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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0

作者:默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5章 第15章你伊实叔叔的老婆


    暗淡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勾勒出挺拔的鼻梁骨,以及下垂的眼眸所致,握着他的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我的手。


    “怎么,还需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再给你一个晚安吻你才愿意睡觉吗?”他待在原地不动,只有喉结在明暗交汇处起伏。


    可以吗?我在心里问,但我好面子,我永远说不出口。


    我从未赞同过出现在我身上的所谓“魅力”,又或是“吸引力”,那些在我这里有个更贴切的名称,叫做“手段”,留下某个人的手段而已。有人喜欢我知书达理,那我可以从头到尾羞涩如处。女,有人喜欢我霸道主动,那我可以释放满心满意的占有欲。


    思想抽离的时刻我常常清高自傲地评判“小我”所扮演的角色——我叫她“小我”,一个全身敏感、长满摄像头的演员——有巧思,却不够熟练,一粒小小的穿帮就足以致命,走向杀青的结局。“小我”到底是个可悲又拧巴的人,她想要陪伴,却信不过任何人,她有嘴巴,却开不了任何口。


    看看,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然知道,办法我有,还能给诸位列一篇细致入微的解决方案出来,哪又怎么样呢?现在握着另一个人的手,除了诱惑我还是干不出别的事儿来。


    “留在这。”我机械地重复道,歪斜着身子,衣裳垂落恰好露出半个肩头,深幽的领口散发淡淡的香味。


    好恶心啊,你好恶心,在厨房里想着前女友,感到孤独害怕了就不择手段地找个替代品,非但不改正,你还变本加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下地狱的人。


    可是,我更怕昏沉睡意下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冒出来的骷髅惨叫!原谅我,不原谅也可以,糟蹋我,不糟蹋也可以,怎样都好,请陪陪我。


    高大的伊实从远远的地方蹲下来,他默不作声,也目不斜视。或许我体内的元气早就耗得一干二净了,周围的景象逐渐虚化,眼里只剩下他庄肃的眉骨。其实不管我我也能睡过去,抽干水分之后躯壳会慢


    慢地干瘪,砍树砍一半树会自己向一边倒,没必要做得彻头彻尾。


    挺没劲的,我前后不搭地嘿嘿一笑,松开了他的手,温顺地躺下,嘴角还挂着怯虚弧度。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连最基本的量力而行的道理都不懂。”他说,声音和我的耳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双目失明,像打了麻药一样一潭死水,实则是在用逃逸的方式减轻罪恶感。他的气息悄然靠近,在我的额头中央留下由轻到重的一吻,除此之外,再没有触碰我。


    他关了灯,回到卧室,发出两声蓄谋已久的咳嗽,人在刻意保持安静的时候体内的空气就会紊乱。而我的眼皮下刮起一阵凄苦的寒雨,在任何一个没有水分的沙漠里都是极为亮丽的风景线。


    沙发上出现雨迹,我开始做梦。


    仿佛看见小C穿着我爱的草绿色波点吊带裙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那不雅观,但她说如果观的人是我那么无所谓雅不雅。她还说,我们是特殊的情侣,在剧本里有相当丰富的描写。然后她站了起来,迈着小碎步走向我,将脸贴过来,笑眯眯地话又说回来:学姐,没有什么能比我们的开始还要不雅。


    我唰白了脸,努力扯起嘴角。现实里的小C不会说那种话,会那样想的人是我。


    果然,冒牌小C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用力地扑进我怀里,楚楚可怜地反省中。


    “学姐,你是个可怜人,我也是个可怜人,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灵魂的伴侣。”


    “学姐,为什么非要把狂热变成忍耐,为什么被人绑了手脚却不懂得挣扎?我能拯救你,我喜欢你,太喜欢你了。”


    “学姐,这方面我才是前辈,你得向我虚心请教。”


    我驻足在原地,双手有千斤重,竟举不起一分一寸回应她的拥抱。


    我的行李被男友从二楼阳台丢进草丛,小C毅然决然地拉住我的手离开,自此开启了特殊剧本的创作。我们不斗嘴,不吵架,我们互相扶持,互相鼓励,理解浪漫和润滑剂。然后有一天,不知道是我哪里出了纰漏,小C发现了包装我的外壳实际上是粗制滥造,十分失望地摇摇头:“学姐,你太执迷不悟了,很无聊。”


    是很无聊,地摊上的小八音盒一生只会唱一首歌,是很无聊。


    砸烂它,侮辱它,破坏它,它顶多闭嘴,一旦张口必然还是陈词滥调。


    书上把“爱”夸的天花乱坠,而我不敢苟同,“同情”一词更接近。


    ……


    清晨,我在一阵眩晕和通话声中撑起双眼,我按了按太阳穴,努力挤出脑子里的气泡,结果越按越痛,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睡。


    通话声结束,脚步声在我耳边停下,一双手从后面晃了晃我的肩膀。


    “嘿,你醒了,起来吧。”布鲁克的问候十分没有眼力见。


    我不做声,蜷缩得更加厉害。


    “趁现在还能吃上瓦萨里奇家的早餐,快起来。”布鲁克坚持要唤醒我,“他爱吃米饭,你来这很久没吃到米饭了吧?伊实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现在起床,我们开车过去,用不了多久,我已经拜托瓦萨里奇给我们留位置了。中国不是大米之国吗?你不心动吗?快点儿,醒醒。”


    我皱起严厉的眉头,什么也阻挡不了我养精蓄锐。


    eon,我都已经夸下海口了,我的朋友,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交了一个多棒的朋友,起来吧,就当是为了我。”


    我和布鲁克只有两面之交,这个理由在我这必然要扑个空。这场僵持持续了几分钟,以我忍受不了口腔里又苦涩又反胃的味道而了结。沙发像驶过海浪的船只一样把我甩出去,我迈着错乱的步伐走去洗手间。


    “他醒了吗?”我问。


    身后的布鲁克说:“不知道,我没算上他的人头。”


    我搓了搓眼睛,回头又问:“他不去吗?”


    “不去,就我们俩,如何?”布鲁克激励着我。


    洗了把脸以后我清醒了许多,擦干手开始梳理头发,此前我没怎么在意过我的头发,虽然它依旧要脱落几根表示对地球引力的尊重,依旧发根分叉枯黄,但我不再为此沮丧。


    我透过镜子瞟了眼布鲁克,说:“你有信心保证他不会生气吗?”


    布鲁克往上甩手,“我才不管他呢!你害怕他吗?”


    “不。”我嘴上这么说道。


    实际上嘛,有一点怕,没办法,就算在他强壮的体格和粗烈的长相下努力屏住呼吸强装镇定,然而在他极具洞悉力和攻击性的言语下没有谁能忍住不破防。


    布鲁克的车技同他一样年迈,给轮胎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颠簸。我倒也纳闷,伊实在这条路上开的时候我还能睡过去呢,没怀疑过是路不好。从车子转入一个我不熟悉的岔口开始,周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模糊。


    瓦萨里奇先生的住宅门口堆满了积雪,这不是清雪车的失职,恰恰相反,这体现了他们事业里的人情味。积雪旁边竖着一块立牌,上面写了两行挪威文字,我盯看许久,布鲁克逐字翻译道:“它们有用,请别清扫。”


    我问:“有什么用?”


