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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卿顾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41章 第141章“我不想让你见他。”……


    寒风吹进小院,带来无限萧瑟的凉意,谢衡玉抬手摸了摸木人身上的小袄,似乎明白池倾心中所想。


    他勾了勾


    嘴角,语气有些落寞:“过去你对我说的许多话……于我而言,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所以,哪怕明知那些话或许并非出自池倾真心,他也依然割舍不下,时时回想。


    “嗯……”池倾垂眸,咽下喉中翻涌而起的涩意,“老夫人已经离开了,清河苑依旧好好的,我们可以回去。”


    谢衡玉转过脸,在沉默的间隙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开话题,问池倾道:“现在你知道,母亲说她落在清河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么?”


    池倾怔了怔,没想到谢衡玉这几日看似对唐梨无甚关心,却连她今日闯入清河苑的目的,都早已一清二楚。


    她微微蹙起眉,心中忽然闪过了一丝疑虑:“唐梨拿走了……你给我的那块水晶。”


    谢衡玉闻言,脸上果然没有浮现出任何讶然的表情,而是接着平静地询问:“你在那块水晶里,有看到些什么吗?”


    池倾袖中的手掌攥紧了些,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谢衡玉淡然至极的脸庞:“我看到了唐梨从前的事。看到了……她和你的过去。”


    谢衡玉笑了一下:“还有呢?”


    “还、还有……”池倾眨了眨眼,在谢衡玉面前提及那个名字的时候,总会有些心虚,“我还看到了……谢、谢衡瑾。”


    谢衡玉脸上依旧保持着很淡的笑意,他抬手反复摩挲着木人颈间柔软的毛边,片刻后轻声应道:“既然看到了,你应该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我。”


    池倾脑海中当即浮现了“阁老预言”“双魂双命”“中秋逢魔”几个词,可谢衡玉如今越是冷静,她心中却越发有些慌乱——池倾隐约觉得如今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却依旧从谢衡玉那平静的语气中,察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崩溃。


    “我……的确心中有许多疑惑。但刚刚,我并没有想要问你这些。”


    “你难道不是因此才来找我的吗?”谢衡玉抚摸着绒毛的动作重复到显得有些焦躁,“在清河苑,母亲提到谢衡瑾的时候,我拉着你,让你同我一道离开……可你在那时,不是很好奇谢衡瑾的下落吗?”


    身旁池倾在他接连的追问中沉默了下来,谢衡玉听觉奇佳,心绪在她缓慢的呼吸声中越来越烦躁,一颗被悬在虚空中的心脏,此刻仿佛没头没脑地直直朝谷底落了下去。


    事关谢衡瑾,他还是没能忍住妒忌——他又向她逼问得太直白了,又在她面前失态了,她会不会又觉得他偏执,会不会又像以前一样被他吓跑?不……这次哪怕她再回避,他也绝对……


    胡思乱想之际,谢衡玉的手背却忽然覆上了一只微凉的手。池倾将木人那被攥得有些变形的小袄毛边,从谢衡玉掌下解救了出来,然后动作顿了顿,试探着轻轻抓住了男人的手指。


    “我确实好奇。但我从没有像唐梨一样认为,你会为了一己之私杀害他。我想知道他在哪里,有时也确实会……担心,但若你不愿意提及他,我不会逼你。”


    话音落定,池倾感到谢衡玉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良久,他压抑而苦涩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我不想让你见他。”


    谢衡玉垂下手,好像很难面对这样的自己,却咬着牙,偏执地喃喃重复:“我不想你见他,不想你再和他说话,不想你再想念他……”


    “谢衡玉……”池倾拧起眉头,望着男人的目光有些担忧,她知道自己如今应该软声安抚一下谢衡玉的情绪,可话到舌尖,却还是打了个转儿,顺着她的心意出口,“我与藏瑾过往的种种,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我想他,更多……却也是在想魔族、妖族与人族之事。”


    对比谢衡玉此刻的模样,如今池倾的语气堪称平静,她盯着谢衡玉垂落的手,犹豫了片刻,隔着他宽大的衣袖紧紧将其握住,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道:“何况,如今我留在身边的人,是你。”


    谢衡玉低头静默了片刻,才反手牵住池倾,不安地道:“所以,如果藏瑾来找你,你会见他么?”


    池倾没有犹豫:“会的。”


    谢衡玉的声音更轻了几分,像是散在空中的烟尘:“如果他也还爱你,你会选他吗?你会离开……离开我吗?”


    池倾看着谢衡玉,周遭很静,将这注视的时间拉扯得十分漫长,她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敲击着胸膛的声音,许久才道:“不会。”


    池倾望着谢衡玉眼前的白绸,想着若此刻他的眼睛完全恢复,应当会不加掩饰地亮一下吧。


    池倾咬了咬牙,心软了几分,却并没有将后半句话咽回去:“我不会选他,他也不会选我。”


    这句话仿佛是在为之前的“不会”两个字注释,可却又好像互为因果,将那看似坚定的否认完全动摇。


    池倾不想再欺骗谢衡玉,尤其在与藏瑾相关的事上,如今更是连隐瞒都不愿意。谢衡玉坦诚地将自己全部的感情剖开给她,她曾经对他那份炽烈的感情甚至感到有些畏惧,可事到如今,她明白他依旧没有改变,只是一边勇敢朝她坦诚,一边又更加胆怯,更加痛不欲生。


    她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只能让自己也尽力真诚一点,哪怕很多事连她自己都没有想清楚。哪怕……她知道自己出口的话,可能会让他更加难过。


    谢衡玉听完她的话,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去都城走走?”


    池倾从善如流,在离开小院前指了指那小袄木人:“带上她一起吧。”


    谢衡玉脸上扯出一个笑:“好。”


    两人带着木人出了谢家内门的大阵辖域,谢家宅邸本身在天都占地颇广,又几乎是中心的位置,出了府门坐上马车,没过一会儿,帘外便逐渐响起热闹的人声。


    池倾掀帘朝外望去,两旁商铺酒肆灯火已明,街道间车马穿梭,人流如织,小商小贩忙碌了一天,甚至不顾摊铺无人照应,三三两两地聚在不远的墙角言笑吸烟。


    池倾在孤云城时,就喜爱去各种集市闲逛,只是妖族多少都有冬眠的习性,戈壁州的冬天又格外漫长,天一冷,街道上便再难见到这样的景象。


    街景随着车马的行进,在池倾眼前过得飞快。她扯着谢衡玉的袖子,好奇得几乎将头整个探出帘外。凉风自她颊畔吹进车厢,谢衡玉忽然用手背轻轻贴了贴池倾的脸颊,顿了顿,在她后背写了个符咒。


    池倾被那痒意触得缩了缩脖子,转头望向谢衡玉时,已有暖意从她后心蔓延开来。


    “呀,好贴心啊。”她弯着眼夸赞他,又问,“不下车走走吗?”


    谢衡玉想了想:“还没到地方。”


    池倾不清楚他究竟想将自己带去何处,等身上彻底回温了,才又拉过谢衡玉的手,揣在披风里替他暖着,又将目光投向了帘外。


    马车转过几个弯,眼前的街景变了又变,忽然就有些眼熟起来,池倾想起什么,忽地睁大了眼睛:“这是唐梨记忆里……”


    是她当年带着谢衡瑾看灯的地方。


    谢衡玉颔首,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很快驻足道旁。小袄木人掀开车帘,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池倾盯着头顶悬浮的彩灯,唐梨幻梦中那灯火俱落的景象仿佛再次在眼前出现。


    她转头望向谢衡玉:“唐梨身边的侍女说,她当年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谢衡瑾并非因为魔族而死。我不信。”


    谢衡玉抬起头,天上的灯火透过白绸落下,他的眼球隐约察觉到了光亮的存在。


    他没有立刻回答池倾的话,只问:“我们头上的彩灯都是什么样的?”


    池倾怔愣了一下,抬头望向距离两人最近的花灯,忽然笑开:“是一尾锦鲤呢,尾部亮着微微的烛光,很小巧的一只,随风荡着,像是在天上游动一样。”


    人族在这些精巧的物什上很花心思,池倾看得有些入神,在这片暖暖的灯火之中,很快便连唐梨梦境影响的阴影也散了几分。


    “在人族,锦鲤是吉祥的象征。”谢衡玉笑了笑,“它旁


    边那盏呢?”


    池倾又道:“旁边那盏是朵祥云,它本身没什么光,但被四周的灯火映照,简直像是被霞光熏红了似的。真好看。”


    谢衡玉又应了一声,继续问道:“还有呢?它前面的那朵是怎样的?”


    池倾于是拉着谢衡玉一路走,一路给他形容头顶的花灯,直到一盏灯前,她突然顿了顿:“这是……两只鸭子吧。”


    “鸭子?”谢衡玉默了默,片刻之后才小声道,“灯市应当不会有鸭子。”


    身旁小贩听到二人交谈,忍不住插了话:“唉呀小姑娘,我瞧着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这哪是鸭子啊,这栩栩如生就是……”


    “是鸳鸯吧。”谢衡玉接过小贩的话头,与池倾十指相扣,“倾倾,你知道鸳鸯在人族时象征着什么吗?”


    池倾有些尴尬,略带心虚地撇开了视线。


    谢衡玉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微侧过脸,轻声道:“鸳鸯象征着,关系很好,总是在一起……”


    “倾倾,以后看灯的时候,别想谢衡瑾了,想我吧。”


    第142章 第142章走路都困难的年纪,被弃尸……


    池倾一边听着谢衡玉说话,一边抬头望着不远处那对交颈依偎的鸳鸯灯。虽说妖族并没有以动物作喻的习惯,可是眼前那盏花灯是如此栩栩如生,缠绵亲昵,她又如何猜不出鸳鸯在人族的寓意。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谢衡玉会突然发问,又欲盖弥彰地用“关系很好”四字解释了那一对鸳鸯的含义。


    她有些心软地在袖底捏了捏谢衡玉的手指,良久方道:“鸳鸯在人族的意义……我能猜到。”


    池倾垂下头,睫毛如蝶翼般轻轻扇动了一下,甜言蜜语对于她来说并不难出口,可真心话却是一万分的难以启齿。但是……她不愿意谢衡玉再这样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内心。


    她从前只是回避,却并不迟钝,谢衡玉轻巧揭过的心思她明白,更知道这是他纠结了一会儿,才颤颤巍巍递过来的机会。


    她不能错过啊。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谢衡玉,修士与妖族寿命漫长,却也命途多舛,未来百十载,你我如何,我不敢承诺。可是如今……”


    她顿了顿,再次抬头望向那鸳鸯花灯,用力拉住了谢衡玉的手,声音坚定了许多:“我们把那盏鸳鸯灯买下来吧。”


    谢衡玉呆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旁的小贩便殷勤地挑了一盏全新的鸳鸯花灯递了过来,言语间尽是喜气洋洋的恭维:“姑娘眼光可真好,这鸳鸯花灯每年卖得最好,尤其是我这儿的鸳鸯灯,可比去月老庙许愿还灵呢。您二位一定长长久久,白首不离。”


    小贩这一大段说得分外流利,可见之前颠来倒去讲了不知多少次。池倾一边从袖袋中取了灵石递过去,一边笑着同小贩道谢:“多谢你。这样的吉利话我们没太听过,不如你再多讲几句?”


    小贩哪里想到池倾如此热衷于这些套话,闻言怔了怔才结结巴巴:“咳……姑娘说笑了,姑娘与这位公子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哪少得了我这些吉利话?不过既然姑娘想听,二位必定恩爱百年,地久天长,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池倾捉弄人的本性暴露无异,一边瞧着谢衡玉的表情,一边笑道:“不错不错,还有么?”


    “还有……还有……”冬夜寒冷,小贩却在池倾的戏谑声中,慌乱得脸都有些发烫,他这厢绞尽脑汁思索着合适的字词,嘴里也不受控制地道:“岁岁相守,那个……百年好合……还有,啊,早生……不是,诶?姑娘?公子?”


