其实那一刻,苏郁仪想到的是她才中举人那两年,在浙江时度过的日子。
那是兴平末年,她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们同在一家书院里读书,那时太后娘娘才放出要选女进士的风声,她们都是书院里第一批女学生。
那时一群女郎凑在一起,心里想着的都是日后能如何靠自己的本事谋个好前程。
她们大多是从寻常人家出身的女孩,一个个咬紧着牙关不肯向父母宗长妥协,却又一个个被家里人或逼迫或哭求着从书院带走。
那些读了书的女孩子,大多都不肯重新囿于高墙之下,却又无法违拗父母的威逼利诱。
科举这条路,越往上走,女孩子便越少。
从州县上挑出来进入国子监的女贡生,也不过只有三人。像郁仪一样能从地方上考上来的女进士,只有她一个人罢了。
她不懂打扮,也没有钱、没有心思打扮。
她只知道要拿为数不多的钱买更多的书、更多的笔墨。
和她交好的一个女举人迫于无奈离开书院前,曾与她彻夜长谈。
她说:“郁仪,为什么这世道只教女人涂脂抹粉,为什么称颂一对夫妻总要用‘郎才女貌’,纵然有了美貌又如何,不过是成为男人摆在府宅里的一个陈设。美貌对男人有用,对我们自己又有什么用呢?可权势才是你的底牌,你有了权势,美貌便是锦上添花。若一无所有,这美貌只能让你依附男人而活。”
女举人泪眼涔涔,拉着郁仪的手不松开:“我若能像你一样继续考功名就好了,我考到浙江来,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多少努力,如今我爹娘逼我回去嫁人,我这十年的心血全都辜负了。只盼你能飞得高、飞得远,只盼你让我们都不要再过这种身不由己的日子。”
后来郁仪一路咬着牙往上走,这个女举人却再也没有了消息传出来。
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更不知她还在不在人世。
郁仪想着想着,思绪飘得有些远了,再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经远离了承恩寺前院中人声鼎沸的地方,倒是沿着石阶走到了后院的竹林旁。
这里翠竹如雾,清静远人,除了一条深径外,只余下轻灵的鸟鸣。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竹林里亦时松香徐徐。
郁仪围着竹林走了几十步,迎面走来一位神色匆匆的妇人。
她乌发高绾,眉眼旖丽,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一身宝蓝底鸦青万字团花对襟袄,头上插着一对并蒂芙蓉钗,妆容雍容精致,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
见了苏郁仪,那妇人像是松了口气:“这位姑娘,我是从后山上下来的,没成想和我家奴才走岔了路,能不能问问你,往前院去的路,可是从这里走?”
郁仪点头:“从这往下再走一刻钟的功夫就能看见主殿的宝顶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想着也快到午时了,怕曹岑一会儿来寻她,索性道:“我与夫人一同下山吧。”
美貌妇人闻言喜出望外:“如此当真是谢过姑娘了。”
山路崎岖蜿蜒,草色青青覆于阶上,妇人明显养尊处优久了,路走得久了便有些疲倦,脚步也显得有些凌乱。郁仪抬手扶住她的手臂:“路上滑,我扶着夫人吧。”
妇人拍了拍郁仪的手:“真是麻烦你了。”
她见郁仪温声细语,心里越是觉得她可亲,便不由得闲聊起来:“听口音,姑娘不像是京城人,倒有些南面的口音。”
郁仪点头:“我是松江人,去年年底才到京中来的。”
妇人听罢微笑:“松江是人杰地灵的地方,果然你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来承恩寺可是求姻缘的?这儿的姻缘很灵。”
郁仪专心走路:“过来逛逛,倒也没有求姻缘的心思。”
妇人惊讶了一下:“我像你这般年岁的时候,早便成亲了。”
说到这又停了停,语气惆怅起来:“你说的是了,成亲早又有什么用呢。我这次来是求子的,我与我夫君成婚五年了,至今膝下都无所出。前两年我夫君还未曾说什么,近些年一个连着一个地往家里抬人,可也是奇了怪,这五六个妾室都没有子嗣。家婆又催得紧,我便是隔三差五就要来承恩寺求上一求。”
郁仪不擅长答对这样的话,好在这个妇人又继续开口:“如今我倒是很羡慕你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姑娘家,不被拘束着,做什么都能由着自己的心意。”
