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八百个心眼的父母,生出了一只实心的狐狸。
言君嫣看着小狐狸叉腰气鼓鼓的背影片刻垂下眸,居然还蓦地轻笑了下。
女人眼中情绪纷杂。
劝走爱人与血亲
怕阿容**。
怕长生活不过七岁。
怕她的至爱颠沛流离、受苦受难。
这些年来,言君嫣放任体内经脉碎裂何尝不是另一种强迫自己与有苏容父子感同身受的方式。但她必须活着,人族天骄扛起的不仅是希望与荣耀还有责任,还有亿万平凡众生。
她要对得起那些敬仰的目光。尽管有些人逼走了她的至亲至爱可还有更多的人勇敢站出来维护她一如曾经。
观众生、护所爱、得自己。
这就是言君嫣的道。
百年弹指而过她隐匿在言家,日夜忧心有苏容与小长生。若不是代表有苏容的那块命牌一直未断怕是早已生了心魔。
而如今在看见经过幼年颠沛流离却依旧纯善轻盈的长生后,她又怎么能不心生庆幸与欢喜?
他们没有陪着言长生长大。
没有给他足够的生命。
但在长生数年的妖生中有另一个存在,悄然无声地降临。
对方时时关切,淳淳教导,竭尽所能地告诉长生,此方山海如此精彩生于世间,当如夏花绚烂珍惜仔细地感受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
即便短暂也不留遗憾。
不远处。
小狐狸被握住前爪轻轻抚摸顺**。阳光将他的眼睫映成暖融融一片他晃着尾巴表情很凶含着不自知的有恃无恐。
被偏爱的才能有恃无恐。
——他是被偏爱的那个无论是在青丘还是师门。
意识到这点言君嫣终于放下悬空百年的心。长生的到来令她能够呼吸能够真正再次打开一丝自己感受到灵气的涌动经脉的痛楚。
身旁气息浮动。
随清一怔倏然侧头看向言君嫣。
日光灿灿女人浑身缭绕的病气忽然消失。一股藏有万千机锋的锐利如明剑出鞘骤然生光。
心有所悟进境神速。
她竟是无需丹药于瞬间恢复了七成经脉。
而不远处的二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未曾察觉到。
云清接过那杯茶没喝反手轻轻递到言长生嘴边低声认错:“是我考虑不周长生喝口茶降降火。”
“.学**嘛?学狐精。”
言长生清亮的眼睛瞪着他几秒后
“嗯不去了。”
云清捏着他软软的前爪肉垫特别认真地认错:“你如此聪慧说的都对师兄应该只听你的话。”
“.”
茶水温热清淡本是苦的才对。
可不知为何舌尖却尝到了回甘微微甜。
狐妖小脸一红讷讷哦了声莫名有些没话讲便像模像样地又品了几口茶。一抬眸却再次对上云清漆黑的眼睛。
男人正直勾勾地望着他毫不遮掩。
长生飞快咽下清茶目光漂移片刻自觉心虚地软了语气:“嗯我知道师兄也是为了我才会如此着急我刚刚并非故意说你笨你宽心下次我不说了。”
云清眼中闪过笑意沉默看着他仿佛在观察一只会说话的玩偶。
“如今我已见到阿娘也知晓了自身之仇待真相大白天下相信阿爹也会出现回到青丘。”
说着说着小狐狸眼睛亮亮地看向云清轻声道:“师兄我们来日方长呢。”
云清对上狐妖欣喜的眸光忍不住也点头轻声笑道:“好我们来日方长。”
四目相对。
一道声音忽然含笑**来打破此刻暧昧。
“立完情誓了吗?”
言长生一顿立刻啪嗒将茶杯放在桌上连连摇头八条尾巴也跟着疯狂摇:“什么情不情誓的我与师兄清清白白阿娘你别误会!”
云清将寒光剑收回剑鞘片刻不紧不慢地点头:“没错是我一直单方面在追求他。”
“.”
言长生的大尾巴瞬间缩成一小团。
言君嫣挑眉饶有兴致地问:“仙尊是如何追求长生的?”
“夸他陪他为他做一切能做之事给他一切他想要之物。”
言君嫣点头:“不错但还差了点。”
面前女人家有两只狐狸战绩可查。云清立刻起身眉眼肃然头一次行了个后辈礼:“还望言修士赐教。”
言君嫣摇头笑意清浅:“赐教谈不上。仙尊需明白情之一字外人无法教导心随意动。”
“只一点彼此都必须拥有。”
“那便是坦诚。”
与此同时。
女人的传音落在耳边。
云清听清内容,蓦地抬眸,气息上下浮动。
言君嫣却已经转头,笑着抱起自家崽,撸了撸他暖融融的**:“这几日需商议对策,我会亲自将结界中针对妖气的法阵打乱。若你们愿意,可住在言家等待,随仙尊隔壁正好有空房。”
“若怕暴露,也可在言家结界外寻一处客栈,南州城繁华热闹,你们这几日可去游逛,一切花费我来报销。”
言长生抱住阿娘脖子用力蹭了蹭,好幸福:“多谢阿娘!”
