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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聿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一路疾走。


    师朝旭哭得稀里哗啦,说话也颠三倒四,师离忱干脆把人拉起来,先往贵妃宫中赶去。


    半道上,他总算从一直侍奉师朝旭的大宫女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自打十一皇子出事后,皇后娘娘便命人将我家娘娘宫中围了起来,御膳房的饭菜也只能送至门前,不许我家娘娘宫中有人外出。”


    大宫女语速飞快,“谁知昨日夜里,有禁军听到响动,说是瞧见一道人影从娘娘殿中翻了出去。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门前被他们把守得如此严苛,哪里能有人能随意进出,荒谬!”


    但皇后相信。


    她不但信,甚至还在这等基础上大做文章,将贵妃宫中侍奉的一干人等都押解起来严刑拷问。


    贵妃宫中如今乱做一团,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师朝旭才有空子带着贴身宫婢溜出来求救。


    大宫女原本口中还在叙述现场情形,无意间抬头,瞳孔骤然紧缩,声音陡然变了调,指向半空:“那……那……那里……”


    师离忱随她指的方向看去,滚滚浓烟正冲天起,宫道上往来的宫人也注意到了,慌里慌张道:“不好,走水了!走水了!”


    四处奔走提桶,“贵妃宫中走水了,快!快!”


    师离忱预感不妙,顿时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福安!你带上小八!孤先过去!”


    *


    火是从主殿燃起的。


    殿门紧闭,无数宫人在殿前哀求,“贵妃娘娘,求您出来吧!”同时也不停用水去浇已经被烈焰包裹的窗。


    火势燃得很快,以一种极为决绝的态度,将整个主殿都纳入范围,冲天也灼人。


    师离忱赶到之时,见到的是在火焰前面色惨白的皇后,以及神情难看漠然的师明渊。


    师明渊冷瞥一眼皇后,“朕念你丧子之痛,你这几日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朕也不曾苛责。瞧你干的好事!”


    “陛下息怒。”皇后摇摇欲坠,颓然跪地。


    师离忱默默上前行礼,抬眼看望殿内,火势已然不可挽回,易燃的木材碰上火苗宛若流水知音,浇上去的水如同杯水车薪,毫无作用。


    又见宫人们跪了一地。


    乐贵妃……还在里面。师离忱转身夺过身旁路过太监手中的水桶,猛地一下从头往下浇过。


    “师离忱!”却听一声怒喝。


    师明渊注意到他的动作,眼底浮出一丝愠色,“给朕站在那儿,不许妄动。”


    师离忱怔道:“可是乐娘娘……”


    “她找死,那就让她死。”师明渊语调冷得似冬日的冰碴,一下一下地刺人,令道:“都不许去,既要自焚,便给朕烧个干净!”


    难怪无人闯入殿中,难怪大火烧得这般快速……一切都是放任为止。


    此时。


    堪堪赶到的师朝旭,脱力地扶住门沿,他恰好听到皇帝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看着那大火燃烧,眼中满是惶恐茫然。


    ……


    …………


    火势未被浇灭,却被控制在了贵妃宫中的主殿范围,并未牵连到其他地方。皇后被罚禁足一月,宫人对此讳莫如深。


    师离忱回去把湿透的衣裳换了,打算去把师朝旭接到东宫来,以免他总触景生情……


    但先来的是大监。


    大监道:“太子殿下安好。陛下唤您去御书房,有事相商。”


    “……”


    前脚刚发生件命案,师离忱不觉得这会儿过去有什么好事。


    正如他所预料。


    御书房。


    大监送师离忱进去后,便候在殿外,关上了殿门。


    殿内只有师明渊和师离忱二人。


    “老八不是朕的血脉。”


    师离忱听到上首传来这么一句话,乍然抬眸,“……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错。


    师明渊靠坐龙椅之上,神情毫无变化,审视地翻阅手中奏疏,无意解释更多只冷冷道:“照祖制,八皇子及其母族都该处死,但……现在朕把这个决定交给你。”


    他眼皮抬起,半张面容藏在光影中,声音轻飘飘地荡在空气里。


    诡谲中低沉阴森——“杀,或是放,都随你。”


    静谧中。


    隐藏着难以察觉的压迫感。师明渊身躯微微前倾,凝视着他的太子,眼底似一汪不可测的深渊。


    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足够满意的答案。


    然。


    只过片刻,他便听到太子道:“此事知情者无几,便不杀。知情者诸多,则杀无赦。”


    “喔?”师明渊兴味道,“太子何解?”


    师离忱道:“知情者诸多,此事不可瞒,挡不住流言蜚语,自要肃清根源,以保皇室威严。可若知情者无几,此事可藏。”


    “儿臣已有十三年岁,八皇子与儿臣仅仅相差一岁,心智纯善无多余心思,况且宫中已培养他多年,何不再留几年,届时他也可为朝廷,江山出力。”


    师明渊哼笑道:“你当真如此想?”


    师离忱道:“是。”


    师明渊道:“若他因乐贵妃之死,迁怒于你,生出野心,再过两年也无法做朝中栋梁,你又作何解?”


    “儿臣会杀了他。”师离忱抬首,面无表情道:“父皇曾教过儿臣,不可与人太过亲近,不可留软肋,即便亲近也要留三分余地。儿臣以为三分太少,自留七分。”


    师明渊指腹在书案上轻敲,“是吗?那么,你在贵妃宫中,又为何做出那般模样。”


    “父皇,儿臣不只是太子。”师离忱开口。


    少年嗓音已过变声,嗓音带着一股冷调在御书房响起,“在旁人眼中,儿臣也是八弟的兄长。贵妃宫中人多眼杂,儿臣自要做到兄长该做的,是为仁善。”


    话音落下。


    殿内沉默须臾。


    倏地,师明渊含带笑意的声音传来,“不愧是朕一手栽培出来的太子。”


    他看着师离忱的眼神,不像看一个儿子,更像是在看一个满意的,已经完全成形的作品。颔首道:“那便依你所言,且不杀。”


    顿了顿,他朝殿后道:“出来吧。”


    师离忱心头顿跳,抬眼间,瞧见从殿后缓缓走出的师朝旭。


    那个心气骄傲的,欢欢喜喜的少年,宛若被抽走了脊骨,面色灰败眼神黯然地慢慢在师离忱师离忱身前俯拜。


    “……多谢太子殿下开恩。”他声音沙哑虚弱,“臣弟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恩典。”


    师离忱低敛着眼眸,看着弟弟完全展露的后脑勺,只有额头已经全部紧贴到了地面,才能展现出如此圆润的后脑。


    但他不能动。


    不能去搀扶,不能触碰,只能平淡地说一句:“不必言谢,你我兄弟一切如常便是。”


    目光余光处,师离忱感觉到来自上首师明渊恶趣横扫地视线。俨然是刻意为之,引导。


    哪怕那些话只是迂回之策。


    走到这一步,就算解释了,兄弟间也难免会有隔阂。


    皇帝就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摊开,明明白白的展现在师离忱面前,告诉他的太子——孤家,寡人。


    太子没有兄弟。


    太子就是要利用所有,掌控所有,才能护住他想护之人。


    *


    *


    当夜。


    师离忱蜷在被窝中,思索起小十一坠湖查出的线索。


    忽地察觉到被角被动了动,他以为是乐福安,并未翻身过去,道:“……孤今晚不吃宵夜。”


    停顿片刻。


    “福公公出去了。”一个刻意压低的气声响起,惊得师离忱猛然坐起,借着月色看清已经半个身子钻进被窝的师朝旭。


    师离忱:“……”


    师离忱:“你怎么来了?”


    “明明是皇兄叫福公公接我来的。”师朝旭自顾自上榻,扯着师离忱躺下,闷闷道:“皇兄,我很难过。”


    师离忱叹了一声,把被子多分了他些。东宫的床榻足够宽敞,哪怕是躺两个少年郎中间还空着一大截。


    “你不记恨皇兄白日说的话吗?”师离忱轻声问。


    师朝旭道:“哥哥,我十二了。”


    他平静地说,“我也在国子监上学,也看策略,也被祭酒指点。我分得清什么是形势所迫,什么是真心……”


    师离忱默不作声。


    师朝旭声音逐渐哽咽,“但我不明白……母妃陪他那么多年,当真一丝一毫的情分也没有吗?”


    “以前我就觉得,父皇待我们冷淡,今日亲眼所见,我只有一个问题。”他扭过头看向师离忱,“他似乎从未将我们的关系,放在父子上。哥哥,一路走来你一定很累。”


    他今日所窥见的,不过是身为太子的兄长,平日所面对的冰山一角。


    师离忱叹了一声,扯了块帕子丢到师朝旭脸上,“别哭了,擦擦眼泪,掉枕头上了。”


    月色寡淡,可即便是借着那点寡淡的光,他都能看到师朝旭脸颊上的反光了。可见哭了多少眼泪出来。


    师朝旭吸吸鼻子,沉闷道:“母妃走了,我只有兄长了,不朝你哭朝谁哭。”


    师离忱默了默,忽而笑了一下,“傻子。”


    傻子气闷地翻了个身。约莫半刻后,师离忱道:“乐贵妃后事你不必担忧,规格制度还是会按照位份,会给贵妃母家一个尊荣。你的身世只有父皇知晓,皇后没查到证据,不会再这之上继续做文章。”


    至于师朝旭的生父……


    师离忱捏了捏手指。


    却听师朝旭语气坚定道:“父皇定不会轻饶了他,该杀即杀,只是诏狱刑罚残忍,若有条件给他个痛快吧,哥哥不必考虑我。”


    师离忱闭了闭眼,“……嗯。”


    “……”


    第102章


    死了个皇嗣,没了个贵妃。


    在宫中只不过是旁人口中的谈资,丧事后事都办完了,撤了白幡,仅仅半个月便无人再提起这两件事。


    似乎从未发生过。


    但那一场大火并未烧断皇后的念想,她在沉寂,沉默中,逐渐走向极端,她憎恨所有人,师离忱为首当其冲。


    凭何她的小十一落水,他还能安然无恙的做太子?她不甘心。


    穆家在京都地位斐然,她想煽动朝中一些人的野心,太简单。唯有穆将军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约莫半年不到。


    御史台上书,提议叫大皇子将功补过,毕竟年纪尚轻,该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大皇子被召见后,一番忏悔的痛哭流涕,又表明识人不清的错处,似乎让帝王软了心肠,不再将他圈禁。


    没了十一以后,大皇子又被放出,皇后已然将大皇子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有余力的辅佐培养。


    她对大皇子,全然是真心当做了自己的子嗣,心情好了,也就不再多番为难宫人们,面对师离忱时也不再横眉冷对,颜色说不上有多好,至少明面上过得去。


    ……


    东宫。


    一封密信被点燃,火苗在师离忱眼底微微跳动,他阖了阖眸道:“此事勿要叫皇后知晓。”


    乐福安颔首:“奴才晓得。”停顿片刻,他道:“陛下似有意叫大殿下重新回朝中,殿下可要……”


    “盯着他。”师离忱罢手,坐下提笔,“无需多做其他,母妃近来过得如何?可好些了。”


    提起纯妃,乐福安嘴角地笑都变平凡,“如从前一样,尤其近两年来偏爱木刻……殿下还是不看的好。”


    师离忱嗯了声,问:“母妃现下可在千秋殿?”


    乐福安道:“陛下将娘娘带去了观星台。”


    观星台位置好风景好,有些时候纯妃站在上头,看到广阔风景,或许会露出一丝笑颜。


    或许是为了这难得的笑与温和,皇帝近些年总带着纯妃去观星台。


    乐福安心中恶意满满,巴不得这两个祸害他家小殿下的贱人从上头掉下来摔死,免得总伤他家小殿下的心。


    听闻此讯,师离忱打消了去见纯妃的念头,左右见到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也没什么好见的。


    他敛眸,在纸上写上最后一字。


    *


    露往霜来,春秋置换。


    大皇子得了皇后助力,重回朝中,又渐渐得了势。大皇子虽未查明当年真相,他确确实实是冤枉,他哪有那个胆子去刺杀父皇。


    被圈禁的那几年,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某一天他忽然就清醒了。他和四弟相继倒台后,谁得益?


    被立太子的小六。


    年幼,却被扶持上了太子之位,又很顺利的立威,得名,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稳坐东宫,再也无人质疑。


    是谁搅动的这摊池子?


    是父皇。


    自想透彻之后,大皇子由衷的感到心底发寒,夜半时分躺在榻上,明明是夏日却手脚发凉。


    父皇怎如此狠心,就为了一个妃嫔之子,把他们当做玩弄与鼓掌的棋子,想拨弄就捧上天,想踩碎就捏死。


    他恨父皇,他不敢表露。


    但他可以把矛头对准父皇看准的太子。


    他迟早会废了那小子,他要让那头老眼昏花的老龙看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该被扶持的人!