    池倾一边笑一边拉着谢衡玉的手离开,行走间,她手中的鸳鸯灯晃晃悠悠,轻轻碰撞着谢衡玉的衣摆。她拉住他的手摊开,将花灯放入谢衡玉的掌心,笑言说:“你们人族呀,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我从前在三连城,并不喜欢听。”


    谢衡玉紧紧攥住花灯的木柄,低头朝池倾的位置偏了偏:“那……现在呢?”


    池倾仰起脸,认真地注视着谢衡玉的脸庞。头顶灯火将他一身素色的常服染上几分暖意,那张因岁月流逝而显得愈发|轮廓深邃的容颜,此刻仿佛也有了昔日柔和温情的模样。


    她望着他遮目的白绸,仿佛能透过其瞧见那背后缱绻深情的双眼,他曾经满怀爱意地注视过她,而如今即便表面创口渐愈,其下的伤痕却仍会隐隐作痛。


    池倾踮起脚,仰头隔着白绸亲了亲谢衡玉的眼窝,然后抬手覆盖住了他几乎将花灯木柄捏断的手:“他说的这些,我喜欢听。”


    她抚摸着他青筋突起的手背,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从前,这些话,我可能会亲口讲给你听。但其中几分真假,我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谢衡玉,我从小骗人骗惯了,那时候……大家都说,只有真假参半的话才可信。说来惭愧,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我对你讲的那些话,我自己也分辨不清真伪。”


    “所以,我想少说些话……听听别人说的吧。”


    谢衡玉低着头,眉头拧得极紧。池倾等了许久,并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以为他想起从前被她欺骗作弄的日子,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啪!”转眼天边忽然燃起花火,本就骤亮的灯市上空灿然雪亮至极,池倾被惊了一瞬,回神之时,手却被谢衡玉攥握在了掌中。


    他站在她身后,像是叹了一口气,在那众人惊呼赞叹声中,在天际接连的烟花声中,低低对池倾道:“辛苦了,倾倾。”


    池倾愕然,转头望向他,从不期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什么?”


    谢衡玉捏了捏她的指尖,似也有些怔忪:“原本……七年前就该同你说的……辛苦了,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辛苦了。”


    如今夜空那一声声烟花炸响,与她曾在唐梨梦中所见的那个逢魔时刻分明极其相似,可不知怎么地,池倾竟然真的完全无法将此情此景,与个幻境联系起来。


    那盛大的烟花之响,在她耳畔几近无声,一直回荡的,也只有谢衡玉重复的那三个字——“辛苦了”。


    关于她从前三连城的那段过往,真正了解的人屈指可数,而在得知那一切之后,会对她说出这三个字的,从前也只有烁炎一人。


    她从未想过,谢衡玉在七苦幻境中,在知晓了她对他那么多欺骗和玩弄之后,还会有一日这样心软而酸涩地与她共同回望,甚至……他甚至告诉她……这些话,七年前他就该与她说。


    池倾深吸了一口气,视线中的花灯、烟火与夜幕被难忍的泪水模糊成斑驳潦草的色团,她眨了眨眼睛,泪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之前最悔恨,最愧疚的日子,


    本该在她将长命花重新种入谢衡玉眼眶的那天终结。可是如今,那海浪一样惭愧的悔意依旧不断诘问着她的内心,谢衡玉给她的谅解和爱意似乎有点太多了,多到她这样的人……也开始小心翼翼地自责。


    七苦幻境的那些片段,分明该是谢衡玉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刻,可哪怕面对着那样满是谎言的画面,他却依然会心疼她,共情她已经过完的苦难。


    池倾抬手匆匆抹去自己脸颊的泪水,咬牙颤颤强笑:“都过去了。”


    两人手牵手在灯市间穿行,那是一条很长很直的大道,慢慢走的话可以逛很久,随着夜色渐深,空中悬浮的花灯逐个暗淡了下来,人潮不知何时散去,两旁的小摊贩也收拾铺子离开。


    四周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变得很安静,池倾回神的时候,两人带着那小袄木人,竟然已将整条大街往返两圈,她眨了眨眼,笑出声:“街上只有我们了。”


    谢衡玉也仿佛回过神,唇角微扬:“今夜逛得太晚了。”


    池倾道:“可是我很开心,下次……下次等你痊愈了,我们再来。”


    “嗯。”谢衡玉紧扣着她的手,默然了一霎,忽然道,“倾倾,谢谢你今天和我讲这些。”


    他唇边笑意恬淡,声音柔和,像是夜色里潺潺的春水:“我似乎……又好一些了。”


    池倾侧头望向他:“好一些?”


    谢衡玉却并没有多做解释,只道:“倾倾,回头。”


    池倾依言转头朝身后的街道望去,那一片悬浮的花灯,此刻像是深海里透明的水母,静静悬浮在眼前,而其下宽阔洁净的大道不知从何突然扬起一阵烟尘,忽而如暗流高起,转瞬便将她带入了一个只有黑白的世界。


    谢衡玉和小袄木人骤然消失在池倾身侧,唯有掌心尚存几分余温,她心跳一下子加快,回身四望,在黑暗中忽然发觉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模样。


    楼宇倾颓,周身是难闻的焦炭味,一地狼藉,断壁残垣之下甚至还有半焦的尸身。


    池倾如游魂一般忙无目的地四处晃荡,死寂之中,忽然听到人语。她赶忙往人声处而去,只见数十名剑修面色沉重地站在不远处的废墟之上,一手横剑,一手掐诀,却迟迟不见动静。


    “确定……都找遍了么?”其中一位最为年长的剑修道。


    “找遍了,小公子不在此处。他恐怕……在魔族手里。”另一位神情坚毅的女修回答。


    “此处已由家主设下禁阵,我等皆是阵眼,一旦我等祭阵,虽能使广厦重起,街巷复原……底下压着的那些人,可再也回不来了。不仅仅是小公子,哪怕遗漏一个人……”


    “没有遗漏!”忽然身后有一个年轻些的剑修双眼含泪地重复道,“师兄,没有遗漏了,黎明将至,不该犹豫,应速速祭阵。”


    此言一出,周遭皆是寂静,年长剑修转头对上那年轻剑修的双眼,黑暗中,却似被他某种的泪意刺痛。他骤然闭上眼,扬天长啸一声,手中长剑骤然刺出。


    霎时血色如瀑,池倾只觉魂灵俱颤,下一霎便被无形的剑意推去几里之外。她愕然转头,只见那早已付之一炬的灯市街巷,却在一道无形的阵法屏障中,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恢复,砖瓦重砌,断木新接。


    那是一条全新的大道,与逢魔之前一般无二。


    只是,渺无人烟。


    她怔怔见证眼前那一切的发生,却难以思考,如游魂一般朝着莫名的方向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何处,仿佛天生就有要去的地方。


    她在天都飘了许久,月落日升又月落,她终于飘到了一处远离天都的……荒山。


    她绕着山转了几转,上山又下山,终于在山脚的一条小涧边发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低头盯着他看了许久,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年幼的藏瑾,小小的孩子,走路都困难的年纪,面色早已死白发灰,被魔族残害,随意地丢在荒山。


    谢家派了很多人,没人找到他。


    池倾突然明白,现在的她就是一个游魂。


    她想,她或许是藏瑾双魂之中幸存的那一个,千里迢迢找到了他死透了的尸身,如今,终于是重新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了。


    第143章 第143章是谢衡瑾,选择了谢衡玉。……


    许是因她如今身为藏瑾残魂的缘故,池倾感觉自己比平常木讷许多。可当脑海中甫一浮现“回到藏瑾体内”的想法后,她便立刻感到全身都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拉扯着,往藏瑾的尸身之处而去。


    须臾之间,视角迅速切换,这次池倾几乎是如同悬浮在高空的寒风,在修仙界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徘徊往返。


    她的意识是模糊的,来回之间没有任何方向,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飘往何处。


    比起妖族而言,修仙界的疆域算不上广袤,可良田富庶,百姓安居。她以俯视的姿态,将目光投向地面一处处房屋宅院,那里面的人在她眼中仿佛蝼蚁般渺小的黑点,她扫了一眼,迅速将视线移开,又随风往更远的地方而去。


    时间流逝飞快,池倾不知究竟过去多久。直至修仙界由南至北都被她走遍,当她再一次随风飘回北方时,已是春和景明的季节。


    这一次,她不再随风徘徊,而是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一处奇高的楼阁之上。那楼阁立于某处险山峰顶,飞檐直刺云间,似有夺日之势,她从最顶层的窗棂而入,透明地、安静地站在空荡的房间里,与一位盘腿端坐于蒲团之上的白发老者对面而立。


    白发老者并没有发觉她,而她也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此刻的她,是一团无意识的游魂,几乎连本能都完全丧失。


    忽然阁楼之外传来清脆的铃响,白发老者睁开如鹰隼般凌厉的双眸,目光直射窗外——他瞧见一道剑气正来回撞击着檐下的铜铃。


    老者的目光很平静,仿佛对那剑气的到来早有预料。


    他一摆手,阁楼周遭的阵法骤然开解,不久之后,有沉稳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楼梯拾级而上。


    “家主还是来了。”老者缓声道。


    谢渭停下脚步,抬手对老者作揖。对于修士而言,彼时的谢渭正值壮年,可他两鬓却已生华发,苍白难掩,更不宜尽除,只好整整齐齐得束起,显得格外刺眼。


    真奇怪啊,他的面容分明并不苍老,甚至称得上英俊,但整个人的气质,却让人轻而易举地想起,他是一个痛失幼子,也正逐渐老去的父亲。


    谢渭深拜起身后,才对老者毕恭毕敬地开口:“阁老,请为我卜卦,我想知道,谢家来日之颓势,还有何人可止。”


    老者沉默了片刻:“家主,这些日子,虽你并未第一时间找我,我却已为谢家,为天都,为修仙界,日日起卦。”


    他抬起手,袖底竟盖着数块碎裂的龟甲,阁老摇了摇头:“双魂双命之人,世所罕见。纵然谢家受天命庇佑,危难之年总有双魂双命之人降生,可朝朝劫难,却也因此而起。”


    他抬眼望向谢渭:“当年我算到小公子恐有如此大劫,早早行下逆天之举,告诫家主与夫人应对之策——小公子应早断情根,苦心向道……唉,却不成想……”


    阁老长叹一声,抬手将膝上龟甲一片片收入储物袋,随后道:“家主,此卦,并非我不愿为您占卜。只是放眼前路,如入迷瘴,当下,无果。”


    言毕,长空大风忽起,自窗外呼啸而入,池倾如枯叶轻盈,倏然被吹向高空。


    她随风一直飘一直飘,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处清幽的小院,那院子上空笼罩着无形的阴云,浓重的,仿佛永生无法散去。


    她垂眸望去,瞧见院内坐着一位身着麻衣素服,不施粉黛的清瘦女子。那女子的脸色如纸苍白,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架小小的秋千,伸手一下下推着那秋千椅,泪水无声地爬满了她的脸庞。


    池倾看着看着,忽然想,我认识她,我要留在这儿。


    视角再一次切换,这一次,池倾眼前依旧是那个女人。只是中间不知过去了几年的时间,那张原本如芙蓉般清丽娇柔的面庞,此刻已经憔悴到几乎脱相。


    女人躺在床上,月光照在她的床边,她静静盯着那落有微光的地面,无声地,依旧在哭泣。


    池倾看着她,心里难过而绝望,她顺着月光离开了院子,开启了一场不算远途的冒险。


    她仿佛不受阵法的控制,轻易便穿过谢家的内门,过山门,渡大湖,闯过一处处气势凌厉的剑阁与武场,心神激荡。


    这一次,她与之前在阁老身旁时不一样,她仿佛被养好了一些,不再是完全无知的魂魄。她心里会难过,会痛苦,也会在注视着那些冰冷的刀剑时心神俱颤。


    她甚至有了渴


    望,想去摸一摸那剑锋与刀鞘,像用他们斩开一些什么,或许是心中的迷障。


    然而她做不到,她只是一抹残魂,很弱小,随时可能消散。哪怕有了喜怒哀乐和欲望,她依旧只是无形的残魂。


    弦月高升,她继续游荡。她如今身处谢家外门,那些外门弟子日日做着繁琐枯燥的杂务与功课,几乎是谢家最晚入睡的一批修士,可是此刻夜深人静,就连外门弟子也已陷入酣睡。


    池倾从那一排矮房寝室门前走过,除了鼾声再没听到其他,她对此地不感兴趣,转身离开,余光却瞟见一抹微光。


    她停住动作,好奇地循着光飘过去,正正停在一个蜷缩成团的少年面前。


    那少年像只小鼠,在这微凉的春夜里披着薄被,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凑到面前一支燃烧近半的蜡烛前,皱着眉头重复默念那竹简上的剑术要诀。