“师兄,咱们住哪里呀?”
云清似在出神,闻言抬眸,面不改色道:“都听长生的。”
长生想了想,尾巴晃得很欢快:“那便住阿娘家!不过我们在外头客栈订了三日上房,灵石都交了,还有一晚上没住呢。”
言长生心疼灵石:“阿娘,等我们住了今晚,明天一早便再来言家看你。”
言君嫣笑着点头,又与他细细聊了好一会儿这些年的经历,直到日头西沉,言家灯火亮起,不能再拖。
长生这才恋恋不舍地钻回云清怀中,扒着衣襟,听见房门被打开,一路弟子恭敬朝言君嫣和随清问好。
行至结界出口。
言君嫣侧身,低头行礼:“言恒身在言家,我不便出门,只能送到这里。”
“如今我经脉有望恢复云仙尊,你处处照顾长生,我万分感谢。”
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姿态罕见弱势,令路过弟子惊讶怔愣。
然而为人父母,再多的傲骨与游刃有余,在看见至亲那双明亮的眼睛时,也甘心放低自己。
言君嫣低头,沉默几秒,再次轻声道:“多谢。”
“此事一过,阿容想必也会回来。我与他会闭关冲境,此后千年,我等甘为仙尊麾下士卒,若有需要,定在所不惜,为仙尊奔命。”
修士言出法随。这承诺一出,几乎是将自己当成了云清手中棋子,生死不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怀中的小狐狸久久不动。片刻,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胸膛。
云清一顿,同样低头行礼:“何必言谢。”
“我护住心中所爱,只觉欣喜。他开心,我便心境通畅,他难过,我便心结郁郁。”
“护住他,就等同护住我自己。”
云清笑了下,片刻,声音很轻地重复言君嫣的话:“情之一字,心随意动”
“言修士。”
“情,
不就是心甘情愿吗。”
如飞鸟迁徙,羔羊跪乳。
爱,是刻进人类血脉中的本能。当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明白,万千繁华灯火也不及那人一个笑容。
能有幸护住他的笑容,是云清求之不得,荣幸至极。
四目相对。
言君嫣终于笑起来,点头:“.是。情,就是心甘情愿。”
云清垂眸,再次朝她行了个礼,便在众弟子的目光中,沉默转身离去。
言君嫣吐出口气,半晌,终于收拾好心情。
然而刚一转身。
瞥见身旁随清的神情,她瞬间一顿,哭笑不得:“随仙尊?”
头发苍白的老人立在原地,听完全程,已然感动得双眸微红,哪还有初见时的冰冷模样。
她摇头,感慨摆手道:“此番下界,见闻实在令我受益良多,境界竟也有所松动。情之一字,至情至性.果然动人无比。”
“言小友放心,我定会将那人拿下,令你们一家团聚,不再分离!”
说罢,她行礼告辞,气势汹汹地打坐修炼去了。言君嫣立在原地,哑然半晌,忽然轻笑起来。
至情至性。
长生,你的到来,似乎点亮了原本黯淡沉郁的一切呢。
客栈上房。
言长生坐在软被中,吸了吸鼻子。
男人半跪在他床前,沉默伸手,递来一杯热热的果子饮。
黑发雪肤的狐妖低头,咕咚咕咚喝完,眼眶红红地抹嘴:“甜的,真好喝。”
他已经恢复人形,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微微泛红,上翘的尾睫被泪水浸染,湿漉漉地垂落,格外惹人怜爱。
“嗯。好喝一会儿再买。”
云清放下空杯子,转头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动作很轻地给言长生擦脸。
狐妖仰头闭眼,乖乖地任他擦洗,双手抓着男人的衣角,神情乖巧。
黑色青丝散落,他没有束发,顺滑的发丝一直垂落至腰际,柔软听话。原本妖冶勾人的长相被如此衬托,竟透出几分圣洁纯净。
感受到帕子离去。
长生睁眼,望向一直沉默的云清。
“师兄。”
云清嗯了声,高大身躯再次半跪在床前。几秒后,伸手理了理他腮边的黑发:“怎么了。”
长生眨眼,半晌,轻声重复他的话:“情之一字,心随意动。”
“.”
