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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0

作者:秋水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4章


    024


    贾滟叹了一口气。


    林如海看向她。


    贾滟毫无所觉,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垂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又幽幽叹了一口气。


    林如海忍不住问:“为何叹气?”


    只手撑着下巴的贾滟杏眼微抬,瞅向林如海。


    “我想到老太太,所以叹气。”


    林如海脸色沉静,淡淡地“哦”了一声,说道:“老太太是国公夫人,身份尊贵,在府里说一不二,又儿孙满堂,环绕膝下,她有什么不得已的地方,需要你为她叹气?”


    贾滟闻言,抿着唇笑而不语。


    林如海搁在桌面上的修长五指下意识地敲着红木台面。


    “老太太自然是身份尊贵,说一不二。可如今宁、荣两府不比从前。自从两个国公爷去世后,宁国府就不说了,但是荣国府,还得是老太太坐镇,才有今日的繁荣。”


    贾滟整理着脑海的记忆,还有原身妹子关于荣国府的记忆,有条不紊地跟林如海说:“宁国府的大老爷,如今热衷寻仙问道,只喜欢在道观里炼丹。在府里的珍大爷,靠着祖宗留下的根基,倒是还能过下去。或许深宅大院,凡是没个像老太太那样能镇宅的长辈看着,家风都会大不如前。我本不是宁、荣两府的本家人,因着敏姐托给老太太的几个梦,才得了机会嫁给老爷。老太太虽然对我好,但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何而来到老爷身边。”


    嫁给林如海当填房太太的贾滟,不过是一粒棋子。


    贾母没什么不对,身为一个大家族的大家长,她为家族考虑,为女儿和两个玉儿考虑无可厚非,甚至令人动容。


    而且贾母对原身妹子一家也相当礼遇,所有的事情都客客气气,有商有量。一旦认了贾滟当干女儿,也是真心对她好。


    真心是真心,谋划是谋划,两者并不冲突。


    贾滟很清楚贾母放不下两个玉儿。


    如果贾敏留下的,仅有一个林黛玉,那事情简单得多。她担心林黛玉幼失庭训,就像贾滟所知道的那样,将林黛玉接到荣国府放在身边教养就可以。


    原著里贾母并不知道林如海会短命,也没有要求他不能再娶,她将林黛玉接到身边,只是希望外孙女能在她身边教养,长大后能谈婚论嫁时不会遭人非议。


    可如今贾敏留下的并不仅仅是林黛玉,还有林绛玉。林黛玉能接到身边教养,可林绛玉呢?贾敏去世时,林绛玉甚至还不记得母亲,那可是要继承家业的。


    林如海科举出身,以探花郎的身份入仕,容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如今丧妻,不知多少人赶着要给他当填房太太,而林如海为了两个孩子,续弦是早晚的事情。


    与其让外姓女嫁给林如海当填房太太,不如她主动挑一个嫁过来。古往今来的联姻之事,死了原配的男人,从妻子的家族里再娶一个过来当续弦是很平常的事情,只是宁、荣两府已经挑不出适婚的年轻姑娘罢了。


    但凡能挑得出来,也轮不到贾滟。


    贾滟并不想美化自己如今和林如海的关系,他们的结合本来就是贾、林两家各取所趋,相互配合。


    她清楚自己不是贾敏。


    不管是林如海还是贾母,心里都不会觉得她比贾敏更好。只是贾敏再好,如今也是没了,他们不得不为贾敏在林如海和两个孩子生命的缺位,挑一个合适的人选。


    贾敏到底是不是真的托梦给史太君这种事情,别人是不知道的。


    但贾滟知道当年史太君为贾敏的亲事,定是费尽心思,最后榜下捉婿,选中了万里挑一的探花郎林如海。


    事实证明史太君确实眼光老辣,林如海仪表堂堂、俊逸风流,不仅得皇帝信任,在官场又吃得开,先是兰台寺大夫,接着便是巡盐御史,一旦扬州任职期满,肯定回调中央。


    只是贾敏红颜薄命,等不到那一天。


    可史太君也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林、贾两家本是鱼帮水、水帮鱼的关系。如今宁、荣两府,只剩下贾政一人在朝廷有实职,其他的都是挂职。


    至于孙子辈的,本来有出息的嫡长孙贾珠已经病死了,留下孙媳妇李纨和嫡长曾孙贾兰。贾琏虽也有才干却不是当官的料,还没成亲,却学足他父亲贾赦的风流;至于衔玉而生的那位小祖宗,他能安然长大,就算是没让史太君失望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贾府如果再没有其他的门路,江河日下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日林如海任满回京,对贾府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事情,不想则已,一旦想起来,就是盘根交错,一个头两个大。


    贾滟平时不太愿意想,却不代表她不会想。


    到了红楼的世界当傻白甜,她很可能活不过半集。


    贾滟心思翻涌,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容,她迎着林如海探究的目光,不躲不闪,真心实意地说道:“不管是为两位族兄,还是为敏姐,老太太也算是殚精竭虑了。”


    确实已经没有人能比史太君想得更周到的了。


    贾滟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看过红楼梦、甚至熟知里面情节的人,也不可能比现在的史太君想得更周到。


    林如海看着贾滟的目光变得复杂。


    贾滟浑然不知。


    外面响起打更的声音,竟然已经到凌晨了,她有些惊讶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贾滟看向林如海,“老爷,两个玉儿今晚都睡得挺安稳,今夜我留在闲云阁陪他们即可。只是夏堇得留在这儿陪我,您回明雪堂的话恐怕无人服侍,要到西跨院陆姨娘屋里歇吗?”


    最近几天她和林如海都在闲云阁,明雪堂没安排人守夜。林如海如今要回明雪堂,恐怕没人,不如到西跨院。


    林如海似笑非笑:“太太倒是想得周到。”


    贾滟权当夸奖收下,“为老爷着想是我的分内事,我这就让夏堇给你点灯。”


    年轻的女子转身走出东厢房,谁知林如海却不领情,他哼笑了一声,对着她的背影说了句,“不必了,我就在这儿歇了。”


    贾滟愣住,回头狐疑地看向他。


    林如海从椅子上坐起来,俯身拍了拍衣袍,然后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身旁。


    贾滟:???


    贾滟有些没反应过来,“老爷要在、在这儿歇?”


    在这儿歇,那是要往哪儿歇啊?


    林如海睨了她一眼,语气淡淡,“这么晚了,陆姨娘早就该歇下了。让夏堇收拾一下西厢房,我在西厢房将就一个晚上就行。”


    “这、这怎么能行? ”


    贾滟又不傻,闲云阁的西厢房本来是想用作以后给两个玉儿消遣用的地方,还没正儿八经地布置过,而且平时不用也没通风,怎么能让林如海在里面将就?


    贾滟二话不说,隔着衣袖拉着林如海进了正房。


    可是走了几步,林如海居然停下了脚步,神色莞尔地看她。


    贾滟拉不动人,回头,只见林如海眉眼俱是掩不住的笑意。


    她马上意识到林如海在逗她。


    林如海即使不去西跨院歇,也不至于还在闲云阁的厢房歇下。


    他并不是事事都要别人服侍的人,有时回明雪堂的时辰比较晚,他洗漱那些琐事也并不需要别人服侍。


    贾滟:“……”


    贾滟下意识松手,心中有些恼,忍不住横了林如海一眼。


    林如海笑了笑,温声说道:“让夏堇给我点个灯,我自个儿回明雪堂。”


    而侧立在旁的夏堇闻言,十分机灵地回了句,“老爷稍等,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人已小跑出正房去找灯笼了。


    贾滟不太想和林如海单独在正房里待着,于是拐进了东面的碧纱橱内,靠窗的榻上,两个玉儿各占一方,睡得正香。


    林如海看着两个孩子的模样,长着水痘的脸蛋不如平时光滑,睡得呼呼的,像两只小猪。模样看上去可怜又可爱,真是同一个娘生的,生病也要待在一起。


    要是他们生母还活着,看到两个玉儿感情这么好,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林如海的心头微酸,俯身看了看两个孩子的模样,然后起来。


    站在他身旁的年轻女子眉目如画,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林如海心情复杂,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这时,夏堇在屋外轻声说道:“太太,灯已经备好了。”


    林如海闻言,转身出去。


    贾滟要送他出闲云阁,却被林如海拦住,“不用送,晚了,你早些歇下。”


    既然他说不用送,贾滟也懒得跟他客气,站在正房大门目送他离开。


    扬州五月的夜晚,朗月清风,还有阵阵花香随着清风送来。


    林如海拎着灯,在夜色中离去。


    贾滟看着夜色中的石青色背影,瘦瘦高高的,清风拂起他的衣带,倒是显得飘逸,却更显寂寥。


    贾滟见他已经走远,转身走进东梢间。


    屋里熏香袅袅,两个玉儿睡容安详。


    ==


    两个玉儿的病情日渐好转,林府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贾滟放下所有的琐事陪在闲云阁,每天只在夜里回明雪堂的时候,听陆清洛汇报府里的大小事情。


    端午过后,贾滟让陆清洛请了裁缝到家里为两个玉儿做夏衣,虽然两个小家伙还在孝期,不能做鲜艳色彩的,但是素色做几套也是好的。


    时经大半个月,林黛玉和林绛玉脸上的水痘已经结痂痊愈,脸上并没有留下疤痕,贾滟心里觉得很欣慰。


    林黛玉明天就能正常去上课,如今正在西厢房看书。


    林绛玉在闲云阁待了许久,如今终于好了,跟贾滟说想去后花园看蚂蚁搬家,看小鸟散步,又说姐姐也没带他去扫落花了,跑去西厢房缠着林黛玉说一起去后花园玩。


    林黛玉端坐在红木的书桌前,看着还不到书桌高的弟弟,不太想去,“云起呢?你叫云起陪你玩。”


    林绛玉:“不要云起。云起打拳很好看,让他扫花很奇怪。我喜欢跟姐姐一起扫落花。”


    林黛玉蹙眉,将手里的书放下,清亮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看着弟弟。


    林绛玉一边跟姐姐说话一边比划,“后花园的小鸟来了这许多,每天背着翅膀在园子散步。蚂蚁安家了又搬家,天天排着长长的队搬东西。姐姐,我们去看看吧。”


    林黛玉:“……太太最近都没让你出去,你怎么知道来了许多小鸟?”


    林绛玉歪头,一脸天真无邪,“太太刚才跟我说的啊!”


    林黛玉:“……”


    扑哧。


    一声轻笑在门外响起,林黛玉看向门外。


    只见是穿着白底绸缎裙子,外罩一件浅绿色褶子的贾滟。


    白色的裙子上还有同色系的竹叶点缀,衬着她带笑的眉目,清丽脱俗。


    贾滟的声音揉着笑意,“王大夫说你们俩都已经完全好了,不用担心会将病气过给别人,在屋里待了这么多天,不嫌闷吗?”


    林黛玉默默地站起来,黑亮的眼睛瞅着贾滟,一本正经地说:“我明天要去上课了,这阵子功课落下许多,再不温习,明天见了老师可能会回答不上问题。”


    贾滟眨了眨眼,“那有什么要紧?他只得你一个学生,回答不上,就让他慢慢教。像你这样聪明的学生,都回答不上他的问题,那肯定是他教的不好。”


    林黛玉:“……”


    自从生病之后,林黛玉跟贾滟的关系变得比从前亲近,她发现这位太太有时喜欢倒打一靶。对着外人的时候,总之千错万错,都不可能是她跟弟弟的错,护短得很。


    贾滟见林黛玉不说话,又笑着说:“我今夜便回了老爷,说他替你的请的老师学问虽好,可终究不是当老师的料,让老爷给你另择名师,好不好?”


    “不好。”


    林黛玉断然拒绝,她牵着林绛玉的手,姐弟俩一起走到贾滟面前,皱了皱鼻子,语气不自觉有些埋怨,“太太,你别闹。贾老师的学问好得很,当老师也是极好的。我只是想温故而知新,明天上课的时候自如些。”


    姐弟俩今天穿的跟贾滟是同样的装束,都是白底里衣,只是林黛玉穿着的是跟贾滟一样的浅绿褶子,林绛玉外面罩着的是浅绿色的褂子。


    一大两小,往哪儿随便一站,就是一道风景线。


    大概聪明早慧的人,自小被人夸奖惯了,都会有些好强,林黛玉也是如此。


    贾滟觉得这么小的年纪,没必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身体才好了,去玩一会儿,放放风也行。


    而且……


    贾滟笑着向林黛玉伸手,说道:“我特地让裁缝给我们做了差不多样式的衣裳,你不陪我出去走走,让大家瞧瞧你们穿着这一身有多好看,那我心里得多难过。”


    林黛玉看着眼前的葱白玉手,又看向贾滟。


    贾滟脸上带笑,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走吗?”


    好吧。


    自从她和弟弟生病后,太太整日整夜地陪着他们,其实也很累。


    如今不过就是想跟大伙儿炫耀一下新衣裳,也不是多么难以实现的愿望,满足她就是了。


    于是,林黛玉将手放进贾滟的手里,矜持道:“那走吧。”


    贾滟差点被林黛玉那傲娇的模样逗笑,但忍住了。


    小林黛玉爱面子的很,她要是真笑出声,那今天可就逛不成后花园了。


    然而林绛玉可不管,他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在贾滟和林黛玉之间转来转去,然后说:“姐姐早就想跟我去后花园,非要太太哄。”


    林黛玉:“……”


    林黛玉正要说话,想好好教育一下弟弟,谁知林绛玉已经放开她的手,撒欢儿似的往外面跑去。


    “太好咯!姐姐穿新衣陪我去看蚂蚁搬家啦!”


    他人长得小,腿也短,却跑得飞快。


    身后乳母丫鬟忙不迭地追他,他见人追,越发地疯起来,哈哈大笑着往后花园跑。


    真是鸡飞狗跳。


    林黛玉无语地看着已经没了人影的闲云阁大门,又看向贾滟,决定澄清一下弟弟的谣言。


    “那是弟弟胡说的,你别信。”


    贾滟终于没忍住,伸手将黛玉丫髻上的水晶珠花调整了一下位置,说道:“没信他。”


    林黛玉点头,放下心来。


    可是贾滟又说:“但你等着我来哄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林黛玉:“……”


    到了后花园,其实主要是林绛玉在玩,林黛玉平时也喜欢在后花园里待着,靠近这些花花草草,总是让她觉得亲切而舒服。


    半个月没到后花园,里头的花开了又落,靠墙的粉色蔷薇盛开,引来蝴蝶。


    淡淡的花香也很宜人,林黛玉干脆就在蔷薇花旁的小径流连。


    两个玉儿各玩各的,只听到林绛玉偶尔看到什么好玩的新鲜事儿,就大喊一声——


    “姐姐,你快来看!”


    林黛玉就过去瞅一眼,又默默地在小径上溜达。


    至于贾滟,她坐在凉亭里听陆清洛跟她汇报事情。


    “听说姑娘和哥儿生病的事情,史家太太让人送了一些上好的鲍鱼来,说等两位小主子都好了,便用鲍鱼做一些清淡的小粥或是菜式,都是极好的。窦五太太也让人送了一些进补的食材来,还送了帖子,说想来看望太太和两位主子。知府太太今早也让人送了礼来……”


    巴拉巴拉,林林总总,不外乎都是别人知道林如海疼爱入骨的两个玉儿生病了,如今又好了,熟的不熟的都来表示一下心意。


    熟的是人情往来,不熟的是来混脸熟。


    贾滟听着陆清洛的汇报,留下了史太太送来的鲍鱼和窦晴川送来的食材,至于知府太太送来的,贾滟拿过礼单一看,只留下两串楠木佛珠,说是留给两个玉儿辟邪,至于其他的也退了回去。


    剩下一些混脸熟的人送来的礼,贾滟让陆清洛都退了回去。


    “史、裴两家和知府大人派来的人,给他们每人一吊钱,就说是请他们吃酒的。至于其他送礼的,每人都给一个封包,劳动他们一趟,就让他们回话说府里什么都不缺,他们的心意到了就行。”


    陆清洛一一应下。


    汇报完送礼回礼的事情后,陆清洛还有事情请示,“太太,铃兰家中母亲病重,想向太太告假两天,回去服侍母亲。”


    贾滟愣是脑子空白了一下,才想起铃兰何许人。


    铃兰是林如海的通房丫鬟,除了铃兰,还有一个悬兰,贾敏在世的时候,已经有意将她们当姨娘看待,只是没像培养陆清洛一样培养起来管事,也没有摆酒给个名份而已。


    说起来,贾敏在世的时候,陆陆续续都在为林如海挑选一些年轻的姑娘,大多数是通房丫鬟,过个两年没有肚子没动静,就放出去了。


    贾敏如今去世也将近两年,林如海的姬妾还一直只有陆清洛和两个通房丫鬟……


    自己这个新上任的林太太是不是也得给点力,为林如海物色几个年轻姑娘进门?


