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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240

作者:四担白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221 章


    要不是这次暗杀, 我根本没把这个神秘大股东放在眼里。


    当初吸收投资的时候,我就在?公司章程及入股合同里写的很明白,我以技术入股, 占比百分之五十一,印刷厂任何重大决策, 都得经过我的同意。


    也就是说?, 不管是囤积原材料还?是建厂,只要动用的资金超过净资产百分之十,就要经过我, 否则就是无效的,而且违反合同, 我有权上诉撤销, 并追究相关责任人的法律责任。


    虽然这个时代工商法律体系不健全, 官员断案比较主观,但以我现在?的身?份,和江宁按察使打个招呼, 让他秉公办理?,不是什么难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已经猜到他和暗杀有关, 看了季广羽的信, 更加确定?, 他的真正目的绝不是侵吞印刷厂。


    他就是要趁我不在?, 打着印刷厂的名义四处搞破坏。


    霍莲山肯定?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甚至不会是资产最多、结局最惨的一个。


    我背后一寒, 忽然意识到他的大招是什么——一个霍莲山倒下, 还?有千千万万个霍莲山爬起来?!


    “八福,拿我的纸笔来?!”


    我写了两封信, 其中一份给四爷,另一份给步兵统领衙门的满柱,两封信的内容基本一致:想尽办法拦住今天进京的江南人!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行动起来?,总比坐以待毙强。


    步兵统领衙门管理?九门,以满柱的权限,只要他的上司——九门提督隆科多不干涉,完全可以帮我这个忙。


    不过,我和他的关系,没到可以凭一封信就赴汤蹈火的地步,最好还?是让四爷来?提出请求。


    但对方既然想用这招在?政治上杀死我,肯定?会严防四爷,这封信能?不能?及时递到他手上很难说?。


    时间就是生命。


    我不能?赌,只能?做两手准备,刷自?己脸试试。


    等到两封信送出去,我的手已经抖得不听使唤——不是紧张,也不是激动,更不是愤恨。


    现在?就算大棕熊在?我跟前,我都可以泰然自?若。


    纯粹是毒性未消。只要活动量稍大些,还?是会心?绞痛。


    “你快躺着,园子?里既有文臣,又有武将,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晓玲将我腰后的枕头抽走,强按在?枕头上。


    我捂着胸口直冒冷汗。


    晓玲用帕子?拭去一层,很快又出来?新的,急道?:“这样不行,我得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来?瞧瞧!”


    “不急,我死不了。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儿要你做。”


    还?有一封要紧的信要发出去。


    “给严三思写一封信,让他找督察院的同僚,准备参劾杭州布政使苏和昌,罪名是:以残暴手段抢夺平民股份,与民争利,恶性竞争,致使无数家庭家破人亡。”


    晓玲起笔写了几行,忽然抬起头来?,面色微微发白:“秋童,他就是害你的幕后指使人吗?”


    我闭上眼?点了点头。


    这家伙藏得极深,季广羽花了半年时间,用非常手段摸出个眉目,却并不掌握关键证据。


    既然他在?杭州一手遮天,从暗处查不到,那就先发制人,走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


    只要国家‘纪检’一介入,再有四爷配合,朝廷应该会派钦差下去调查(如果康熙不和稀泥的话),到时候明暗双管齐下,我就不信找不到证据!


    “可是,他是镶蓝旗都统、辅国将军武锡的儿子?,十四爷从小的玩伴……”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晓玲咬了咬唇,眼?中分明有悲戚,嘴里却道?:“他做的事儿和十四爷没有关系对不对?”


    我要是说?对,一定?显得很天真。


    然而走到我今天这个地步,天真是要命的。


    宁可相?信对方有害,绝不能?抱以侥幸。


    古往今来?,为了这个位子?,父子?相?残,手足操戈,哪有半点人情可讲。


    刚来?大清时,我曾为他和他哥背道?而驰感?到遗憾,幻想有朝一日,他们可以通力合作,一起带领这个国家走向繁荣进步。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这个想法有多荒谬。


    政治斗争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儿,他们各自?背负着无数人的命运。


    有的,指望他们升官发财,有的,指望他们实现理?想抱负,有的,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总之,就像四爷昨天在?我床边哭着说?的那样,这条路再难走他也不敢放弃,放弃会失去很多。对于十四来?说?亦然。


    连废太子?的幕僚都野心?不灭,他们这两个风头正劲的大热人选只会有更多更疯狂的簇拥者。譬如劝我隐退山野的戴铎,譬如推荐我出使俄罗斯的人……


    “晓玲,假如,我是说?假如,你遭遇的一切,并非出自?四爷的口令,而是他身?边的谋士善作主张,你会原谅四爷吗?”


    晓玲眼?神顿时一冷,嘴角也不自?觉翘起一个冷笑,“不会。除非他把我所体会的痛苦,成百上千倍地加诸于那个人!”


    所以啊,苏和昌害我这件事,肯定?和十四爷有关系。至于十四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真正的情谊是未雨绸缪,而不是死后哭坟。


    再说?,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对我手下留情呢?


    从未时开?始,八福陆续送来?各处的消息。


    首先,刑部?公堂,三司会审时,霍莲山改口喊冤,称自?己是‘官逼民反’,全家一百零三口愿爬钉板敲登闻鼓告官——告的就是我。


    告我的内容和我预料的差不多:以权谋私,与民争利,草菅人命,侵吞百姓家财。


    其次,如我所料,京城九门各拦了许多南方人,有的打扮成富商,有的打扮成贩夫,有的乔装成进城投奔亲戚的穷苦百姓。


    满柱令人将他们带回步兵统领衙门审讯,果然各个都是来?告官的,当然,告的还?是我。


    内容和霍莲山说?的差不多,都是拜我所赐导致家破人亡。


    满柱将他们暂时关押,但也给我递话,关不了多久。


    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带着圣旨来?提人,他只能?放人。


    到了戌时,宫里递来?消息,刑部?尚书打头,督察院和大理?寺从旁协助,已将目前的审理?结果汇报给康熙。


    康熙接着召见了四爷,方铭、严三思、梁超,以及刑部?尚书满都的儿子?,方铭的徒弟(小跟班)郝思嘉。


    先召见他们,说?明他主观是信任我的。


    从这些人口中了解到我在?江宁的所作所为后,他又连夜提审了霍莲山。


    然而随着霍莲山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个关键证人——顾鹏程。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一凉。


    真没想到这老?小子?还?活着,四姑娘还?是心?软,居然真把他放在?庙里养着。


    而我当时也不够狠,以为他中风偏瘫就失去战斗力了,现在?看来?,对敌人一定?要斩草除根,否则,对方但凡有一条舌头能?动,都可能?会成为刺死自?己的利剑。


    现在?严三思就在?刑部?担任侍郎,可是直到顾鹏程上金銮殿,他才知道?此前一直有人把此人藏在?刑部?大牢。


    这说?明,刑部?内部?派系分明,上下不联通。


    当年我入狱,八爷担任钦差,借机换上一批自?己人,看来?扎根很深。


    深夜,四爷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看我还?点灯等着他,他便用冷帕子?擦了擦脸,强打精神和我说?了说?今天的事儿。


    原来?今天早上那封鸡毛信是天津知州莫凡派人送来?的。


    最近这一两个月,陆续有南方人到天津打尖住店。这些人虽然能?说?官话,还?会行家里语,却既没带货,也没带进货的盘缠,反而总是和京城里来?的人嘀嘀咕咕,引起了本地人的关注。有个小乞丐从他们口中听到了我的名字,机灵地跑去报给了宁子?珍,宁子?珍派人盯梢几日,终于确认他们是为了告我而来?,于是将他们抓了。


    无缘无故抓人,总归是法理?不通。


    莫凡传信,一是提醒四爷有人要害我;二是,怕这些人上面有人,关久了,造成更大的问题,想问问什么时候释放合适。


    四爷看完信,对莫凡派来?的人详问一番,预料到这些‘告官者’未必全都从天津过,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便去找了满柱和十三爷,一方面严查九门,避免这些告官者入京;另一方面,从巡捕营借调人手,以十三贝勒府遭窃(嗯,熟悉的借口,十三爷一招制敌)为由,搜查京城各个客栈,将已经进京的抓起来?。


    忙完这些,他便奉召进宫了。


    皇上手里拿着我创办的《江南商报》和山寨的《江宁商报》,问他知不知道?,我在?江宁做了些什么。


    四爷粉饰了我创办报纸的初衷(也有可能?,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是因为打击清茶门反贼的力度比较大,导致民间对他、对朝廷有些怨愤。再加上天地会、白莲教那些孽众奔走在?乡野间传播反清思想,荼毒普通老?百姓,激化汉人的仇满心?理?,形势一度非常紧张。


    《江南商报》的前身?,是一个主打批判逆贼恶行的简报,为了吸引读者,加上了坊间趣闻和手工业经商信息。后来?因为反响好正式创刊,至今三年多,其核心?,一直都是宣传皇上和朝廷惠民良策,对安抚江南三省的民心?有着积极的、不可忽视的作用。


    “皇上怎么说??”我忐忑地问。


    他摇摇头,半晌蹙眉,说?了句玄而又玄的话,“为君者,既想让人懂他,又不想让人懂他。”


    我的理?解是,皇上想让人知道?他勤政爱民,但不想总被老?百姓谈论——好像失去了神圣感?。


    皇上审问顾鹏程的过程他并未参与,只打探到一点消息:皇上问得很仔细,但没有当场表态,只吩咐刑部?好好看管这两个人。


    皇上定?的三天期限已过,这事儿明显没完,远远没有。


    目前对我的讨伐,一是霍莲山所说?的那些;二是,关于私自?办报。


    关于第一个,我们拦住了绝大多数告官者,但肯定?还?有零星一些,像顾鹏程这样被人藏了起来?,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众口铄金。


    关于第二个,虽然四爷解释得很好,我也相?信,在?陈西的管理?下,报纸的政治基调错不了,但康熙能?不能?容忍我掌握这个可以操控舆论的利器呢?他会不会怀疑我别有用心?呢?


    我心?里惴惴不安。


    四爷拉着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轻声安抚:“不用怕。等这些跳梁小丑闹够了,咱们再把老?九和杭州布政史拉出来?遛。”


    顾鹏程既然出面,九爷肯定?要被牵涉进来?。再把杭州布政史拉出来?遛,十四也脱不了干系……越闹越大了。


    “可是咱们没有证据,怎么才能?证明苏和昌就是神秘大股东,这些都是他的阴谋?”


    他翻身?朝我,低声道?:“到了皇上跟前,证据是次要的。他不是主持公道?的,他想要的是平衡。只需要让他知道?,有人在?搅动风云,京官和地方官联合起来?对付你,而除了我没有人为你奔走,就够了。”


    两个人的体温在?一个被筒里太烧人了。


    我把胳膊腿都伸到外面去,静静思考了片刻。


    他的思路是,人家结党,我们没党,让皇上忌惮对方,我们就赢了。


    具体怎么操作,就看明天了。


    “好好盖着,别冻着。”


    他将我放在?被子?外面的腿拉回去,缠在?他的腿上。


    要命,毛裤腿太热了。


    第 222 章


    1719年1月25日康熙五十七年腊月初六 晴


    初六一早, 确切的说,是?凌晨四点一刻,房门忽然被急促敲响。


    我心里?一惊, 猛地坐起?来,四爷睡得沉, 被我晃了一下才醒。


    “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发了几秒懵,他终于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揉了两把脸, 接着翻身下床,“你好?好?躺着, 我出去看看。”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连忙嘱咐了一句:“别就这么走了, 有什么要紧事儿回来知会我一声。也许我能?帮上忙。”


    他回身掖好?被角,应道:“知道你爱操心,昨天一直叫人?往家里?递信, 可曾瞒着你来?”


    半晌,他擎着烛台回来,面?色凝重地告诉我, 俄罗斯馆着火了, 目前还在救火, 不?知道人?员伤亡情况, 可以确认的是?,安德烈在里?面?。


    从我们?回京那天, 他就派人?盯着安德烈, 昨晚安德烈在天香楼喝得酩酊大醉,将近子时才回俄罗斯馆。没人?知道确切的起?火时间, 推算那时候他应该睡得正香。


    ……这倒霉玩意儿不?会被烧死了吧?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根本?不?会往意外上考虑,可以肯定是?人?为的。


    是?谁?


    四爷是?最想杀他的人?,但他绝不?是?猪队友,第一不?会选这个时间节点,第二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那这件事,很有可能?是?‘毒杀’、‘告官’系列的第三步。


    可是?烧死安德烈,能?往我身上安什么罪名?


    如果是?管理失职的话,我现在还在假期,根本?没正式接管俄罗斯馆。今晚这事儿,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遗弃。”四爷语气怪怪的,背过身去避开我的眼神,闷声道:“他是?跟你回来的,名义上是?你的人?,他的生死安危都是?你的责任,这不?是?朝廷强加给你的,是?你自己应承的。我相信你是?不?得已,可是?外人?不?会那么想。在他们?眼里?,你将他弃之不?顾,是?违背伦理的。如果他死了,这条人?命和随之而来的外交问题,都要记在你头上。”


    ……


    “这么说,我应该把他放在自己家里?,就像你安置晓玲一样。”


    如果那天你没发疯的话,说不?定我还真就这么干了!


    他猛地转过脸来,眉头拧着,语气暴躁:“这能?一样吗?!他是?野蛮人?,对你有企图,要是?真住在一个屋檐下,你的清白何在?年晓玲病弱无力,如何近得我身?”


    “她近不?得你,你可以近她呀!”


    话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既是?羞辱他,也是?羞辱晓玲。要是?让晓玲知道了,说不?定要寻死觅活。


    他果然一副贞洁烈妇受辱后的模样,霍得一下站起?来,晃得烛台洒了一串蜡泪。


    我赶紧扑上去拉住他:“我说错了,你别当?真!我知道你们?清白,就像我和安德烈一样。只是?……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我吃醋,心里?再明白都吃醋。”


    示个弱,撒个娇,他是?完全抵抗不?住的。


    不?一会儿,头顶响起?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只手垂下来环住我的肩膀,“我知道,要是?不?知道,怎么会巴巴赶到城外接你?当?我听说俄罗斯皇帝硬塞给你一个男人?,我的心就像油煎火烤一样。凭什么我没有资格以夫之名伴你左右,他却有?他算什么东西!”


    ‘以夫之名’,原来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名义啊。


    而现在可能?令我深陷困局的,也是?名义。


    名义上,我对安德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俩将这个小?小?争执抛诸脑后,理智地探讨倘若安德烈真的死了,该如何应对这件事。


    不?知不?觉天亮了,新的消息传来。


    安德烈不?仅没死,还大张旗鼓地拉了一个办喜事的鼓乐队,到圆明园门口讨人?。


    ……阎王借给他的胆子吗?


    便是?本?身不?缺胆,他的汉语交流能?力几乎为零,谁告诉他我在圆明园的,又是?谁帮他找的鼓乐队?


    不?用我说,四爷也能?想到这一层。多事之秋,不?能?忽略任何一条线索,尤其?是?这种明显异常的行为。


    他自然是?不?想让我和安德烈打交道,可眼下,除了我,园子里?没人?能?和他对话。


    还是?那句话,时间就是?生命。


    半个小?时后,安德烈被请到了湖中心的观湖雅亭中。


    侍女给我化了妆,让我看起?来像平常一样健康。


    四爷在我身后压阵,以防他图谋不?轨。


    旭日初升,湖面?风光正好?。


    而我像曾经的廖大一样,坐在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身上披着水貂披风,腿上盖着毯子。


    安德烈看起?来不?太好?。那头和埃文有的一拼的漂亮金发被剃得参差不?齐(应该是?被火烧过,他自己割掉了长短不?一的地方)毛呢军装大衣烧坏了好?几个窟窿,两只手上挂着水泡,血迹斑斑。


    看样子,的确是?从火场艰难逃出来的。


    平时他腰上总别着象征身份的佩剑和火器,进园子时摘光了。


    不?过现在的狼狈模样,使?他褪去了文明人?的教?养,看起?来的确像个受伤的野兽。


    他登上亭子,注视着四爷,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秋,你的老情人?想杀了我。”


    “是?的。他还想将你千刀万剐呢,只不?过还没来及的行动,差点让别人?捷足先登。你可真行啊安德烈,才来京城几天就结仇了。我说什么来着,只有我能?保护你。遇到危险知道找妈妈,就是?好?孩子。说说吧,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好?的,妈妈。”他咧嘴一笑,笑意一点也没传到眼睛里?,“希望你不?要忘记,是?我从皇后那里?打探到了缅什科夫的弱点,才让你说服他得到了面?见?沙皇的机会。”


    “感谢提醒,差点忘了。我倒是?记得,是?我提醒你爬床的。”


    “是?的,当?然,你说的对极了。”他猛地锤了下我们?中间的石桌,怒吼道:“如果不?是?你这个该死的蠢主意,我现在还在彼得堡混得如鱼得水,而不?是?在这个野蛮的国?家被阴险小?人?算计!”


    “退后!”四爷掏出火qiang对着他,喝令到:“再敢无礼,我先打爆你的膝盖,让你学会下跪!”


    安德烈无所畏惧地瞪着他,轻蔑道:“可悲的中国?人?,一个个就像小?土豆一样,不?仅体格弱小?,连武器都那么落后。这片富饶辽阔地土地应该属于沙皇,早晚我要带着军队杀回来,把你的老情人?绑在床尾,看着我和你上床。”


    “他说什么?”四爷扭头问我。


    我泰然自若道:“他认为昨天的火是?你放的。还说,只要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就把我们?想知道的告诉我们?。”


    四爷眯了眯眼,好?像怀疑我撒谎,“语气不?太像。”


    “俄语发音就那样,说什么都像在吵架。”


    他不?肯放下火器,态度强硬:“告诉他,我不?会让他死的那么容易!至于想在这里?吃饭,下辈子吧。”


    于是?我对安德烈道:“别闹了安德烈,就算你再勇猛,也不?可能?每次都能?安然无恙。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既然答应了叶卡捷琳娜保护你,就会履行诺言,一定让你平安回到彼得堡。在这之前,咱们?必须相互信任。在这里?,你的存在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我。害你的人?,最终的目的就是?害我,要是?没了我,你就会失去价值,可能?会被当?成和平邦交的吉祥物,圈养在监狱里?,你明白吗?”


    “如果我不?明白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安德烈用那双湛蓝的眼睛深情凝视着我:“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我能?看出来你状况不?好?。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因为吃醋你对你做了什么,如果是?,我会拼了这条命把你救出去。你还有其?他选择不?是?吗?那个年轻友善的皇子。”


    这都知道……这短短四天,他接触的人?可真不?少啊。


    我看了眼四爷。


    他读懂了我的暗示,慢慢将火器放下。


    “这些事儿是?谁告诉你的?”


    安德烈直言不?讳:“天香楼里?的JI 女。她们?说,十四王子为你做了很多事,但四王子给你吃了让犯人?言听计从的药丸,你被他控制了。”


    ……以前四爷说传教?士有迷魂汤,原来在民间传中说,他才有。


    “难道你死里?逃生,大费周章地搞这么大阵仗来找我,就是?为了把我救出去?”


    当?然不?可能?。


    他才不?是?什么纯爱战士,对他来说,女人?和爱情泛滥成灾,权力才是?稀缺至宝。


    面?对我的讽刺,他也不?好?意思再油嘴滑舌,说了句比较真诚的话:“我应该和我的妻子住在一起?,这才是?最安全的。”


    其?实还是?来寻求庇佑的。


    只是?,我对妻子这两个字眼仍感到荒谬滑稽。


    “好?说。你先告诉我,谁给你找的翻译。”


    “就是?你们?使?团中的那位唐先生。这些天,是?他带着我在京城转悠。”


    “那么,是?你主动找到唐先生的,还是?他找上你的?”


    “我找的他。在路上我们?就约定好?了,到北京后,他帮我翻译,我付他报酬。”


    我转向四爷:“他说,是?翻译院的唐宋为他传话的,这个人?查过吗?”


    四爷一点头:“汉臣,没有特殊来往。”


    也就是?说,唐宋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各种场合里?的NPC。比如,天香楼里?的JI 女。


    这比唐宋有问题还糟糕。


    因为这说明,有人?分析研究了他的脾性喜好?,提前做了周密安排。


    太可怕了。


    我抱着荣耀归来好?好?休息一阵儿的想法,却不?想这里?早已为我布下天罗地网。


    心砰砰直跳。


    我情不?自禁地在毯子底下拧紧双手,“现在你先告诉我,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 223 章


    以?安德烈的生活习惯, 在冷清陈旧的俄罗斯馆根本住不下去。除了刚到的那天在那儿囫囵睡了个觉,之?后每天都在外面晃荡。


    别?看他不认识几个中国人,主动请他吃酒嫖妓的人多的是。这几天过?的, 简直是一天比一天精彩。


    那些人先尊称他为长官,把他捧得高高的, 推杯换盏之?后, 又与他称兄道弟,到了晚上,将?他带到销魂蚀骨的温柔乡, 在同一张炕上,一边实战一边交流御女心得, 下了床就要与他拜把子?。


    要不是喝不下血酒, 他现在至少得有七八个义兄了。


    和这些交往的过?程中, 他获得了很多关于我的信息,但?只包括春风得意?的部分。


    在他看来,我升官发财和情人厮守, 而他背井离乡,前途荒芜,和旧情人相隔万里?。


    这多不公平!


    那?些‘义兄’劝他看开点:虽然?你媳妇被人睡了, 但?睡她的可?是皇子?啊!只要你戴得住这顶绿帽子?, 四王爷出于道义, 一定会补偿你的。再者, 虽然?你管不了媳妇,但?媳妇也不管你啊!你看, 根本不用?自己奋斗, 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 还没人敢得罪你,这般逍遥快活,连神仙也羡慕。


    他表示自己看的很开,还当着四爷面说了句让我大为震撼的话:男人可?以?娶好几个老婆,女人为什么不能同时享有几个男人?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环境造就思想。


    好在四爷听不懂。


    总之?,他与这些人喝酒厮混,话题总离不开我。


    昨晚在天香楼也是,‘义兄’们为了他的前途,积极出谋划策,最后一总结,核心就有一条:抱紧我的大腿,别?让我把他忘了。


    至于怎么提醒我,人家也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不过?,他一个也看不上。


    他自负地以?为,只要他想吸引一个女人,没人抵挡得住,还吹牛皮说,我十分沉迷于他的魅力?。


    说到此?处,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暧昧,似乎想回忆一下我们在彼得堡的‘交锋’,被我不耐烦地制止了。


    那?时候他连自己是狩猎还是被猎都分不清,居然?好意?思说出来炫耀。


    并且,我觉得,他‘争宠’的手段有点蠢。


    “你别?告诉我,今天早上这一出,就是你‘吸引’我的办法。”


    “当然?不是。你要知道的是,昨晚说完那?些话后,我的住处就着火了。”


    “你的意?思是,你吹完牛皮就遭到了报复性打击,所以?你就怀疑是我的爱人下的手?”


    他撇了眼四爷,讥讽道:“难道不是吗?承认吧,他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自己娶了新老婆,却?连我抱你一下都不允许。而且他的人一直盯着我,有一张面孔我认得,就是那?晚受他指令攻击我的人。本来我不想让他难堪,毕竟你爱他。可?既然?他丝毫不顾及你的感受,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红盖头,扔在桌子?上,挑衅道:“我要以?丈夫的名?义羞辱他,这个偷人家妻子?的贼!”


    好一个‘以?丈夫的名?义’,原来带着鼓乐队来,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身份啊。


    偷瞥一眼,四爷正盯着那?个红盖头,脸已经黑得像锅底。


    我一把抓起来扔到脚下踩了踩,大言不惭地忽悠安德烈:“你完全误会了,那?是他派去替我保护你的人。”


    没给他废话的机会,我继续问道:“说说细节,有没有看见谁放的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安德烈变戏法似的又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喜果,还是用?线串起来的大枣+花生+桂圆+莲子?,眉飞色舞地朝我们晃了晃,语气轻松:“那?么黑,怎么可?能看得见?而且,火源根本不在我的房间,在隔壁。我被烟熏醒,想要跑出去,却?发现门从外面上了锁,窗户早就钉了起来,而我的qiang和剑早已不见踪影。不管是谁,下手的人没想给我留活路。可?惜他还是低估了我。”


    他展开另一只手,上面有一枚神似子?弹的东西。


    “凶手根本不懂火器原理,只偷走了火器,留下了子?弹。我用?这个小?东西炸开门逃了出来。”


    我实在受够了他话里?话外对国人的鄙夷,笑着威胁道:“好的,下次我会交待他们,连条裤子?都不给你留。”


    安德烈剥开喜果里?的花生,抠出花生果,往我跟前一递,眨眨眼道:“别?这样,妈妈。难道你不爱了我吗?”


    最后这句他竟然?是用?汉语讲的。这赤果果的挑衅!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四爷已经闪电般抬手,转瞬间耳畔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浓浓的火药味。


    他还是开枪了!


    安德烈身手敏捷得躲过?这一枪,伏在桌面下面大喊:“亲爱的,我愿意?你为你决斗,前提是,你要和他说清楚,如果我赢了,你得跟我走!”


    得亏这个年代的火器不发达,否则哪怕四爷手里?有一支左轮,这会儿早就让他闭嘴了。


    可?惜燧发枪只能打一枪填一次弹,而且火药和弹丸要从枪口依次装入,装完还得用?推弹杆捣实——太麻烦了,确实不如冷兵器用?着爽。


    不过?对付安德烈这样的‘猛兽’,近身格斗容易吃亏,还是用?火器更有把握。


    “亲爱的……”安德烈试探着伸了伸头,第二声枪响紧跟着爆出,散弹把漂亮的大理石桌面打得惨不忍睹,整个凉亭硝烟弥漫,藏在下面的人也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击中了!


    四爷却?没有罢手的意?思,利索地填装好了第三弹,大步一跨准备追上去补枪。


    我赶紧叫住他:“哈尼小?心,他狡猾得很,刚才那?一下也许是装的!”


    其实我担心他盛怒之?下真的打死?安德烈,可?这时候劝他必会适得其反。只能用?这种方式尝试唤醒他的理智。


    四爷脚步一顿,回头瞥我一眼,不过?眼神根本没落到我身上。因为就在这刹那?间,安德烈勃然?跃起,双手交织呈锁扣状,带着雷霆之?势朝他脖子?掼去——他果然?没中弹!


    四爷闻声而动,眼手同步转过?去。


    嘭!


    枪响的时候,枪头几乎顶着安德烈的脑袋。


    这下死?定了!


    我下意?识捂住眼睛。


    片刻后,前方传来了安德烈嚣张的大笑:“懦夫,你不敢杀我。”


    我惊诧万分地睁开眼,只见四爷还举着枪,枪头擦着安德烈的太阳穴,偏了不到一公分,还在冒烟。


    “哈尼,你没事儿吧?”我努力?朝前探身揪住他的衣角。该不是气得瞄不准了吧?


    他将?枪收起,转身来我的身边,刚才的戾气和杀气浑然?不见,神态一派和煦淡然?:“放心,我不会让你的功劳变成罪过?。这个人,我不杀,任何人也别?想杀。就是他自己,想死?也死?不成。”


    我呆呆地点点头,他倒笑了下,调侃我道:“吓坏了?”


    你这样比较吓人。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怕你被气昏过?去!”


    他拍拍我的肩,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悠哉道:“放心,除了你,没人有这么大本事。”


    即便听不懂我们的话,安德烈的得意?也没能持续太久。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现在充满防范。


    或许他以?为已经掌握了拿捏雍亲王的窍门,甚至连我也被误导了。


    我甚至不清楚,四爷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还是开最后一枪之?前临时改变了主意?,结果摆在这里?,他摆脱了安德烈的情绪操控。


    安德烈的境况从现在真正变得危险起来。


    “不用?问了,这把火应该是他自己放的。”四爷轻蔑地撇了他一眼,之?后便朝我看来,“他就像田间地头上的牛粪,热乎乎一落地,苍蝇立即就围了上去。这些三教九流带他吃喝玩乐,无非想通过?他巴结你或者恶心我。但?他今天敢拿命来博,说明他不满足于此?。”


    我知道安德烈不甘居于人下。


    他一直渴望权力?,努力?上进。在我刚到俄罗斯的时候,为了立功,他在我面前使出浑身解数。后来被我坑了一把遭到放逐,立即抛弃了原主沙皇,毫不犹豫地爬上了皇后的床。即便在床上也努力?得令人叹服。


    他不仅有野心,还有不断向上的韧性,而且没有道德下限,具备成为一代奸雄的基本素质,只是缺点运气。


    不过?,这一出苦肉计还真把我蒙住了。


    四爷很享受我求知欲十足的眼神,抻了小?片刻才为我解惑:“你现在深陷阴谋之?中,千头万绪难理清,所以?才看不透他。其实他恰恰就是瞅准时机趁火打劫,想学你在俄罗斯的经历,结交权臣甚至皇子?。


    不过?,他什么身份都没有,连回本国的资格都不具备,谁能看得上他?他唯一的倚仗就是你。想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得通过?你。


    他和那?些人天天厮混,不可?能不知道你现在的遭遇,火烧俄罗斯馆,造成有人要害他的假象,赌的就是咱们现在腹背受敌,难免多虑。想得越多,越难看出他的真正目的,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最终,要么如他所愿,答应他的条件;此?计不成,还能让别?人看到他的能耐。就比如他口中那?个‘年轻友善’的皇子?!所以?今天咱们要是拿他没办法,出了园子?,就有人八抬大轿将?他奉若上宾。”


    他的能耐就是仗着‘丈夫’身份羞辱你?


