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被惊醒时，人还有些懵。
长睫湿漉低垂，眼尾氤氲着一层浅浅的薄红，看上去格外惹人心疼。
粉白细长的手指在桌上摸索半天，也没找到扰人的源头。
“季璟虞，好吵……”
她自欺欺人地将脸藏进臂弯里，说话声有些黏糊不清。
不算太糊涂，还知道喊他的名字。
无奈的轻笑声落在她的头顶，下一秒带着微凉触感的硬物被人小心地塞进了她的手里。
声音是从姜岁的手机里传出来的。
自从发现她睡着后，季璟虞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
姜岁一脸不高兴地坐了起来，等看清屏幕上来电人的身份后，她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她拿着手机走到窗边，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起床气加上被吵醒心情不好，接通电话后她一句话都没说。
电话那头的人却无从知晓，甚至语气里还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
“岁岁，你还拿不拿我当好姐妹啊？转学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跟我说。”
姜岁意味不明地轻笑出声，“显然没有啊。”
“……”
一句话怼得对方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她才强颜欢笑道：“岁岁你跟我开玩笑呢，今天也不是愚人节啊。”
姜岁却一点台阶都不想给对方，“跟你开玩笑，你配吗？”
季璟虞无意偷听，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姜岁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笔尖在白纸上缓缓晕开一个黑点，隐隐有扩大的趋势。
“而且现在还没开学，你是怎么知道我转学的事情的？”
“……”
对方再次陷入沉默，这通电话的走向跟她所设想已然背道而驰。
姜岁根本不在乎答案是什么。
“方莹跟你说的吧，她是不是还让你给我打电话打探消息啊？”
“我……”对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行了秦蓓蓓，别跟我在这装什么姐妹情深。”
姜岁懒得跟对方虚与委蛇，她轻哧一笑，“我转学对你来说是好事啊，省得你当墙头草两头跑，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去给方莹当小跟班了。”
秦蓓蓓没想到姜岁说话这么不留情面，一张脸青白交加，变了又变。
一个“你”字尚未说出口，就听到了通话结束的提示音。
姜岁挂断电话之后，干净利落地拉黑了秦蓓蓓所有的联系方式。
但……
还是气不顺。
仿佛闹脾气一般，姜岁伸手用力拽开了那层白纱，窗外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才刚睡醒的眼睛并不能立刻适应过强的光线，姜岁不适地闭上眼睛偏头去躲。
一只劲瘦有力的手臂几乎是擦着她的侧脸而过，微涩冷冽的薄荷味缭绕在她的鼻尖。
强势而存在感十足。
“唰。”
两侧的遮光白纱重新合拢，房间重新归于幽昧。
姜岁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去看身后的人。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少年的脸色冷白淡漠，那双黑眸幽深沉静，看不出一点情绪起伏。
姜岁本以为季璟虞会跟自己说些什么。
她既然选择在房间接这个电话，就没打算要避着季璟虞。
毕竟她最重要的秘密都被他知道了。
可他似乎真的只是过来拉窗帘的，做完这一切后他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一言不发。
置身事外。
姜岁：“……”
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可经过这么一打岔，压抑在她心头的烦闷情绪消散了不少。
或者说是顾不上了。
明明大家年纪都差不多，蒋德宇咋咋呼呼得像个没心眼的二愣子，而季璟虞却已经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姜岁真的很好奇，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的。
人都是有反骨的。
他越是这样，姜岁就越想揭下他脸上的那张清冷内敛的面具，想看他露出更多面的情绪。
“季璟虞。”
终于不叫季哥了。
“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话音刚落，姜岁便搞了突然袭击，她凑近季璟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的神色，企图从中找出一点破绽。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极近，近到几乎可以看清对方根根分明的浓密睫毛，彼此间呼吸交错。
季璟虞没想到姜岁会做出如此大胆的动作。
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喉结无声滚动，搁在大腿上的手掌悄然握紧。
他明明可以站起来躲开，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被人下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姜岁打量。
窗外树影摇曳，蝉鸣声此起彼伏。
而屋内这一方小小空间却异常寂静。
时间仿佛就此停滞，两人同坠一个仲夏梦境。