    再念大声点。


    池倾听得入迷了,往那少年身旁凑得更近,烛火微微摇晃,少年警觉抬眼朝池倾这边望来,只是,他的目光投入虚空,并没有捕捉到残魂的轮廓。


    池倾盯着少年的脸,奶里奶气的长相,稚气未脱的五官,一双眼睛在烛火摇曳之中漂亮得惊人。


    那是一双星灰色的桃花眸,有雾起春江之美。


    此后的每一夜,池倾如这天一样,被唐梨无声的泪水逼退,又如痴如醉地来到这苦读的少年身旁。


    少年的天赋奇佳,一春刚过,在蚊虫渐生的时节,他学会了微光之术。那简单的术法被他改进,在夜里往烛台上贴上这道符纸,那微光便只有少年与残魂才能看见。


    这一人一魂愈发苦读,如痴如醉,好似是世上稍有的武痴。


    残魂仿佛和少年一同长大,时而少年的默念声落入残魂耳畔,仿佛给它了更多的生命。


    再后来,少年身量高了一些,他不再埋头苦读,而是新得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木剑。四季的夜里,他在月光下拆解着那独属谢家剑诀的一招一式,踏星剑法太凌厉,从这小小的少年手中使出,挥不出太强大的剑意……尽管,他早已将那几招练得娴熟。


    池倾心中最初只是焦急,想着那剑要是落到她手里,或许能使得更高。


    这是残魂心高气傲的心声,却也带着一种希望与少年切磋的热切。


    他们夜夜在一处,尽管少年不知道残魂的存在,可是……它喜欢他。


    直到有一日,明月高悬,月色皎然,暮春畅然的空气中,残魂陪那少年练了整整一夜的剑术。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池倾忽然心窍一动,望着那少年大气温润的剑路,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他原来自有剑意。残魂如此大悟,心中怅然若失——他承认,它不如他。


    此念一出,视角再一次切换,池倾这次被拽着忽然扶摇直上,又一次从窗口忽然撞入高阁。


    那白发的阁老依旧端坐蒲团之上,他的目光穿过残魂,望着窗外高升的朝阳,手中摩挲着的龟甲忽然被他掌心迸发的法力震碎。


    他豁然站起身,双目欲裂,血泪汩汩而出,仿佛勘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真相。


    “有了,有了,有救了!”


    身体年迈而精神矍铄的老者,在此刻仿佛陷入了某种恐怖的癫狂,他双手撑着窗沿,双眸向日,扬天长啸:“谢家还有救,天都还有救。”


    此言一出,下一刻,却天色骤变,原本晴好的朝阳刹那被阴云全然覆盖,长空骤然阴沉下来,如被魔障笼罩。


    老者哈哈大笑,日听风起卦,夜观星卜命的大家,此刻竟然完全不惧这骇人的意象。


    “心有业障,即生魔。”


    他从前枯坐长叹,是以为那能与魔族一决生死的,只有无心无情之人。而如今大笑,却是悟了,原来世上真有心性坚毅至此的人,能勘破千万业障,守心前行。


    阁老向长空,一笑毕,群山回荡那声响。


    下一刻,老者忽然纵身自高阁一跃而下,血肉碎溅,止命当场。


    池倾被眼前这幕骇住,毫无防备地,被重新拖入漩涡。


    眼前的视角一改再改,她只想着:我想知道阁老悟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他因何而死。


    倏忽,视线终于清晰。


    池倾眼前跪着一个腰背直挺的男子,他的身形与谢衡玉不像,但风度却有几分相似。


    她绕到他面前,发现他是更苍老的谢渭。


    谢渭颤抖着手,将阁老死前震碎的龟甲一片片拼凑。


    他复原出了真相的一部分,但那远不是全部。


    龟甲上只刻着八个字。


    星衍门测,一眼而知。


    池倾后知后觉,那回答的是谢渭当年问的那个问题——双魂双命之子已逝,谢家来日之颓势,还有何人可止?


    几年后,谢家星衍门测,内门外门弟子无一例外,全数赴考。


    唐梨与谢渭,一眼看重了谢衡玉。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资质,更是因为他的长相。


    更是因为,在无人可知的无数个夜里,是谢衡瑾破碎的某片残魂,跟屁虫似地黏住了这个少年,黏住了他未来名义上的兄长。


    是那片残魂说,它喜欢他,它不如他。


    是它承认他比它更强大。


    是谢衡瑾,选择了谢衡玉。


    第144章 第144章“对不起。兄长。”……


    池倾猛地睁开眼,回神之时,谢衡玉冰凉的手指正紧紧扣着她的手掌。她靠在他怀中,目之所及的景色重新有了鲜活而细腻的色彩,与从游魂视角中看到的一切都不太一样。


    她良久才清醒过来,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仰头望向谢衡玉,轻声地喊了喊他的名字。


    谢衡玉握着她的力道更紧了几分,垂下头回应她:“你心中的疑惑……都解开了吗?”


    池倾盯着漆黑的夜空,脑海中被千头万绪挤满,就连太阳穴也止不住地突突跳动着。


    夜风有些凉,她更紧地挨着谢衡玉,试图从他怀中获得一丝温暖:“我刚刚看到的……应该算是谢衡瑾双魂的记忆,对吧?”


    她眨了眨眼,心中被巨大的困惑笼罩:“这些记忆极其难得,为何会是你……将它呈现给我?”


    在池倾的心中,关于双魂双命的真相,或是去问藏瑾本人,或是等唐梨清醒后告知,或是在谢家找寻零星的线索……但她从未想过,谢衡玉手中竟然会有如此完整的记忆片段。


    他是怎么得到的?这一切和谢衡瑾的下落,又是否有关?


    池倾蹭了蹭谢衡玉的颈窝,担心他又多心,便温柔斟酌着解释道:“我就是疑惑……你别多想啊……”


    比起人族女子习惯的云鬓发髻,池倾向来只喜欢简单的披发或是编发,那头长而卷的黑发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藤蔓,轻轻蹭着谢衡玉的下颌,叫他心中柔软了几分。


    他默了默,从头向她解释这一切:“没错。谢衡瑾出生前,就曾被谢家阁老预言为双魂双命之人。你应该听说过,谢家在修仙界千年不倒,不仅仅是因为日积月累的庞大基业,更是因为谢家人杰辈出,即便遇上战乱天灾等危难之年,也会恰逢其时地,诞生出资质根骨百年难遇的天才修士,继家主之位,力挽狂澜,扶大厦倾颓之势。”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谢家运势不凡,受天命庇护的缘故。但实际,这其中还有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缘故——那些逢灾降世的天才,无一例外,皆是双魂双命之人。倾倾,你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池倾没有迟疑,蹙眉回答:“双魂双命之人,命格极硬,道途顺遂,更有涅槃重生的际遇……修仙界有这样命格的修士降生,照理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可若按你所说,双魂双命之人逢灾降世,似乎……却难说他是带灾而来,还是为救灾而来。”


    人心微妙,百转千回之际能淌过许多阴暗晦涩的思量。如果双魂双命之人逢灾降世成了一条千年不变的铁律,那也就意味着,下一个双魂双命之人的诞生,也会带来一场难逃的灾祸。


    “力挽狂澜之人纵然可敬,可也是先有狂澜乍起,再有救世之人。”池倾字斟句酌地道,“谢衡瑾出生在太平之年,出生前便被预言为双魂双命之人。而若则预言被有心之人得知……他们必然认为,那是谢家颓势之兆,更有了乘虚而入之机。”


    她用力攥住谢衡玉的手,思绪越发清明:“魔族派人卧底谢家多年,必然是提前得知了这预言,才会悍然出手,以至唐梨灯市逢魔,年幼的谢衡瑾被魔族所害。”


    谢衡玉点了点头:“谢衡瑾彼时年幼,尚未习武入道,面对魔族自然毫无还手之力。可魔族却独独算漏了一件事——双魂双命之人受天命庇佑,幼年之时尚未沾染凡尘之气,更是命魂最硬之时。”


    “因此,就如你在刚刚那些记忆中所见。谢衡瑾双魂被打散,其中一魂几乎分毫未损,很快在荒山中重新回到谢衡瑾的体内。而另一魂虽然损伤极重,却也凭直觉回了谢家,在母亲和……我身边待了许多年。  ”


    池倾的思绪顺着谢衡玉的话语一点点梳理清晰,她回忆着自己方才见证的一切,又问:“那阁老死前做出的那个……与你有关的预言,当真是因为谢衡瑾的那片残魂亲近你的缘故,还是……”


    谢衡玉苦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个世上,除了死去的阁老自己之外,再无人知道他究竟在死前预见了怎样的景象,又究竟为何会在茫茫人海中选中谢衡玉,作为那个“双魂双命之人”的替代。


    “只是谢衡瑾……好像确实是这样认为的。”谢衡玉越想越觉得荒唐,全身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扯着嘴角,露出痛苦而又嘲讽的意味,“凭什么……因为他喜欢我……我就要一辈子做他的替身……在谢家,在谢渭,在唐梨……”


    他深吸了一口气:“甚至在你的眼里……”


    回忆在谢家外门的那段时间,彼时的谢衡玉,也不过是一个醉心剑道,想着踏踏实实练剑的小修士而已。他没什么雄心大志,甚至从未想过得到谢家家主的青眼,仔细想想,那样平淡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


    可如果,他如今所有的苦难和绝望,只是因为一片残魂无意识的亲近和喜爱……那是不是,实在太可笑了一点。


    池倾被谢衡玉笑得心慌,她看着他的脸,伸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身体:“不是的。谢衡玉,你是你,你不是藏瑾的替身,你和他不一样。”


    她脱口而出的话是如此坚定,虽然这些话从她口中讲出实在可笑,可她看着他悲切绝望到似又要崩溃的样子,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了解你,我也了解藏瑾。你们两个几乎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熟悉的人。你和他不一样……谢衡玉,你相信我,你不是他的替身,你和藏瑾一点儿也不一样。”


    她仰头急切地亲吻他的嘴角,急切地重复:“你相信我,你这次信我。我不骗你,你……”


    下一刻,池倾整个人都被谢衡玉大力扯入怀中,他叩住她的后颈,如蟒般紧紧环住她的身体,按着她用力吻下。她被他攻城掠地般的动作骇住,仰头仍由他长驱直入,连换气也来不及,一时憋到近乎窒息。


    “你……”她攥着他的衣襟,竟然在这强势的吻中体会到了几分被拿捏被制约的意味,等到她被吻到眼前都有些发黑时,谢衡玉在终于松开了她,抵着她的额头闷闷地喘着气。


    池倾许久后才迷迷糊糊地缓过神,她慢慢反应过来,用力攥住谢衡玉颤抖的手:“你刚刚是不是又……”


    “啪。”池倾的话都没能说完,谢衡玉低着头,忽然抬手重重扇了自己一耳光,她哆嗦了一下,没来得及阻拦,整个人便被他用力抱住。


    “倾倾,”他声音颤抖着,语气极涩,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痛苦不堪的情绪,“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没能控制住……”


    池倾重新握住他的手,凑过去亲了亲他逐渐浮出红印的脸颊:“没关系,没关系。”


    她贴着他耳畔很轻很轻地低语安抚,双眉却蹙得很紧。残魂记忆中,阁老临死前的那句话再次在她耳畔回响——心有业障,即生魔。


    双魂双命之人既然已经降世,那就意味着相应而生的灾祸也不可避免。如今看来,那灾祸八成便是魔族围绕谢衡瑾、谢衡玉二人布局。如今谢家由谢衡玉掌控,一旦谢衡玉出事,这镇守天都的第一世家便有了巨大的破绽。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魔族撼动天都乃至修仙界的关键,从前是谢衡瑾,而如今,或许正是接替了谢衡瑾的谢衡玉。


    池倾越想心越凉,抚摸着谢衡玉脸颊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的呼吸勉强规律了几分,才强装镇定地道:“谢衡玉,你是否知道,与谢衡瑾共生的那场劫难,究竟是什么?”