    别?说,要是被政敌拿住做文?章,还真挺糟心的。


    要这么分析的话,从根本上解决这个威胁的办法只有一个:解除我和安德烈的‘婚姻’关系。


    难道要办一场离婚典礼?


    不行,太傻了。本来我可?以?冷处理,完全把他当成吉祥物束之?高阁,时间久了人们就把他忘了,要真搞这么一出,相当于锤成事实婚姻了,那?才难甩脱呢。


    正想着,四爷忽然?问:“之?前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在说结论之?前,我先跟他说了下,答应把安德烈带回来的背景。


    安德烈几次想打断我们,没人理他。


    “……自从在沙皇面前给他们打掩护后,他们每次私会都得带着我,我亲眼看着他们在那?几个月里?变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叶卡捷琳娜把全部的热情都给了他。对此?沙皇当然?有所感觉,宰相也暗中筹划着杀掉这个潜在的对手。不过?,叶卡捷琳娜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他向沙皇建议把安德烈赐给我。”


    说到这里?我主动认错:“其实当时我也被自己的野心蒙蔽了。因为在沙皇正式提出之?前,叶卡捷琳娜就找到我,希望我能把安德烈带走。为此?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太子?因为谋反,被沙皇毒杀了!并暗示,宰相和沙皇的近卫军达成一致,会推举她上位。根据我自己的观察,这件事比较靠谱。于是,我决定送未来女沙皇一个人情。”


    叶卡捷琳娜当然?不会说这样的话,只是我既想让四爷明白安德烈的重要性,又不想让他觉得我不仅支持甚至胆子?大到和叶卡捷琳娜一起图谋篡位——我想,这对于男人和皇帝来说,都是头号大忌,所以?只能全推到叶皇头上。


    宁可?让他觉得我天真愚蠢,也不能种下一颗防备的种子?。


    四爷的表情难以?形容。


    觉得荒诞,又不得不信的那?种矛盾挣扎特别?明显。


    时间会证明我前瞻性的战略眼光,当然?,在那?之?前,安德烈不能死?。


    趁他懵,我赶紧说结论:“所以?,我原本打算好吃好喝供着他,当朋友处。”


    他翻了个白眼,“朋友……你这么鲜甜肥美的小?兔子?怎么总想和豺狼虎豹当朋友?”


    第 224 章


    因为我自认为比豺狼虎豹更强大啊, 我的老白兔。


    其实老白兔知道我可以做到?,他只是不想让我和安德烈接触。


    他不仅不想让安德烈和我接触,还不允许他和任何女人接触——要把他送到?永安禅寺清修, 还要让他自愿去!


    这怎么可能?!


    首先安德烈野心勃勃,不甘沉寂;其次, 他精力旺盛, 受不了清心寡欲;最后,他信仰的是东正教,就算让他清修, 也该去教堂才是!


    ……这事儿要是能成,我想给大佬下跪。


    四爷淡定自若地吩咐我:“你告诉他, 要是不去, 我就把?尼古拉教堂里的俘虏都杀光。”


    啊?!


    他要不提, 我压根想不起来北京还有这么几十个俄罗斯老兵。


    那次叶卡捷琳娜化身‘玛尔塔公爵’来华,其中有一个目标就是把?这些战俘带回?去。然而这次我在彼得堡谈判,俄方没再提起这件事。


    此一时彼一时, 也?许他们的价值已经不足以被列上谈判清单了。


    那安德烈有什么理由为他们牺牲自己?难道其中有他亲戚?不可能吧,安德烈从没提起过。


    四爷示意我先别问,先告诉他。


    当我转达给安德烈, 他脸上的不可一世瞬间绷不住, 溃散得一塌糊涂。


    霎那间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真给四爷跪了。


    虽然体型武力被碾压, 但?智力上的一招反杀也?太帅了!


    片刻后,安德烈揉了把?脸, 强撑着做最后的挣扎, 咬牙切齿道:“随便杀。”


    转头就用离间计给我洗脑:“亲爱的,你的老情人太自私了, 他自己有那么多?老婆,却不允许你拥有其他男人,这是对你的蔑视。要知道,连沙皇的情妇都被允许照顾好丈夫的情绪,而他只是一个皇子,你却是大清的高官。你有权享有更真挚热烈的情爱,我比他强壮,比他年轻,比他更尊重你,而且我绝不干涉你和其他情人交往……”


    我怀疑四爷能听懂,因为安德烈说的越多?,他的脸色就越差。


    仔细回?想一下,他刚才说到?的某些信息,我根本没转达。


    而且,安德烈早就知道我对他不感兴趣,他这话好像是故意说给四爷听的。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因为四爷一直派人盯着安德烈,对他的举动应该是了如指掌。


    难得是,这几天事儿又急又险,普通人的大脑可能运转不了这么多?信息。


    不管怎么说,我得让安德烈知道,在我们身上用离间计纯属浪费口舌。


    “可怜的安德烈,你根本不懂,身体的快乐很容易获得,但?真正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是情感上的满足。我对他忠诚不是因为他要求如此,而是因为我看不上别人。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优秀的男人,可是没人比得上他。没人可以像他那样,像一座灯塔,始终站在我的目的地,散发着温暖的光引导我,坚定不移地等着我。”我耸耸肩,笑道:“你什么都吃,而我只吃这一款。”


    对付安德烈,不能一味打压。


    压出一身血海深仇来,这颗棋就废了。


    既然四爷唱了白脸,我就得唱红脸,让他既恐惧,又有盼头,才能老实听话,所以我才耐着性子和他说好话。


    “不会让你一直待在寺庙里的,但?现在的情况你在外面乱晃风险很大,我无法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等我渡过这段危机会把?你接回?来,到?时候我会给你些补偿。还有,我不建议你挑战四王爷的耐性和决心,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


    安德烈没那么容易屈服。


    除了‘合法丈夫’的招牌,他还有叶卡捷琳娜这张王牌,不依不挠地和我讨价还价。


    一开始强烈要求和我住在一起,后来退而求其次要求去尼古拉教堂,再后来……就被刚果儿等人半拖半拽拉走?了。


    从他离场的姿势来看,其实他早就被四爷那句恐吓拿捏住了,后面都是在维持架势。


    等他走?了,我忙不迭地问四爷,如何得知安德烈的软肋是那些战俘。


    “不累吗?先回?去补个觉,等我回?来,咱们躺在被窝里慢慢聊,好不好?”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很强壮似得,他挥退迎上来的软轿,将我从椅子上抱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也?行?。


    先不说累不累,我饿了。


    安德烈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朝堂上的困局并没有解开,还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保持精力和体力是必须的。


    不过把?我抱回?房,对四爷来说是个不小?的体力挑战——主要是我裹得像个狗熊,圆滚滚的溜滑,不好着力。


    所幸我的住处离湖边不远。


    尽管如此,到?门口时,他脸都涨红了,我趴在他肩上偷笑。


    “笑什么?”他喘着粗气质问。


    当然笑你死爱面子硬逞强。


    不过这话不能说,我得鼓励他多?锻炼。体格强壮,才有幸福生活啊。


    “我……我在想,下次我们就用这个姿势吧,很有安全感。”


    他不会公主抱,每次只会抱个大满怀。虽然不好看,但?身体接触面积大,心贴着心,感觉更亲密。


    这话一出口,耳畔的呼吸瞬间加深了,臀上的双手?也?用力一抓,原本有些凝滞的脚步骤然加快。


    几乎转眼?,他就将我压到?床上,深深地盯了我几眼?,旋即低头吻来。


    从前的吻是甜的,现在这一口糖浆已经酿成了酒,醉人心脾。


    当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时,我还意犹未尽地揪着他的衣襟。


    他笑笑,垂头顶着我的额头喃语:“哈尼,快点好起来吧,自从你回?来,就算我跪在佛堂,一闭眼?都是邪念。”


    我装作无知,在他胸口划了划,“什么样的邪念?”


    他笑不出来了,咬了咬牙道:“别闹了,再闹要耽误正事儿了。”


    那你起来啊,你怎么不动呢?


    “嗯。”手?转到?后面,在他腰窝上轻抚着,“再亲一下你就走?。”


    眼?角的肌肉抽了抽,他俯身在我脸颊上快速亲了亲,接着果断起身。


    可惜衣角落在了我手?里。


    “我出使?俄罗斯这一年多?常常梦到?你。不穿衣服的那种梦。”


    十来分钟后,他释放在我手?里,呆呆地看了我足有一分钟,才翻出帕子去擦拭。


    我挣了一下,把?手?伸到?他鼻子下面,“你闻闻。”


    “别淘气。”他偏头一躲,一把?捉回?去,握在掌心里擦。


    “你说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要不走??”裤子都没提上,一边擦着一边嘟囔,语气是埋怨的,眼?神是餍足的,嘴角是带笑的,“一不小?心,魂儿都让你勾走?了。”


    “那你喜不喜欢?”


    他笑眯眯地瞟了我一眼?,习惯性拾起我的手?要亲,凑到?嘴边才闻到?自己的味道,嫌弃地皱了皱眉。


    我叫他逗得哈哈大笑。


    他也?跟着失笑,手?上的动作全部?停下来,光腿坐在床边看着我笑,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住了。


    “哈尼。”半晌,我坐起来,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别太紧绷了,这一关没那么难过。还记得我们在鸡鸣寺抽到?的签吗?我可是会‘位列千官第一班’的人!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也?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差点阴阳相隔……”


    他红了眼?圈,我便抬手?上去轻抚他的眉眼?,“但?是,报仇不能让我们过得更好,从这件事中谋利才能。皇上必然不想看到?兄弟相争手?足相残,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喜欢儿孙绕膝,享受大家?庭的美满和谐,经不起折腾。你总指点我,做事要以皇上为本,站在他的立场来看,事情已经发生了,惩罚好事者为时晚矣,只能希望受害者识大体,才能把?影响降到?最小?。我是直接受害人,我愿意暂且把?仇恨记在账上,换皇上清净舒心。你也?答应我,不要‘捅破天’好吗?”


    他伸手?盖着我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知我者,唯有你。”


    说罢将我抱住。


    我其实很少见他犯难,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既燥郁又焦虑。


    安德烈来之?前,我只觉得他疲惫脆弱,和安德烈交锋之?后,他身上更隐蔽的情绪,包括浮躁、憎恨和焦虑,才一下现了形。


    在他抱着我往回?走?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三枪打的是安德烈吗?


    安德烈的凶悍他是清楚的,为什么不让刚果儿随侍在旁,非要亲自带枪上阵?关键是他知道安德烈对我的意义,从来没打算杀死他,甚至愿意忍下屈辱保护他。


    由此可见,他只是想借今天这件事发泄一下压抑的情绪。


    刚才进门时那句质问,说明他心不在焉,心气浮躁,那些坏情绪没有抒发到?位。


    这几天,我只关注事情本身,忽略了他的感受。


    其实,他现在面对的很多?,深刻的仇恨,激烈的斗争,德妃的阻挠,以及对我的愧疚……最难的是迎合帝王心。


    既要反击让对方付出代价,又要注意分寸不能让皇帝为难,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


    我怕他不够理智清醒,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所以才想方设法让他从那种情绪中暂时抽离。


    “哈尼,一体同心,应该是共同承担风雨,对彼此的苦乐感同身受。我想与你并肩,看你看的风景,吹你吹过的冷风。知你苦乐,分你悲喜,像你爱我这样爱你。”


    他将我紧紧抱住,声?音酸涩:“你给我的,远比你想像得更多?。阳光灿烂时,我将你置于?身前,你看得风景比我更好。狂风暴雨时,我将你置于?身后,风雨我来承担。”


    这就是我跨越三百年,走?过数万里,千挑万选的男人,没有人可以和他比。


    温存了没一会儿,宫里来人宣召四爷进宫。


    第 225 章


    1719年2月7日 康熙五十七年 腊月十九 晴


    临近年垂, 过年的氛围越来越浓。


    从过了腊八,每天都能听?到鞭炮声?,不知道是满人不太熟悉汉人过年的习俗, 还是权贵家里有钱图开心,这鞭炮从早到晚放得毫无规律。


    圆明园也张灯结彩, 到了晚上, 到处都挂着红灯笼,看上去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其?实很冷清。


    不光园子里的人素日谨小?慎微, 时刻保持高度紧张,听?不到任何?欢声?笑?语, 而且一个访客也没有。


    从我?中毒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七天了, 虽然每天都有新进展, 但至今没有定?论。


    霍莲山和顾鹏程依然在?刑部大牢关押,浙江布政史苏和昌、点石书局掌柜四姑娘、江苏按察使严兴、印刷厂厂长常友以?及其?他股东等俱已陆续进京配合刑部审查。


    《江南商报》的社?长陈西、主编靳驰,以?若干副主编、记者, 也在?此期间被宣诏入宫,由皇上面询。


    其?中靳驰还被留宿了一夜。


    隔了三天,这家伙才给?我?送信, 原来皇上在?报纸上看他写的连载入了迷, 留下他加更。


    他爆肝一天一夜, 饭没吃, 水没喝,一口气写了三万字, 一起?身就不省人事了。抬回家睡了一天才恢复神智。


    至于皇上问了哪些问题, 他没有在?信中说?。


    陈西等一出?宫就回江宁了,也没给?我?传达任何?信息。


    我?猜, 应该是皇上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透露。


    这是什么信号呢?


    他认可《江宁商报》,也默许这种新媒体可以?在?民间传播,这是毋庸置疑的。否则,直接下令取缔即可,没必要以?天子之尊接见这些无名之辈。


    但他禁止我?的下属向我?汇报,难道是想剥夺我?对?《商报》的所有权?


    四爷也没打听?到具体的谈话内容,倒不是乾清宫的保密措施升级了,而是因为皇上身边换了一批内监。


    他的人和这些新面孔不熟,不敢贸然开口。


    这次调整是普遍性的,很多太监宫女都不见了,包括德妃身边那位被他打了的女官和宜妃身边的刘侍监。


    按说?快过年了,正是最忙的时候,各岗位都需要老手,年纪大的嫔妃更离不开多年相?处的老奴才,可不管是谁,不管原来有多大的脸面,说?被换就被换。


    其?实促成这场变动的,正是四爷本?人。


    霍莲山的供词坐实了我?的猜测:徐旺能精准掌握下毒时间,是因为宫里有人偷听?到了我?俩的谈话。


    可是宫里的势力自成体系,他查不出?到底是谁,于是就想了一计,把当时出?现在?那里的人全处理了。


    “你可记得,在?清茶门反贼的贼船上,廖大爷的夫人竟然脱口说?出?老十四拿爵位为你换封号的事儿?”


    我?想了片刻,点点头道:“是啊,当时我?就想反贼的耳目忒厉害,竟连宫里发生的事儿都了如指掌。”


    四爷道:“不错。当年这件事并未引起?皇上重视,因为老十四本?身就爱张扬,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为你付出?了什么。此时重提,皇上把他叫过去一问才知厉害。有前明壬寅宫变这个前车之鉴,这些身边人一旦有了嫌疑,肯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心里一颤。


    宁可错杀,用无辜者的尸骨,堆成一个巨大的‘稻草人’,恐吓那些贪婪大胆的‘鸟雀’。


    残忍吗?


    是的。


    有效吗?


    我?想,会的。


    他完美地利用了帝王的猜忌心,足够杀伐决断。


    作为旁观者,我?敬畏,想远离。


    作为跟在?他后面一起?拼杀的人,我?庆幸,欣慰,想抱紧他大腿……


    宫里头尚且风起?云涌,朝堂上更不用说?。


    严三思从刑部被调回督察院,对?我?这件案子再无审查、知情权。


    天津知州莫凡因无故抓人,滥用酷刑致一男子死亡(明显栽赃),被弹劾罢免。


    其?实这两个人都不能算四爷的人,但四爷的反击一点也不含糊。


    紧跟着,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意外’落水身亡。


    江南清吏司掌核江苏、安徽两省的钱粮,及江宁、苏州织造的奏销,兼管各省动支“平籴”银两(动支经费每千两扣十二两五钱留存备用称为平籴)及地丁踰限事,财权很大。


    根据四爷的消息,这人常年改动账面,让浙江布政史拿本?该上交国库的税银放高息贷,这次操控印刷原材料市场,逼死霍家百年老店,用的也是公款。


    杭州当地,一批具有签发权的小?官‘被意外’死亡,周边一些殷实的富户遭窃、遭劫。这些劫匪残暴异常,不仅将财物洗劫一空,还不留一个活口。因为全家都死绝了,竟无人报案,官府也就不予调查。


    而这些黑钱,很快就重新铸成官银,被放到了杭州官府的库房里。


    这些,都被送到了御案上。


    在?血雨腥风中,四爷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去佛堂念经,如果有急事耽误了,晚上无论多晚都要补上。


    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人间需要宗教。


    似乎所有无解的问题都可以?交给?神。


    比如,为什么‘我?’努力打拼大半生,积累万贯家财,一生行?善积德,却依然落得家破人亡?


    为什么‘我?’饱读圣贤书,带着一腔报国志步入官场,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却还是成了政治斗争的炮灰?


    ‘我?’想匡扶正义,替天行?道,是否一定?要举起?屠刀,先杀披着人皮的魔?魔,是不是也这样想?‘我?’的道和‘魔’的道,究竟谁才是正道?


    其?实神和佛,都是审视自我?的镜子。


    他们不会给?‘我?’答案,给?出?答案的是镜子里的自己?。


    审视的过程必然是痛苦的。


    可是想要对?天下苍生保持悲悯,就不能让自己?变得麻木,要习惯和痛苦共存。


    怪不得康熙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还总哭。一个好皇帝,一生背负苍生,一刻不得解脱,总有承受不住的时候。


    四爷,也必将走上这条道路。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可我?已经有点承受不住了,感觉空气里都是血腥味,一闭上眼就有无数冤魂在?我?跟前游荡。


    我?迫切地盼望着这场争斗尽快结束,就像皇上祈雨的心情一样。


    苦苦压抑中,我?也去佛堂跪了几回。


    我?试着从自己?身上找答案,这些血雨腥风是我?掀起?的吗?我?有没有能力阻止?为什么我?总在?暴风眼中心?


    ¥%@#!


    还没开始正式审视自我?,这些问题就让我?暴躁到骂娘。


    我?殚精竭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对?得起?朝廷、百姓和皇帝,甚至后世!除了我?自己?,我?不亏欠任何?人!


    可是释迦摩尼佛从来不讲理。


    哪吒削骨剔肉还父母后自刎身亡,魂灵‘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要佛祖为他报剔骨之仇,但佛祖并没有主持公道,也没想办法化解李天王与哪吒之间的父子怨仇。


    他为哪吒重塑肉身,让哪吒以?佛为父,再送给?李靖一座舍利子黄金宝塔,塔上层层有佛,哪吒敬佛为父,就不能动这座塔,只要李靖一直托塔,哪吒就无法报复他。


    也就是说?,对?于不可化解的矛盾,佛祖各给?恩惠,挟制双方,让他们之间形成一个巧妙的平衡。


    难道皇帝能比佛祖更高明吗?


    无非也是这样的处理办法。


    认清这一点,就得放下委屈和不平,把自己?当成规则的一部分,去适应游戏。


    于是我?重新跪到佛前审视自己?,从出?使俄罗斯开始复盘。


    当初我?被动出?使俄罗斯,是因为四爷被委以?重任,代天子去盛京祭祖,而十四爷办成了期货交易所功成归来,两个人的竞争逐明朗化,有些人认为,我?在?京城会妨碍四爷的口碑,影响他的号召力。


    我?离开的这一年多,他的表现应该很受皇帝认可,还拿下了年羹尧。以?至于,为了和他抗衡,原本?闹掰的八爷小?团伙又重新合并。


    四爷方面则越发谨慎,除了十三爷,几乎不和其?他兄弟来往,连自己?的姻亲都很少打交道,更别提朝臣。


    在?此进彼退、明争暗斗中,这个天平基本?是平衡的。


    直到我?回来。


    我?立下大功,为朝廷解决了蒙古边境忧患,明确了大片国土,不得不赏,明面上,皇上也给?足了封赏和体面。


    然而他真的想打破这种平衡吗?真的想重用我?吗?这是不是一种捧杀?


    他给?我?的筹码太多了,我?自己?还握有《江南商报》这个重要发声?喉舌。且在?北方拥有蒙古各部的好感,在?南方有福建水师的崇拜。


    我?这样一个立场鲜明的人,就算赌咒发誓不会用自身影响力为四爷谋势,也没人会信。


    我?自己?是有问题的。有大问题。我?没认清形势。


    四爷深谙权谋,不可能不知道问题的根本?所在?,可他宁可自己?退让,也不肯开口劝我?,甚至连一句暗示都不曾有过。


    当我?自己?意识到的时候,一方面为自己?的迟钝感到毛骨悚然,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政治敏感性变差,一味贪功冒进,和四爷的包容、纵容脱不开关系。


    不知道等他自己?当权,是否还能这样惯着我?。


    痛定?思痛,我?让晓玲执笔,帮我?写了封奏折,以?中毒后体弱不胜辛苦为由,请辞通政司副使,上交《江南商报》,只保留上书房行?走和理藩院的差事。


    折子通过我?司一把手穆青递交到了乾清宫。


    当天晚上四爷回来和我?吵了一架,嫌我?不和他商量,还说?我?这么一退,很多人就白死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人是谁,那些可怜的‘炮灰’连名字都没留下。


    可我?知道,我?要是不这么做,会有更多人死去,且到最后我?也未必保得住这些。


    “当退且退,才能保全你我?。”


    这是他为我?退让的时候说?过的话,现在?我?又送给?他。


    他不领情,气呼呼地抱着自己?的枕头走了。


    不过半夜就偷偷溜回来,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第二天一早我?们俩心照不宣,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到了下午,奏折发回来,皇上的批复是,驳回请辞。


    他说?,身体柔弱可以?慢慢调养,可以?先不去通政司办公,为我?保留职务一年,不过考虑到江宁路远,我?的状况不宜舟车劳顿,他可以?安排江宁巡抚暂时代管《江南商报》。


    随即,宫中赏赐了两大箱珍稀药材,还有皇上亲笔写的‘福’字,福字上头还盖着‘康熙御笔之宝’印玺。


    皇帝赐福,也是非一般的荣耀,其?他得到‘福’字的大臣,都会郑重裱起?来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有些大臣一到过年还会拿出?来挂在?大门口,让上门拜年的和路过的都跟着沾沾福气。


    可是,对?我?来说?,这个‘福’根本?不能和《江南商报》相?提并论。


    我?的心在?滴血。


    只能暗暗安慰自己?,没关系,我?这是以?退为进,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报纸夺回来!而且要在?康熙在?任的时候!


    接下来的两天,我?焦急地等待着康熙对?苏和昌等人的处理。


    暮色将至时,八福送来了一个小?小?的好消息。


    有访客进了园子,而且一来就是九个——我?的学生们!


    兴奋之余,我?下意识分析他们的到访是否有深意。


    尽管他们只是一群孩子,可他们中大多数都是王爷贝勒家的孩子,其?中就有八爷、十爷、十四爷的儿子。


    在?此之前,四爷禁止任何?人造访圆明园,连送来的信都要经过验毒处理,既是为了保护我?免受二次伤害,亦是怕我?早已痊愈的消息散布出?去。


    现在?这些孩子能进来,说?明局势已经没那么紧张了,甚至有可能,四爷已经和他的兄弟们达成了和解。


    这意味着,这次争斗有结果了。


    第 226 章


    “先生!”


    “先生你怎么样了?”


    当夕阳在湖面铺上一条色彩斑斓的锦缎, 湖对面?又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学生们终于被送到我跟前。


    青春期的孩子变化太快了,不到两年?没见, 有好几?个我几?乎不敢认了。


    尤其是打头那两个高个子,哪还是少年?, 分明就是俊朗青年?, 说是翩翩贵公?子也不为过。


    女孩子们更?出落得比当年?的?佳舒、宁舒两位格格还美?丽大方。


    不过他们一看到我,还像从前那么亲昵,撒腿朝我跑来, 团团将我围住,七嘴八舌地问候着。


    戒芳、戒香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抱着我的?胳膊, 未语泪先流。


    被她们一感?染, 男孩子们也渐渐哽咽了。


    这个时代的?男人大多?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除了年?纪小一点儿的?弘旺和‘班长’弘暄,其他人都尴尬地背过身去,尤其是长成了‘硬汉’的?弘昌, 干脆退至门口。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笑着安慰他们,尾音却也发颤。


    在我众多?角色中, 我曾经最不喜欢教师, 因为这份工作太没挑战性。然而唯有这份工作, 只带给我正向、积极的?反馈。在和学生们相?处中, 我充分体会?到‘种下一粒种,收获一片林’的?成就感?。学生们对我的?感?情真?挚纯粹, 让人无法不动容。


    在这一刻, 我对于给新一茬小豆丁当老师没那么排斥了。


    之前我在大清医专门口受辱,他们为我愤愤不平, 化身复仇小英雄,暗中惩治了巡捕营都司。


    这一次,他们都长大了,应该或多?或少了解到,我这一次遭遇的?事情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所以默契地没有提半个字,只捡些欢乐有趣的?事情说,比如弘时成亲时同心结掉到了火盆里,弘喧偷偷学戏被十福晋打?了,陈淼被九爷的?女儿佳舒看上了……(青少年?的?欢乐和我理解的?欢乐差别挺大的?,这大概就是代沟吧。)


    热闹是真?热闹,就是听得我眉头越皱越深。


    安慰弘时,安抚弘暄,问了问陈淼的?恋情,我看弘昌还在门口,便朝他招招手,“弘昌,过来让我看看,怎么变得这么壮实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先生,他要参加明年?春天?的?布库比赛,每天?都在刻苦训练,已经练了一年?多?了!”弘暄贴心地解释道。


    “是吗?是在木兰围场办的?,皇上和蒙古王公?一起当裁判的?那个比赛吗?”


    “正是!”弘旺骄傲道,“弘昌哥是我们这一辈兄弟里唯一被选中的?勇士!”


    弘昌脸都红了,别别扭扭地呵斥他:“多?嘴,谁问你后?面?那句了!”


    弘旺在家?里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小祖宗,自从来我这儿上课,不知怎的?,慢慢成了所有人的?小弟,成天?揣着好东西来贿赂哥哥姐姐们,跟屁虫似的?在他们后?面?打?转。


    此刻挨了骂也不恼,笑嘻嘻问旁边的?人:“弘明哥,弘昂哥,你们说是不是?”


    个子最高?的?弘明抬手他后?颈上掐了一把:“就你话多?。”


    弘昂笑着摇摇头。


    戒芳给他解围:“先生,弘旺说的?是真?的?。弘明哥的?学问也厉害,好几?位上书房的?先生都夸过他,去年?他还和江南水师出海去了趟吕宋国的?马尼拉呢!”


    弘旺顺势吹起了其他人的?彩虹屁:宋天?华成了秀才;戒香和郎世宁学了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还学会?了西洋画;戒芳和弘昂成了大清医专的?旁听生,这俩人都对解剖学情有独钟……


    这才是我想听的?‘欢乐有趣’啊!!


    我朝他们竖起大拇指:“真?了不起,你们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发光耶!”


    弘昌嘟囔道:“什么发光,不懂。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只是在做喜欢的?事,而先生做的?是安邦定国的?大事。”


    我鼓励道:“能把喜欢的?事情做成擅长的?事情,就是最了不起的?!”


    一直沉默的?弘时忽然道:“先生,我们都长大了,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我笑道:“你们是小孩,一年?一个样儿很正常。我已经是个大人了,除了变老,还能怎么变?这才一年?多?没见,总不至于突然就老了吧?”


    “可是这一年?多?,你吃过苦,受过惊,中过毒,为什么脸上没有一丝风霜?我见过一个人,经历了一些变故,短短半个月,就像老了十岁似的?。”弘时是这帮皇孙中年?纪最大的?,而且已经成亲了,说话的?口吻明显比其他人老成。


    弘旺好奇地问:“弘时哥,你说的?是谁?”


    弘时瞥了眼弘明,却没有说话。


    弘明面?色难看,偏生弘旺还扒拉着他问:“弘明哥,你也见过吗?”


    弘明一甩他,躲到了弘昂身后?。


    “弘明哥怎么了……”弘旺纳闷地看向弘时。


    弘时刚要开口,被我用?出使途中的?故事打?断了:“每个人对世事的?感?知不一样。有些事儿在你们看来比天?大,在我这里,可能睡一觉就忘了。比如,我曾在西伯利亚雪原遇到了一只巨大的?棕熊……”


    故事讲完,大家?还意犹未尽,想知道我是怎么收服猎熊英雄安德烈的?。


    弘昌还说,想和安德烈交个手。


    这时候晓玲和八福带着两个大包袱走进来,“你们先生该休息了,太医还不允许她过分劳累呢!都上我这儿来吧,看看先生从俄罗斯给你们带了什么礼物。”


    他们都围了过去,只有弘明慢吞吞落在后?面?,一边观察前面?的?同伴,一边犹犹豫豫地挪到我身边。


    他现在的?身高?已经超过他爹了,整个人瘦长笔直,剑眉星目,俊朗秀气,眉宇间?有种见过世面?的?开阔大气。只不过,此刻的?眼神有些忧郁。


    “先生……”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从袖子里倒出一个木盒塞给我,接着便飞快回到同伴身边。


    我将木盒暂时放在身后?,把弘时叫过来,额外给他一个雪花玻璃球,玻璃球里有一个微缩的?夏宫,晃一晃就能飘雪。


    他惊喜万分,爱不释手,接连问了我好几?遍:“这是给我的?吗?”