    这么一想,贾滟都觉得自己像是拉皮条的。可是不想又不行,她跟林如海各居一室,有名无实,林如海平时也不去西跨院过夜。


    像这种情况,要么是林如海有病不能人道,要么是他腻了西跨院那几朵解语花。


    今夜还是探探林如海的口风。


    贾滟心里琢磨着,跟陆清洛说道:“让她安心回去看望母亲吧。若是这两天她母亲身体好了,她能放下心来,便回府。若是母亲不见好,你让她仍在家里服侍母亲,等母亲见好了再回来也不迟。有什么事,让她送个信儿回来就行。”


    陆清洛应下之后,离开。


    贾滟倚着身后的栏杆,一朵鲜花从旁边伸出来,她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柔软的花瓣,心思却飘远了。


    铃兰和悬兰现在也不过是二十来岁,在西跨院已经有四五年了。如果林如海真的不想去她们屋里,可以给她们一笔钱,把她们放出去。


    这么年轻的女孩,一辈子在后宅守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或许她们也想得了自由身之后,找个老实可靠的人过日子呢?


    晚上,林如海带了一个梨木做的盒子回到明雪堂。


    夏堇正对着梳妆台帮贾滟将头发上的珠钗取下来,松了发髻,柔顺的长发用一根梨木簪子挽了起来。


    简单,不费事。


    这是贾滟为数不多可以完全由着自己喜欢打扮的时候,并不想身上一层层的衣服裹着,也不想头发上有多少发饰,她觉得累赘。


    好在,林如海第一次见她不施粉黛,长发简单挽起的模样,只是愣了一下,也没多说什么。


    贾滟将林如海的没多说什么,视为对她的小纵容。


    林如海回来,外面的锦葵喊了一声“老爷”,接着便打了帘子让他进门。


    贾滟听到动静,从西梢间出去,林如海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坐在正房的榻上,榻上案桌放着一个梨木盒子。


    夏堇向林如海行了礼就识趣地退出正房。


    贾滟有些意外林如海今夜回来得这么早,两个玉儿生病时他告假了几天,两个玉儿病情好转后,他回衙门处理告假时堆积的公务,有时贾滟在西梢间歇下,他都还没回来。


    贾滟:“老爷今天难得回来得早些,用过晚膳了吗?”


    林如海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我刚从行简那儿回来,已经用过晚膳。”


    贾滟走近,还能闻到林如海身上淡淡的酒气。


    她抬眼看像林如海,大概是喝了酒,他眉目舒展,嘴角噙笑,与平时稳重端方的模样有些不一样。


    ……感觉像是喝多了。


    贾滟倒了一杯茶端给他,坐在案桌另一侧的位置上,“老爷今夜遇上了什么好事吗?”


    林如海接过茶盅,修长的指扣着白釉瓷盖,十分好看。


    他低头啜饮茶盅里的热茶,然后抬目笑问:“为何这么问?”


    贾滟弯着杏眼,笑道:“您身上有酒气,心情却不坏。”


    这半年来,林如海并不是没有喝多过,只是他喝多的时候,一般都是应酬,很少见他带着酒气回来,还表现得这么愉快的。


    “两个玉儿平安无事,好得这么快,多亏行简不辞劳苦带回的偏方。他今夜在府里置酒,邀请我和三两友人一起共聚,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没推辞。”


    说起晚上的聚会,林如海的眼里便带上了笑意。


    而立之年的男人不比少年郎那般意气风发,笑起来眼角还有细纹,却无损他的成熟英气,甚至更加迷人。


    林如海:“裴五当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认识。难怪老太傅说起他时,总是一副想打又舍不得打的模样。”


    裴行简在裴府排行第五,林如海提到裴行简,有时喊他的字,有时也称他为裴五。


    贾滟早就听说裴行简的事情,却还是第一次听林如海这么随意地说起他的事情,顿感好奇,眨巴着眼睛看向林如海。


    “裴五爷今晚做什么了?”


    “下个月是他夫人的生辰,他想送些别出心裁的小玩意儿给夫人贺寿,便找了几个游历甚广的人到裴府,将他最近搜罗到的奇珍异宝拿出来给那几人品鉴。”


    林如海说着,忍不住低头笑起来,“像他那样性情古怪的人,大概都是旁人说好的,他觉得不稀罕。旁人说不好的,他才觉得稀奇。有一盒产自东海的珍珠,我瞧着觉得挺漂亮的,那几人见了,也说是珍珠虽不如宝石稀奇,但粒粒个头差不多大,色泽温润,一看便是难得的珍品,倒是可以送给他的夫人,既能做首饰,又能做珍珠衫,岂不极好?谁知他听了,只说那几人眼中只有俗物,看得见珍珠,却看不见他辛辛苦苦养的三色牡丹。”


    窦晴川喜欢牡丹,裴行简特地花了心血嫁接,养了一盆三色牡丹,想着在窦晴川生辰的时候,将三色牡丹送给她。


    他千辛万苦嫁接成功的牡丹,当然是要显摆一番,可惜他显摆得不是时候,三色牡丹并没有开花,看上去与寻常牡丹无异。


    众人不知裴行简显摆三色牡丹之心,只当他是真的想从一对奇珍异宝中挑合适的礼物给夫人,十分认真地给他点评珍珠宝石的优劣,唯独没人点评那盆三色牡丹。


    这可把裴行简郁闷坏了。


    林如海原先不知他的本意,看他越喝越不高兴,还以为是那些奇珍异宝他都觉得不合适,等那几人走了一问,才知他早就想好了要将三色牡丹送给窦晴川,如今只是想显摆,谁知那几人竟是榆木做的脑袋,一点都不灵光。


    林如海听了,顿时笑得喘不上气来。


    因为裴行简邀请的那三两友人都是品鉴宝石珍珠的行家,唯独不懂这些花花草草。


    “裴五恼羞成怒,那几人极力推荐要送给他夫人的珍珠也不要,硬是塞给了我。”


    林如海脸上笑意未减,侧首看向贾滟,徐声说道:“我觉得应该很适合你,所以便带回来了。”


    贾滟听着林如海说起晚上的事情,本来也是觉得挺好玩,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在倾听,此时话锋一转,转到她身上,面上的笑容不由得微微一滞,狐疑地看向林如海。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可是林如海接着就拍了拍案桌上的梨木盒子,跟她说:“你打开看看。”


    贾滟打开梨木盒子,盒子里的珍珠粒粒圆润,在昏黄的灯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产自东海的珍珠,精挑细选出来个头差不多大的。这盒珍珠一个月前,是我先相中的。裴五那家伙,非要和我胡搅蛮缠,说他家太太缺一件珍珠衫,硬是从我这儿抱走了。如今却又嫌珍珠太俗,非要还给我。”


    说起裴行简,林如海的语气有些无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我平常在裴府陪老太爷下棋,至少能听老太傅说十来遍见了裴五就想打的那些话,从前不太能理解,如今看他做的这些混账事,倒也能体会几分老太爷的心情。”


    贾滟听得忍不住笑。


    林如海见她的笑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室内陡然安静下来,贾滟的目光从那盒珍珠移开,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低沉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这盒珍珠,你喜欢吗?”


    贾滟眨了眨眼。


    整整一盒珍珠,粒粒浑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


    她长这么大,还没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


    值钱的东西谁不爱呢?


    贾滟双手捧起珍珠,珍珠从她的手掌落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梨木盒子里。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弯着眼睛,“喜欢。”


    林如海见她喜欢,脸上的笑意浓了几分,温声说道:“那送给你。”


    顿了顿,他又说:“两个玉儿生病,你很辛苦。”


    贾滟感受着珍珠从指间溜过的感觉,笑问:“所以这是老爷看我辛苦,特意带回来犒劳我的?”


    贾滟其实想说不用这么客气,她如今既然是两个玉儿的继母,肯定会对他们好的。但是想想,没必要这么高风亮节。


    她暂时还无法达到“钱财乃身外物”的境界。


    林如海看她摸着梨木盒里的珍珠爱不释手的模样,笑着说:“这么喜欢,干脆做一件珍珠衫穿着,日夜不离身。”


    日夜不离身?


    那睡觉时不得硌死人?


    心里那么嘀咕,贾滟面上却笑着说:“这也是个好主意。”


    她开心地收下一盒产自东海的珍珠,然后又跟林如海说了一会儿话。


    说话的内容不外乎就是关于两个玉儿,还有铃兰要告假的事情。


    林如海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倚着身后的靠枕,静静地听,贾滟说完,他就提了句,“丫鬟姨娘那边的事情,你直接做主就行了,不需要事事跟我说。”


    丫鬟姨娘的事情,她做主就行?


    那她能做主给他买几个通房丫鬟?或是给他纳几个妾吗?


    贾滟试探着问道:“那……我可以做主给老爷的房里添几个人吗?”


    林如海看向她,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收了我带回来的珍珠,心里过意不去,想着要还礼吗?”


    贾滟:???


    林如海已经起身,他脸上不见愠色,眉眼间的神色却不再像刚回来时那样轻松舒畅。


    “你平日若是没事干,就将陆姨娘手里的活接过来。这两年她也太累了,你若有心,不如让她先闲下来,好好养身。”


    贾滟愣住,听林如海的意思,好像是觉得陆清洛这两年太累没养好身体,所以没去西跨院留宿。


    可她也没听说陆清洛身体哪儿不好。


    或许是她刚来,陆清洛心有顾虑,没跟她说。


    贾滟想了想,决定要找个机会跟陆清洛推心置腹地聊一聊。


    虽然她个人觉得林如海子嗣单薄的事情与旁人无关,是他个人身体原因。否则怎么解释贾敏给他找了这么多人,还是没有庶出的孩子呢?


    但事关老板家族开枝散叶的问题,她也不敢乱说。


    她一面想,一面温顺地应下林如海的话,“好的,老爷。”


    林如海阖了阖眼,转身进了西次间,走进去了又绕出来,跟贾滟说:“叫人在耳房备好热水,我要去洗洗。”


    贾滟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态度好得宛若春风化雨,“好的,老爷。”


    林如海:“……”


    第25章


    025


    翌日,林如海起得比鸡早的时候,贾滟也起来了。


    两个玉儿因为长水痘耽误了大半个月的八段锦要重新练起来,贾滟要去闲云阁陪他们一起练。


    林如海看着贾滟秀发挽起,穿着一身白色练功服未施粉黛的模样,挑了挑眉。


    贾滟跟他解释:“松月今天要去闲云阁教两个玉儿八段锦,我要去陪着。”


    林如海整着官服的衣襟,侧首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些气功看似简单,做起来不容易得很。两个玉儿年龄小,身段还软,练起来不费力。你这么大年纪,筋骨都硬了,还能练吗?”


    贾滟:“……”


    大清早的,看不起谁呢?诚然她的筋骨不比小孩软,可如今不过也是双十年华,年轻着呢。


    贾滟瞅了他一眼,“比起老爷,还是不算硬的。”


    林如海没说话,继续整理官府的衣领。松月早就带着两个小厮在外面候着,贾滟还听到松月跟夏堇说话的声音。


    然而林如海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衣领总整不服贴,“啧”了一声。


    贾滟忍不住又看向他,林如海察觉她的视线,动作顿了下,干脆不整了,直接喊她。


    “过来帮我整理一下衣领。”


    贾滟从善如流地走过去。


    她比林如海矮了半截,站在他跟前不过也是到他下巴的高度。


    跟一般贵族子弟出身的人不同,林府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又是书香门第之族,可林如海身上很少有贵族子弟的那些骄奢和身后跟着一群人服侍的习惯。


    可能跟他后来离开京城到扬州任职有关系,人出门在外,就不会讲究那么多事情。


    平时贾滟在明雪堂跟林如海相处,顶多是闲时亲自煮茶,陪他品一品这个茶味道如何,那个茶口感又如何之类的,很少服侍他穿衣洗漱之类的事情。


    贾滟靠近林如海,平时不觉得,一靠近才觉得这个男人其实也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个子挺高,属于男人身上的气息便笼了过来。


    贾滟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帮他将官服的衣领整理好,然后规规矩矩地后退两步,抬头笑着说:“好了。”


    林如海看了她一眼,面容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走了。”


    贾滟送他出明雪堂的大门。


    松月和两个小厮见贾滟送了林如海出来,连忙低头。


    林如海说:“我去衙门了。”


    贾滟微笑:“好的,老爷。”


    于是,林如海带着松月和两个小厮走了。


    林如海才走,夏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贾滟身后,说:“太太,您怎么不送老爷到二门?”


    贾滟看向夏堇。


    这时,锦葵也来凑热闹,说:“陆姨娘每天都在西跨院那边的游廊候着,要送老爷到二门呢!”


    “陆姨娘送,我就要送吗?”


    “倒不是说陆姨娘送太太就得送,可你眼下不就要去闲云阁陪两个小主子练八段锦吗?其实你去闲云阁的时辰跟老爷出门的时辰差不多的,顺路就送他出门了。”


    夏堇倒是不觉得贾滟送林如海出二门有什么不对,贾滟送跟陆姨娘送又不冲突。在贾府的时候,那几个大老爷们出门,什么时候不是太太偏房都一起送的。


    但贾滟觉得没必要。


    做人要入乡随俗不错,可也不是什么事情都那么死板。她到了这个世界,将林太太这个身份视为是一份终身工作,将林如海视为给她发薪水的老板,看待很多事情,会客观很多。


    人只要别预设立场,就能体会理解到很多不一样的事情。


    贾滟从前跟小伙伴们一起看红楼看历史,总会听到小伙伴们说假如我是谁谁谁,假如我在那个世界,我会如何如何。


    其实那都是假设,假设都是好的,加了很多自己主观臆想的东西,仿佛自己在那个假设的世界里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可一旦自己成为了曾经虚拟世界中的一员,那个虚拟的世界就成为了你的现实。


    作为现实的一员,就要接受这个世界的条条框框。


    林如海是个相当拎得清的人,和她成亲的这半年,林如海在明雪堂过得跟和尚似的,西跨院的陆清洛和两个通房丫鬟却不知情,大概都觉得林如海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上位无望了。


    再说,贾滟也没觉得人家有想上位的心思。


    就连最有希望上位的陆清洛,这半年来都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地当着她的姨娘,每天最大的快乐大概就是送林如海到二门的那段路。


    ……傻子都能感受到陆清洛对林如海的仰慕和爱恋,她没必要剥夺别人的快乐。


    难怪林如海说她没事就把陆清洛手里的活接一下过来,别累着陆清洛,让她好好养身体。


    其实贾滟心里也想着与其找几个不知底细的年轻姑娘进门当通房和姨娘,还不如让陆清洛养好身体呢。


    毕竟,女性最适合生育的年龄是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早了伤身。


    虽然不敢说,却不代表不敢想,贾滟觉得林如海一直没有庶出的孩子,就是他自己的问题。


    有的人身体看着没问题,很强壮,然而体质就是跟孩子无缘,天命如此,没办法。


    贾滟心里一边琢磨一边望闲云阁走,两个玉儿已经穿好练功服在庭院里等着。


    见了她,林绛玉哒哒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太太,刚才父亲来看过我们了!”


    林黛玉跟弟弟不同,她规规矩矩地向贾滟行礼。


    她看上去心情不错,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平时笼在眉间若有似无的轻愁消失了,显得清丽脱俗。


    贾滟被她的心情所感染,俯身一把抱住林绛玉,然后松开,再向林黛玉张开双臂,笑道:“玉儿今天的心情不错,过来我看看。”


    林黛玉没有拒绝,她走过去,被贾滟抱住。


    一股来自贾滟身上的香味传来,她忍不住闭眼闻了闻,跟母亲身上的香味不太一样,可同样令她感到喜欢。


    贾滟松开林黛玉。


    小姑娘穿着一身白色的练功服,亭亭玉立的,又美又萌。


    看看旁边的林绛玉,已经开始手舞足蹈,嗨嗨哈哈的,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蠢萌蠢萌。


    都很萌,光是看,就觉得心都要化了。


    林黛玉在晨风里认真地做拉伸动作,做好了之后,跟贾滟说:“太太,父亲说傍晚会早些回来,晚上跟我们一起用晚膳。”


    贾滟点头,笑着说:“好,刚好等会儿陆姨娘会在早饭的时候过来,让她叫厨房做些老爷爱吃的菜式。”


    林黛玉忍不住看了贾滟一眼,提醒道:“母亲在世的时候,父亲若是在家用饭,这些事情是她亲自张罗的。”


    贾滟:???


    贾滟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神色很认真。


    这是……林黛玉已经将她跟贾敏比较起来了?贾敏应该做的事情,她也应该做到?


    贾滟不怕林黛玉会在心中比较,林黛玉心里对她的期望越接近贾敏,就说明她跟黛玉的关系越亲近。


    这是好事。


    贾滟伸手碰了碰林黛玉的嫩脸,笑着说:“那等会儿让人传厨房的花大来,我亲自跟他说这事儿,行了吧?”