    谢衡玉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克制地紧锁着双眉,抱着池倾的双臂仍然还有些颤抖,良久沉默之后,他才略显生硬地道:“我不清楚。”


    他欲盖弥彰地别开脸,不习惯对她说谎的人,就连下意识的动作都是僵硬的:“但是,等你见到谢衡瑾,他或许可以告诉你答案。”


    池倾怔住,不期从他口中听到这句,几乎是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谢衡瑾?他,他如今……”


    谢衡玉转过脸来,眉宇间郁气未散,语气却装得释然:“我借你的手,将收纳谢衡瑾残魂的容器,重新送回了唐梨身边。”


    池倾瞬间反应过来:“是那枚水晶?”


    谢衡玉点头应下,思绪却拨开多年的黑暗,从无数细微而精确的声响中,捕捉到了一阵熟悉却也陌生的剑鸣。


    在他双眼尚能视物的那些年里,那剑鸣无数次与清光剑意相伴而出,那声响与其余的剑截然不同,其声清脆如空山鸟语,余响灵动如山涧流水,世家最美好平静的声音仿佛都能从那一招一式的剑鸣声中捕捉。


    这样的声音,从前,除了剑圣之外,便只有谢衡玉能够挥出。


    只是,在谢衡玉的记忆里,那阵阵剑鸣散去后,长久的寂静伴随着青年急促的喘息灌入他耳畔。


    彼时的他纹丝不动地,坐在谢衡瑾院中廊下,如木雕般紧紧攥着拳,舌尖一片苦涩的血腥气。


    他强压着自己内心翻涌而上的怨憎,表面波澜不兴地打破了沉默:“谢衡瑾,清光剑,你已学会了。”


    又是不知多久的沉默,不远处,谢衡瑾的声音终于响起:“对不起。兄长。”


    谢衡玉低下头,忽然压抑不住,转头呕出了一口鲜血。他抬手一边擦拭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发了疯般嘲讽而绝望地惨笑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没有压制住心魔,仍由它占据他的意识,肆意爆发。


    第145章 第145章我的另一个孩子,是个性情……


    “夫人,您将这水晶放一放吧,奴婢要给您净手呢。夫人……”


    “夫人,您握着这水晶三日了,筋骨不得伸


    展,实是对身体无益啊。”


    “是啊,奴婢差人将这水晶配成项链,系于夫人颈间,以便您时时随身,如此可好么?”


    唐梨榻前,两三名侍婢神情不安地盯着妇人手中那枚水晶——自三日前唐梨从清河苑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松开过这件物什。


    起初一日,众人虽然对此感到有些奇怪,但唐梨连年心疾难愈,发病时攥着什么旧物不撒手的情况也有,因此大家并没有十分在意。


    可如此又两日,婢女发现唐梨即便入睡时也不曾放开那水晶,仿佛此物已被紧紧嵌于她掌中,难以剥离。


    侍婢们伺候唐梨多年,见状都道不妙,连忙去寻了医师来瞧。来的那医师为唐梨看诊多年,对其心疾之症再清楚不过,可一番针灸推拿过后,唐梨握着水晶的手非但分毫未动,甚至连话都不曾开口说一句。


    医师无奈,断言唐梨此举仍是心疾所至,在侍婢们殷切的目光下叹了口气:“若老夫人不肯撒手,长此以往,恐有手掌僵化,筋骨坏死的风险呐。”


    侍婢们闻言惶恐至极,于是一面派人通传了谢衡玉,一面却也只能聚在唐梨床头苦苦相劝,只是结果显而易见——唐梨不知有没有将众人的话听进几分,却是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正在苦闷之际,不知是谁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夫人,奴婢想着您多年前,曾为瑾公子打过一串长生玉的络子,我瞧着那大小正好装得下这块水晶……不如奴婢为您取来,可好?”


    唐梨原本垂着头,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紧紧交握的双手,听闻此言,眉头忽然轻蹙些许,目光自手背略移开了几分。


    侍婢见状大喜,结结巴巴道:“夫、夫人……奴婢这就为您寻那络子来……那络子……”


    她掀帘自寝间而出,没等走出两步,便已另有婢女捧着一个十分精致的木匣递来:“姐姐,是不是这个?”


    那侍婢只瞧了一眼便道:“正是这个。”


    她从那木匣中寻得那灵丝彩线细细编织的梅花络,忙不迭呈于唐梨榻边:“夫人您瞧,奴婢给您寻来了,您瞧是不是这个?这大小也正好……”


    她将那梅花络紧紧贴于唐梨手背,唐梨木讷地转过视线,怔怔盯着那络子看了许久,忽然喉间一哽,俯身呕出一口血来。


    其余两名侍婢见状一惊,一个匆忙地替她擦拭,另一个又急急跑出去喊了医师。一时之间,外头乱糟糟的脚步声也透过门缝穿了进来,唐梨的声音很小,似只有空洞的气音,她双眼不瞬地盯着那梅花络,只有身旁最近的侍女听到她用漏风般的嗓音,接近呓语般喃喃:“阿瑾没死。阿瑾……他在这里。”


    唐梨这样的状况早已不是一两回了。这些年来,外人听来荒诞至极的疯话,唐梨却说了千万次不止。可饶是侍婢在旁听了多年,如今乍闻此言,仍然觉得汗毛倒竖。


    她瞳孔颤抖地盯着唐梨,结结巴巴地道:“夫人……夫人说什么?”


    唐梨的手指蜷曲多日,已经僵硬得难以动弹。她努力动了动,也不过是让食指细微地挪了半寸:“阿瑾,在水晶里。”


    她的声音很干涩,却带着恨意强烈的颤音:“谢衡玉……杀了我的阿瑾,将他藏在了水晶里。”


    侍婢睁大了双眼,动作迅速地替唐梨松泛着僵硬的肌肉,又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那水晶纳入了梅花络中,这个过程耗时并不短,可她与一旁的同伴全程不敢发出一个音节。


    直到最后,侍婢做完了一切,才低头小声道:“夫人,您如今那样怨恨小谢家主。可是多年前……”


    一旁另一个侍女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顿了一下,还是道:“可是多年前,您曾亲口对瑾公子说,小谢家主性情柔善,是、是很好的兄长。”


    她伺候唐梨多年,却似乎从没有机会说这话,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她缓了缓,盯着那装着梅花络的木匣,小声道:“小谢家主年少时,先家主也曾赠予他一块同样的长生玉。可那时小谢家主知道您思念瑾公子,当夜领完您的责打,便将那块长生玉归还了您……您后来清醒了,自责了许多日……我记得,是您亲手将小谢家主的长生玉,同这梅花络,以及瑾公子的那一块,一同放入了这只木匣。”


    侍婢的语速越来越快,甚至完全忽视了身旁同伴担忧的目光:“夫人,我们和您一样,是看着小谢家主长大的呀,他是怎样的人,您当真……”


    “别说了,医师来了,家主一会儿也要来了。”话没说完,那侍婢却被身旁同伴轻轻搡了一下,对方拧着眉,很不赞同地冲她摇了摇头,低声劝诫道。


    寝间的帘幔再次被掀起,医师照例上前替唐梨诊脉,可不过是一日未曾前来,那医师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重。


    他替唐梨针灸后,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侍婢照旧上前询问情况,却听他摇头道:“这次老夫人的病症,我需得先行回禀家主。”


    侍婢连忙道:“那夫人的神智算是……”


    “老夫人心头淤血散去大半,确实是清醒了。”医师停顿了一霎,意有所指地道,“姑娘,还是慎言啊。”


    侍婢怔住,望着医师掀帘而去的背影,片刻后才转头望向床榻上一脸死寂的唐梨:“夫人……你……”


    “你们说我疯了。”唐梨抬头望向她,消瘦的脸上凝着惨淡的笑,“可我说的话,全是真的。”


    她咧着嘴,眼角却不受控地淌下泪来:“我不该……和阿瑾说那些。”


    梅花络安安稳稳地挂在她腰间,唐梨却突然想起谢衡玉刚回谢家不久的那天。


    那天,她先将早已长大成人的,望着她却几乎像是望着陌生人的谢衡瑾叫到房中。


    母子相顾无言,最终仍是她先开了口:“阿瑾,你要学清光剑,你爹爹便将谢衡玉接回来了。他……毕竟是剑圣亲传的弟子,于剑道也颇有天分……你要学,就好好跟他学。”


    唐梨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谢衡瑾的眼色。不知为何,分明是同样一双形状、颜色相似的桃花眸,她却一直无法从自己这朝思暮想的亲子眼中寻到半分温暖。


    谢衡瑾的眼睛里,仿佛只有深浓到难以融化的死气。


    唐梨打了个寒战,竟然无法从他的神情里读出半分情绪,思忖了许久,终是不放心:“母亲知道,你或许记恨他占了你多年的身份。可是……他如今已经看不见了,于你的家主之位,也不会有半分威胁。何况……父亲母亲也会站在你这一边。他是个性格柔善之人,你好好同他学,与他和睦相处,他从小好为人师,一定会好好教你剑法。你、你若愿意……也可称他一声兄长。当然,你若不愿也无妨……”


    唐梨多年心疾,除了谢渭之外,几乎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这么多话。哪怕是谢衡瑾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她纵然欢欣不已,却也不知该如何与眼前那眨眼便年将而立,又完全失去了幼年记忆的儿子相处。


    如今这段话,算是她同谢衡瑾说得最多的一次,只是字里行间,句句却离不开她的另一个孩子。


    唐梨惴惴不安地等着谢衡瑾的答复。


    这孩子的性情实在太过沉郁,她在他面前,有时想要亲近,却又感到有些害怕——莫非儿子长大后,都是这样的吗?


    不,可是谢衡玉不是。


    唐梨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将从前的谢衡玉拿来和谢衡瑾比较。并在最后不得不承认,谢衡玉那样柔软的性子,确实极其罕见而珍贵。扪心自问,这些年她对他并不好,可他却从未因此做出过任何怨怼的举动。


    他对她很是敬重,不论是从前那个纯真到有些黏人的少年,还是后来那个温柔却少言的青年。他为她远赴妖域求药,为她前往玄冰火山取花,又忍受了她那么多年心疾发病时的毒打……


    他从未对不起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是她一直对不起他。


    自从谢衡瑾回来之后,唐梨的心疾便痊愈了大半,随着她对亲子的愧疚逐渐缓和,她的心却又时不时朝谢衡玉那儿偏了几分。


    他如今眼盲了,使不出剑,她竟然也记挂着替他细细问过许多名医。


    她对谢衡玉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确实不希望他成为谢衡瑾继任家主之位的阻碍,但若是可以的话,她也期待着他们兄友弟恭的那一日。


    这些曲折的心思,最终都在谢衡玉被谢渭正式接回谢家的那一日,化为了她对谢衡瑾殷切的嘱咐。


    “他是个性情柔善之人。你若愿意……也可称他一声兄长。”


    可是,这话出口的瞬间,唐梨从未想过有一日,它也会成为自己另一个追悔莫及的梦魇。


    她口中那个性情柔善的孩子,在她眼前,又一次杀害了她亲生的孩子。


    而她,还曾嘱咐他,唤其兄长。


    第146章 第146章“你们何时成婚?”