狐妖神色认真地问:“师兄,你是不是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
?”
他一连用三个特别云清一顿眼中笑意闪过轻轻点头:“嗯。”
“我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
言长生抿唇白玉似的耳尖冒出薄红。
他很镇定地点头认真伸出右手递到云清手边:“那我宣布你可以牵我的手了。”
——以往青丘狐族的同窗们勾引人就是从牵手开始的。
言长生特别雀跃师兄的喜欢。
所以他决定他也要勾引师兄了。
狐狸精就是要勾引人啊。
言长生理直气壮地想何况阿爹也说过让他努力勾引仙尊。他这是听阿爹的话不羞耻不羞耻。
云清沉默片刻盯着他越来越红的耳尖忽然笑起来。
男人双眸漆黑温柔握住他微凉的手声音轻得仿佛在哄小孩:“长生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就牵过手。”
不仅牵过手。
他们还在欢喜佛像里抱过彼此距离过近时连呼吸都清晰感知。
言长生一愣却摇头道:“那个不算。”
云清笑:“为何不算?”
“因为先前所有我对自己的心尚有不明。”
狐狸精表情认真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可此刻我已经明了自己的心。”
云清一怔感受到长生将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微凉柔软。
长生说:“我明白我对师兄也是有情的。”
“.”
言长生是一只至情至性的小狐狸。
生于世间他比旁人少了百年寿命却从未怨怼任何人。身负仇恨也并不借仇恨之名肆意虐杀任何无辜。
情是什么?
道又是什么?
生命如长河落于青丘他不随波逐流沉沦享乐纵欲之道。并非贬低而是因为那是青丘狐狸的道不是他的道。
努力游四方、求长生、寻父母。对长生来说感知每一朵花的盛开每一颗草的攀爬每一滴露水的滚落
宇宙杳杳云海汤汤。
星辰于天幕闪烁浪涛于穹顶怒吼而他闭目任天摇地动心中自有万水千山。
以赤子之心观世间万物。
以乾坤之大怜草木之青。
至情至性。
这就是言长生的道。
而非简简单单的“结缘牵线”四字。
所以这一刻长生能够坦然对云清说:“师
兄,我对你,是有情的。”
他的道,在过去四个世界中,已经本能找到。
红尘中来回打滚,旁观不同的情与爱,长生逐渐明白,师尊令他穿梭界空,并非完全想让他意识存活百年。
有些东西,经历了才会懂。
虽然还未完全参透。
可长生笑了笑,歪头,定定地看着云清:“但情,不就是这样吗?”
至少这一刻,他已经心中有情。
云清看着他,半晌,笑着点头:“是。”
“情,就是如此。”
下一秒。
狐妖身上的气息忽然骤跃。
无数灵气自身旁疯狂涌入他灵窍,惊起房间结界阵阵亮光。胸膛迅速发烫,他与云清都是一愣,低头看去——
只见四根红线猛地浮现于长生肌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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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雪般的白皙皮肤上,红线鲜艳夺目,沛然生辉。
竟是刚回到山海界时,那消失不见的那四根红线。
红线生出的光晕,照亮长生怔然的脸。
片刻,一根火红色的大尾巴骤然浮现,悠然晃动。
第九条狐尾。
长生怔怔伸手去摸,指尖却穿过火红色的皮**,只摸到一片空空荡荡,怅然若失。
这条尾巴,只是幻影。
几秒后,灵气停止涌动。
狐尾也如镜花水月,轻轻碎裂,消失不见。长生沉默半晌,抬头,看向云清。
男人顿了顿,握住他的手,本想安慰。
“长生.”
谁知狐妖蓦地弯起唇,一双明亮上翘的眼睛溢满欢喜,瞬间抓着云清肩膀,一蹦三尺高:“师兄你看见了吗,我有第九条狐狸尾巴了!”
虽然只是幻影。
“但我定是离成仙不远了!”
他没有辜负师尊的教导,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
他没有辜负那个努力活着、积极乐观的自己!
豪华宽大的床铺之上,狐狸精仗着结界封闭声音,恍如垂死病中惊坐起,兴奋地到处爬来爬去。八条大尾巴疯狂摇晃,赤红绒毛瞬间盈满半空,纷纷洒洒落下来,像场猝不及防的春雨。
云清坐在雨中,被兜头淋了满身狐狸**。
长生却视若无睹,又变回小狐狸,爬到云清肩头得意叉腰,一双前爪对他指指点点:“莫欺少年穷!云清我告诉你,以后你当我师弟,我当你师兄!”
“快叫我师兄!”
“.”