    林黛玉听贾滟这么一说,满意了,点头,“行。”


    练完八段锦,用过早饭,林黛玉换了一身衣服去前面上学。


    林绛玉自从生病后,很喜欢黏着贾滟,总想待在她身边玩。


    贾滟一点不嫌林绛玉烦,干脆把人带到明雪堂,一边处理事情,一边陪林绛玉。


    有时很难解释幼童对一个人的依恋和信赖,贾滟觉得林绛玉喜欢粘着她,或许是因为在他生病的时候,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被一个懵懂无知的稚儿依赖的感觉令她感到新奇,也让她对已经去世的母亲有了更多的了解。


    贾滟觉得很多事情很奇妙,穿越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这个世界尊卑太过分明,跟她过去接受的教育和观念完全相悖。


    她本以为自己感受到的只会是痛苦和不堪,可并没有。她虽然也感受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但也在这个世界感受到了很多的美好。


    或许是宛若白纸的懵懂幼儿,和绛珠仙草降世的林黛玉,天生便是能令人感到快乐和美好的存在。


    陆清洛忙完西跨院的琐事过来,贾滟见了她,笑着让她到身边坐。


    陆清洛很懂规矩,并没有坐在贾滟身旁的位置,只在左侧的椅子上坐下。


    贾滟看着年轻女子姣好的面容,笑着说:“前阵子两个玉儿生病,府里许多事情都交给你处理,辛苦你。”


    陆清洛是个灵秀之人,一听贾滟这么说,便心有所觉,抬眼看向贾滟。


    贾滟被她一看,顿时噎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再怎么推心置腹的谈话,都改变不了一件事情——


    她要从陆清洛手里收回权利。


    美其名曰是让她好好养身,为林如海生一儿半女。可是那些权利一旦收了回来,是不会再分出去的。


    但这是林如海的意思。


    想到江清洛对林如海的爱恋,贾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是直接把锅扔给林如海?还是当一个全心全意为老板服务的打工人,默默为老板背锅?


    贾滟左右为难。


    这时林绛玉高高兴兴地从庭院里跑进来,扑进贾滟的怀里,“太太,外面屋檐下来了燕子,我们去看!”


    林绛玉忽然跑进来,让贾滟松了一口气。


    反正昨晚探林如海的口风,林如海暂时没有要收年轻小姑娘进内宅的打算,至于让陆清洛养身体……贾滟心想这么年轻漂亮的妹子,皮肤白里透红,底子肯定是挺好的。


    回头让王大夫来给陆清洛把脉,看看有没有操劳过度的迹象,再说要不要让陆清洛把手头的事情分出来。


    这么一想,感觉外面的阳光都变得明媚起来。


    贾滟拿出手绢将林绛玉额头上的汗擦干,笑着说:“好呀,我陪你去看燕子。”


    抬眼看向陆清洛,贾滟微笑着邀请,“陆姨娘,一起陪绛哥儿看燕子吗?”


    陆清洛有些懵,因为刚才贾滟的架势,分明是有挺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的,话才起了个开头,怎么就要她陪着一起去看燕子了?


    陆清洛摸不清贾滟的心思,但是陪林绛玉一起看燕子,她是乐意的。


    陆清洛站起来,点头,“好的,太太。”


    于是,林绛玉带着两个大人到了明雪堂外面的大门,屋檐下,确实有两只燕子在筑巢。


    林绛玉开心得不行,小家伙在原地打转,大声跟贾滟说:“只有行善积德的人家,才会有燕子来。燕子到明雪堂住,一定是觉得我们善良!”


    贾滟想起年幼时跟外祖父母回乡下,屋檐下也有燕子筑巢。有时淘气的小男孩会拿着长竹竿来捅燕子窝,外祖父会跟那些小男孩们说燕子是天上雷公派来了,有燕子来是喜事,将已经筑巢的燕子赶走,会被雷劈。不小心闯祸的小男孩惊慌失措,扔了长竹竿撒腿儿就跑……


    林绛玉见贾滟只笑不语,不甘被冷落,伸手拽着她的衣袖晃,“太太,我说的对吗?”


    贾滟低头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小男孩,笑着说:“说的很对。燕子飞来,是想跟善良的绛儿一起住呢。”


    林绛玉又高兴得手舞足蹈。


    陆清洛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她跟贾滟说:“我在家中的侄儿,如今应该也是跟绛哥儿差不多大。”


    这是贾滟第一次听陆清洛说起她家中的事情,有些意外。


    陆清洛说起家中的侄儿,话匣子便打开了,“嫂子与我们家是世交,父母早就为哥哥选好了妻子。只是嫂子运气不太好,到了我们家不久,家里便落魄了。我在大佛寺里遇见先夫人的时候,家中十分窘迫,母亲和侄儿都染了重病。那时父兄盘算过将家里的东西尽数卖了,也不够母亲和侄儿的药钱。”


    贾滟转身,看向她。


    站在廊庑下的年轻女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声音轻柔,“太太,我听说过您的事情,我与您是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


    也就是说陆清洛给林如海当姨娘之前,也心有所属,然后被辜负了?


    贾滟不信,因为她觉得陆清洛对林如海的爱恋很深,不像是感情上受过伤的人。受过伤的人或许会再爱,但都是克制的,不会满眼都是爱慕的那个人。


    “我及笄那年,家里人已经为我定了一门亲事。未婚夫的父亲一直在外奔走,没能及时将我们的婚事办了。后来父兄被人设计,不仅被人骗去钱财,还倒欠了许多银子,这门婚事便不了了之。也有人愿意花五百银子将我买走,父兄看对方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将我买回去只为了冲喜,所以抵死不从。”


    回想起从前的事情,陆清洛并不觉得感伤,她的表情悠然,像是回想一段很有意思的历程,“后来我很绝望,无处救助,只好去大佛寺求助神佛。我在大佛寺遇见了夫人。”


    难怪这妹子这么迷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去求神拜佛。


    原来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向神佛求助的时候,贾敏出现了。


    贾敏了解到陆清洛的难处,有意将她纳为林如海的姨娘,后来陆清洛家中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在陆清洛看来,这一切可不就是神佛显灵吗?


    “夫人和老爷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陆清洛抿着唇笑,盈盈双眸看向贾滟,她的眼睛有点红,脸上却还是笑容,“太太,我其实并没有想要与人争些什么,只要能留在老爷身边,就心满意足。”


    贾滟闻言,有点哭笑不得。


    陆清洛对这些事情是真的很敏感……刚才在屋里话才开了个头,她就猜到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


    就是敏感过头了。


    “陆姨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贾滟啼笑皆非,干脆跟陆清洛把话说明白,“我原本想着这两年老爷屋里也没进新人,想着是不是要为他物色几个合适的人,但老爷不要。”


    陆清洛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滞,“啊?”


    贾滟又忍着笑,继续说道:“老爷说我既然那么闲,总想着那些事情,不如将你手里的活接回来,让你好好调养身体。”


    陆清洛无语片刻,随即脸上慢慢地红了起来,脸上的红云蔓延到耳朵根。


    贾滟看着她害羞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从前夫人做主,让老爷娶你回来,为的难道不就是这些事情吗?”


    只是后来贾敏身体不好了,陆清洛对贾敏言听计从,又满心满眼都是林如海,贾敏身体每况愈下,怕林府后宅无人主持,才将陆清洛培养了起来管事的。


    陆清洛听贾敏那么一说,脸更红了,“太、太太,您别说了。我将手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便是了!”


    贾滟:???


    贾滟目瞪口呆。


    没想到这件事情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解决了。


    陆清洛竟然是这么好哄的吗?!


    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从指间溜走,贾滟陪着两个玉儿在扬州度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夏天,接着便迎来了中秋。


    中秋前夕,京城宁国公府的嫡长孙贾蓉娶秦可卿为妻,林如海和贾滟派人送了礼去京城。


    去送礼的人回扬州后来见贾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蓉大爷的太太长得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心肠又好,两府上下,从老太太到丫鬟,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就连宁国府的珍老爷,都十分疼她,待她像亲女儿似的!链二爷的太太,老太太都喊她凤辣子,说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讨人喜欢得很!我见过链二奶奶,长得是真美,站在跟仙女似的蓉大奶奶身边,竟也没被比下去。可是嘴巴真能说,十个男人都说不过她的!”


    吧啦吧啦,尽是在京城贾府的一些见闻。


    贾滟没能凑上热闹,听热闹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近喜事虽有,但也有白事发生。


    上个月嫁到江南甄家的长姐病逝,在京城的贾母得知噩耗,老泪纵横,还因此生了一场小病。贾政送来扬州的信里说老太太是心中郁结所致,贾府请了宫里的太医,开了几副药,平常又有王夫人王熙凤这些人去嘘寒问暖,很快就见好。


    忙完给京城贾府和江南甄家送礼和慰问之后,林府又要准备过中秋节。


    贾滟自从误打误撞让陆清洛将府里的管事权交出来之后,经过几个月的事情,基本上已经把大小事情都理顺了。


    这天陆清洛到明雪堂向贾滟请安,临走的时候跟贾滟说:“太太,王大夫说我身体底子本就极好,这几个月又一直吃他开的药膳养生,中秋之后,就可以把药膳停了。”


    陆清洛说话的时候,贾滟正在喝水,听她那么一说,嘴里的水顿时喷了出来。


    夏堇跟锦葵见状,连忙上来。


    贾滟一口水呛进气管,咳得惊天动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陆清洛没想到自己一番话会让贾滟这么大反应,愣在原地,“太太,您没事吧?”


    “没、没事。”


    贾滟接过夏堇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


    陆清洛不提,她都快忘了这一茬了。


    叫陆清洛调养身体的是林如海,让人在西跨院独守空闺的还是林如海……可林如海不是贾滟能管得着的人啊。


    贾滟很头疼,拍了拍咳得有些发疼的胸口,跟陆清洛说:“嗯,我知道了。等老爷回来,我便转告他。”


    谁知陆清洛听贾滟这么说,并没有觉得很高兴,她盯着贾滟,幽幽说道:“我早几日便将此事告诉老爷了。”


    贾滟一怔,不知道陆清洛如今这样是几个意思,只好问道:“老爷不高兴吗?”


    陆清洛:“看上去挺高兴的。”


    高兴那是好事啊,证明林如海确实很在意陆清洛的身体健康。


    然而下一刻陆清洛又说:“老爷说身体养好了,是好事。若是我的家人见我身体健康,脸色红润,定是十分高兴的。老爷跟我说起去年便回了苏州原籍的家人,问我是否想念他们。”


    陆清洛不是笨蛋,恋爱中的女人对很多事情都是很敏感的,对自己在意的人会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陆清洛看向贾滟,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太太,老爷是不是想放我回家人身边?”


    贾滟闻言,顿时愣住。


    因为她并没有听林如海说过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打算。


    第26章


    026


    陆清洛的话仿若一记惊雷,震得贾滟说不出话来。


    “别胡思乱想。”


    贾滟缓过神来,微笑着安抚陆清洛,“你一向是老爷看重和信任的,他怎会将你放走呢?”


    屋檐下的燕子飞走了,又叼着树枝回来,它们正在明雪堂的屋檐下筑巢。


    林绛玉对这些事情充满好奇,蹲在旁边托着腮看。


    站在廊庑下的陆清洛目光落在庭院中的那棵玉兰花上,此时花期已过,玉兰花枝叶繁茂,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


    “我到府里的时候,绛哥儿才六个月大,那时他的身体很不好,夫人总担心他不能长大。”


    陆清洛的声音很轻,要贾滟微微侧首,很认真地聆听,才能听得真切。


    “其实那时夫人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说没有女人心里对丈夫到别的女人屋里过夜,能够无动于衷的。只是她没能为老爷多生几个孩子,姑娘和绛哥儿身体又娇弱,她实在觉得对不住老爷和林家,所以才会为老爷安排这些事情。”


    “夫人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从来不嫉妒。她对我和铃兰悬兰都很好,在我们之前,西跨院也住着好些人是服侍老爷,后来到了年龄,老爷就让放出去嫁人了。夫人去世的时候,老爷说为夫人积善,又放了两个人出去。”


    在林府,将买进府里的丫鬟放出去,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凡是服侍过林如海的丫鬟,放出去的时候都会给一笔银子,并且将她们的卖身契还给她们。


    陆清洛觉得贾敏和林如海真的像是天上神仙似的人。她从来只听说主人家买了奴仆,肆意打骂处置,自己不要了,便送给旁人,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像林如海和贾敏这样放人出去,还这么为人后路着想的,实在少有。


    “放出去的丫鬟,一般都是双十年华。年纪最大的,是老爷还没成亲时服侍他的两个丫鬟,那两人放出去的年龄是二十五。”


    陆清洛脸色平静,语调徐缓地跟贾滟说着那些事情,“如果没有身孕,到二十岁,老爷身边的人就会放出去。太太,到今年冬至,我就二十了。”


    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离开。


    花样的少女情怀都是诗,林如海长相清雅,风姿俊朗,钟鸣鼎食之家,书香门第之户,为人处事都十分周到,即便是对身边小小一个侍女,都是如沐春风似的周到,从不给人难堪。


    后宅里的少女会仰慕这样的男人是很正常的,因为林如海跟她们平常接触过的人太不一样。


    但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却不是你不情愿,就可以不离开的。


    贾敏去世时,林如海叫陆清洛放了西跨院的两个通房丫鬟,当时那两个通房丫鬟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宁死不愿离开,只想留在林府,做牛做马服侍林如海。


    可是林如海不要,一纸卖身契还给她们,另外让她去账房各领了二百两银子给那两个丫鬟,就将人送走了。


    贾滟听了林清洛的话,沉默半晌,才说道:“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下了聘摆了酒给了名分的,老爷不会无缘无故将你送走。”


    这么多的通房丫鬟,贾敏都看不上。在她自觉身体江河日下,可能没有多少时日的时候,在大佛寺遇见了陆清洛。


    贾滟觉得缘分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当时无助的少女跪在佛前叩拜的时候,被贾敏遇见。


    见到陆清洛的刹那,贾敏或许觉得这个少女很合眼缘,少女家道中落需要帮助,而她自己身体日渐虚弱,也同样需要帮助。


    ——陆清洛是贾敏为林如海安排的人里最特别的。


    这一点陆清洛不会没有任何感觉,她知道贾敏好,也知道林如海好。


    贾敏日渐病重,陆清洛一开始帮忙处理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接着便是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一些管事媳妇慢慢会来她这里让她拿主意,后来贾敏直接将府里的对牌交给了她。


    如果没有意外,贾敏去世后,林府的女主人会是陆清洛。


    陆清洛一直很尊敬贾敏,她将自己的爱慕爱慕放在心底,贾敏在世时,丝毫不敢逾矩,林如海到西跨院过夜,她也安守本分。


    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欲望。


    陆清洛也有,她内心喜欢林如海,爱慕林如海,同样也会渴望林如海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她一直压抑自己亲近林如海的渴望,是因为她清楚贾敏时日不多,等贾敏没了,她就是离林如海最近的人。


    可她没想到会忽然冒出来一个贾滟。


    不止她没想到,就连林如海和去世的贾敏,也没想到。


    陆清洛看着贾滟,忽然说道:“太太,我有时候觉得上天很不公平。”


    同样是家道中落,同样是被人悔婚,她和贾滟两人来到林府,命运却截然不同。


    贾滟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林太太,她却是陆姨娘。


    一个朝不保夕,到了二十如果没能为林如海生下孩子,就很可能被放出去的姨娘。


    贾滟听出她藏在话里的怨忿,有点想笑,却笑不出来。


    平心而论,她其实很喜欢像陆清洛这样的妹子,聪明沉着,锋芒内敛。


    贾敏看中她调教她,不是没有原因的。


    贾滟从内心里觉得就算再给林如海纳百把个姬妾进来,他还是不会有其他的孩子。


    林如海不说,但他估计是早就看透了。不然贾滟探他口风说给他弄几个小姑娘放屋里的时候,他不会拒绝。


    贾滟想了想,半认真半开玩笑似的跟陆清洛说:“或许是你求神拜佛的时候还不够虔诚,以后再虔诚一点,争取个心想事成。”


    陆清洛:“……”


    林绛玉终于看烦了燕子筑巢,过来扯着贾滟的衣袖,“太太,陪我去后花园喂鱼好吗?”


    贾滟俯首看向林绛玉,温柔应道:“好。”


    陆清洛见状,想借口说西跨院还有一些事情离开,谁知贾滟却笑着看向她,说道:“陆姨娘也一起来吧。”


    陆清洛只好跟贾滟一起陪着林绛玉到了后花园的风水池。


    风水池里养着几只锦鲤,是风水鱼。


    林绛玉手里抓了一把鱼食,蹲在池边喂鱼。


    贾滟跟陆清洛闲话家常,说的都是林府的琐事,说着说着,说到上次端午节时,陆清洛做的荷包。


    贾滟当时叫陆清洛给林如海做荷包,陆清洛心灵手巧,一连做了五六个,她将自己做的荷包都给了贾滟,说给贾滟送人的。


    陆清洛的母亲是苏州人士,女红极好,擅长苏绣。陆清洛自小被母亲调教,一手苏绣令人惊艳。


    只是端午节过了,本该送出去的荷包贾滟没送成,于是就日常跟窦晴川和裴三太太史太太这些人交往时,轮换着挂腰上。


    那些太太们,个个都是爱美的,见了贾滟腰间挂的荷包,竟然都想要。


    “尤其是裴五太太,每次我挂着你绣的荷包,她都羡慕极了。昨个儿去她家的时候,绛哥儿拿了你绣的荷包玩,五太太竟哄了绛哥儿将荷包送给她。”


    贾滟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跟陆清洛说:“五太太从未见过那样美的针线,还想向你讨教讨教呢。”


    陆清洛闻言,笑道:“五太太过誉了,熟能生巧罢了。”


    “熟能生巧自然是原因之一,最重要还是有天赋。”


    贾滟看着林绛玉喂了锦鲤,又不知从哪儿折来一根树枝,手里拿着树枝在风水池来搅,像是在追逐水里的锦鲤。


    她的目光从林绛玉身上收回,望着陆清洛,“我看整个扬州城里,也没有谁的苏绣做得比你更好了。如果有人想跟你学,你教不教?”