    其实是沙皇彼得送给我的?,在这个年?代属于极其稀有昂贵的?礼物,我很喜欢,所以一直摆在床头,但我决定割爱了。


    “嗯,这是给你的?新婚礼物。祝贺你!成家?之后?就该立业了,先生祝你志存高?远,能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大展宏图。”


    “多?谢先生,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弘时兴奋的?表情微微一滞,先客套了一句,接着嘴角不自然地勾了勾,低声抱怨道:“……那是阿玛看中的?人,闷闷的?,不识字,长得也不好看,我和她根本没话说……”


    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我,嘟囔道:“阿玛的?眼光不差,为什么不能给我挑一个好的??”


    估计你阿玛自己都没见过吧……


    就算见过恐怕也不在意,毕竟他自诩不是‘好色之徒’,所以更?在意女人的?出身和内涵。


    其实,皇子皇孙们的?婚姻大多?都有政治目的?。


    四爷选的?这个儿媳妇,是兵部尚书董鄂·席尔达的?女儿。席尔达出身很好,参与过平三藩,能力出众,历任左都御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还曾外放三年?,署理川陕总督事务,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不小,口碑很不错。


    选他做弘时的?岳丈,是很重?要的?战略布局。


    我只能告诉弘时:“或许是因为,你阿玛吃够了漂亮女人的?苦,不想让你重?蹈覆辙。而且,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和你阿玛一开始也互相?不对付。”


    弘时猛地睁大眼睛,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又问:“先生,过年?的?时候,你和年?侧福晋会?来王府吗?”


    其他人听到,也纷纷侧耳过来,大约还想像之前那样来找我拜年?。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过呢。


    “到时候再说吧。”


    拿完礼物,戒芳被推举出来问我,还会?不会?再给他们上课。


    这个问题我暂时也不能回答,“要看看年?后?的?工作能不能排开,不过,我会?尽量创造机会?的?。你们也可以经常来找我。”


    他们这才喜笑颜开地离去。


    等屋里没人了,我才打?开弘明给的?木盒。


    里面?只有一个发黑干瘪的?柿饼。


    直到睡前我都没想明白这柿饼子的?意义。


    凌晨被鞭炮声吵醒,半梦半醒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年?十四带我在江宁城郊游荡,没地方买吃的?,饿极了不得不趁夜去偷柿子。他吹着牛逼要把最顶上长得最好的?摘下来给我,没想到被人家?家?里的?大鹅啄的?体无完肤,柿子最终没偷到,我们还在主人的?叫骂声中狂奔十里。


    沉寂在记忆深处的?一段对话也浮现出来。


    “……明天?咱们就回北京,有我在,以后?没人能欺负你!先前欺负过的?,不管她是谁的?心尖宠,我都让她后?悔生在这世上!”


    “吹牛吧你就!”


    “明天?走之前,我先把那颗柿子摘给你,免得你以后?总数落我。”


    原来在廖家?地堡里看到我和四爷拥吻决然放手的?他,连夜离开江宁时,专门绕道摘了那颗柿子并保存至今。


    他想说什么呢?


    弘时说的?那个,在半个月内老了十岁的?人,是他吧?


    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哪怕是他指使苏和昌害我,我也不恨他。


    就算我们立场相?悖,无法再信任对方,必要的?时候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誓言。


    恩是恩,怨是怨,希望将来有机会?,我可以用?合适的?方式报答他曾经的?恩情。


    1719年?2月8日 康熙五十七年? 腊月二十 小雪


    凌晨被鞭炮吵得没睡好,快天?亮时睡了个回笼觉,一睁眼居然十点多?了,刚要翻身爬起来,赫然发现四爷居然也还没起。


    我还以为出现幻觉了,揉了揉眼仔细一看,他却伸手一捞,将我拉回被窝,“好不容易得闲,再睡一会?儿。”


    可惜赖床计划没能成功,因为八福陆续送来了好消息。


    刑部封印前,震惊朝野的?毒杀案终于有了最终判决。


    霍莲山因谋杀朝廷命官被判腰斩。


    浙江布政使苏和昌因贪污、挪用?公?款、草菅人命、侵占他人财产等数罪并罚,判处凌迟,抄家?,男丁发配宁古塔,女眷充入教坊司。


    顾鹏程因诬告朝廷命官、强抢民女、草菅人命、供养流氓叛贼威胁当地父母官等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问斩。


    到了晚间?,又有一个重?磅消息姗姗来迟。


    九爷因为和顾鹏程交往太深,涉及多?起恶性案件,被关进了宗人府。


    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是不信的?。


    顾鹏程犯的?事死十次八次都不为过,可他这盆脏水泼到九爷身上,顶多?打?湿他一个脚指头,刑部都不会?细究,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现在以这个原因把他关进宗人府,而且还没说期限,就好像留了个悬念——这事儿可大可小。


    以四爷来看,处理九爷,就是皇上给我们的?交代。


    明面?上,这件事只能处理到浙江布政使。


    尽管人人都知道他上面?有人,也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谁,皇上更?是心知肚明,可是不能挑明,因为再往上,就要捅破天?了。


    皇上也得防着某些人狗急跳墙。


    四爷还说,皇上不信这事儿跟十四有关。在他看来,十四至情至性,对我一往情深,不可能主动加害我。这些都是柔奸成性的?八爷在背后?捣的?鬼。


    九爷是八爷党的?小金库,关了九爷就呢过制约八爷,还能惊醒十四。(我怀疑九爷还背了其他黑锅)


    当然,表面?只处理这些人,背后?绝不止如此。


    朝堂一定会?经历一波大换血,不会?一蹴而就,可能要半年?甚至更?久才能完成。


    不消说,四爷会?抓住时机,在关键岗位替换上自己的?人。


    我以为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到了下午,天?都快黑了,皇上忽然将皇子及满汉大臣等召至乾清宫东暖阁,宣布遗诏。


    他说:此谕已备十年?,如果有遗诏,也就是这些话,披肝露胆,今后?将不再谈。


    诏书主要对他在位期间?的?政绩做了总结和评价,主要包括五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在位久、 寿;二是勤于政事,鞠躬尽瘁;三是注重?骑射,用?武力统一和保卫国家? ;四是力戒奢华,崇尚节俭;五是不信祥瑞,讲求实政。


    大家?最关注的?问题——皇位继承人到底是谁,他依然没说。


    不过,按照我的?理解,在这个节点公?布遗招,老头儿肯定又受刺激了,刺激他的?人是谁,恐怕和皇位无缘了。


    第 227 章


    1719年2月10日 康熙五十七年 腊月二十二 阴


    弘时果然是个传话筒。


    从他来过?之后, 四福晋就派人送来了补品,绫罗绸缎,珠宝玉器, 甚至还有?一些外国书籍。


    这回代表她出面的,是?弘历的母亲, 纽祜禄氏格格。


    在这之前, 我已?经接待了一批访客,说了很多?话。她来的时候我已?经比较疲惫了,但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 她不行,谁叫她有?个?好大儿呢!


    而且, 我听达哈布汇报, 其实她上?午就到了, 在园子外面徘徊再三?,一直不让人通传,等?到大门外头的车马都走了, 才递信儿进来。


    如此为难,也不知道是?社恐,还是?从耿格格那里听说我多?难缠。要是?真让她吃个?闭门羹, 说不定?就要恨上?我了。


    为了不让她感到身份上?的压迫, 我还让晓玲暂时回避, 自己也把待客穿的行头都脱掉, 一身朴素地出门迎她。


    没想到她比我还素!


    听说和我年纪相仿,可穿的全是?深色, 深蓝, 深紫,枣红, 发型也梳得?很老气,就中分,盘个?大辫子放在头顶。


    大过?年的,辫子上?只缀了几?只绒花,连个?金钗都没有?。看遍全身,也只在衣襟上?挂着一串红珊瑚压襟,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子。


    看上?去?暮气沉沉,仿佛这世上?已?经没人值得?她打扮。


    不过?,在身旁那个?‘极奢挂件’的陪衬下,不显得?寒酸,反而更凸显她本人的气质——通透恬静,与世无争。


    是?的,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个?雪白贵气的小正太——元寿。


    元寿是?弘历的小名,自从有?了大名,这个?名字就不怎么叫了。


    过?完年就八岁了,现在的他,除了白,和四爷越来越不像,和我印象中古板刁蛮的奶团子也大不相同。


    古板还是?那么古板,一举一动都像在条条框框里,刁蛮却是?半点都看不到了。


    小时候总想支使我,把我当他们家奴才,现在见了我,口中唤着先生?,毕恭毕敬地行礼。


    要不是?个?头矮,这架势,唬得?我差点要给他看个?座。


    幸亏纽祜禄氏及时将他招至身边,让他站在自己身后。


    “妹妹……”纽祜禄氏好像确实有?点社恐,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看我,盯着我脚下的地面,语气淡漠,声音也不大,“你受苦了。”


    呃。这个?开场白,让人觉得?有?点人情味,但不多?的样子。


    不过?比起四福晋的过?分热情和耿格格单刀直入,我还挺满足的,扬了扬手示意她喝茶,笑道:“多?谢格格挂怀,都过?去?了。”


    纽祜禄氏一点头,“福晋也一直惦记着,专门请了喇嘛在府中为你诵经祈福,只盼你早点好起来,接你来家里过?年。我们虽早已?将你当一家人,但你身份非同一般,福晋说,到了王府便以贵宾之仪待之。她原想自己来请,可是?年末要打点的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


    见我没搭话,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声音更小了些:“明儿就是?小年儿了,按咱大清的习俗,是?一家人围炉辞灶君、吃饺子的日子,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来送一送灶神,往后平平安安的,我们也就都放心了。”


    语气还是?那么冷淡,但说出的话,没一句叫人反感的,而且,该点到的都点到了。


    真难得?。


    要知道我们的立场是?天然对立的,连慈眉善目、八面玲珑的四福晋说话都让人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


    我不禁看了眼她身后的弘历,心想龙生?九子各不同,全因不一个?妈呀。


    可惜我不能?答应她。


    弘时问过?我之后,我和四爷商量过?这件事。


    他问我的想法。


    我当然不想去?。


    案子刚了,交接报社、盘活印刷厂,还要调整明年的工作计划应对这一些列变故,一堆事儿等?着我操心,哪有?功夫去?过?节?


    何况,去?王府是?过?节吗?分明是?过?龙潭虎穴。


    而且,要是?今年去?了,明年就不能?不去?,不去?就得?有?说法,这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


    四爷说,不想去?就不去?。


    他体?谅我,我也体?谅他。


    年末本来应酬就多?,亲朋好友、属员奴才,都携家带口去?王府拜访。皇上?还把年初一在天坛祭祀的事儿交给他了,这么冷的天,他每天在皇城和圆明园之间来往很是?辛苦,脸都冻皴了。


    于是?我的建议是?,我回秋夕苑,他回王府,我们各过?各的年,过?完年再聚。


    他的回答是?:不可理喻。


    他的解决办法是?:就这么两头跑。


    过?年那天,他要领着福晋和孩子们进宫赴宴,初一,他要全程盯着祭祀典礼,晚上?还要协助皇上?宴请、招待一些大臣,就这两天不能?回园子陪我,让我把黄招娣、杨玉梅,甚至郎世宁、罗怀中他们接来。


    我对此也感到不可理喻。


    从现在到过?年,总共不到十天。分开过?年,各自圆满,不是?挺好吗?而且,秋夕苑和王府相距才五六公里,万一有?什么急事儿,或者想见面了,很快就能?到啊。


    我们俩牛头不对马嘴地沟通了半天,最后勉强get到了他如此执拗的原因:嫌我没有?‘家’的概念,想培养我对‘家’的眷恋。


    一开始我还想驳斥他,不对啊,我把秋夕苑当家啊,在外奔波的时候,我可想这个?‘狗窝’了。


    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不是?对‘家’的眷恋,我只是?在那里住得?舒服、习惯而已?。是?因为路上?太辛苦,才想念这个?自在安定?的地方。


    自从来到圆明园这个?更舒适、更自在的地方,我何曾怀念过?那里?


    金窝银窝都不换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小时候和妈妈姐姐一起住的房子。上?大学的时候我还发愿,以后赚钱了要把那所房子买回来。


    常女士去?世后,我就不太有?‘家’的概念了。从高中开始住校,一毕业就来到这个?封建时代,漂泊流浪,居无定?所,随遇而安。


    我曾想过?买一栋宅子,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大约是?因为,没什么特别值得?安放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认真管理秋夕苑的人——自从见过?‘哈利波特’之后,我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过?客,没有?‘长治久安’的念头。


    四爷一直在给我灌输‘圆明园是?我们的家’这一理念。在他看来,家是?心之归处,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以前我总会?默默地想,什么你的我的,最后还不是?国家的。


    现在我有?一点点理解了,重要的不是?这座宅子,而是?倾注在这里的感情和房子里的盼归人。


    理解归理解,要是?让我选,我绝对选便利。


    他不行,他有?自己的思想体?系,接受不了我的想法,就是?不肯变通。


    那我就只能?尊重他的选择——反正辛苦的不是?我。


    “福晋真是?菩萨心肠,一直关怀着我,我却从未回报一二,心里十分惭愧。其实从我回来,就一直想去?王府拜谒,才疏德浅,不敢以贵宾自居,惟愿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为福晋分庭外之忧。也许上?天觉得?我不配,遂用一场意外将这个?想法遏止在摇篮里。”我看着钮祜禄格格深深叹了口气,苦笑道:“侥幸捡回一条命,我还是?安生?待在我该待的地方吧。若福晋有?吩咐,只管派人说一声,力所能?及之处,在所不辞。还请格格将我孝敬福晋和诸位姐姐的节礼一并带回去?。”


    我都这样说了,钮祜禄氏兀自岿然不动。


    既不恼,也不愁,低着头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头:“正因为你受了这诸多?磨难,我们更觉得?亏欠了你,只想好好补偿。你是?为万岁爷效力的大臣,名望、赏赐都有?,我们这些深闺内妇没什么能?帮衬的,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说说知心话。上?次耿格格来你这里表错了意,福晋教导她说,男欢女爱总难长久,处得?好的姐妹才是?一辈子的依靠。现下,你还是?弘时、弘历的老师,咱们一同侍奉王爷,一同教导孩子,这就是?一家人。过?年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个?团圆饭,拉拉知心呱,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言辞恳切得?我都不忍拒绝了。


    我敢肯定?,这回不是?‘太后’光环作祟。


    因为那句‘男欢女爱总难长久’不管换成谁来说,都难免让人觉得?有?挑拨之嫌。从她口中说出来,就非常有?说服力。


    在她说得?时候,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象到福晋教导耿格格的画面,并暗暗怀疑,之前是?不是?以小心之人度福晋之腹了?


    其实她真就是?个?一心只想让家庭和谐、丈夫舒心的贤妻?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弘历忽然开口:“先生?,前两日下的小雪都化的差不多?了,路上?的冰比护城河上?的还要结实呢。”


    ……他是?想提醒我,四爷这么跑来跑去?有?安全隐患呗。


    这母子俩的心眼真是?一个?比一个?多?。


    说真的,天黑路滑,要是?送完灶神、吃完饺子再往回赶,我确实不放心。


    可是?,宁可委屈他,不能?委屈我!


    不去?!说什么都不去?!


    不过?面子上?不能?让王炸母子太过?意不去?,我只能?朝四爷身上?推。


    “是?啊,你阿玛就是?嫌路上?危险,才不让我出门。这些日子,我都憋坏了。”顺势抱怨了一句,我起身走到钮祜禄氏身边,诚恳道:“格格盛情邀约,我真的很心动,也很感动,等?王爷回来,我再请示请示,让年侧福晋一起帮我说说情,争取能?和你们一起送灶神。”


    钮祜禄氏也站起来,她不敢挑四爷的不是?,只得?点头道:“那我们便盼着你。”


    “弘历!”


    我一直紧盯着这个?躬身垂头、礼节到位的小屁孩,果然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捕捉到了一个?不服气的白眼。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他转过?身来,已?经看不出半点不忿。这七岁小孩的城府啊。


    “年后我就要给你上?课了,刚才你额娘说了,咱们之间的情谊和旁人有?所不同,我自然要多?关照你一些。现在,我给你出个?题,过?年期间你好好想想,开学第一课我便当堂提问。”


    肉乎乎的大白腮帮子微微鼓了鼓,旋即,他便作揖道:“请先生?出题。”


    “在一个?叫红蓝条的国家,有?一个?大夫发现,喝牛奶能?让人长高,还能?强身健体?,于是?人人都开始喝牛奶,牛奶的价格便水涨船高。为了赚钱,不少农民把农田改成了草场,专门养奶牛。这个?国家的畜牧业发展得?愈来愈好,牛奶远销周边各个?国家,很多?农民为此发了大财,于是?越来越多?人开始养奶牛。有?一年,这个?国家和邻国打仗,国内人丁凋零,粮食的价格飙升,所以买牛奶的人少了,牛奶的价格一落千丈。可是?,牛奶不像粮食,它是?存不住的,只能?每天挤出来,多?余的卖不掉怎么办?有?人说,降价卖,总比留在桶里发馊好。有?人说,不能?降价,宁可倒掉也不能?卖。还有?人说,倒掉太可惜了,不如送给平时喝不起牛奶的穷人。现在,决策权交到你手里。你来想想该怎么处理,并说明原因。”


    弘历凝重地点点头,“是?,先生?。”


    第 228 章


    1721年8月12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 晴


    三伏天, 暑气蒸腾,蝉鸣聒噪。


    在大清医专后面?的四合院里,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正紧张忙碌着。


    “校长, 产妇撑不住了,孩子头太大, 卡在产道里出不来, 钱伯伦大夫说只能用产钳!”


    杨玉梅从3号产房里跑出来,浑身早已湿透。


    尽管她自己生过?三个孩子,还?跟着产科大夫接生过?几十个孩子, 面?对这种情况还?是会慌。


    一是因为,我们这所妇产医院刚开业半年, 条件比较艰苦, 人员和?器械都在磨合中?, 接生、护


    铱驊


    养、抢救流程也都在探索中?。


    二是因为,上个月底,刚刚发生过?一起医疗事故。也是类似的情况, 产妇大出血,孩子头还?没出来就没气儿了,为了挽救孩子, 大夫用产钳将其?强行取出, 却不小心损伤了孩子的额头, 导致颅骨凹陷。家属不仅大闹, 还?把孩子扔在这儿不管了。


    我看向身旁一脸着急的安德烈:“你是孩子的父亲,要不要用产钳你来做决定。”


    早在三天前, 产妇一见红就被他送到这里。两天前羊水破了, 到了晚上宫口却迟迟不开,不得已, 大夫往下面?塞了一粒催产药,药效导致宫缩加剧,产妇开始疼得死去活来,喊得撕心裂肺。


    安德烈担惊受怕,将我从家里叫来陪他一起在产房外面?干熬。


    期间我和?钱伯伦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跟他说过?了,包括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产钳,以及由此带来的风险。


    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这个人比熊壮、心比铁硬的俄罗斯汉子,只能六神无主地向我求救:“你来决定吧,只要保证孩子活着!哦不,上帝,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真希望他能平安健康。”


    于是我对玉梅点点头:“用吧。”


    玉梅一跺脚转身回去。


    安德烈刚用完我立马翻脸,恶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尖恐吓道:“如果孩子有?事,我会让你和?他一起下地狱!”


    仿佛为了缓解焦虑,他喋喋不休地咒骂我:“你就是个恶魔不是吗?你早知?道这个孩子可以束缚我的灵魂,才不断给我送女?人!你生怕我回到俄罗斯就不再受你挟制,所以设计留下一个人质!这世上还?有?比你更歹毒的女?人吗?”


    日头又往西?偏了一些,屋檐底下的阴影又短了一块。


    我朝里挪了挪,热得不屑和?他辩驳——因为他说的基本属实。


    当初我只让他在永安禅寺清修了小半年,接出来之后给他租了一栋大宅,精心安排了几十场相亲,终于找到一个不嫌弃他,他也看的上的姑娘,花费重金,为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


    婚礼过?后,他在温柔乡里沉浸了几个月,没再出去花天酒地,还?垂下骄傲的头颅,主动找雍亲王献媚。


    那时候我早已想明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士兵,俄罗斯没有?把尼古拉教堂那些老兵放在谈判清单上,因为这个任务交给了安德烈。


    如果能将这些阔别祖国?二十多年的老兵带回俄罗斯,安德里就有?了东山再起的政治资本。


    诚如四爷所言,安德烈想结交皇子,但他想结交的未必是十四。


    在两次对峙中?,他通过?作?死摸清了四爷对他的态度,找到了真正的保护伞,于是一步步低头,做好了臣服的姿态。


    可是四爷不会轻易养一条狼。


    安德烈不傻,为了换取资源,他自愿生一条小狼,交到我们手中?。


    所以这个孩子绝不是意外,也不是顺其?自然,就是在计划中?孕育的。


    唯一意外的,大概是安德烈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真的很爱这个孩子。


    我能理?解他。


    当我见到同乡‘哈利波特’时,简直把他当亲人,我想和?他分?享我在这个世界拥有?的一切,只求他与我一起分?享我们共同的家乡。


    而安德烈的孩子,是他在异乡真正的亲人。他们不止血脉相连,更将相依为命。


    理?解归理?解,他骂起来没完没了,我也烦。


    “没人想把你的孩子当人质,你把他带回去就是了!”我怼了他一句。


    安德烈被噎住了。


    他知?道这不可能。且不说小孩子能否顺利度过?这漫长路途,带回去之后谁帮他养?叶卡捷琳娜容得下吗?她要的是能为她和?皇位随时献身的忠犬,而不是有?后顾之忧的慈父。


    他脸红脖子粗,眼神越发暴躁焦虑。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的啼哭从3号产房传出来。


    安德烈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没了。


    不一会儿玉梅抱着一个红彤彤肉乎乎的宝宝走出来,眼里闪着喜悦的泪光:“校长,她好漂亮呀。”


    安德烈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


    玉梅下意识往后一闪,避开他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一错身将孩子递到我跟前来。


    我哪敢接呀。


    上一次没有?经验,全凭好奇接过?来一个,抱在怀里才发现,新生儿根本不是骨肉做的,是豆腐,不,豆腐脑!感觉稍微碰一下就会碎的那种!吓得我大气而都不敢喘,哀求护士赶紧抱走。


    安德烈趁机往前一凑,半曲脊背,平举双手,用激动到变了调儿的蹩脚中?文索要:“我的!”


    玉梅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媳妇儿也是你的,为你生孩子,丢了大半条命,现在还?没止血呢,你怎么不先去看看她!”


    安德烈想抢又不敢抢,鼻孔冒烟,默默在她身后挥舞拳头。


    “她又没长刺,你怕什?么,抱抱呀!”玉梅硬将孩子送到我眼前,垂眸温柔瞧着她:“瞧,多漂亮的小姑娘,我从没见过?一出生睫毛就这么长的孩子呢!”


    新生儿能有?多好看?


    身上糊着厚厚的胎脂,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鼻头上有?些盐渍一般的白点点,可能因为产程太长,憋得嘴唇和?手指头都有?些发紫。


    不过?,这小家伙很淡定,从出了产房就不再哭了,自己吐舌头玩。那只闭着的眼睛就像在wink。


    不知?不觉竟看入了迷,情不自禁地感叹:“真可爱。”


    玉梅道:“是啊,怀孕的辛苦,生产的凶险,在见到孩子的一刹那,什?么都值了。这么柔软的一团,在娘怀里慢慢长大,全身心依赖着娘,只要娘疼她,无论多么蠢笨差劲,在她心里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说着说着她眼角湿润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姐姐,你也生个孩子吧!再苦再累,有?个盼头,日子才是甜的。”


    哎,短短几年,当年的小丫头都能教育我了。


    我笑着摇摇头,正要说什?么,钱伯伦大夫走出产房。


    我连忙迎上去,问道:“产妇怎么样?血止住了吗?”


    这位头发火红,满脸雀斑,带着圆框眼镜的爱尔兰大夫带着满身血污朝地上一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有?水吗?”


    他是伦敦最富盛名的助产士之一,其?家族从两百多年前就开始从事助产事业,据说,产钳就是他的祖父发明出来的。


    四年前,他受埃文麦克沃伊伯爵的嘱托来到中?国?,原本是准备为年晓玲接生的。可由于没有?合法身份,一直滞留澳门。直到一年后,埃文的信流转到我手里,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派人去澳门接他,没想到他居然还?在。


    他对中?华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对水墨画痴迷,于是欣然应邀来到北京。


    到北京后,他在大清医专交流学习了一年,不仅拜了书?画老师,还?在针灸上投入了巨大的热情。


    可我的学生却不肯把他的本事学到手。只因为在传统观念里,接生是晦气低贱的,是接生婆子干的活儿。


    我一时扭转不了这种观念,再加上绝大多数家庭不接受男人接生,于是萌生了办女?校的想法。


    这几年我的主要经历都放在了教育上,扩增了大清医专招生规模、为俄罗斯留学生和?欧洲留学生筹办了对外交流大学,在北京、济南、江宁、杭州、西?安、福州等全国?主要城市开设多家教会普济识字班,办学经验丰富。


    可由于钱伯伦是男人,绝大多数人认为他邪恶下流,不能接受他为人师表,女?校便没开起来。


    年初,佳舒格格为陈淼生育第三个孩子后没几天得了产褥热去世,年仅二十二岁。


    一直关在宗人府里的九爷因此被放回家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治丧。


    我也去参加了葬礼。


    那个在宜妃宫里摸我的头发、在居生家门口得意炫耀的小格格,似乎还?未走远,可无论她的亲人、爱人如何呼唤,她都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


    她原本有?七个姐妹,四个没活过?五岁,两个死于生孩子,现在只剩两个。


    别的皇亲国?戚也差不多。四爷自己生了四个女?儿,一个都没活过?十八岁。


    更遑论民间。


    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死于难产、产后护理?不当,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死于婴幼儿时期的不当抚育。


    可当下,竟没有?一个学校,把这方面?的先进学识总结、辩证、传授!


    我下定决心要弥补这片空白。


    后来我采纳了多方建议,先办了这个妇产医院,从慈善院帮扶的穷困家庭里,招纳了几个伶俐的姑娘做护士和?学徒,希望能依托大清医专雄厚的医疗资源,降低难产死亡率,提高新生儿存活率,打开医院口碑,再把专业学校办起来。


    目前医院的顶梁柱有?三个,一个是钱伯伦,另一个是从前雍王府专用的稳婆,再有?就是女?医戒芳。


    戒芳早已从大清医专的旁听生转成了正式学生,这五年来统筹学习了中?、西?医,擅长调理?,精通药理?,天资斐然,目前主攻产后母婴护理?。


    前两人擅长接生。在实操上,他们都很强,但在理?论方面?,钱伯伦更胜一筹,而且钱伯伦还?做过?剖腹手术(不过?术后产妇只存活了一个月就死于感染,孩子一直健康存活),所以遇到极其?凶险,又不得不保孩子的情况,我更信赖他。


    安德烈并不像寻常人那样在乎他的性别。


    “喝这个!”他递给钱伯伦一个铁盒子,单手托着他的小姑娘,诚恳道:“谢了,伙计!”


    钱伯伦微微一摇头,刚要接过?来,我赶紧提醒道:“那是烈酒!”


    “真不正经!”玉梅啐了安德烈一口,上前扶起钱伯伦,“走吧钱大夫,我扶您到前厅喝凉茶。”


    安德烈不以为意,所有?心思?都被掌中?那团小肉球吸引了。


    “你该去看看孩子的母亲。”我提醒他。


    他戳着孩子的小手指,随意道:“如果你是孩子的母亲,我愿意留在北京。”


    ……你当然愿意了。


    我现在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还?是大富婆,谁傍上我舍得撒手啊?!


    嘭!


    身后装满水的木盆忽然被人踢倒,一个形色匆匆的巡捕营官差带着一身血迹朝我奔来。


    是季广羽常派来送信的下属。


    他抹了把汗,朝我跟前噗通一跪,大喊道:“秋大人,季大人在安定门外执行公务时被歹人刺伤,我们想将他送到大清医专救治,可门卫拦着不让进,我们不敢硬闯,请您派人打个招呼,再找个好大夫来救命!”


    第 229 章


    废话!那是学校, 又不是医院,哪能收治伤员!


    为了杜绝一些无?赖旗民和流氓地痞进去偷抢教学资源(珍贵药品就不说了,连大体?老师都有人偷!), 我特意?雇了四个门卫,交给?安德烈军事化训练了半年才让上岗。


    可是季广羽在步兵统领衙门当主事, 干的是文职, 怎么会去执行?公务?以他的身手被刺伤,那得是个多大的场面?


    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他的伤情。


    “伤到哪里了?严重吗?”没来及多想,问着?话, 我已经开始往外跑了。


    跑到巷子口,身后之人才追上来, “不严重, 大人别急。”


    说得晚了。


    跑的太急, 一转角迎面撞上来一头牛,想刹车,眼见来不及。


    “小心!”


    伴随着?这声惊呼, 我整个人被人腾空一挪。


    大黄牛处变不惊地哞了一声,慢悠悠从旁边掠过,赶牛人好奇地看着?我们, 似乎在?想, 刚刚是怎么瞬间挪移的。


    “看什?么!赶牛走?路中间, 你还有理了!要是蹭掉我家大人一根毫毛, 要你牛命!”


    巡捕营官差一吆喝,赶牛人一瑟缩, 赶紧催动?大黄牛跑了。


    等他们走?远, 我转身往那差役脑袋上拍了一掌,怒道:“季广羽你好大的狗胆, 连我都敢戏弄了!”