二人说话间,佛寺正殿的琉璃顶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在这明晃晃的日头下,倒映出璀璨辉煌的光影来。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正焦急地守在正殿门口,看到这个美貌妇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一行人七手八脚地将这妇人围在中间:“王妃娘娘,可真是急死奴才们了。”
梁王妃拉着郁仪的手不松开:“好孩子,真是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我只怕要转上几个时辰才能下山来。”她见郁仪衣着朴素,不像是哪家的贵女,所以示意奴才拿了些银两来:“这点子心意还请你收下,当作是我请你喝杯茶。”
郁仪听罢推脱:“不是什么要紧事,娘娘太客气了。”
从听到奴才叫她王妃之时起,郁仪便有了退避的心思。朝中未就蕃的亲王只有三位,已成婚的只有梁王一人。
少帝登基以来,几位皇叔都不像表面上那么太平,这位梁王便更是树大根深、不好相与的人。先帝在时,也曾考虑过让梁王为太子,只可惜梁王一直膝下无子,皇帝才断了让他承继大统的念头。
苏郁仪才入京师,又一心想谋划着到太后身边去,这个节骨眼上若被有心人看见她与梁王妃私相授受,只怕会断了她的前程。
梁王妃见她不要,心里也有些奇怪,难不成眼前这个女孩听了她的身份,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想要更多的好处不成?
二人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便看到曹岑从靖远塔后绕过来,远远地对着苏郁仪招手:“苏进士,你在这啊!”
这次轮到梁王妃惊讶了:“你便是苏进士?”
早听说今年选了一位女进士,卷子是太后亲自批选出来的,梁王曾无意中提起,说这位女进士日后保不齐有大际遇,想不到就是眼前这位纤细如竹般的年轻女子。
她细细打量着郁仪的眉眼,唯见她眸若点漆,神清骨秀,眉宇间又带了几分书卷气,方才她没有留意,此刻倒觉得苏郁仪的的确确是带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气韵。
“是。”郁仪同曹岑示意,一面对着梁王妃行礼,“王妃既已寻得家仆,我便先走了。”
“诶,你等等。”晋王妃笑容越发可亲,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给她,“有空可以来我那坐坐,我是苏州人,离你们松江也不远,到了京城里你无亲无友,若是觉得无聊,便来我这解解闷,嗯?”
郁仪见她短短片刻便换了一副面孔,更了然梁王妃必然看中了她的身份,言语更是警惕:“我平日里住在庶常馆,鲜少有出宫的时候,多谢娘娘垂爱,只是宫闱进出实在多有不便。”
梁王妃见她不受,也不勉强:“也罢,若有缘分,定还有相见之日。”说罢轻轻拍了拍郁仪的手带着仆从走远了,她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道,闻着很是踏实,苏郁仪没再多看,而是迎着曹岑走了过去。
“适才我同霍远他们写了诗板,一转身便不见了你,是去哪了?同你说话那人又是谁?”
他接连发问,又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太咄咄逼人,不由得咳嗽了声:“我是担心你路不熟,再走失了。”
郁仪见他额上微微出汗,显然是兴致不错:“我去后山上逛了逛,我不擅长作诗,所以便不在此处献丑了。方才这位娘子与家人走失了,我也是半路遇上的。”
她说得坦然,曹岑更是不疑有他:“一会儿寺中有斋饭,你可要一同尝尝?”
今日是初八,承恩寺每逢八、十八、二十八都会布施斋饭,因此这几日上香的人也尤为多。郁仪本想说她下午还要回庶常馆去写《会典》,曹岑就遇到了一个熟友,他留下一句“一会来找你”便走了。
郁仪叹了口气,心想今日定然又要挑灯抄书了。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个人挤到她面前,压着嘶哑的声音说:“你是不是苏郁仪?”
此人身量矮小瘦削,眼窝微微凹陷,身上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头发也草草用布裹起,看上去分外潦倒褴褛,苏郁仪不记得此人,微微皱眉:“你是……”
见她默认,那人骤然兴奋起来,他紧紧握住苏郁仪的胳膊:“我是李炳旭啊,你忘了吗?”