    在谢家医师将唐梨情况告知谢衡玉的当日午后,池倾与谢衡玉一同前


    往了唐梨的住处。


    彼时唐梨正在午睡,谢衡玉没有进入她的寝阁探望,只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向侍婢们仔细询问了唐梨的情况。


    池倾在他身旁听了许久,待婢女们回禀完毕,她从他脸上读出几分想要离去的意思,默了默,终是拉住了谢衡玉的手。


    “我想去老夫人寝间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池倾抬头温柔地询问谢衡玉,语气中有些踌躇着试探的意味——她始终担心谢衡玉会因此介意一些什么。


    果然,在她这句话出口的下一刻,谢衡玉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嘴角沉了沉:“你是想见他么?太着急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池倾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她如今已经慢慢习惯了谢衡玉反复无常、患得患失的样子,甚至可以提前猜到他的反应——她知道,纵然谢衡玉已将藏瑾残魂的下落告知了她,但她只要稍微显露出几分好奇与关切,便会轻易地激起他的不安。


    谢衡玉在袖底握着她的力道太大,她的指骨都因此有点发麻,池倾眨了眨眼:“不是呀,我只是想去探望一下老夫人。你若介意,可以陪我一起去啊。”


    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虽一个个垂着头不说话,却早就明白池倾在谢衡玉心中的份量。因此,即便她们觉得池倾一个外人去探望午睡的唐梨有些逾矩,也不敢出言相劝。


    谢衡玉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松开了池倾的手:“那你去吧,我在此等你。”


    池倾笑起来,隔着袖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好啊。”


    侍女此刻已替她开了寝间的门,温暖沉静的安神香拂面而来,池倾在侍女的接引下,一路穿过帘幔往唐梨的寝榻边走去。待到最后一道纱幔前,池倾忽地停下脚步,转身往一旁的茶案边坐下,朝侍女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打扰老夫人歇息,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侍女松了一口气,心下却更觉得疑惑,她给池倾添了茶后没有离去,只安安静静地站在池倾身旁观察她的动作。


    池倾垂着头,细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的边沿,不仅没有询问唐梨的情况,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往纱幔后瞟一眼。


    她在茶案旁静|坐许久,直到满杯的茶水尽凉了,才起身告辞。


    侍女神情疑惑地送她离开,寝阁门一推,谢衡玉果然还站在廊下等着池倾出来。


    池倾冲侍女弯了弯眼:“后面若医师再来请脉,可问问他,有什么安神的花草植物能舒缓对症。若有,届时便让家主差人送来。”


    侍女屈膝应下,再抬头时,池倾和谢衡玉已朝院外而去。


    谢衡玉抿着唇,步子走得有些急,朔风将他眼前的白绸系带朝后吹去,池倾跟在他身后,仿佛一抬手就能将其攥在掌中。


    “谢衡玉。”池倾无奈地笑,“我在老夫人的寝阁内,当真什么都没做。”


    正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


    谢衡玉一下子攥紧了拳,转身拉住池倾重重吻了下去。他蹙着眉,齿尖几乎将她饱满的唇瓣压出失色的印痕,她显然怔了一下,片刻才开始回应他的动作。


    池倾拍了拍谢衡玉的背,在换气的间隙不轻不重地掐着他的脖子推开,打量他的神情:“怎么又不开心了?”


    谢衡玉皱着眉头,似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没事。”


    池倾默了默,良久之后忽然道:“你不开心,是不想让我去老夫人处,探听藏瑾残魂之事,对吗?”


    她抬手摸了摸谢衡玉的侧脸,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对藏瑾之事太上心了,是吗?”


    谢衡玉紧紧皱着眉头,喉结滚动着,嗓子涩得仿佛咽下了一把刀子:“不,你担心他……是正常的。”


    池倾凝视眼前的男人,食指一点点攀上他的眉宇,轻轻抚平其间的痕迹,眼里虽有怜惜,语气却逐渐凌厉起来:“谢衡玉,你恨藏瑾吗?”


    此话一出,谢衡玉全身不受控地打了个激灵,他猛然抬起头,身体的温度迅速下降,脸色更是不由自主地苍白了下来。


    池倾一点点撬开他死攥着的手掌,瞧着谢衡玉此刻的样子,心里一点儿也不好受。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带着咄咄相逼的气势,强硬地重复道:“你不怨恨藏瑾吗?”


    谢衡玉偏了偏头,脖颈的骨节在转动时忽然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周遭很静,静到池倾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他压抑在心口,迟迟未出的嘶喊。


    可谢衡玉什么都没说,只在良久后哑声喃喃:“我,我不恨他。”


    池倾松开谢衡玉,猛然抬手捧住他的脸,舌尖抵着他的双唇,叩开齿关,卷入了一抹他死死咬住的浓重血腥气。


    “我很担心。”亲吻的瞬间,池倾并没有合眼,她只是深深凝视他脸上每一分来不及隐藏的挣扎,艰难地轻声道,“心有业障,即生魔。谢衡玉,你心里压抑了太多东西,我担心……”


    “不会的。”池倾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已经被谢衡玉阻拦,他抵着她的额头,语气近乎哀求,“别说了,倾倾。我现在不会有事,我也……我也不恨藏瑾……他救过你,亦被魔族所害,他没有错……我不恨他。”


    池倾定定瞧着他的神情,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谢衡玉一定有事瞒着她,那或许正是事关魔族的那场阴谋,而她现在,至多……也只是猜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倾倾……”谢衡玉小心翼翼地拭去她嘴唇上被沾染的血渍,缓了很长时间才道,“我会控制的,我不会再在你面前发疯了……我不恨他,我既然告诉了你残魂的下落,便不会记恨他。我只是,我只是……”


    “你是吃醋了。”池倾捂住谢衡玉的嘴,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他痛苦的低语,语气无奈到像是在哄一个小孩,“你只是吃醋了,不是发疯,也不是记恨藏瑾,对吧?”


    她其实想说,这世上的苦恨有时甚至不需要缘由,何况藏瑾的存在之于谢衡玉而言,本身就是一切苦果的因由,纵然藏瑾本身无错,可谢衡玉那样强行抑制着所有负面的情绪,实在令她担忧——其业障,生心魔。


    谢衡玉紧紧拥着她,默然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他的呼吸贴着她的肌肤,池倾甚至说不清过去了多久,才感到谢衡玉的身体逐渐回温,她偏头蹭了蹭他的颈窝,像两只在冬夜依偎取暖的鸳鸯。


    这日之后,池倾似乎终于在谢家安定了下来。


    她的本体如今在十方海生根,妖力比起从前衰退了不少。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花了许多心思,为唐梨养了一株安神的灵植。


    并且,在侍婢将灵植放于唐梨寝阁那日起,池倾便开始趁着唐梨午睡时,日日前往她的寝阁静|坐片刻。


    藏瑾是双魂双命之人,幼年灯市逢魔,他的一瓣残魂徘徊于谢家颐养生息,而另一瓣魂魄重新回到了藏瑾的体内,在混乱阴暗的三连城一点点长大,直到最后……又为了池倾彻底消散。


    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性命相连的缘故,自从得知藏


    瑾被魔族“复生”后,池倾总能隐隐觉察到他的存在。


    她坐在唐梨的寝阁中闭目养神,熏香浅淡的气味中,她似乎能察觉到藏瑾那抹残魂正在他的母亲身旁慢慢恢复力量。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错觉,可她知道的是,如果藏瑾的魂魄真能修复,如果他还有曾经的记忆,那他想尽办法,也必然会与她相见。


    池倾在谢家的日子变得很单调,她每日在唐梨处与清河苑往返,或是将神识放归本体,偶尔去十方海看看龙族的情况。这样安静到几乎无所事事的日子,在她的人生中并不常见,可她隐隐总觉得,眼下的时光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有种令人畏惧的惶惶。


    而除了她在唐梨处的那半个时辰之外,谢衡玉如今大部分时间也都在池倾身旁。他仍然无法忍受池倾过久地离开自己,于是彻底将谢家的公务搬来僻静的清河苑处理。偶尔有外客来访,他也是能避则避,实在万不得已,才会朝无所事事的池倾无奈而温柔地笑笑,抱歉地唤她名字。


    池倾往往会在这种时候心软,于是跟在谢衡玉身旁见了不少修仙界颇有名望的人物。她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容貌,但令她意外的是,她在修仙界的名气并不小,许多人对于她和谢衡玉的关系,也早已心照不宣。甚至没听到太多风言风语,她却好像已在不知不觉中,与他绑在了一处。


    沈岑和唐呈依然是与谢衡玉走动最多的两人。因着与妖族的关系,沈岑对池倾的态度一向恭敬,而唐呈在见到池倾时,对她却没什么好脸色。谢衡玉察觉到这点,对唐呈的态度也有些疏淡,唐呈因此对池倾更添了几分怒意。只不过,随着谢衡玉的眼睛逐渐痊愈,他阴阳怪气的频率也慢慢降低,最终在面对池倾时,只剩了几分无奈。


    “你一来,他就变了。这么多年,我总以为他性子沉稳,不动如山。可遇上你,他竟像是丢魂失魄般,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些话,是唐呈某次在清河苑外遇上池倾时感慨的。


    池倾知道自己算是谢衡玉的一大劫难,听了这话,笑笑,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唐呈默了默,又问:“你们何时成婚?”


    “什么?”这一问,倒是让池倾彻底愣住了,她讷讷地摇了摇头,“还没这个打算吧?”


    “没有打算?!”唐呈于是又生气,步步紧逼而来,“你玩弄了他这么些年还不够?还要接着玩他?”


    池倾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幸好寻着唐呈而来的沈岑及时出现,用力按住了同伴的肩膀。


    “你现在真是一日比一日暴躁了。”沈岑无奈地朝池倾摇了摇头。


    时隔多年,沈岑作为修仙界的新贵,眸中早已褪去最初相见时郁郁不散的神色,如今望向池倾的目光里,甚至带了几分戏谑的笑意。


    “成婚这事,圣主恐怕自己也还不知道。”他轻笑着,用力拍了拍唐呈的后背,扯着同伴笑着离去了。


    池倾在原地缓了好久,望着那二人的背影,饶有兴致挑了挑眉。


    她这才开始怀疑,谢衡玉是派了他俩,来试探她的心思。


    这种事,她原以为他会与她直说。


    第147章 第147章“姐姐,我要与谢衡玉成亲……


    池倾的本性像只狐狸,在亲近的人面前,她有时会喜欢抱着自己的大尾巴百无聊赖地晃悠一下。等那人稍稍反应过来些,又立刻若无其事地将尾巴藏好,非将人惹得有些气恼了,才会笑着凑过去轻声细气地哄两声。


    事实上,自从池倾在沈岑处听说谢衡玉有想要与她成婚的意思之后,面对谢衡玉,她便又开始显露出那种狡猾的本性来。


    “在做什么呢?又在看你的无字天书?”池倾凑到谢衡玉背后,将下巴搁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懒洋洋地蹭了两下,再将目光移到他手中的竹简上。


    谢衡玉的眼睛在这两个月中逐渐恢复,只是因他目盲多年,谢家由上至下,许多习惯都因他做了调整,一时很难改变过来。


    例如谢衡玉案前处理的文书竹简,如今仍由大半被施了咒术。那些文书以常人肉眼所见是一片空白,但只有在谢衡玉手中的时候,咒术生效,才会在他识海中直接显现出文字。


    池倾最初见到这些公文信件的时候,只觉得心中酸涩。她慢慢意识到,谢衡玉当年因她发疯剜眼的行为,或许并不是最痛苦的,而是在那背后,长达几年的,浸入日常点滴,让人难以忍受的细小绝望。


    曾经它们时刻提醒着谢衡玉的残缺,而如今也不时刺痛她的心,让她总因自己曾经对谢衡玉的玩弄和撩拨而深感愧疚。


    她握住谢衡玉的手,闭眼凑近他的脸颊贴了贴:“这是什么?”


    谢衡玉顺从地仍由她的神识进入自己私密的识海,公文上枯燥的内容在池倾眼前迅速铺开,她撇了撇嘴,小心地将神识抽离,嘟囔着道:“这个呀,我没兴趣。”


    谢衡玉轻轻笑起来,揽着池倾的腰将她抱坐在腿上。他眼前的白绸在室内已不太佩戴,只是那双星灰色的眼睛仍有些暗淡无力,谢衡玉温柔地抬眸瞧着池倾,目光软得仿佛朦胧的春雾:“你从来不爱管这些,刚刚又在好奇什么?”