    布鲁克:“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女喜欢埋宝藏,他慈祥的爷爷不忍心那双吹弹可破的小手被泥土给毁了。”


    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羡慕,其他的我无法多嘴,便没追问下去。


    布鲁克敲了敲门,门后出现一位岁数看上去与他不相上下的老爷子,体型却是他的两倍,带着屋内温暖醇香的人烟气息来迎接我们。


    “嘿伙计——”瓦萨里奇张开双臂,像一座拖拉机向布鲁克开去,“可让我好等!”


    布鲁克本想伸出手臂拍拍他的背,但他明显够不着,于是迈上一个台阶,象征性碰了碰他的肚子,“你知道的,从伊实那儿开出来要费点功夫。”


    “你从那儿过来的?”瓦萨里奇很惊讶,赶忙让出一条路请我们进去。


    “当然了,不然怎么给你带来我的新朋友。”布鲁克朝后撇了撇头,“她现在可是伊实在养,我偷出来了。”


    瓦萨里奇的视线移到双手插兜一声不吭的我身上,问:“就是她吗?”


    我低着头,还在考虑进别人家门第一件事就是脱鞋但是四处都没有鞋柜该怎么办。


    布鲁克:“是的,她是个血统纯正的中国人。”


    “你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朋友。”


    “是的,她也是我交的第一个中国朋友,我们感情很好。”布鲁克夸大其词,似乎很骄傲能和我扯上关系。


    瓦萨里奇哈哈大笑:“Well,well——我明白了,下回我把赵请来,他们一定能一见如故。”


    “当然了,我是说,当然了。”布鲁克点点头。


    瓦萨里奇领我们到客厅,这儿连着开放式厨房,显得格外宽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壁炉,懒懒地燃着一簇火,将整个屋子照成黄昏色,和外面冷酷得要命的蓝灰色成鲜明对照。沙发上铺满了玩偶和其他色彩鲜艳的小玩意儿,它们杂乱无章,这是不可避免的,小孩的生存空间熵变大的速度往往要比成年人高个几倍。


    这些玩具的小主人们此时正跪在地上,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掰过整个身子看过去,很显然他们这个年纪尚未完全获取脖子的掌控权。布鲁克是这里的常客,小孩儿们对他没有一点新鲜感,那么承载这种纯真无邪的新鲜感的人一定是我了。


    “好久不见呢我的小甜心!”布鲁克朝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女招手,奈何人家根本不理会,他撇撇嘴,对一旁年长些的哥哥说道:“你欺负她了?我警告你,你可不能欺负她!”


    哥哥像模像样地翻了个白眼,差点把我逗笑,他和Disney的镇山之宝长得一模一样,很特别的是他还有一对招风耳。“她明明是讨厌你。”他说。


    “不,不可能。”布鲁克在小甜心身旁蹲下,用自己的独家秘方哄着。


    而我听不懂一句挪威语,从踏进客厅开始除了表现得像个盆栽以外找不出更好的选择,更何况两个孩子探究的视线让我不敢轻举妄


    动。


    “她是谁?”小甜心指向我。


    布鲁克心甘情愿地交代道:“你伊实叔叔的老婆。”


    从肢体语言中我猜测那边大概已经进行到介绍我的环节了,但我对布鲁克会如何介绍毫无头绪,只见他了了一句话,孩子们便瞪大了眼睛,下巴拉长。


    “伊实叔叔结婚了?!”


    “是那个抽烟喝酒爱说脏话的伊实叔叔吗?”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上次他在我们家吃了一整只火鸡,我妈妈说没有人会愿意跟一头熊结婚!”


    “哥斯拉!简直是哥斯拉!”


    “布鲁克,布鲁克,你快告诉我,她是ET吗?”


    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布鲁克的脸庞仿佛闪烁着人生巅峰的光辉,春风满面地左拥右抱。


    “是啊,起初我也震惊,伊实竟然和一个中国女孩结婚了。是的,她不是什么外星人,她是中国人,和你们的赵叔叔一样是中国人。伊实叔叔和她非常相爱,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般配的两口子!”


    “啊啾——!”我一声当堂喷嚏打断了他们火热的谈话,我汗颜,摆摆手表示:打扰了,请继续。


    真尴尬啊,想回家,什么时候开饭,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第16章 第16章她以后不归你管了


    瓦萨里奇家的餐桌逐渐人山人海,如果提前知道要在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蹭吃蹭喝,我一定会义正词严地拒绝。瓦萨里奇先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血脉向下延伸又得到三个孙子两个孙女外加一只体形值得反思的银渐层。


    好在这顿饭没有重要到需要瓦萨里奇一整个家族全部出动,坐在我面前的只有瓦萨里奇先生、瓦萨里奇太太,他们的二儿子乔森瓦萨里奇、他们的女儿梅里瓦萨里奇,他的孙子、他的孙女……抱歉,我实在记不住长难句。


    自从他们知道我听得懂英文以后,这顿早午餐就变成了我的雅思听力考试。首先,我痛恨被人关注,其次,我痛恨和人交谈,这些都会让我想起先前舔着脸过日子妈的明明老子自己累的要死还要他妈的给别人摆笑脸……抱歉,慌乱很容易使我焦躁,为了不把无名之火撒在无辜的瓦萨里奇一家子上,我只好闭口不谈当哑巴。


    多亏了从进门到现在我一句话没说,布鲁克似乎也察觉到了我受到攻击时紧闭贝壳假死,很配合地替一只河蚌解围:“她曾声带受损,只能发出很少的声音。”


    “哦……太可怜了。”


    “多好的女孩儿。”


    听到这些惋惜的话,我一时间忍俊不禁,笑着作手语:我,不好,说不出话,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


    我在公益活动上学过很多手语,现在派上了用场。我在一个小学六年级的聋哑小男孩身上明白了世上没有救赎之道,他即将从特殊小学毕业,去往另一个特殊学校,他笑着,我却快哭了,生活的真相要从每个人的身上碾过去。


    吃完早午餐,瓦萨里奇提议去楼上的露台坐一会儿。肚子里的异国大米正好难以消化,我欣然一同前往。在我身后,有一只银渐层悄悄跟着。


    我被分配到一个单人沙发,坐下时才注意到那东西摩拳擦掌准备起跳,没给我反应的余地便投进了我的怀里。


    非常沉。


    我摸了摸它的毛,它踩了两脚之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其实,如果是我霸占了它的位置,它大可以冲我龇牙发脾气,如此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只能说不愧是一只猫。


    “看来它很喜欢你。”


    瓦萨里奇家的二儿子乔森在我们面前蹲下,抬起手狠狠地疼爱了他的猫,手掌若有似无地触碰到我的腿。


    闲不住嘴巴的百事通布鲁克半小时前向我科普过,乔森是瓦萨里奇第二个老婆的第二个孩子,年纪和伊实差不多,但人家已经结过两次婚了。末了他提醒我:“瓦萨里奇人对付女孩很有一套,你千万不要被坑蒙拐骗了,说什么也别信,我可不想某一天听到瓦萨里奇家又新添香火了!够了!完全够了!”


    他可真矛盾,一面恨不得将瓦萨里奇家的小孙子女视为己出,一面又咬牙切齿绝不允许有更多的婴儿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冠上瓦萨里奇这个姓。


    “你试过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吗?”乔森仍旧保持着单膝下蹲的姿势,神情关切地询问我的缺陷。


    我摇摇头,打手语:我的嘴巴很坏,如果开口说话,我会让你滚。


    这里除了我没人读得懂手语,他看不懂,只能笑着问:“那是什么意思?能写下来吗?”