    蛰伏,等待。


    机会很快便来了。


    ……


    …………


    东宫。


    兵刃交接,长剑翻飞挑走了穆将军手中兵刃,师离忱扬眉道:“穆将军,这回是孤赢了。”


    穆将军哈哈大笑擦汗,“殿下功夫到位,老臣已无可教之地了。”他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猛地喝了几口,说道:“听闻殿下即去江南?”


    师离忱颔首,帕子擦去额角的汗,含笑道:“淮南地处闹匪患,孤请缨前往剿匪。”


    还有一点他并未说,从淮南再往南下的江南,盐税似乎出了些问题,京中账目看似没多少问题,细究之下却能发现,江南那处官员没少索要盐引。


    那么多盐,给谁吃?百姓吃得完吗?


    巡盐御史已先行一步前往,他剿匪过后还要往江南去一趟。


    穆将军叮嘱道:“路上多艰辛,殿下一路小心。”


    “殿下!”许惟一在廊上呼唤,师离忱转眸看去,他怀里竟然抱了十几把剑来,噼里啪啦往地上一丢,跃跃欲试道:“殿下快瞧瞧,这次去剿匪,臣带哪几把去比较好?”


    师离忱:“……”


    “歘!”


    许惟一随便挑了一把拔出,“这把!名师开刃!”他又“歘”拔出另一把,“这把!玄铁所造!”


    师离忱上前,微笑着接过他的‘名师开刃’和‘玄铁所造’,一手拿着一把,在手中掂了掂。


    “铛!”两剑左右相撞。


    在许惟一震惊的目光中,两把绝世好剑从碰撞处碎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围观的柳清宁,默默道:“又买废物。”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许惟一伤心地看着那堆铁块,气得咬牙切齿:“该死的行商,又骗我!”


    师离忱耸了耸肩,淡然接过乐福安递来的茶水,招呼着穆将军坐下歇息。


    乐福安笑眯眯道:“许少爷,不是奴才说您,前头半个月,您才买了一串水泡过的发光石头,这才几日,又上当,多少钱财也经不起您这样花。”


    柳清宁平静道:“他还欠我五十两。”


    许惟一嘀咕:“别念了师傅……又不是不还,你等着,等我发俸就还。”


    师离忱捧着茶盏,头也没抬似是不经意道:“孤记得,你好像提前预支了半年的俸禄。”


    柳清宁这会儿字也不写了,转头黑沉沉地盯着许惟一,许惟一捡剑的手顿住。


    气氛陡然凝滞片刻。


    许惟一猛地窜起,拔腿就跑!柳清宁抽出戒尺,面无表情地追上。师离忱低头扑哧笑出声来。


    穆将军摇了摇头,看着长廊上追逐的二人,啧啧道:“还是年轻,不够沉稳。”


    这场闹剧以许惟一挨了两戒尺作为收尾,他龇牙咧嘴地捂着手心,抱怨道:“瞧你这小气劲。”


    小气的柳清宁瞪了眼许惟一,“去淮南的时候多注意,殿下如今身边危机四伏,谁知道会遇见什么,你最好多长两个眼睛。”


    许惟一耸了耸肩,“成成成,就你知道。”


    在闹声中,一切早已被收拾好,乐福安催促道:“该走了!”


    许惟一扬声,“来了。”他随口叮嘱柳清宁,“你在京都也仔细些,可别中了旁人的计。”


    “嗯。”柳清宁淡淡应下,目送许惟一上了车。


    *


    淮南水匪山匪皆有,


    其中闹得最厉害的是水匪。往来行船皆提心吊胆,生怕遭难。走山路也不安全,搞得人心惶惶。


    剿匪不难,并非苦差。毕竟这些‘匪’,只是一群亡命之徒,以饵钓之,两面夹击,自然溃散。


    早在京都动身时,师离忱便安排了人先行淮南,所谓知己知彼,调查清楚减少伤亡是必要。


    这帮山匪水匪来得蹊跷,如今天下太平,为利成寇未免太不划算。


    既要钓鱼,抛饵也要讲究技巧。


    师离忱先叫人先放出消息,号称域外有行商载珠宝前来江南,先用一只商船作为开道,上面皆为外来行商。


    商船停靠码头歇脚,需给船舱填补物资,不过商船上的水手都去稍作休整,便从当地铺子里请了个小厮往船上搬运物品。


    许惟一站在船头,作为这座商船的押运护卫,一脸警惕地盯着小厮。在小厮抬头时,他昂声警告:“不许乱瞧!”


    这番紧张的作态,更加坐实其船上物品珍贵。小厮唯唯诺诺地低头,连连称是,眼底划过一丝精光。


    待到夜间。


    有两人摸黑,偷偷潜上了停靠岸边的商船,绕过巡逻的侍从们,瞧见了藏在船舱底部房间里,一箱一箱的异域珠宝。


    “发了,发了!”水匪压低气音道,“这票干完,兄弟们日后都不必为生计烦扰,是个大肥羊!要不要叫兄弟们现在就过来?”


    “先别急着动手。”旁边另一个水匪道,“先待他们明日上路,在水域中央才好动手,莫被迷了眼。”


    二人对视一眼,确认了想法便要撤离。


    离去前,两名水匪突然听到船舱内传来白日那个护卫的声音,似乎是喝醉了在与水手吹牛,将桌子拍得震震响,“这些东西算什么宝贝!不过区区冰山一角!哼,你们是不知道,要不是听说这边闹灾,少主才不会叫我先来开道,我瞧那些水匪也没那个胆子动手!”


    有人恭维道:“爷爷厉害!快再添一杯!您是说,后头还有商船?”


    “那是自然。”许惟一醉醺醺地哼笑道,“我家少主明日就到,我们好不容易才走通域外这条道,后头还有船来,可是大生意呢!”


    话音落下,屋内响起一片恭维之声。


    许惟一耳尖动了动,听到船舱外有人离开的细微声响,笑容顿时得更加真心实意了些。


    上钩了。


    *


    与此同时。


    师离忱带着一小支侍从,从山间弯道里路过,他坐在马车内,侍从前后簇拥,与外出的公子哥们无二。


    林间簌簌涌动。


    山匪向上报道:“就是一伙走道的公子哥,听闻水匪闹得严重,这才走官道,那些侍卫都穿着瞧着是从镖局雇来的,那镖印都没去,构不成大威胁。”


    水匪消息传得没有那么快,或许也有独吞珠宝的想法,自然并未与山匪通气。两方若是碰了头,许还能琢磨出些不对劲。


    可惜,人心贪婪。少一个人知晓,所分得的财宝便多一份。


    于是乎。


    一声令下。


    山匪纷涌而出,欢呼着,大干一票!


    第103章


    天光破开云层,今日是个好天气。


    蜿蜒山道,丛林纷杂,长长官道上车马款款前行,忽地山中林子传来一声哨响。蹲伏在附近的山匪鱼跃而出,瞬间将一行车马团团包围。


    车马周围的镖师立即拔剑警惕地将马车护在中间,一些山匪骑着马在队伍周围一圈一圈的绕,其中山匪头领哈哈大笑挑衅,“都识相些,马车里头藏着什么好宝贝抬出来,老子给你们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


    匪首神色陡然骤变,一支利箭自车厢门帘的缝隙中嗖地钻出,如同警告般贴着他面颊擦过。


    气氛倏地凝滞。


    匪首不可置信抬手摸了摸脸上,那里被擦出一条血痕。他拧眉,再看向马车,此时架着马车的中年男子正毕恭毕敬地掀开车帘,从中走出了个身形修长的少年。


    少年着一身暗红束腰劲装,鸦羽般的微卷长发被束成马尾,张扬的散在脑,挑眼瞥来间眉眼明艳,袖口是金属鹿皮质感的束袖,提着把金弓翻转了两下,嘴角噙笑歪了歪脑袋,轻飘飘道:“喔……不好意思,打偏了。”


    意气风发之下,带了一股子难言的邪性。


    匪首并非全无脑子,明白今日这群必然不是善茬!顿时一声令下,叫群匪围攻而上。


    师离忱罢手,死士扮做的镖师按在剑柄上的利刃瞬间出鞘,不再掩藏身手,干净利索地收割起贼匪性命。


    几番下来,匪首瞧出不对劲,惊道:“你们是官兵?!”这样的身手,寻常镖师可没有。


    匪首大骂一声,口哨声响召集山匪就要逃命。


    师离忱忽地翻身跃起,站到了马车的最顶端,抽出一支箭搭弓上弦,眯起眼睛瞄准以调头逃命的匪首。


    嗖!


    箭羽丝一道白光划过半空,从后脑噗嗤穿透匪首眼颅,接着便是第二箭刺心,第三箭刺喉。


    匪首当场咽气,从马背上倒落滚在地上,后头追来的山匪已停不下来,马蹄践踏而上。


    师离忱握弓举手,嗓音随着内力扩散开来:“降者不杀!”


    “……”


    一番威慑之下,有一些山匪胆怯之下,丢了手中兵器就要投降,被同行的山匪一刀割了喉咙,怒道:“别听这小白脸的话!被军官抓到,以我们犯下的罪行,焉能有活路?!”


    那就是没得谈。


    师离忱失了耐心,冷声令道:“不降,杀无赦。”


    乐福安手里拿着个约莫拇指大小的竹筒,闻言拉扯了引线,信号一线飞天,倏地炸开。


    约莫片刻,地面微震。


    一批军马井然有序前来,约莫有两千左右,这些军马早早便调动过来埋伏在不远的位置,来了便将山匪团团围住,即刻缉拿。


    不对……


    师离忱打量了两眼率领军队前来的副官,冷道:“孤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将军手底下的?”


    那人擦了擦手中刀剑,毕恭毕敬地道:“山匪凶悍,太子殿下剿匪途中惨遭不测,臣等深感痛心,已将山匪全部绞杀,恭送太子殿下一路好走!”


    他眸光一厉,身边随军刀光闪过,顷刻间便将那些收押的山匪全部抹了脖子,不留一个活口。


    乐福安怒道:“大胆!尔敢造反!”


    所谓寡不敌众,师离忱视线四处打量,他所带死士不及四十人,必然抵不过这两千兵马。


    只能杀出一条路。他瞥了眼从官道延伸出去的山道,山匪难剿的多半原因还是地形复杂导致。


    快速思忖好对策,师离忱抽出腰间藏着的软剑,跳至马车前头的马背上,一剑砍了马背上的束缚,喝道:“随孤杀出去!”


    死士听令,副官也道:“今日不许放出一个活口!但凡有一个活着,都得想想自己的脑袋!”


    “是!”


    *


    与此同时。


    许惟一站在河岸边抬头,望着逐渐昏沉的天空,抱臂道:“也不知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一个又一个的水匪被捆着羁押下船,许惟一不耐烦地踹了两脚:“都给爷老实点!”


    水匪的老巢都被端了,殿下那边肯定也没什么问题。


    他想着,摘了根草搭在嘴边叼着,利落上马,只可惜不能现在就去找殿下汇合,还要把这些水匪压到州府大牢。


    烦死了。


    ……


    暮色降临。


    师离忱背着乐福安,在山林中行走。


    乐福安身上都是血,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气息虚弱断断续续道:“殿下,放下老奴吧,老奴去给您断后……”


    师离忱也没好到哪去,脸上还有飞溅的血液,因穿了一身暗红,哪怕是伤得再重也看不大出,只能看出衣裳被刀剑划烂的口子。


    他们确确实实杀出了一条路,但死士全军覆没。


    这些调来的都是精兵,身手甚至比皇城禁军还要凌厉几分,师离忱并未讨到多少好处,只断了那副将一臂,眼见乐福安伤势实在过重,只能先逃出来再行打算。


    多亏先前有探子摸索过此处山脉,师离忱多少瞥了一眼,虽记得不全,却也能回忆起一点线索,这才将紧追不舍的随军甩开。


    “殿下……”上方传来乐福安沙哑的声音,“是奴才拖累您了……”


    师离忱道:“不许说这种话。”


    他抬头打量着岔路,要继续往深里走,却听到旁边林子微微响动了一下,他骤然警惕,手中剑指林间。


    丛林拨开,暴露出一个少年人,对方龇着大牙双手举起以示无害,“我不是坏人,我知道这里怎么走。”


    师离忱眯着眼,半信半疑道:“我凭何信你?”


    那少年笑眯眯的,说话间大气凌然,他掏出罗盘,“我叫左宿,是个游历的道士。你白日杀那匪首的时候我瞧见了,好厉害,你为民除害又被那些人暗害,我等正义之士,怎能袖手旁观!跟我来!”


