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曹茵驾着马车才驶入正阳街时,暮色已染红西边云脚,比她预估的迟了半个时辰归来。眼巴巴守在医药馆大门处往外看的何四第一眼便发现了马车,他笑着朝这边招了招手,根本等不及马车行驶过去,往马车这边跑来,挂在粗布腰带上的铜药匙被晃得“叮当”作响。
曹茵赶忙放慢了马车的速度,等到两人相会时,何四小声道:“娘子,你可算回来了,馒头已买好放在灶房,”生怕声音太大吵醒在诊疗区睡觉的顾安,“我回来后就在这里守着,没让人吵到老爷休息。”
曹茵从马车上下来,颔首赞道:“你上心了,我来关门,你领着他们几个把这马车送回后院去。”说着从袖袋里掏出后院东侧门的钥匙给何四。
何四侧坐在马车辕处,招手唤来那边几人。马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惊飞了檐下几只觅食的麻雀。
门外的说话声音虽小,但顾安哪怕回到黑水城,这警惕的心还是没放下来,所以很快便被这声音吵醒了。
他揉了把脸,来到医药馆外,就见曹茵站在医药馆门前,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被风吹起的根根发丝都染上了金色的光影。
一时间,顾安有些失神。
直到曹茵转头瞧见了他,红唇轻启,露出了里面洁白的牙齿,她抬手擦拭额角汗珠时,袖口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
他喉结滚动,呼吸不自觉加重,小腹窜起的热意灼得他肋骨生疼。她手腕什么时候这么白了?
“瞧什么呢?”曹茵一转身便瞧见了立在医药馆内微微愣神的顾安,轻唤了几声,也没见他应声,上前几步伸出玉指轻戳他胸口:“怎么,不认识你家娘子了?我喊你,都不答我。”眼波带着三分嗔意扫过来。
顾安的视线落在她的红唇之上,再顺着红唇看向她的那眼眸,曹茵的五官一直生得好,但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他竟然觉得曹茵的皮肤比起之前,稍微白皙了些,甚至于,连右眼上的胎记也没那么明显了。
“这是许久未见,不认识我了?”曹茵见他依然不语,忍不住打趣道。
顾安从喉间闷出一声“嗯”
“是有些不认识了。”
曹茵给了他个白眼,扭着腰从他身边走过,交代道:“别在这干站着,来帮我关了医药馆的门。”
顾安抬头看了眼天色,“怎么这么早就关门了?”
曹茵:“今日你回来,医药馆早点关门,这样用完膳咱么也能早点休息,明日咱得起个大早赶路。”
她这话似是提醒了顾安,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弯刀,这是他决定连夜回黑水城时格日勒让他带上的,这把弯刀是格日勒常佩戴的亲近之物,更是前来向曹茵求助的信物——以还当初他带西域行商大闹县衙公堂之恩。
出发前他原本打算见到曹茵后,他们星夜兼程回莫日库部落,但见到曹茵之后,这安排,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连夜赶路之苦,他是不愿她吃的。明日早点出发,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关了医药馆后,大家简单吃了晚膳,曹茵交代了几句她不在家时医药馆的安排后,便和顾安回了后院。
才锁上后院的门,顾安|拉着曹茵的手,想说说贴心话。曹茵却皱着眉推开他:“快去洗洗,晚点再说。你身上这味儿,比羊还冲。”顾安身上混着汗酸与马革的腥膻,像极了草原暴晒三日的腐草,简直了。
没得办法,顾安烧火烧水,曹茵去房间里给他拿来换洗衣裳,顾安让她看着火,曹茵坐在灶膛旁,“最近家里出了点事,你知道吗?”
顾安弯腰给浴桶里舀水,“我听格日勒说,前段时间你被人陷害进了两次大狱?”