    我又摇了摇头,给去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不想破坏布鲁克的人缘,毕竟他喜欢瓦萨里奇家的小孩喜欢得皮都展开了。


    “没关系。”乔森大方地抱走了我腿上的坦克,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本相册和一杯热牛奶。“用它来代替吧。”


    坐在对面长沙发上的两个老头向我们这边看来,瓦萨里奇或许知晓他儿子的意图,或许不知道,总之看我的眼神十分仁慈,反观布鲁克瘪着嘴角盯住我,像在说“你可别忘了我刚和你说了什么”。


    乔森坐下来没多久,他们便被小孩儿的召唤吸引了去,露台上只剩二人。我知道我走不了,所以没有挣扎,其实没什么所谓,自从我是个哑巴了之后,许多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我配合乔森看他的旅行相册,一方面我需要保持一个客人应有的礼仪,另一方面我也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好等待下一次睡眠时间的到来。是的,我已经累了,只想躺着,布鲁克说他要在这待上一天,这就意味着我也必须在这待上一整天,不用给人做饭再好不过了,但我仍需要一个空间允许我死一死。


    乔森是个十分健谈且具有浪漫主义的成功人士,去过很多地方,包括我的祖国,这也是他选择相册作为拉近和我的关系的首要原因,对着我这张萍水相逢的脸他能够顺其自然地叙旧。


    他去过北京的大部分景点,很惭愧的是,我作为native并没有去过首都,时间是暴晒过后的海绵根本挤不出一点儿来供我游历四方。况且,一个人的旅行有很大概率在半路熄火,我没有靠谱的家人朋友,指不定哪天上了新闻,阴险的保险公司死无对证。


    “我似乎听见你的声音了?”乔森暂停了他的旅行回忆,用一张斯文脸注视我。


    方才我禁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不期谎言竟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你多让嗓子派上用场会恢复得更快。”乔森合上相册,调整椅子和我面对面,“听我说,我学了几句中文,listen——‘你好,美女’——如何?”


    他的舌头捋不直,那句中文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根麻花。我不想再和他周旋,于是在他为我准备的纸纸上写道:「很标准,你很厉害,但我很困了,兴许我能找个地方睡一个午觉吗?」


    “当然!”乔森牵起我的手扶我起来,“客厅有个躺椅,你可以在那儿睡。”


    我缩回手,很不适应这么体贴周到的待遇,只想快点摆脱这位多情的绅士。


    恰好在楼梯口遇见了正找我的布鲁克,他一手将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把我拉过去。我向布鲁克投去感激的目光,乖巧地任君差遣。


    他不知去向地拉着我到处走,一边急呼呼地和电话里的人解释着什么:“她在,她当然在,就在我的旁边,一根头发没少,要听听她的声音吗?”


    我清了清嗓,使命必达。然而他话头又一转:“哦你可拉倒吧,口是心非的家伙。她今天差点被乔森瓦萨里奇给迷惑了,你管不管?”


    “?”我扯了扯布鲁克的老手。


    他瞟了我一眼,做出让我安心的手势,继续说:“什么叫我绑架她!够了,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以后不归你了,我要把她带走!”


    “…


    …“我并不认为现在是讨论抚养权的好时候。


    布鲁克用力挂了通话,在情绪平复下来之前应该是没办法和我说明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我以为他会冲着这股劲儿说出什么豪言壮语,谁知他变成一副东窗事发而心虚的模样。


    “是伊实,他发了很大的火……”他欲扬先抑,但明显抑制不住,“我想过他会生气,但不至于连我们的感受都不在乎。总之,你一时半会儿别回去了,我会给你找个好住处。”


    “没吃早餐的确容易生气。”我说。


    “你以为是早餐的问题?”布鲁克神色鄙夷,“那可太单纯了。”


    “那就是我们没叫上他,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论脾气,他才是那个喜欢把人甩开的角色。”


    “那他为什么生气?”


    布鲁克又用那种“你再装糊涂试试看”的表情看我,可我又不是装在天花板拥有全知全能视角的摄像头,我从哪里清楚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了解伊实,但我了解自己,此刻的我满脸写满了无所谓,就连“去死”这个念头都变得模糊,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比死亡更像死亡。我知道我一旦开始思考,就又会痛苦,然后干出一些不精明的傻事,所以我对一切文字都只是读,不想,对一切声音只是听,不问。简而言之,我现在在夹缝中偷懒,谁也别想扶我起来。


    “算了,你什么都不懂。”布鲁克叹了一口气,弄得我也十分感伤,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等会儿我带孩子们去集市里玩,你要跟着一起去吗?”


    我拒绝了,比起在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闹市里游街,我更想睡在躺椅上一睁眼就能看见温暖的壁炉。


    乔森不出所料地在客厅等着我,甚至为我准备了毯子。我脱去外套,在躺椅上躺下,没有马上闭眼,乔森似乎有话要说。可他一直不说,像酒吧里柔情似水的服务生一样在我身边乱晃,一下调整壁炉的温度,一下向父亲自告奋勇留在这陪我。


    也罢,他迟早会说的,他那浓密的褐色眉毛一看就藏不住事。


    后续是,我内心毫无负担地睡着了,他那句骚话也没说出口。我笃定那是句骚话,他所有的喋喋不休都像是在卖弄学识和风情。不能说他不是个好人,只能说我坏的绝对,就算他是个好人,我也能挑出一万个刺。偏见不是被偏见者的无辜,是偏见者的自娱自乐。


    但我对乔森的不喜欢只放在心里,毕竟我也知道自己对待亲密关系就跟长了刺的弹簧一样要杀要剐,本质上归咎于自身性情刻薄又很能装,关他人是一点事没有。


    我睡着了但没有完全睡着,耳朵还能听见乔森和他姐姐的对话,身体还能感受到银渐层再次爬上了我的膝盖。


    过了很久,客厅才陷入一片荒无人烟的安静,只剩下我和猫,我不算正常人,它也不算正常猫。


    原来不是我鸠占鹊巢,是它单纯喜欢趴在我腿上,我上身这件银白色渐变针织毛衣功不可没。躺了也就躺了,我顶着腿麻的风险和它友好相处,反正之后不会再见面了。


    是吧,反正之后不会再见面了。


    所以我不会伸手去摸摸它,不会抱起它嗅一嗅猫臭味,不会给它找猫粮吃,也不会问它叫什么名字。


    像我这样对厌恶的玩意和喜爱的玩意一视同仁的清官不多,不过如果哪一天我被拖进大堂审问仗责五十那也是罪有应得,一视同仁不代表我心胸不狭隘。


    敲门声惹怒了我腿上这位小祖宗,它听到声音应激反应弹跳起来,踹我踹得不轻,我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发现裤子上沾了几根猫毛。真是太客气了,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物。


    我听见乔森去开门的脚步声,突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至少布鲁克他们玩耍回来定不会大动干戈地敲自己家门。


    “她在哪儿?”


    我手臂上的毛都竖起来了,那是伊实的声音。


    第17章 第17章别停下来,穆里斯


    “小声点,都说了她还在睡觉,你别总这么乱来。”乔森愤愤不平地挡住伊实的去路。


    是的,为求自保,我原模原样地躺了回去,装成一副睡得正香的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腹前,头以一个最舒适的姿势靠在躺椅上。


    “哦?是吗……”那可怕的压迫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伊实嘴里会蹦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台词,所以关机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哪怕他今天在乔森面前大肆宣扬我是个双相情感障碍患者兼心理变态,我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乔森矮了伊实半个头,并且他也知道缺乏硬汉气质的自己很难和伊实在拳头上有所较量,所以聪明如他决定讲道理。


    “行了,别呆在这了,你来找布鲁克吗?他一会儿就回。”


    伊实死盯着我,一枪灼热的视线烧得我脸生疼,一寸不敢动。他避开了乔森的拉扯,说:“我不找布鲁克,找她。”


    “如你所见,她在睡觉。”


    伊实冷笑一声,“是啊,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干了。”


    见讲理不成,乔森语气不爽:“你不由分说地就闯进来,打扰她的午觉,还理直气壮站在这,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以为我稀罕来?专门来看你这张恶心脸?”伊实拽起我的胳膊,我吃痛,但死活不睁眼。


    乔森为我拖延了一点时间,也仅仅是一点。伊实早就看穿了我的豆腐渣工程,一举将我扛在肩头,让乔森闪开。


    “你要带她去哪儿?”