    陆清洛一怔,随即笑开,“谁不会做针线,怎会想跟我学?”


    贾滟看向正在旁边的亭子里摆放水果点心的锦葵,向她召了召手。


    锦葵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太太。”


    贾滟笑着说:“我问陆姨娘如果有人想向她学苏绣,她教不教。她问我是哪个不会做针线的人想向她学。”


    “想向您学的人可多了!”


    锦葵圆圆的脸蛋笑开,弯着一双大眼睛,“就是陆姨娘不比旁人,大伙儿只敢在心里想,也不敢去劳动您。”


    这时贾滟又说:“锦葵想跟你学,你教不教?”


    陆清洛:“什、什么?”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贾滟要将她身边的大丫鬟送来跟她学针线是几个意思。


    而这边锦葵已经忙不迭地向她行了个礼,“多谢陆姨娘愿意教我!”


    陆清洛:“……”


    好像也没办法拒绝了。


    就这样吧。


    贾滟没再跟陆清洛说话,她走到风水池旁的桂花树下,林绛玉兴致勃勃地用树枝划啦着池水,树枝追着锦鲤跑。


    林黛玉下完课回来,也到了后花园。


    她见过贾滟,慢慢地走到林绛玉身旁,林绛玉见姐姐,很开心,将手里的树枝往林黛玉手里塞,“姐姐,给你玩!”


    林黛玉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嫌弃,“我不要!”


    林绛玉怔住,摸了摸脑袋,眨巴着眼睛问:“那你要什么?”


    林黛玉让雪雁和棣棠拿了浇花的用具来,在风水池里打了水,去浇旁边的菊花。


    林绛玉见姐姐忙着浇花,扔了树枝跑过去帮忙。


    ——看似帮忙,实则添乱。


    林黛玉不嫌弟弟添乱,慢悠悠地一边浇花一边告诉弟弟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


    还在跟林绛玉说:“说到菊花,我就想到陶潜。”


    林绛玉:“陶潜什么人?”


    “陶潜是诗人。他写的诗都很好,先前父亲还给我念了他的《归园田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林黛玉还没说完,就被没有什么诗人情怀的林绛玉委委屈屈地打断了。


    “——这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就是陶潜在南山下种豆,草长得很茂盛,豆苗长得不太好。”


    林绛玉“啊”了一声,想了想,神色认真地说:“不会种豆让他别种了。”


    林黛玉:“……”


    旁边的贾滟被姐弟俩逗得笑不可仰。


    贾敏在永昌十三年的冬天去世的。


    贾敏去世后,贾母做主,认了贾滟做干女儿,让她在永昌十五年的正月嫁给了林如海。


    永昌十五年的中秋节,因为两个玉儿还在孝期,林府也没什么娱乐的活动。只是简单地吃了团圆饭,一家人在后花园的亭里赏月,林绛玉和林黛玉年龄小,晚上撑不了多久,就让人送回闲云阁睡觉。


    贾滟和林如海回了明雪堂。


    他们相处的时日不算短,对彼此的一些习惯也有所了解。贾滟平时是爱安静的,林如海也喜欢独处。


    因此回明雪堂后,贾滟让夏堇和锦葵准备了一些水果和点心在正房的案桌里,就让她们回去歇了。


    其实丫鬟们都爱凑热闹,如今中秋佳节,林府里在外头有家的仆人都各自回家了,没家的仆妇都聚在西跨院那边过节。


    夏堇和锦葵也可以去凑热闹。


    明雪堂东面的耳房是打通了净身用的,中秋佳节,贾滟白天的时候忙了一天,收礼送礼还礼上档这些事情都要操心,还要管两个玉儿,到了晚上终于可以偷闲,就去耳房泡了个热水澡,穿着简单的居家衣裙出来。


    可是才踏出耳房,就被站在庭院里的林如海吓了一跳。


    “老爷,您怎么在这儿?”


    林如海侧首看向她,扬了扬眉峰,莞尔反问:“怎么?我不能在这儿?”


    “怎么不能?这是老爷的家,您爱在哪儿就在哪儿。哪怕您就站在这玉兰树下喂蚊子,旁人也管不着。”


    贾滟一边笑,一边踏下台阶。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的打扮素来简单。今夜不过是一袭浅紫色的长裙,外面套着白纱罩衣,乌浓的长发用紫色的发带半扎起来。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林如海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双手背负在后,仰头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贾滟站在离林如海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也抬头看月。


    她的骨子里没有多少诗情画意,看到紫黑色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只觉得月亮很大,今晚的月光很好,映在尘世间的千家万户,不知几家欢乐几家愁。


    当然,也不知道林如海站在这地方,是在想些什么事情。


    “我想将陆姨娘和西跨院的两个通房丫鬟放了。”


    林如海有些低沉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刚刚还在想林如海到底想什么的贾滟,以为自己听错了,狐疑地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站在明雪堂庭院的玉兰树下,神色沉静,“当初她们都是被买进来的,心里并不见得多留恋这个后宅。我对子嗣之事,早已看开,只是——”


    他语气一顿,说道:“只是先前你的姐姐觉得为林家开枝散叶,是她的分内事,便买了她们进府。她们大好的年华,没必要将时间荒废在此,她们若是有去处,就给她们一些银子,让她们离开。若是没有去处,你看府里有哪些适龄还没娶妻的小伙儿,将她们许了人家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贾滟心想两个通房丫鬟放了倒是无所谓,可陆清洛怎么办?


    那可是贾敏千挑万选、又亲自调教的人,当初悉心调教时,心中定然是希望自己去世后,陆清洛能替她陪在林如海身边,主持内宅的。


    陆清洛在贾敏去世后的两年,诚诚恳恳,既不跟贾滟明争暗斗想上位,也没想着怎么从官中各项支出里捞油水,实在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姨娘。


    一个下过聘摆过酒的姨娘,要放她走,也得有个由头吧?是了,由头也是有的,无子。


    可陆清洛看上去那么喜欢林如海。


    每天起得比鸡早,风雨不改地要送林如海出二门。她的愿望那么简单,只需要陪喜欢的人走上一段短短的路程,就能让她快乐一整天。


    她前几天还跟陆清洛说,林如海很看重她,不会放她走。


    恋爱中的女人直觉真可怕,哪怕她在这场爱恋中只是单相思。


    贾滟想得眼角直抽,觉得这种事情真的过于残忍。


    林如海也考虑到陆清洛的感受,“陆姨娘家里本是做生意的,后来家道中落,她才不得不委身于我,甘愿在林府当一个姨娘。早些时候我让松月找过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如今在苏州,买卖做得不错,买了三进的宅子。她若是愿意,给她八百两银子,让她去了。若是不愿,府里也养得起一个姨娘。”


    贾滟被林如海的一通操作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她想为陆清洛说情,“可是陆姨娘她……”


    林如海却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说,“如果觉得陆姨娘那里不好处理,放放再议。九月份之前,先把铃兰和悬兰放出去。”


    贾滟:“……”


    行吧。


    林如海在明雪堂里不跟她同床,在跟她成亲半年后,偶尔也会去西跨院。他去西跨院,就是去陆清洛的屋里坐一会儿,跟陆清洛说会儿话,说完话之后,就又离开,从来不在西跨院留宿。


    至于铃兰和悬兰两个通房丫鬟,林如海一直都没有让她们服侍过,放了也好。


    林如海向来宽待这些服侍过他的丫鬟,得了自由身,从此就是良民了。又有两百纹银傍身,只要别胡乱挥霍,做个小本买卖用心经营,也能过好生活了。


    贾滟暗中轻叹一声,她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她一直觉得自己看不懂林如海,有时也看不懂自己。


    如果她是刚穿越,她看到这些奴籍出身的人得了自由,从此是良民,她会感到高兴。


    因为是良民,就意味着以后不用世代为奴,她们嫁了良民,后代身家清白,可以参加科举。


    她现在却觉得有些悲哀,因为林如海要放她们自由,她们却未必想要这种自由。


    世事常不如人意。


    果然,两个丫鬟听说要放了她们,眼泪簌簌而下,跟贾滟说她们不想走。


    两个丫鬟在林府这些年,官中发的衣物首饰都给她们带走,那些东西比起寻常百姓家用的,还要值钱些。


    贾滟为了开解两个丫鬟,还给她们指了明路,寻常人家的生活费用一年二十两银子,她们带走两百两银子,拿出一百与家人租些田地做小本买卖,另一百两傍身以防不测,是可以活得很好的。


    他日若是能找到良人,生儿育女,都是自由身,不必世世代代为奴被人使唤。


    离开林府也并不是那么坏的事情。


    两个丫鬟想了想,抹干眼泪向贾滟辞别,就带着行李走了。


    陆清洛自从得知铃兰和悬兰要走的事情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有些心神恍惚。


    贾滟想开解陆清洛,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何必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这么愁眉不展?


    可是想想,自己去劝陆清洛,陆清洛没在心里骂她都是厚道的,还是别劝了。


    于是,只好不管陆清洛,每天照旧陪两个玉儿练八段锦,处理府里的事情,偶尔出去跟贵夫人们应酬。


    林如海自从中秋之后,公务渐渐忙起来,应酬也有点多,回明雪堂西次间安歇的时间越来越晚。到了九月份,他干脆不回正房了,直接在东厢房睡下。


    贾滟初始时看不懂林如海这是什么操作,直到有一天夜里,林如海一身酒气地从明雪堂的西厢房出来,进了明雪堂的正房。


    夏堇和锦葵都在屋里,看到林如海醉成那样,都呆若木鸡。


    “老爷,你怎么醉成这样?”


    贾滟连忙上去扶他。


    林如海却推开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前方的红木榻上,“我、我没事。”


    夏堇:“……”


    锦葵:“……”


    贾滟好气又好笑,回头看向两个丫鬟,“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打点热水来!”


    林如海歪在榻上,醉眼惺忪,他睨了一眼贾滟,语气慵懒散漫,“你不是我家夫人,你是哪位?”


    打了热水来的夏堇将水盆放在旁边,弄湿了毛巾给贾滟,笑着说道:“老爷,这就是太太。”


    林如海皱眉,凑近贾滟。


    四目相对,贾滟看着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眸,愣了下。


    他看得很认真,瞳孔像是染上了夜的黑,幽深,却多情。


    贾滟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


    转而又跟夏堇说:“去调一杯蜂蜜水来。”


    林如海:“我不喝甜的。”


    贾滟:“……”


    为了一家之主的威严不能扫地,贾滟只好将屋里的人和两个贴身大丫鬟都屏退了,亲自照顾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林如海。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半哄半扶地将人弄回西次间的榻上躺着,贾滟拧了毛巾为林如海擦脸时,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贾滟有些心累,柔声哄着,“老爷,放手,我给您擦擦脸。”


    可林如海还是握着不放,头往枕间埋了埋,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贾滟只好凑近了听,只听见闭着眼睛的林如海像是着了魔似的反复念叨:“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贾滟:“……”


    贾敏的生忌在九月。


    逝者已矣,存者偷生。


    林如海平时像是清风明月似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有着多少看不透放不下的事情。


    第27章


    027


    林如海是在一阵细语中醒来的。


    一时梦醒,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明雪堂西次间的景物,屋里很安静,放置在窗边的红玉香鼎在日光下升起袅袅轻烟。


    他躺在榻上,脑子有些空白,仿佛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并不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懒得回想。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屋外隐隐约约传进来——


    “后花园风水池里的水少了些,天气有点干了。辙哥哥让人来传话,说他家花园里的小溪水也退了,露出了长着青苔的大石头,仙鹤园里的野鸭和仙鹤都喜欢站在那石头上梳理羽毛,很好玩。”


    一个轻柔悦耳的笑声响起,“你这阵子在府里待得闷了,想去找辙哥儿玩?”


    “我很久没见辙哥哥了,端午节之后便一直待在府里。后来辙哥哥又生病,我也不能去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了,不知道辙哥哥如今又比我长高了多少。”


    那是林绛玉的声音,小男孩的声音有些憨憨的,说话的速度并不快,让人听着都很难对他狠下心来。


    果然,林如海听到贾滟含笑的声音响起——


    “你想见辙哥儿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带你去了,姐姐怎么办?她终日只待在家里,除了去前头跟业师上课,便是回闲云阁,除了我们陪她,也没人能陪她了。”


    “我可以自己待在府里。雪雁和棣棠会陪我,还有乳娘和杨嬷嬷在,不会寂寞。”


    贾滟听着林黛玉的话,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不用出去,林如海都能想象到贾滟和两个玉儿在一起相处的场景。


    那必定是林绛玉挨着贾滟,小脑袋枕在她的膝上或是赖在她的怀里,一脸认真地跟她说着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事情。


    林黛玉则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旁边,手里或是拿着九连环在解,又或是拿着书在看,听到弟弟和太太提到她,才抬头来跟他们说两句话。


    贾滟对两个玉儿好像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三人一起相处的时候,随意和谐,处处透着温馨。


    原本还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神魂,仿佛瞬间被人从梦境里拉回到人间。


    林如海起来,披着外袍走到窗前,透过天青色的窗纱,能看到庭院中玉兰树下,贾滟带着两个玉儿晒着清晨的阳光,低声说话。


    他在梦中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场景,现实中,却是第一回。


    林如海立在窗户前许久,终于拉起窗纱。


    外面的几人听到动静,回过头看。


    只见几人脸上均露出笑容,两个玉儿站起来,喊他父亲。


    那个穿着淡樱色居家常服的女子见他,杏眼含笑,清艳绝伦。


    她起身站在原地,盈盈笑着跟他道:“老爷醒了。”


    林如海一怔,随即清俊的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意,“嗯,醒了。”


    ==


    林如海自从那天醉酒之后,就不再在东厢房安歇。


    回了明雪堂,还没到休息时辰,照旧是在东面的两间上房里忙活,晚了就在西次间睡下。


    铃兰和悬兰两个通房丫鬟离开后,陆清洛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振作起来,在林府内宅里教那些年轻丫鬟们做针线。


    中秋节时,陆清洛绣了一只小猫嬉戏的荷包送给林绛玉,小男孩对这些荷包无所谓,只觉得小猫可爱。林黛玉见了,却爱不释手。


    林黛玉有时看书觉得乏了,贾滟就让锦葵陪着林黛玉去西跨院看陆清洛做针线活。


    每天林如海要出门的时候,陆清洛照常会送他到二门,目送他离开之后,再回西跨院里忙自己的事情。


    这年的腊月来得较早,初一那天,陆清洛穿着秋香色的袄子,外面披着红色滚毛披风到明雪堂向贾滟请安。


    那天林黛玉正在前头上课,林绛玉在明雪堂的庭院里晒着太阳。


    贾滟坐在正房里算账,有一处感觉有点乱,正要理清楚,见陆清洛来,便笑着说:“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处账我感觉有些不太对,你先前也管过的,来帮我掌一下眼,如何?”


    陆清洛却站在了原地,没动作。


    贾滟微微一怔,看向她。


    陆清洛见到贾滟的目光看过来,两行泪珠已经滚下白皙的脸庞。


    贾滟:“……”


    贾滟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走至陆清洛跟前,关心问道:“陆姨娘,因何事哭成这样?”


    陆清洛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簌簌往下掉,一边掉一边哽咽着跟贾滟说:“太太,我要走了。”


    贾滟:???


    贾滟:“为何忽然说要走?”


    今年中秋的时候,林如海跟贾滟说过要把两个通房丫鬟和陆清洛送走。后来考虑到陆清洛的感受,林如海只说先把两个通房丫鬟放出去,陆清洛如果不想离开,可以继续留在府里。


    林府家大业大,别说养一个陆清洛,就是一百个陆清洛也养得起。


    贾滟觉得陆清洛对林如海痴心一片,又是贾敏生前精挑细选后调|教出来的人,没必要在她不情不愿的时候,逼她离开。


    林如海也是这个意思。


    贾滟以为陆清洛这段时间安安心心在西跨院里教丫鬟们针线,以为她已经想好了继续留在林府。


    却没想到妹子不声不息的,忽然就来说她要走。


    贾滟将陆清洛扶到左侧的椅子坐下,她也在旁边挨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陆姨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若是有什么难题你无法解决的,不妨告与我听,我若是不能为你做主,还有老爷在。”


    陆清洛却连连摇头,她坐在椅子上,哭了好一会儿,把眼角鼻子都哭得红通通的,才止住了泪水跟贾滟说:“太太,是我自己想走的。”


    贾滟“啊”了一声,“怎么想走了?”