    对方身上没有半点习武的手段,气息文弱,师离忱哪怕手里没有剑都能捏死他,迟疑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好在左宿似乎真的只是个正义使者,引的是条小道,却安全的很。


    “那些官兵要搜山,我们得走快些。”左宿道,“我刚刚上山的时候,瞧见他们牵了很多恶犬,那些犬类对血味很敏锐,你们把这两个药包拿好。”


    他递过来两个制作简单的药包,像是用一块破布包起来的锤子,让师离忱和乐福安随身携带。


    “别瞧我这药包不起眼,想要掩盖踪迹那是简简单单。”左宿扬眉,话语间尽是得意。


    乐福安闻了闻,趴在师离忱耳边轻声道:“殿下,此物无毒。”


    师离忱默了默,道:“……多谢。”


    左宿浑不在意道:“不客气,回头多给我点黄金就行。”


    “……”


    师离忱应下了。


    忽地,吹来的风中带了一点焦味。他回头往山下看去,一点火光自山脚蔓延起来——


    “他们竟敢放火烧山!”乐福安气得猛咳两声,呕出一口血来,不远处似乎有犬吠声响起,追得很紧。


    师离忱不做多说,快步道:“走,翻山。”


    ……


    追兵凶猛,他们一刻也不敢停留,连夜翻山,总算甩开了一节。


    可山上藏不了人,这些人势必会在周围出口堵截,没从山中逃出来被火烧死,若是逃出来,自然就就会被抓。


    连夜翻山,到山后却看到路口有十来个随军把手,牵着恶犬谈笑风生。师离忱压了压眼眸。


    当机立断,他将已经昏迷的乐福安交给了左宿,压低声音道:“等会我将人引开后,你带着乐福安走。”


    一块金牌也塞到左宿手中,“此乃金令可保畅通无阻,你带福安去江南,让他好好治伤。”


    京都的手还伸不到那么长,至少江南暂时安全。


    左宿道:“那你呢?”


    师离忱沉默须臾。


    他道:“有人会来接应我。”


    *


    江水滔滔,延绵至江南。


    船头的富商搂着身边花娘,展笑间露出一颗大金牙,朝着面前之人道:“听说京都派了个巡盐御史来,您可有何见教啊?”


    那人冷哼不屑道:“无非就是查账,京都来的人也没别的手段,再者说有人皇爷定着,谁敢动我们?大不了就……”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顿时叫二人会意,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他话锋一转,道:“你手底下的人调教如何了?大人前些日子有问,他身边那些人寡淡无趣,还是你献上的最合心意。”


    富商叹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这边也头疼的紧。不知谁将风声传到了我秋家家主耳中,那边要派人过来查,想收我主印。我在江南混了二十多年,还能叫他收缴了去?劳您多添把手,叫他们有来无回。”


    “好说,好说。”


    杯酒相碰,达成一致共识。


    船尾忽听有人惊呼:“哎呀,江上有人!快快快,拉上来。”富商撇嘴道:“莫不是个死的,晦气。”


    不多时,有下人跑来与他耳语几句,富商眼神一亮,与大人说了两句,快速去了船尾。


    瀑布般的头发散开,半湿地耷拉在鬓边,面色是无血色的惨白,双目紧闭却也能看出这是个极品苗子,暗红的劲装浸了水,血混着水从身上流出来,尤其是膝弯处看着最严重。


    伤势不轻。


    “这怕是能卖上不少价钱。”富商琢磨着,大呼可惜。


    若不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被官府与主家两面夹击,他非要亲自来调教着少年不可!


    但若放手给旁人……


    也不大舍得。


    他蹲下身来,咽了咽口水想去摸一摸少年如琉璃般脆弱的面庞。


    “啊——!”却见少年突然睁眼,猛地咬了他一口。


    富商猛地一脚踹过去,捂着鲜血淋漓的手,打消了给少年治伤的念头,这种人必然是烈性子,得好好磋磨才行。


    他勃然大怒,拂袖道:“把他给我关进地牢!锁好了,等我忙完了非要亲自拔了他的牙不可!”


    ……


    …………


    师离忱是在一片窸窸窣窣,压低嗓子的哭声中醒来的。


    暗沉沉的地牢,垒砌的十分简陋,土墙隔断了每一个牢房,坚韧狭小的空间里关着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里没有窗子,隔音也不大好,牢房门如官府的无二,只有一条道,外头有人在看守巡逻。


    周围飘荡着一股森冷的血腥气,师离忱艰难地动了动,甚至能感觉到膝弯处疼痛到了麻木。


    他闭了闭眼,挪到了墙边靠着,碰到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也不知在这地牢躺了多久,他身上的衣物都干透了,他隐约记得是被人从江里捞了上来,当时他并未完全失去意识。


    只是已然没有了力气,听到富商所说的恶心之言,又察觉到对方靠近后,才做的反击,之后便被当胸踹了一脚,这才彻底晕了过去。


    只记得昏迷中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几番浮沉之下,才挣扎着醒过来。师离忱呼出一口气,被周围陆续传来的嘈杂哭声,搅得心烦。


    这乱糟糟的响动中,他忽地听到背后靠着的墙面,被轻轻敲动,是有规律,有节奏的敲。


    据他所查,他所在的这间牢房,处于小道尽头的倒数第二间,隔壁倒数第一间应当还有个人关着。


    师离忱顿了顿。


    伸手,以同样的频率敲击了回去。


    土墙,敲出来的声音很沉闷,但只要靠近就勉强能听清。隔壁似乎是听到了他敲击的动静,一瞬间沉寂下来。


    正当师离忱以为对方只是瞎敲着玩时,他听到了身边有泥土松动的声音,扭头看去。


    他坐的位置靠墙角,那个洞恰好在他心口位置的往右的一段距离,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一个约莫两个拳头大小的洞露了出来。


    先前一直被土块堵着,才看不见,现在隔壁把土块抽走了,洞口完全显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挖的,一直藏在这里,或者是以前就有。


    师离忱:“……”


    有这功夫,为什么挖洞的人不往外挖。


    第104章


    “什么?!殿下失踪了?!”许惟一拍案而起,“那你们还有脸回来?为何不继续寻!”


    副将垂首,掩去眼底的阴色,“大人,殿下遭到山匪袭击,下官已竭尽全力护卫为此也断了一臂,只是那山匪狡诈凶悍,竟放火烧山,这才以至于下官们未能及时救驾……”


    今日站在这里的,若是其他官员或许便信了这番说辞,但偏偏站在这里是许惟一。自小就跟在师离忱身边的伴读武将,最是清楚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身手。


    哪怕那些山匪再凶悍,也不至于让殿下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否则那些皇家死士是吃什么的?许惟一冷笑道:“这群山匪真是好大的本事,连殿下身边的死士都能杀光。你既如此无用,且先停职查办!”


    副将面不改色道:“下官的上级是淮南总兵,大人恐怕暂无此权处置下官。”


    “淮南总兵……”许惟一低头笑了笑,掏出一枚印鉴,“除非他想光明正大的告诉京都,他要造反,否则今日就算是站在这儿的是淮南总兵,也得听我号令!可明白了?”


    那是。


    副将瞳孔紧了紧,是钦差印鉴。钦差莅临,得皇权特许,有先斩后奏之权。他不情不愿地跪下,后牙咬得紧紧。


    已在飞速思索对策。


    决不能让他们先找到太子!


    *


    此时此刻。


    昏暗的地牢。


    洞口另一边传来一个低沉地嗓音:“隔壁的,你在哪儿?你是被抓的?伤势怎么样了?是新来的姑娘?”


    听到最后一句,师离忱懒洋洋回道:“你才姑娘。”


    对方“喔”了声,自顾自道:“是个男的。那你想必样貌很不错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对地牢情况很熟悉的样子。师离忱道:“所以你知道这是哪儿?抓我们的是谁?”


    对方道:“你求我,求我就说。”


    师离忱气笑了,干脆不理他,低头确认着腿弯伤口的位置。被随军围剿之时这地方就伤了,又翻山越岭,又在水里泡了那么近,如今伤得更重,得尽快清理掉上面的烂肉重新包扎。


    角落的位置有些狭小,他在后脑摩挲了几下,总算摸到了藏在发间的刀片。幸亏他平时喜藏暗器,这会儿才能有趁手的工具。


    师离忱面无表情地找准位置,内力催热了刀片,贴着皮肉,一点点剐过去。他咬着牙,额头冒出汗珠,唇色逐渐泛白,手里动作却不曾停下,直到处理完两条腿的伤口,撕了衣裾,包扎起来。


    隔壁闻到了阴湿空气里散开的血腥味,声音都正经许多:“你流血了?伤得很重?”


    师离忱没力气骂他,冷冷“嗯”了声,又道了句:“爱说就说,不说滚,别吵我。”


    “……”


    “…………”


    隔壁恶声恶气道:“你是公主吗?脾气真差劲,不告诉你。”


    师离忱烦得想离这个洞口远一点,干脆起身往前挪了挪,挪到了洞口对面的另一面墙,背对着洞口打坐调息,稳住内力。


    洞口有两个拳头大小,唯一光线来源,是旁边牢房门里渗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


    以至于地牢并未伸手不见五指,身负内力之人,哪怕没有那点光线,也能看到周围的一切,可若有这道细微的光,看得便更清楚了。


    黑漆漆的洞口,像个圆形的宝盒。


    宝盒正中央,有个人在打坐,如鸦羽般微卷的长发似瀑散在身后,还有一些暴殄天物的落到地上,发丝与暗红的衣袍相呼,腰间被皮革缠绕,勒出纤细腰身。哪怕只是背对,没转过脸来,都能窥见其几分风姿骨韵。


    打开宝盒洞口之人瞧了半响,小声嘀咕道:“还当真是个仙子……”


    *


    *


    “仙子。仙子。”隔壁叫了好几声。


    师离忱被叫得烦了,不耐道:“吵什么。”


    隔壁道:“你离得太远了,不好说话。你过来,过来我和你说清楚。”


    师离忱深吸一气,不愿意搭理地闭上眼眸。


    隔壁道:“当我求你,我求你听。我错了成不成?这外头把守森严,你一个人杀不出去。”


    这句话算是说到点上,被看穿心思的师离忱总算动身,重新坐回靠近洞口的角落里。


    他矜贵地昂了昂首:“说吧。”


    隔壁却道:“仙子,你叫什么?”


    师离忱多了两分耐性,反问:“问别人之前,是不是要先报自己的。”


    隔壁道:“我姓裴,你可以叫我裴苍。”


    师离忱道:“裴是南晋国姓。”


    裴苍哼笑:“万一我是南晋皇帝呢。”


    师离忱敷衍:“那我就是月商皇帝。”说完他愣了愣,这番对话好生幼稚。哑然失笑间嘴角弯了弯。


    裴苍从善如流道:“好吧仙子,那你叫什么?”


    师离忱道:“我既是月商皇帝,你说我姓什么?”


    裴苍叹了口气,“也罢。师仙子。”


    师离忱纠正他,“不是仙子,是太子。”


    显然隔壁没信,听到这话后还低声笑了会儿,拿语气哄他,“好,好,你是太子殿下。您要不说说您是怎么被抓的?”


    “逃难,掉江里被捞上来的。”师离忱耐性即将告捷,提醒道:“现在你可以说这里到底是哪里了。”


    看不见师离忱,裴苍便也转身靠着墙,垂首对着洞口道:“你知道第一行商秋家吗?”


    师离忱若有所思,“你说的是,在南晋起家的第一商户,秋?”


    “对。”裴苍道:“秋家以商队闻名,在南晋,月商,鞑靼都有商队,商行,说是第一商户也不为过。”


    他平静道:“月商的江南,有一处秋家的据点,这样的据点其实大江南北都有,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能落。可江南这位据点的主印掌柜生了野心,违反了秋家家规,行贿官员,这地牢里,都是被拐骗或是抓来的貌美女子,待到被关到心智崩塌,才会被放出去,与那些花钱买来的一块调养。”


    师离忱蹙眉道:“养?”


    裴苍道:“江南瘦马,专供达官贵人,瘦马貌美又样样精通,拿得出手,也能随意抛弃……哪怕有人状告,也能被轻易压下,如此运作模式已长达十余年。”


    师离忱听出他话中带着的冷意,但他更好奇,“你怎知晓如此清楚?”


    裴苍笑道:“我是秋家派来查案的打手,自然知道。他们还不敢杀我,想得到更多关于主家的消息,就把我关在了地牢最底层。”


    师离忱道:“那你打算怎么逃?”