    “姐姐是怎么认出我的?”他嘿嘿一笑?,不等我回答就傲娇道:“我知道了,是不是被我刚才的反应震惊了?”


    “屁!是你刚才那句小心忘了变声!”


    他仿佛没听见似得,摇头摆尾地撒娇:“看到姐姐这么为我着?急,就是真被刺一刀,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真混球。


    我刚抬起巴掌,他又嘟了嘟嘴,委屈道:“我都回京两年了,和姐姐说话的次数还凑不齐两个巴掌,每次都公事公办,连个笑?脸也不给?我。我还当姐姐和我生疏了……这世上,我只有姐姐了,要是姐姐疏远我,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算是外貌协会,可我有正常审美,他顶着?这张脸撒娇,只会让我更冷酷,“那我给?你娶个媳妇吧!”


    “不要!”他立即板起脸来,倔强道:“我的小仙女不可替代。”


    ……油嘴滑舌,但是管用,一腔怒火顿时?熄灭。


    巡视江宁已经过去六年了,这世上人人都在?变,似乎只有我们俩还停在?原地。我不变的是容颜,他不变的是心境。


    那年七夕他对我说,‘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大人一定会相信我’。


    六年说短也不短,但比起一辈子,还是不够长。最好用一辈子来验证。


    我将他带回妇产医院,借用戒芳的办公室,让人给?他打了盆水。


    等他擦完脸上的血迹,才问他:“顶着?别人的脸干什?么去了?找我做什?么?”


    他趴在?桌子上托腮将我看着?,笑?眯眯道:“干点不能让姐姐知道的坏事儿。”


    我知道白莲教从未放弃拉拢他,不免担心。


    他从来都有读心术,还会蹬鼻子上脸:“姐姐要是怕我走?上邪路,得时?不时?关怀我一下呀。”


    “……关怀的还少吗?吃口荔枝都没忘了你!”


    见面虽少,书信来往却没断,三五不时?还差人给?他送点银子吃喝。


    他哼了一声,“不比靳驰多。”


    ……


    我从手腕上扒拉下一串象牙念珠,递给?他:“这是ban禅额尔德尼赐我的念珠,你戴在?身上可以消业。”


    他才不管有什?么用呢,抓过去放在?鼻下闻了闻,喜道:“姐姐带了几年了?”


    “昨天才戴上。”


    脸上的笑?刚刚要垮,接着?又灿烂起来,“啊,姐姐刚得到的宝物也舍得给?我,靳驰一定嫉妒死了!”


    人家靳驰都和招娣分分合合好几次了,就你还在?这儿玛卡巴卡,女朋友没有,男朋友不谈,孤家寡人一个,让我放心不下。


    他好不容易逮着?我这一次,有的没的说了好多,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开始说正事儿。


    “春晖堂的上线查到了,和安东尼一起倒卖鸦片的是一个红带子觉罗,名叫鄂扎,没什?么正经差事,就是个闲散宗室。不过为人仗义,从小就呼朋唤友广结八方?,和几个黄带子阿哥也玩得不错。真想切断他这条财路,恐怕得得罪不少人。”


    得罪人也不能怵。


    从开放海禁以来,流入内陆的鸦片越来越多,虽然远没到清末那么突出,但因为烟土关税太高,大部分都是走?私货,通政司已经接到多地海关奏报,请求朝廷出台相关整治措施。醒目的是,这些折子几乎都提到了传教士。


    这几年,文化交流和贸易交流一样活跃。


    俄罗斯和大清互派留学生之后,欧洲各国紧随其后。


    康熙信任的外国人只有传教士,因此留学生入关都要通过教会,到北京后,也都由各个教堂管理。


    多年以来,一直有传教士参与鸦片走?私,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现在?有了各国留学生这个载体?,他们走?私的渠道更多了。


    另一方?面,为了降低底层老百姓的文盲率,经过两年努力,我才说服康熙和几位重臣,邀请葡国教会派出更多传教士来华,开办了教会普济识字班(教会出钱,聘请中国老师,传教士管理学校)。


    这些散布在?各地的传教士都已经或者有加入走?私队伍的可能。


    如果不在?朝廷严令处理之前整顿他们,会对我的教育事业产生巨大影响。


    廖二看我决心很大,便?道:“要不我去把鄂扎杀了,只要他死了,剩下哪些小喽啰闹不起来。”


    我敢肯定他白天穿官服拿笔,晚上穿夜行?衣拿刀,所以当了这几年官,还是一身匪气?,动?不动?就用原来那套办法,但我也清楚,大多数情况下,他挥刀都是为了我的事儿。


    “非常时?期,别捅篓子。”我跟他简要说了下现在?的形势。


    康熙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有时?候给?我说些感性的话,就让我留在?畅春园,过几天等他把这事儿忘了才会放我回去。


    南书房大臣经常嘱咐各部要员和顺天府府尹,当前最要紧的就是平稳,任何事都要大事化小,小事尽可能化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在?内部杀鸡儆猴,拿安东尼祭天。鄂扎嘛,能合作就合作,不能合作就让他再蹦跶两年。”


    安东尼也不是那么好动?的。


    他和十四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明知道我和四爷的关系牢不可破,每次见了我,还要不厌其烦地和我说十四的近况。


    十四也从未切断对东堂和慈善院的供养,慈善基金会每年都会收到到一笔不署名的巨额捐赠,应该也是他给?的。


    在?他的提携下,和我同期来的传教士全部得到了重用。


    杜德美进入农务司,罗怀中进了太医院,戴唯德进了钦天监,郎世宁成了宫廷画师。


    东堂没有人不说他好。


    只要他想护着?,传教士们就不会任由我处置安东尼,我想指派专人接管东堂也不容易。


    廖二给?我出了些主意?,又说起另一件事。


    “昨晚年羹尧偷偷进京,在?城郊的庄子上和雍亲王见了面。”


    封疆大吏未经宣召进京是重罪。在?这个时?候,他想害死自己?和四爷吗?


    “所为何事你清楚吗?”


    廖二摇摇头,“他亲自来,说明遇到了生死攸关的事儿,而且只有四爷能救他。”


    我想了想,“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儿。”


    “放心。我也是意?外窥见的。”


    怎么个意?外法?关系到两个大人物前途和性命的重要场面,竟被你窥见了!


    他明显不想说,我就没追问。


    我只叮嘱他:“你可千万别忘了,季广羽是个科举出身的文官!我把你安排到步兵统领衙门,是充分考虑你的天赋和风格,想让你进步得快,绝不是纵容你借这个衙门的权力和便?利为别人卖命。”


    “放心吧,能让我卖命的只有你啊,姐姐。”他将那串象牙串珠挂到脖子里,小心地藏在?衣服里面。


    晚上回到圆明园,四爷已经早早回来,盘腿坐在?窗边的榻上写字。


    即便?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年,在?我面前,他从来没放弃形象管理,永远都干净喷香,再加上从未懈怠骑射,身材也保持得很好。


    我回来见他第一件事总是在?他身上大吸一口。


    吸完再去洗澡,然后回来和他一起吃晚饭。


    他吃得快,我吃得慢,他先吃完,就会在?旁和我说说今天发生的事儿。


    安德烈喜得一女,他已经知道了,言谈间,眼神里难掩喜色,仿佛是他自己?得了女儿一般。


    我一放下碗筷,他就迫不及待地发问:“那闺女壮实不?招人疼吗?你可喜欢?”


    这小心思?昭然若揭。


    我坦然道:“喜欢是喜欢,但就算安德烈回俄罗斯,她还有亲娘呢,轮不到咱养。”


    他不以为然道:“她亲娘是镶白旗包衣,奴从主便?,你要是不忍心让她们母女分离,就把两个人都接到园子里来。让亲娘当乳母,认你做养母,岂不是她天大的福分?”


    这两年他挺卖力的,只要我们俩在?一块儿,就得耕一耕地,可惜我这块地,注定结不出果子。


    “把她们接到圆明园照顾是可以的。我愿意?成为她的老师和玩伴,可我不想成为母亲。母亲总要无?条件付出,孩子总是能毫无?顾忌地索取。我不想被这个身份束缚,我想做一辈子儿童。这大概也是我母亲为我取名时?的美好期许吧。她希望我更爱自己?。而我希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你,而不是孩子。”


    他抿了抿唇,神色中既有感动?又有愧疚,深深看了我一会儿,仍道:“其实做了父母才知道,为孩子付出,要比向父母索取更幸福。”


    我竟无?言以对。


    他黯然一垂头,半晌试探地问:“也许你只是不喜欢别人的孩子。要不我们再找个大夫看看,行?吗?”


    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我没少和他报怨被年幼的皇子皇孙气?到爆炸,尤其是他二十三、二十四弟,六七岁狗都嫌,被康熙宠上天,简直是行?走?的混世魔王。


    且从未表达过对孩子的喜欢,难道是他自己?想生孩子了?


    有了儿子想女儿是吧?


    “我生不了,也不想生。你要是想要孩子,找别人生去!”


    说完起身就走?。


    “你……”他被气?到失语,等我出了餐厅,才憋出一句:“混账,无?法无?天,不可理喻……”


    后面大概还有,我走?得快没听到。


    我们俩偶尔拌嘴,每次都是他放下面子来哄我,矛盾从不过夜。


    这次我实在?很生气?,便?满园子转悠,就是不回卧房。


    转悠到湖边,晓玲在?纳凉,劝了我几句。


    原来前一段时?间四爷伤寒病倒,来探望他的人明里暗里指责他,凭白占我多年青春,却不为我后半生考虑。


    “从前他很健壮,极少生病,偶感风寒,发着?烧还能办公。这一次,缠绵病榻近十天,至今还有些咳嗽。你在?家的时?候他总逞强,你一出门,他便?这痛那痛,烦躁不堪。也许他终于发现,他比你大十几岁,可能没法照顾你一辈子。他想给?你找个别的依靠,除了丈夫,可不是就是孩子最可靠吗?你别生气?了,等过段时?间,咳嗽好利索了,他就没这么多愁善感了。”


    他生病的时?候我在?家看顾了两天,那两天他昏昏沉沉格外脆弱。


    我只当这一次感冒病毒更强悍些,没成想,是他体?质变差了吗?


    两天后他就照常起来念经、写字,赶我出去上班,正好我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多想。原来他只是在?逞强?


    这可一点都不坦诚。


    看着?晓玲,我又想起年羹尧进京的事儿,慢慢踱回卧房。


    第 230 章


    房间里没人?。


    桌子上放着一把团扇, 扇子上画着一艘行驶在星海里的船,船上有两个依偎的小人?,一个拖着条大辫子侧脸看着身边人?, 一个短发明眸仰望星空。两人?身边星光熠熠,像萦绕着数不清的萤火虫。


    旁边配了首李商隐的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看笔迹,应该是他写的。


    神思一下回?到了福州那片海域,正想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没动, 一条手臂从后?面环上来, 接着眼前出现一只鲜红欲滴的大樱桃。


    我探了探头, 张口吞了。樱桃是冰镇过?的,甜而不腻,爽口清凉。


    他笑?了:“果然是个长?不大的儿童, 给点吃的就能哄好。”


    才不是呢。


    是你总愿意先收敛脾气?迁就我,才让我觉得,情绪不如感情重要。


    “其实我不想当母亲, 不光是因为害怕承担责任, 更重要的是, 如果我能收养这个孩子, 以后?就会收养其他孩子。以你对我的信任,如果咱们再有一个孩子, 恐怕没人?容得下我。”


    我没说太透, 但我想他能听懂。


    在这个时代,女人?没有继承权, 但孩子有,要孩子,就意味着要争夺资源。


    在普通人?家,资源指的是人?脉和财产,在皇家,资源特指皇位。


    养子当然不比亲生子,按道理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但,只要权柄够大,凡事皆有可能。


    如果我野心?足够大,可以哄着他给我们的养子一个皇子身份,甚至一个亲王爵位,再慢慢杀光他的亲生子,扶持养子上位,窃取满清江山。


    四爷不一定是恋爱脑,但他对我绝对信任。


    康熙皇帝在选继承人?的时候,一定会考虑得非常周全,绝不允许这种可能存在,所以我们之间绝不可能有孩子。


    我既有了权柄,再想要孩子,相当于暴露野心?,必定是死路一条。


    我只能把孤臣这条路走到底。


    他点点头,轻声一叹:“你顾虑得有理,是我操之过?急了。”


    我转过?身仰头望着他,刚要说点什?么,他伸手在我鼻尖上一点:“不过?我也没说什?么啊,就是提了一嘴,连商量都不算,你就朝我发脾气?,是不是太骄纵了?”


    “你要是和别人?生孩子,我就再也不在你面前骄纵了。我天天对你假笑?。”


    他伸手扯了扯我两腮,摇摇头:“算了吧,太丑了。还不如耍横的样子好看。”


    扑哧,我没憋住。


    他也笑?了,抱了抱我道:“有你万事足。”


    “可我看你很眼馋人?家的女儿,是不是很想再生一个?”


    “不瞒你说,老十?三家的小闺女才两岁半,一声声四伯叫得我心?都快化了。不过?,孩子总是别人?家的好。而且,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我真怕你这个娇气?包闯不过?去。不能生就不能生吧,古往今来,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谁的人?生可圆满?”


    这表态表的,既有诚意,又有格调。


    说了会儿话,八福端来一整盘相思樱桃


    我们俩吃着樱桃磕闲篇,既然说到了十?三爷,他就提起了十?三爷的身体状况。


    那年他去临汾赈灾,在余震中被掉落的房梁砸伤了脾脏,这几年经常断断续续地疼,有时候疼得直不起腰来,一直吃中药,却始终不除根,最近又犯了。


    “再过?半个月,你办的那个全国中西医学术论坛就要召开了吧?到时候,不妨让全国的名?家能手探讨探讨有什?么好法子。”


    我点头应了。心?里却想,十?三爷这是什?么命,总是离不开药罐子。


    “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我一抬眼,他起身去关了房门,回?到我身边,压低声音道:“英国使团不日到访,这次的使臣是你的旧识,那个英国伯爵。”


    我诧异道:“你确定?礼部官员找我帮忙翻译了来访公函,上面有所有人?员名?单,没有埃文麦克沃伊这个名?字。”


    他很确定地点了下头:“英国好像有个什?么选举,只能由平民参加,所以他放弃伯爵身份,改名?为威尔布鲁克参加选举,并当上了议员。这次就是由他带队来大清。”


    我石化了至少三十?秒。


    真没想到自?由不羁的埃文会从政,还当上了国会议员。


    他这次来……


    我知道年羹尧干什?么来了。


    一个落魄伯爵可以随意欺负,一国使臣可是碰不得。


    埃文华丽归来,无论是索要挚爱,还是为了复仇,只要把他和晓玲的私情捅出来,都够年羹尧喝一壶的。


    让婚前失贞的姑娘带孕嫁到皇家,往小了说叫欺君,往大了说叫有意混淆皇家血脉!


    果然听四爷道:“他或许以为,以英国大使的身份来就能把年晓玲带走,其实他们的过?往一旦张扬出去,别人?且后?论,年晓玲必死无疑。现在能和他说上话的人?只有你,你得在他进京之前,打消他一切蠢念头。”


    能救年羹尧的,根本不是四爷,是我!


    可我凭什?么轻易帮他?当年怎么欺辱我的,我可还清清楚楚地记着呢!


    四爷道:“等他进京述职,我让他给你磕头。”


    我摇摇头道:“磕头就不必了,他这样的人?,脸上服了心?里不服,自?觉受了辱,他日还会找机会报复我。你让他答应我,每年在他的属地建一所学校,专供女子读书?,要和男人?读一样的书?,不准读女戒、女德之类的!”


    四爷失笑?,“夫子说得不错,唯女子与小人?不可得罪。你可真会治他难受。”


    1721年8月20日康熙六十?年六月二十?八晴


    负责迎接英国使团的礼部官员是杨猛,他如今已经升到正五品主客清理司郎中。


    早上七点四十?分,英国战舰‘君主号’到达天津白?河口,使臣威尔布鲁克带领六十?名?随员踏上中国土地。


    我和杨猛一前一后?地迎上去,慢慢在晨雾中看清了威尔的庐山真面目。


    即便左眼蒙上了黑色的眼罩,飘逸的金发贴头皮扎了起来,以前总是开到胸口的衬衫上扎起了优雅的领结,上唇蓄起了卷翘的八字胡,拿剑和小提琴的手里拄着权杖,我还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埃文。


    可是,气?场和气?质,完全不一样了。


    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泰坦尼克号上头等舱里的政客,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呼啸山庄里的希斯克利。


    我心?里忽然没底了。


    “尊贵的秋大人?。”他朝我微微鞠躬,行了个绅士礼,微微笑?道:“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还记得在福建重逢的时候,他因为我不愿和他拥抱贴面而抱怨,现在……


    我必须得唤醒曾经的友谊。


    “一言难尽。前两年我独自?在国外度过?了一段艰难危险的时光,你想听吗?我们边走边聊好吗?”


    埃文站在原地没动,半晌摇摇头:“不,你什?么都没变。但你瞧瞧我,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埃文……”


    “威尔!”他皮笑?肉不笑?地强调了道:“你认识的埃文已经死了。遗憾的是,他没有死在梦乡,也没有死在海上,更没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而是孤零零死在中国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里。就像一条鱼死在了沙漠。”


    “可他的爱人?还在等他。”我掏出晓玲秀的荷包,里面有一张皱巴巴怎么都捋不平的纸,上面是他亲手写的‘年’字,“不管他变成谁,爱他的人?,永远都不会认错。”


    埃文不再笑?了。


    他接过?荷包,眉头轻蹙,“她还好吗?”


    “她曾崩溃过?,后?来活了过?来,现在比所有人?都坚韧,因为她相信你会回?来。”


    “那她来了吗?”


    我看着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竭诚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让你们能长?相厮守。”


    “得了吧,秋童。”埃文忽然笑?了,随意一抬手腕,将荷包扔到海里,“我早就知道了,她嫁给了你爱的男人?,占据了你的位子。我也知道为什?么她家人?一定要把她嫁给他,我更知道你来这儿的目的。但是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并不是来为一个可怜的痴情人?讨公道的。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你想和我叙旧吗?当然可以,但要等我觐见完皇帝,把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国王和首相大人?赋予我的使命完成。”


    说罢微微一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那么,请问我们现在可以朝北京出发吗?”


    在他坚毅而闪亮的双眸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冒险家。


    我记得,从1714年初遇,他就执着于觐见康熙。


    七年了,吃了无数次闭门羹,走过?几万里弯路,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梦想终于快要实现了。


    单就这一点,我应该为他感到开心?。


    “不急。天津海关要核对你们此行的人?员、物资,还要给所有人?发放入关文书?,给所有物资装车、贴上封条。在此期间,我会先带你们吃一顿正宗的北方菜,我们聊聊你们使团的出访目标。”我和他一并向前走着,不再提私事,而是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聊起了此行相关话题,“我在名?单里看到,你带了几位科学家,可惜没有我最崇拜的那位。”


    埃文冷淡地回?应:“你的见识可真不少,科学家可不像戏剧演员那么出名?。”


    我笑?笑?,“可我说的这位,在英国声名?显赫。”


    “哦?是谁?”


    “艾萨克·牛顿爵士。他主持重铸了英国货币,推动了货币制度的改革和发展,对吗?”


    第 231 章


    不错, 就是?提出万有引力和三大运动定律的牛顿,地球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科学巨匠。


    我原本很期待英国使团可?以将他的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光学》等带来,可?惜并没有。


    因为埃文很不认可他。


    “他或许是?有些才华, 但不足以让人忍受他的傲慢和暴躁。事实上,他并不愿意和世人分享他的才华。一方面, 他曾被指责抄袭, 这?让他恼羞成怒,扬言再也不会发表任何作品;另一方面,他认为像我等平庸的凡人根本理解不了他。”埃文挑挑眉:“我承认他是?个天才, 但如果你见过他,就不得不承认, 他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谁知道他那些胡言乱语会不会在哪天被证明是?错的。”


    ……即便是?殿堂级科学家?, 在活着的时候, 也坐不上神座啊。


    没办法,科学是?普通人无法探知的世界。而?现在,科技还不是?第一生?产力。


    所以我才选择货币改革这?个话题切入。


    我曾在课本上学过, 牛顿作为英国皇家?铸币厂的厂长,主持重铸流通货币,并基于英国缺少白银这?一事实, 提出废除银本位, 将英镑与黄金挂钩, 奠定?了金本位基础, 使得英国人不断把越来越便宜的白银运到欧洲,按照比价换回黄金, 进?行金银套购, 获取了大量的黄金。


    这?些黄金形成了巨额的国家?黄金储备,最终奠定?了英国的金融霸权地位。


    我想知道, 在这?个过程中,他经历过哪些失败的探索,遭遇过什么阻力。


    因为我也想在大清发?起一场货币改革。


    目前,大清主要的流通货币是?铜钱和银锭,但随着对外开?放,越来越多?的白银流入,白银的购买力势必会下降。


    这?样下去,国内金融市场会受到巨大冲击。事实上,在海外贸易活跃的明朝嘉靖年间,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当时米价涨幅惊人,很多?老百姓挨了饥荒。


    为了不重蹈覆辙,改变货币体系势在必行,就算不能全面改革,至少也要改变金银兑换比例。


    埃文已?经当了四年议员,在这?方面并不生?疏,他向我阐述了整个过程。


    首先是?重铸货币的背景。


    1660年至1690年期间,货币磨损、偷锉削剪、掺假伪造等现象在英格兰愈演愈烈,导致大量劣币充斥于市,其中劣质银币的情?况尤为严重,金币也有许多?劣币。这?些劣币以税收的方式上缴给了王室政府,使得王室财政收入缩水。


    另外,铸币厂设定?的金银法定?兑换比率过高,远高于欧洲大陆的国家?。这?导致新铸的标准银币被一些商人熔化,然后大量出口到欧洲大陆国家?,以换取外国金币,商人再将这?些外国金币运回英格兰国内,并送到铸币厂换取标准银币,然后又出口…如此反复,套取暴利。最后,白银大量流出,严重影响正常交易。


    为了解决这?两个突出问题,议会在1696年1月通过了《整治王国货币混乱状况法案》,提出货币大重铸。主持这?次大重铸工作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科学家?艾萨克·牛顿。


    到1699年重铸基本完工。价值550万英镑的劣币被重熔,这?是?流通中劣币的绝大部?分。同时,铸造的新银币达688.29万英镑,不仅在数量上达到要求,而?且新币的重量和成色都有了大幅改善。


    但三?年大重铸给王室政府带来沉重的财政负担(以足值的新币替换不足值的旧币,这?之间的“差额”就由铸币厂承担了,最终由王室政府“买单”)。而?且,由于金银兑换比例的问题没有解决,白银短缺的问题更突出了。


    这?是?因为牛顿认为白银才是?英国真正且唯一的货币本位,他致力于恢复银币至高无上的地位,因而?忽视了对金币的定?价。


    直到1717年,他才意识到这?是?个错误,并建议抛弃银币,让英镑和黄金挂钩,并将每盎司“标准金”(纯度为90%的黄金,专门用于铸造金币)的法定?价值定?为3英镑17先令10 便士。


    听起来,确实走了不少弯路。


    埃文道:“银本位和金本位没有优劣之分,哪种合适,主要还是?看本国的矿藏储备。我想这?没什么值得借鉴的。”


    那是?你不懂。


    我不会告诉他,中国要争国际贸易的结算货币,就像三?百年后的美元那样。


    我只提醒道:“金属货币会严重限制国家?的财政支出,纸币则会带来无限机遇。”


    他表示不解。


    “如果老百姓只认金属货币,那国家?只能有多?少钱就干多?少事儿,但如果老百姓愿意接受纸币,国家?缺钱的时候,就可?以增发?纸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想发?多?少发?多?少。”


    他不认可?,“那么多?纸币,都能兑换成金币吗?如果国家?的金银储备不足以兑换,就会导致恐慌,发?生?挤兑,进?而?导致政府公信力破产。实不相瞒,我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我笑道:“那是?因为当时你们正在和法国争夺西班牙,战事频繁,人民对国家?财政没有信心。”


    “据我所知,大清也经常陷于战争当中。”


    “哦,是?这?样的,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庞然大物,局部?小?规模的战争,不足以拖垮整个国家?。”


    不好意思,这?就是?天chao大国的自信。


    幸亏没有穿到清末,我现在才可?以这?么骄傲。


    我亦将致力于让国人永远不必在英国人面前自卑。


    埃文表情?一滞,随即笑着摇摇头:“你说的对。”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会芳楼。


    这?里已?经摆好了酒席。


    掌柜的引我们往三?楼去,热情?地介绍道:“本店主打天津菜和鲁菜,今日给诸位贵宾准备了葱烧海参,糖醋鲤鱼,四喜丸子,一品豆腐,坛子肉,扒通天鱼翅,酸沙紫蟹,高丽银鱼,奶汤蒲菜,孔府烤鸭共十道菜,预祝中英两国十全十美。”


    光听菜名,使团里里地几位要员就已?经两眼放光了,努起鼻子嗅一嗅,就开?始摩拳擦掌。


    只有埃文,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中国果然地大物博,北方和南方的饮食差距竟如此之大。”他夹起一块烤鸭,神色间有淡淡忧伤:“我在福州吃过炖鸭。”


    那应该是?一段愉快的记忆。


    如果后来没被抓去四川的话。


    “是?啊,中国人也非常多?,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更大。不过总的来说,肯定?是?好人多?。这?一点?,从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就可?以看出,无论?我们多?么强盛,从未侵略过别的国家?,一直友好睦邻,以帮扶弱者为己任。”


    我想说的是?,年羹尧那样的人是?少数。有才无德的人,终将被正直良善的人淹没。


    使团里的外交大臣纷纷点?头,埃文却撇了撇嘴道:“那是?因为你们已?经很富有了。你们的土地比欧洲所有国家?加起来还大。”


    哟呵,看来多?年的海上生?活已?经让他把殖民扩张当成理所当然了。


    这?趟来者不善啊。


    “欧洲大陆也是?一块完整的土地,可?是?你们四分五裂。两千多?年前,中国曾被分为七个国家?,但一个伟大的君主用同一文字,把它们变成了一个牢固的整体,从此之后,民心所向,分久必合,也许这?是?神对厚德者的恩赐。”


    埃文放下筷子,似是?无奈道:“秋童,与你做对手是?危险的,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做回朋友。”


    我为他盛了一碗蒲菜,笑道:“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朋友,永远都是?朋友。”


    话虽这?样说,在谈起他们此行的目标时,我还是?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批判。


    他们竟然贪婪地提出了十三?条要求,包括但不限于:


    1、请中国允许英国商船在珠山、宁波、天津等处登岸经营商业。


    2、请允许英国商人在北京设一个洋行买卖货物。


    3、请于珠山附近划一未经设防之小?岛归英国商人使用,以便英国商船即行收歇,存放一切货物且可?居住商人。


    等等。


    还真敢开?口呢。


    为了劝他们调整预期,我们在天津逗留了一晚,这?一晚双方彻夜长谈,口水仗打得十分激烈。


    我不想让他们空手而?归,不是?为了和埃文的私交,而?是?因为英国已?经是?君主立宪制国家?,还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在制度和经济上,都有可?借鉴之处,保持必要的互利往来很有必要。


    这?一点?,似乎是?我一厢情?愿。


    埃文和杨猛都不理解我。


    埃文觉得,如果不能达成这?些目的,那一个工业国家?没必要屈尊和农业国家?交往。(完全暴露了资本家?本性)


    杨猛觉得,对这?样不识好歹的客人,招待一顿赶出去得了,欧洲那么多?国家?,没必要非和英国人玩。


    反正我在干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好在最后,也就是?熬了一个大夜,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以和法国人缔约为威胁,迫使埃文做出了让步,他答应只保留两条请求。


    第一,请求允许在华建厂,并开?设洋行。


    第二,凡英国商货自澳门运往广州者,请特别优待赐予免税。如不能尽免,请给与一定?减免。


    我对他的承诺是?,将积极帮他争取。


    我对他的要求是?,每年给中国留学生?不少于五个进?入牛津大学学习的名额,并且学期结束后将这?些人全部?遣返。


    在去往北京的路上,我邀请他上了我的马车。


    确认他手上并没有带着婚戒,我再次提起晓玲。


    “埃文,对于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儿,我感到非常遗憾,也非常难过。但你不得不承认,你对此要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我早就告诉你,这?个国家?的女?人从来不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们的婚姻完全不由自己做主。你要是?喜欢她,应该先经过她家?里人的同意,否则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很多?女?人因此失去性命。


    晓玲本来冷静自持,是?你让她放弃所有,堵上一切。但她从未恨过你。在她为失去你们的孩子而?崩溃时,我曾安慰她,你们还会有其他孩子,你们的安妮一定?会再回来。她对此深信不疑,并靠这?个信念支撑着活到现在。


    她是?嫁了人,但请相信我,他们之间既没有感情?,更没有过肢体接触。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对此再清楚不过了。我们都以为你们还能再续前缘,为此我给她筹划了一个朱丽叶的死遁方案。不过,如果罗密欧已?经放下了,那我也会做好照顾她一生?的准备。只希望你不要再次把她拖入深渊。毕竟,她唯一的错,就是?接受了你的爱。”


    埃文将头埋在双膝间,把一丝不苟的金发?揉的一团糟。


    许久之后,他屈膝跪下,抱住我的腿道:“上帝作证,我从没有一天忘记过她!我憎恨这?个国家?,可?我无法讨厌她。为了看她一眼,我鬼使神差般再次来到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她偷走了我的灵魂,连上帝也救不了我。”


    说完这?些,他已?经泪流满面。


    谢天谢地,埃文并没有彻底变成威尔。


    我抱住他的肩膀道:“爱情?的力量我比谁都清楚。我亲爱的朋友,你信不信,爱就是?上帝给我们的救援。如果没有爱,谁能撑过那些艰难、孤寂、恐惧和悲伤?别恨这?个国家?,这?里有你的朋友和爱人。你的朋友绝不会辜负你,你的爱人从没背叛你。我会让你带着名和利荣耀归国,还会让你们终成眷属。”


    外交的本质是?利益互换,但如果不先交朋友,就没有互换的基础。


    于公于私,我们都是?好朋友。


    1721年8月25日康熙六十年七月三?日晴


    康熙对英国使团的重视明显不如俄罗斯使团。


    他只在圆明园接见了大使和副使两个人,听翻译官念完国王乔治亲笔写的国书,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离开?了。


    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了三?爷诚郡王。


    不出意外,诚郡王又去找四爷求助。


    我已?经给四爷吹了几天枕边风,各种福利送了个遍,他终于没从中作梗。


    诚郡王也知道英国使团这?两个要求是?我指点?过的,便送了个顺水人情?给我。


    双方签署合作条约的时候,他朝我卖乖道:“皇上把这?个差事交给我,我能怎么办?一个洋文都不认识,也没和外国使臣谈判过,只能找明白人多?问问。老四精明,不可?能让外国人占了咱们的便宜,你呢,皇上总说,你是?最有分寸的人。信你,肯定?出不了错。”


    “三?爷谬赞。您劳心费力、英明睿智,不负皇上所托,永远都是?我学习的楷模。”


    三?爷指着我笑了笑,“还是?那么伶牙俐齿。我早说过,你不甘待在翻译院的。”


    他给英国货商免了百分之二十五的税,埃文对此是?比较满意的。


    欧洲其他国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好好包装一下,回去肯定?能让国王和首相乐开?花。


    公务结束后,诚郡王让礼部?官员带着两位大使在北京城游览。


    在什刹海沿岸,晓玲与他们一行人擦肩而?过。


    我在不远处的轿子中见证了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对于别人来说,那只是?个不经意的瞬间,但对他们来说,应该像永恒那么持久吧。


    我和四爷经过多?次长久的分别,但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太?深刻的感受,却在晓玲和埃文身上,充分感受到‘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伤感和深情?。


    上天总爱捉弄人。


    越是?不相信爱情?的人,被爱情?折磨得越惨。


    不过见过面后,晓玲比我想象的平静得多?。


    我还以为她不喜欢埃文现在的样子,追问下她才说,“此生?有此一面之缘已?经圆满了,剩下的,都是?惊喜。不敢奢望。”


    我拍拍她的肩膀道:“别啊,我要给你下任务呢!等你到了英国,要鼓励埃文朝首相努力!到时候中英两国的来往,就全靠你了!”