    “冬至快到了,等到了冬至,我就二十了。”


    陆清洛的声音沙哑,她跟贾滟说:“前阵子,在苏州的哥哥写信给我,说自从他们回苏州后,父母对我十分思念。早些时候,他们曾派人问过老爷,能否开恩让我回苏州看望父母。”


    贾滟眨了眨眼,这件事情倒是从来没听陆清洛提起过。


    陆清洛原本已经止住了眼泪,说起林如海,水珠又在眼眶里打转,“老爷让人向我家人传话,说我如今不过双十年华,若是有离开扬州之心,他可放我自由身,让我回苏州。”


    贾滟:“……”


    林如海一直都想将陆清洛放了,如果陆清洛的家人给林如海写信说想让她回苏州见一见父母之类的话,林如海肯定是同意的。他不仅会同意,而且还会不着痕迹地让陆家人觉得陆清洛留在林府里并不是好事,如果陆家人愿意,他们可以将自己的女儿带走,给她另觅良配。


    陆清洛对林如海的了解,绝对不比贾滟少。


    陆清洛此时有些失态,她一只手握着贾滟的手腕,红得像是白兔子似的眼睛望着贾滟,说道:“太太,您知道吗?自从夫人没了之后的那天起,老爷便再也没有去过西跨院留宿。”


    贾滟说不出话来,她是隐隐约约猜到可能是这么一回事儿的,但从来不敢确定。


    陆清洛说林如海和贾敏成亲前,是有几个通房丫鬟在身边的。跟贾敏成亲后,那些通房丫鬟也到了年龄,就都放了出去。


    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贾敏心中当然是欢喜的。


    但成亲几年,她都没能为林如海生下孩子,不得不安排一些年轻貌美的丫鬟给林如海。后来她有了孩子,却都不健康。一会儿来个和尚,一会儿又来个道士,不是说林黛玉的病终身不能好,就是说林绛玉活不过三岁,贾敏很怕两个孩子无法长大,也怕她去世后,两个孩子无人照顾,于是相中了陆清洛。


    在陆清洛看来,林如海心里只有贾敏。


    即使是去西跨院留宿,也是因为贾敏坚持,他为了顾及贾敏的感受,不得不去。其实在贾敏病重的那段时间,林如海都是在西跨院留宿的。


    可是贾敏没了之后,林如海却再也没有去过西跨院留宿。


    陆清洛很明白,活着的人不能跟死人比。贾敏本就是林如海挚爱的妻子,贾敏去世,林如海一时不能走出来,是正常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耐心等待,是可以等到林如海的。


    可在她默默等着林如海走出贾敏的影响时,贾府又嫁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来,长得比她美,与她一样年轻,又比她名正言顺。


    这些事情让陆清洛难受,却不至于击垮她。


    压垮陆清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林如海传话给她家人,说他如今已有填房太太,陆清洛年纪轻轻,又身家清白,没必要死守着林府后宅度过一生。他愿意放她自由身,让她回苏州服侍父母,另觅良配。


    对年轻的女孩来说,没什么能比自己深爱的人,不仅不爱自己,还要劝自己另嫁他人更痛苦了。


    这说明在林如海心里,她根本不重要。


    陆清洛跟贾滟说:“太太,我在老爷的眼里,不过是夫人带回来的人。从前因着夫人在世,所以他给我一些恩宠。如今夫人没了,就连那点虚情假意,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有时候很难判断一个人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贾滟听着陆清洛的话,心里有些麻木。


    她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纯粹地看待林如海,也没办法跟陆清洛多说些什么。


    她沉默了半晌,然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榻上,案桌上摆着小火炉和茶叶,她默默地拨弄开炭火,烧了一壶开水来煮茶。


    那是来自南方的乌龙茶,用桂花烘培,用去年收集的雨水煮开,一室茶香。


    贾滟倒了两杯茶,看着还坐在左侧椅子上的陆清洛,问道:“来吃茶吗?”


    陆清洛:“……”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难过成这样,感觉天都快塌了,怎么会有心情吃茶?


    可是贾滟仍旧坐在榻上,脸上带着清浅的笑容看她。


    陆清洛是个温柔厚道的年轻女子,从来不忍心给别人难堪,更何况她心里虽然嫉妒贾滟能离林如海那么近,却也知道这些事情,并不能怪到贾滟的头上。


    心里并不是那么想吃茶,但陆清洛还是走了过去,在贾滟对面的位置坐下。


    贾滟将其中一杯清茶推过去给她。


    陆清洛双手端起茶盅,轻声说道:“多谢太太。”


    贾滟见状,不由得笑了笑。其实她的心有点乱,她心里不平静的时候,就喜欢煮茶。


    火炉里的炭火声,水壶的水开声,还有摆弄茶具瓷器碰撞的轻响,都能让她感到放松。


    “陆姨娘,真的去意已决吗?”


    陆清洛垂着睫毛,端着茶盅的手在空气中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点头,“嗯。”


    “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哥哥说父母对我十分思念。尤其是母亲,今年夏天去绣坊时,不小心在路上摔了一跤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入冬后,咳嗽不止,大夫说若是能熬过明年春天,倒是有五分可治。我回去服侍母亲度过今冬明春后,再做打算。”


    爱情既然不能圆满,至少不应辜负亲情。


    陆清洛不为自己的后半生所担忧,林如海对放出去的通房丫鬟尚能大方体贴,考虑周全,她如果要离开,给她的东西肯定不会比通房丫鬟少。


    再说,她到林府后收到的衣物首饰并不少,而且都是上等品,加上她家是做生意的,只要善于经营,根本不愁下半辈子活不下去。


    陆清洛觉得痛苦,是因为她无法得到林如海的感情。


    贾滟想了想,问:“你母亲是绣坊的老师吗?”


    “我父兄如今在苏州做刺绣品的生意,我母亲的绣品是从来不卖的,但她会教旁人怎么刺绣。有时父亲和哥哥想做些不一样的花样,便要母亲出主意,告诉绣坊的人怎么配色。”


    “你的针线活做得很好,至少我还没见过比你的针线活做得更好的人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像你母亲那样去绣坊指点别人,又或者,你想收徒吗?”


    陆清洛愣住,狐疑地看向贾滟。


    在这个世界,姑娘家的绣品是不能外传的。陆清洛虽然是商贾出身,她母亲的针线也是一绝,但她们的绣品从未流落在外,即使在家道中落的时候,她的父兄都不曾拿她和母亲的绣品到外面去换取钱财。


    “若是哥哥和父亲希望我去绣坊指点一下旁人,倒是可以的。”


    陆清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苏绣上天赋,叹息了一声,像是自嘲似的说道:“只有太太觉得我的针线活很好。其实只是因为太太是从京城来的,京城流行的针线刺绣跟江南这边不太一样,太太见惯了京城那些重色彩的花样,见了苏绣这样宛若写意图似的针线活觉得新奇罢了。”


    贾滟闻言,顿觉莞尔,于是又问:“如果父兄做主为你寻一户好人家,你要出嫁吗?”


    陆清洛没说话。


    其实她心里有答案的。


    她第一次爱上的,是像林如海这样芝兰玉树的男人,风流俊逸,又一身清贵。


    从此以后,不管遇上什么样的人,大概都是比不上林如海的。


    陆清洛安安静静地喝着茶,半晌之后,才说道:“太太,世事难料,您从前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今天。人算不如天算,有时想得太多,也是负担。夫人生前为老爷百般考虑,大概也没想到没了她之后,她为老爷安排的人全被老爷放出去。”


    既然如此,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她觉得自己很难再像爱慕林如海这样,爱慕另一个男人。


    贾滟听了陆清洛的话,不由得笑了,“是这个理。老爷原籍在苏州,在苏州祖宅仍有仆人看守,也有一些堂兄弟在苏州,你若是有困难,到苏州祖宅求助,老爷不会袖手旁观道。”


    陆清洛难掩伤心之色,却表现得决绝,“若我一旦离开老爷,就再也不想跟姑苏林氏有什么关系了。”


    贾滟有些意外,随即就觉得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任谁在年少时爱上一个人,就是这么轰轰烈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陆清洛是这么一个温柔聪明的人,一时想不明白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以后也是会想明白的。


    贾滟没再多说其他的,只是神色真诚地说道:“既然你去意已决,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陆清洛:“太太,你能跟老爷说我要走了吗?”


    贾滟:???


    贾滟:“你都要走了,也不亲自跟老爷说吗?”


    这时候,难道不应该把自己打扮得要多漂亮又多漂亮,自信满满地跟林如海说老爷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然后就既美丽又潇洒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林如海怅然若失地看着她的背影吗?


    可是陆清洛却别过脸,说:“不了,我怕见了老爷,又舍不得走。”


    贾滟:“……”


    陆清洛见贾滟一脸无语的模样,忽然就笑了。


    贾滟:“你笑什么?”


    “我笑太太虽然和老爷成亲,却还不知道真正喜欢仰慕一个人的感觉。你若是知道,定是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的。”


    陆清洛说着,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像太太这样,也挺好的。太太,我对你真的既羡慕又嫉妒,明明是我唾手可得的东西,上天偏偏造化弄人,转眼之间,一切便如镜中花水中月。”


    晚上林如海回房间的时候,贾滟正在正房的榻上看书。


    林如海看着灯下看书的年轻女子,清俊的眉目染上些许温情,随即又隐去。


    他跨过门槛,走进屋里,问道:“怎么还没歇下?”


    贾滟将手中的书籍放下,站起来。


    她走过去,动作十分自然地帮林如海身上石青色的狐皮滚毛披风解下来递给身旁的夏堇,笑着说道:“在等老爷回来。”


    林如海走向榻上,坐在案桌一旁,“有要紧的事情?”


    “算是吧。”


    林如海眼角挑起,看向她。


    贾滟抿嘴一笑,一五一十地跟林如海说了陆清洛想走的事情,又把她给陆清洛的东西说清楚——


    “因着老爷早些时候便有意放她出去,我便没有挽留。敏姐生前与陆姨娘的情分不一般,她如今要走,从前给她的衣物首饰和两个贴身丫鬟都给她,另外从库房领一千两纹银给她,老爷觉得可还要给她补些什么东西?”


    贾滟在陆清洛的事情上不敢拿大,她觉得给陆清洛多少银子只是一个态度,贾敏当初做主把陆清洛娶进来而不是买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摆明了态度。当时给陆清洛的表礼和后来给她打的首饰,都是上品,随便当一个就能抵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开销。


    陆清洛离开林府,怎么弄都是一个小富婆,一千两纹银从库房走,只是明面上的情分。


    当然,这点明面上的情分还是得林如海认可才行。


    林如海听了贾滟的话,微微颔首,表现得十分放心地说道:“这些事情,你做主就好。”


    这个回答在贾滟的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愣了一下。


    她有些忡怔的模样落入林如海眼底,“你还有其他的想法?”


    贾滟回神,“没有。既然老爷觉得这般妥当,那我明日就这么让陆姨娘走了。”


    听到陆清洛明天要走,林如海的神色终于微动了下,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翌日,陆清洛最后一次送林如海到二门,目送他离开,没有与他辞别。


    在她心里,即使她人已经离开了林如海,但林如海永远在她心里,不管她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于是,贾滟在腊月初送走了陆清洛,紧接着就要准备过年的事情。


    过年期间,林如海要入京述职,贾滟与两个玉儿留在扬州。幸好,过年期间林府没什么亲戚往来,两个玉儿又还在孝期,贾滟带着两个玉儿和林府的仆人简简单单过了个年。


    年初七之后,在京城述职的林如海赶回扬州跟贾滟与两个玉儿过元宵,还带回许多贾府给贾滟和两个玉儿的礼物。


    林如海风尘仆仆,回到府里换了一身常服之后,与贾滟坐在正房的榻上,跟她说着京城的事情。


    “老太太与几位舅兄身体都挺好,玉字辈的珍大爷是族长,链儿娶了王家的女儿后越发出息了,府里给他捐了个同知。但是衔玉而生的宝玉只大咱们玉儿一岁,对父亲怕得紧,每次都跟老太太和母亲处一起,不敢见父亲。”


    贾滟对贾府的事情看似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实则心里都有计较,听说到贾琏的时候,忍不住说道:“链儿平日人是不错的,但喜欢招惹桃花。如今娶了媳妇儿,或许会稍加收敛,但老太太很疼他。你是姑父,见他有不是的地方还是要教训教训,省得他见了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是谁。”


    林如海闻言,神色有些莞尔地看向贾滟。


    贾滟一只手托着腮,本来是想听林如海继续说的,谁知他忽然停下,有些狐疑地看向他。


    这一抬眼,就看到男人的长眸含着笑意在看她。


    贾滟觉得奇怪,“为何这样看我?”


    林如海:“你担心自己的侄儿见了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是谁,难道就不曾担心自己的夫婿?”


    贾滟:???


    第28章


    028


    贾滟被林如海问得有些无语,心想她有什么必要担心?


    自从她嫁过来,府里的丫鬟姨娘都不用她说什么,他自己就急着把人送出去。


    如今两人成亲一年多,一个睡西次间的罗汉榻,一个睡西梢间的卧室,彼此是最熟悉的上司及下属?或者说室友?


    ……到底是什么关系就随意吧,总之不是真夫妻。


    贾滟有时揽镜自照,觉得自己的容色还是很过关的。或许比不上林如海的白月光贾敏,跟陆清洛相比,也算是各有千秋了。


    林如海跟她“同居”了一年多,表现得比柳下惠还要坐怀不乱,贾滟觉得这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那就只能是林如海的问题。


    或许有的人天生就是欲|望淡薄,又或许……是他不行。


    面对林如海忽然发难,贾滟心里吐槽,表面言笑晏晏,用着长辈的口吻老气横秋地说道:“链儿是生在锦绣丛的风流公子哥儿,如今虽然已经成家,但轻狂风流惯了的人,一时难改。我既然是长辈,对他放心不下是很正常的。”


    林如海眉峰微扬,要笑不笑地“哦”了一声。


    贾滟瞅了他一眼,然后又说:“老爷君子端方,高风亮节,如今为官一方,又深得好评,不是链儿能比的。再说,你既是姑父,劝诫他的话,说不定比荣国府的两个兄长还要管用一些的。”


    这倒是实话。


    林如海几代继承爵位,到他父亲那一辈,虽然已经是最后一代,但架不住林如海本人优秀,探花出身,先任兰台寺大夫,再是巡盐御史,只要不短命,三五年之内回调中央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贾赦虽是荣国府长子,如今袭了爵位,是三品的将军,靠的不过是祖荫,挂职的将军也不是实职,比不过如今是五品户部员外郎的贾政更有话语权。


    再者,上梁不正下梁歪。


    贾琏这么风流好色,跟贾赦一个接着一个取小老婆也脱不开干系。


    想起贾府的这些人,贾滟就觉得头疼。


    林如海说起贾府的事情,话里话外都不离贾政,可见他跟贾敏的两个胞兄之间的交往,应该是跟贾政要更亲密一些,两人在官场上互通信息,是你帮我我帮你的利益共同体。


    林如海以后回调中央,贾府万一有什么事情,不说这些年他和贾政的私交,就冲着心中的白月光贾敏,他肯定是要捞贾府的。


    横竖都是捞,何不趁着贾府这些年少子弟还没完全没救的时候,让他多盯着些,省得后面不得不捞的时候,才发现偌大贾府,竟然一个可用之才都没有。


    贾琏是要盯一盯的,但如今贾琏还不是最重要的。


    贾滟问林如海,“你与我说老太太他们如何,两位兄长如何。那我的母亲和芸儿呢?母亲的病如今是否好了些?芸儿在家塾里读书,表现怎样?自从他们住进贾府的梨香院后,我舅舅有没有找过母亲与芸儿?”


    林如海侧头看着她,声音带着淡淡笑意,“这些事情,芸儿难道没写信告诉你吗?”


    信是写过的。


    但贾滟没有跟贾芸直接接触过,根据原身妹子的记忆,贾芸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小男孩。


    当初父亲病死,丧事都是交由舅舅卜世仁办的,丧事办完,家里仅有的两间屋子和一亩地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是舅舅家的屋子和田地。


    他们住着的屋子,当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借住舅舅家的,田地没了,母亲急得病情加重,只能靠逢年过节贾府给族人发的那些救济金过日子。


    自从父亲去世后,贾芸不管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都不曾告诉母亲与姐姐。


    回想起这个年少早熟的弟弟,贾滟心里十分心疼,她每个月都会写信回去给母亲和弟弟,除了关心他学业上的事情,也会关心生活上的事情。


    但贾芸的回信说的都是生活上一些快乐的琐事,还有他在家塾里的日常,末了都会跟贾滟说,他与母亲一切都好,姐姐在扬州保重身体,勿要挂念。


    怎么能不挂念呢?


    这也算是她在这个世界仅有的亲人了。


    贾滟抿了抿红唇,语气有些怅然,“芸儿是会在信上跟我说这些事情,但他自小心思就重,可能会因为不想我担心他们,报喜不报忧。”


    当初母亲卜氏错信舅舅,将父亲的丧事交给他操办,谁能想到亲舅舅竟然冷血至此,不顾亲姐与两个外甥的死活,霸占他们所剩无几的家产。


    这么厚颜无耻之人,如今见亲姐和两个外甥攀上贾府,还能不去跟亲姐哭诉自己日子困难,又想从中捞点好处吗?