    裴苍指腹在膝前轻轻敲着,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慢悠悠道:“这是江南主城临安,宅邸在临安最繁华的地段,而地牢安置在宅邸的最中央。外面光巡逻把守的就有百人,轮流换岗,他们都是江湖上身手最好的精锐。况且就算是杀出地牢,外头也有机关,还有宅子里的护卫会继续阻拦,就算逃出这座宅子,外头还有府衙狼狈为奸……所以仙子,你别想着硬闯,会死的。”


    师离忱面色沉着,“都说了,不要叫我仙子。”


    裴苍道:“怎么又生气了。”


    师离忱不想理他,阖眸思索对策。如此严密的地方,硬闯定是不行,可若从外头强攻?富商的宅子,又经得起几人围攻。


    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烦。


    很烦。


    师离忱气息不稳,气得眉头拧起,他竟然被这些人逼迫至如此境地!


    思忖间,腹中忽响一声。


    隔壁传来裴苍的声音,耳朵倒是很好:“仙子饿了?我这有吃的。”师离忱听见这声仙子,更烦了。


    闻言撩着眼皮低眼看去,身侧的洞口伸出来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袖口被卷了一些上去,骨指分明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他拿过馒头,抓住了裴苍手腕。


    ……


    裴苍闷哼了声,瞪大了眼睛,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清晰痛感,万万没想会上演一出农夫与蛇,恩将仇报!


    他倒是想一巴掌把人拍开,但迟疑了一瞬没动手。那单薄的身板本就伤得重,一巴掌打下去还得了……


    他咽下这口恶气,咬着牙道:“松开!快松开!我不叫了还不行吗!”总算抢救回了自己的手臂。


    裴苍长这么大,什么没见过,战场上那刀光血影都没眨过眼,却唯独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说翻脸就翻脸的人。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你这脾气……你这脾气!”裴苍抱着受伤的手臂,恨恨咬牙,低眼看到手臂上的小巧牙印,从印子里渗透出丝丝血迹。


    回想一下,方才仙子咬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有温软的东西贴在了这圈牙印周围……


    “呸!”


    他听到隔壁嫌弃的声音,像是对咬过他手臂的嘴巴,很不满意。顿时裴苍怒火中烧,“你咬的我?你还嫌弃上了?”


    师离忱冷笑,“谁叫你伸过来,你自找的。”


    裴苍:“你讲不讲理,那不是为了给你送馒头吗。”


    师离忱咬了口馒头,嚼了嚼,蹙眉评价道:“……难吃。”


    裴苍气笑了,“少爷,你现在在地牢,我能省下一口吃的给你已经很不错了。”


    被咬过的馒头从洞口被丢了回来,裴苍感知到风向一手接住,只听洞口另一边的仙子冷漠道:“还你。”


    第105章


    简直恶劣!


    裴苍捏着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像是在嚼那不识好歹矜贵少爷的肉,发狠地咬了一口又一口。


    没见过这样难伺候的人!


    挑剔!娇气!


    若不是怕坏了事,这样的仙子他根本懒得搭理!裴苍重重靠在墙上,随意地屈起一条腿,拿着馒头的那只手搭在膝盖上,黑暗中压低的双眸沉冷,周身气息似比这阴森环境还要寒凉几分。


    馒头把他的嘴堵住,他发狠地吃着,不肯再说话。


    也不知是哪个世家养出来的少爷,不知礼数!


    举起馒头送到嘴边时,又瞥见小臂上那上下整齐的小巧牙印。


    “……”


    对。


    没错。


    这少爷就是个娇贵的公主!


    ……


    师离忱眼睑低垂,心想福安眼下应当已经脱离危险,但要找到他怕是如大海捞针。


    他对此处熟悉程度不如隔壁牢房的裴苍……他可看得清清楚楚,裴苍伸过来的那只小臂上,有属于战场兵刃才会留下的伤疤。


    此人绝非热心之人,必有其目的。他们二人若都不想被困于此,还需从长计议。


    双方各怀心事。


    在各自的牢房依墙而坐,谁也没出声。


    好似赌气般僵持了起来。


    安静之下,周围断断续续汇聚起来的哭声便显得更加清晰,在森暗的环境里十分瘆人。


    “……”


    “…………”


    师离忱偏了偏头,没听到隔壁动静,干脆继续闭目调息。


    *


    左宿蹲在院中熬药,忽地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沉闷地响动,他道了句,“坏了!”急忙丢下扇子进屋。


    只见身上裹满绷带的乐福安从榻上滚下来,趴在地上。他大呼:“快别在动了!刚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


    乐福安身负重伤,眼神却清明的很,左宿前来搀扶他时被一把抓住,声音沙哑急切道:“殿下……殿下呢?!”


    左宿:“……”


    见左宿不语,乐福安呼吸顿时急促,“我,我!”


    “哎哎哎你别激动。”左宿道:“我卜过卦,他没事!是逢凶化吉之兆,你千万别激动,万一你家殿下看到你这幅模样怎么办?他费那么大功夫让你活下来,可不是让你自伤的。再者说,你要帮他,你也得养好伤才行。”


    “……”


    此言在理,乐福安渐渐冷静下来。须臾,他问:“此地,是何处?”


    “江南,临安。”左宿见乐福安不排斥了,慢慢将人搀扶起来,嘀嘀咕咕道:“今日我出去买药材时,已经听到太子在淮南剿匪身负重伤下落不明的事,这会儿外头正乱,你千万不能冒头。”


    太子重伤,下落不明。


    无论哪一条都是淮南州府承担不了的罪责,州府官员于此事无关,自然巴不得赶紧把消息散开,方便撇清关系,以求将罪责降到最低,自然也会极力配合搜查。


    如此一来,刺杀之人被逼得急了,只会下手更狠。定会想尽办法找到太子殿下和他,以做到斩草除根。


    要先给许惟一传讯,在淮南且拖延两日。


    他要先找到殿下才行。乐福安低头思索许久,忽地看到挂在床头的药包,是左宿随手扯了两块布做来赶蛇虫鼠蚁的。


    他咳嗽两声,示意道:“请将那个药包给我。”


    左宿愣怔一瞬,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如实把药包低了过去。


    随意包扎起来的药包要拆开也简单,乐福安捻了捻其中的药物,放在鼻下轻轻地闻,仔细分辨其中味道。


    左宿:“……你不会想靠这个闻到你家殿下在哪儿吧?”


    “……”


    乐福安瞟了眼左宿,“老奴还没那么神。是里头有一味药与你外头熬的那味加起来,能极短时间能叫我恢复行动。”


    只要他能动了,不出五日,一定能找到殿下。


    他的殿下,绝不会坐以待毙。


    *


    与此同时。


    师离忱也拆开了那个药包,不过他不完全认得里头的药材,只找出两位大概是止血化瘀效果的,碾碎敷在了膝上。


    敷完他便虚累地靠坐在了墙角,闭上眼睛。


    被关进此处也不知多久了,他尚且水米未进,这牢房里只给送过两顿饭,既难吃又难闻,叫人直倒胃口,他也就勉强喝了两口稀粥。


    热。


    师离忱感到有些晕晕乎乎,嘴唇微微张开,不自觉地大口呼吸。眉头微拧,双眸紧闭,有种魂魄已然飘离身躯的不实感。


    隔壁。


    裴苍耳尖动了动,察觉到不对劲,他俯身透过那漆黑的洞口仔细听了一阵,终于明显感觉到那位矜贵难伺候的仙子气息乱了。


    他皱了皱眉,不大想管,起身想离开却听到了仙子发出一声虚弱地哼唧声。


    怎么形容呢……像是被抛弃小猫似的,一股浓浓的委屈劲,飞进耳朵里铆足劲挠了挠。


    “……”裴苍又坐了回去,黑暗中神色难辨,他对着洞口沉声道:“仙子,没事吧?”


    “嗯……”


    师离忱无意识应了声,声音却哼哼唧唧地发虚。


    绝对有事,听起来像是病了。


    裴苍停顿片刻,从洞口伸出一只手,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摸索过去,指腹首先摸到了一片绵软,带着丝丝缕缕的触感。


    ……是那一头散开,带着点微微卷翘,鸦羽般顺滑披着的长发。


    裴苍指尖微顿,换了个方向,往前去了一点,慢慢探索位置。


    ……这是脸颊。


    很烫。想必引发了高热。


    裴苍忽地一僵,手掌之下,一口灼热地吐息恰好吐出,洒在了他的手心,比脸颊上的温度还要烫人。


    他意识有一瞬恍惚,下意识用手掌丈量了一下。


    “……”


    好小的脸。


    他一个手掌,几乎能盖住一大半。大概确认了位置,他摸到了师离忱嘴唇所在的位置,似烫手似得只在柔软的唇上一触即分。


    唇上干燥,缺水。


    ……


    …………


    裴苍找出了藏起的水囊,从洞口递了过去,重复上一段操作,给师离忱喂水。


    只不过喂水操作可比试探体温难度高多了,要把水囊出口对准嘴唇的位置再喂进去,很不容易。


    那两个拳头大的洞口,没办法再穿过另一只手臂,他只能尽量贴着墙壁,把胳膊尽量伸过去。


    手指要按在水囊出水口,先用手背碰一碰少爷嘴唇……确认好位置以后,再把水囊凑到少爷唇边。


    裴苍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用指腹按着分开了唇瓣……终于把水送进了娇贵的仙子嘴里。


    只不过总有一点点会顺着洒出来。


    每当此时,裴苍就会把水囊收回来,他从袖口撕了块布,伸过去擦了擦脸颊和唇边的水渍。


    这水漏得很不识相,从嘴角滑到了下颌,又滚到脖子,直到前襟。


    他只能用手去感知着位置,再用布去擦干。


    然后在继续重复喂水的动作,感觉到气息稳定一些了,他才去传输内力,协助调息。


    “……”


    “…………”


    师离忱迷迷糊糊地睁眼,长睫颤了颤,隐约感觉颈侧痒痒的。一只带着薄茧地手掌,正在他脖侧和肩膀的位置摸索。


    他低眼:“……”


    “…………”


    隔壁忽闻一声痛呼。裴苍急忙收回手,看着手背上明显的痕迹,难以置信道:“你挠我?”


    师离忱咳了两声,平静道:“谁叫你乱摸。”


    裴苍嗓音沉沉,低声道:“还不是因为要救你,你昨夜发高热了,不给你喂水渡气,你这会儿恐怕都烧成傻子了。”


    师离忱道:“若非如此,你这只手已经废了。”


    裴苍:“……”


    裴苍气到失笑,“你要真是月商皇帝,月商有你得亡国。”


    师离忱深以为然:“那就借你吉言。”


    “……”


    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苍重新靠墙坐了回去,反正听声音仙子这会儿精神不错,应该是不会因为发热而死。


    双方静默须臾。


    师离忱眼睑微垂,藻丝般的长发落在鬓边,轻声问道:“……你呢,既觉得我这般坏,又为何救我?”


    裴苍哼笑,“救人还要理由吗。”


    师离忱:“不要吗。总要有一个理由的,天底下哪有无缘无故的相助。”


    他下颌微抬,轻声道:“正如你想得到一件东西,学会一件事,就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裴苍嗤道:“狗屁道理。我只知道,想要的,就去抢,去夺,我救你是因为我心里想,没有别的理由。”


    师离忱:“……”


    师离忱幽幽道:“隔着墙还能感知到我气息有问题,你内力不弱对吗?为什么我感觉嘴唇好像被摸了很多次。”


    “……”裴苍干巴巴道,“……你已经挠过我一回了。”


    一时无言。


    双方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


    裴苍道:“既然醒了,你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渡内力方便些。”


    师离忱看了眼黑漆漆的洞,沉默着把手伸了进去,试探地往里挪了一下,瞬间被对方炙热地手掌扣住了手腕。


    温暖的内力如溪流般渡来,并无任何算计,只是协助调息。他压了压唇角,闭上了双眸。


    “……”


    墙壁另一侧。


    裴苍一手抓着擦过水的布,不自觉地紧了紧手指。


    好细……的腕……


    到底是哪个世家养出来的?!