    “关你屁事。”


    我想乔森正义到这份上大概已经不是为我了,而是想和伊实争个高下。让人燃起怒火起义抗争的本领简直是伊实与生俱来的。


    “你没权利这么做,你算什么东西?”乔森说。


    伊实站定,把话说开,也就是把话讲得更难听:“Fuckyou.”


    乔森由于受到人身攻击彻底偃旗息鼓,我倒吊的脑袋再次晃了起来,像一坨烂肉。直到快走到门口,伊实转了个身,用力朝我的屁股来了一巴掌。


    “See?她没醒,你又算什么东西?”


    “……”


    现场有两个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只有一个人红光满面狂妄自大地挑衅完还能背手开门。


    我摔进车里,脑浆差点喷射三尺高。伊实堵在车门前,一只脚踏进来,将我拷的死死的。他的脸色冰冷,不意外他或许会把我的下巴捏得粉碎。


    “玩得开心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说话,连眼睛也忘了眨。


    除了愤怒,疑惑浮现在他的脸上,难以置信,以及模糊且荒诞的可怜。


    “我忘了,你没答应过我什么。”他松开对我的禁锢,绕过车头坐上驾驶位,嘴里吐出一团迷雾,可他抽两口就扔了,动作杂乱无章。


    我系上安全带,企图通过沉默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答应过他的没错,说好了用我的厨艺换取他家的一张沙发,但我不想做了,我也做不好。


    你让一个看蚂蚁搬家都会想象到天灾人祸的人去过正常生活,相当于剖开她的五脏六腑但不做缝合。我做不好,不知道人来人往的车厢我该站在哪里,还打算在终点站的前一站问问列车长能不能爽快地从我身上碾过去。


    除此之外,对伊实的愧疚才是我真正忏悔的理由。我像形容牛粪一样形容他,以及斗兽场里最凶残禁忌的猛兽,还有毒死几十条人命的响尾蛇……哪怕是这样,我回想起来的仍旧是他抱着我时和我的头颅刚好契合的颈窝。


    “我不想。”我低语呢喃,风从右边的车窗吹进来,蒙住了我的余光。


    “不想什么?”伊实快速看了我一眼,“大声点。”


    我整理头发,但怎么也整理不好,“我不想回去。”


    伊实踩住刹车,以至于安全带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脖子,他干脆利落地掉头,这之后车往哪儿


    开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的胃隐隐作痛。


    我仿佛走进了疯人院。


    我只是个实习疯人,身旁这位却已经是宗师级别的暴徒。


    我在混乱,他也在混乱,黑洞交织会构成一个更大的黑洞吗?还是互相吞噬你死我活。


    天色只会更暗不会有回光返照的可能,我希望近光车灯坏掉,车轮打滑陷进路边的积雪里,然后我走下台阶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可惜没有,我们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口,伊实头也不回地下车,他的背影叫我跟上,我没有争辩的余地。


    耳膜很快被全方位的音乐袭击,打进走进酒吧的那一刻,所有设施都在给我添乱,我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跟上他。


    “一杯白兰地。”他说。


    “我也一样。”我紧跟着对酒保说,明示我和他是一起的。在异国他乡的非凡场合,狐假虎威是保持健康的基本要领。


    伊实瞥了我一眼,转过头嗤笑。


    野蛮人。


    白兰地在我手中成了一件展览品,一滴未进嘴。饶是我再怎么不去想,某些东西也会自己发芽。


    伊实久久不同我交谈,闷头喝酒。他的右侧下巴有一笔新添的伤疤,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瞩目,我现在才发现。


    我伸手去摸,不出所料地被他躲开了。


    “怎么弄的?”我问,默默收回手。


    伊实有强迫症似的喝干眼前这杯,咽下去,大拇指抹掉嘴角漏下的酒渍,最后已然忘记了我的问题似的答非所问:“你来这有些时候了。”


    “嗯。”我想,也有半个月了,再过三个“有些时候”我还没死掉的话,就该被驱逐出境了。


    “你说你无家可归,死乞白赖地让我喂养你。”他继续说。


    “……嗯。”他说的和事实有很大偏差,但没必要追究。


    伊实终于看向我,眼底那片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和那块伤疤一样血红,而他的蓝色瞳孔在这里暗淡不清。“然后呢?”他说,“然后你想怎么做?”


    我完全失重了,好像在沙滩上刻完出师表后发现海浪把所有字都冲洗干净,只能从第一行重新写起,否则没有人知道我此行何去何从。可能我沾满沙子的双手双脚,岸边的自我陶醉和自我麻痹,仅仅是海上的一阵风。


    “Nothing.”我说。


    他眯起眼嘲讽地笑笑,双手抱头像在撑着脑袋防止呕吐。他不可能吐出来,他是我见过酒量最好的罐子。


    我试探性地拍上他的后背,问:“你到底怎么了?如果你饿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


    “是的,我他妈的自作多情,我快恶心死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根本没听我讲话,招呼酒保又来了一杯shot,“你什么也没有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站在我面前好像在告诉我,对啊,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巧合的事情,那又怎样!明晃晃的陷阱你就该跳!来生的好日子那是来生的事,这辈子你就该下地狱!”


    他的胡言乱语听起来是一种谩骂,但又没有具体的靶子,我只能理解为这是无名之火。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他痴痴地笑起来。我胸口感到一阵钝痛,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和世界历史的某个已故角色产生了共鸣。


    音乐炸得所有人满脸开花。


    伊实从座位上站起来,穿进人群,在舞池中央摇头晃脑,有穿紧身牛仔裤的漂亮女人贴上他的胸口,他没有拒绝,顺手搂着她的腰肢摇摆。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有递过来的酒就喝,有抖着胸。脯凑上来的女人就抱,然后再推开,转了一圈又一圈,永不熄火,偶尔热辣辣的眼神透过缝隙到达我这里,却在我发现的一瞬间变得毫无情绪,像在质问:“这场骗局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是他非要把我从平静带到这地方来的,给我展示了青春无限好,黄昏也有夕阳红。他比任何啼鸣都要吵闹,也比所有黑色潭水更为沉默。


    伊实,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请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很难有高深的自制力,有千万个齿轮在我的身体里,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请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是不信枯木逢春的,园子里落满了死掉的树叶和厚重的灰尘,清扫要费很大的力气,倘若蝴蝶来了,我会告诉它这里一无所获,除非它想成为标本,留下它最美的一面。我答应下来,然后埋进地下三尺,永世不得超生。这就是一场骗局。


    但如果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挤开一具具精力过剩的透明人物,走到伊实面前,他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我。


    一股漆黑发红的液体从他的鼻子流下来,滴到我的脚边。他骂了句“fuck”,粗暴地用手指抹掉,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我伸手帮他擦掉,却被他拍开。可他也知道,一个人是止不住这血的。血无论如何非要到处添乱,像是从我心口里偷漏出去的。