    贾滟是担心卜氏心软,对卜世仁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慈悲心肠,又给他从中占了好处。


    时代背景使然,这个世界的女性多少都有点扶弟魔属性,仿佛弟弟做什么都是对的。


    贾滟觉得这些并不能太过苛责,只能寄期望于少年贾芸能拎得清。


    可是贾芸如今不过十来岁,才这么点大的少年,就已经历这些不堪,也太难为他了。


    贾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林如海见她神色恹恹,便温声说道:“你放心,我这趟回京,也将岳母和芸儿安置好了。他们原先住在荣国府的梨香院,我去看过,那是早前国公爷静养的处所,前通大宅,后面有一个门通往外头,倒也方便。不过你既然不想他们在荣国府里住,我便做主在宁、荣两府后巷置办了一个三进的宅子,放了两个老嬷嬷和四个丫鬟进去。”


    贾滟愣住,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清俊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徐声说道:“一来,岳母和芸儿也不用因住在贾府的地方太过拘谨,二来我知你定是看不惯如今贾家年少子弟的作风,芸儿在贾府与他们玩得太勤,难免无心学业,如今他离了贾府,也能安心读书。”


    林如海的安排其实很妥当。


    有朝一日他要是回调中央任职,贾滟既是老太太的干女儿,她回去之后免不了是要带着两个玉儿在荣国府小住的,贾芸和母亲住在后巷,离荣国府也进,来往方便。


    再说,亲戚之间,没必要撇得太清。


    贾滟的母亲身体也不好,贾芸年龄又小,万一有什么事情,还是得贾府帮衬。


    至于卜世仁这个不仁不义的舅舅,林如海倒是见过的,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咸不淡地敲打了对方几句,卜世仁便吓得脸色发白,料想从此再也不敢去打扰贾滟的母亲和贾芸。


    贾滟没想到林如海这趟回京城述职,会不声不响地帮她将母亲和贾芸安顿好,一时十分感动,“老爷,多谢您这么为母亲和芸儿着想。”


    谁知林如海却说:“你我既是夫妻,我为你考虑这些事情是理所应当。”


    贾滟一时怔住,没能拐过弯来。


    一直以来,她丝毫没有自己跟林如海是夫妻的感觉,她只是把林如海当成效命的老板,他供她衣食无忧,免她在这个世界颠沛流离,她为他用心将两个玉儿照顾好,料理后宅。至于母亲和弟弟贾芸,在林如海心里,肯定不比史太君和荣国府的一干人等来得重要,她想过自己要怎么安置母亲和弟弟,却没想过要麻烦林如海。


    在她内心,她一直认为那是自己该操心的事情。


    从后世接受教育的年轻女孩,并没有觉得自己家人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就应该交由丈夫操心。


    更何况,她和林如海并没有亲密到令她觉得两人是夫妻的程度。


    贾滟蹙眉,“可是——”


    “可是什么?”


    林如海在灯下靠着引枕,嘴角微勾,似是叹息又似是开玩笑,“滟儿,你与我不该如此生分。”


    一声滟儿,令贾滟心底微颤。


    她有些愕然地抬眼看向林如海,他那双眼睛此刻仿佛是被浸在夜色中似的,深不见底。


    林如海又说:“夫妻本是一体,许多事情,你都可以依赖我。”


    贾滟:“……”


    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这样的话,感觉怪怪的,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贾滟忍不住看了林如海一眼,又看一眼,很确定这个人并不是别人假扮的。


    林如海这趟回京述职,别是中了什么邪吧?


    贾滟心里直犯嘀咕,但不敢说。


    林如海见她不说话,又问:“怎么不说话?”


    贾滟只得站起身,笑着岔开话题,“老爷一路奔波,锦葵已经让人去茶房催过热水了,如今想来已经都准备好了。”


    语毕,就转身往屋外走去。


    锦葵正在外面静候,见贾滟出来,便笑着说道:“太太,热水已经都准备好了,在耳房。”


    贾滟于是叫林如海去沐浴更衣。


    林如海施施然从榻上起来,路过贾滟跟前时,不由得停了下来,垂下双眼盯着她。


    贾滟被他盯得有些发怵,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林如海忽然笑了,说:“户部侍郎的乘龙快婿我见了。”


    户部侍郎的乘龙快婿?


    贾滟愣了下,后知后觉地想起让原身妹子悲愤之下撞墙自尽的进士表兄。


    林如海:“长得倒是清秀,只是唯唯诺诺,难堪大任。滟儿,你过去的眼光还有待长进。”


    贾滟:“……”


    贾滟想说些什么,但林如海不给她机会,已经大步踏出门外,转向耳房准备沐浴。


    谁能想到林如海回京述职,居然还能见到那个远方的进士表兄。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只是莫名其妙地穿越了,然后就背负原身妹子的风流债。


    贾滟觉得自己这样无辜。


    贾滟立在正房里,寻思着林如海这是要唱哪一出。


    难道他觉得进士表兄唯唯诺诺,令他看不上眼,而她过去却钟情于他,甚至为了进士表兄撞墙,所以气不过?


    贾滟觉得林如海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的人,早就在她原身妹子撞墙,她穿越的那天起,就已经算账了,怎会等到现在?


    可他为什么这么反常呢?


    贾滟想不懂,干脆不想。


    她只留锦葵在明雪堂正房里给林如海使唤,自己带着夏堇去闲云阁去找两个玉儿。


    林绛玉和林黛玉本就因为父亲从京城回来十分兴奋,加上又有许多贾府众人给他们带到小玩意儿,两个小家伙十分高兴地坐在闲云阁正房的罗汉榻上拆礼物。


    林如海从京城带回了不少好东西,有从异国产的茶叶,有来自西域的珍贵玉石,还有来自西洋的钟表。


    林绛玉和林黛玉两人手里各拿着一个怀表,精致的表盘里镶嵌着宝石,黄金做的铰链。


    林绛玉见了贾滟,十分兴奋,他举着手中的怀表,大声说道:“太太,你看!这是外祖母让父亲带回来给我们的怀表!能看时辰!”


    贾滟快步走过去,林黛玉见贾滟来,起身行礼。


    贾滟拉着林黛玉的手一起坐在榻上,笑着说:“又没有外人在,不必这么拘谨。和弟弟一起在研究怎么看时辰呢?”


    林黛玉笑着点头,说:“太太,这个怀表好玩得紧。我早就听父亲说过钟表,说宫里还有外祖母家中,都有大的钟表,可以让人看时辰。我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东西,十分好奇,没想到外祖母这次让父亲带了好几个怀表给我和弟弟。”


    梳着丫髻的小姑娘肤白胜雪,似嗔非嗔的眼睛此刻漾着笑意,嘴角微扬,令人情不自禁地想多看几眼。


    贾滟伸手,帮她将碎发拂到耳后,问道:“玉儿会看时辰了吗?”


    林黛玉轻轻摇头,“父亲还来不及教我和弟弟呢。太太,你会吗?”


    贾滟坐在榻上,林绛玉见她坐上来,整个人猴在她的背上,小胳膊搂着她的脖子,鹦鹉学舌似的重复姐姐的话,“太太,你会吗?”


    贾滟笑着说:“太太当然会啊。”


    林黛玉闻言,脸色都亮了起来,“真的吗?”


    贾滟笑着点头。


    林黛玉坐在贾滟身旁,神色开怀,“那太太教我和弟弟。”


    贾滟在闲云阁教两个玉儿怎么看时辰,林黛玉是个伶俐的,一教就通。林绛玉还不满四岁,认知能力不如姐姐,加上他出生后一直体弱,林如海有一个早慧的女儿,但也也觉得弟弟非得要比姐姐强,因此没给他安排什么业师准备启蒙。


    贾滟教林绛玉费了些时间,最后林绛玉还是不太会认。


    这确实跟小孩子大脑的发育和认知能力有关,不满四岁的孩子,又不是天生神通,不太会认就不太会认吧。


    贾滟的心态相当佛系,这些认知的事情,或许在某天某刻,小孩儿就忽然会了,不必急于一时。她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要让两个玉儿有个好身体。


    因此,在教完两个玉儿看时辰之后,贾滟看时间不早,就催他们各自回房睡觉。


    林绛玉抱着贾滟的胳膊,撒娇道:“太太,我和姐姐能跟你一起睡吗?”


    林如海上京述职,贾滟带着两个玉儿在扬州过年,该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也跟着守岁,除夕的时候,她干脆带着两个玉儿在明雪堂过夜的。


    有一就有二,林绛玉发现竟然还能和姐姐太太一起睡觉,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又吵了几次要和姐姐太太一起在明雪堂睡觉,反正林如海不在家,贾滟就随他了。


    如今一高兴,又想黏着姐姐和贾滟。


    可是这回不等贾滟说什么,林黛玉就已经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不能。”


    林绛玉的小脸顿时垮下,扁着嘴委委屈屈地问:“为什么?”


    林黛玉摆着长姐的架势,跟弟弟说:“因为父亲回来了。明雪堂是父亲和太太住的地方,父亲不在,我们可以去。父亲回来了,就得让父亲住。”


    林绛玉“啊”了一声,十分郁闷地问:“可是那么香香的太太,父亲在家的时候,只能让父亲一人抱着吗?”


    林黛玉张了张嘴巴,大人之间的这些事情,小孩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黛玉歪着头,神色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嗯”了一声。


    林绛玉:“为什么?”


    林黛玉:“因为父亲和太太拜过堂。”


    林绛玉“嗨”了一声,“那我也跟太太拜堂!”


    林黛玉伸出双手,将弟弟的头扶了过来,姐弟俩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


    林绛玉:???


    林黛玉扶着弟弟,神色十分凝重,用严肃的语气说道:“太太是母亲,你不能跟太太拜堂。等你长大了,会有别人跟你拜堂。”


    林绛玉很少见姐姐这么严肃,虽然觉得委屈,但还是点头。可委屈不过是瞬间,转而他又兴奋起来,“那谁会跟我拜堂呢?会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姐姐吗?”


    林黛玉早已经习惯了弟弟说风就是雨,下一刻忘了上一刻发生什么事情的金鱼脑袋,瞅了他一眼,说:“或许是黑山上下来的精怪也说不定。”


    林绛玉闻言,顿时宛若被雷劈了似的,连连摆手,“我想要天上的仙女姐姐,不想要黑山下来的精怪!”


    林黛玉:“……”


    傻弟弟。


    别人随口说的,他也当真。


    贾滟在旁边已经被两个玉儿逗得忍俊不禁,心里也很庆幸,能听到林黛玉跟弟弟说太太是母亲这样的话。


    她无意要取代生母贾敏在两个玉儿心里的位置,但听到林黛玉承认她是母亲,这一路走来也算是十分不易。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林如海离开扬州回京城述职,回来之后,正月还在放假。


    林如海照常会有些应酬,不是扬州的望族,就是两江总督或是扬州知府,地位和官职都不容小觑。


    过年时他不在家,旁人送来的礼,贾滟都一一让人将礼单收好,上档,只等林如海回来过目之后,再看如何回礼。


    忙完这些事情之后,就到了正月的尾巴。


    裴行简带着窦晴川和裴辙到林府玩。林绛玉见了裴辙,裴哥哥长裴哥哥短,就像是裴辙的尾巴似的跟在裴辙身后。


    窦晴川和贾滟都乐见两个小男孩感情这么融洽,窦晴川问贾滟打算什么时候给林绛玉启蒙,这些小男孩要是单独上学,难免寂寞,不如两个孩子一同上学,也好做个伴。


    贾滟却笑着说:“绛儿若是能与辙哥儿一起上学,那肯定是极好的。不过他启蒙上学的事情,得看我家老爷的意思。他出生后多灾多难,我想着等他过了四岁生辰,再带他读千家诗认认字。”


    窦晴川闻言,也笑着说:“我和裴五爷对辙儿读书的事情也不急,这孩子天生淘气,平日顽皮得很,又爱去田庄折腾。前几日在家里,还说年过完春耕要到了,非要吵着我带他去城外的田庄玩。只是老太爷管他管得有点紧,五岁就给他启蒙了。”


    窦晴川的娘家有很多田庄,她出嫁的时候嫁妆里的陪嫁就有两个田庄。


    贾滟觉得窦家在这些事情上是真的了不起,金山银山也有坐食山空的时候,但如果是田庄,妥善经营,是源源不断的。


    而这时,窦晴川向贾滟发出邀请,“春耕的时候,我也想着去田庄看看,滟姐姐,带上两个玉儿跟我们一起到城外田庄住几日吗?”


    贾滟倒是很想去,她觉得带两个玉儿到田庄亲近自然挺好的,对年幼的孩子来说,看到田庄里的农具农活,知道粮食是怎么种出来的,世有百样人,并不是人人都天生富贵,比让他们读四书五经更有意义。


    她想了想,说:“如今暂时还说不是,到时你们要去再议。”


    窦晴川于是便不再提这事,跟她说起过年时裴府的趣事。


    林黛玉每逢春秋换季就容易犯咳嗽,去年秋天时好些,只咳嗽了几天就好。


    这年春天,林绛玉的身体比去年好了很多,相比而言,从前比弟弟身体要好些的林黛玉,反而被比了下去。


    立春之后,林黛玉就犯了咳嗽,连咳几日不见好。找了大夫来开药,服了几天,仍不见好。


    贾滟对她的咳嗽也是费尽心思,想用食疗给她调养,效果不太理想,但也不觉得气馁。


    林黛玉是带着仙缘降世的,或许真的会在遇见命定的那个人时,才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转机。


    正月很快过去。


    二月二,龙抬头。


    正月终于过去,放假在家里的学童也开始上学,农民开始春耕了。


    林绛玉大概是听裴辙说要去田庄的事情,吵着贾滟也要去田庄玩。


    这几日林黛玉的咳嗽有好转,正月过后,两个玉儿也除服了,贾滟觉得带两个玉儿到城外田庄玩几日也好,但不敢擅自做主。


    贾滟让林绛玉去问林如海他们能不能去田庄,林绛玉屁颠颠地去了,回来的时候跟贾滟说:“父亲说我们一起去!”


    贾滟愣了下,问林绛玉:“我们一起去是什么意思?”


    林绛玉高兴地绕着贾滟跑,一边跑一边兴奋地说:“就是父亲带着太太、姐姐和我一起去!”


    第29章


    029


    晚上林如海回明雪堂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贾滟正在灯下等她。


    幽静的庭院,曲折回廊上挂着几盏羊角灯,踏进正房,便是一阵熟悉的熏香,昏黄的灯光下,年轻的女子歪在榻上拿着一本书,看似在看书,实则在发呆。


    侯在正房外的夏堇见了他,正要行礼,却被他抬手制止。


    林如海向夏堇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夏堇顿时会意,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无声地退了下去。


    相处的日子渐长,林如海慢慢地发现了贾滟的喜好,她喜欢独处,出去外头的时候没办法,身后会跟着婆子丫头一串尾巴,但在府里走动的时候,身边要么带着锦葵,要么带着夏堇,两个大丫鬟都有事情的时候,就带着结香、建兰两个年龄更小一点的丫鬟。


    到了夜晚,两个玉儿都请过安回闲云阁安歇之后,明雪堂的正房里几乎没人服侍,她总喜欢自己一人在里面待着。


    这跟贾敏很不一样。


    贾敏在世的时候,明雪堂里总是很热闹的,四个大丫鬟忙进忙出,罗汉榻旁随时有服侍的仆妇静候着。


    每次他才进明雪堂庭院的大门,便是此起彼伏的“老爷回来了”,“见过老爷”,十分热闹。


    回想起昔日的光景,仿若隔世。


    原来她离开已经那么久。


    其实也并不是太久,两年有余,只是这一年多来,明雪堂迎来了新主母,她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点点滴滴渗透明雪堂和林府,还有……两个玉儿的生活。


    润物细无声。


    史太君选的这位年轻女子,确实有她的独到之处。


    林如海撩起衣袍,跨过门槛。


    灯下的美人毫无知觉,她歪在榻上,姿态懒洋洋的,带着几分娇慵,令人想起雨后枝头上绽放的海棠。


    舒展、慵懒,美得令人心动。


    林如海放轻脚步,走到罗汉榻前,“在想什么?”


    想的这么入神,连他回来这么久都不知道。


    在灯下发呆的贾滟,听到林如海的声音,眨了眨眼,抬头看向他。


    其实这时候她应该要起身行礼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懒,懒得礼数周全,懒得伪装些什么。


    情绪来得很莫名其妙,就是一种忽如其来的心累,不想搭理任何人,只想自己安静地缩在自己的小世界。


    于是,贾滟好像是还没回过神似的,怔怔地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极少见她这么迷蒙懵然的模样,感觉有些新鲜,他双手背负在后,俯身,漆黑的双目跟她对视。


    “怎么呆呆的?”