    第106章


    京都。


    太子于淮南剿匪重伤,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入上了京都城。


    消息分了三路,一路密信进了大皇子府。一路悄悄递进后宫。还有一路是秘密奏疏,上呈到了御书房的桌案。


    纵然此事在淮南,江南闹得沸沸扬扬,却还尚未在朝中展开详谈。既然还没人提出来……师明渊简单翻过,只当不知道,将奏疏一把火烧了。


    大监担忧道:“圣上,太子殿下到底年少,若当真出了什么事……”


    师明渊一笑,道:“真就这么死了,他便坐不稳这江山,当不了这太子,死了也不可惜。只是苦了朕的纯妃,得再给朕一个孩子了。”


    大监张了张嘴,赔笑道:“奴才以为您很喜欢六殿下。”


    师明渊道:“重要,但没那么重要。”他低头写写画画,哼着小调,对江南发生的一切浑不在意。


    好刀,自然是需要一块上好的磨刀石。磨得好了,磨得妙了,才会成为一把真正的绝世宝刀。


    难吗?或许。


    阿忱一定不会叫他失望才对。


    *


    地牢里。


    哭声嗡嗡,距离师离忱高热后,巡守之人又来送了三顿饭。他照样挑了稀粥喝了一些,如往常般指腹捻着地细粉抹在碗边。


    富商要磨练地牢被关押之人的心智,必不会让他们过得太舒服,这些东西让他们饿不死,在这样阴森的环境,很容易被磨灭意志。


    这段时日,师离忱已经陆续听到有七八个姑娘求饶,自暴自弃的崩溃哭嚷,接着被带离了地牢。


    同时也有新的女子被抓进来。


    算算日子。


    估摸着他被关进地牢已经有七八日了。救援应该也快到此处了。他想了想,对隔壁道:“裴苍,你要早做准备。”


    裴苍道:“怎么?有人要来救你了?”


    师离忱不答反问:“难道就没人救你?你那水囊,馒头,谁给的?你既自称是秋氏主家派来的,江南秋家大概也有你的内应吧。”


    裴苍笑了笑,道:“那你呢?那富商眼界浅薄认不得,我可见过。你身上穿的是北疆进贡的缂锦,进贡的段子皇帝只会赏给世家或是立功的功臣,可你又是这个年纪,对皇帝无多少敬畏……太子,你是真不怕死。”


    话说到后半句,他语气带了丝古怪的冷意。


    师离忱浑不在意,平静道:“现在你又信我是太子了?”


    裴苍嗤道:“怎么不信,你可一点也没藏着。”


    师离忱道:“彼此彼此。”


    谈话间,外头倏然爆发出一阵动乱,有兵器交接地打斗声,尖叫声,呼救声,接着一群人凌乱地打进地牢,火把瞬间点亮了狭小的地牢。


    师离忱眼睛眯了眯,看到牢房外一片动乱,其他关押姑娘的牢房被刀剑砍断了门锁,有胆大的贴着墙跑,也有缩成一团不敢冒头,生怕被刀剑伤到。


    两方一路打进来。


    师离忱门前的门锁也被骤地砍断,人群中有人喊了声:“大人说了,这个不能放跑!杀也不能放!”


    里面混了京都的人。


    师离忱眉头微敛,起身双手一翻,刀片出现在指间,拂袖抬手间,但凡有人敢靠近喉咙被抹。


    这波打进来的人……并非江南府衙的兵。


    是淮南那波。也对,淮南那波兵马追杀他至江水前,自然知道他落水方位,再顺着下游一打听,谁捞到了,自然也就清楚了。


    他们来得倒是快!


    师离忱神情透着寒意,一脚踹开扑上来的刺客,抹了对方喉咙夺走对方手中的长剑,挡住劈砍来的刀斧。


    一收一放,身影灵动如影,暗红灿灿的衣裾在半空散开似鲜红的山茶花,墨色发丝飞舞,与飞溅的血液擦过。


    或许是因为找到了目标,根本没人去走道尽头的最后一间牢房。裴苍透过那个狭小的洞口,看见这一幕,心口几乎就要停跳。


    握住长剑的少年,凌厉的可怕。


    气息沉甸甸根本不输久居沙场之人,一剑封喉,还有空顺带发两个暗器,漂亮的腕骨翻转间,将刺客性命玩弄与鼓掌。


    裴苍舍不得眨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瞧了会儿,他舔了舔牙尖,开始嫌牢房位置不好。


    如今光亮大盛,少年站在地牢走道,与刺客搏杀,他只能瞧见一个侧影和背影,始终看不到脸。


    他烦躁地皱眉,转眼看向牢房门。


    与此同时,师离忱甩了甩剑刃上的血,听到地牢入口又一阵喧闹,一批身着官服的官兵冲了进来,还有另一批一身黑衣人,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在拥堵在道上的两拨人马中间,杀出了一条道。


    瞧见熟悉的身影,师离忱心下一松。


    “殿下!”乐福安甩出披风,将师离忱从头罩下,将人护在身后,道:“此处人多杂乱,快先走。”


    这地牢里,少说有五波人马。


    师离忱颔首,不做多问。一道黑影与他擦肩而过,他瞥眸瞧了眼,腰间别着秋氏家徽的纹样,是刚刚与府衙一同冲进来的那些黑衣人。


    “听闻他们也是来救人。”乐福安百忙中注意到,提了一嘴,“方才闹起来时,这些人忽地就在府邸中钻出来,想来是些暗卫。”


    师离忱“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咔。”


    暗卫还没来得及开锁,最后一件牢房门锁链已被从中扯断。


    暗卫愣了愣,他识相的让开位置,抬头小心观察,只见处于阴影中的主子缓缓走出,嘴角拉平,神色冷沉地看向道路另一端的尽头,似乎心情极差。


    暗卫随着视线看去。


    只见一抹暗红袍角在拐角处消失。方才错身而过时,他曾匆忙地瞥了一眼,那是府衙要救的人。


    他道:“家主,需要将人带回来吗?”


    良久。


    只听上首传来:“……不必。”停了一瞬,裴苍重重哼了声,阴恻恻地道:“真是没良心,连个头也不回。”


    明明语气阴鸷,却仿佛带着一股子怨气。


    暗卫不敢多言,只道:“家主,按您吩咐江南秋家已全盘接手,江南据点叛徒是杀是留?”


    “丢给府衙的人处理。”裴苍冷道:“将收集好的证据抄送一份给江南府衙。秋氏全部撤离江南,只留暗桩。”


    *


    临安府衙的官兵最先到,后头来的是值守城外的军队,兵马一到,场面很快就被镇压,梳理乱象,直至夜半才逐渐消停。


    次日天光大白。


    早就听到风声的百姓纷纷围观,一个又一个抹着眼泪妆点华贵的女子从府邸中被救出来,围观众人还不明所以。


    直到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三丫头!你不是死了吗?!”


    一汉子走出,抓住了其中一名女子,似是贵女一样的女子却眼神闪躲,不敢直面汉子的目光。


    有人问:“怎么回事?”


    汉子道:“这是我侄女!前年进城买米,一直没回家,后来有人说是落水死了,连尸首都没捞上来!我家那头还给她立了坟头!她娘因为这事,年前郁郁寡欢病死了!你怎么在这儿?!”


    汉子越说情绪越激动,尤其是看女子一身华服从府里出来,顿时脑中飘过七八个猜想。


    直到官兵贴出告示。


    此案昭破,女子失踪案,意外死亡案,皆因此而起。与秋家富商有牵连的官员在当夜被揪出,午时送上断头台当街斩首。


    临安一片哗然。


    ……


    此时此刻。


    师离忱洗漱结束,换了一身衣裳,坐在榻前。他已安全出现在临安,只要大皇兄脑子没问题,就不会在妄动。


    所以他昨夜出了地牢,便给在淮南拖延的许惟一去信,把人叫来临安。


    盐引案已经扯出了线索苗头,自然是要彻查。


    乐福安双目紧闭着,正躺在榻上。左宿把脉:“他这药下得太猛,身子损伤的太重,得好好修养三个月,往后三个月切勿再让他动用内力了。”


    师离忱“嗯”了声,抿唇仔细端详着乐福安。福安眼睛有细纹了,脸皮也松垮了不少,鬓边生了许多白发,比起儿时苍老了不少……


    左宿收着金针,头也不抬道:“你家这奴才忠心的很,嘴上说着自己不是神,不能靠味闻到你在哪儿。结果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条蛇,先让蛇闻了味,跟着蛇走了一道,到了个水沟,顺着水沟,找到了秋家府邸的后厨外。真是厉害!”


    左宿惊叹,好似还没从震撼中回过味来。


    师离忱:“是啊,福安很厉害,什么都会。”他叹道,“又怎会不厉害。”这可是皇家死士里厮杀出来的。


    当世第一。


    ……


    …………


    这时,门外有人报:“殿下,临安州府求见。”


    左宿道:“……我回避?”


    对于这个剿匪半道上遇见,对他与福安相助良多的正义道士,师离忱很有耐心温声道:“如今事情了结差不多,你所求的黄金,孤稍后命人给你送去。”


    左宿笑眯眯道:“那就多谢殿下。不过不急,您万一还用得上我呢,我多住两天哈。”


    师离忱摆摆手随他去。


    左宿哼着歌出屋,临安州府进屋。


    临安州府俯首,将密信送至师离忱面前:“殿下请过目,这是昨夜被送到下官案前的信,下官不敢轻举妄动,还望殿下裁决。”


    师离忱拿过。


    信封上只简洁地写了两个字——罪证。


    他眯了眯眼,打开拿出,随手翻看。


    炉香缓缓,屋中微有纸张轻微翻动的声响。师离忱越瞧眼底的冷色越重,陡然起身道:“来人!召兵!速去淮南接应钦差!”


    第107章


    盐案牵扯诸多。


    秋家富商被查抄,与富商有勾结的官员也被抓起了一批。


    剩下尚且未被查到的自感岌岌可危。太子莅临,钦差彻查,怎么躲?怎么逃?他们只能慌里慌张地向皇城里的王爵求救。


    *


    云层渐厚,压下夜幕。


    雷鸣轰闪。


    唰然降下雨幕,亭台楼阁错落,流水烟雨,本该是江南最美的景。


    师离忱站在长廊下,天空闪过一道雷光,将他身影照出,劈映到廊墙上。同样被映到墙上的影子,还有他低垂的眼眸中,倒映出来的血影。


    被抬回来,冷冰冰地躺在那儿,唇无血色,蹲下身探了探,脉搏也不跳了。


    几个将领,以及临安州府跪在一旁,战战兢兢道:“下官命人去接应时,钦差大人已胜负重伤,伤位致命,纵使医官竭尽全力,也无力回天……”


    师离忱一语不发,抬手盖住了许惟一的脸。


    陡然发笑。


    笑声低低,在这阵阵风雨中格外惊悚,笑了良久乍地停下。他抬头,脸上没有表情,眼底竟是森森漫出的疯狂。


    师离忱道:“孤一直觉得,以仁治下是上上策,却忘了仁慈只会叫人得寸进尺。没关系,孤知道了。”


    他指腹一点点擦去许惟一脸上的血水雨水,幽幽道:“你且先走,孤马上让他们给你陪葬!”


    话音落下。


    寒光一闪而过,临安州府倏然瞪大了眼,他张大嘴看着站起身的太子殿下,殿下手里握着的匕首垂在身侧,刀刃上显出一丝血线。


    意识到什么,他捂着脖子,发出两声“嗬嗬”气音,眼睛渐渐失去光色,便轰然倒下。


    盐案早在江南泛滥多年,身为州府怎可能一尘不染,后院收束着满满的奇珍,堂前摆着千金玉雕。


    正因知晓事情严重,州府府衙配合无比,配合着抓了秋家行商,抄了据点,以行动极力撇清嫌疑。


    师离忱当然相信,临安州府想办好差事,安安全全地接到许惟一……可他手底下那些人未必。牛鬼蛇神只会害怕钦差的到来,让局面变得更加被动。


    就该把所有人清洗干净,把所有掌握在手里。


    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这是第一个,你收好。”师离忱平静道。


    ……


    …………


    江南盐案证据确凿,所有证据,以及勾结的官员名册,处理结果,以极快地上呈至朝堂之上。


    可朝中却因此爆发激烈的争吵。


    江南大小书吏主簿四十余名,淮南领兵副将及所牵连的两千余名将士,全部被判决斩首。


    行刑地在临安闹市,听闻斩了整整五日,刽子手轮班换人,不间断地杀,血流满地,在水沟里汇聚成一条血流,场面骇人。


    由太子亲自监刑。


    御史台认为太子殿下行事太过极端,纵使有罪责也要先行审问再做决断,怎能行事如此狠绝。


    一部分则认为太子殿下做得正确,敢杀钦差刺杀太子,就该就地格杀。


    直到皇帝一声令下,才结束了这顿吵闹,到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只因这江南几个案子牵连到了京中的恬亲王……那是异性王。


    是当年与高祖帝一同四处闯天下的老将之一,是高祖帝的拜把兄弟,就连皇帝见了也得尊称一声皇叔。


    故此,下朝之时皇帝脸色都是阴沉的。


    或许是没想到太子行事会如此放纵,也或许是在思考恬亲王为何如此胆大包天,竟能牵连其中。


    大监道:“陛下,恬亲王上折入宫请罪。”


    师明渊道:“不见。下令恬亲王禁足府中,待一切查明再议。”他蹙眉,隐隐有种失控感。


    莫非是磨得太狠了?御史台那帮老家伙定会咬着不放,不会善罢甘休,此时还有得闹。


    师明渊万万没想到。


    局面还能变得更乱一些。


    半月后,太子归京,撞上本该禁足在府邸的恬亲王,与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斩下对方头颅,还提着脑袋血淋淋地走了一路,丢给了条狗。


    放言:“高祖在世,必见不得此等为虎作伥之人!”