提到这个名字,苏郁仪倒是想起来了。
她在松江读书时,与这个李炳旭倒是相识,但也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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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点头之交,此人自负甚高,少言寡语,一门心思地准备科举。后来也的确中了会元,进了国子监,自此之后音讯全无。
“我记得你。”人群很乱,苏郁仪勉强站稳,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你找我有事吗?”
李炳旭找了个人少些的地方,说起他近几年来的际遇。原来他进了国子监之后处处碰壁,一来是因为他出身不好,二来也是他眼高于顶,最恨趋炎附势之徒,渐渐成了国子监里的边缘人物,后来被人排挤出了国子监,如今已经弹尽粮绝,几乎乞讨度日。但他为人清高,只愿读书,不肯做旁的营生过活。
“你能中进士,当真是寒门之幸。”李炳旭目光殷切,“听说你如今在庶常馆供职,能不能求你帮我走走门路,让我也能吃上这一口皇粮?”
郁仪眉心皱起:“庶常馆里都是庶吉士,若不是自己考入,断没有推举的门路,这和国子监不尽相同,我也不过是个连官身都没有的普通人,只怕没有门路能帮你。”
听她这么说,李炳旭的脸色便难看起来:“原本以为咱们同为寒门子弟,更能相互扶持,不料你苏进士一朝得道,却把咱们都按在泥地里不能翻身,如今我的确有不得已的窘迫,不成想你还要落井下石……如今他们官家子弟结成党羽,我们却还要相互贼害!”
苏郁仪听他这么说,眼里的冷漠之意更甚:“如今已经入春,离秋闱只剩不到半年,你若有心,不论是庶常馆还是翰林院,大门敞开着,君可自入,何必要来求我?”
她从袖中取出荷包,将里面的碎银掏出来递给他:“看在昔日同窗一场,我在银钱上倒是能帮一帮你,只是我如今俸禄微薄,还请你不要嫌弃。”
“你!”李炳旭显然看不上这些钱,勉勉强强的接过,犹不死心,“算我求你,苏进士,你帮帮我吧。”
苏郁仪气度不凡,眉目隽永,而李炳旭看上去破衣烂衫很是不体面,人群中不乏有人频频张望。见苏郁仪不答,李炳旭咬牙道:“你若不肯,便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你身为女子能走到今日何其不易,我心里明白,我也不想坏你的清白名声。”他笑容中带着阴郁,“你如今是大齐的第一位女进士,若我作为你的同乡,他日传出些关于你的传言,可不是要毁了你的前途?”
“朝廷又怎么敢用一个名声扫地的女子为官呢?”
谣言是能毁掉一个人的,尤其是这种拴在裤腰带上的谣言,最是无从考证、无从辩驳。
清白,此刻成了一个女人的弱点。
苏郁仪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数个念头转过。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不加掩盖、直白得叫人恶心。
苏郁仪看着他眼中的贪婪,记忆里那个少言寡语一门心思读书的年轻人,竟然已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寒门的身份,倒更像是他的挡箭牌。
便在此时,一阵脚步声轻轻自她背后响起。
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将郁仪挡在身后。
张濯没有穿官服,身上披着一件白貂风氅,露出一节石青色杭绸直裰的袖缘。
乱云堆雪,孤月残檐。
只是站在这,便让人无端感觉到压迫。
张濯没说话,倒是身边的成椿指着李炳旭痛骂:“李炳旭,我记得你。你是兴平三十年浙江的会元,因狎/妓被逐出国子监。这月上旬,你偷了别人家传的玉佩送去典当,当真是枉为读书人!”
李炳旭自然不知眼前人的身份,嘴硬道:“你们是何人,竟然在此血口喷人?”
成椿见他手里还握着苏郁仪给他的银子,毫不客气地抢了回来:“你管我是谁,你若此刻不滚,我便命人将你抓进天牢里,你偷的二百两纹银足够关你三年五载,你也算是吃上皇粮了!”
李炳旭悻悻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想走,成椿指着他的鼻子道:“还有,若是我听说了半句折辱苏进士的话,我便叫人剁了你裤\裆里的玩意儿,让你长长记性!”
成椿没有避讳人,周围不乏有人频频张望,李炳旭顿觉颜面扫地,猫着腰低着头忙不迭地跑了,成椿把钱递给郁仪,笑嘻嘻地说:“苏进士快瞧瞧,少了没?”
苏郁仪摇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多谢你。”她抬起头,看向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张濯,低声说:“多谢张大人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