    我用了力气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心在发抖,不对,是我的手在发抖。我狠狠地按住他的脖子,像在撕一面正在缓缓落下的幕布。血腥味离我越来越近,直到他的鼻根在我面前成为重影。


    我发了疯似的吻住他,而他依旧血流不止,灌溉了一对紧贴着的慌乱呢喃声。


    他同我一样不管不顾地攻城掠地,压弯了我的腰,胸口滚烫,挤压我背上的一块软。肉,闹得兵荒马乱。


    我们不能呼吸了,也没想过呼吸,在疯人院里达成了最伟大的合作。我是疯子,他是暴徒,我们尝着血腥味在地上圈起属于我们的领地,宣布嚣张合法,任性有奖。


    他吻开了一地色彩鲜明的冰川,满脸堆笑咬着我的嘴唇,又像是哀悼。


    “穆里斯,穆里斯,别停下来。”


    第18章 第18章喝到全世界最好喝的酒了……


    过了饭点的便利店很容易变成收养所,和操演着蓝绿色调的药房一样发自肺腑地接纳每一个找不到北的倒霉蛋。


    伊实背着光走来,手里冒着热气。他打开车门第一件事是把那滚烫的玩意抛进我怀里,第二件事是再三警告我不许对他塞着纸巾的鼻孔指手画脚。


    “还买了什么?”我问,瞥向中间的白色磨砂塑料袋,但什么也没看清。


    “Condom.”伊实系上安全带,这个人粗暴顽劣但也有很强的安全意识。


    我撇了撇嘴,不打算提醒他忘记买创口贴的事情,再不吃送到嘴边的牛肉汉堡,它就要散发出血腥味了。


    路灯在车窗里向后滑得很慢,我以为他会着急赶回去,可事实上他沉默寡言不催不问,一点儿没对代驾司机露出不耐烦。对了,这个代价司机是他在酒吧门口随便抓的,没准人家是个初出茅庐的扒手,没来得及犯下第一案就面临了价值两百克朗的抉择,思来想去以劳动换取金钱能少付出一些道德上的代价,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伊实不愧独具慧眼,这位代驾司机似乎对地图很熟悉,一两句点拨就知道该怎么走。


    我把吃完的食物包装揉成一团藏在手心里,舔掉指尖的廉价芝士酱,最后抽一张餐巾纸擦干净一切,像在麦当劳干了二十年一样熟练。


    几乎是同时间,伊实取下沾满血的鼻塞,又掰开我的手拿走包装纸,齐齐丢向窗外。他的血止住了,素质也看不见了。


    他把我的手捏起来把玩,身体靠的很近,幸好有安全带,不然我会不知道如何在外人面前和一名装醉且不好对付的复杂灵长类动物相处。


    安全带的阻力是有限的,他的头彻底搁在我的脑门上,我不堪其重,推开这颗铅球。


    “如果你实在饥。渴,就让他开快点。”我说。


    司机听到了,稍稍踩了油门,即便我提了“如果”。


    伊实微微摇头,梦呓般说:“不,我一点都不。看你舔的那么熟练,觉得你也喜欢蹭蹭而已。”


    “你在打比方?”


    “没准呢。”


    我到底没抽出自己的手,任由他依序摁压我那脆弱的指关节骨骼。


    “五根,不多不少。”他噙着笑说。


    我竖起中指,回答他:“一根。”


    他用拳头一下包住我的手,再次把脸贴上来,在黑暗与灯光交织的隐隐绰绰里问道:“奇了怪了,你出奇得漂亮,怎么做到的?”


    我视线往下瞟了瞟,盯住他,反问:“你才是判若两人,怎么做到的?”


    他用鼻尖碰了碰我的,回答:“喝到全世界最好喝的酒了。”


    我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拉开距离,脸颊烧得滚烫,朝窗外撇去。脑子里的疑虑像沾满催化剂的有害细胞不断分裂分裂分裂,这份冲动究竟属于谁?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颜色吗?我可以把舌头伸进去,但我不可以仅仅为了贴上他的嘴唇铤而走险。


    连接我们两个的是一曲暴烈的舞蹈,是肮脏污秽都置身之外因为我们就是肮脏污秽本身的奏鸣。我有我的执着,他有他的执着,我们是因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执着拼在一起的木偶。


    平复下心情后我转过头,发现他早已眯起眼睛假寐。


    真过分,原来浅吻他根本看不上。


    ……


    暖气制热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二话不说地走进厨房找水喝,连灯都没开。我则趁此脱了外套躲进沙发里,等他什么时候主动来抱我。


    幸运的话,我今晚能睡上卧室,不幸运的话——没有那种可能,我可是铁了心地鸠占鹊巢,坐等功成名就。


    我等啊等,等了半天,也不见伊实来抱我。他难道在担心接吻的时候又糊我一脸鼻血?还是顾虑我刚吃完牛肉汉堡通身散发着一股速食味?我还是去刷个牙吧。


    巧合发生在浴室,伊实没锁门,而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人体就这样映入眼帘。我发誓本人一秒没有多看,思想笔直地挤牙膏开始刷牙。


    伊实关掉水龙头,湿答答地从我身后经过,一条灰色浴巾从头擦到尾。我目不斜视,而面前的镜子争先恐后地表露真相,要知道,镜子从不撒谎。


    我刷完牙,擦干净嘴,一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抬起我的下巴,大拇指刺入我的口腔,摸索下排牙齿,最后停在某处。


    “就是它,偷袭了我一次。”伊实信誓旦旦地说。


    我的牙齿是典型的幸运穷孩子家的牙齿,既不需要花几万块休整形状,也没必要花几百洗掉偷吃甜食付出的代价,长得不算歪斜,咧开嘴角假笑时看上去整整齐齐,但再往后扒开一点就能看到长得叛逆的尖牙,像被人多削出一个角的比萨斜塔。


    我本能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一直张开嘴巴的话口水会不受控制的流出来。我看见伊实也跟着吞咽,就在我认为他即将心血来潮令一只下巴脱臼的时候,他越过我洗手,并且阴郁地说道:


    “没收你检查费你就高兴去吧。你自己洗还是我帮你?”


    我不会让魔鬼从看似静止的时间缝隙中溜掉第二次,所以很爽快地放好了身上的衣物。


    越是拥挤的地方越不可能出现抱团取暖,高峰地铁就是最好的例子,与此同时越是可耻的行径越有人凑在一起好似罪恶也能消消乐。每个人面对面的时候其实都是在互相施舍,所以大家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叫花子,只不过有的比较松弛,有的比较贪心。松弛的可以变得很贪心,贪心的也能变得很松弛,从同一个祖先繁衍下来的基因不衰不死。


    我将乞讨动作铭记于心,一路从脖颈拜到背脊,也坦诚地摆开自己的筹码。


    很久没有体验过这般点燃的棉花糖一样的触感了,从未干的沥青上滚过去,被挖掘机拎起,听见乍然的开门声,以及低沉且含糊不清的话音。


    我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想起他每回调笑的脸色后面都跟着一句嘟囔,便问道:“穆里斯是什么?”


    他抬起头来,还是那副调笑,说:“穆里斯是你。”


    一切我听不懂的语言都有迫害我的嫌疑,我很认真,看不惯他藏秘语,抓花了他的脖子,质问:“到底是什么?”


    他禁锢住我的双手,神色微露愠色,“正是如此,理解吗?”