姜岁一直都知道季璟虞好看，却没想到哪怕是这么近的距离，也一点不折损他的好看。
尤其是当那双黑眸定定地望着自己时，她莫名有种会被他眼底漩涡吞噬的心悸感。
心中警铃大作，姜岁下意识地直起了身体，甚至还往后退了一小步。
鞋跟碰到椅子腿，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将一旁的蝌蚪惊得跳上了桌子。
姜岁一边跟它道歉，一边把它抱进了怀里，然后快步朝自己的位置走去，动作间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因而她也错过了对方似冷玉般的耳垂上悄悄爬上的一抹绯红。
—
被姜岁搂在胸前的蝌蚪似乎听到了她鼓噪、剧烈的心跳声，从她怀里钻出来歪头看了她好一会。
原本是想作弄季璟虞的，结果却搞得自己这么狼狈。
偏偏对方还跟个没事人似的，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话她呢！
姜岁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找补，“不想知道算了，我还不想说呢。”
“我想知道，你能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季璟虞虽然没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但从姜岁的只言片语里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是得姜岁来告诉他。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姜岁撸猫的动作一顿，原本气恼的表情有了些微变化，“你真的想知道？”
季璟虞将书合上，“嗯，想知道。”
“来浔宁前他们还都是我的朋友。”
虽然这事是姜岁主动提起的，但真要讲给季璟虞听，她的思绪反而有些混乱，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他们？”
“嗯，他们。除了刚刚给我打电话的那个，还有一个。”
说起来可能有些矫情，但十七岁的姜岁确实经历了一场由友谊带来的成长阵痛。
像是要应和她此刻的心情，原本还晴空燥热的天气骤然间乌云密布。
姜岁的脸色一言难尽：“……这是老天都在同情我？”
季璟虞科学辟谣：“浔宁多雨，这阵子几乎每天下午都会下阵雨。”
停顿片刻后，他补充：“昨天你睡着的时候不也下了吗？”
姜岁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声音果然是季璟虞。
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睡相丑不丑？
她在季璟虞面前，真是毫无形象可言了。
闪电刺破长空，天边蓦然响起一道惊雷，紧接着大雨伴随着疾风倾盆袭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作响，又顺着玻璃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迹。
房间的光线变得越发昏暗。
季璟虞起身准备去开灯，却被姜岁制止了。
“别开灯。”
有些事情并不适合在敞亮的环境下说，姜岁觉得这样刚刚好。
再暗都没关系。
无论是她怀里胖嘟嘟的小猫咪，还是坐在她对面的季璟虞，都能给她安全感。
—
“很多人跟我交好其实都是冲着我爸爸去的，我以为他们俩个是不一样的……”
众所周知，黎城的商业资源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而这少部分人往往都会有长期合作的固定伙伴，资源只会在这群“自家人”之间流转，因此很多人挤破头也分不到一杯羹，但谁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在巨大利益的驱使下，有人开始另辟蹊径，将主意打到了姜云钊的独女姜岁身上。
若是他们的孩子能跟姜岁成为朋友，再让姜岁出面帮忙说几句好话，那效果必然是事半功倍。毕竟谁都知道姜云钊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奴。
姜岁讨厌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充满算计、谄媚和讨好。
她一直都是学校最受欢迎的人，同时也是最孤独的人。
他们讨好她，却也排斥她。
讨好是为了父母的叮嘱，为了家族的利益，排斥则是因为在这个自尊心最强的年纪谁也不想被安上“姜岁狗腿子”的名头。
即便有人真心想要跟她交好，也都在旁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和恶意满满的调侃下退缩了。
而更可怕的是，这种孤立和伤害都是隐形的，姜岁甚至寻不到他们的错处。
没人意识到姜岁是最无辜的，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成了大家口中盛气凌人、难以相处的大小姐。
只有秦蓓蓓和虞琛不同。
他们从来不在乎别人目光和看法，也没有开口跟她讨要过任何东西。
“我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说到这里，姜岁沉默了很久。
久到季璟虞以为她不会再往下说的时候，姜岁才继续开口。
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昏暗的空间里缓缓响起，“那天我原本是想他们告诉我转学的事，结果听到了他们两个的对话。”
姜岁捏捏蝌蚪的爪垫，至今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背着姜岁跟方莹联系，不怕她知道了生气？”
“那也得她知道才行啊。”秦蓓蓓满不在乎的说道，“她现在被我耍得团团转，我说什么她都会相信的。”