    池倾笑着亲亲他的眼睛:“我还以为是什么喜帖啊,请柬之类的……”


    谢衡玉动作顿住,桃花眸不安地瞧着池倾的表情:“喜帖么?”


    池倾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作势就要从谢衡玉膝上起来:“随口一说啦。”


    谢衡玉掌下用了几分力,将她桎梏住,声音低了些:“什么意思?”


    池倾托着下巴,拿起一旁的毛笔,沾了墨在空白的宣纸上涂涂写写:“我要给姐姐写信。”


    “写信做什么?”谢衡玉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语气却显得有些焦虑。


    “写信……让她找个时间来谢家呗。”


    “来谢家做什么?”


    池倾搁下笔,咬着牙望向谢衡玉:“来谢家见证妹妹的终身大事。”


    谢衡玉脸上显出了一阵近乎呆滞的空白:“终身大事?”


    池倾失笑,狐狸尾巴晃啊晃:“算了,你是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谢衡玉盯着池倾刚刚在宣纸上随意勾画的一团乱麻,沉默了许久,突然道:“不行,不能算了。”


    他拾起她丢下的笔,重新取过一张信纸,端端正正地写下“妖王亲启”四字。


    池倾眼疾手快地一把躲过,攥着信纸失笑:“你,你想干嘛?”


    谢衡玉的神情很无奈,他的双眼并未完全恢复,目之所及的世界多是灰蒙蒙的样子,可池倾此刻在他触手可及之处眉眼俱笑,鲜活得像是温柔的太阳,他光是瞧着她,就觉得汹涌的心境平和很多。


    “叫姐姐来。”在池倾印象中,谢衡玉从未直接唤过烁炎“姐姐”,这是第一次。


    她心头跳了跳,生出一种极微妙的欢欣,狐狸尾巴却得寸进尺地露了出来:“姐姐可忙了,没有大事是不会离开圣都的。”


    “是大事,”谢衡玉沉了一口气,“是你的终身大事。”


    “啊……”池倾装傻,“我之前都是说着玩玩的。”


    谢衡玉气急了,把池倾拉过去,伸手轻轻敲她额头,声音却低了下去:“可是,我是认真的。”


    池倾捂着头,凑近了去研究他的表情,一声声地无奈地唤他:“谢衡玉,谢衡玉……”


    她现在很宠着他了,甚至会把狐狸尾巴掏出来给他薅:“我也是听唐呈说的,你想成婚了?和我?”


    “呵。”谢衡玉攥紧了手里的毛笔,委屈地笑了出来,“不然和谁?唐呈也……真是一点儿藏不住事。”


    池倾握住他的手,不打算继续逗他了,她清了清嗓子,潇洒地道:“好吧,谢衡玉,那给姐姐写信吧。”


    “啪嗒”一声,一滴墨迹从笔端落下,飞快地在信纸上晕开,谢衡玉低着头,那一团小小的墨点仿佛就在他眼前莫名其妙地旋转了起来。


    他的呼吸都滞住了,不太确定地抬眼看向池倾:“所以,你愿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向她确认:“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的吧?在我们人族,成亲意味着一生一世……”


    池倾眨了眨眼睛,对上谢衡玉的目光:“我明白,你写吧。”


    实际上,妖族确实没有人族那么看重婚姻,可这并不意味着池倾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在唐呈跟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也有独自一个人认认真真地想过,如果她一定要成亲的话,除了谢衡玉之外,她并不愿意和谁绑在一起。


    成亲对于她来讲不算什么,可如果谢衡玉能因此获得一些安全感,或只是能单单通过这件事就开心起来的话,她当然十分乐意。


    池倾望着眼前那双星灰色的眼里闪现出失措又可爱的喜色,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谢衡玉如今的视力,还不便于书写,池倾于是重新换了张纸,让谢衡玉握着自己的手,认认真真,一笔一画——


    “姐姐,来圣都。我要与谢衡玉成亲了。”


    整件事确定得很突然,开始得很仓促,可谢衡玉却仿佛早有盘算一般,有条不紊地将筹备婚事提上了日程,当做顶顶要紧的大事来做,几乎搁置了其他的一切事务。


    按照修仙界的习俗,新娘子出嫁时的盖头得亲自绣成才有福气,池倾是妖族之人,既不喜欢刺绣又不迷信这些,因此侍婢只是提了一次,便被她干脆地回绝了:“我们妖族成亲不盖喜帕,这太麻烦了。”


    这话一出,众人打量谢衡玉习以为常的神情,自然也没有旁的好说。


    池倾又清闲了下来,仿佛那日与谢衡玉提及的成亲之事,对她而言就如同出门郊游一般,平常到不需要任何准备。


    她照旧每日往唐梨的院中去,虽然旁人察觉不到,但她能够感觉到,藏瑾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明显——他的残魂在复原,这是顶好的消息,只是与此同时,唐梨的身体状况也逐渐恶化。


    她的心疾似乎好了许多,可她的身体却在以难以遏制之势老去。


    “此消彼长,魂


    以魂养。“谢衡玉如今成为了世上唯一一个,能对唐梨的这种情况给出解释的人,可是他唯一的倾诉对象,也仅仅只有池倾一人。


    “也就是说,待藏瑾残魂复原后,老夫人便也时日无多了,对吗?”池倾被谢衡玉牵着走在返回清河苑的小道上,冬日午后的阳光很萧瑟,像是冰面折射下来的冷光,没有半点生气。


    “是这样的。甚至,若没有谢家这些灵药拖延,母亲如今可能已经……”谢衡玉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并没有太多苦涩的意味,可无端地,池倾觉得他很悲伤。


    两人一路无言地手牵手回到清河苑,不算太长的一条路,却见证了金乌西沉的整个过程。


    池倾回到房中后,依旧习惯性地披着毯子坐在谢衡玉身旁看着闲书陪他。她对于修仙界的这些书兴致缺缺,往日也只是借着这个幌子,偷偷将神识放回十方海的本体探视龙族情况,可这一日,她满脑子却都是唐梨的事。


    “母亲,母亲。”哪怕唐梨过去乃至现在,对谢衡玉都诸多误解,可谢衡玉在她面前,却一直用最敬重的称呼相待。


    在和谢衡玉相处的这些年里,池倾变得很会共情他尚未出口的言下之意。纵然她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谢衡玉与唐梨过去的一切,但她了解谢衡玉,她知道他是个重情之人,对于唐梨如今的状况,他未必能够放下。


    池倾坐得累了,便闭着眼靠在贵妃椅上小憩,但脑海中却依旧思绪不停——她怕唐梨某日故去后,会又成为谢衡玉心头的一根刺。


    她怕他被心魔侵扰,这几乎也成为了她如今在修仙界唯一的烦扰。


    池倾蹙着眉侧了侧身,迷迷糊糊之间,却发现谢衡玉不知何时已不在案前。


    她打了个哈欠,不清楚谢衡玉这会儿去了哪里,在贵妃椅上撑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往寝间走去。


    寝间烛火俱亮,谢衡玉坐在她榻边的梳妆镜前低着头,不知在摸索些什么。池倾隔着垂幔隐隐看到男人镜前的侧影,心头失了一拍,有些慌张地掀帘而入——有了七年前的那个教训,此刻她也看不得谢衡玉长久坐在铜镜前的样子。


    她实在怕他又想不开,要干出什么蠢事。


    她掀帘而入,疾步走到他身旁,许是因为她动作太急,眼神太过惊慌,谢衡玉惶惶抬头与她四目相对,甚至忘了藏起手中的东西。


    两人呆若木鸡地在通明的烛火中打量着彼此,许久之后才确定对方安然无恙。


    池倾长出了一口气,目光下移,最后落到谢衡玉局促的手边。


    一个眼疾未愈之人,在这满堂灯火下,不太熟练地绣着一块红帕。


    若没猜错,那是本该由她绣的,有福气的盖头。


    池倾气得笑了出声。


    第148章 第148章藏瑾笑了笑:“恭喜啊。”……


    严寒天,在谢家寄出的信件送到妖王烁炎手上的那个当下,池倾正坐在唐梨的寝阁内,面露难色地绣着她的红盖头。


    虽说在三连城时,她并非没有学习过刺绣,可那时毕竟年纪尚小,这些精细的技艺学得快忘得更快,后来等她被烁炎接回,因打心底排斥这些东西,更是连看一眼都嫌麻烦。


    “唉。”针尖无数次刺破手指,池倾深深叹了口气,一脸安详地瘫倒在椅子上阖眸养神。


    这人族的盖头纹样可真是一个比一个难绣。


    要不是看在谢衡玉眼疾未愈、可怜巴巴的份上,她是断断不会给自己揽这个活的。


    唐梨房中的安神香积年累月地熏着,池倾闭了会儿眼,困意便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


    这些日子,她在唐梨的寝阁待得久了,渐渐也能将此处当做自己的寝间一般安心下来,而唐梨身边的侍女,对她莫名其妙的探视也早已习以为常,上完茶后便也不再时时注意她。


    池倾的思绪有些迷糊,半梦半醒之间,她忽地仿佛感到寝阁的大门被轻手轻脚地推开。她潜意识觉得那是侍女或是谢衡玉,支着脑袋继续迷迷糊糊地打盹,又过了没一会儿,她身前脚步窸窣,仿佛有人站定下来,拾起了案上的那块喜帕打量起来。


    这必然是谢衡玉无疑了。


    池倾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没睁开,只抬手往来人面前晃了晃:“啊呀别看,这回也还是不行。”


    来人低低笑了声,忽然握住了池倾的手掌,那冷冰冰的触感,像条缠绕而来的蛇。


    池倾一个激灵,几乎是在转息之间清醒。她仰起头,周遭昏暗,只有她案上摆了盏灯,而那男人苍白的脸庞此刻隐在暗淡的昏黄中,像一抹透明的影子,正被她案上的灯光穿透。


    池倾的身体一点点僵住了,视线从男人的身体缓缓移到他手中的红盖头上,她张了张口,许久才讷讷道:“藏瑾。”


    藏瑾笑了笑,星灰色的眼睛深深望向池倾:“恭喜啊。”


    池倾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太大,以至直接带翻了案上的茶盏,青瓷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利的碎响。


    而与此同时,那原本被藏瑾握在掌中的红盖头亦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茶水霎时将它浸透,留下一片残败的红色。


    “姑娘,您还好吧?这是怎么了?”侍女掀开帘幔,神情不安地朝池倾走来,片刻后,她站到了藏瑾原本所在的地方,弯下腰一片片收拾地上的碎瓷。


    池倾环视着寝阁每个空荡的角落,试图从其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藏瑾方才的存在仿佛是她的错觉,他再次消失无踪,给她带来一种黄粱大梦般的虚无。


    池倾怔了怔,良久才反应过来:“老夫人还好么?我定是惊醒她了吧?”


    侍女的动作僵了僵,低声摇头道:“这几日,老夫人熟睡的时间越发长了。往常她极容易被惊醒,如今无论外头如何吵闹,倒也能睡得安然。”


    池倾接过侍女递来的红盖头,无意识地用力攥紧了一些。


    她不可能看走眼,方才藏瑾确实来见过她,而唐梨近日昏睡不醒的症状,也定然与藏瑾脱不了干系。


    她闭了闭眼,重新坐回案边,怔怔看着那一盏摇曳的灯火,竟然没有半分想要离去的意思。


    侍女收拾好地上的碎瓷,见池倾仍坐着,有些诧异地又为她添了些茶。只是眼下天色已晚,侍女踌躇着想提醒池倾两句,却听她道:“等晚些,你让谢衡玉过来此处,再屏退旁人,除我与谢衡玉之外,不许旁人出入老夫人寝阁。”


    池倾的声音很沉稳,仔细琢磨着,却透着几分薄薄的冷意,侍女极少见她这般严肃,心头颤了颤,连忙依言退下。


    一时唐梨寝阁内的侍婢们都散尽了,池倾才掀开帘幔往她榻边走去。榻上唐梨的面容比之前清河苑一见时更加消瘦枯槁,印堂之间亦隐隐有油尽灯枯之象。


    池倾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对于眼前这女人也没有多少情谊,只是突然想起从前在幻梦中所见的唐梨——她本也是个天真自由的女子,却几乎终其一生都被困在那个逢魔的夜晚,与自己的心魔纠缠。


    若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衰朽,是为了重新滋养谢衡瑾破损的残魂,她是否会更解脱一点?还是……会感到委屈呢?