曹茵点头,“第一次下狱我虽惊讶却因为有心理准备,并未觉得有何,但第二次,的确吓到我了,因为心里没底,牢狱里还黑不溜秋,难闻的很!”比起什么不跟男人说家里的糟心事,让他保持良好心态的理论,她觉得正是因为自家男人在外拼搏,更应该知道她在家受了什么委屈,或许这样还能激励他更上进呢。
顾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是真受苦了!”说着手握拳,在浴桶上用力敲了敲,“最需要我的手,我却不在家!”这是实话,说出这话来,他揪心的难受。
县衙的牢狱他虽没去过,但对那里的环境心里有数。
曹茵拨弄着灶膛里的火,低声说道:“我怀疑是周夫人做的。第一次是包老太指控我帮舒娘姐家买后巷街的房子,说吴淞是番邦细作;第二次是牙行的李牙人告我杀了蔡婆子。但其实,是我发现蔡婆子在咱们房里藏了东西。”
当听说到蔡婆子藏了东西时,顾安脸色一变,手指微微发颤:“什么的东西?现在如何处理了?”说实话,虽然最开始只是曹茵的一个梦,但她说的那些话却还是给他造成了影响。
曹茵将火钳往灶膛里重重一戳,火星子爆出青蓝的光:“蔡婆子藏的物件,写着蝌蚪似的番邦文。”她模仿着殷予当时的动作,指尖在虚空划出古怪符号,“木牌是块黑木,倒是雕得精细,就是假的很,我看别人不是铜牌就是铁牌……”话音戛然而止,因着顾安突然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那截突然白皙起来的腕子。
顾安内心不平静。草原铜、铁少,很多古老的部族更习惯用木牌,这加害他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
好在东西给了殷予,若说别人是什么想法和立场他不知,但殷予,定然是站在曹茵这边的,他深以为然,见曹茵瞪着眼看着自己,他说:“你交给他是对的,交给殷予比交给大将军和都尉更合适。”
曹茵听到这话,心中的忐忑平静下来,半诉苦半撒娇道:“你不知道,当我发现她在衣柜里藏了这些时,脑子嗡嗡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回过头再去看时,她依然觉得那段时日内外焦心简直是太难受了。
“你辛苦了!”顾安想着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心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也瞬间急促起来。
不知何时,他的眼眶微微泛红,牙关紧咬,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凸起,指关节在浴桶上敲出沉闷的声响。内心为曹茵这段时日的遭遇难受不已。
在之前,她只是个长期住在村子里的药师,嫁给他来到黑水城之后,遇到了这么多的事。
最主要的是,哪怕本能的害怕,她却依然选择了一条对于当时,或者说哪怕是现在,也是最合适的一条路。而事实证明,他选择了她做妻子,也是最适合的!
“你呢?”曹茵看向一旁舀水清洗浴桶的男人,“这趟去草原更辛苦吧?”男人比起之前更黑了,也更瘦了,这还只是看外表,一会儿他洗澡时,她准备趁机检查下,看看有没有新增的伤。
将水倒掉,顾安直起腰来,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我还好,就是在草原的每一日都在想你。”
曹茵她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灶膛边缘,“其实……我也想你。”声音轻得几乎被柴火的噼啪声淹没,却让顾安的心猛地一颤。
热水烧好了,顾安也没避讳曹茵,直接脱|光了进了浴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声,这一声,倒是听得曹茵心里颤呀颤的,“洗个澡而已,这么舒服?”
“舒服!”顾安靠坐在浴桶里,温热的水泡着周身,转头便能瞧见曹茵坐在灶台前的背影,觉得心里暖暖、胀胀的,嘴角也不由扬起幅度。
新烧的一锅水里加了艾草,既能祛湿散寒还能止痒杀菌,毕竟顾安在草原待了那么长时间,洗澡什么的也不方便,很快,带着艾草特有味道在整个灶房弥散开来。
烧好洗澡水后,曹茵给他添上,拿着家里专门用来洗澡的丝瓜络站在了浴桶旁,顾安挑了挑眉,“这是?”