    朝中顿时疯了一般上言,请求陛下废除太子,称太子暴戾,不堪为君,为天下之表率,怎能忘却前恩,行径狂悖!


    而百姓呼声却是纷纷叫好。


    深受压迫之人,才明白压迫自己的人究竟是谁。江南呈上万民血书,字字书写太子功德。


    朝廷废太子与保太子两方争执不下,师明渊头疼非常,暂且下令太子幽禁东宫,修身养性。


    *


    焦心的何止皇帝一人。


    大皇子在府中走来走去,咬牙道:“都做到这一步了,也不废太子……那小子都疯成这样了!恬亲王都敢当街杀!”


    “啪!”他气得连砸了好几个茶盏,呼出一口气。


    愤怒宣泄完了,他随即心中升起一股后怕,背后一阵阵的发凉,盯着远方出神,他眼中眸光明明灭灭,纳纳道:“不行……不能继续等了……”


    江南几个案子虽未将他牵扯出来,可难保事后不会彻查,这回没能让父皇废太子再往后只会更难。


    必须早下决断。


    末了。


    大皇子猛地站起,冷道:“天气见寒,该进宫看看母后了。”


    *


    东宫很安静。


    师离忱在誊抄经书,一笔一划。


    柳清宁在旁研磨,直到师离忱又一页纸抄完,他收走,听殿下道:“用过午膳,你便出宫吧。”


    柳清宁动作一顿,轻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师离忱抬也未抬:“离开东宫。好好待在翰林院,日后与人谈说说,勿要再提孤一个字。”


    空气沉寂一瞬。柳清宁侧目看着师离忱半响,语气艰难地问道:“殿下是在赶我走吗?”


    师离忱道:“不。你在翰林院,能帮孤更多。”


    柳清宁松下一口气,闭目道:“是,殿下。”


    ……


    柳清宁离开前,师离忱唤道:“等等,把剑带上。”


    乐福安送过来一把镶刻着宝石的宝剑。师离忱平静道:“去淮南的路上他就嘀咕着要送你把绝世好剑,那傻子死的时候还随身带着这把剑,你拿走吧。”


    “……”柳清宁不言不语,垂首鞠了一躬,接过了那把灿灿宝剑,沉默地离开了东宫。


    与那把宝剑一样镶着漂亮鲜红宝石的,还有一把匕首,正摆在师离忱的案上,在誊抄的经书旁。


    经书上的字,刺得人眼生疼。


    师离忱眼前仿佛看到了靠在船头张扬五爪的青年,喜滋滋地抓着一把剑一把匕首在阳光下炫耀——


    “殿下平日就爱耍弄暗器弩箭,宝剑配殿下反而是累赘,我特地给殿下寻来这匕首,怎么样?漂亮吧!这刀柄上的可是鸽子红!至于京都那个书呆子,我给他买了把剑,又漂亮又轻便,名家所造,还有字!可值钱呢!免得他老说我欠他银子,哼,就勉强送给他防身用吧!”


    乐福安默默上了一盏茶,拨了拨殿中炉子里的香,回首看了看沉默不言的太子殿下,叹了叹,缓缓退出殿外。


    ……


    幽禁东宫实际上并未削减什么,一切如常。纯妃得知师离忱去过江南后,也来东宫寻过两回,小心翼翼地问她什么时候能出宫看看。


    这个问题,从师离忱被册封为太子开始就一直陆续的询问,师离忱总会答:快了,就快了。


    这次是真的快了。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日。


    朝堂纷乱,各种事情堆积之下,大皇子……逼宫了。


    当夜宫门大开,防城营的兵马自朱雀门一路厮杀进来,与禁军缠斗,一时间众人四处奔逃,尖叫,恐惧,求饶,不绝于耳。


    但那只限于朱雀门那头,暂且未牵连到东宫这头。


    而东宫周围有专属的禁卫把手,前两年的武状元秦易镇守门前,逼宫者的目的是皇位,自然要先杀进金銮殿,离这里还远。


    比逼宫先来的,是纯妃命人送来的一碗莲子汤。师离忱看了半响,唤道:“……福安。”


    乐福安道:“老奴在。”


    师离忱道:“时候到了,送她出宫吧。趁乱假死,便不会再有人追究她的下落了。”


    乐福安应了声,立即去办。


    ……


    出了东宫,去千秋殿接应纯妃,纯妃早早收到宫人传递的消息,站在那儿等待,急得来回踱步。


    乐福安心中不虞,面上不显,只毕恭毕敬垂首道:“娘娘随我来。大皇子逼宫,宫中如今杂乱,无人估计您的踪迹,但您切莫与奴才走丢了。”


    纯妃连连点头,快步跟上乐福安的脚步。


    旁边陆续有宫人疾走过去,也有的是快速地跑,害怕慌张地情绪似乎蔓延在每个人心里。


    纯妃紧张地捏了捏衣襟,问道:“……阿忱。”顿了顿,她道:“阿忱,可还好?”


    临到出宫了才知道关心殿下。乐福安打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道:“殿下安康,只是此行下江南伤到了腿,恐怕还要修养一段时日。”


    他们走的是一条偏道,刻意避开有动乱的那条道。


    这儿平日就冷僻的紧,如今内庭动乱更是无人多顾,稍后纯妃从这儿偷偷出宫,他再把那具易容成纯妃模样的女尸送过来,哪怕后头宫闱大乱结束后,也不会有人查到什么踪迹。


    忽地听到墙头两声鸟叫。


    乐福安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了从暗中打来的一纸飞信。


    小巧地密信展开,上下仔细看了眼,乐福安眼神逐渐变得森冷,低着头,嘴角拉平阴阴沉沉。


    此时,纯妃探头,紧张道:“怎么停下了……”


    乐福安深吸一气,转身时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娘娘,刚得了消息,这条路走不得了,您得和奴才去观星台那头,有人在那头接应您出宫。”


    纯妃不疑有他,“那快些走。”


    *


    金銮殿。


    大皇子被缉拿,防城营兵马才至金銮殿,便被蛰伏此处的禁军扫荡干净。


    镇国侯穆将军压着大皇子跪至帝王脚下,道:“臣倏忽,叫人偷换走了防城营军令,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望陛下宽宥!”


    见大势已去,大皇子恨恨地瞪向皇位上坐着的师明渊,声音像厉鬼般吼道:“是你!都是你!”


    难怪那么容易就通了朱雀门,杀到金銮殿前。若非有人刻意放饵……


    师明渊道:“那是你蠢,废物。”他审视着这个大儿子,眼神冰冷:“没有一件事能办成。”


    大皇子愣了愣。


    忽地,他想起几年前,十一皇子夭折一事。当时他买通的小太监明明和他说成事难,还需多加等待。


    可隔日就听到十一皇子落水的消息。


    他以为是他买通之人办成了差事,高兴地赏了许多银两。但细细想来,那小太监虽笑得谄媚,可那笑里似乎还有些难言之隐。


    没过多久,正当他打算斩草除根时,再去寻,便听说那小太监吃醉了酒,半夜掉井里淹死了……


    大皇子颤着手,指向师明渊:“是你……原来,是你杀,是你杀!呃——”


    他话头一截,缓缓低头,看到一柄剑从他后方直直穿透了他的心口。再抬头,眼中倒映出上首师明渊收手的姿势。


    原来……


    “你真的……从来没把我们当你的儿子……”


    大皇子倒地,缓缓咽了气。


    师明渊面无表情摆手,命人拖下去。


    此时,有宫人快速跑来,“不好了陛下。”他道:“太子殿下喝了纯妃娘娘送去的莲子汤,汤中有毒。太医令说此毒阴邪,足以害命,但幸而计量不大,已稳住了殿**内毒性,只是点下眼下已昏迷不醒!奴才们去找纯妃娘娘,却发现纯妃娘娘一个时辰前便不见了踪影。”


    师明渊猛地起身,“什么?那还不去找!”


    “……大事不好!陛下!大事不好!”大监一路跑进来,绊了一脚摔趴在殿前,来不及站起来,惶恐道:“纯妃娘娘,纯妃娘娘坠亡了!”


    师明渊脚下虚浮一瞬,扶住了龙椅,控制着神情尽量不那么狰狞道:“你说,什么?给朕再说一遍?”


    大监比所有人都要明白纯妃娘娘对于陛下的含义,却也不敢欺瞒,闭上眼咬牙重复道:“奴才亲自去确认了,纯妃娘娘的确是从台上摔下来,坠亡与观星台前……已断了脉搏。人已经抬过来了。”


    两名禁军抬着一个担架进殿,落入视线的一瞬间。


    “噗——”


    师明渊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


    烛光昏黄。


    师离忱睁眼时,看到俯在床榻前,面上被烛光照成暖色的乐福安。


    乐福安神态有些疲累,可在见到师离忱醒来的一瞬间,神色顿时激动起来,对着殿外喊:“太医令!太医令!快,殿下醒了,快来瞧瞧!”


    师离忱眨了下眼,只觉浑身软得不像话,躺在床上似一滩水。他长睫颤了颤,视线落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指尖动了动,手腕抬起来却重重砸下。


    “殿下!”乐福安急忙按住,对上师离忱平淡无波地视线后,他喉头滚了滚,闭了闭眼声音沉重道:“您刚失了内力,毒性尚未除完,切莫乱动。”


    难怪。


    一点劲也使不上。师离忱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了,平静的接受了一切,没有什么情绪地“喔”了一声。


    太医令道:“殿**内毒素几乎被拔除,有些余毒顺着经脉退到殿下腿间的伤处去了,多喝几服药再施针应当能清得差不多。但恐会留下旧疾,需多注意保暖。”


    师离忱躺着双目阖上,一言不发,对自个身体似乎浑不在意。


    乐福安心疼,把殿下的手塞回锦被,送走太医令又回来继续守着。寂静中,师离忱道:“母妃出宫了吗?”


    “……”乐福安抿了抿唇,道:“奴才没用,没看住纯妃娘娘,她从观星台上坠亡了。”


    师离忱“喔”了一声。


    良久。


    乐福安听到榻上传来声音,“你说,母妃为何要给孤下毒。你说,她的性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吗?”


    乐福安低眼道:“或许。这些年纯妃娘娘被困在宫中,几乎是要疯了,最近两年尤其魔怔,被人蛊惑两句也是有可能。”


    这宫中,又是谁最恨太子?师离忱想了想,倏地笑了一声,倍感没劲地瘫在被褥间,睁开眼看着帐顶,喃喃道:“……真是没意思。”


    好没意思。


    ……


    大皇子叛乱宫闱,纯妃坠亡,帝大悲吐血病重。太子苏醒后未得片刻喘息,便要坐上轮椅去处理政务。


    太师太傅一力相助。


    而皇帝虽病,却并非全然没了意识,批过的折子还是要过圣上的目。只不过皇帝病得太厉害,需皇后从旁相辅,替他念折子。


    一时间局面既平衡,又混沌。


    或许得到月商皇宫生了乱象的消息,南晋忽然大举进攻边疆,先是几番试探,随后猛地发力,似乎此次定要杀进京都才肯罢休。


    朝中吵闹了几回,最终镇国侯请缨,重披战甲,再去边疆。这一来朝中再无争论只声,所有人都满意了。


    请缨折子递到师明渊跟前时,师明渊盯着看了许久,轻飘飘道:“好啊,那就让他去。”


    一锤定音。


    镇国侯领命,即刻启程前往边关。


    ……


    这一战打了很久。


    从秋叶飘落打到了春草发芽,又打到寒风积雪。


    打到师离忱腿上的毒都被拔了个干净,打到皇后渐渐渗入朝政。


    打到师明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权柄几乎已经全部落在了师离忱手上。打到边关传来的消息逐渐变好,开始反击,又陷入僵持。


    似乎没有人是好过的。


    师离忱捣鼓手上的九连环,宽袖往下滑了滑,露出伶仃细白的手腕,乐福安紧俏道:“哎!殿下!”一把又给捂了回去。


    师离忱道:“冻不死孤。”


    乐福安赔笑:“那殿下也要爱惜身子。昨日奴才在您榻上又搜到三四把暗器,您总把刀片往榻上放,万一割伤自个怎么办?奴才会伤心的。”


    师离忱幽幽一叹,笑骂:“孤又不是蠢货,再说也不疼。”或者说,疼一会儿也挺好。


    身上疼了,似乎就能感觉到自己好像还活着。


    乐福安心头刺了刺。


    本该这样持续下去的日子,终得打破。


    许是边关大捷给了师明渊一丝危机,师离忱整理奏疏时,偶然在御书房发现了一个秘格,上面盖着玉玺。


    师离忱一顿,随后拆开。览过后,他静静地将信烧了,淡淡命道:“去唤秦易来。”


    ……


    陛下病情倏然加重,已到了昏昏沉沉的地步,太子大为悲痛,于金銮殿前侍疾,聊表孝心,禁军把手严密,任谁也无法靠近。


    ……


    …………


    夜幕渐深。


    师明渊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呼道:“水……来人,给朕倒水。”一杯水从嘴边喂了进去。


    曾经带来无限威严,压迫的皇帝,病了多年,如今也不过一副憔悴病态,甚至于眼睛都是浑浊昏暗的。他抬眼看人时还眯着眼辨认了会儿,才道:“……是阿忱啊。”


    师离忱道:“父皇,错了。是太子。”


    “喔,太子。”师明渊躺回了榻上,呼吸似乎都有些费力,重重地唤了两口气被呛得咳嗽,笑道:“太子,太子来做什么?”