    第 232 章


    1721年8月28 日。 康熙六十?年 七月初六 晴


    送走英国使?团之后, 还有一项更‘艰巨’的任务等着我?。


    民间有“十?二晌剃胎头?”的说法,说的是在婴儿出生后的第十二天?剃掉胎发,代表孩子保住了性命, 往后越来越好养活。


    不过在实际生活中,不一定严格选择第十二天?, 还要看是不是好日子, 比如安德烈女儿的剃头?日,就挑中了今天这个良辰吉日。


    “稍微剪一点就行,别把尖对着孩子, 把手腕横过来,贴着孩子的头?皮, 对, 就是这样……”孩子姥姥耐心地指导着我?。


    孩子母亲鼓励我?道?:“别怕, 她睡着了,剪就是了,你肯定伤不到她。”


    孩子父亲凶神恶煞地盯着我?, 紧张地质问?道?:“我?说,这个奇怪的风俗必须要遵守吗?不剃行不行?还有,你到底行不行?再抖就换个人吧?!”


    我?也不想担此‘重任’!


    可风俗规定, 必须由姑姑给剃头?。安德烈在这里没什?么亲人, 只有我?能?当这个‘姑姑’。而且, 孩子姥姥觉得, 我?是皇子皇孙的老师,由我?来剃头?, 门?楣有光、孩子有福。为了将就我?的时间, 他们特意将仪式推迟了三天?。


    我?只能?硬着头?皮下?剪子。


    半个月大的洋娃娃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头?发长得极慢。一点点小绒毛全贴在头?上, 我?得一手捏着撮成一小撮再剪。


    大功告成的瞬间,洋娃娃忽然?睁开眼,直勾勾盯着我?。似乎在问?:你剪我?头?发做什?么?!接着就开始嚎啕大哭。


    不过除了她爹,没人能?与她同悲,满屋子人都在笑,嘴里说着吉祥话,将事先准备好的礼钱放到她身前的萝筐里。


    我?这个姑姑自然?不能?小气。


    看到我?掏出几个金灿灿的元宝,安德烈脸上才有了笑意。


    “大人,娃儿还没有名字呢,你给我?们取一个吧!”孩子的母亲熟练地掀起衣襟,将娃塞到怀里喂上奶,成功制止了她的‘不忿’。


    孩子姥姥,小姨,舅妈等一众女眷也都随声附和着,“是啊大人,你既是我?们家佳慧和姑爷的媒人,又是娃儿的姑姑,还那么有学问?,娃儿的名字由你来取,再合适不过了。”


    安德烈一直抗拒学中文,以他现在的水平,也就能?听懂一部分生活用语,在取名上直接被剥夺了发言权。


    于是我?没再客气,“那就叫和安吧,愿她一生和气安康。也祝愿大清和俄罗斯之间一直和平安稳。”


    和安小朋友从出生就担负起了‘和平邦交’的重任,惟愿这个担子不是困住她的牢笼,两?个国家都是她施展抱负的平台。


    仪式结束后,安德烈将我?送到门?口。


    “四王爷已经答应让我?把战俘全部带走,还给我?介绍了几个朋友,有法国人,瑞典人,比利时人,他们各有所长。还有一个中国人,四王爷对他评价很高,说他非常聪明,可以帮我?出谋划策,名字叫戴……戴……”


    “戴铎?”


    “对!”安德烈点点头?,蹙眉道?:“你认识他吗?这个人怎么样?”


    说起来,从我?自俄罗斯回来,就再也没见过戴铎了。


    我?还以为,四爷推荐他去别处做官了,没想到还是个策士。


    在宫里任教这几年,借助康熙的信任,我?已经调查清楚,当年我?出使?俄罗斯,有他一份功劳。是他说服了支持四爷的大臣联合上表,将我?送走。


    现在四爷把他送给安德烈,相当于把他发配到俄罗斯。背井离乡不是最惨的,剥夺他与主共荣的机会,不让他见证最后的成功才是。


    这一招有够冷酷无情。


    不过要是换成十?四爷,他的下?场只会更?惨——越俎代庖可是策士的大忌,没有一个主公能?容忍谋士替自己?做决定,更?别提煽动其?他人一起架空自己?。


    这么一想,去俄罗斯是他唯一的生路。


    我?决定为他说几句好话,打?消安德烈的疑虑,好让他也去领略一下?‘北国风光’。


    “秋大人!”


    正说着,门?外有人唤我?。


    扭头?看去,却见一个沧桑落魄的男子,正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安德烈不着痕迹地朝我?身前挪了挪,我?伸手挡了他一下?,“没关系,是曾经救过我?的恩人。”


    是当年为我?劫刑部大狱的巡捕营都司高忠。


    他被砍中大腿落下?残疾,事后遭到罢黜永不复用。


    这些年来,不仅经济困难,还经常受地痞流氓欺负,过得很不如意。


    我?想尽办法补偿他,他却从来不受。只能?拜托季广羽通过他巡捕营的前同事资助,暗中保护他妻小。


    “高爷!”我?快步走下?台阶迎上去,惊喜道?:“您是专门?来找我?的吗?”


    生活的磨难让他过早衰老了,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沟壑,下?半张脸则被浓密的花白胡须覆盖着。


    他先看了眼我?身后的安德烈,眼神分明充满憎恶,接着看向我?,眉头?并未舒展开,略一点头?,便沉声问?道?:“东堂的安东尼被巡捕营抓了,罪名是走私鸦片,你知道?吗?”


    这事儿是我?安排的,怎么会不知道??


    我?规劝过安东尼很多次了,他就是不当回事,必须给他一个严厉的教训。


    “我?听说了。您找我?是……”


    他冷笑一声打?断我?,“在我?面前就就别装了。是听说吗?明明是你派人抓的,你还让郎世宁、满月当堂作证!”


    好吧,我?要下?大力气整顿传教士队伍,这件事早晚瞒不住。


    “高爷,您息怒,听我?解释。安东尼走私鸦片是事实,这既触犯了大清律法,也不符合教规,他理?应受到惩戒。郎世宁和满月不是我?指使?的,他们只是说了实话。我?也没有权力抓人,我?只是不愿意助纣为虐,故而没有替他说情。”


    “助纣为虐?什?么是纣,什?么是虐?你知道?这些鸦片用到了何处吗?”他拍拍自己?的腿,厉声喝道?:“用在了这里!”


    我?心里一刺。


    “当我?疼得抓心挠肝的时候,能?救我?的只有鸦片。安东尼不止用它救我?,还有千千万万个苦难的教众!那东西那么贵,如果不是他,我?们怎么用的起?安东尼才是真正的神父,他心里装着上帝的信徒,而你眼里只有权力!”


    我?知道?十?四一直在照顾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照顾的——竟然?让安东尼给他用鸦片!


    如果这几年他一直在用,恐怕鸦片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怪不得形容枯槁!


    我?越发憎恨安东尼的伪善,痛心道?:“鸦片不是好东西!它损身更?损心性,会让你体质越来越差,还会渐渐腐蚀你的意志,让你离不开它。所有贩卖鸦片的人,都是利用吸食者的瘾赚钱的!如果这种东西泛滥,谁还能?拿起刀枪保家卫国?”


    “我?本来就是废物,没资格保家卫国,余生得过且过罢了,凭什?么不能?过得舒服一些?”


    ……我?有一千万句反驳他的话,可我?说不出口。


    他本是堂堂四品高官,大好人生为我?断送。


    但?我?的沉默没有平息他的愤怒,反而像是某种鼓励,让他越发义愤填膺。


    街上人来人往,都在看着我?们。


    我?想引他去安德烈家里私下?里解决,他却顽固不听,非要当街羞辱我?。


    “安东尼对你不薄,要不是他费心安排,你刚来大清岂能?住进贝勒府?在你入狱时,他也为你积极奔走,千方百计设法营救你。十?四爷对你更?是没话说!可自从你攀上高枝,便恩将仇报,陷害十?四爷,打?击安东尼,早知道?你是这种卑鄙无耻、忘恩负义之徒,我?真不该救你!”


    尽管我?知道?他对我?有误会,而且在鸦片的腐蚀下?,他可能?早就丧失了是非观,可我?还是感到无比难过。


    难过中掺杂着自责。


    “但?凡你心中还有一点良知,还知道?廉耻,就尽快……”


    嘭!


    他的话被一记重拳打?断,整个人如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


    而发出这一拳的安德烈根本不满足,大步追过去,还要继续挥拳。


    我?赶紧跑过去拦住他:“安德烈,不可以!”


    安德烈一扭头?,怒气冲冲地喝道?:“我?不管他是恩人还是什?么,任何人都不能?在我?面前欺辱你!”


    “那说明你在乎的是你的尊严,而不是我?!”


    安德烈一怔。


    而高忠则捂着半边脸爬起来,吐了口血沫子,鄙夷道?:“不忠,不义,不贞,不仁!你这样的人配不上十?四爷,如果当年让你死在刑部大狱,他不会蒙羞受辱,大好前途也不会因你变得阻碍重重!”


    “高爷,你对我?的指责我?可以认,如果你觉得打?我?两?巴掌能?解气,我?甘愿被你打?。可是,走私鸦片危害国民,我?绝不姑息!”我?推开安德烈,想将高忠扶起来。


    “罢了!”高忠长叹一声,垂头?道?:“我?高忠做的孽,我?来终结!”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看到他抬了抬手,一道?银光从袖口闪出,接着便听安德烈咒骂了一声,整个人被巨力推倒。


    几乎在同时,身后传来了几声惊呼。


    “秋大人!”


    “姑爷!”


    待我?稍稍坐稳,又听到和安的姥姥尖叫:“姑爷流血了,救命啊,快来人救救他!”


    混乱中有人制住了高忠,我?没顾上看,手忙脚乱地爬到安德烈身边,他跪坐在地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插着一把飞镖,血正顺着镖身飞快流出。


    而他的脸色正随着血液流逝变得越来越白。


    和安的姥姥哭天?抢地,安德烈嘴唇蠕动,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


    “别哭了!不要让佳慧听到,她还在做月子!”我?仰头?喝了一句,转头?吩咐达哈布:“去圆明园取人参,要最好的药!”


    门?口这条巷子太窄,马车转向很不方便,此前我?让达哈布在巷子口等着。


    其?实也就六七十?米远,可眨眼发生的变故,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谁能?想到高忠会对我?痛下?杀手呢?


    他脸色煞白,明显心有余悸:“大人,我?还是在这儿保护您吧。”


    “快去!”我?没回头?,一手托住安德烈的后背,把耳朵探到他唇边。


    “……叫她叶卡捷琳娜,让她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国……”


    我?的嘴唇在抖,“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让她了解自己?的父亲,等她足够强大的时候,把她送回彼得堡!”


    也许是失血太快,在三伏天?的日头?下?,他浑身冰凉,还打?了个寒战,眼神也渐渐涣散。


    我?心里慌得没了章法,忍不住晃了晃他,哭道?:“安德烈,你个傻子,为什?么要救我?!你忘了自己?的使?命了吗?尼古拉教堂里的老兵在等你带他们回家,你不能?死!”


    “我?……对上帝和沙皇……发过誓……你是我?的妻子,保护你……是我?……的义务……”浓浓的血从他唇角涌出来,余下?的话都被咕噜声取代。


    他软绵绵地倒下?来,温热的血流到了我?身上。


    “不,安德烈!”


    上帝啊,求你不要带走他,不要在他即将回国的时候带走他!


    上帝啊,请你告诉我?,安德烈和安东尼,谁才是你真正的信徒?


    上帝啊,请你原谅我?曾对你不敬,原谅我?从未认真对待那个誓言,该被惩罚的人是我?。


    第 233 章


    1721年9月6日 康熙六十年七月十五 阴


    盂兰节这天, 安德烈‘回魂’了。


    也?许是他命不该绝,赶上了第二届‘全国中西医学术论坛’,论坛召开三天, 那天是第一天。


    全国最顶尖的医学专家都汇集北京,针对某些疑难杂症, 探讨中西医的治疗方式孰优孰劣, 相?互取长补短。场地在大清医专,而安德烈家就在学校附近。


    达哈布比我清醒,没听我瞎指挥, 跑到论坛上一吆喝,呼啦来了几十个‘神医’。


    由于救治及时, 外加最好的药材源源不断地供着, 安德烈从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 我正在畅春园给皇子皇孙们上课。


    这些孩子和我第一批学生很不一样。


    弘明他们因为崇拜我,千方百计当我的学生,不敢不乖。而对这些皇子皇孙来说, 我只是上书房众多师傅中的一个,还是最好说话?的那个。有些根本不认识我,且年纪参差不齐, 大的十几岁, 小的五六岁, 讲的深一点, 小的听不懂就捣乱,讲的浅一点, 大的不感兴趣就瞌睡。


    我是互动型的老师, 只会给有反馈的学生讲课,不擅长管孩子, 一生气就想抄戒尺。


    倒是没人拦着不让打,打了也?没人敢告状——康熙尊师重教,后妃们为了不让孩子们挨打,恨不得?省吃俭用巴结我。


    可?打得?多了,这些混小子就皮实?了,就算手都肿了,依然?嬉皮笑脸着喊不疼……


    每次上课,我都得?和他们斗智斗勇。


    这次我心不在焉,课堂上乱糟糟的。


    “大侄子!”


    二十三阿哥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座,坐到了弘旺左手边,朝他挤眉弄眼:“你怀里揣着什?么好东西,叫叔看看。”


    “对嘛,藏着做什?么,拿出来叫叔看看。”六岁的二十四?阿哥也?换了座,坐在弘旺右手边,对着十三岁的半大小伙子叫大侄子。


    暗地里我给这俩阿哥起了个外号——螃蟹精,因为他俩是敢朝李九一脚下倒弹珠的混世?魔王,无?论在皇宫还是畅春园,总能横行霸道。


    不过,弘旺平时不怕他们。因为八爷八福晋爱子如?命全城尽知。就算是小伙伴们之间的正常打闹都得?上纲上线,弘旺要真?吃了亏,不管占不占理,这夫妻俩必让对方哭着道歉,谁来都不好使。


    今儿不知怎么的,他一味忍让,拢着衣袖趴在桌子上,只当听不见?。


    小螃蟹精们锲而不舍,不断戳弄他,“大侄子,别那么小气嘛,让叔叔们瞧瞧。不然?我们就喊先生过来了!”


    其实?我早就听到了,只是懒得?管。


    后面几个小皇孙也?好奇地抬起屁股,小声?祈求:“弘旺哥,让我也?看看呗。”


    二十三干脆上手开始扒拉他。


    别看这小螃蟹精才八岁,长得?又胖又壮,力?气大的很,而且骄横惯了,下手根本没个轻重,一下就把弘旺连同椅子扒开了。


    尖锐的摩擦声?惹恼了我。


    “胤祁!”


    放下本子刚准备发?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四?哥来了’,所有人瞬间归位,老老实?实?地捧起课本。


    两个螃蟹精用课本挡着脸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只一眼,便吓得?小脸煞白,如?临大敌。


    教室里一时安静得?我都有点不适应。


    “汪!”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狗叫声?从弘旺怀里传来。


    可?身后的脚步声?把这群熊孩子完全镇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敢扭头去看。


    弘旺面红耳赤,紧紧捂着衣襟,装作肚子疼,伏在桌上藏住头脸。


    可?他怀里却不断传出小狗的呜咽声?。


    四?爷在他身边驻足。


    弘旺不知道他看的是二十三,急促地喘了几下,忽然?大叫一声?‘阿玛救命’,抱着肚子窜起来就跑。


    这个举动给了瑟瑟发?抖的二十三莫大的勇气,他也?猛地站起来大叫一声?‘皇阿玛救命’跟着跑出去。


    四?爷又把目光斜向另一边的二十四?,阴沉着脸。


    二十四?到底才六岁,人都站起来了,腿一抖,又跌坐回去,带着哭腔唤道:“四?哥……”


    “嗯?”


    啥也?没说,就这一个字,把小螃蟹精吓得?哇得?一声?哭出来,“我……我错了,我再也?不调皮捣蛋了……我听先生的话?……”


    四?爷没理他,回头扫视了一眼。


    所有看热闹的,整齐划一地用书挡住自己。


    “以后谁不想在这里上秋师傅的课,就跟着她回圆明园上。”


    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教室里鸦雀无?声?。


    别说总师傅,就是康熙来了也?没这效果。


    孩子们见?了他,简直就像小鬼见?了阎王。


    “胤禧。”


    二十一阿哥胤禧和弘历一般大,今年十一岁,是未婚阿哥里年龄最大的一个,理应管着弟弟们,可?他性格软弱,平时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忽然?被点到名字,他浑身一激灵,吓得?声?音都劈叉了:“四?哥,我想在这儿上!我真?想在这儿上!”


    这么好的态度也?没打动他四?哥。


    四?爷冷着脸,以训诫的语气吩咐道:“你把我刚说的转告胤祁,再有今天这样的事儿,你们俩……”


    说到这儿,瞥了眼缩成一团的二十四?,把他也?带上,“你们仨一起来圆明园,四?哥给你们上课。”


    二十一苦着脸点头如?捣蒜。


    二十四?摇头如?拨浪鼓。


    这下小崽子们应该会收敛一段时间。


    收拾完弟侄,四?爷才看向我,表情有微妙变化,眼神柔软得?仿佛要流出水来,“出来一下,有事儿说。”


    于是我将课堂暂且交给弘历。


    这小子虽然?是班长,平时根本不敢管皇叔们,这会儿有他爹的余威压阵,应该问题不大。


    转到隔壁书库,四?爷将安德烈醒来的好消息告诉了我。


    我长舒一口气,忍不住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靠,闷声?道:“谢谢你专门?赶来告诉我。”


    “跟我还说谢。看着你寝食难安,我也?不好受,只想让你尽早安心。”他轻抚我的后背,低声?道:“其实?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必自责。你不欠他什?么,要不是你替他遮掩,他早就被沙皇处死了。你救过他的命,助他回国争权夺利,是他的恩人,他为你挡刀,是天经地义的。”


    道理是这样不错,可?我是权衡利弊,他是不经思考。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利益相?关的合作关系,故而对他只有算计,甚至算计出一个孩子来。


    让我寝食难安的正是这个孩子。


    我差点害她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幸亏他活过来了,要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和安。


    四?爷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半开玩笑道:“你再为他伤怀,我可?要吃醋了。”


    我摇摇头,情绪高涨不起来,“不光是为他,还有和安,安东尼,传教士们,高忠……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影响着我……”


    “没关系,不用解释。但是有什?么情绪别自己一个人憋着,哪里想不通的尽管跟我说,回家后我帮你一一捋顺,好不好?”


    我勉力?一笑,闭上眼再次靠在他胸前?,“你能不能帮我和顺天府打个招呼,让他们把高忠放了?”


    后背上的手一顿。


    “老十四?去打过招呼了,可?惜晚了一步,这件事惊动了皇上,高忠已被提到刑部大狱了。”


    我猛地抬起头来,“那安东尼呢?皇上也?知道安东尼被抓的原因了吗?”


    想释放高忠不是因为我心软,怕就怕这事儿闹大了,有人借题发?挥,把传教士的形象彻底搞臭,继而把和教会相?关的学校全都关闭!


    四?爷抿唇一点头,随即又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据我所知,这次南书房几位大臣对你秉公灭私整顿教会内务的行为赞不绝口,主动在皇上面前?为你说了些好话?,结果可?能未必如?你预期的那般糟糕。”


    哦?


    南书房大臣以大学士马齐为马首,而马齐一向不认可?我。


    一是不认可?我的‘华侨’背景,说白了,瞧不上西方人的理论和政策,他觉得?那些东西只适用于弹丸之地,不适用于泱泱大国。


    二是不认可?我的性别,在他眼里,女人就算见?识再多,也?只能看到局部,不可?能具备全局思维。我只能解决具体问题,不可?干涉国策。


    从我提出‘期货交易所’的概念,他就反复提醒皇上,不要被我这些花里胡哨的想法蒙蔽。


    我在上书房行走这几年,他总担心皇子皇孙会被我带沟里去,三五不时劝谏皇上撤换我。


    这回他怎么突然?改变态度了?


    待要问,外面吵嚷起来。


    人声?、狗叫,乱作一团。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四?爷拍了拍我的手,“回家再说吧。”


    我点点头,打开门?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出去。


    班长失职,孩子们全跑出来了,满院子撒欢。


    四?爷一露面,一个个小人儿都藏到了回廊的柱子后面,只有几个小太监避无?可?避,跪下告罪。


    最前?面的那个抱着一只白色小狗,应该是只哈巴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但眼神蛮凶的,叫得?也?凶,还冲四?爷龇牙咧嘴。


    聒噪得?他脸色极臭,“怎么回事?哪儿来的狗?”


    抱狗太监哆嗦了一下,“回四?王爷,是……是小阿哥们带来玩的。”


    “是弘旺带来的!”柱子后面,不知是他哪个弟弟还是哪个大侄子一语道破。


    另一人喊道:“弘旺不仅没规矩,还纵犬伤人,恶狗咬了人,他还拦着我们不让打。”


    弘旺恼羞成怒地站出来:“放屁,是你们非要抢它,把它吓着了它才叫唤的!它根本没咬着谁,不然?站出来让老子看看伤口!”


    “弘旺!”四?爷沉声?一喝,“这里是上书房,谁让你……”


    我在后面悄悄掐了他一把,低声?道:“我的学生我来管,你快走吧。”


    他顿了三五秒,一甩袖走了。


    弘旺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从太监手里夺过小狗,刚要跑,就被两个螃蟹精拦住了去路。


    其他学生围着我七嘴八舌地告状,要求我严惩弘旺。


    我让弘旺把小狗交给太监,他却死活不愿意,问他为什?么带狗来上学,他也?不说话?。


    明明犯了错,还委屈地眼泪吧嗒吧嗒直掉。


    对峙了一会儿,弘历将我拉到一旁,耳语道:“先生,那只狗是送给你的。”


    啊?


    弘历点点头:“我问过了,他说你身边的人都不中用,总让你受惊,还不如?养条狗实?用。小狗既能逗你开心,还能保护你。”


    哎……


    我心里一阵暖意。


    第 234 章


    严格算起来, 弘旺是个留级生。


    从第一届生源‘滑档’到了第二届,期间跨越五年?,他是我所?有学生中跟我时间最长的。


    当初刚送来的时候, 他和胤祁一般大,也是个蛮横的小霸王。因为蛮横, 家里又没有兄弟, 从小?就没朋友。


    十四家的弘明和他完全相反,从小?就是孩子王,特有号召力。只有他能降服弘旺, 也只有他愿意?带弘旺玩。就为了追随他,弘旺才来跟我上课。


    阴差阳错, 他在这个小?班级里尝到了‘团宠’的甜头?儿, 并?把?班级里的哥哥姐姐们都‘收买’成了大朋友。


    那大概是他童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回?上课, 他都是最活跃的,后来他们每次重聚,他也是最开心的。


    这几年?, 大朋友们各奔前程,就算都在一个城市,也没法像从前那样整日在一起。


    在新班级里, 和他年?龄相仿的胤禧软弱孤僻, 不爱说话;弘历老成、古板、爱学习、会表现, 是康熙喜欢的‘尖子生’, 和他这个‘差生’玩不到一起。其他小?豆丁差的岁数太多,他不稀罕搭理?人家。


    他没在这里找到想要的友谊, 还充分体会到了皇上、师傅们的偏心, 重新变得孤单、乖张。


    八福晋曾想把?他接回?家,可他不愿意?走在。


    为了照顾他, 我曾多次单独给他开小?灶,从宫外带课外书给他,试图走进他的内心,让他开朗起来,他却总是拒绝沟通,而且态度很不好。


    渐渐地,我就冷淡了。


    我想,是不是大人之间的政治立场影响他了?是不是八爷、八福晋私下里教导他别和我亲近?高忠说我陷害十四爷,他是不是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还当真了?


    万万没想到,是我这个大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不仅没怨恨我,还在偷偷关心我——不仅知道我受惊,还费尽周折从宫外抱了只狗来安慰我!


    我将?他带到办公室,拉他一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耐心引导了一个多时辰,喝了整一壶茶,这小?子才慢慢开口。


    “我听弘明哥说,先生从前养过一只大黄狗,每天都出去?遛它,自己舍不得吃也得给它买肉,先生是极喜欢狗的吧?”


    和青少年?打交道,最重要的就是真诚。


    我实话说道:“并?没有。我只是觉得,既然养了就要为它负责,让它有个幸福的狗生。”


    “狗……狗生?”弘旺一懵,想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养?”


    “那是一个好朋友送我的。我们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很少,有了这只狗,记忆就有了载体。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的朋友,想起我们之间的友谊。”


    弘旺眼角抽了抽,“那……时间长了,你朋友在你印象中,会不会变成一条狗?”


    啧!这熊孩子!看来他需要一点套路!


    我把?白眼收回?去?,微笑道:“当然不会了。而且养了以后我才发现,狗狗很忠诚,很可爱,我独居的那段时间,全靠它壮胆!后来,我一直想再养一只,就是没找到合适的。”


    他把?哈巴狗递给我:“那……那你看这个行吗?”


    我看了看狗,再看他,逗他:“你要送给我吗?别说,和你长得还真有点像。”


    他小?脸一黑,故作高冷地哼了一声?:“不给你能怎样?反正你也要没收!”


    “是要没收!你带到课堂上来,要是被总师傅知道了,必要罚你抄论语一百遍。我没收了,就跟他说已经罚过你了。不过,这么漂亮的哈巴狗可不好找,你肯定?也舍不得吧?我先替你养着?,你要想它就跟我回?家看。”


    他看了我一眼,垂头?下头?低声?道:“先生,我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亲近你了。”


    我心里骤然伤感起来。


    世事变迁,的确会改变很多人、很多事。就算我们赖在原地不肯走,大环境也会推着?我们往前走。


    就像高忠一样。


    孩子会长大,会有名利需求,立场必然会随着?追求改变。


    我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情谊能打败一切,但我还是期待情谊能成为缓解矛盾的润滑剂。


    至少不会让我们变成仇人。


    我抬手摸着?弘旺的后脑勺,“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儿,永远都是我的学生。亲近,不一定?是抱着?我的腿撒娇,你可以像弘时那样找我请教问题,像弘明那样找我炫耀近来的成就,还可以像弘暄那样找我诉苦,他们都成亲了照样常来找我,你有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还整天不和我说话,像话吗?”


    弘旺下意?识摇了摇头?,脱口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和你说话,我是不知道说什么。”


    “你以前可是个小?喇叭。”我笑道,“就喜欢跟我分享别人的新鲜事儿,怎么现在不说了?”