云清忍不住笑,侧头问嚣张的狐狸精:
“小长生你不是对我有情吗?”
狐狸精抱胸冷笑几秒后忽然伸出后腿猝不及防一踹。
啪唧。
狐狸精轻轻踹了云清胸膛一脚。
长生收回尊贵的右脚冷漠无情:“我有大帝之姿情乃私事。云清请你公私分明。”
“.”
云清低头再次无声笑起来片刻竟是笑到肩膀都在微抖。
他伸手将兴奋的小狐狸一把抱进怀中。也不说话就笑。言长生强装的冷脸被他这样一笑不到三秒也迅速破功。
狐狸精变回人形。
美人躺在男人宽阔的怀中侧过头傻傻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云清被自己踹过的地方弯眼轻声道歉:“对不住啊师兄刚刚我太兴奋了。”
憋了数年。
也不怪他嘛。
云清摇头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经:“这有什么。言大帝做什么都是对的。”
“.”
言长生闭眼装死:“突然好困啊我想睡觉了师兄晚安。”
云清忍笑将狐狸精抱进怀里漆黑眸中溢满温柔。
随后他忽然想起方才离别时言君嫣说的话。
——“情之一字心随意动。只一点彼此都必须拥有。那便是坦诚。”
而后女人传音给他声音平静:“云仙尊昔年我病重蒙一只青鸟前来送药才得以熬过来。”
“那青鸟神姿凤态气息灵动出自清寂山。我本以为是随仙尊所赠可方才得知那是长生师尊所赠。”
“云清仙尊
“有无一种可能——你并非长生师兄。”
“你就是长生师尊。”
怀中的狐狸精还在闭眼装睡试图忘记方才的尴尬。
云清一顿脑中浮出坦诚二字。
自相识起长生便对他毫无保留其中原因多半是将他认成了石像同门。
刻在骨子里的剑招、和石像一模一样的气息、下界后便失联碎裂的“师尊”.
男人垂眸半晌忽然开口:“长生。”
狐狸精睫毛乱动片刻悄咪咪睁开一条缝:“怎么了?”
云清沉默片刻无意识握住他的手道:“你很尊敬你的师尊对吗?”
长生闻言立刻点头:“当然啦师尊对我
那么好,等我成仙后,我还得去仙界找到他,当面磕头道谢呢。”
“师兄你也得和我一起去,听到没?”
狐狸精表情认真,眼眸清澈,显然毫无任何旖旎心思,唯有纯粹的尊敬与崇慕。
“.”云清沉默,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不知该如何措辞。
他问:“那你对我呢?”
“.”
言长生小脸一红,雪白光洁的双颊微微发热。
他抬眸,两只灵动晶亮的瞳仁望着他,声音带着一丝娇矜与坦然:“你不是都听我说过了嘛。”
长生伸出手,柔软白皙的指尖比了个一点点的姿势,有些撒娇:“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吧,嗯。”
“虽然你是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喜欢我,但我们狐狸一族呢,并非滥情之辈,慢热极了。”
“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如今你只能牵我的手,但等心魔一事过去,阿爹阿娘恢复了身体,你我便同游山海,赏云生日落,观沧海山川。”
长生蓬松的尾巴晃啊晃,躺在云清怀中,笑盈盈畅想:“到时候呢,我修道有成,顺利成仙。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师兄你那时必定已特别特别特别——”
长生一连串说了十几个特别,才大气也不喘道:“——特别喜欢我!那我就能和小七那般,勾引你摸我尾巴、亲一亲我额头了。”
他点头,自觉非常狐狸精:“不错,非常完美。”
云清垂眸,静静听他说了大段。眼中虽依旧沉凝,却不自觉笑意弥漫,无法抑制。
怀中狐妖的声音好开心,连尾音也上翘,轻盈柔软如羽毛。令他也心生雀跃,期待不已。
……情之一字,实在动人。
一股深而沉的爱浮现心头,令云清握紧手中这只微凉的手,再也无法如往日那般,漠然视万物为阻碍,一剑杀之。
情劫。
他的所有情、所有爱、所有带着温度的心绪,都只落在言长生肩头。
仿佛一场无声冷雪。
即便被长生轻轻拂去,也觉幸福。
片刻。
云清缓缓吐出口气,罕见紧张地垂眸,开口:“长生,那若是.我就是你师尊呢?”
长生一愣,忽然噗嗤一声,笑得好开心:“师兄,你怎么也会讲冷笑话了?真幽默!”
他探出尾巴,赞许地拍了拍男人僵硬的肩,眉开眼笑。
“不过你这个笑话还挺好笑的,差点真把我吓到了,哈哈!”
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