    师离忱站在榻前,神色不明道:“来恭送父皇殡天。”


    一碗药被送到他手上。师明渊眸中没有恐惧,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厉害,喃喃自语道:“朕早说过,权是个好东西……你看朕的太子养得多好,可比我当年要厉害多了。和高祖多相像啊,当年朕的父皇说朕一无是处,没一点和他相似。可父皇你看啊,朕的儿子,和你性情像了八分……他一定能如你一般,让月商繁荣,护江山永固……”


    他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堆,又开始像交代后事般道:“记得把朕和你母妃合葬,她其实心里头有朕,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喔还有兵权,罢了朕不说你也一定会握在手里,你是朕一手培养出来的,朕比你还要明白你自己……”


    气息虚弱,可话说得倒是常。师离忱面无表情地端着药汁过来,轻声细语地打断了他:“好了。父皇。”


    他俯身,看着这个早就存了死志,这个一手推动着自身死亡时间的帝王,重复地道:“你该殡天了。”


    第108章


    皇帝薨逝,举国哀悼。


    新帝继位登基,连发十二条敕令,向大举反扑南晋。自此粮草再无拖延之象,一切军需方方面面俱全。


    登基中含新帝春狩仪式,新帝在林间偶得一幼虎,似被母虎弃养,身上胎衣尚未干透,呼声微弱可怜。


    新帝怜之,将其带回宫中饲养。新君多疾,难以支撑早朝,太后在御史台的推举之下,垂帘听政。


    转眼便过了半年。


    边关大捷,南晋被击退,为求示好送来一名皇子为质。


    正是夏秋交替之际,风拂暖人。


    师离忱平躺观星台之上,两条腿从围栏空隙伸出去,腿弯卡在边缘,赤足在半空中一晃一悠,曳长的玄袍也在半空跟着晃,擦着足踝来回飘。


    “不见。”他眯着眼,听说南晋质子求见,想也不想地回绝。小汤圆在他身边打滚,拿他的手腕当磨牙棒,轻轻咬一咬,然后又讨好的舔舔,扭着身子后腿踢上来蹬了蹬。


    “刺啦——”


    后腿爪子蹬坏了师离忱的衣袖。师离忱发出一声疑惑的“嗯?”,扭头看来。小汤圆立刻露出飞机耳,猛地站起来甩甩头,然后便若无其事的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侧躺趴下,露出舌头傻兮兮地看着师离忱卖萌。


    师离忱哼了声,又睡了回去,两手张开。乐福安道:“南晋送来这位似是弃子,听闻自幼便被放逐在南晋边关,恐有诈。”


    师离忱道:“有诈又如何,左右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乐福安叹道:“圣上……奴才如今也看不懂您想做什么了。”


    放纵太后垂帘,任由穆家声势壮大,前些日子圣上又同意了太师请辞,等同自断一臂。乐福安真的不明白。


    天很蓝,只是光刺眼。师离忱忍不住抬手,用五指挡光,那丝丝的线还是透过指缝露了过来。


    他笑吟吟道:“做什么?不,不做什么。什么都不做。福安,你说这江山天下那么好,可争来争去不都是权贵所求?百姓所求不过一个安居乐业,平稳一生。月商立国未除世家,只此三代便烂透了底,不如一把火烧了它……”


    乐福安隐隐看到来自于师离忱身上的自毁倾向,忍不住骇然打断:“圣上!”


    他调整了一番心绪,上前给师离忱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语气放缓道:“别冻着。”


    “……”


    师离忱对上乐福安担忧的眼神,默了默,闭上了眼。


    观星台又恢复了安静,小汤圆滴溜溜的转着眼睛,将脑袋拱到师离忱手心下,买了个乖。


    ……


    …………


    观星台下。


    一人被禁军围困着,等候在楼外。


    远远的,裴郁璟就瞧见那高台之上,挂在外头晃荡的两条腿,一双赤足在裾摆下若隐若现,白得晃眼,随着风吹起来,还能若有若无地窥探到一截修长冷白的小腿。


    不等看清,有人站在石阶上冷冷道:“圣上不见他,便恭送这位南晋七殿下出宫吧。”


    “……”


    裴郁璟眸子转了转,视线掠过石阶上的乐福安,收回了目光。


    *


    事情的发展很顺畅,一切部署顺利。


    他和新帝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他在宫外,新君在宫内,月商朝政似乎都被太后把持,新君又不爱露面,他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但在京都呆的越近,便越能察觉到‘太后垂帘’一事的水分,因为裴郁璟能感受到来自新君的恶意。


    某些难以查证的阻碍,或者说看似平常却能造成损失的意外,总是精准而刻意的出现。


    他与新君似乎在进行一场隔空对弈。


    以各地州府为局。


    以人为本。


    被切断的行商路线,被斩断的消息进展,被关押的秘密线人……让他为此繁忙不已,只能隐藏身份四处奔走。


    在这路上,偶然遇见的人,好像也不偶然。比如月商那位不得志仕的探花郎卫珩一,再比如一名被追杀多年被顶替名次的状元。


    一双无形大手,推动了所有发生。


    既非坏事,裴郁璟自然不曾推拒有人替他办事。


    但他不明白这位月商新君,是打算拿他和穆家太后打擂台?能规划出这等谋略的君王,会被一个太后掣肘?裴郁璟不信。他想起多年前,地牢里曾惊鸿一瞥的,绽放开的,鲜红的山茶花。


    这朵山茶花既刁难他,却又推动他往前走。


    真叫人不好琢磨。


    想着想着,他忽然笑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似乎吃透他的心思,算得那么干净,算得分毫不差,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中间,刺他一刺……将他当成棋子,捏在盘上,揉搓圆扁,被动承受。


    他越来越好奇,新帝是什么样了。


    ……


    但未来得及。


    大费周章的救出沈绍后,裴郁璟与其交谈了一番,只因刚进京都之时,曾有谋士提议,将士兵扮做行商之人,待鞑靼进犯时,一举扰乱天下。


    开始他自然是心动,他不关心到底花落谁家,到底是谁坐拥天下,他就是想乱了这朝纲。


    可随着在月商的时间越久,处理的事越多,越细,和那朵恶意满满的山茶花对弈越久……他的想法初衷与当初不同了,但他不知该如何破了这局。


    于是救出沈绍后,他第一时间,向这位恩师寻求解惑。


    沈绍道:“那是因为你体会到了民之艰辛,苦难。你现在想要的——是安定,太平。”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安定,太平。


    他好像摸到了那朵山茶花的一点心思,龙椅上的新君似乎要的也是这个“定太平”。


    裴郁璟纳纳道:“所以藏兵于民,是对百姓不利。日后若有祸患,商人,百姓,会被受牵连,怀疑,成为被开刀的第一个亡魂。”


    “绝不可出现白衣渡江之景。”


    与此同时。


    烛火卷逝着纸角,在师离忱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静谧间,他的声音与远隔千里之外的裴郁璟似有重叠,“诡计诡道可存,却不可太过阴险留有后患。让寻常百姓的生存空间压缩,并非君子/帝王所为。”


    第109章


    时光一日一日划过。


    自从沈绍被救出后,裴郁璟能察觉到那丝丝缕缕围绕在身边紧缠着的牵绊渐弱。


    不再那么刻薄,尖酸的发出针对。


    倒没消失,只是不再那样蛮横,霸道地推着他前行。更似化作一条潺潺流水,包容,柔和的引导。


    随着局势逐渐紧张,就连最后的这些压迫都散去,那双把他当棋子搓圆捏瘪的大手终是收去。


    事情结束于冬日过半时。


    南晋内乱露出端倪,月商根基显弱,鞑靼找到时机大肆进犯,兵戈混战,终是天下大乱。


    是时候了。


    师离忱松开了风筝线,纸鸢飘向天际,随着风雪远去,“人都撤离了吗。”他轻声道。


    “谨遵圣上旨意,守在质子府外的死士已调开。今日还有秦将军飞来的密信,说已在南晋混得一席之地,只是不知圣上究竟是何用意……”乐福安声音减弱。


    师离忱看着隐入云端的纸鸢,眨了眨眼道:“最后给他送一封秘旨,日后跟着南晋新君吧。该断的线都断了。”


    乐福安唇线压平,吸吸鼻子道:“奴才明白了。”


    “……”


    沉默须臾。


    师离忱忽地道:“走,今日他应该要出城,朕去送送。”


    ……


    南晋内斗已呈两败俱伤之势,此刻回南晋便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最好时机。


    当质子府周围的死士撤去后,裴郁璟便明白,月商皇帝默许他离去,不必再大费周章的逃。


    裴郁璟只在府中犹豫片刻,便立刻收拾启程。


    顾不得去细究月商帝究竟是何心思,就算这和先前一样是陷阱,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大不了杀出去。


    可这回出奇的顺利。


    ……


    出京都城后,纵马走了有一段,裴郁璟忽有所感,回首眺眸,瞥见城楼上一抹赤玄身影。


    背风而立,浓发被风吹撒,拂过雪花容色,单薄的身子立在那里,撑起了一纸油伞。


    大雪扑朔,虽朦胧却得以窥得半扇惊鸿雾面。


    不禁让他记起,曾看过的名仕大作——雪景美人画。


    那画,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他认出城楼上的是谁,有一头标致浓长的卷发,又这般贵气的,唯有月商帝。


    可惜太远,没能看清整张脸的样貌。


    他想。


    小皇帝如此戏耍于他,待他来日杀回,定要把他囚于笼中,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个够。


    他要告诉这朵冰冷鲜红的山茶花。


    他也有脾气。


    *


    “回吧。”师离忱撑伞走下台阶,抬手抹去长睫上坠了的几粒雪花,“小汤圆安顿得如何?”


    乐福安从旁搀着他,“练得差不多了,小汤圆能自个捕食了,如今厉害的很,禁军已经不敢靠近了。”


    小汤圆自小被养在圣上身边,在宫中衣食无忧的饲喂,虽是猛虎,却也并非禁军宫人靠近不得。


    可眼下野性被训出来了,也就只有圣上能靠近了,就连乐福安走进小汤圆地盘,都会被龇一龇。


    师离忱笑道:“那就好。这样即便是将它放归山林,它也能活下来。白虎本该天生孱弱,但它如今养得比寻常老虎还要大一些,不至于连地盘都圈不着了,过了冬日便将送进深山里头去吧。”


    乐福安顿了顿,几次张嘴,最终道:“奴才还以为您驯小汤圆,是想带它一块春狩呢。”


    师离忱淡笑道:“朕累了。”


    ……


    南晋内斗止于一个月后,空悬多日的帝位迎来新君,正是被送往月商为质的七皇子,裴郁璟。


    南晋新君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整顿朝堂,整召军队,而鞑靼三族其一叛降,向南晋新君发出示好。


    一时间风头调转。


    鞑靼被平。


    这会儿已过了初秋,师离忱正慢悠悠地写着秘旨,安排每一个人该去的去处。


    而南晋新君处理了鞑靼后,御驾亲征直破月商边关,一路打入皇城,可谓声势浩大。


    冬时已到,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消息传进师离忱耳朵中时,已兵临城下。太后已在一干人等的包围之下,慌乱窜逃。


    宫人乱作一团,哭的哭,跑的跑,一时间内庭凌乱非常。比大皇子那天。逼宫还要更加。


    风颇刺人。


    但没关系。


    师离忱眯着眼,赤着足,不急不缓地在观星台上走着,手里拎着一壶酒慢慢倒在每一处,还颇有心情地哼起小调,很开心。


    “滋啦啦”酒水浇在台阶上,浇在沉香木调的地面上,“哗啦”泼在柱子上,门沿上,窗柩上……


    宽袖中他纤细苍白的手腕露出,擒着烛台,火舌翻卷上沁着酒味的纱幔。‘噌’一下火燎漫天,让那冷冷的风,变得温暖。


    瞧啊,眼睛一张一阖,又是一年冬雪冰封覆盖皇城,他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去。


    ……


    这样混乱的日子。


    这样混乱的场面。


    又有谁还顾得上走水?仅是平添一层恐慌凌乱之象。


    大火烧塌了楼,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直到火焰消散吞灭了所有余灰。正如王朝的覆灭,是另一个王朝的兴起。