    他神情落寞:“我现在很少见到他们了。我身?边没什么新鲜事儿可分享的。”


    哎,快三年?了,他完全没融入这个集体。嗯,学问也没做好。


    那其实没有必要待在这里。


    我们谈了一下午,慢慢把?他的心里话都套了出来,也帮他找到了出路。


    他确实不喜欢待在宫里,也不喜欢读书,可更?不想回?家,因为一家人围着?他,很窒息。


    但出宫不一定?非得回?家。


    可以跟弘明一起出海,游历各国,也可以和弘昌一起进军营历练,或者跟弘时一起去?云贵川考察民情。


    当然,八爷和八福晋不会轻易放人,但事在人为嘛。


    我给他出了几个主意?,其中一条是:“你阿玛曾经想和你十四叔一起出海,如果他不让你去?,你就拉上他一起。也许他会珍惜父子相处的好机会,答应你呢?”


    就看他舍不舍得为你放弃多年?梦想,在最后关头?离开决赛圈了。


    弘旺撇了撇嘴,显然觉得不可能。不过他眼神透亮,心里应该有自己的主意?。


    我拍拍他的肩膀,刚要站起来,他忽然转过头?来认真看着?我说道:“先生,刁民只会在你落难的时候同情你,看你风光就嫉妒,这是人之常情。他们根本不在乎你做的事儿是对是错,只在乎他们自己的正义是否得以伸张,你别把?他们说的话放在心上。”


    我一怔。


    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开导我。


    这见解和事实相比只是管中窥豹,不过,一个孤僻自我、不爱读书的青少年?能说出这么深奥的话,让我很吃惊。


    这大概就是耳濡目染吧。生在帝王家,无权傻白甜。


    “真正了解先生的人才有权评价先生。我阿玛说,先生是大清官场上最纯粹的人,先生之高义,亘古难寻。”


    ……我不信八爷背后这么推崇我,肯定?是这小?子想夸不好意?思。


    “谢谢你,我都骄傲得找不着?北了。”


    弘旺挠挠头?,也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


    眼见天要黑了,我准备出园去?看看安德烈,谁料在清溪书屋当值的太监来传话,皇上宣我陪膳。


    皇帝赐宴曾是我的噩梦。


    这几年?,因为他总爱在晚饭的时候询问皇子皇孙们的表现,隔三岔五就宣我陪膳,早就麻木了。


    不过今天恐怕没那么轻松,应该会说起高忠、安东尼这两个人。


    我长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去?见驾。


    经过观澜榭,马齐迎面而来。


    “中堂大人。”我赶紧礼敬问好。


    往常他一般会无视我,心情好的时候会点点头?,这次我也做好擦肩而过被忽略的准备。


    没想到他却在我身?边驻足,面目舒缓,语气和蔼地问:“没受惊吧?”


    一阵凉风从湖面上掠过来,吹开了我额前的刘海。一群雨燕从头?顶飞过,像一串省略号。


    我想我的表情是呆滞的。


    他假装整理?自己的衣袖,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看你脸色不佳,应该多休息几日,不要总仗着?年?轻不把?自个儿身?子当回?事儿。须知万丈高楼平地起,欲速则不达。”


    我还是有点懵,习惯性作揖道:“秋童谨遵中堂大人教诲。”


    他微笑着?点点头?,“去?吧。”


    可他不走,我也不敢走。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有顾虑,踌躇再三才道:“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记住,如果你做的事儿能被大多数人理?解,那极有可能是错的。”


    说完他就走了。


    他针对的应该也是我整顿传教士队伍和被高忠刺杀这两件事儿吧。


    所?以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以前我做的事儿被大部分人推崇,但以他为代表的高层不认可,现在我被人民群众抛弃了,却意?外获得了高层的好感。(他认为这才是对的。)


    我不明白。


    我知道我是对的,但他认可的点,显然并?不是这件事本身?,他在为我脱离人民群众拍手叫好。


    ……


    到清溪书屋门口,又遇到了张廷玉。


    他虽然没跟我说话,却也罕见地笑着?点了点头?。


    除了穆青带我去?他私宅做客那回?,这么多年?,我们根本没有私下接触,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对我笑。


    犹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并?不愉快。


    那是在乾清宫门口,我陪同玛尔塔公爵觐见。他对女公爵客气地点了点头?,一转眼看到我,眼神立马变得非常嫌恶。为了压过他,我穿着?花盆底高昂着?头?颅从他身?边经过。


    当时我就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凭本事让他放下偏见。


    现在,好像做到了?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但肯定?不是凭男朋友的权力和身?份!


    等了一小?会儿,康熙就在李九一的搀扶下到来。


    第 235 章


    “内务府采办了一批舶来的西洋瓷器, 朕觉得不?比景德镇官窑烧制的差,你看看如何。”


    我已经注意到今天的餐具换了,从他钟爱的素色釉瓷, 换成了巴洛克风格的珐琅瓷。


    放眼?望去,一桌缤纷热闹的碗盘, 把吃饭从填饱肚子变成了一件审美趣事。


    其实从年初开始, 皇上的胃口就不太好,他掉了好几颗牙,没法再大口吃肉, 只?能?吃些细碎软烂的食物?,但他不喜欢这些东西的口感, 吃的越来越少。


    以前吃饭用长桌, 上面摆着几十道精致菜肴, 现?在只?用一张小?圆桌,桌上十几道菜,其中还有两三道是?为我炮制的(侍膳太监会记住每一个近臣的口味, 若有下次赐宴,就?会提醒御膳房提前准备,让皇上对臣子的关怀体现?到细微处)。


    为了哄他多吃点饭, 内务府官员真是?绞尽脑汁。


    我面前有一个空的金边八角盘, 四?个斜对角上画着精美繁复的西番莲花纹, 四?个正对角上各有一副小?画, 分别描绘一群贵族男女不?同的娱乐方式:游湖,骑马, 下棋, 打球,而中间八角形的大图则描绘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宫廷舞会。


    小?小?一个盘子, 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法国皇室丰富多彩的宫廷生活,难得的是?,上面每个人物?每件衣服都清晰完整,可谓精妙绝伦,观赏性极强。


    我不?懂瓷器,皇上想听的肯定也不?是?专业术语,只?能?从观赏价值和经济价值两个方面来解读。


    不?过说到一半就?被他摆摆手打断,“朕不?是?在考你。只?是?想找个人一起欣赏这套瓷器。”


    呃,这我是?真没猜到。


    他摸起一个汤碗,打量着道:“这套瓷器今天第一次用,朕很喜欢。你看,上面的画很写实很轻松,看着就?如亲临其境一般,比那些故作高深的西洋画好多了。朕要是?再年轻三十岁,不?,二十岁,就?像沙皇那样,把国家交给大臣,去外面看一看。同样是?大国皇帝,彼得能?做的,朕也能?做到,是?不?是??”


    我连连点头,根据七分事实,拍三分马屁,“彼得大帝去欧洲学习是?因为俄罗斯和欧洲毗邻,欧洲各国的崛起和发展对他们冲击比较大,不?进步就?得被蚕食。大清没有这样的忧患,而且皇上治国有方、国富民强,欧洲学者?反而在钻研我们的儒学。如果您要出去,和他的心?态肯定完全不?一样。”


    他饶有兴趣地问:“你说说,朕的心?态是?怎样的?”


    西方社会是?在工业革命之后才全面超越东方的,在当前,除了英国刚刚确立的君主立宪制比较先进,其他方面并没有明?显优势。


    于是?我说:“皇上看到他们的工业和看到这套瓷器的反应可能?差不?多:唔,还可以,但也没比大清强。某些制度倒是?蛮新颖,却不?合符大清国情?。算了,没什么?可圈可点的,还是?游山玩水吧。”


    他笑了笑道:“朕没你想的这么?狂妄。”


    我本要解释,他却没给我插嘴的机会,接着说道:“朕一生东巡三次,南巡六次,这天下如何,朕比谁都清楚。何况,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虽然没去过西方诸国,却读过西方人的书,吃过他们的药,看过他们的画和戏剧。人啊,吃饱穿暖才会思考。当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地方,在短短一两百年里突然涌现?出大量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第一说明?他们足够富有,第二预示着整个社会需要一场巨大的变革。在中国,老百姓穷则思变,历朝历代都是?这样败的。其实老百姓太富足也会思变。当固有阶级成了牢笼,新的思想不?甘被束缚,一定会想办法挣破。朕,想去看看这场轰轰烈烈的变革。”


    在康熙面前,我从来都找不?到穿越者?的优越感。相反,我经常觉得如果不?是?时间的厚待,我根本没资格和这样的伟人对话。


    他是?封建王朝的帝王,也是?整个大清接受西方文化最全面的人,他不?止思考当下,也思考未来。


    今天的谈话是?感性的,但即便在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中,他也没放下责任。


    他没法改变统治者?的立场,但他的眼?光比当下任何人都有前瞻性。


    如果有一个方向可以让国家更强,百姓更富,而江山不?会被倾覆,我想,他会义无反顾。


    然而,一个伟大领航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在迷雾中选择正确的道路。


    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为他指明?方向,我也不?行?。


    即便我告诉他,我来自三百年后,他也不?会听我摆布。别说他了,四?爷都不?会。我们只?能?相互影响,一点点摸索着改变。


    开放海禁、允许办报、办学,都是?积极的探索。其中蕴含着对抗西方世?界的机遇,同时,他和我一样清楚,这些举措还埋藏着颠覆封建王朝的危机。


    在这一点上,他和年轻时一样有魄力?。


    我曾以为他消极怠政、贪图安稳,这些事儿得等四?爷上位才能?做,没想到,他老而不?昏,大胆进取。


    真不?愧为千古一帝啊。


    关于变革,我没敢接话,生怕一不?小?心?说多了,引起他的怀疑。


    他倒也没追问。就?像真的在闲聊一样,想到哪儿说哪儿。


    针对瓷器上的画,我们又聊了聊路易十四?,关于他的形象、政见、举措等等。


    他说的多,我吃的多。


    到最后,我实在塞不?下了,他居然说:“吃这么?少怎么?行??能?吃是?福,多吃点,身体强壮,才有战斗力?。你看那些大将军,哪一个不?得吃五六碗白饭?那些宵小?岂敢近身?”


    呃,我吃十碗也成不?了大将军啊。


    看我为难的样子,他笑着站起来,不?肯让人搀扶,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往外踱,“好了,出去走走,消消食。”


    我连忙跟上去。


    为了安全,紫禁城里的树不?多。畅春园则种了很多树,处处荫凉。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太监宫女们正在各处掌灯。


    我们从清溪书屋走到观澜谢,吹着徐徐凉风,赏园中美景。


    皇上腰不?好,久站不?利,在亭子里坐下来,看着五光十色的湖面,淡淡说道:“你今天话不?多。”


    这是?嫌我不?主动交代的意思。


    “微臣想向皇上讨个人情?却不?敢开口,故而沉默。”


    “哦?”他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把目光转向我,“你还有不?敢说的话?那可了不?得。你说来让朕听听,有多惊世?骇俗。”


    ……怪会取笑人的。


    我从天主教教规和普及老百姓基础教育两方面,解释整饬传教士队伍的初衷,并如实交代了与高忠之间的恩怨过往,为高忠求情?。


    并没有提及打击鸦片走私,因为相关部门还没制定应对之策,这也不?是?我的职责。越权行?事,只?会挨熊。


    “高忠,朕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好像是?康熙五十三年的武状元。寒门出身,靠一身本身升任四?品武官,很不?容易啊。为了道义而劫狱,也算条汉子。可是?他不?应该叫高忠,应叫高义。自古忠义两难全,他选择了道义,却背叛了君父。这种人,本不?为法理所容,是?胤禵用身家性命担保,朕才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现?在来看,一个人的天性是?不?可能?改变的。再给他一百次机会,他也只?会作更多孽。”


    “皇上……”我想为高忠申辩几句。


    他摆摆手,又把头转向湖面:“你是?胸怀天下的能?臣,朕都舍不?得为难你,实在没必要为这样的小?人物?伤怀。”


    他说了这样的话,我不?应该再反驳,否则,岂不?是?不?知好歹?


    可是?,如果连救命之恩都能?罔顾,我心?底还能?保住作为人最基本的情?感吗?


    “怎么?,还想不?开?”


    从前皇上对我只?有试探、规训、指点,好像既信任又疏离,突然像长者?一样关怀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鼻子发酸。


    抬手揉了揉鼻根,我才回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这些日子,微臣深陷自责无法自拔。微臣总是?忍不?住想,从六年前就?知道安东尼用鸦片传教笼络人心?,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才强硬干涉?一直知道高忠意志消沉、生活困难,为什么?没有给予他更多实际的帮助?他们都对我有恩,我却忽略了他们。我只?顾前行?,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失去自我了……”


    他双手撑在大腿上,轻轻一哂,“昂首阔步的人,怎能?注意脚下崎岖?若你总低头,必然会影响前进的速度。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面面俱到。朕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歌功颂德者?虽多,谩骂憎恨者?亦不?少。早年朕斩鳌拜、削三藩,也曾在夜里扪心?自问,这些人都曾于朕、于大清有功,是?否非杀不?可?事成之后,朕也反思,是?否给他们的恩典不?够,才让他们有了不?臣之心??倘若朕做的更好,是?否能?保住功臣,天下太平?朕不?敢说完全没有遗憾,但以朕当时的年纪,那是?最好的选择。你想想,过去你忽略了他们,是?否虚度光阴?那些宝贵的时间和机会,你是?否愿意为这两个平凡人白白浪费?”


    我回想过去,每一件事好像都不?能?不?做,只?能?默默摇头。


    皇上点点头,“有舍才有得。你来大清这几年的表现?,朕看在眼?里,文武百官也看在眼?里。你懂分寸,知进退,不?贪权,目光长远,德行?能?力?都不?错,朕把你当肱骨之臣放在身边亲自训导,你可不?要让妇人之仁毁了自己,辜负了朕的期待。”


    我脑中短暂空白了一下,胸中一片激荡,赶紧跪下道:“微臣不?敢。”


    他终于能?平视我了,眼?里的笑意却荡然无存。


    “朕刚才说想去看看那场变革,可惜岁月无情?,终究是?痴人说梦罢了。料想,应该惊天动地,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幸免。整个大清朝,唯有你和朕为这场浩劫忧心?,那么?朕只?能?将应对的责任交给你。朕相信你的忠君爱国之心?,也相信你做事的魄力?和能?力?。把外国传教士交给你管,朕放心?。你放手去整顿,不?用怕得罪人,朕给你撑腰。等这件事办妥,你再把《大清周报》办起来。《江南商报》的人才,任你调用。”


    “皇上!”


    眼?泪夺眶而出,心?情?激动地无以复加,我跪伏在他脚下,泣不?成声:“微臣万死不?足以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爱护之情?!往后余生,昂首阔步,苟利国家生死以,不?因祸福避趋之!”


    原来我整顿传教士队伍、和高忠决裂,是?割裂个人感情?的表现?,真正把国家利益放在了自己的得失之上,所以才赢得了高层官员的敬重,皇上的绝对信任,甚至来自敌对势力?首脑——八爷的推崇。


    走出畅春园的时候,我怀里抱着哈巴狗,只?觉得夜空中那一轮明?月格外得亮。


    第 236 章


    1721年10月12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十五 晴


    七月十七, 安东尼被遣返出境。


    七月十八,高忠被斩首示众,皇帝下?令, 将其头颅挂在菜市口百日,以?儆效尤。


    七月十九, 各部研讨后出台新政, 限制鸦片入境数量,严查走私。


    七月二十五,红带子觉罗鄂扎被押送宗人?府。


    七月二十八, 天主教(包含东正教)中?国教会成?立,由?我?出任会长, 统一管理在华全部传教士。


    八月初九, 八爷请辞所有事务, 准备过?完十五就带弘旺下?西洋。


    弘旺兴奋地来?找我?告别?,还送我?一幅画。


    画是桃花源,上有一村夫, 一妻两妾,两儿三女,在山间瀑布边吃着果?子赏月。


    旁边配有一首小诗:


    小时不识月,


    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


    飞在青云端。


    这幅画没有落款, 但我?猜是八爷画的。


    看上去, 他似乎想回归本真,向往无欲无求的仙境。他现在的行为也符合这样的心境。


    四爷看后确定这就是八爷的笔迹, 还为我?背出了这首诗的后四句:


    阴?精此沦惑,


    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


    凄怆摧心肝。


    这几句的意思是:阴?精的沉沦蛊惑, 使月亮失去了光彩,再也不值得观看了。对此我?觉得忧心非常,凄怆之情真是摧人?心肝!


    原来?在暗戳戳表达他的忧愤和不甘啊。


    似乎还有隐喻我?迷惑皇帝,助四爷夺权之意。


    ……古往今来?,男人?都想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女人?,真是死性不改。


    不过?肯认输就是另一种胜利。


    起码不会成?为‘阿其那’,也能保住子孙的富贵安然。


    我?发自内心为他们高兴,也为我?男朋友高兴。


    八爷一走,传教士收归我?管,十四少了两大助力,竞争实力减弱不少。


    四爷继位后,糟心事儿也会少很多,可以?将更多精力放在国事上,也不必承担杀弟的恶名。


    八月十四,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皇上下?旨晋封诚郡王为诚亲王、八贝勒为廉郡王,封诚亲王长子弘晟、雍亲王长子弘时、恒亲王长子弘升、廉郡王长子弘旺为世子。


    弘旺是这批获封世子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我?觉得,这可能是康熙对八爷的补偿——早年八爷是他最?疼爱、最?认可的儿子之一,后来?,因为八爷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威胁到了皇权,被他无情打压,包括削爵、停俸、多次公然辱骂,甚至羞辱其母良妃的出身等等,一步步断绝他的前途和希望,把他的自尊、骄傲踩在脚底蹂躏……


    这要是李世民的儿子或者汉武帝刘彻的儿子,恐怕早就自杀了。


    被这么作践还能活到新君登基,也不知?道是康熙嘴毒心软,儿子们打心眼里不怕,还是八爷心态实在太好……


    中?秋这天早上,弘时、弘历两兄弟来?圆明园请我?去王府过?节。


    我?想着,过?节是其一,为弘时庆祝是其二,再者,王府已经连着三年来?叫了,总不去实在不像话?,便一口应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去王府和四爷的家人?相处,别?说,还真有点小紧张。


    “我?穿什么衣服去?”


    站在衣帽间里,对着四排大柜子上百套新制秋装和两排大柜子珠宝首饰发愁,是富婆该有的烦恼。


    四爷崇尚节俭,我?提倡消费,毕竟富人?要是不花钱,市面上的钱根本流通不起来?。刺激消费,才能促进经济发展嘛。


    他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把他的置装费用在了我?身上……一天比一天朴素。


    我?现在经常怀念以?前那个每天换衣服的时髦精王爷,那时候简直就像花孔雀一样。


    不过?,要是他某天特别?打扮一下?,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哟呵,这是遇到新一春了吗?


    打扮打扮还怪好看的。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他是八旗贵女最?不想嫁的人?,现在他口碑大逆转,而且前途不可限量,许多贵女钟情于他(贵女的父亲更钟情于他)。


    明里说媒,暗里‘偶遇’,光我?知?道的,就有七八回了。


    什么风吹掉了‘我?’的手帕,刚好落在你?怀里;什么在你?路过?的地方,‘我?’刚好被恶霸欺负;什么让你?大为惊艳的辞赋,其实是‘我?’所作,更有甚至剪掉长发穿起洋装……


    还不止这些,隔三差五就有人?给他塞女人?。


    不过?,绝大多数根本没机会到他身边,更不会到我?跟前儿。只有两个,明目张胆送到了圆明园。


    是德妃赏赐的两个宫女。


    说是宫女,也就在永和宫学了几天规矩,其实不知?是谁托她转送的江南汉女。


    这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都没我?大!天真烂漫,娇美温顺,我?见犹怜!不知?受了谁的指点,前几日根本没往四爷身边凑,一门心思巴结讨好我?,一个给我?煲汤,一个为我?刺绣。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喝了用了,就得给人?办事。


    为了让她们和四爷充分接触,我?找了个时间充裕的下?午,让她俩盛装打扮一下?,陪我?和四爷打牌。


    她们不会打,我?耐心教了好几把才教会。打了一下?午,我?让她们轮流和四爷做队友,还故意输给她们不少银子,万万没想到,打完回去俩人?半夜悄悄投湖了。


    原来?,这两个从小被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喂大的姑娘以?为,我?在用打牌这种不入流的方式羞辱她们!


    幸亏没死成?,要不我?名下?又挂两条人?命。


    但这事儿惹恼了我?。


    要知?道我?的牌友可是弘时、晓玲、百合、十三爷、靳驰、招娣这些至亲好友!


    我?给她们机会,她们却想置我?于不义!


    偏生这俩人?还是德妃赐的,我?不能公然处置!


    那就只能用点小手段了。第二天我?就开?始装病,拉着四爷嘤嘤哭泣,说我?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反贼化佛姐妹俩变成?了水鬼,要找我?复仇,我?好害怕啊。


    四爷半晌不表态,我?抬头一看,这位爷搂着我?喜滋滋的,被我?看了一会儿,嘴角才落下?来?,一本正经的配合道:“别?怕,爷给你?做主,管她是水鬼还是精怪,一棒子打死!”


    当天便请来?一群和尚做法,‘果?不其然’发现那两位宫女已被‘水鬼’俯身!


    这两只‘恶鬼’法力高深,做了三天法事仍不能将其彻底送走,无法,只能将她们送到庙里慢慢渡化。


    在我?装病期间,叶兰、百合她们大张旗鼓地组织人?来?看我?,把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很快,德妃也生了一场病(她是真病)。倒霉的完颜氏在十四的要求下?硬着头皮去看她,撞到枪口上挨了一顿臭骂。


    从这之后,给四爷送女人?的少了一大半,自己往他身上扑的几乎绝迹。


    他自己则越发深居简出,把一切应酬都放在圆明园前院。


    这会儿他盘腿坐在衣帽间的椅子上,捋着我?送的那串佛珠,对着我?的衣柜指点江山:“那件酡颜马蹄袖长袍,下?面穿满花蓝绫裤,搭配那双湖蓝丝串珠绣鞋。首饰嘛,就戴那个金镶青金石的领约吧。”


    “戴领约会不会有点隆重?”


    领约就是项圈,他说的这件,是我?所有领约里最?普通的一款,实心的金项圈上镶嵌着青金石和红珊瑚,隆重倒在其次,重是真重。除非参加重大庆典,一般我?是不肯戴的。


    他摆摆手道:“全身素气,不戴一件隆重的首饰,显得你?不重视。”


    “那我?就不能穿得贵气点儿吗?”


    “家宴而已,没人?与你?争芳斗艳,穿得太复杂,未免格格不入。我?是怕你?不自在。”


    好吧。说的有理,审美过?关,听他一回。


    换衣服之前我?忽然想起一点,“那你?穿什么?”


    他神秘一笑,“出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有不太好的预感,他可能会出点幺蛾子。


    出门前一看,果?然!


    他穿了一件湖蓝色的常服和一条与酡颜相似的藕荷色裤子,腰上还系了一条镶青金石的腰带!


    我?俩并肩一站,一看就是情侣装!


    别?太过?分吧!秀给外人?看就罢了,回自己家秀什么秀!是不是怕福晋她们诅咒我?不够多?!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我?坚持换了衣服,他有点不高兴,一路沉默不言。


    “你?又怎么惹他了?”晓玲看他不爽就幸灾乐祸,乐呵呵地问我?。


    我?耸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


    晓玲不信,“除了你?,谁还能让他忍气吞声?”


    她最?近对情感话?题很感兴趣,因为她正在创作一部情感小说,名字叫:夫君太柔弱。


    我?看过?一部分,女主角是个神仙,男主角是个废柴,女主因违背天意触犯天条被打入凡间历劫,在凡间,她保留了一部分法力,继续惩恶扬善造福百姓,但法力常常在关键时刻失灵,以?至于她经常陷入危急。


    男主虽然是高门少爷,却柔弱不能自理,自小受尽欺负。有一次亲兄弟将他毒打一顿扔给了豺狼,恰好被女主救了,从此就赖上了她。他虽然又老又丑又歹毒,却有个神奇的体质——只要女主亲一亲他,法力就能瞬间恢复。于是,女主不得不时刻带着他,不仅要保护他的安危,照顾他的生活,还要在生死关头和他接吻……


    文?笔很好,可这剧情毒到我?看不下?去。


    不过?按照一般小说的套路,最?后青蛙应该会变王子,男主应该会变成?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反过?来?保护女主。


    晓玲表示不会。虽然还没写完,但她已经想好结局了:女主功德圆满,重返天庭。失去女主后的男主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废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孤独地死在女主留下?的王座上。


    ……


    我?觉得这个故事的原型好像是我?和四爷,但我?没有证据。


    只有一点我?敢保证:这本书一旦出版,很快就会被禁。


    到了王府,板着脸的四爷过?来?将我?抱下?马车,在四福晋等女眷,以?及他儿子、儿媳妇等小辈们的共同?注视下?,高调、强硬地拉着我?的手迈进王府大门。


    第 237 章


    在我们到达之前, 四福晋就率一干女眷、子女等在门口等候。


    这排面简直让人受宠若惊,也必将惹人非议——大概人人都会觉得我飘了,让王爷的正妻这般做小伏低。


    四爷本就阴沉的脸, 拉得更长了。


    几年前我们从福建归来,四福晋携家小到城门口迎接, 他就很不高兴, 当着十三爷的面儿发了火。


    当时,这件事也确实引发了一些负面话题。


    很多人觉得王府女眷不该抛头露面,不过讨论?度最高的一点, 是后来叶兰、百合,还有其他贵族女眷慢慢透露给我的:当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四福晋这么高调, 就是为了警告四爷, 顺带给我难堪。


    四爷得罪人多,偏又信佛,原本就有很多人诽谤他, 说?他信的是假佛。而四福晋,一向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往常连德妃都挑不出错来, 此举无疑坐实了完颜氏对她的评价——和?四爷一样, 面慈心狠不是善茬。


    现在又搞这一套……她好像是故意的。


    我忽然想起八爷曾经说?过的话, ‘四哥又不是个?看重女色的人,他素来只喜欢聪明霸道的女子。四嫂, 和?他宠爱的李氏, 都是这种类型。’


    聪明霸道,我现在看出来了。


    外表神似观音菩萨的四福晋, 内心肯定?是个?疯批吧。


    她做贤妻和?四爷做‘天下第一闲人’一样,都是人设。


    哎呀,忽然有点喜欢她了。


    可四爷连寒暄的机会都没给我们,便阴沉着脸拉着我径直入内。


    这何止是不给她面子,简直就像当众打了她一个?耳光。


    四福晋不以为意,‘大度’地笑着招揽所?有人回家。


    不过除了她,其他人都蛮尴尬。小辈们更是头也不敢抬。


    四爷与我一马当先,身后的脚步声细碎凌乱,所?有人都沉默着。


    廊下火红的灯笼像火一样烤得人心浮气躁。


    这哪是回来过节的,是看他们两口子斗法的吧。


    我悄悄扯了扯四爷的袖子,待他看来,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他:我不想当炮灰,你?们俩等我不在的时候悄悄斗行不行?


    他没能读懂我的内心戏,只把手攥得更紧,直到进了正厅才把我放开。


    这间正厅应该是招待贵客或一定?品级的官员的,我以前没有资格进来。之前每次来王府,如果他在,就直接去书?房,如果他不在,就在偏厅候着。


    但我记得,那?年年羹尧送晓玲来王府,就是在这里等候的。


    当时他从正厅追着我到偏厅谩骂,十四为我出头,本该给他个?深刻的教?训,可半路里杀出个?四福晋。她明着骂他,暗地里拉偏架,打了他一个?耳光就把这事儿抹平了。


    跳出我的视角来看,太飒了。


    四爷让我坐在上座,自己在主人位落了座。


    四福晋做表面功夫,以迎接贵客的最高礼仪给四爷冠上一个?‘宠妾灭妻’的名声。


    而四爷,是真的要让我在这个?家里当贵宾。


    中?国的传统礼仪是以客为尊,但在贵族家里,只有身份平等或更尊贵的客人才有资格坐上座。


    在圆明园,我俩没有尊卑区别?,但在外面,我见了他,一向板板正正行礼,在礼仪上从来不敢逾矩半分。


    从身份上讲,我隶属于镶白?旗,他和?四福晋都是主子。


    从关系上讲,我算是他的内人,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


    但他非要我当客,且与他身份平等。


    这意味着,他的妻妾、孩子,也要以我为尊。


    这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原打算配合福晋,听她安排,给予她作为主母和?未来皇后应有的尊重,尽可能和?王府里的人和?谐相处。


    毕竟以后她们是正经主子,我是臣。


    再加上还有孩子们。


    弘时还好些,已经成?亲生子,走入社会开始为父亲办差,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一定?的思考和?判断能力。


    弘历和?弘昼才刚十一岁,他们的世界相对纯粹,脑子里基本都是父母、老师灌输进去的儒家那?一套。尊卑、伦理这两样,是构成?他们三观的骨架。


    他们必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和?父亲姘居的女人,可以凌驾于他们的嫡母、庶母之上。


    我最担心的是弘历。


    这个?小古板非常固执,把儒家思想奉若圭臬,比较排斥西学?,而且非常注重孝道。


    他曾写过一篇《母颂》,明面上说?的是嫡母,其实很容易看出来,写的是他的生母钮祜禄氏。


    字里行间对钮祜禄氏的卑微、辛苦和?隐忍充满了心疼。


    让钮祜禄氏母凭子贵,是他像寒门学?子一样秉烛苦读的原因之一。


    在这么一个?大孝子面前,我多想将他那?大智若愚的母亲捧得高高的。


    可四爷这么一通骚操作下来,这场子我是找不回来了。


    “弘历,快去给先生看茶。”眼见自己的位子被我坐了,四福晋依然没恼。她笑盈盈坐在四爷下手的椅子上,安排弘历去端茶。


    这其实也是给她自己找台阶。


    把上书?房先生捧上上座就不丢人了。


    弘历乖巧地应了一声,刚转过身,她又嘱咐道:“用你?十三叔刚送来的雨前龙井。”


    “她偏好红茶。”四爷横插了一句。


    我忍不住默默翻了个?白?眼。我什么都能喝的,既然来做客,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大概是府上很少?喝红茶,四福晋一时为难。


    耿格格脱口道:“王爷的书?房里好像有一罐正山小种。”


    想必平时没少?去书?房打转吧。我看了她一眼,这回打扮的低调多了,不过妆化的有点鲜艳。


    弘历忙道:“儿子现在就去找。”


    可还没等他走出大门,坐在最靠外那?张椅子上的人忽然发出冷笑:“王爷疼人的方式真是几十年不变。捧得高高的,想得周到的,从来不顾及别?人怎么看。”


    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瓜子脸,大眼睛,能看出来曾是个?美人,不过现在,眼睛已经有三角趋势,眼角下垂得厉害,颧骨突出,两腮凹陷,嘴唇极薄,法令纹明显,看上去和?德妃的年纪差不多。


    别?人都没反应,只有弘时面色紧张地朝我们瞥了眼,大概是发现他爹脸色不好,便朝她皱了皱眉:“额娘,您怎么能这么对阿玛说?话!”