    当然不能了,但看他不痛快的眉头我突然得意起来,管它是什么含义,骂我婊。子我也认了。


    但我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他按到了我大腿内侧的淤青,疼得我直接叫出声,也给他的小臂留下了难以消解的指甲印。


    “What?”他疑惑地低头看,“我还没……操,这是怎么回事?”


    我盘腿坐起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前两天摔了一跤,挪威的石头比我预期得更硌人。”


    事实上是我半夜脑子一抽自己掐的,恋痛太丢人了,我绝不会承认。况且在这种时刻谈起我的毛病实在煞风景,秋后算账不行吗?


    “前两天?你是说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像狗一样吃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


    他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拖过去,寻找我身上别的伤痕,我两臂夹紧死死抱住胸口,人在应急时刻总会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勾当,他抬起我的左侧胳膊,使一条存在于肋骨外侧的十厘米长的烫伤鞭痕暴露在阳光之下,哪怕这个房间仅仅开了一盏灯。


    “……”


    算了,瞒也瞒不住,好在解释权归我所有。我倒是能够在这节骨眼上三心二意,只要他乐意听,并且无视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儿。


    “告诉我吧。”伊实吻下来,爱不释手地盘弄那块伤疤。哦,看来他能够专心致志地同时做两件事。


    “我的英文很烂。”我推辞,主动握住他,非得搅乱这座天平不可。


    他倒吸一口气,埋进我散开的发丝里,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精准找到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和其他水平比起来,你的英文好得不得了。”


    我发出闷笑,算是接纳了他的建议。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爸用沸腾的路易威登皮带抽了我十几鞭。”我环抱住他的头,继续说道:“把那条皮带放进沸水里的人正是我,我煮了半个小时,一直守在厨房,不断加水防止烧干了弄坏那口锅。那是他最宝贵的一条皮带,除此之外他只穿抽绳设计的裤子,十分虚伪的家伙。


    “东窗事发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沸水里,另一只手不忘抓住我这个罪魁祸首,他要让我永远记得那条皮带是因谁而死的,所以不管皮带多么烫手,他抽我的力气也不小半分。


    “最后他送我去医院,挂了两个号,一个我的,一个他的。一条皮带同时在我的肋骨和他的掌心留下了疤痕,很精彩的一出戏,我敢保证。那时我才五年级,十二岁,怎么样?”


    我和他的位置完全对掉了过来,因此我看得更为清晰,反客为主问道:“多么精妙绝伦的巧合,你这伤疤又是怎么来的?”我戳了戳他三角肌处的烧伤,不大不小,一拳头的面积,纹理款式和我的差不多,稀奇!


    伊实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显然,原有的气氛已经被破坏得大差不差了,双方都不知不觉偏了题——他虚搂着我防止我向后倒去,慢条斯理地谈起。


    “Chloe在一家餐厅抽烟,意外放了一把火,得亏我赶过去及时,否则烧毁的就不止一间储物间和两张桌椅那么简单了。”


    我听过这个故事,追问:“她受伤了吗?”


    “没有。”伊实顿了顿,“哦不,阴。道受损。”


    “所以那是一场预谋。”我劝诫道。


    “无所谓,当我知道她欺骗我的那一刻起,一次和一千次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我捧住他的脸,撅起嘴安慰道:“小可怜小可怜。”


    “然后,让我瞧瞧,这个呢?”他指了指我身上其他疤痕。


    事已至此,我大方分享:“每个中国人小时候都会打的疫苗。你这个是?”


    “刮胡刀坏了。  ”


    “你看我这个,穿裤子的时候不小心被指甲刮的,比你的刮胡刀还要锋利。”


    “嗯……情理之中。”


    “还有这个,我的胎记,看不太清楚,浅褐色的。”


    “基因漏洞?”


    “这块是什么?这个我真忘记了。”


    “Imadeit.”


    “YES!”


    我望着他开朗一笑,随后乖巧地裹紧被子睡觉。


    第19章 第19章我指的是你,勇猛先生


    天花板上似乎有人在敲鼓,床板下面也有,不是积攒了冤情的鼓声,是用挖过泥土的双手均匀拍在鼓面上的声音,是粗壮的拐杖插在西北沙漠里的声音,从同一个月亮反射到挪威几千个小岛里的一个,反射到我身下的这张床,与我的心跳共振。


    这是一个没有药物截断反应的夜晚,无须固执地咬下拇指哥,缝起上下眼皮,蜷缩成一团滚进羊圈。


    令人十足愉悦的帷幕。


    我比伊实先一步苏醒,刚想掀开被子便感受到了一股冷意,鸡皮疙瘩迫使我躺回去。于是我趴在他的胳膊下百无聊赖,开始临摹他的五官,以及他的胸肌。


    很遗憾,昨天并没有做到最后,我的恶劣在我明确听见他起身去卫生间解决却仍蒙头装睡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他的动静不小,每走一步都是在讽刺我,但他胡搅蛮缠不过我。吻痕不对等,气力没有耐心,而我也不过是想小小的扳回一城而已。


    伊实啊伊实,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世界上多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蝴蝶飞几日就死了,不是所有人都像盖茨比那样幸运。如果你愿意陪我无聊,那我也为你解解闷。


    我最喜欢你的瞳孔,当然,现在看不见,我有说过我最喜欢你的瞳孔吗?好像没有。那大概以后也不会说。我们那全是漆黑的眼睛,要么是褐色,人和人长得一样,分辨不出来,把这个人的眼珠子挖出来按到另一个人的眼睛里也毫无差别,因为黑色浓的不能再浓,所以很难从中理解到有意义的东西,包括我自己照镜子。但是你的深蓝色不一样,漂亮,虽然你的专属用法使它显得凛冽,但掩盖不住它很漂亮,忧郁,一尘不染。我喜欢你吸。吮双。乳时抬眸的那一瞬间,我在欣赏你的时候你也在欣赏我。


    我是阴暗的地下室人格,但没有什么杀伤力,你大可放心,到了悬崖边我自己就跳了,连一粒摇摇欲坠的小石子都不必拜托。


    至于谢谢,我肯定不会对你说。看到我头上的紧箍圈了吗,紧箍圈的紧箍咒是强大的、不可违背的宇宙体系,哪怕痴呆症替要换掉我的脑细胞,我也能保持清醒。一旦我为你感到感谢,我这辈子都无法挽回了。


    “现在去给我做顿早饭我就让你尝它们三十秒。”


    突然敲在头顶的声音让我打了一哆嗦。在天空未亮的早晨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俄美混血壮汉的胸肌是件无可厚非的行径,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的姿色。


    我撑起上臂,反问:“你确定要跟我算账吗?”


    他眼底暗了暗,扶额揉太阳穴,偷偷用俄语诽谤我(绝对是诽谤)。


    伊实翻身下床,把他的灰色法兰绒睡衣抛给我,裤子部分在他那里。上衣足够宽大,贴身也足够舒适,不过我还是喜欢关键时刻救过命的秋衣秋裤。


    我四处寻找拖鞋,一路回溯到浴室才如愿以偿,然后去厨房看他在搞什么明堂。烧水壶不停冒热气,他在灶台前守着,一边拨开两颗药片就水喝下,看到这一幕我才想起昨晚没来得及发挥价值的套在哪儿。他真买了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不会是嘴上跑火车来掩盖他脆弱得竟然需要吃药的事情吧?他生了什么病?