    乐福安木然着脸,抱着两个小小的瓷坛,悄无声息的离开皇宫。


    *


    南晋新君披着玄甲坐在石阶上,没人找到月商帝的影子。他确实打下了这片地方但没找到他想找的人。


    有宫人被抓来,哭诉着,战战兢兢地诉说出观星台的那场大火。曾有人见月商帝走进去,没从火中走出来。


    他死得连根骨头都没留下。


    裴郁璟喉咙里像是卡了根刺,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最后只能憋着一股气让宫人推下。


    月商南晋一合,乱象平定。


    自此。


    天下大一统。


    年号乾元。


    史称乾元高祖元武大帝。


    *


    元武大帝登基后,起早贪黑,勤政爱民,不纳后宫,不近色。对旧朝官员并无偏见与贬斥苛待,一视同仁。


    身为前朝月商亡帝太子时期的伴读,柳清宁已至内阁,与后一界的探花郎卫珩一同朝为官。


    帝王虽一视同仁,却难挡朝中背后言语纷纷。尤其是二人政绩斐然,便更是叫旁人嫉妒眼红。


    甚至有人酒后失言,大骂二人是叛国之徒。哪怕事后被惩戒,仍然挡不住流言蜚语和眼神轻蔑。


    二人对此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正常上朝,正常点批,正常出策。


    只是有时抬起眼,平静的眸中会露出些许锐利锋芒,目视朝中一切的发生,监视着盛世太平。


    ……


    天下一统后。


    裴郁璟只感索然无味。他已站在权利的最顶峰,照理说,他应选择南晋做国都,但他讨厌南晋不是一日两日,自然不选。


    所以打下月商后,他就待在了月商。


    也有大臣建议迁都,这天下刚平,迁都劳民费时又费财,左右就是个住的地方,就在月商待着吧。


    站在这里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尚未整修的月商内廷,处处都带着‘他’的痕迹。


    几个乱七八糟放在架子上的鲁班锁,挂在墙上的金弓,坠在床头的血红珊瑚珠,就连残留的熏香也都是‘他’的气息。


    裴郁璟在东宫,在御书房,找到了‘他’的字。


    一笔一划漂亮如画,笔锋如游龙,可以想象到提笔之人是何等风采。裴郁璟有时会拿自己的字去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划简直惨不忍睹。


    这些东西他没丢,也不知处于什么心态,自己找了个箱子搜罗了起来。


    新朝才立,平日繁忙。可闲暇之后,他的乐趣便是研究这些东西,也会看一看前朝月商帝写的策论。


    随着这些文字。


    他好像陪着月商帝一起,从风雪走到春和,从孩提走到年少,从无知无识走到满腹计谋,机关算尽。


    啊!


    他怎么就死了呢。


    裴郁璟摩挲着纸张,五味杂陈,经过岁月的沉淀,他已经没有当初被推动戏耍的憋闷,反倒生出一股别样心绪滋味。


    怎么就死了呢。


    叫他只能坐在那里,绞尽脑汁的苦苦去琢磨,去揣测一个已经被烧成灰烬之人的心思。


    直到他找到御书房密室,在里面看到少许余留的,未来得及销毁的密旨。或者也是月商帝刻意留下的。


    裴郁璟在里面枯坐一夜。


    他窥见了冰山一角,却在瞬间明白了月商帝的心思。


    一件月商帝生前一直在办的一件事——为这腐朽的江山,钦定下一位继承者,引导他成为合格的,狠辣与慈悲共存的帝王。


    愤怒涌上,他怒撕了两张圣旨。


    在天光微亮时,来不及收拾阴着脸去上朝。


    上完朝,乾元大帝冷静了许多,瞥见御花园盛开的山茶花,他脚步微顿,凝视半响,忽而嗤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冷道:“真是坏透了,又恩将仇报。”


    留了那么多双眼睛。


    但他读懂了山茶花的寄语——坚守,绽放,永恒。


    漂亮的山茶花,要世道太平稳固,要帝王恩威并施,更要合他心意。


    山茶花安排好了所有,故此,裴郁璟知道,永远会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监督他,警示他——做明君。


    所以那些紧缠着的,丝丝缕缕的线其实并没有散去。


    甚至都不隐藏,光明正大的摆在他面前。


    妄为!胆大!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当场宣召柳清宁,以山茶花为景,要他画一幅月商帝的画像。


    柳清宁摸不透乾元帝是什么心思,默默地画了画像。不过死物终究是死物,最多三分相似。


    画完画的柳清宁被赶走。


    一向古板认真的柳清宁也被乾元帝的操作弄得摸不着头脑,在宫门难得变了脸色,皱眉骂了句:“莫名其妙。”


    ……


    后来的后来。


    在夜深人静时。


    裴郁璟沉默地站在月光下,手里捏着几张御纸。


    朱红的笔迹已然有些褪色。可谁叫他读出来了,就要用余生去偿,那是山茶花留给他的寄望。


    不过,那也是他的愿望。


    第110章


    月照观星台。


    此处好似成了古老的祭坛。


    赤色阵法虚影浮动。


    随着时间推移,虚影渐晃,雪白的龟甲逐渐染上血色,逐渐变得深邃,最后成了浓墨一般的玄色。


    阵中心。


    高大身影黑沉沉地在阵中坐镇,怀里搂着个人,周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寒,就连地面投射出的阴影都充满了压迫感,似盘踞在此地守卫宝藏的巨龙。


    他低着头,神色藏在阴影中,也完完全全把怀中的圣上笼罩住。此刻,挺阔肩臂成为圣上最舒坦的靠背。


    裴郁璟眼尾微垂,将下巴抵在山君的头顶,只需稍稍低头,鼻尖都能埋在山君藻丛般松软的发中,嗅到发间里熏香的淡淡气息。


    他敛了敛眼掩去眸中暗色,一动不动,屹立不倒。


    月华洒来,他带着薄茧的结实大手,正与一双细白修长的手,十指紧扣。两只手色差严重,白得便显得更白更细滑,蜜色的则显得更加粗糙。


    本就透着一股病白苍冷之色的双手,被比他大一圈的手掌扣住,手指脱力垂下,宁静中竟然带出一股别样滋味。


    甲贝反出月华稀碎的银光,越发显得瘦弱,被红线缠绕着二人的双手,让双方与对方捆绑。


    阵法虚影又晃了晃,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气流无声划过,直到一声——


    “合阵!收!”


    话音刚落,虚影得到指令,瞬间涌动,最终落回实处。周遭又恢复了一片寂寥之象。


    左宿面色惨白,累得靠在围栏上擦汗,忽觉一阵毛骨悚然。他警觉抬眼,顿时对上一双沉浸在阴影中的,冷戾眼眸:“圣上为什么还没醒?”


    “……”左宿道:“你别急,再等等。”


    裴郁璟嘴角压了压,视线又落回到师离忱身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随着时间推移,眉心微折。


    “咔——”


    摆在二人身前不远处的龟甲,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刹那间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先前还雪白龟甲,这会儿是完全的浓墨玄甲,不断发出‘咔咔’的声音,从背部裂开,重新露出内里原本雪白的颜色。


    而裴郁璟低眼,看到他与圣上四只手之间缠绕的红线,正在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模样化作尘烟。


    见状,左宿松了口气道:“前尘如烟影散,圣上没事了。”


    裴郁璟一语不发,只注意着师离忱的情况。直到那双紧闭着的眼眸,眼皮微微一动,长睫轻抖。


    ……


    眼前先是模糊了会儿,师离忱视线才逐渐聚焦。只是尚未回过神来,他目光呆滞地坐着缓了缓,注意到周边复杂庞大的阵法,以及被紧握着十指相扣的双手。


    瞬息间,记忆全部回溯。


    同知。


    同觉。


    不同忆。


    ……


    一息间,裴郁璟眼眸猝然睁大。师离忱扭过身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上来。


    如此主动的圣上,难以得见,稀奇非常。裴郁璟呼吸只滞了一瞬,便立刻搂住师离忱腰身,帮圣上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让师离忱跨在他上方坐着,昂首承接着如此热情。


    也是相当罕见的,他没有去反客为主,就这样承担来自师离忱浓浓的,压抑的情感。


    良久。


    师离忱才裴郁璟分开。


    吻得太久太深刻,他眼尾已经有了红晕之色,双眸水雾雾地看着裴郁璟,声音有些沙哑:“……九苍。”


    “嗯。”裴郁璟应了声,抬手覆在师离忱捧着他脸颊,还没撒开的手上,歪头亲了亲,“圣上别怕,我在这。”


    “我也在这。”左宿咳了两声,“有什么话你们且回去聊,得麻烦你们给我让个位置先。”


    黑暗中传来乐福安点燃烛火,左宿面无血色,一头华发成了银霜,声音听起来倒是还有力气:“我得借阵法和月华的余温,回回血,快耗死了。”


    “……”


    二人被打断气氛,起身离开阵法中心,给左宿腾了腾地。怕他真死了,师离忱将乐福安留下来照看帮衬。


    或许是一个身子虚得厉害,还是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腿麻了,师离忱站都站不稳,没走两步便被裴郁璟一抄腿弯抱起。


    师离忱不抗拒,反手搂住裴郁璟的脖子。听着裴郁璟胸腔强有力的心跳,他轻声问:“怎么什么都不问朕?”


    上首并未回答,师离忱感受到对方沉着的气息,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安心地更靠近了些。


    一路快步回到紫宸殿。


    就这样维持着沉默。


    裴郁璟仔细地帮师离忱进行了梳洗,擦干滑落的水滴,用内力烘干圣上的每一缕发丝。


    直到吹灭了灯。


    师离忱忽然道:“九苍,朕还是想亲你。”


    温热地气息靠近,裴郁璟在师离忱嘴角轻轻落下一个吻,轻哄道:“山君今日累了,有话明日说好不好?”


    师离忱不满地皱眉,“不好。你为何不和先前一样亲朕?”


    先前裴郁璟凶得仿佛恨不得将他吞进肚子里,这会儿倒是装起矜持来了,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厮肚子里是什么货色。


    手腕被一只大掌擒着,按在了正在跳动地胸腔上。“因为这里,涨涨的,酸酸的。”裴郁璟声音沉哑,“是同知。是它让我知道,山君曾在我不知情时,悦我,怜我,疼我。”


    那样汹涌的,被压抑的情感,被掩藏在冷漠之中,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让他心口膨胀,刺痛。


    而在阵法里,他有时突然感知到的疼痛,也让他明白,他的山君曾受过什么样的苦难。


    怎么就这样忍耐着呢。


    他心疼。


    爱。欲。与疼惜共存,他几乎要发疯了。这时,下唇忽地被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打断了裴郁璟的思绪。


    一双手环过来,一下子搂紧了他。师离忱用唇若有若无地蹭着裴郁璟的喉结,气息撩拨,喉结如滚珠般滑了滑。


    “……”


    半晌。


    被衾猛地动了动,衣料簌簌滑动,裴郁璟翻身压上,双臂支撑在师离忱上方,嗓音已然变得暗哑:“……别闹。”


    师离忱神色如餮足得逞的猫儿般,哼笑道:“还假正经。抵着朕的是什么?暗器吗?唔——”


    他的嘴被堵上了,被撬开唇齿,狠狠地攻城略地。


    片刻后,才缓缓分开。


    师离忱气息不匀,双唇微张,缓了两口气息,才慢悠悠道:“别想那么多,朕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他一手抚着裴郁璟后颈,一路往下摸了摸背嵴以示安抚,“好啦,好啦,九苍,朕好端端的还在这呢。”


    聪明的圣上,一眼看穿了九苍的悲伤。裴郁璟把脸埋在了师离忱肩窝,高挺鼻梁蹭了蹭冰肌,闭目长吁一气。


    良久,他道:“……我真是要疯了。”嗅着师离忱的气息,他心口仿佛才有那么一点点安定。


    从一开始就感受到裴郁璟的不安,惶然,师离忱一言不发地拍着裴郁璟的后背,歪了歪头将脸侧贴在裴郁璟的发顶。


    而有些人得到了安抚,心绪随着时间流逝平静,可膨胀的欲没有,于是搂着山君的动作便开始逐渐变味……直到重重一嘬。


    师离忱:“……”


    啧。他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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