    啧,原来是李侧福晋。


    我从各方面的信息拼凑得出一个?结论?,她是四爷年轻时的真爱。


    看来并不是两个?人都释怀了,起码还有怨。


    我倒是不酸,毕竟,我认识四爷的时候,他就三十六岁有老婆,要说?各个?都没感情,那?是自欺欺人。


    我是为四爷感到难堪。叫你?非得秀,被人当众扇巴掌了吧!


    他可能对李氏还有愧,并未搭腔。


    但李氏并未因此放过他,直接无视弘时的暗示,转头朝我,满眼讥诮:“姑娘,你?要是觉得这是爱你?,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可没考虑过你?的死活,你?现在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你?还不能指望他保护你?,因为他不稀得管后院这些小事儿。你?得靠自己。可你?就是再有本事,也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是不是?等你?被伤得心力交瘁,没了神采,他就再也不会……”


    “额娘!”


    “云静!”四福晋呼啦站起来,“你?是不是又吃大红丹了?我说?了你?好几次,那?东西吃多了会扰乱心智,你?就是不听。当众说?这些疯话,就不为弘时考虑些?”


    接着给一旁的耿格格打了个?眼色,“把李氏


    ?璍


    先送回去吧。”


    李氏挣扎不让,冷笑道:“我为他考虑,他就会认我吗?我是吃大红丹了,不吃的话,哪有机会看到这么滑稽可笑的场面?”


    “额娘!儿子求您别?说?了!”弘时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他媳妇董鄂氏一言不发地搀着李氏的手往外拉。


    耿格格一边小声劝着,一边往外拖。


    拉扯间,李氏手腕上的佛珠被扯断,墨玉珠迸溅四射,清脆的弹跳声,彷佛是为这场闹剧配乐。


    哎,真尴尬,我还不能说?什么。


    偷瞟一眼,四爷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倒还坐的住。


    弘历已经躲了出去。弘昼怯生生躲在椅子后面,不敢抬头。


    唯有晓玲,吃瓜吃得两眼放光,恨不得给李氏拍手叫好。


    僵持间,四爷忽然开口:“放开她,让她把想说?的都说?完!”


    董鄂氏和?耿格格先后放手。


    李氏艰难俯身,从地上捡起一粒墨玉佛珠缓缓走上前来。


    她不施粉黛,不戴首饰,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麻布青袍,衬得骨瘦如柴,行如鬼魅。


    “我没什么要说?的,只想请王爷念在咱们过去的情分上,允许我去陪弘昀。他总托梦给我说?肚子疼,要我给他揉揉。”


    滚滚热泪从李氏空洞的眼睛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她摊开掌心,把那?颗佛珠捧到四爷眼前,“我怀昀儿时,王爷遍寻美玉,亲手为我磨了这十八颗佛珠,祈求佛祖保佑我们母子平安喜乐。是我们没这个?福气,受不起王爷的厚爱。现在断了正好,我不欠你?什么了。”


    四爷眉头微皱,眼神沧桑悲哀,叹息道:“弘昀养到十岁,我是如何疼爱他,你?不会不清楚。在他之前,我已经失去了弘晖、弘盼,对他寄予厚望,他没了,我比你?更难受。你?尚且可以沉湎悲痛不理世事,我却要强忍悲痛,追缴国库欠款、赈济灾民。多少?次,我拿着刀到人家家里去,恨不得和?他们同归于尽,在黄河边上,恨不得跳下去!我跟谁说??孩子日日同你?吃一处住一处,他出了事儿,我没找你?的错,你?却怪罪到我头上,谩骂我、诅咒我,甚至拿刀要杀我!”


    说?到这里,他以手遮眼,长吸一口气道:“你?是不欠我,我也不欠你?。无论?是对弘昀还是你?,我尽心尽力,问心无愧。你?休要寻死觅活,这么多年过去了,弘昀早就投到更有福气的人家去了。要真把自己当个?母亲,回头看看弘时!他也是你?亲生的,这么多年,你?管过他几天?今天是他受封世子的大日子,全家都为他高兴,你?能顾及他几分吗?活着不是他的罪,是你?的福!”


    弘时顿时泪崩,背过身悄悄抹泪。


    耿格格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安抚。


    福晋则抽了抽鼻子来到李氏身边,劝慰道:“云静,你?没了弘昀还有弘时,我没了弘晖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是有福气的,王爷待你?不薄,弘时又这么懂事。听我的,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别?再钻牛角尖了啊!”


    李氏冷冷看了她一眼,讽刺道:“和?你?们有什么好日子?”


    四福晋温和?大度地说?:“你?看看弘时,想想没抱过来的大孙子,这还不是好日子吗?”


    李氏哈哈大笑,“福晋,你?是真没过过好日子啊!我过过!”


    她转向我,用一种极其阴冷、神经质的眼神盯着我,“好日子就是:孩子趴在炕上,夫君拉着我的手坐在炕边,与我笑说?:眉眼似你?,鼻子像我,希望将来读书?像我,心细如你?。或是,我为夫君纳鞋底,夫君教?我孩子学?认字,外面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亦或是……”


    起初我还能笑着听,慢慢的,脑中?有了画面感,心里堵得难受,恨不得将耳朵塞上。


    四爷冷声打断她道:“你?从来只活在自己的梦里!”


    李氏反唇相讥:“你?又何尝不是?!你?自欺欺人的本事忒厉害,竟说?得出你?不欠我这样的话!凭什么我一直活在痛苦中?,你?却早早走出来,和?别?人生孩子,一副恩爱幸福模样?!你?得和?我一样才算对得起我!”


    她声嘶力竭的质问,让正厅变得鸦雀无声。


    好似人人都惊呆了,没人觉得这话残忍不公,连四爷自己都没有辩驳。


    最终是我打破了沉默,“因为他得活着,不能像你?一样消极寻死。”


    李氏怒吼:“难道没有新欢就不能活吗?!”


    “当然不是。救命稻草可以有很多种,抓到哪根算哪根。参佛,不就是你?们共同的稻草吗?”


    救赎他的不是新欢,是佛,是弘历、弘昼两个?新生儿,是他自己,最后才是我。


    可李氏看不到这些,她只能看到四爷把她扔在苦海自己上岸了。


    诚然,两个?人一起在苦海里飘着,一个?提前上了岸,没上岸的那?个?会加倍痛苦。


    可生死相许只能是浪漫期许,放到现实里就是不负责任。


    两个?人一起在苦海里沉沦,孩子怎么办?父母怎么办?整个?王府上百号人怎么办?人生价值体现在哪里?


    自己爬不上去就拉着对方往深渊里坠,就公平吗?


    我不知道弘昀的死到底是谁的责任,这年代孩子夭折率本来就很高,四爷当时就那?么一个?儿子,不可能不当眼珠子护着。


    四爷的错,不在于独自上岸,而是在上岸后没有把她拉上来。


    可我知道,有些痛苦真的放不下,有些人,真的爬不出苦海。甚至,越拉她越往下坠。


    在《海边的曼彻斯特?》这部电影里,男主角的失误导致两个?孩子死亡,他和?妻子都陷入巨大痛苦当中?。他一直在寻死,直到电影末尾,也没有和?自己和?解。好在他妻子慢慢走出了阴影,再次结婚并孕育新生。他们在街头相遇,妻子邀请他抚摸自己的孕肚,流着泪表示已经原谅他,希望他能放下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继续前行。


    可他做不到。


    常峥女士也做不到。


    我们做过很多努力,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有些人或许以为爱是万能的,其实根本就不是。


    清官难断家务事,在这个?场合,我不便为四爷多说?,更没有立场开导她,只能点到为止。


    不说?也不行,因为她一而再点我,冲我发癫,我要是保持沉默,就成?了替罪羊。


    李氏看着四爷手腕上的翡翠佛珠,似乎想起那?些在痛苦中?相互扶持的日子,凄然道:“佛救不了我。”


    其实她放不下的,不是弘昀,是她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那?段甜蜜幸福的时光。


    可惜没人能把她带回去。四爷做不到,佛也做不到。


    “佛不渡人,人自渡。只有想自救的人,才能真正放下。”四爷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回去再参一参吧。”


    四福晋再次唤弘时:“把你?额娘扶到佛堂里。”


    走到门口,李氏忽然回身看着我:“但愿你?不会落得和?我一般下场。”


    等她身影彻底消失,四福晋才轻叹道:“哎,痴人。”


    晓玲忽然道:“哎,弘历倒茶怎么还没回来?”


    耿格格如梦方醒,笑吟吟问我:“先生饿了吧?厨房新做的月饼还热乎,咱们去院中?赏月吃饼可好?”


    我笑答:“都好,可千万别?让我作诗。”


    “上书?房先生还怕作诗?我可不信。”


    “她是怕把咱们比得无地自容罢了。”


    大家故意说?说?笑笑,企图把刚才的不愉快遮掩过去。


    气氛很快热烈起来。


    接下来,赏月、家宴,都是一片和?谐。连弘时都谈笑如常。


    他们兄弟三个?围着四爷听他说?教?。


    四福晋她们带我在月下吃桂花酒,说?说?各家的趣闻。


    不知不觉,月隐星稀,酒意上头,我有些乏了。


    四福晋留我在这里住下,耿格格也很热情。


    舌头被酒腌麻了,我推辞得磕磕绊绊,只能向晓玲求助。


    晓玲刚说?了几句,四爷就走过来,抖开披风将我裹住,“我送你?回去。”


    “王爷……”耿格格跟着站起来,“这么晚了,别?折腾秋童了。府里早就备好了她和?年妹妹的房间。昨儿福晋还亲自过去收拾布置了一番。”


    “房间不用留,她不会在这里住。以后也不要干这些活,养着奴才不是让他们白?吃饭的。”四爷一点儿也不识好,端着一家之主的姿态嘱咐四福晋。


    这是一点也没把李氏的警告放在心上,誓要将仇恨值拉到最大啊。


    我才不想陪他发癫!也不想和?他一起走!


    “我不走,我要住在王府!”


    石化了几秒后,四爷低声劝我:“你?是客……”


    “那?我睡客房!”


    十五分钟后,我躺在客房的硬板床上悔不当初。


    ……仇恨值已经拉满了,我找补这一下有个?屁用。白?受罪。


    客房太久没人住,一股子霉味。


    床顶还有条大壁虎爬来爬去。


    理智告诉我它只吃蚊子,潜意识却恐吓我说?它咬人。


    我用被子把自己蒙的严严实实,努力给自己催眠。没一会儿就因为憋闷,不得不把自己放出来喘气。


    周而复始,入睡困难。


    正和?大壁虎僵持,窗上忽然吧嗒一声,窗栓似乎动了一下。


    我心里一惊,三年才来一次,王府到底要给多少?‘惊喜’!


    现在喊救命还来及吗?


    万一是只猫呢?


    要是小题大作,肯定?要被四爷笑话——看吧,自作自受!


    心里斗争了这么十几秒,窗栓就像长了腿一样,居然在我注视下一点点挪开,眼见窗户就要被打开,我飞速跳下床飞奔去锁窗,同时大喊救命。


    然而就在我触及窗户的刹那?,它已经被人向外拉开,一只大手伸进来,一把糊在我嘴上。


    “是我,别?喊!”!


    神经病吧!在自家家里不敲门,你?撬窗!


    刚才我紧张得肾上腺素都快烧干了!


    在他手掌上重重咬了一口,我才推开他气呼呼地返回床上。


    他回身关上窗,一边朝牙印上吹凉气,一边快步跟过来。


    我放下床幔,把他隔绝在外面。


    他自知荒唐,小声诱哄道:“哈尼,我最怕蚊子咬,秋蚊子又是毒性?最强,放我进去吧。”


    我掀开床幔:“好,王爷身娇体贵,您请。”


    “就知道你?最心疼我。”他穿着睡衣,趿拉着鞋,说?这话,将鞋一甩,喜滋滋爬上床。


    我出溜下去躲到帐外,没好气地说?:“你?最好有火烧眉毛的急事!”


    他扒开蚊帐,探出头来,一改大家主的严肃,厚颜无耻地笑着:“确实有。你?上来我跟你?慢慢说?道。”


    “我不怕蚊子咬,王爷就这么说?吧。”


    偏在这时,大壁虎沿着床幔嗖嗖爬下直奔我来。


    吓得我汗毛倒竖,下意识扑过去抱着他的脑袋喊救命。


    “小小壁虎胆大包天,竟敢吓唬我小心肝,看我将它砸个?稀巴……”他俯身捡起一只鞋,随手一扔……没砸中?,只把壁虎吓得改了方向。


    “上天有好生之德。吓唬吓唬它就行了,下次它肯定?不敢了。”他讪笑着给自己搭了个?台阶。


    ……


    这是喝大了吗?


    低头闻了闻,并没有。


    他趁机逮着我将我捞进帐中?,利落地压在我身上,低声问:“刚才害怕吗?”


    帐子屏蔽了大部分光线,可我连他的模糊身影也不想看,扭过头去,冷淡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是来专门吓唬我的。”


    “别?胡说?,我哪儿舍得。”


    “那?你?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


    “你?大病初愈,本元稍弱,要是没有个?阳气重的男人在身边,万一那?两个?水鬼再来纠缠你?怎么办?”


    ……舍不得个?大头鬼,他就是来吓唬我的!


    这诡异的语气,活生生把我这个?编谎的唯物?主义者吓出一身白?毛汗!


    他乘胜追击,在我耳边吹了口凉气,轻飘飘道:“还有,你?不知道,几年前有个?丫鬟从王府偷东西出去变卖,被发现后畏罪上吊了。就在这间房,就是床前那?跟横梁。万一她阴魂不散,见你?年轻貌美,想附身于你?……”


    “别?说?了!”我打了个?寒颤,揪着他的衣领咬牙道:“你?再说?我现在就回家!”


    他嘿嘿一笑,低头胡乱吻着,呼吸渐乱,嗓音沙哑:“害怕了?”


    这好像不是关心的语气。


    “不怕,你?走。”我偏头躲着他,竭力将他推开,往里面翻了个?身。


    “不走,就不走!”他跟上来,干脆把手伸进我衣服里揉捏,明目张胆地引诱我:“你?就是害怕,我不在身边,你?什么都怕。别?逞强,说?你?害怕,心肝。你?一说?,我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心也化了。”


    他往前顶了顶,接着将另一只手下移,隔着薄薄的丝绸捻拨,舌尖卷着耳垂,含糊地祈求:“说?吧心肝,你?都想要我了。”


    一股温热的水流浸湿了亵衣。


    我打了个?激灵,一把拉住他的手,愤怒而委屈地拒绝:“我不想要,更不想在这里要!你?走!”


    他不发一言,利索地爬起身。


    我以为他果真放弃了,掀起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没想到他却从被尾爬进来,行云流水般扯掉唯一那?件下装,把两腿扛上肩,一头扎进花园里,用湿润灵巧的舌尖代替手指。


    啊!


    一声颤抖的尖叫失控而出,旋即被咬住的双唇封住。


    我装病那?几天,他带回来几个?春宫画本,什么也没说?,就放在我枕头下面。


    卧床期间,我偷偷看了,里面的内容特?别?新奇大胆,几乎都是我们没尝试过的花样。其中?最普通的一个?,就是现在他用的这个?招式。


    也只有这个?,是男的跪在女的身前服务的。我以为凭他的骄傲和?自尊,这辈子都不会尝试。没想到……


    乱起八糟的想法被一阵阵战栗搅得粉碎。


    以往大脑空白?也就几十秒,这一次好像延长了很多。


    从云端落下没多久,他从被子前面钻出来,握着我的肩膀把自己送了进去。


    像舍不得吃糖的孩子一样,一点点进,一点点出。每到最后,再狠狠往前一推,推得脊椎骨发麻。


    早跟他说?过,这样不行,太深了,他从不心软。平日里的忍气吞声,全要在床上发泄出来似的。


    被子早就盖不住了,营帐里满是蒸腾热气。


    不知什么时候起,衣服也不见了,赤条交织,细细的呜咽像叫春的猫儿发出的。


    “我害怕。”这三个?字早在他的折磨下说?了无数次。


    从不情不愿,到撒着娇,到颤声嘶喊……


    “爷护着你?,永远护着你?,谁也别?想动你?一根头发!”最后,他喊着这句话释放出来。


    性?,有时候是最有效的沟通。


    尤其今天到了两次,是我近期最好的体验。


    激素的余韵久久不消,我不烦了,也不燥了,缩在他怀里,玩着他的辫子,乖乖听他的‘事后总结’。


    说?完了技术上的心得,终于说?到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儿。


    “你?当我真不知道什么是为你?好,什么是害你?吗?咱们从福建回来时,我就严禁王府任何人和?你?来往。因为你?跟我说?过,不知道在高门贵女和?母凭子贵的王妃面前如何自处,我怎舍得让你?为难?即便如此,还有人背着我搞小动作!


    要不是宁六爷惨死,这几年不知道还有多少?幺蛾子。她的目的我很清楚,就是想让你?变成?王府的一部分,接受这低人一等的身份,等你?慢慢被驯化,她就成?了你?主子,叫你?往东,你?不敢往西。最后连我们见面都要看她脸色。


    我和?你?住在圆明园,还有今天做的这些,就是要让她们知道,你?不是我的人,你?是通政司副使,上书?房先生,受人敬重的校长,你?不比我卑微,更无须讨好她们。相反,我是你?的人,你?对我都可以为所?欲为,何必勉强自己非要应承她们?你?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现在不必打交道,以后更不必!


    便是你?这次来,我都想拦着。不过,你?素来主意大,有些事儿就算我跟你?说?了,你?也未见的信,亲自来一趟就什么都明白?了。”


    其实我知道四福晋一直邀请我绝不是出自好心,但我以为,她只是为了哄我搬进王府,这样四爷也能跟着回去。


    没想到,她志不在此。


    晓玲跟我说?过,李氏一心问佛,早就不参与家庭活动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出山了。


    而且,从她的话可以听出,当年由于她专宠,没少?受迫害。以至于她深信弘昀是被人害死的,并迁怒四爷,怪他没有保护好她们母子。


    不管内情如何,这深刻的家庭矛盾是真实存在的,想想就让人觉得窒息。


    四福晋根本没想粉饰太平,她的真实目的,就是让我看到她们眼中?的四爷,从而厌恶他,抛弃他。


    四爷是知道的。


    他不想让我来,是怕我在这里受蛊惑,也怕我被伤害。因为他吃过亏,所?有女人都和?他离心离德。


    但最终还是陪我一起来了。


    从认识到现在,我决定?的事情,他还真没阻拦过。


    而且就算在我们决裂的时候,他也一直在为我着想。宁六爷的确是他杀的。当时我还以为时间那?么短,他根本反应不过来。事实是,他根本没犹豫。


    四福晋、李氏、耿格格,她们都有恨他的理由,可我没有。


    我只能和?他一起被恨。


    李氏质问他的时候,我帮他说?话,他应该是感动的。他也知道,我听到那?些他们那?些过往心里不舒服,所?以才那?样安抚我。


    我得告诉他,体验感很好,下次还要。


    第 238 章


    1721年10月16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十九 阴


    上午, 八爷和弘旺跟随梁记瓷器的商队出京,准备由天津乘船去往马尼拉。


    下午一个紧急军情传到了紫禁城。


    准噶尔部首领策妄阿拉布坦攻入拉萨,杀死拉藏汗并?占据了拉萨。


    皇上急诏王公大臣进宫商讨对策。


    晚上, 四爷回来告诉我,朝廷决定出兵驱准保藏, 不过派谁领兵尚没有定论。


    其实?从康熙五十九年春, 策妄阿拉布坦就开始频繁扰藏,不过由于《彼得堡中俄友好条约》的限制,这一次俄罗斯没有给?他军事援助, 拉藏汉尚能应付,并?未向?朝廷请求支援。


    没想到, 今年七月份, 青海蒙古和硕特部右翼首领罗卜藏丹津突然反叛, 并?率领部众兵分两路,一路与策妄阿拉布坦汇合,一路从青海扰藏。


    这下拉藏汉应接不暇, 立即发出求助信,可没等信件到达紫禁城,他就被斩下首级。


    消息传到紫禁城时, 策妄阿拉布坦已经在西藏称汗。


    他本就是准噶尔部的首领, 拥有西起巴尔喀什湖, 北越阿尔泰山, 东到吐鲁番,西南至吹河、塔拉斯河的大片疆域, 现?在又占领了西藏, 再加上罗卜藏丹津从青海呼应,若不及时有效地遏制, 危害极大。


    由此,今天参会的王公大臣们一致认为,应该派抚远大将军代表天子出征,以震慑叛军、鼓舞我军士气。


    上一次代表天子出征的,是康熙的哥哥福全,他在乌兰布通击败了准噶尔部的上一任首领噶尔丹。


    这一次,理应选一位皇子。


    虽然康熙没当?场拍板,但曾出征西北、打败准噶尔猛将大策凌敦多布的十四贝勒,显然是不二人选。


    目前式微的十四,正需要这次机会,他一定会积极争取。


    四爷担心?,如果真让他领十万大军西去,会后患无穷。


    首先?,康熙曾多次御驾亲征,而四爷在军事上从无建树,如果十四再建奇功,康熙心?中的天平会不会倾斜?八爷党的野心?会不会死灰复燃?


    现?在这个局面来之不易,再斗下去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其次,卫藏之战恐怕短时间内打不完,康熙很可能等不到最后的胜利,即便?到时四爷可以顺利登基,让一个人心?所向?的皇子领兵在外,谁能睡得着?必然要不惜代价收回兵权。


    而战中换帅是大忌,甚至有可能会转胜为败。如果败了,哪怕是暂时失利,也会有人在朝堂上兴风作浪,给?新君制造麻烦。


    “要是老十三身体?康健就好了,这个大将军由他来当?,我最放心?。可惜,从噶尔丹死后,大清承平多年,除了老十四,我们这些阿哥都没有独自带兵历练过。”四爷愁眉不展。


    十三爷多年不领兵,还真未必是这块料。


    不过大清还有另一个战神。


    “年羹尧曾多次亲自带兵进入大凉山处理叛乱,军事能力卓越,且四川与青海、西藏都接壤,他和各土司关系不错,有地缘优势,或可争取一下,让他来当?这个抚远大将军。”


    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早在前几年十四就该当?这个大将军王了。


    因为我的存在,这件事往后推了。


    这说明,哈利没有骗我,我可以改变历史。


    不妨一试。


    四爷手下唯一适合的人只有他,闻言欣慰道:“他曾对你不逊,上次英国使团来你已经帮他一次,这次竟还要抬举他,你这心?胸格局,无怪乎连马齐这个老顽固都叹服。”


    呵呵,等你杀他的时候,我可不会求情?。


    1721年10月20日? 康熙六十年八月二十三大雨


    我们的想法?终究是一厢情?愿。


    抚远大将军还是落到了十四头上。


    不过年羹尧并?非一无所获,康熙提任他为川陕总督,总管陕西、甘肃和伊犁三省的军民?政务,协助十四爷驱准保藏,并?全权负责此次西征的军备、粮草。


    也就是说,给?了十四兵权,同?时让年羹尧节制他的权力。


    康熙这一招,不仅人尽其用,还让四爷和十四爷继续维持微妙平衡,谁听了不得拍案叫绝呢?


    只是,苦了争斗的双方。


    昨天夜里,八爷悄悄返京。这是为十四镇守京师。


    这个消息完全在我们预料之中,仍让我无比怅惘。


    他和弘旺的命运,就这样短暂从光明中过度了一下,再次滑入无边黑暗。


    下午六点多,下了一天的雨不仅没有停的迹象,还越下越大。我决定不再等,冒雨回家。


    出宫没多久,慢悠悠的马车忽然停下来。


    达哈布敲了敲门,“大人,阿克敦求见。”


    我打开窗,果见阿克敦带着斗笠站在一米开外,一把伞全打在灯笼上,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看样子在此等候很久了。


    因为高忠,我对他保持一定的戒备,并?没有下车。


    其实?他的境况比高忠好很多,先?在八爷身边过渡了两年,后来被八爷保举到保定做官,最近才调回京城。现?在在顺天府坐衙门,不用舞刀弄枪了。


    和几年前比,他胖了很多,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轻盈越上墙头。


    “秋大人……”他神情?复杂,半晌没说出第?二句话,忽然单膝一跪,垂首道:“十四爷邀您一见,请您成全。”


    十四啊。


    为什么要在这个风口浪尖见我呢?


    半小时后,阿克敦带我来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致美斋。


    陌生,因为我来过一次。熟悉,因为那一次印象深刻,而这么多年,这里除了跑堂和老板换了,其他都没变。


    大雨天,不光行人少,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徐徐上了二楼,十四果然在当?年在他发疯的包间里等着。


    就他一个人。


    桌上摆满了酒菜。


    “还没吃饭吧?”十四站起来,朝我一笑,“菜凉了,我叫人来热一热。”


    “我不饿。”我摇摇头,在他对面坐下。


    和上一次出征前一样,他两眼发青,头发、胡须茂盛,看起来既疲惫又野蛮,疲惫到随时会暴走,野蛮到随时会把我撕碎。


    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眉头渐渐拧起来,眼神从平静变得波涛汹涌,痛苦、不甘、憎恨、愧疚、眷恋、不舍各种情?绪,层次分明地翻涌上来,最后复归平静。


    然后他又笑了下,重新坐下来,“怕我下毒?像上次那样。”


    我没笑,“是你下的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你觉得呢?”


    “如果是你,我会替你高兴。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我会为你焦虑。因为管不住底下的人,代表你的处境很危险。”


    他眼神一冷,腔调也硬起来:“替我高兴?有人要杀你,你还高兴?你凭什么替我高兴,你是我什么人?”


    说到这儿忽然一拍桌子,“你在我面前非得这么理智冷静吗?!”


    力气不算大,和他脸上愤懑委屈不成正比。


    他总觉得我欠他,所以在我面前永远委屈。


    “要是我不理智,根本就不会来这儿。”我暗暗叹气,平静道:“替你高兴,不是因为我是你什么人,而是因为我曾深受立场与感情?冲突的折磨,且深知你比我更重感情?,推己及人,希望你早日?解脱。”


    他怔了怔,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委顿下去,垂眸低喃:“你知道不是我。你知道我不会害你。虽然我恨不得杀你一万次,再将你挫骨扬灰。”


    ……凭什么,我欠你几条命啊?


    除了哗哗的雨声,整个世界安静极了。


    良久后,十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干,又倒了一杯,刚递到嘴边,忽然朝我看来:“马奶酒,你想喝吗?”


    记忆一下回到七年前。


    那天杨猛劝我尝尝马奶酒,结果被小二撞了一下,泼了我一身。接着,十四就进来发酒疯。


    他这个举杯的动作则让我想起那年大雪,我替他喝了三杯酒,喝晕了在缈琴院撒欢,然后我俩在雪窝里干架。


    时光总给?回忆镀金,哪怕是那些憋屈、苦闷的记忆。


    我接过酒杯,敬他一敬:“祝十四爷长命百岁,自在如风。”


    他嘴角一抖,动容道:“我以为你想让我战死沙场。”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我希望你好好的,富贵平安。”


    “富贵平安……”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接着拎着酒壶与我碰了碰,嗓音低沉:“那就祝你光宗耀祖,长盛不衰。”


    待我放下酒杯,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红晕,欲言又止几次后,指着中间那个用炭火煨着的砂锅,简短道:“我学会了。”


    啊?


    定睛一看,砂锅里盛着炒鸡,上面还点缀着红绿辣椒。


    看上去卖相很不错。


    他夹起一块,低头默默啃着,啃完把鸡骨头一吐,头却没抬起来,“那年在江宁,为了让你吃顿好的,我让人买下了那个农舍,趁你睡了,偷偷学做饭,学了一宿,只学了个皮毛,炒出来外糊里生,咸淡不均,难为你还吃了那么多。你就是嘴上抱怨,其实?心?软又体?贴,不忍让别人失望。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补偿你,最好能再回到这里,我亲手做上满满一桌菜,咱们一边吃,一边忆苦思甜。”


    原来从军营里学会了做饭是吹牛,现?学现?卖才是真。


    那时候现?学现?卖倒能理解,现?在呢?


    执念到底有多深,才会在多年后,非要弥补当?时的遗憾?


    我忽然想起那颗发黑的柿子。


    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为何会悲愤至极的时候,还要摘走那颗柿子保留多年。


    “怎么,不相信这是我做的?”