    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逗弄她似的,“别是听绛儿说可以到田庄玩,高兴傻了。”


    贾滟:“……”


    贾滟默默地坐正了身体,然后站了起来,“老爷回来了,怎么没让人通报一声?”


    随即,她又眼尖地看到林如海石青色的外袍上有水珠,问道:“外头下雨了吗?”


    “下了一点小雨,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身上受了潮气,就容易着凉。玉儿的咳嗽才好了些,可别是玉儿的病略好些,老爷又病倒。”


    林如海这一年多来倒是没什么大病,只是小病却不少,有时头疼,有时胃疼,偶尔有点小风寒,贾滟身为一个敬业的打工人,既要当好继母的角色还要当好林如海贴身秘书,身兼数职,但凡林家的这几个人有些风吹草动,她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毕竟,死了谁都不好。


    还是小心照料着,争取不让他们早死。


    可是林如海表现得就很不在意的模样,贾滟只好站起来,催促道:“老爷快去把潮了的衣服换下来吧。”


    站在他跟前的女子低眉顺目,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林如海觉得她眉眼透着一丝倦意。


    林如海:“你今日看上去有些乏累。”


    贾滟睨了他一眼,话语里无端带了几分埋怨,“玉儿咳嗽才好转了些,让你去换衣裳你也不去,事事都要我盯着,当然累了。”


    话一出,不等林如海说什么,贾滟自己就吓了一跳。


    心生埋怨不是好事。


    她从小就活在一个极少埋怨的环境里,父母说埋怨于事无补,想办法改善现状才是正事。


    越埋怨就会越加心有不忿,长期以往,别人听了觉得你烦,于自己也无益。


    幸好,林如海并不觉得贾滟在埋怨。


    他只觉得平时总是周到体贴的年轻女子此刻难得流露了些许真性情,令人觉得可怜可爱。


    他含笑看着贾滟,却还是不动。


    贾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恼羞成怒,横了他一眼,“还不去?”


    林如海终于没忍住,低声笑起来。


    贾滟木然着脸,心想林如海再笑的话,她就要发脾气了。


    林如海大发慈悲,没让贾滟发脾气,他微微俯身,双目与贾滟平视,声音有点轻,笑道:“恼了?不过是逗你玩,我这就去换身衣裳出来。”


    贾滟:“……”


    林如海站直了腰身,转进西次间换衣服。走到碧纱橱前的时候,又回头跟她说:“有一阵子没喝你煮的茶了,前阵子不是带了一些暹罗产的茶叶么?煮一杯给我吃,可好?”


    贾滟站立在原地,心想我能说什么呢?


    也不能说不好啊。


    于是,只好去叫锦葵把茶具搬来,茶叶找来,认命地给林如海煮茶。


    但贾滟先前发呆,本来是在想林如海要带她和两个玉儿一起去田庄的事情,寻思着问一下林如海要打点些什么。


    毕竟,她没有跟林如海带着两个玉儿去哪个地方小住的经历。两个玉儿要穿什么用什么倒是好张罗,但林如海却说不好。


    她想着想着,不知怎的,脑子就不做主地放空了,林如海回到明雪堂时跟她岔了一下,又忘了。


    等到林如海喝完她煮的茶,准备就寝的时候,贾滟终于想起来这件事情,于是问林如海。


    林如海笑着跟她说:“不必带太多人,我把松月几兄弟带上,至于丫鬟带几个,你作主。”


    贾滟感觉林如海说了跟没说似的,不过既然他这么说,就全凭她张罗了。


    她盯着琥珀色的杯子点头,说:“好的,老爷。”


    林如海看着她,神色有些莞尔,说道:“不必这么如临大敌的,那个田庄我从前与裴五去过,是个好地方。如今这时候,正值春耕,野菜也长得刚好,既然去田庄,也不必从府里带什么吃的,庄里什么食材都有。”


    听上去感觉林如海对去这些地方并不陌生,也不像一般的贵族子弟那么不食烟火。


    贾滟好奇,“老爷常去这些地方吗?”


    林如海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沉吟了片刻,然后笑道:“早些年父亲去世,我护送他的灵柩回苏州原籍后,在苏州祖坟旁的田庄住了两年。”


    贾滟“啊”了一声,“我从未听说过此事。”


    林如海的父亲是在他少年时去世的,贾滟算了算,林如海应该是在护送父亲的灵柩返回原籍的两年后,再上京参加春闱的。


    春闱中了进士,殿试探花,后来就被史太君相中,将她最宠爱的幺女贾敏嫁给了他。


    林如海笑道:“不过是在祖坟旁的田庄住了两年,终日闭门读书,有时在山野间游荡,也不是什么值得旁人称道的事情。”


    可贾滟觉得这很了不起。


    大多贵族子弟在孝期的时候耐不住寂寞,打着守孝的名号,换着法子寻欢作乐的人不在少数。


    林如海那时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值青春躁动的时候。田园风光再好再迷人,对少年郎来说也有看腻的时候。


    少年郎的世界光怪陆离,身上总是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气和成人不能理解的冲动欲|望。


    贾滟还记得上初中时,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以及同龄人做出的种种令大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


    林如海在那个年纪能在田庄里住两年,可见他是个心智坚定的人。


    她抬头看向林如海,神色认真地说道:“怎么不值得称道?我觉得老爷很厉害。”


    林如海一怔,哑然失笑。


    贾滟没再说话,因为她由林如海说的田庄想到了很多事情,她应该看到过类似祖坟周边田地的一些说法,可是一时想不清。


    她心里有事,白葱段似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琥珀色的杯子,浑圆的指甲上涂了凤尾花汁,显得手指更白。


    林如海见她又心不在焉,有些无奈,五指搁在案桌上轻敲。


    细微的声响让贾滟回过神来,她问林如海:“老爷,田庄是专门在祖坟边上置买的吗?”


    林如海微微一笑,点头,“祖坟周边不仅有田庄,还置办了家塾。从前族人旺盛的时候,大概有十来房。我年少时,还有七八房。祖坟周边的田产和家塾,都是由族人轮流着管的,每房管两年。田庄和家塾所得,都是公家的,用于四时祭祀。我护送父亲灵柩回去那年,刚好轮到我们这一房来管。”


    听林如海这么一说,贾滟想起来了。


    难怪她觉得莫名熟悉,在红楼的世界里,秦可卿病逝前托梦给王熙凤,就跟王熙凤说过贾府败落后,将要如何自救。其中就给王熙凤说过让贾家在祖坟周边置办田地,开设家塾。这么一来,他日家道中落,族中子弟不至于颠沛流离,无处可去。


    林如海的族人竟那么早就想到这些了吗?


    贾滟有些诧异地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看着她的眼神,不由得笑了,说道:“看来你想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贾滟有时觉得林如海很像一只大尾巴狼。


    看上去儒雅清贵,十分芝兰玉树的君子人物,却满腹不为外人道的心思和机关。


    林如海像是已经知晓她想到了什么,却非要她说出来。


    那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贾滟想了想,将心里的念头说出来,“听老爷所言,您年少时所住的田庄应是早就置办的,林氏一族这样的田产在祖坟周边应该不止一两处,又置办有家塾。我猜想当初提出在祖坟周围置办田产和开设家塾的人,应是老爷的祖父或是曾祖父。身在高位,皇恩浩荡之下,仍能未雨绸缪,为后世子孙谋,实在令人敬重。”


    只有身在高位、享尽荣华富贵的人,才有可能会想到自己一无所有之后,子孙后代该如何卷土重来。


    林氏一族虽有七八房族人,在京城世代为官的,好像就只有林如海家里这一房。


    皇恩虽浩荡,伴君如伴虎。


    林家的祖先被圣人重用,见过太多今朝风光得能呼风唤雨,明日便若丧家之犬的人。


    一旦圣恩不再,万贯家产也只是过眼云烟。家族想要源远流长,就得有深厚的根基。


    祖坟周围的田产和家塾,所得既是归于四时祭祀之用,即使被抄家也不会被充公。不管林家日后犯了什么样的事情,后代子孙总有后路可退。


    林如海虽然已经猜到贾滟想到了什么,但此刻听她说出来,仍觉得惊喜,对她十分赞赏。


    “你猜的不错。田庄和家塾这些事情,是由我的祖父一手操办的。他虽不是族长,但因为在朝为官,说话比族长还有分量些,他一经提出这个建议,便得到了族人的支持。”


    贾滟闻言,忍不住笑道:“这是为后世子孙着想的事情,族人当然支持。再说,置办田产开设家塾需要的银子,定然是你们家出了大头。”


    “什么你们家?”


    林如海含笑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纠正道:“是我们家。”


    贾滟顿时噎住,没说话。


    林如海又继续说道:“确实是我们家出了大头,但平时这些事情,还是得在原籍的族人才能看着。前两年轮到我们家掌管时,我无暇顾及,就每半年让松月回去苏州过一遍账。祖父当时以为姑苏林氏一族,会发展成像是过去河东裴氏那般的大家族,谁知到我们这一代,愈发凋零了。”


    世家大族哪能是那么容易就能发展起来的。


    一般大富大贵的人家,不过三代,再多四代就已经败得精光。


    想要出一个世家,不仅要子弟众多,还要有相当的向心力。


    林氏的向心力是有的,可惜子弟太少。贾家的子弟倒是不少,在京城就有八房,留在金陵原籍还有十二房,家大业大,可惜玉字辈能扶得起来的人没几个,到了草字辈也是纨绔子弟居多,向心力又差。


    如果还不赶紧捞一捞,可能就真的像她所知道的结局那样,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脑壳疼。


    贾滟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跟林如海说:“老爷,你们家——”


    停了下,忽然想起林如海刚才纠正她的话,于是清了清嗓子,重新说道:“我们家的祖父如此高瞻远瞩,您也与贾府的两位舅兄感情亲厚,何不提醒他们效仿我们家祖父的做法,让他他在金陵祖坟周围置办田产、开设家塾呢?”


    贾府有二十房人,就算在京城的那八房人管不过来这些事情,金陵还有十二房。每房轮一年,都轮一个十二生肖了。


    林如海挑了挑眉,神情有些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贾滟:“……为、为何这么看着我?”


    林如海先前没发现,现在发现史太君给他挑的续弦小妻子有些了不得的地方。


    “滟儿,你是在为娘家的族人担心?”


    林如海端起琥珀色的茶盅,语气慢悠悠的,“你的族兄去年才将自己的嫡长女送入宫中,当了后宫的凤藻宫尚书,协助皇后殿下料理后宫诸事。嫂子王氏的兄长王子腾,如今仕途也是风光的时候。宁、荣两府如今虽不像过去风光,却也非一般贵族人家能比。你如今为他们担心,倒像是杞人忧天了。”


    贾滟一时分不清楚林如海到底是不是正话反说,抬着水汪汪的杏眼看他。


    林如海一对上她那双秋水似的眼睛,神情就有些绷不住,“看我做甚?”


    “老爷说的真心话吗?”


    “不管是不是真心话,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


    朝廷里有四王八公交好,深宫里有元春,宫外武将有王子腾,文官有像林如海。


    贾府在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的布局。


    贾滟无法否认林如海的话,“……有道理。”


    林如海不打算这个问题就此打住,究根问底道:“既然有道理,你为何还要担心?”


    “未雨绸缪的事情,怎能说是担心呢?”


    贾滟到底年轻,不像林如海这样久经官场情绪收拾得滴水不漏,她有些沉不住气,反驳林如海道:“莫非老爷的祖父在谋划这些事情时,就是想着他要失势了吗?”


    林如海笑了,喟叹道:“好好的,怎么就急了呢?”


    感觉林如海像是在逗猫。


    谁觉得自己像是别人逗弄的小猫,心里都不会觉得高兴。


    贾滟抿了抿唇,将手中琥珀色的茶盅往案桌上一放,“晚了,老爷早些安歇。”


    语毕,她顾不上什么礼节,起身作势就走。


    可是她没能走成,因为林如海眼疾手快,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说不过就想走?”


    贾滟心想说不过还留在这儿做什么?难道跟你大眼瞪小眼?


    再说,她走她的,他拉她手腕做什么?


    她用十分谴责的目光瞪向林如海,说:“老爷,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不成体统。”


    林如海:“那你丢下老爷就走,很成体统?”


    贾滟不止一次觉得去京城述职回来的林如海变得跟以前不一样。


    在人前仍旧端方稳重,可私下跟她相处时,变得比从前随意,有时她甚至感觉到林如海刻意拉近两人的距离。


    是史太君跟他说了什么吗?


    贾滟心里狐疑着,百思不得其解。


    林如海好像是嫌贾滟对他的认识不够颠覆,又说道:“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体统。”


    贾滟感觉麻了,差点想跟林如海说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端着架子好些。


    好在,林如海说完那番他就是体统的话之后,就变成了平常那样儒雅端方的模样,他松开了贾滟的手腕。


    贾滟得了自由,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来,藏在宽袖之下。


    她的举动落在林如海的眼里,他眼睛微弯了下,然后温声说道:“方才不过逗你玩。你我是夫妻,你担心的事情,我定会为你解忧。你若希望我向舅兄出言建议在金陵祖坟周围置办田产,我找机会与他说了便是。”


    贾滟却面无表情,问道:“逗我好玩吗?”


    林如海也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看着她。


    四目相对。


    盯。


    盯盯盯。


    最后,打工人贾滟先败下阵来,“老爷这趟回京城之后,好像改变了许多。”


    林如海闻言,没有否认,“先前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有些人放不下。这次回去见老太太,老人家虽然伤心却豁达,比我看得开。”


    “人生七十古来稀,比起老太太,老爷还年轻得多。”


    贾滟对史太君是很佩服的,老太太的父亲是尚书令,她从出生开始就不平凡,经历过不世的繁华,嫁给贾代善之后,作为国公府的第一代媳妇,都是风里浪里走过来,即便是如今告老还乡的老太傅裴老太爷,说起史太君都是赞叹。


    林如海的聪明才干在别处,跟老太太比人生境界还是差了点。


    林如海被贾滟的话逗笑,他说:“我自然比不得老太太,所以要向她学习。”


    贾滟的段数不比林如海,试探不出什么东西,只好回西梢间睡下。


    然而躺在床上,却莫名觉得心里有些乱,无处着落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到了半夜,外头下起雨来。


    春雨贵如油。


    这时候的春雨对农民来说,就是天降甘露,有助春耕的。


    她翻了个身,摒除杂念,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然后徐徐入睡。


    这一睡,贾滟就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个田庄,春耕的农民正在地里唱着歌,高高兴兴地在种地。


    一个穿着素白常服的少年郎走在田园蜿蜒的小路上,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书童。


    他们走到一处人家时,那少年郎就跟书童说:“这处地方我来过,那是花神妹妹的家。”


    少年郎的声音方落,忽然吱呀一声响,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简单儒裙的小姑娘,十来岁的年纪,眉目灵动。


    小姑娘见到少年郎,“咦”了一声,“你又走错路了吗?我是跟家人来玩的,也不认得路。你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走就能找到路了!”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出去,想触碰那个少年郎,可是她人没碰上,却一脚踩空,掉落在院子前方的一个洞里。


    贾滟感觉自己身体在一直下坠,猛地惊醒。


    梦里的场景烟消云散,唯有一盏琉璃灯在帐外亮着。


    天还没亮,春雨仍在滴滴答答地打落在屋外的芭蕉叶上。


    贾滟:“……”


    林如海跑到她的梦里是怎么回事?


    第30章


    030


    三天后,贾滟和林如海带着两个玉儿去了城外的田庄。


    二月底的扬州天气已经回暖,春回大地,温暖的太阳晒下来暖烘烘的。


    林如海带了松月三兄弟,两大一小,贾滟带了夏堇和棣棠两个大丫鬟,留锦葵和建兰在府里待着,至于两个玉儿,林黛玉带了紫萼雪雁陪着看书玩耍,乳母王嬷嬷也一起,林绛玉则带着乳母崔氏和两个小厮。


    一行人出城,驾了三辆马车。


    松月和竹青两人都充当了车夫,贾滟和林如海带着两个玉儿在一辆宽大的马车里,松月在前头一边赶着车,一边跟林如海说话。


    “这几年老爷已经很久没去过田庄了,早些年还带我回过苏州,在苏州城外的田庄住过一阵子。您上一次去田庄,还是三年前裴五爷说要带管事去巡庄,邀请您一起去钓鱼吃野菜。 ”


    “裴哥哥说父亲喜欢在河边钓鱼!”林绛玉窝在贾滟身旁,听着松月都话,眨巴着眼睛看向林如海,“父亲能把河里的鱼都钓起来吗?”


    林如海呵呵地笑,伸手揉了一把林绛玉的脑袋,笑道:“河里的鱼那么多,怎能都钓起来呢?”


    林黛玉则扒在车窗上往外看。


    这是她第一次出城去田庄,是从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因此心里感觉很新奇。


    马车出了扬州城,路就越走越蜿蜒,但一路鸟语花香,令人沉醉。林黛玉看着窗外一片农田稀稀落落站着庄稼人,有的田地已经铺上一层绿油油的幼苗。


    贾滟坐在她身旁,与她一同看着外头的景色,笑着跟她说道:“这些是稻谷,春天种下,施肥除草,到秋天的时候收割。收割时要将稻穗上的谷粒打下,谷粒晒干后,要将谷子放入石磨或者木磨中处理,将谷子研磨成米粒。”


    林黛玉听得有些入神,她从小生活在深宅大院,还不知道这些在田里看上去像是小草似的植物,就是稻谷。


    林绛玉听到了,也趴过来凑热闹,他跟姐姐俩人挤在一起,好奇地问:“米粒就是我们吃的米饭吗?”