    池倾伸手贴上唐梨颈侧的动脉,她年纪并不大,皮肉却已然如老人般松弛垂垮。池倾摸索了一会儿,才感知到指下的跳动,微弱得几乎能被忽略。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自侧旁出现,轻轻拨开了池倾的动作。


    “……藏瑾。”池倾的睫毛颤了颤,在寂然之中忽然喊了他的名字。


    藏瑾在榻边倚墙站着,视线低垂,眸中却有戏谑:“你刚觉察到我,便派人通传了谢衡玉。池倾,你真正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原来是会这样小心翼翼的。”


    “你和他之间,本不该有深仇大恨。”池倾刻意回避了藏瑾话语中那层拈酸吃醋的意思,蹙眉望向唐梨,“他与唐梨之间,也不该闹到如此境地。藏瑾,我与谢衡玉马上要成婚了,唐梨如今也时日无多。万事无常,终有尽时,该说清的,你要给个答案。”


    藏瑾抱着双臂在灯火下盯着她瞧,那阴郁深邃的眉眼因她平平淡淡的几句话染上了些许戾气。若非魂魄感知不到心痛,他此刻恐怕会怆然大笑出声:“倾倾,我们多年没见,我还以为能得到你几句关心。”


    池倾抬眼直视向他,烈烈摇曳的红烛映着她漆黑的星眸,她眼底似乎没什么情愫,出口的话也是冰冷的:“藏瑾,你与谢衡玉谋有大计。我虽管中窥豹,也略猜得一二。你我二人,向来落子无悔,何况你,既已做了决定,那必然是选了最好的那条路。”


    “落子无悔。”藏瑾低头嗤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苦涩,“可即便落子无悔,也会心有不甘。倾倾,距你我逃离三连城的那日算起,已有十几载。沧海桑田,世事易变,如今的你,是一点儿温情也不留给我了,对吗?”


    “冢上生青苔,年年芳草绿。”池倾的眸子颤了颤,躲闪着移开了目光,“你在妖域的那口悬棺,常年有我为你栽的花。”


    藏瑾闻言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出声来,片刻后,他抬头朝外喊了一声:“你都听到了?那进来吧。”


    帘幔掀动,池倾这才发觉谢衡玉不知何时已在寝阁外间站了许久,将她方才与藏瑾的对话悉数入耳。


    她愕然眨了眨眼,哭笑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被藏瑾与谢衡玉二人联手戏耍了一般,这种感受实在叫人啼笑皆非,她咬了咬牙,没能发作,却听藏瑾接着道:“我早就同你说过,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地想让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池倾心头一颤,侧过头,对上藏瑾笑意未达眼底的双眼,他看着她笑得苦涩:“谢衡玉,若我并非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哪怕你二人情比金坚,我也一定死搅蛮缠,又怎会宽容大度至此?”


    谢衡玉静静立在池倾身后,即便不回头去看,她也能感到他温柔宁静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这么多年,她在谢衡玉和藏瑾的这两段感情中纠缠拉扯,而如今却是第一次,在同一个空间同时与他二人相处。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理清了他们三人的关系。可藏瑾刚刚的那一句话,又让她不由心如刀绞。


    “这世上若有一人,真心实意地想让我早日好死,那便是她。”


    藏瑾的这句话,是当日他们在戈壁州重逢后,彼此心知肚明的共识。即便她未曾出口,但他也看得清楚——比起他受魔族操控,如此不人不鬼地苟且于世,她宁愿他当真彻彻底底地死在妖域的悬棺之内。


    只是池倾想不到,藏瑾竟然会在此刻,当着谢衡玉的面,如此毫无芥蒂地说出这句话。


    她心口堵得厉害,望着藏瑾的眼神中流出了几分难过。谢衡玉上前与她并肩,微凉的指尖自袖底轻轻握住她,她一下子蜷了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


    “可是,没有如果。对不起啊,藏瑾。”


    她仰脸望向藏瑾,男人的魂魄没有实体,在烛火之下仿佛一个浅淡的剪影,与那些虚无而折磨的遗憾一样令人心生绝望。


    在池倾的认知里,比起作为魔族的提线木偶般苟活,死亡或许是另一种解脱。她希望藏瑾能够解脱,可不管是当年在戈壁州,还是如今在谢家,她都没有任何立场劝他做出任何关乎生死抉择。


    她知道藏瑾心里也藏着太多的遗憾,而更遗憾的是,她并不是那个能使他释怀的人。


    藏瑾孤零零地站在唐梨的床榻旁,看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许久方垂下眼,嘴角扯出了一抹笑。


    他在榻边的小凳上坐下,那双疏淡而沉郁的眸子淡淡盯着唐梨苍老的面容,顿了顿,他问:“倾倾,你管中窥豹,猜到了多少?”


    池倾上前,目光一同落在唐梨沉静的睡颜:“唐梨曾说,她亲眼瞧见谢衡玉将你杀害。我猜,这件事不假……却应当是你与谢衡玉一同谋划的。”


    池倾侧头望向身旁的谢衡玉,轻声道:“但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


    第149章 第149章他恨谢衡玉。


    藏瑾本不应该恨谢衡玉的。


    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他们的人生轨迹本该如同参辰日月,互不相干,毫无交际。


    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其实尚在三连城的时候,藏瑾就听过谢衡玉的大名。


    当时他的名字,已与修仙界那高高在上的剑修世家息息相关,那金尊玉贵的三个字被各种修士或妖族提及,其中不乏或艳羡或嫉恨的情绪。


    但藏瑾知道……那与他无关。


    他的记忆之初就是一片灰败惨淡的暗色,三连城的阴雨季如此漫长,阴雨过后便是连天的凄雪——他要在那里活下来,并不容易。


    因此,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人与人的差距为何会如此悬殊。


    “谢衡玉”这三个字,对彼时的藏瑾而言,只像是一个触不可及的辉煌符号,绚烂到没有多余的意义……如果他只是藏瑾的话。


    只是仇恨,又是从什么时候滋生的呢?


    藏瑾记得那是一个深夜,一个很宁静的夏夜。


    那个夜晚,距离他被魔族从妖域的悬棺中唤醒,已经有段日子了。


    魔族将他送至蟮镇,明面上并没有安排太多人手监视他,可那寄生于欢喜面的魔族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摆脱。他残损的肉身被其以某种隐秘的术法修补,从此便在其掌控之下,稍稍失控,便又将受到灵肉分离之痛。


    藏瑾从小被人掌控,早就受够了这种苦楚。他与池倾本质相似,一切坚韧卑微的求存之举,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自由自在,重见天日。


    藏瑾偶尔会想起池倾在毒障漫布的深林中,同他畅想过的将来。她说他们会在一个富足又安宁的地方定居,那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因为足够安稳,便也生着善良而真诚的心,那里或许也会有如他们一样弱小贫苦的孤儿,可他们无需学习欺骗和偷盗,就能够获得一碗热乎乎的粥粮。


    池倾说的那些话,藏瑾记得很清楚。那些话在她出口的瞬间形成了画面,而那个画面,甚至比池倾那张明丽而充满希冀的脸蛋更加动人。


    藏瑾知道,池倾在花月楼接触过太多花言巧语的家伙,他们说出来的话真假掺半,即便是池倾这样的人也会被迷惑一瞬。


    是啊,谁听了能不被迷惑呢?


    池倾和他描述过长草连天的妖域草原,期盼过初春浩荡的天湖乍开,那曾经是他们共有的梦想,凭着这样的美梦,他们挨过那么多凄冷苦寒的长夜……


    如今,她解脱了吗?她自由了吗?


    藏瑾闭起眼,任凭池倾为他描绘的那一幕幕画面逐渐黯淡。


    他慢慢感到寒冷  ,那是一种从心底泛上来的严寒,而与之一同生出的,是一种叫他难以启齿、难以忍受的怨恨。


    他想起魔族同他讲述的那些真相……关于池倾真实的身份,关于妖王对她的宠爱,关于她为救他回来花费了多大的代价,却终究落空。


    魔族对他讲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是平平淡淡、毫无情绪的陈述——至少,以藏瑾的多疑和敏锐,他未能从中找到一丝隐瞒或篡改的痕迹。


    他默默地听了进去。最初,在他听到池倾为他以血祭花的瞬间,他竟然感到了心痛……他知道那是一种幻觉,他的心早就不会跳了,只是他对她的爱意还活着,是那残存的爱意令他习惯性地感到心痛。


    可是渐渐地,随着魔族的陈述,他开始意识到池倾正在离他远去。


    那种远去甚至并非客观,而是他终于极其主观地意识到了,那个在三连城中与他孤独相依的少女已经消失了——且不说他如今无法摆脱魔族的控制去寻她,就算寻到了,又如何呢?


    那个会在长夜默默守在他身旁的女孩,那个会安安静静地给他擦拭伤口的女孩,那个会伴着花月楼遥遥的乐声,在窄小的柴房为他跳舞的女孩,早就已经不在了。


    哪怕再次与池倾相见,他见到的也只会是妖王金枝玉贵的妹妹,是另一个辉煌而触不可及的符号。


    他的池倾呢?他费尽心思救出三连城的池倾呢?


    他寻不到她了。


    藏瑾是个冷静到冷淡的人,他领悟了魔族的那些陈述,并且很快想明白了这些。他看清了池倾与自己的差距,心中生出遥遥的苦与怨。


    这种苦怨没有源头——他能恨谁呢?谁都没错。


    恨命吧。


    或者,去恨那个试图操控他的,令他难以摆脱的魔族吧。


    藏瑾戴上欢喜面,从此融入了蟮镇的魔族之中。


    他知道自己与其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或许还是死了更痛快,可是他死过一次,他知道濒死的感受是何等绝望。如今的他,虽然没有心跳,可他还有意识,还能动弹,他的手脚听从他的指挥,他的体内仍有力量能被驱使——是啊,他至少,还有力量。


    对于力量的渴望,以及对死亡的阴影,成为了藏瑾这样将就苟活的理由。


    他依旧迷恋持刀挥剑时的感受,于是以此日夜精进自己的修为。在那段时间中,他简直如同武痴,人族的修仙入道之法不再适用于他,他便改了魔修的路数修行。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是非善恶,正道邪道对他来说差别也并不大,那些在他眼中,无非是“器”。器为我用,他痴迷的是那种能够尽在掌握的实感。


    藏瑾就这样沉进了自己的世界,拖着那样一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身子,慢慢自洽地活了下来。而与此同时,那附身于欢喜面的魔族,竟然也安定了起来——藏瑾不再想着挣脱它的控制,它便也变得很乖,像是被藏瑾持握着的另一个器物。


    一年的时间过去的很快,一切的转变也即将到来。


    变数就是那个夏夜。


    藏瑾记的很清楚,他在那个夜晚,再一次拿起了谢家的《踏星剑法》。


    第一次看到这册剑法的时候,它只是一本躺在三连城书舍中无人问津的剑诀。《踏星剑法》不是什么不世之术,修仙界早就将其传遍,但凡握剑的,多少也都能使出一两式。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要把《踏星剑法》学好,其实并不容易,而能把它发挥到极致的,恐怕也只有天赋异禀的谢家之人。


    谢家掌门以剑入道,承位的门槛,便是这剑法。


    藏瑾一页页翻着那册剑法——当年在三连城时,他也曾这样认认真真,一招一式地拆解、记忆、修习过它。三连城中的人都知道,他是用刀的好手,可他自己明白,他的剑并不逊于刀。


    他知道自己学得好《踏星剑法》。


    指尖停顿在剑法最末的那一招。藏瑾的灰眸暗了暗,片刻之后,他将那册剑法合拢。


    乍然,剑出鞘。剑气破空,那响声清冽而冷厉,分明不带任何灵力,分明只是招式而已,却浩荡如燎原野火,其侵略之态、铮铮意气,恰合当世对于这套剑法的解读。


    天下间,少用人能以这样凌厉的傲气挥出这套剑诀。


    夏夜蝉鸣骤歇,繁星不闪,风与光都仿佛在藏瑾的剑下停滞。他挥剑的速度很疾,心跳却比之更急,他感到自己的某瓣灵魂正随着他的剑,呼啸着冲出体外,他恍然感到自己重新活了一次,化为了全知全能的万事万物。