曹茵拍了拍他的肩膀,“快,伸出胳膊趴在浴桶上,我来给你刷背。”
顾安自是不会拒绝这服务。
刷完背再洗前面,等到洗完上半身,就在顾安以为曹茵还会继续时,她把丝瓜络往他手里一塞,直接出了灶房,等顾安回过神看过去时,只见到曹茵仓皇的背影,以及那红扑扑的外耳廓。
“呵呵呵呵~”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在灶房响起,慢慢变大,大的哪怕在主屋铺被褥的曹茵都听到了,暗啐一句,曹茵继续手上的活计。
等到顾安收拾完灶房后回来主屋时,就见炕上的被褥都铺好了,摆放了一排瓶瓶罐罐。
“来,上来,趴着,我给你涂抹些药膏。”
顾安也没拒绝,脱去上衣直接趴在了炕上,虽然这会儿天气暖和了不少,但是房间里还是没有外面热,曹茵燃了炕,光着身子也不冷。
她注意到他后背多了好几道新伤,却未多问,“别的我不多说了,”她指尖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他肩头的一道疤痕上,“那些药丸,你务必贴身收好,关键时候能救你一命。”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嗯,你那药丸是真的好,我们带去的,基本上都用了,番邦的牧民都想买,可惜我们带的不多,自己也用了不少,现在都舍不得卖。”
“这么好卖吗?是只是金疮药好卖还是?”这些药丸,曹茵前段时间放了些在医药馆里,买的人有,但是不多,所以听到顾安这么说,她内心不仅惊讶,还觉得十分满足。
“金疮药我们几乎没卖,那是救命的,别的那些治肠胃的,疏风散热的,可是供不应求,要是医药馆还有,我们这趟再带些回去。”
她放下手中的药罐,抬眼看向他,“黑水城里买的人不多,但既然牧民们需要,就都带去吧。”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若能帮到他们,咱们也能赚到银钱,对双方来说也是好事。”
“嗯,好。最近你手上是不是很紧?”曹茵手上的千两多银子,都给了他,他们一直没回来,还要投钱去峡靖郡进药材,可想而知手上的银钱应是不多。
“还好,前段时日给两位娘子接生,她们给我的谢银不少。”曹茵给药膏上盖上一层软棉布,“你问这个是做什么?是可以给我银子?”要是他能给她,她肯定收,正愁没有钱多进些药材回来呢,再等两个月,铁凌村那边的药材也进入丰收季了,她还想着多进些回来。
“这趟你可以多带些药丸或者药材去莫日库,回来时不是有赵统领他们,路上应是安全,这样也能换些银钱。之前的那些银钱都买了货物,且不止咱家投了银子,结算起来没有那么快,而且……”说到这,顾安停顿了一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接下来的话语。
“而且什么?”
顾安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炕角那盏油灯上,灯影摇曳,仿佛映出了两张熟悉的面孔,“一同出去的,老四和老七死了,我想等结算完,多给他们两家送些银钱过去……”这只是他的打算,还没跟其他兄弟们商量,不过他只打算从自己的份额里拿出来,所以,其他兄弟们的意见倒是还好,但曹茵这,他却是还没商量的,“这样的话,一千两出息会少上一些,”说到这,顾安侧着头看向一直垂着脸忙碌的曹茵,“娘子,你同意吗?”
曹茵神色如常,却未置一词
顾安又问了她一句,她才道:“你准备给他们两家多少银子?”
顾安想了想,继续趴回去,坦诚道:“我没想的,只是有了这么个初步想法。”
“那就等到时候再来说这事,我并不反对你帮他们,只是……”曹茵忙完手上的活计,边收拾瓶瓶罐罐边说:“只是若是一直这么给银钱也不是个长久之事,顾安,我知道你想要帮他们,但是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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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方式很多,但我觉得一直给银钱并不是最好的,所以,我不反对你帮忙,但怎么帮,咱们还得再商量。”
听到曹茵的表态后,顾安也放下心来,只要她不反对他想要帮忙的心就行。
“好,媳妇你真好!”顾安发自内心地说道。
“好了,你还有别的要说的没?”曹茵拍了拍顾安,表情严肃道。
“没,没了。”顾安犹豫过要不要说外祖家的事情,但是这件事虽然在春客部落算不上秘密,但在这边却是,加上茵娘之前就挂心那通敌叛国的事,他就想着被让她挂心了。
“好了,那你跟我说一下,你这满身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这趟去莫日库部落的情况都给我提前说清楚了。”