    贾滟笑着点头,“对。”


    说起这些事情,林绛玉倒是知道的比姐姐还要多些,他胖乎乎的两只小手扒着马车的窗户,滔滔不绝地说道:“裴哥哥说到这些水稻会结出稻谷,等到秋天,谷穗变黄往下沉的时候,就是成熟了。成熟的时候,田庄里的人都会去田里收割,田里的收成有一部分要交给田庄的主人,剩下部分会自己留着。”


    林黛玉伸手刮了刮弟弟的鼻子,取笑道:“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没见过,但听过。”


    林绛玉的小脑袋往姐姐身上蹭了蹭,咕哝着说:“前阵子裴哥哥跟家里的业师吵架了。”


    裴辙年龄比林黛玉大一点,去年秋天才启蒙。反观林黛玉,不仅早就启蒙,父亲还请了进士出身的贾雨村当她的业师……启蒙早晚不代表什么,教育这种事情,最好是因材施教。


    林黛玉见过裴辙,也喜欢听林绛玉说裴辙的事情。


    如今一听林绛玉说裴辙在家里跟业师吵架,便来了兴致,问道:“他为何要跟业师吵架呢?”


    “因为裴哥哥不爱念业师说的书,业师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辙哥哥说不对,众生皆平等,哪有什么皆下品呢?若是没有田庄里的佃户种田,就没有粮食。若是没有粮食,业师恐怕早就饿死了,哪还有什么功夫读书,念叨惟有读书高。”


    林黛玉听了,“扑哧”一声,掩着嘴巴笑起来。


    “倒也是个妙人。”


    “那当然!”林绛玉大声说道,“裴哥哥说田庄里有很多好玩的事情,等我去了,他就带我上山挖春笋。”


    林黛玉:“春笋都已经长出来了,怎么挖?只有冬笋才要挖。”


    两个玉儿在旁边叽叽喳喳,贾滟没搭话。


    马车拐了一个弯,一条蜿蜒山道仿佛从山间劈开,一路上坡,一侧的山上长着一氪老松树,叮咚山泉从山上流下来。


    走过山道,前方的景色阔然开朗,一块大碑石立在路旁,上面是用瘦金体写的陶然两个字。


    “陶然山庄,这名字是弟妹嫁给行简之后,行简重新给起的名字。”


    林如海的声音在贾滟耳侧响起,她回头看向对方。


    两个玉儿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对面的凳上,林如海坐到了她的身旁。


    贾滟有些怔然,“啊?是吗?那陶然山庄本来叫什么呢?”


    “窦村。”


    马车已经驶过那块碑石,拐进入庄的田园大路,大路两旁种着白色的樱花,看上去像团团白雪,很漂亮。


    贾滟打量着两旁的大樱花,说道:“这个庄子已经很久了。”


    林如海:“这是扬州窦氏最古老的庄子之一,村民世世代代住在这儿,窦氏对佃户们都很厚道,每逢天灾,都会免去租金,佃户对庄子的感情很深。”


    贾滟微微点头,随即笑道:“老爷也该效仿晴川妹妹的父母,置办一些田产。这么一来,日后两个玉儿再短缺,每年也还有庄子的收成。”


    林如海:“万一被抄家,岂不是白费功夫?”


    贾滟无语地看了林如海一眼,语气嗔怪,“老爷就不能想点好的事情吗?”


    林如海不由得朗声笑起来,他靠着身后的引枕,漆黑的眸子瞥向贾滟,别有深意地说道:“天有不测风云,谁会知道以后的事情会怎样?”


    当今圣人即位之后,林如海便从兰台寺大夫成了巡盐御史。只是大明宫中,并不仅是有圣人,在东宫也还住着已经退位的太上皇和太妃。


    儿子当了皇帝,老子还活着。


    新旧势力一直在拉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伴君如伴虎,万一新皇压制不了朝中的老旧势力,林如海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其实不止林如海,还有贾府。


    这一年多来,贾滟一直在想贾府被抄家的事情。


    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父亲陪伴在身边的日子不算多,但每逢面临重要的人生抉择,父亲从不缺位。


    在感情上,父亲不比母亲来得亲密,但父亲影响了她很多。


    毕竟,大国博弈,身为外交部门的一员,粗中有细,凡事要从大局着眼。


    贾滟觉得贾府抄家并不仅仅是因为贾府的人扶不起来。底下臣子私德如何,言官可以向皇帝弹劾,但若是皇帝想要用你,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弹劾下来的。


    贾府到后来之所以被抄家,固然有贾府子弟私德败坏、胡作非为的缘故,或许最重要的,是他们站错队了。


    贾滟沉吟不语。


    林如海望着她,喟叹道:“好好的,怎么又走神了?”


    贾滟:“不是走神,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林如海看向贾滟,“什么事?”


    贾滟微微侧首,想跟林如海说没什么事,但是眼睛余光却瞟到坐在对面的两个玉儿正在排排坐,十分好奇地盯着她和林如海。


    贾滟毕竟是个年轻人,看着两个玉儿的模样,不由得玩性大发。


    她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问林如海:“老爷想知道?”


    不等林如海说话,她就神秘兮兮地向他勾了勾手指,“你凑过来,我小声说给你听。”


    林如海看了她一眼,但还是凑了过去。


    贾滟见他凑过来,靠了过去,姿态有些亲密,她小声说道:“不告诉你。”


    林如海没想到自己会被戏弄,不等他回神,贾滟已经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林如海:“……”


    马车进入庄子,清澈的河流蜿蜒,庄子里的房子错落有致。


    松月将马车停在一片桃花林前,桃花林旁边是一个四合院,裴行简和窦晴川夫妻二人带着裴辙站在大门前,两侧有几个穿着简单素净常服的妇人和少女。


    见马车停下,裴辙的声音已经响起,“是林妹妹和绛儿来了!”


    贾滟听到裴辙那充满活力的声音,想起刚才在马车上林绛玉说他跟业师吵架的人,嘴角不自觉扬起。


    几个小家伙平时凑在一起玩的时候淘气得很,但是有长辈在的时候,礼数都很周到。


    裴辙跟林绛玉各自见过长辈之后,就开始漫山遍野跑,贾滟让竹青和云起兄弟跟着林绛玉。


    林黛玉不想跟两个小男孩到处跑,但是乡间的风景很好,她天生就喜欢亲近自然,到了陶然山庄,喜欢得很,她没走远,只在四合院旁的桃花林里散步,贾滟让棣棠和雪雁陪她。


    至于夏堇,她和松月要张罗着布置住处,将主子们带来的日常用品一一放好,确定各个房间清洁到位之后,点上熏香。


    马车停下的四合院,是林如海一家住的地方,窦晴川和裴行简住在旁边不远处门前种着银杏树的四合院,两家住得很近,方便来往。


    夏堇在布置四合院正房的时候,有点发愁。


    不仅夏堇发愁,贾滟也发愁。


    因为田园地方不比在家里,四合院的正房里面和外间只用一个大屏风隔开。


    正房里的摆设简朴大方,但贾滟觉得实在是太简朴了,因为外间地上只放了案桌,案桌两侧放着蒲团。绕过屏风,里间就是卧室。


    贾滟顿时觉得头疼,晚上她跟林如海该怎么睡?


    贾滟发愁。


    夏堇也发愁,她看向贾滟。


    “太太,今晚——”


    夏堇的话没说完,贾滟就抬手做了个噤声,外面是几个庄子里的妇人和少女,是窦晴川留下让她们差使的。


    “——今晚再说。”


    夏堇只好出去,裴行简和窦晴川刚好过来,林如海在前院跟裴行简说话。


    裴行简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常服,他身量和林如海差不多,都是瘦高的类型,大概因为年轻,又是家中幺儿,看上去比林如海多了几分不羁。


    他见了林如海,便有些得意地说道:“此间四合院位于桃花林旁,出门便是通往田地的小路,周围有农舍,行人往来,鸡鸣狗吠,是不是像极了陶潜所说的桃花源?我来时看到这四合院,料想着你定会喜欢。这四合院的布置都是由我作主,朴实归真,十分应景。”


    “这个地方倒是好。”


    林如海平时稍显冷清的声音此刻含着笑意,“只是旁人入桃花源,是无意而入,出来了便再也找不到入口了。你这桃花源,有点太好找了。”


    裴行简朗声笑了起来,“陶潜是真心归田,我要是像他那样,老太爷能把我腿打瘸了。”


    林如海忍俊不禁。


    贾滟到了前院,裴行简笑着向她作揖,说嫂子好。


    贾滟回了半礼。


    窦晴川过来挽着贾滟的手臂,亲热地说道:“姐姐看可缺什么东西?与我说一声,我让人赶紧去置办。平日想吃什么,与周大嫂子说一声,让她到银杏村来领。”


    贾滟和林如海住的地方是桃花源。


    裴行简和窦晴川住的地方是银杏村。


    陶然山庄并不仅仅是单纯种田的田庄,裴行简还在田庄里挑了几处位置比较好的地方,按照不同的主题设计了几个四合院,都是他们闲暇时到田庄小住和待客用的。


    贾滟心想正房里缺一张可以睡觉的软塌,但这是能说的吗?


    贾滟笑着说:“暂时没什么缺的,后面要是有什么缺的,就劳动周大嫂子去你那里置办。”


    窦晴川听贾滟那么说,放下心来。


    “姐姐和林老爷都不是外人,我和裴五爷今夜在银杏村置了酒席,食材不比在城里多,胜在新鲜,鸡是山里跑的野鸡,竹林里刚冒了头的嫩春笋,还有野蕨菜……”


    窦晴川报出一大串的菜名,有贾滟听过的也有没听过的,听得她忍不住笑,“这许多菜,都能请全庄子人吃席了,还说不多。”


    窦晴川只是笑,她拉着贾滟,笑道:“裴五爷跟林老爷在一起,肯定又要说我听不懂的事情。好姐姐,到我那里坐坐说会儿话,我跟人说了,等会儿两个玉儿回来,带他们到银杏村。”


    贾滟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眉眼染着淡淡的笑意,不像平日在扬州城里总要端着架子,神态轻松,倒多了几分像是山水画般写意的气质。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地方比较满意。


    林如海温声说道:“跟弟妹去吧,我等会儿和行简也一起过去。”


    窦晴川说是要贾滟去她那边的屋里说话,实则是带着贾滟在陶然山庄里闲逛。


    乡下地方,没那么多讲究。贾滟没带丫鬟,直接跟窦晴川走了。


    窦晴川跟贾滟说这个山庄,其实是她父亲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她的父亲并不是嫡出,参加科举,成为了裴老太爷的门生,后来才有了她和裴行简的亲事。


    “我的父亲对这个山庄感情很深,当时祖父去世要分家,窦家有十几个庄子,父亲只要这个庄子和另外两处。”


    窦氏在这一带,是大家族。窦晴川的父亲共有三个亲兄弟,祖父去世分家,十几个庄子,她父亲这一房只分了三处,其实是吃亏的。


    说起娘家的事情,窦晴川就忍不住叹息,“我如今也有两个兄长,娶了嫂子之后,不甚和睦。当初父母要将庄子给我陪嫁,还闹了一些风波。我有时真羡慕你和林老爷,一家四口,简简单单,就十分温馨快乐。”


    贾滟失笑,宽慰道:“不过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罢了。你觉得我家简单,我还觉得家里只得两个玉儿,他们还有些寂寞。不像辙哥儿,在府里,除了妹妹,还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陪他玩耍。老太傅为人高风亮节,子孙也和睦,将来长大,彼此都有个依仗。”


    “我从窦家出来,到了裴家,感觉倒是比在娘家时好些。只是在大族人家,多有不得已。”


    窦晴川的话充满了怅然。


    平时她不太说这些话,这时虽然像是闲话家常似的唠嗑,但贾滟已经察觉了些许不对劲儿。


    贾滟看向窦晴川,问道:“怎么了?”


    窦晴川顿时红了眼圈,跟贾滟说:“裴五爷今年要上京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了。”


    裴行简早就得了举人,只是一直没考进士。今年各地举行了由礼部主持的秋闱之后,明年京都就会举行春闱,让各地符合条件的学子去参加考试。


    贾滟笑道:“这是好事呀。若是春闱顺利,得了进士,便是光耀门楣的好事。”


    窦晴川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裴五爷若是得了进士,也是要二哥哥和林老爷为他打点才行。就他的性子去当官——”


    话语一顿,窦晴川脸上带着苦笑,说道:“我不求他有多上进,只怕他跟旁人学坏了。”


    参加明年的春闱,那裴行简很快就要启程。窦晴川自从和裴行简成亲之后,从未分开,如今丈夫上京赴考,她心里当然不舍,既怕他在外面不习惯,也怕他到了京都繁华地,被外头开得灿烂又美得没心没肺的野花迷了眼。


    这种事情,让人怎么安慰呢?


    贾滟想了想,温声说道:“裴五爷是极看重情谊的,裴二爷又在京城里,他去京城赴考,自有亲兄长盯着他用功读书。再说,他若有心学坏,即便是在家,也有千万种方法门路去学坏。”


    裴二爷是裴老太傅的嫡长子,科举出身,不惑之年,已经是户部尚书。比如今是工部户外郎的贾政还要年轻,但已经手握财政大权,在官场上的位置举足轻重。


    贾滟心想难怪裴五邀请林如海到陶然山庄小住,他后面如果要进京,少不得要打点京城里的关系。


    老太傅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但朝廷里还有不少门生,裴二爷既然已经官至尚书,也有势力,后面的事情该要怎么布局,也是要好好合计的。


    贾滟想起在来时路上,林如海跟她说天有不测风云的事情,顿时觉得这趟陶然山庄之行,也并不像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林如海跟裴行简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窦晴川的心思还在裴行简将要离家的事情上,她患得患失得叹了一口气,“二伯自然是会管着裴五爷,但我总是放不下。”


    贾滟:“既然放不下,那干脆跟他一起上京吧。”


    窦晴川闻言,顿时脸上飞红,“嗤”了一声,嗔怪道:“姐姐说的什么胡话。这话要是让老太爷听了去,裴五爷得在祠堂跪一夜祖宗牌位。”


    既然是参加春闱,上京当然只能一心一意用功读书,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相比,儿女情长不值一提。


    窦晴川心里门清得很,否则早就缠着裴行简要一起上京。


    这哪是真的怕裴行简离家了会学坏?分明只是单纯舍不得丈夫,不想与他分开。


    贾滟见她那模样,忍不住逗她:“你怎么这般口是心非?”


    窦晴川被贾滟笑得又羞又恼,露出几分娇态,跺脚嗔道:“我有烦心的事情要跟姐姐,姐姐却来取笑我,这是什么道理!”


    贾滟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笑声。


    银铃般的笑声洒落在乡间小路,引来行人侧目。


    庄子里的人大多数是农户,窦晴川是庄子的主人,自然是认识的。只是不曾见过像贾滟这般的人,衣裙素净简单,可身段气质都不似寻常人,竟像是画卷里走出来似的,众人见了之后就忍不住口口相传。


    于是,不消半日,庄子里的人都知道从扬州来了位神仙似的太太,带着两个神仙似的孩子,住在了桃花源。


    乡下人喜欢看热闹,尤其是小孩子儿们,听说来了好看的神仙太太和同龄人,就跑去桃花源的大门前围观。


    以至于桃花源里的裴行简和林如海出门的时候,看到在大门前围观的小家伙们,被吓了一跳。


    林如海问松月:“这是怎么回事?”


    松月汗颜说道:“老爷,这些小家伙们非说太太和两个小主子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神仙,想来看看。”


    两个小主子还好,年龄尚小,被看了也没什么要紧。只是太太被人看了去好像不太妥,松月也想将这些小家伙们弄走,偏偏这乡下地方是裴五爷的,做事得看主人脸。


    林如海顿时哭笑不得。


    裴行简见状,哈哈大笑,说道:“肯定是晴川方才带着嫂子出去闲逛了。乡野小子,没见过像嫂子这般的人物,见了便惊为天人。”


    林如海:“……”


    裴行简笑完,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与窦晴川常来,因此觉得乡下地方无拘无束,没那么多讲究反而自由,但林如海却未必有同感。


    于是,裴行简又赶紧找补,跟林如海说:“放心,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平常世面见得少,如今见着了好看的,便想来多看几眼。这些事情,就好比是你我见这田园风景甚美,忍不住赞叹几句,多看几眼的心情一般,并无亵渎之意。”


    林如海闻言,看着大门前围观的小豆丁,忍不住笑骂裴行简:“他们才几岁的孩子,哪懂什么亵渎?你少说两句。”


    说完裴行简,又回头吩咐松月,“散点银钱给他们买糖吃,就说神仙太太不在家,让他们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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