    我走上前求证,冤枉他了。烧水壶发出尖锐的爆鸣。


    伊实关火,从柜子里取出一大包麦片,没有配方全凭缘分地倒入碗中,用勺子搅出两份湿垃圾。


    “久等了吧kiddo?来吃吧。”他竟然还说得那样奢侈。


    我嚼着干面包心里止不住指点江山,为什么不用这些食材去盖房子,狗窝也行啊。幸亏我早就优胜劣汰掉了哭哭啼啼的基因。


    我将干面包撕成小片丢进麦片里软化,再用叉子戳着吃。“布鲁克怎么没消息了?”我问。


    伊实冷笑一声:“我才该问呢,你和他关系那么好干嘛?他说如果你今天醒来还愿意和他交好,就回个电话。”


    不得不承认,布鲁克把我带进一个陌生的环境却自己走掉的确让我感到生气,尤其被伊实抓包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差点一命呜呼。但结果没有我想象的糟糕,甚至可以说酥爽。布鲁克至少还惦记着有这么一个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的小女孩儿便足以令人欣慰了。


    “好,你的手机在哪儿?”我说。


    “西伯利亚。”


    “?”


    伊实挑了挑眉,“What?它也可以在北冰洋。”


    “……”


    他专横跋扈地耸耸肩:“是的,我替你单方面回绝了。”


    夹在两个爱擅自做主的角色之间,稍微乐观点想,我什么责任都不用担也挺好,话筒杵到嘴边能舔一口解释本人只是个冰淇淋外行企业家,你们要问什么我都有权保持沉默。


    吃完早饭我自然而然地要去换衣服,走两步突然意识到我压根连日程安排都没有,这种敬业精神也完全可以拿走盖狗窝,没必要。


    “伊实!”我猛地转身,睡衣像裙摆一般飘起又落下,“你真的没工作吗?今天礼拜几?”


    “礼拜一。”他说,“你的语气听上去像是没有工作天都要塌下来。”


    “我只是问问。”


    “只是问问天都要塌下来。”


    我坐进沙发,双手抱膝,窗外堪堪露出一点阳光。伊实提来一箱工具,对着一个储物架骂不知好歹,它发出咿咿呀呀的痛叫,好像在说:我从未想过终身站岗,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储物架被修好,我插嘴又问:“布鲁克曾经给你找的差事是什么?”


    伊实站起身揉了揉肩膀,说:“什么都有。”


    “比如?”


    他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螺丝刀,“Why?对我这么好奇?”


    我提醒他做事要有始有终,别带着一把螺丝刀在这么漂亮的房间里乱逛。他点点头,竟然给出一条投机取巧歪打正着的论据:“Itsallyoursmell.”


    “……”话又说回来,我承认道:“我对你很好奇,所以,请你大发善心透露一两件。”


    伊实轻笑,抬起胳膊搭在储物架上,语气吊儿郎当:“你骑过马吗?”


    “马?”


    “对,马。”


    “我一般开车。”


    “那就是没有,回答没有。”


    “没有。”


    “Well,”伊实甩甩手,“我教人骑马,这就是我的工作。”一束鄙夷的目光悄无声息,他补充道:“有时候也是高尔夫。”


    也许是我敷衍的“哇哦”刺痛了他的耳朵,他挺直腰板神色认真:“干嘛?不信?”


    “不,我信,但是想象力不够丰富。”


    他用螺丝刀头指着我,命令道:“换上大衣,十分钟之后出发。塞点棉花在屁股里,别说我没提醒你。”


    “……”


    今天是个好天气,好到让人想起太阳一直都不是独居恒星,它偶尔还是会升起来看看观景鱼,看看蚂蚁搬家,看看动物骑动物什么的。


    我第一次穿马术服,仿佛有人拿绳子沿着我的轮廓严丝合缝地围出一块禁地,我不得不绷得笔直。我跟在伊实和马场管理员的后面,走过由马臭味熏染的草道,左右两边色彩朴素但格外令人两眼昏花的马儿不时发出引擎声——形容它们的叫声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发出雄赳赳气昂昂的马叫声以外,它们两只鼻孔出气和嚼空气的声音更加令人费解,马蹄铁的声响倒是较为悦耳,将军携长缨前来赴战的即视感。


    伊实挑了匹棕马,毛发旺盛且根部泛黄,刘海看起来很碍事,四条腿像穿了一层白色短袜,在其他英俊马的照耀下,就算它尽其所能地靠近潮流也还是显得平平无奇。在


    此辩解一下,我并非在以貌取马,只是它的刘海着实给了我强烈的视觉冲击。


    伊实叫它沃斯特,他们是好几年的老朋友了,他亲切地爱抚它的脖子,喂它吃干草,替它梳理毛发,装上马鞍和缰绳,声情并茂地引领它去场地。我心里不免犯怵,该和它搞好关系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但伊实到现在都没有让我们面对面相互自我介绍的意思。


    伊实单手一撑骑上马,一边兜圈子一边冲圈外的我叫嚷:“两只眼睛盯紧了,觉得精彩就扔几张纸币在地上,没错,老子以前就是这么热热闹闹地挣钱!”


    他轻车熟路地拉绳俯身,和沃斯特配合得无比默契,几乎融为一体,跨越一个个障碍栏。我一时间沉迷于他的美色以至于对沃斯特也产生了爱屋及乌的滤镜,刘海迎风招展别有一番风味。


    我懒洋洋地鼓掌,又嫌仅仅是鼓掌太过于寒酸,双手摆在嘴边大声喊道:“一百万美元成不成交——”


    沃斯特有节奏地踩着小步子走到我面前,伊实用一张高兴脸俯视着我,说:“亲爱的,它起码值两百万,入股不亏。”


    “我指的是你,勇猛先生。”


    他一顿,眯了眯眼睛:“我大费周章带你来这是为了让你跟我调情,uh-huh?”


    难道不是吗?恭维得不够诚恳?


    伊实似乎读出了我的肌肉表情,跨开一条腿下马,叩了叩我头上的安全头盔,说:“到你了。”


    我坚决地摇头,一缓再缓,争取心理准备的时间:“我从没……”


    “嘘——你准备好了。”他打断了我的说辞,随后突然伺候了一下我的臀。部,让我本就僵直的身体瞬间炸毛。说真的,沃斯特才是该被抽屁。股的那个,但它却没有。而我应该被按住肩膀听些加油打气的鼓励,却被拍了屁。股。


    不如让沃斯特骑我好了,我高中运动会女子跳高项目拿过铜牌,会背越式,还知道怎么安慰狂热的精英们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要赶鸭子上架。


    “如果我受伤了,尤其是那种不致死但足以让人不痛快的伤,你一定要负责任。”我警告道。


    伊实笑得很有侵略性,举手向我保证。


    “Countonme.”


    第20章 第20章那天暴风雪以后,时常有……


    我曾以为两米高的视角是货真价实的比秋天寒冷,亲临其境之后感觉到的竟是一种开阔和胆大妄为。差点天旋地转,我猛然意识到胯。下之物不似摩托铁甲那样坚硬冷血,而是真真切切的有温度、有感触。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地面的距离很遥远,无法通过伸长脚尖抵达,方向权不在我手上,如此一来人类的双脚彻底派不上用场,由什么代替呢?竟然由一个拥有四条修长有劲的马腿,外加温暖厚实的鬃毛,呼吸频率整齐的另一个生物代替。


    我无意冒犯,但是,沃斯特,我没有勇气说和我的双腿比起来,你与我更有默契。


    “然后呢?然后我该怎么做!”我牵着缰绳不知所措。


    伊实招呼了一下我的大腿肌肉群,说:“放松,别那么紧绷。”


    “哦说得轻巧,你又没骑过恐龙。”


    伊实指挥沃斯特起步,我顿时悬起一颗心,陷入下半。身无人照料的窘迫。我顺着缰绳将视线移过去,发现那头连着马的口腔,故而更不敢用力拉紧,在我的眼里,我和它早已人马合一,共用一条命了。


    “抓住平衡了吗?就当是骑自行车,乖孩子。”伊实走在我们身侧,是我的编外方向盘。


    我逐渐习惯马的步频,能体会到我在信赖它的同时也在受它信赖。我们是好朋友了沃斯特!