听完她这话后,顾安悬着的心安定下来,长话短说的将这段时日在草原的事情,挑着能说的都说了,曹茵听着听着,不由习惯性的抱起了顾安的枕头在怀中,表情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没想到你们遇到了这么多的事情,”曹茵皱眉道,“看来殷予没说错,他们那边有人一起,会更安全些。”
“是,不过,要是没有他们,我们也会送你回黑水城后再回去,对了,格日勒已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你去了那边,只要不主动说,也没什么关系,治完病就回来,要不是这回病的是莫日库的部落长,我也不会回来接你过去。”
若是特庸死了,哪怕下一任部落长是莫日库,但可想而知的部落里肯定会不稳定一段时间,而呼伦部落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也无从得知。
曹茵点头,“我会注意的。”
顾安知道曹茵靠谱,现在就是在不断回忆还有哪些话语需要交代:“对了,那位卖宅子给常大哥他们家的吴郎君,也在莫日库部落,他是主战一方的人。”
曹茵听到这话,脸上的神情也不太好,从炕上下来后,“那你先睡,我去一趟医药馆,再连夜赶制些药丸出来,我跟赵统领约好了,卯时二刻在西城门处汇合,一同出发,你安心在家好生睡个好觉。”
顾安也没拒绝,他最近的确很辛苦,对于曹茵要去制药也没阻止,只说了句:“你莫要熬坏了身子,那药丸能做好,不能做也没事,我看格日勒日后还会来找你买的。”
“嗯,我心里有数,你先睡吧。”说完这些,曹茵便去了前面的医药馆。
何四也没想到老爷回来,娘子没有在后院歇息,却来了前院制作药丸,但他惯来嘴就紧,所以也没有说什么,两人在油灯的灯光下,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
直到三更天的梆子声从街上传来时,曹茵才举着油灯回了后院。
翌日,寅时三刻,医药馆前院便有了动静。
李婆子和周婆子早早的起来准备饭食,除了早膳外,她们打算再做一些好携带的吃食在路上吃。
家里几个小子也都起来帮忙,因为顾安回来了,舒娘姐昨晚睡在了黑水客栈,倒不是家里不敢住,实在是怕家里只有舒娘姐在,万一有什么事情,喊不应其他人帮忙。
又过了两刻钟,后院也有了动静,曹茵迷糊着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顾安正侧着脸看着自己,她一巴掌呼上了他的脸,轻柔的摸了摸,咕哝道:“你醒来也不唤我,这般直勾勾盯着,倒像是要把人吞了去,真吓人!”
顾安把手放在了曹茵的左胸口,在曹茵以为他要行什么不轨之事时,他说:“哪里吓到了,明明跳动的也不快。”原来是这么回事,曹茵放在他脸上的手改揉为轻捏,“好了,快起来吧,前院那边估计忙开了。”
不得不说曹茵对这几个新买来的仆从还算了解,等他们收拾妥当过去时,那边早膳和带走的食材也都准备好了,何四还将昨夜曹茵要带走的药丸又细细归置了一遍。
用完早膳,曹茵再次检查了下医药箱里的东西和药丸后,他们便从医药馆去了城西,路上是何四驾车送他们过去的。
晨雾未散,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零星露水。这趟出发去莫日库,小棕的脚力是不行的,只能用军马才行。
曹茵笑道:“没想到,还让我给骑了一次军马了。”心态倒是挺好,一点没有即将去往草原,未知的恐惧。
他们在西城门与赵统领汇合,原本只有赵统领带着两名护卫随行,但曹茵却见到了从竹和金嬷嬷,后来从金嬷嬷嘴里听得从竹这趟出行也会跟着一同前往。坐上车时,曹茵的眼神在从竹腰间停留一瞬,她腰间别着的玉牌在晨光中泛着奇异的光泽。
而赵统领这边护送的人也从三人变成了六人,曹茵也没问这怎么跟她昨日跟大将军商量的出行人员不一样,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无需说的太清楚。
军马嘶鸣声划破晨雾,引得城墙上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曹茵抬头瞧了眼天空,月光皎洁,半隐在云后,心中对这趟草原之行有许多的不确定,
拿着都尉大人给的令牌,他们从西城门方向出去,骑着专门为她挑选的青骢马,曹茵踏上了城外的草地,曹茵感觉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转头往身后看了眼,巍峨的城墙在夜色中显得古朴又庄严,心中涌现出一股身后的城墙护卫着她的家,而他们即将踏上新征程的感觉来。
金嬷嬷目送他们离开,在十余名护卫的护送下去了医药馆,这也是主子安排的,曹娘子这趟是为了陈朝去往草原,他们定不能让她后院起火,她这段时日便在这边帮忙曹娘子看顾好医药馆,白日里,许小医官也会来这边,帮忙看诊。
等到天亮之后,殷予扣上那袭月纹银线滚边的玄色蟒袍,坐在马车之上,车厢旁围着的十二铁卫的玄铁靴踏着晨雾绕着半个黑水城之后,去了县衙。
有些糟心的事跟人,总归是要理一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