虞琛冷笑：“你可真够忘恩负义的。”
对方也不甘示弱，“怎么，给大小姐当了几年跟班，还真把自己当家奴了？”
秦蓓蓓在姜岁面前一直都很温柔，这还是姜岁第一次听到她用如此尖酸刻薄的语气说话。
虞琛面目闪过一丝狰狞：“要不是姜老爷子让我跟着她，你以为我会愿意跟她这样的人相处！”
—
回忆戛然而止。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第二天虞琛跑来跟我告白，说喜欢我。”
季璟虞皱眉，“告白？”
“对呀。”一想到这个，姜岁脸上就忍不住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你说他是不是精神分裂？”
“那你……”
“当然是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姜岁揉揉鼻子，“不然留着恶心自己吗？”
“你跟虞琛是怎么认识的？”季璟虞的声线低沉，语气里沉淀着某种分辨不清的情绪，“他嘴里的‘姜老爷子’是你爷爷吧？”
秦蓓蓓是女生，她们接触的机会自然更多，可虞琛一个男生又是凭借着什么契机走近姜岁的？
“是他。”姜岁点点头，“我跟虞琛是在医院认识的。”
季璟虞的眉皱得更紧了，“是谁生病了吗？”
姜岁指了指自己。
八岁那年，姜岁出了场车祸，不得已在医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即使姜云钊把病房布置得再舒适，那也没法跟家里相提并论，所以天气舒适的时候，照顾姜岁的阿姨就会推着她去医院的小花园里透气。
也就是在那里，姜岁认识了虞琛。
虞琛说他是跟着父母来医院探望亲戚的。
“我见到虞琛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很熟悉，好像我本来就该有这样一个玩伴，所以很快我就跟他成为了好朋友。”
当初有多高兴，这会回忆起来就有多恶心。
“那场车祸绝对是伤到我脑子了，才会把这种人当成是朋友。”姜岁自嘲道，“也不知道我爷爷许了他什么好处，能让他在我身边‘卧薪尝胆’这么多年。”
至于姜振楷，他的目的更不难猜。
当时姜云钊已经跟他势如水火，连带着姜岁也不与他亲近，老爷子独断专行了一辈子，自然不允许他们逃脱自己的掌控。
在自己孙女身边安排一个监视者，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姜岁。”季璟虞微微前倾起身体，黑眸直视着她的眼睛，少年的声线清澈明朗，“别为不值当的人伤心。”
姜岁咬了下唇，下意识要反驳他，“谁说我伤心了……”
“既然把联系方式都拉黑了，那就不要再想他们了。”
姜岁一愣。
她当初之所以只拉黑了虞琛，就是还对秦蓓蓓抱有希望。
可秦蓓蓓还是让她失望了。
心高气傲的大小姐最烦被人说教，可季璟虞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她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姜岁乖巧颔首，“知道了。”
—
雨停风歇。
天空再次放晴，树梢上散落的雨珠在阳光下熠熠闪耀，绿意越发浓稠，生机无限。
季璟虞站在窗前，伸手拉开白纱。
雨后的阳光温柔地落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滤镜，少年高挑而蓬勃的骨架被完美勾勒出来。
独属于少年的青涩和力量感在此刻显露无遗。
姜岁安静地注视着季璟虞的背影。
“其实——”她双手托腮，小手指玩闹般点着脸颊，“我也就刚刚稍微难过了一下。现在想来，妈妈真的是我的福星，我前脚刚找到她的下落，后脚就看清了那两个人的真面目。来到浔宁以后，也是立刻就交到了朋友，我哪还有时间难过。唔，顾辞暂且不算，他还没加我好友呢。”
她总结道：“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交朋友不是一件草率的事情，或许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我们并不符合你对朋友的要求，你不该这么早下定论的。”
季璟虞的这番话出乎了姜岁的意料。
他这是在担心她会再次在“朋友”身上受伤害吗？
但她说的那些人可都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啊。
半晌后，她勾了勾嘴角，“怎么不符合，蒋德宇虽然二了点但没有坏心眼，繁繁和顾辞的早恋倾向就更影响不到我跟他们的交往了。”
“最后是季哥你，外冷内热，更是一等一的好朋友人选。”姜岁半真半假地说道，“而且，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我得时刻跟着你才行。”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季禾出完差归家，家里的氛围就会变得沉闷而窒息。
一顿饭吃得无比沉默。
季奶奶似乎想开口缓和下气氛，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季璟虞回到卧室，打算把白天没看完的书看完，只是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注意力总是无法集中。
蝌蚪蹲在书桌上，两只前爪兴致勃勃地拨弄着钢笔，而他的目光却透过窗户定格在了遥远而深沉的夜幕中……
这一晚，季璟虞梦到了姜岁。
准确来说，是八岁时的姜岁。
小姜岁坐在长椅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被风吹落的枯叶。
雪白粉嫩的小脸浸润在温暖的阳光下，像只漂亮而骄矜的小猫咪。
听到脚步声后，她猛地抬头，鼓起带着婴儿肥的腮帮子，“你怎么才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