    然而,那样奇妙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一刹——至最后一招,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长剑脱手而出,深深斩入巨石之中,嗡鸣不断。


    藏瑾喘了口气,离体的魂魄骤又撞回胸腔,他跪倒在地,冷汗如瀑而下。


    《踏星剑法》的最后一招是血盾,当年他为救池倾挥出这一招,从此绝命于妖域……从此,也再也挥不出这一招。


    濒死的惧意逼得他丢了剑,他撑着地,脑海中却翻腾而起了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那是他从未去过的修仙界天都。


    灯市,花灯绚烂,样貌温柔的女人笑着将他抱入怀中,他盯着她唇瓣开合,吐出哀婉又满是爱意的字句……


    庭院,暖洋洋的日光下,他被许多锦衣华服之人簇拥着,在一个又一个怀抱中辗转,最终回到一个踏实沉稳的怀抱,他对上他的眼睛,笑起来,生出小手拽他衣领上的金纹。


    周遭有人打趣起来:“家主抱着小公子便不愿撒手了,一会儿小公子抓周,可要抓着家主不放了。”


    谢渭哈哈大笑,将他放在那布满了各色抓周物什的大案上。他茫然无知地爬起来,笔墨纸砚、经书佛珠从他眼前而过,他没有理睬,继续爬,爬了一圈,仍然回到父亲身前。


    小小的孩子,伸手摸向谢家家主腰间的令牌,没有握住,最后紧紧按住了父亲的剑鞘。


    那是家主的剑,那是象征着修仙界剑道巅峰的剑。


    周遭一片寂静。


    谢渭的声音在他记忆深处如此清晰,似叹似赞:“谢衡瑾,吾儿……”


    意识逐渐回笼,盛大温情的一切如梦幻泡影消散。


    魔族蟮镇的夜幕下,躺着一个冷汗淋漓,不人不鬼的少年。


    蝉鸣重新喧嚣,星河再次流转。他睁着眼,望着天,感受着那黄粱一梦般的苦与怨。


    原来他得到过,原来他失去了。


    原来他又失去了。


    藏瑾惨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很多,最终从记忆深处剖出了一个名字。


    谢衡玉。


    那个高高在上的名字,本该是他的人生。


    一切的苦怨和不甘,就在这样一个夏夜有了靶向。


    他恨谢衡玉。因为他不只是藏瑾,因为他曾是谢衡瑾。


    第150章 第150章是他…以命换了他的倾倾。……


    “拔剑吧。”


    光阴流转,在那个夏夜过后的许多许多年里,对于谢衡玉的怨恨,在藏瑾心中不断地纠缠滋长。


    他藏身于魔族边陲贫瘠阴暗的小镇,孤零零地握着他的剑。那双星灰色的双眼冷淡而阴郁,死死注视着千里之外的天都谢家。


    如果没有对比,如果他从未恢复年幼时身为“谢衡瑾”的那点零星记忆,或许他不会活得如此痛苦,如此不甘。


    可不知为何,自从藏瑾在那个夏夜再次使出踏星剑法后,他的记忆仿佛就被钻开了一个小口,过往那些……甚至尚在襁褓中的画面,如幽幽微光不时透入,将他刺得愈发难堪。


    彼时的谢衡玉在修仙界,正是芳名远扬,如日中天之际。藏瑾却如同孤雏腐鼠,置身烈日之下的阴影处,以满心怨愤,瞧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天都玉郎。


    昨日,他闻他拜师剑仙,习得清光剑……今日,他又见他入主白马盟,盛誉天都……


    这些,他谢衡玉做得成,莫非他藏瑾……做不成么?


    即便自三连城长大,可藏瑾心高气傲,自淤泥之中挣出,伤过痛过,却哪有一日低过头?他自认自己并不逊于谢衡玉,如今云泥之别……无非是……


    因他姓了谢,因他占了他的一切。


    藏瑾这样不甘,这样怨恨,即便他从未与谢衡玉说过哪怕一句话,但对其的恨意却远远盖过了对魔族的那些。


    仇恨模糊了记忆和理智,于是,在浑浑噩噩的某日,他顺理成章地向魔族投了诚——很正常不是吗?他本就被魔族操控着这副破烂不堪的身躯,修习剑术的每一分内力也都由魔息转化而成。


    原本,他融于蟮镇,便没有任何一只魔察觉到他的异样。


    或许,他早就是魔族了。


    藏瑾彻底沦为魔族的走狗,以城主之名,带着满身魔息,重新回到了蟮镇。魔族对他的操控并没有加剧,只是他自己也早已与那张欢喜面密不可分。


    他在蟮镇又待了很久,久到他在蟮镇开凿了一口枯井,久到那口井容纳了他全身源源不断的魔息,聚少成多,竟成为了这座边陲小镇全部的魔息之源。


    藏瑾逐渐明白魔族力量的来源,魔族百姓以魔息为生,而那些源源不断的魔息,皆是来源于世上万万人解不开、剪不断,苦痛交织,日夜壮大的心障。


    心有业障,即生魔。


    便是因此,魔族往往趁乱而起势,盛世则蛰伏。


    藏瑾有时会去蟮镇的那口,集了他全身魔息的井边呆坐很久。井中无水,却完完全全地映出他丑态毕露的模样。


    他如今……到底算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话又说回来,在蟮镇的那几年中,他心中除了修炼与怨恨,偶尔……还是会被一些别的事情干扰。


    那些干扰来源于蟮镇的魔族百姓。


    自从藏瑾开凿了那口枯井,而蟮镇百姓发现每逢十五,这井中便会涌出大量魔息之后,他们便渐渐地……变得懒了起来。


    世人都说,魔族本性最是好乱好斗,无恶不作、无奸不犯,可究其根本,却也只是为了那一口魔息罢了。


    蟮镇百姓并不多,每月靠着那井中魔息,居然也够了平日修炼生活。于是不知不觉地,这小镇变得分外太平祥和,竟然数月都未曾有过一起人命争端。


    藏瑾担了个城主的名头,对于这一城魔物却并没什么责任心。只是非常偶然的一次机会,他难得又想起池倾说过的那些话,于是掀了掀眼皮,入眼的景象……竟然与昔日少女憧憬的画面,有了几分相似。


    “那里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或许也会有如我们一样弱小贫苦的孤儿,可他们无需学习欺骗和偷盗,就能够获得一碗热乎乎的粥粮。”


    藏瑾张了张口,觉得荒唐——池倾若来到蟮镇,大抵也会觉得难以置信,她曾经梦中的定居之处,竟能在这魔族小镇寻到三分相似的影子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枯井旁站起身,灰眸茫然,心头颤颤。


    可那刹那的出神,终归只是刹那。


    魔族仿佛也是自那日起,才终于想起这个被安插在蟮镇的,不人不鬼的走狗。


    他们开始给他下达一些指令,借藏瑾之手,将魔族的势力逐步渗入妖族与修仙界。


    他确实是被魔族胁迫,可他那刻满载怨恨的心脏,也并未因此感到半分不安。


    他成为了魔族按插在修仙界的眼线,做了个沽名钓誉的银叶谷主。


    又随手洒落几滴墨渍,任凭魔族势力渗入妖族各个角落,肆意发展。


    而后……他终于向谢家出手,终于载着多年的苦怨和不甘,开始不怀好意地搅弄谢衡玉的人生。


    “拔剑吧。”


    彼时,在他听到谢衡玉说出这三个字的当下,他终于取回“谢衡瑾”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位“兄长”面前。


    当年一个高居天都云端,一个屈于魔族之下。而如今,情况仿佛终于逆转,他站在他双眼皆盲的“兄长”面前,看似求他指点,实则志得意满,占尽上风。


    “兄长眼疾难愈,又如何瞧得清我出剑?”谢衡瑾低眸笑着,于谢衡玉面前仗剑漫行,足下无声,如毒蛇匿形。


    谢衡玉答:“世间万物皆可为剑,万物之间也皆有剑意。风过有声,心动有感,剑锋所指,未必要用双眼丈量。”


    谢衡玉话音未落,谢衡瑾竟已拔剑,那是踏星剑法的第一式,来势汹汹,如平地惊雷乍起,滚滚而来,须臾之间,已近谢衡玉门面。


    谢衡玉乌发白绸随风而起,低眉垂首间,身前半寸却陡然升起一道无形的微弱剑意,那剑意孱弱,却四两拨千斤般,将谢衡瑾的剑气荡偏分毫。


    惊雷般的剑气几乎擦着谢衡玉脸颊而过,白绸被利刃斩开,轻轻随风而落,谢衡玉抬手于半空接住,疲惫地挡住双眼,转身走回房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房门随即合拢,谢衡瑾提剑站在那如雪谷般空荡的院中,许久后,才怔怔仰头,看着白昼天光洒落。


    他知道谢衡玉修习清光剑,本就以光为剑,手中无器仍能纵横剑道。


    可他……可他如今分明已经瞎了……方才那道剑意,究竟是……


    这是他作为“谢衡瑾”,与谢衡玉过手的第一剑,他抱了必胜的心念,却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茫然不解。


    此后的每日每月,谢衡瑾就这样仗剑来到谢衡玉院中,朝他出剑,然后失意而返。


    是什么错了,一定是什么错了……


    他在谢衡玉面前用尽了生平所学的剑术与刀法,他的恨意与怨念却在那落空的一招一式之间化作了深切的困惑,他提剑的手是那样沉,到最后几乎难握一物。


    谢衡玉周身那无形的剑意是如此孱弱,却轻而易举地一次次偏开他的招式,形如鬼魅,难以破除。


    终有一日,谢衡瑾再未按时前往谢衡玉的院落。


    白衣的青年在廊下静|坐整日,于黄昏去寻了他名义上的弟弟。


    “拔剑吧。”


    谢衡玉见到谢衡瑾,依旧只说这三个字。


    “我生平所学,皆已用遍了。”谢衡瑾怔怔盯着眼前双眼俱残的青年,声线惶惑,却早已磨没了怨恨。


    他修的是魔族邪术,除了剑法刀法,他本有其他万千手段压他一头。可事到如今,他只觉得无力——他想做回谢衡瑾,想要作为谢衡瑾堂堂正正地击败他的兄长,想急切地证明一些什么。


    他想与那魔族荒原惨月下,形如鬼魅的“藏瑾”割席,可如今……如今……


    谢衡玉沉默了片刻,脑海中翻出谢衡瑾手中千万次剑气的响动,他用记忆和经验一点点补足了他出剑的画面,许久之后,他突然开口:“踏星剑法最后一式……血盾,你从未用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也明白过来一些什么。


    回忆里,池倾绝望的哭喊,与藏瑾使出血盾的场景再次浮现,谢衡玉只觉双眼又哀哀切切地泛起痛来。


    他抬手压了压眼眶,以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声音道:“你心结难解,故而难成踏星剑法。”


    池倾的眼泪还砸在他心上,谢衡玉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在此刻面对那个沉重的真相。


    他们三人走到这一步,或许真的只是因为那一招“血盾”。


    可若没有那一招,他便也再也无缘与池倾相见。


    藏瑾终有千般万般的错处,却也只是他,在当年那般走投无路的境地,以命换了他的倾倾。


    谢衡玉袖底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他心中清楚,若学不成踏星剑法,藏瑾便再难承继谢家家主之位……除非,除非……


    他沉了一口气,抬起头,淡淡道:“我教你清光剑。”


    日暮黄昏,万籁俱寂,最后一抹天光自遥遥的西面悄然褪尽,黑夜取代了白昼,谢衡玉一袭白衣站在暗处,如同山水画上寥寥的一笔。


    谢衡瑾望着他孤清的影,想不透,瞧不破。


    他在骗他吧。


    这世上怎会有谢衡玉这样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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