    “OK……OK,I‘mgood.Igotit.”我安抚道。


    伊实夸了我几句,随后拍了拍马屁股,沃斯特立即快步走起来,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毁于一旦。更可怕的是,伊实离我越来越远,仅靠一根牵引绳和轻飘飘的口头指导与我联系。


    “移动你的胯,接受它的节奏,别怕,它不会伤害你,我和它打过招呼。”伊实隔空喊话,声音兴致盎然,“认真起来穆里斯,你能搞定!”


    “脚放松,脸也放松,注意力放在起伏上,想象你是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坐在一块木板上遭遇风浪,你得活下来不是吗?


    “对极了,就是这样,你做的很好!”


    我长呼一口气,抬眼寻找教练的位置,他正悠哉悠哉地遛狗——我和沃斯特是狗。伊实笑得十分混蛋,但他夸我在马术上有天赋,暂且理解为他笑得如沐春风。


    感谢老天爷为我关上门打开窗,大脑出现了病变但小脑的才能并未受到影响,我绕半个场地骑了三周,基本掌握了要领。虽做不到像伊实那样驰骋疆场,但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四条马腿,没有额外的排斥反应。


    “它需要休息。”我说,慢慢缩小沃斯特绕圈的范围,向伊实所在的中心靠拢。


    “它体能好得很,是你需要休息。”伊实戳穿我。


    “是的,我需要休息,怎么停下来呢?”我仍旧不敢用力扯缰绳。


    伊实替我扯停,看出了我的手软,告诉我不扯也是一种虐待。“它不懂你,也没有办法和你沟通,你什么都不做,它什么都不能做,到最后你只有一种下马的方式,那就是摔死。”


    我心里一激灵,心想那可不爽快,如此狂躁的死法会让我咽气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片马屁股。


    “我明白了,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下去?”我问。


    伊实扭了扭脖子:“试试它跑起来的感觉怎么样?”


    “摔死我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继续教唆,我保证如你所愿。”伊实让我抬起屁。股,然后换了一个更大的马鞍垫子,“趴好,抱住它的脖子。”


    我照做,脸蛋几乎贴上沃斯特的鬃毛,它的头发比我想象的蓬松。伊实踩着马镫一举骑上来,我和沃斯特一起晃动,身后多了一堵墙,我可以大放厥词地称其为靠山。


    我直起身子,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What?”伊实脱口而出,“踢我一脚?”


    “沃斯特踢过你?”


    “它没有,你不一定。”


    我撇撇嘴:“你猜对了,所以多多照顾一下我的心情。”


    伊实发出两声邪恶的哼笑,大喊道:“你会爽到爆!”随后沃斯特便像打了鸡血一样狂奔起来,它找到了真正的主人,而我找到了马场真正的风。


    我曾坐在过山车里面不改色地兜风,也曾在台风来临时趴在路口捡试卷,远远不及此时骑着马,绕一个普通操场那样大的马场狂奔,这样亲切地和风交流。


    我的眼睛借的别人的眼睛,我的手臂借的别人的手臂,我快要不是我了,而是惊涛骇浪中被升起的船帆,波涛顺着脊柱往上爬,灌进我的喉咙里。


    伊实说对了!爽到爆了!


    那些在我安全区以外的事物,嘶哑着喉咙说要杀死我的东西,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伊实!伊实!我好厉害!”我兴奋地大叫。


    “是吗——可别上瘾!”


    伊实笑声响亮,抽得更凶,我有点hold不住,呼吸急促,但不得不承认:“已经上瘾了!”


    胸口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酥麻,渗到胃部,扑朔迷离,痒得令人止不住发笑。“像有一千只蝴蝶在胃里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不断受失重感的洗礼,直到我双脚落地,手拿干草给沃斯特喂食,摸它的鬃毛,我依然没能从欢快的余温中回过神来,这简直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大规模文化入侵。


    “伊实,”我有些尴尬地问:“这里痛是正常的吗?”手指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大腿内侧。


    “正常,初学者通常不适应那样长时间的颠簸。但是…


    …“他故意顿了顿,“你应该不能怪它吧?”


    “……你我都忘记了。”


    “不,我记得,不然就带你去打高尔夫了。”


    “……”


    沃斯特饱餐一顿后被管理员牵走,它要去和另一位初学者打交道了,我们的缘分随着它歪斜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我纯属以五十步笑百步,我的脚步声又好听到哪里去呢。


    返程的路上,我对伊实说:“你的工作真滋润。”


    伊实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搭在车窗上,难得天气清爽动人,他巧妙地倚仗了这股波光粼粼的海风。


    “偶尔碰见一些不开窍的学员,我也会故意让他们踩到马屎。”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乐了,但还是呛道:“别那样做。”


    “行了,你呢?你之前做什么?”伊实问。


    我想了想词汇,说:“Teacher,translator,copywriter,salesperson,babysitter,mytwolittlebrothers‘smother,andsoon.”


    就这些甚至还不够全面,为了生计我做过许多工作,什么我都会去做的,只要符合某种期待,什么我都能做。从我在社会和家庭的原始地位出发,只有顺从和投机取巧才能让我少吃点苦头。慢慢地,我总结出规律,他们不见得多么需要精英,况且对精英的定义根本是霸王条款,你可以在高级会议的记录纸上涂鸦,但不能在作业本上圈关键词,求生体系被某些人搞得让人站不住脚,我就是个痉挛的好例子,从急救担架上摔下来悄悄爬走。


    “让我想想……”伊实的手指头轻轻敲点方向盘,追问:“大学呢?”


    “经济管理。”我回答。


    伊实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大学那种地方一生去一次就够了。”


    “你说的不是一年去一次吧?”我鄙夷地反问。


    “小瞧我了,我一个月去一次。”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我瞧他老成硬朗看不出一点school风韵的脸,想他上大学应该是非常久远的事了,既然他上过大学的话。


    “当然记得,高中我也记得,我的棒球进过校长办公室。”伊实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擅长压碎所谓的脏事,然而下一句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一颗牙也是在那碎的。”


    我惊讶:“还有你打不过的人?”


    伊实难得懊恼,咂了咂嘴:“十八岁以前我他妈的没想过还能还手。”


    “你爸?”


    “是啊,他实则弱不经风。”


    我突然感到一阵委屈,撇过脸用中文小声嘟囔:“谁不想还手……”


    “你说什么?”伊实问。


    我努起嘴,闭口不言。


    “嘿,看窗外。”


    我随着他的话语转过头。天空的云向两边散开,又于远处相遇,而奄奄一息的太阳就挂在它们相遇的位置,使得无论是水面还是雪地,还是人们的侧脸,都成了一面撒着光泽的扇子。


    下午一点钟太阳就要落山了吗?早早地到别处去,是在忌惮什么吗?


    当夕阳的温度透过我的睫毛到达我的眼球,到达我来这以后总是木讷的鼻头,到达我干裂的嘴唇,我才深深地感到抱歉。


    即便是即将退场的太阳,它也是所有云朵视为畏途的东西。


    “好美呢。”我感叹道。


    “是的,那天暴风雪以后,时常有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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