    我再次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必如此。”


    他脸色一沉,一言不发朝自己碗里夹了很多菜,机械地往嘴里塞。


    “十四爷……”我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劝他放弃的,可是面对这样的他,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站起来,想告辞。


    “不想尝尝吗?”他含着满嘴菜抬头望着我,含糊道:“明天我就走了,错过这次机会,这这辈子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我刚想说,放心?,你死不了。转念一想,活着是活着,可自战场归来他就会被软禁于景陵,直至乾隆登基。


    这很可能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是来告别的。


    我坐回去,夹起一条鸡腿,啃了两口,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味道极好,进步很大。”


    他嘴角一弯,神色却有些哀伤:“好,我没什么遗憾了。”


    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你以为,在望江园地堡看到你和老四好了,我才恼羞成怒离开,从此对你恨之入骨?不是的。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他了,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喊他。”


    原来我的谎言真的很拙劣,他果真洞悉一切。


    “可我还想努力一把,因为你没有为他放下原则,你也不肯嫁他,你心?里苦。我想救你出苦海,没想到,和你在一起浪荡江湖的日?子那么快乐。快乐到我想抛下一切,和你这样过一辈子。我能感觉到你也是快乐的,那是你我相处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光。”


    原来他带着我东躲西藏,做这做那,只是为了和我多相处一段时间。


    所以,早就在预料之中的结果并?不重要,相处的过程会被他反复回忆,并?执着地想要复刻出来。


    因此,那颗柿子才会成为见证美好的纪念品,而不是痛苦屈辱的象征。


    “我没有真正恨过你。不管有多少怨恨,只要想起你为我奋不顾身挡过一剑,想起我们一起吃夹生饭、偷柿子,就都烟消云散了。从望江园那一晚你放下原则投入老四的怀抱开始,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远离你。老四心?胸狭隘,叫他知道我恨你,总比余情?未了好。”


    诚然,这么多年,除了在朝堂上,我们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偶有交集,除了羞辱斥骂,便?是横眉冷对,还动过手。


    这几年,隶属于他的苏和昌毒害我,高忠刺杀我,我们之间对立的明明白白,人尽皆知。


    可我对他此刻说的话深信不疑。


    因为我们彼此清楚,打感情?牌困得住他,困不住我。


    是我,一次又一次,用这张牌,骗得他错付深情?,可望而不可得。


    以往我总觉得会有机会回报他,现?在才知道,我能为他做的,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能回到刚到北京那天,无论如何,我都不去贝勒府。”


    不祸害他才是我唯一能回报他的,可惜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他苦笑着点点头:“你祝我自在如风,可在你出现?之前,我比风还自由。从你出现?之后,那样的日?子再不曾有。以后也不会有。”


    顿了顿,他又改口:“可就算你不来我府上,只要我们相遇,我还是难逃宿命。遇到你,我不悔。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输给?老四。现?在,我到了他当?年的年纪,终于明白,人这一辈子想要的太?多,能抓住的太?少,越想要的,代价越高。我输在没认清我想要的是无价之宝,出价太?低。”


    什么无价之宝,分明是夺命毒药。


    “这世上没什么无价之宝,无论是什么,只要你不想要了,它?就毫无价值。”放下吧,放下我,或者放弃皇位,都能得到解脱。


    “人只有死了,才能把什么放下。”他凝眸看着我,嘴角勾着笑,“要是我死了,你就为我守节,决不能嫁人!要是你嫁了人,我就变成厉鬼,日?日?纠缠你夫君!”


    这是他第?一次出征前对我说的话。


    “我不嫁,这辈子都不嫁。”鼻腔酸涩,眼泪涌到内眼角,“胤禵,你别去好不好?”


    他面色一变,嘴角发抖,扭过头去,声音有点颤:“我曾在这里央求你叫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嗓音亦发颤,“爱新觉罗胤禵,你别去好不好?”


    “真希望你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老四才说这句话。可惜就算是,我也不能答应你。保家卫国,职责所在,马革裹尸,虽死犹荣。”他又给?我倒了杯酒,颤抖着递给?我,“最后一杯酒,希望不是最后一杯酒。”


    这个在我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真的要离开了。


    温热的液体?滑过鼻梁,我端起酒杯,“男儿当?有凌云志,万里长空竞风流。那就祝十四爷不负凌云志,常怀赤子心?。”


    “好,我没看错人!你永远有本事让人恨得牙痒,也永远能让人爱得不可自拔。”他眼睛笑着,把酒杯送到嘴边,一仰头,眼角飞出一行晶莹剔透的泪珠。


    第 239 章


    1722年12月18日康熙六十一年 十一月十一 雪


    卫藏战争胶着了一年多, 直到近日才陆续传来好消息。


    十月十五日?夜,大策零敦多布率领准军精锐袭击清军大营,遭遇荆州满洲兵, 双方鏖战一夜,准军大败。大策零敦多布慌忙掉头窜逃, 清军挺进拉萨。


    十月十七、十八日?, 年羹尧攻入西宁,对西宁府周围的南川申中堡、西川镇海堡与北川新城等?地发动了大规模进攻,大挫罗卜藏丹津。


    捷报传来, 康熙大喜,雄心再起, 不顾马齐等?一干大臣的强烈反对, 扬鞭跨马去南苑打猎。


    以他现在的身子骨, 怎么可?能经得起寒风刺骨和剧烈颠簸,果然刚到南苑就病倒了。


    起初只有伤寒症状,流鼻涕、发烧、头晕, 为了不引起恐慌,他并没有立即回畅春园,只传了几个太医到南苑。


    十一月初五, 他在南苑先后召见四?爷和隆科多, 表面上是为了询问通州查勘粮仓的事情, 其实各自?另有交代。


    交代给四?爷一共两件事, 第一,给在京的全部皇子、皇孙新制棉服, 若有感染疾病者, 命太医去医治;第二,命他在冬至这天(十一月十五), 代自?己前往天坛祭天。


    四?爷想留在南苑照顾皇上,却遭到了拒绝。


    十一月初六,康熙下旨‘偶感风寒,本日?即透汗。自?初十至十五日?静养斋戒,一应奏章,不必启奏。’


    然而初七一早他便回到畅春园养病,自?这天起,除了隆科多,任何王公大臣无诏不可?入园。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十一月十一,下午三点?多,一道圣谕送进通政司,皇上宣我入园。


    自?从卫藏战争爆发,皇上的心思都?放到了战事上,之前接到宫里抚养的皇孙们都?被送回了家,我这个上书房行走也?随即被解聘。


    这一年多,我再没有机会像之前那样伴驾聆训,见皇上的次数屈指可?数。


    在朝中大臣每日?顶着风雪在畅春园外恭候,用尽手段向隆科多施压,就为了见他一面的关键时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召见我,但?我知道他大限将到。


    小?雪靡靡,我穿过一群雪人似的大臣,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连阁老都?在这里等?着,皇上为什么召见她?”


    “老穆,你们通政司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吗?”


    “她是大清医专的校长,和民间那些神医关系密切,皇上见她许是为了寻医问药?”


    “连太医都?治不好的病,神医就有办法吗?哎,国公爷,咱们得趁皇上还清醒,请求尽早立嗣,否则大限之时必将纷争四?起。”


    “你怎知储君未定?说不定传位诏书早已拟好。自?皇上染病,在诸皇子中只召见了四?王爷,还降旨令他代天子祭天,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何况,大家别忘了秋副使住在哪里。”


    “正因为她住在圆明园,才会被赶出上书房!现在大清的安危全系十四?贝勒一身,而她曾背叛十四?爷,令他蒙羞受辱,皇上宠信她,就寒了十四?爷还有前线十万将士的心!这次召见是在捷报之后,说不定是为了罢官甚至赐死,给十四?爷一个迟来的交待!”


    “说的有理!处置了秋童,皇上属意?于谁就再清楚不过了!”


    “愚蠢可?笑?至极!外敌未退杀贤臣?纣王也?做不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你们是觉得十四?爷睚眦必报,还是真当皇上糊涂了?”


    “好了,秋童马上就要?进去了,是福是祸很快就能见分晓。与其做无谓之争,还不如想想当下最为要?紧的事儿!自?皇上去南苑,所有旨意?皆由隆科多代为传达,谁知道他有没有私心呢?”


    “是啊,代天子拟旨是南书房大臣的事儿,他隆科多区区一个九门提督有这个资格吗?现在皇上身边连一个近臣都?没有,说不定已被奸人所迫!”


    “对,马中堂,您是皇上最倚重的人……”


    厚重的大门关闭,把急切愤慨的讨论声屏蔽在门外。


    宫道上已经铺上一层层薄薄的雪,前前后后,除了带路的太监和我,再没有旁人的脚印。


    当前进的方向逐渐偏离清溪书屋,我心里不禁开?始发毛,忍不住开?口:“公公,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那人低头欠了欠身却没说话,只是做了个继续走的手势。


    心跳如鼓。


    这条路是我走过最长的路。


    我没法不胡思乱想,更没法不害怕。


    皇上的心思总是令人难以揣测。


    当年我巡视归来,功绩耀眼,他却冷落我,令我尝尽人情冷暖。


    出使俄罗斯归来,立下大功,他对我明褒暗贬,令我在上书房沉寂三年。


    在我最失意?迷茫的时候,他又?给我鼓励为我撑腰,给我无限信任。


    就在我以为即将可?以大展拳脚之时,他却将我踢出上书房,剥夺了我常伴圣驾的恩宠。


    就因为这么难以捉摸,不管他给四?爷多少特权,四?爷都?不敢确定这皇位就一定是自?己的。


    虽然我知道最后结局,但?我不知道到底是康熙传位,还是四?爷夺位。


    到了这时候,不做夺位的准备是不可?能的。就算四?爷自?己沉得住气,他身边的野心家也?沉不住。八爷亦然。


    四?爷没让我参与这些,我只知道他和隆科多私下里是有来往的。


    表面上,隆科多和所有王公贝勒都?有来往。而且,这是康熙默许的。


    康熙委派他秘密监视宗室王公和部院重臣的动向,随时汇报。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为此很多人根本不愿意?和隆科多深交,实际上他一直是被孤立的。


    康熙活着的时候,隆科多必须做一个不党不群的孤臣才能保住权力。


    可?康熙驾崩后,不依附不站队的人,是不可?能占据九门提督这个重要?岗位的。往日?被他打过小?报告的人,还会趁他卸职落井下石。


    因此,隆科多一定会选择某个阵营。


    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不会根据自?己的喜好选,也?大概率不会参考谁更优待他(事实上,八爷和四?爷开?出的条件都?不会差)。因为他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所以他完全可?以根据康熙的心意?选。


    这样既不会出错,也?不会因为违背圣意?被提前清算。


    初六之后,隆科多曾派人夜半造访圆明园,并传达给四?爷一个重大消息:康熙想下诏传十四?爷回京。


    四?爷并不完全信任隆科多,他认为这是个假消息。


    十四?爷现在正在拉萨攻坚,此时被召回,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认为,隆科多是在刻意?制造危机感,为的是让自?己更倚仗他,将来给他更多回报。


    可?就算是假的,也?只能当真的信。


    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容不得分毫大意?。而且在这个关头得罪隆科多,得不偿失。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康熙召见我的目的,会不会是牵制四?爷,让他安分守己地等?着十四?归来?


    让他去祭天,照顾兄弟侄子,也?都?是麻痹他的手段?


    哎,我肯定是三界六道最窝囊的先知。


    领路人将我送到一个重兵把守的地方。


    隆科多在门口等?着。


    从去年起,他兼任理藩院尚书,成了我的上司。


    因为送走安德烈的一些安排,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也?曾在御前碰过几次面,每次他都?很客气,说话慢条斯理,非常温和,一点?也?不像电视里阴鸷狡诈的特务头子。


    不过这一次,他看我的眼神格外阴冷,让我不由想起他和小?妾李四?把原配夫人做成人彘的极恶,胆寒腿软。


    “跟我来。”他转过身,一挥手,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打开?了一道油漆斑驳的厚重木门,一个萧索陈旧的小?院呈现在眼前。


    我随他走进去,只见每个角落都?有黄马褂镇守。


    进了堂屋,他踩中了某块地砖,地面上顿时传来机关开?动的声响,接着,一个一米见方的通道口出现。


    “下去吧。”他命令道。


    我头上的冷汗顿时就掉下来了。


    从刑部受过‘箱刑’之后,我就得了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症。要?是把我关地窖,会要?我命的。


    “提督大人,皇上在里面吗?”


    大约是我的声音抖得太厉害,他终于有些许恻隐,轻一点?头。


    我这才迈开?颤抖的腿往下走。


    这间地下密室比我想象的更大更通透,但?下到最底,仍觉得憋闷异常。


    室内只有一个光源,无人引路,我循着光来到一间布局很像西暖阁的房间。


    康熙穿着厚重的斗篷,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宽大的太师椅衬得他干枯瘦小?,好像缩水了一样。


    他身后站着一个看上去比他更老,更虚弱的人,而且是洋人——供职于太医院的意?大利传教士卢依道。


    卢依道曾治好了九爷的耳疾,还曾教他学习意?大利语,两人关系非常密切。


    我心里更忐忑了。


    请过安,皇上招招手,让我近前些。


    我跪行至他脚下,灯光在他身后正对着我,他好像从未见过我那般仔细打量着。


    半晌,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八年来,你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皇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我惊得一时忘了解释。


    “有人告诉朕,在意?大利有个传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有一个容貌、着装都?异于常人的怪人从天而降,落在教堂外面。当时她已经没了呼吸,善良的神父将她放进了棺材里,准备等?天晴便将她下葬。没想到几天后她却从棺材里爬出来,还活蹦乱跳。人们把这个能起死回生的人称为魔鬼的女?儿。”这段话他说的断断续续,可?字字如锤,锤的我胆战心惊。


    卢依道!


    根本没进棺材!他撒谎!


    我抬眼瞥向康熙身后,他咧嘴露出满嘴黑牙朝我阴森一笑?。


    知道是他捣鬼,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胆地看着康熙的眼睛说道:“回皇上,传说就是基于事实的演绎,肯定有其夸张不实之处。微臣不信这世上能有人起死回生。”


    康熙反应淡淡,神情语气没有丝毫变化?,接着又?道:“还有人告诉朕,在江宁的玉泉镇也?有个类似的传说。一个男人的妻子重伤气绝,停尸超度期间,打了个喷嚏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吓跑了乡民,连道士都?屁滚尿流。”


    他已经连打喷嚏这个细节都?掌握了,我再狡辩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他叫我来,恐怕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


    “如果皇上见到了这样的奇人,会做什么呢?”


    烛火跳了一下,站着的卢依道,影子骤然放大又?缩小?。活像个恶鬼。


    他冷幽幽开?口:“在意?大利,人们相信吃掉魔鬼的心脏,就能获得她的法力。”


    他用起死回生诱惑一个将死的帝王!!


    我抑制住发抖的冲动,反问道:“心脏只是一块肉,身为医生的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是医生,更是传播上帝福音的使者。上帝说,心脏是安放灵魂的器皿。中国的典籍里曾记载过一个换心的故事。神医扁鹊给公扈与齐婴两人换了心,他们醒来后却回到对方家,认对方的妻子,因为对方的妻子不认他们而告到官府。这个故事说明,中国人也?认为心是‘元神’栖息地。”


    ……还真是准备充分啊。


    “那意?大利人怎么不留着自?己吃呢?”


    卢依道对答如流:“只有世间最强的人才能战胜魔鬼。”


    还顺带拍个马屁!


    孱弱将死的老皇帝,一定很需要?这种恭维,一定很期待重生吧?


    康熙的目光没有一丝暖意?。


    我忽然想,他会怎么吃我的心脏呢?只能做成肉糜。


    可?即便是最讨厌的口感,他也?会一口气吃光吧?连一点?肉渣都?不会分给旁人。


    最可?怕的是,吃了我的心脏他照样会死,而我……还会被时间复原。


    这一次,恐怕再也?没人相信我不是魔鬼。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算了,别想了。别被没有发生的事情吓到!


    连撒旦都?有追随者,大不了我带着一群小?鬼,掀翻他满人王朝!


    先取得暂时性的胜利!让他吃了我!给四?爷一个逼宫夺位的由头!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上帝把我送到大清的原因!原来我和皇上之间的宿命安排是这样的!”我故作惊喜,果决地伏地祈求:“皇上隆恩深重,微臣无以回报,愿剖心证道,为大清留下一个千秋万载永垂不巧的明君!”


    嘣!


    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发聩的响声。


    在皇帝听来,这是为人臣子该有的觉悟和决心。


    可?对我而言,这是愤怒的呐喊。


    非得把人逼成鬼!那我就做鬼反噬你!


    “千秋万载,永垂不朽。”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喃语。


    接着,是一串脚步声,渐去渐远。


    卢依道走了。


    是去拿手术刀了吗?


    我心脏好像自?己有意?识,它已经开?始疼了。


    “你以为始皇帝追求长生是因为怕死吗?不,天下大统,他有太多理想还没实现。当皇帝可?不是个好差事,朕从六十岁就开?始力不从心,咬牙挺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老天不收,天命不可?违。如果朕六十岁之前获得这颗‘魔鬼的心脏’,或许会动心。可?是你瞧朕现在的样子,活着已然是痛苦,如何再为国家操持?”


    这……他难道不想永生吗?


    我缓缓抬起头。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擦擦脸,孩子。”


    啊?


    我后知后觉地摸了下,才发现泪水都?已经流到脖子上了。


    “怕死是人之常情,你的孝心甚慰朕怀。给大清留下一个苟延残喘却永远不死的皇帝,不如留下一个正当壮年的明君和一个身怀异能的贤臣。”


    我已经呆了,除了流泪,什么都?说不出来。


    “今日?之事,除了朕和你,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将来你还会不会面临同样的境遇,朕不敢保证。对于皇帝而言,责任高?于一切。必要?时,没有谁不可?以被牺牲。不过,只要?你忠君报国,像侍奉朕这样侍奉新君,朕可?以赐你一道免死金牌。”


    我花了一会儿功夫恢复平静,再次跪伏下去,朗声道:“微臣尽忠的是能任用贤臣、改革弊政的君主,微臣报效的,是大一统的华夏九州,倘若不是这样的君主和国家,死亦何惧。”


    “朕给你选的,正是这样一位君主。在他治下,大清绝不会四?分五裂,只会越来越强大。可?他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弱点?,令朕放心不下。”


    说到这儿,他面色痛苦,发出干呕的声音。


    “皇上……”我直起身子,忧心道:“要?不要?叫太医?”


    他紧皱眉头,轻缓地摆了摆手。


    片刻后才继续说道:“他为一个女?人,父母妻儿和名?利皆可?舍,甚至不惜与天下人为敌,朕恐他连江山也?拱手相让。”


    经过刚才的惊吓,我已经皮实了。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把问题抛回去:“皇上想让臣怎么做?”


    他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


    我上前接过来,在他的示意?下打开?,这是一道圣旨,上面几句表彰了我的功绩,下面的结论是:封三等?阿达哈哈番,特赐终身不嫁,若有后嗣,赐与母姓,不可?入朝,不可?留京。


    这是防着我从前朝转后宫,凭子嗣窃取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啊。


    不过倒正合我意?。


    有了这道圣旨,不管是四?爷还是德妃都?休想把我关到深宫里面!


    我含泪叩首,发自?肺腑地说道:“微臣对皇天后土、耶稣、佛祖和皇上起誓,忠君报国,绝无二心。倘若有不臣之心,或有想嫁人之意?,必将受千刀万剐之苦,死后不入轮回,永无安宁。”


    他闭着眼道:“朕还有一道旨意?留给顾命大臣,若你遵循誓言,则可?保你平安无忧,若你食言,下场比你应誓更惨。”


    “微臣谨遵圣谕。”


    他这才缓缓睁开?眼,眼里有了些许温度,“不能听你叫声阿玛,朕亦深感遗憾。”


    麻木的心再次轻颤。


    在这一刻,从未感受过父爱的我,终于开?始真切地为这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父亲感到悲伤。


    1721年12月20日?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晴


    从我获封爵位,四?爷是继位者基本成了共识。


    至今还不肯面对现实的,都?是故意?扭曲事实,蓄谋篡夺大位的野心家。


    其中九爷、十爷及其门人叫嚣得最狠,不过畅春园门口已经没人响应他们了。


    因为从昨天起,康熙的呕吐之症愈发严峻,张廷玉和马齐被宣召入园,人人都?猜测,皇上已将传位诏书交给他们。


    这两人从进去就没再出来,和我一样。


    没人可?以将康熙的身体状况传出去。


    不过我能想象,京城各路兵马一定都?在枕戈待旦。


    四?爷和十三爷肯定夜不能寐,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八爷党的动向。


    昨晚,皇上上吐下泻,龙床上一片污秽,人也?一度陷入昏迷。


    张廷玉和马齐商量是否该传四?爷入园,一个觉得应该叫,一个觉得应该等?皇上恢复神智再问一句。


    他们两个无法达成一致,便去问隆科多,隆科多只做皇上的传声器,其他时候一概做哑巴。


    于是他们又?来找我。


    我以半个医生的身份告诉他们,皇上现在的症状怕是胸痹(心梗)的前兆,若发作就是一眨眼的事儿,到时候再去传召就晚了。若有皇子在宫外兴兵,京城就危险了。应该立即将他们召集到畅春园,统一看管。


    马齐叫来太医,一问果然有这个可?能,立即让张廷玉拟旨。若有抗旨不来者,按谋逆罪论处。


    于是今日?凌晨,所有皇子都?来到了畅春园,跪在清溪书屋外面。


    隆科多穿着黄马褂,带领一群侍卫将这里团团围住。


    “皇阿玛,您到底把大位传给八哥还是十四?弟,您倒是亲口跟我们说一声啊!”九爷、十爷一直嚷嚷着要?见皇上,并撺掇年少的阿哥们一起哭嚎,马齐和张廷玉再三劝告他们小?点?声。


    只要?他们一站起来往前冲,御前侍卫就会横刀在前,冷冰冰道:“请爷别为难奴才。”


    八爷于是将矛头对准了我,轻飘飘开?口道:“皇阿玛怎么可?能只见儿媳妇,却不见儿子?马中堂,张中堂你们糊涂了吗?”


    十三爷冷笑?道:“八哥,你这话说的没道理。宣召秋童的旨意?是送到通政司的,皇阿玛见的是通政司副使,不是什么儿媳妇。”


    九爷扯着嗓子喊:“她只是个没名?没份的姘妇,当然不配称为皇阿玛的儿媳妇。自?小?上书房的先生们就教我们尊礼重教,平时我看到她都?是强忍着恶心,没想到到了这时候,还得见这个不三不四?的人,真是……”


    四?爷一拳怼上去。


    二十三、二十四?一人咬他一条腿。


    十爷则一手扯下一个,朝他们脸上甩耳刮子。


    霎那间,惨叫哭嚎声迭起。


    阿哥团打成一锅粥。


    马齐和张廷玉一脸生无可?恋。


    “够了!谁再叫嚷闹事,休怪本官不留情面!”隆科多高?喝一声,派人将他们拉开?。


    十爷嚣张至极,疯狂踹打御前侍卫,隆科多绕到他身后,朝他膝盖窝狠狠一踹。


    十爷猛地扑倒在地,摔得鼻血横流。


    他摸了一把,嗷得一声惨叫起来:“皇阿玛,您快出来看看啊,狗奴才打杀您儿子了!皇阿玛救命啊!”


    九爷也?跟着大喊。


    阿哥营里还有几个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四?爷一一看过去。


    这时,清溪书屋的门打开?,李九一从中走出来,朗声叫道:“宣雍亲王觐见。”


    第 240 章


    整个院子霎时安静下来。


    四?爷看了我一眼, 我对他微微一点头?,他便昂首阔步朝屋内走去。


    九爷飞奔起来往前跟,大喊道:“皇阿玛, 有什么话四?哥听得,我们听不得?我们不也是您的儿子吗?从您去了南苑儿子就没见过您, 您是病了, 还是被奸人害了?”


    十爷顿时?反应过?来,哭喊道:“皇阿玛,今天老十就算豁出命也要锄奸护驾!”


    诚亲王和恒亲王将他一拉, 训教?道:“别发疯了,皇阿玛好着呢, 还不到你哭的时?候!”


    十六和十三从前面拦住九爷。


    和十三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同, 十六爷诚恳到近乎哀求:“九哥, 别闹了。事?到如今,闹也没用,认命吧。”


    九爷面色涨红, 脖颈上青筋暴起,嘶喊道:“不,你们还看不明白吗?皇阿玛病后只召见了老四?和隆科多, 分明是这两个人联手控制他老人家想?谋权篡位!我要看看皇阿玛!”


    李九一焦急地下了台阶, 连连摆手:“诸位阿哥别急, 皇上和雍亲王交代些话, 说完就会召见你们。”


    此?话一出,八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猛然叫道:“皇阿玛, 老十四?马上就凯旋而归了,他出征前, 您亲口承诺要把大位传给他,您可不能……”


    “八爷!”我将他打断,微笑道:“皇上能听到您的谵语。请不要用自己的错觉指责他。他原谅过?您多次,也请您真正?体谅自己的父亲一次吧。”


    他脸色一白,下意识抬眼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终于没再说下去。


    艳阳高照,风也不凉。


    坐在廊下等待的时?候,我有点打盹儿,恍惚间觉得,这是极其寻常的一天?。


    “宣诸阿哥觐见。”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李九一才再次宣召。


    隆科多下令御前侍卫放行?,九爷冲在最前面,八爷反倒落在了最后面。


    马齐和张廷玉次第跟上去,我也悄然尾随。


    二十几个阿哥将这间不大的寝宫跪得满满当当,我们三个只能站在门口。


    半垂的帷幔遮住了康熙的身体,我只能从那只被二十四?阿哥抱住的手判断,他是坐着的。


    “皇阿玛,您怎么了?您起来陪胤祕玩好不好?”二十四?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康熙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似乎叫了谁一声,不过?就连跪在最前面的九爷都没听清。


    “都噤声!听皇阿玛说话!”他立即直起身子回首厉喝一声。


    整个房间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二十四?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便是如此?,九爷仍嫌他吵,一把将他扯开往后一扔,自己挤过?去,急切地问:“皇阿玛,您说什么?”


    康熙声音微弱却不失威严:“胤祕的脸,谁打的?”


    九爷肩膀一缩,一时?语塞。


    二十三阿哥趁机喊道:“皇阿玛,是十哥打的,他也打我了!”


    十爷一把捂住他的嘴,蛮横地嚷嚷道:“皇阿玛,都这时?候了,您还操这闲心?做什么?几个巴掌又打不坏他。当务之急,您得赶紧下诏把十四?弟叫回来,要不天?下就乱了!”


    康熙气得手直哆嗦。


    诚亲王喝道:“胤俄,休得无礼!气坏了皇阿玛,这永世骂名你担当的起吗?”


    十三爷则道:“十哥,你这是要逼宫啊?要是皇阿玛不答应,是不是也得挨你巴掌?”


    这话犹如啐了毒的利刃,犀利又歹毒。


    要不是亲耳听到,我绝对想?不到,会是纯孝柔善的十三爷说出的。


    可见只要名分未定,谁都不敢放松,临近终点,所有人都绷到了极限。


    “老十三!”跪在床尾的四?爷头?都没回,低喝道:“两个幼弟惊慌失措,你别火上浇油了。老十只是情急说错了话,咱们兄弟中绝没有那不忠不孝的人!”


    十三爷怔了几秒,随后才幽幽道:“四?哥菩萨心?肠,从来眼里只有好人。”


    九爷冷笑道:“到这时?还做戏,真是天?下第一伪君子!”


    “都闭嘴!”冷不丁一声呵斥,康熙猛地坐直了。


    马齐和张廷玉本能地往前迈了半步,手也跟着抬起来,似乎想?去扶。


    不过?还是近在咫尺的四?爷反应更快。


    面色蜡黄的康熙把手搭在他小臂上,眼含热泪扫视众人,颤声道:“自二阿哥身染狂疾被废,储君之位便引来无数纷争。朕亦饱受忧烦,唯恐选错庸才,有负祖宗所托,亦担心?新?君残暴不仁,不能善待你们这些兄弟。朕年?幼丧父,不知道怎样做一个好父亲,想?这几十年?,难免有严苛、偏颇之处,然扪心?自问,虽日理万机,仍时?时?关注你们的成长教?育,能成才者尽力扶持其成才,不能成才者只盼成人安享富贵。朕,不比寻常人家的父亲失职,奈何落到临终不能安心?闭眼的地步?”


    马齐和张廷玉不住擦眼,感慨道:“皇上对阿哥们的关怀疼爱,臣等自愧不如。”


    阿哥们伏泣一片。


    四?爷哭道:“是儿臣不孝,没能为皇阿玛多分忧解难,儿臣有罪啊!”


    诚亲王亦哭道:“父子相亲的画面如今还历历在目,皇阿玛是世上最好的父亲,这辈子能当您的儿子,是儿臣十世积来的福气。儿臣身为兄长,没能约束好弟弟们,请皇阿玛责罚。”


    八爷捅了捅九爷十爷的后背,他们不情不愿地表态:“儿臣知错了,请皇阿玛保重身体,往后儿臣再不惹您烦忧。”


    “便是你们想?,恐怕也没机会了。”康熙力一松,整个人往后仰去。


    “皇阿玛!”四?爷赶紧拖住他的后背,将他再次扶正?。


    他急促地喘了几下,忽然大声道:“雍亲王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宗祧、经纶帝业,朕晏架后,著其继朕登基!”


    说完,他两眼一闭,软绵绵倒在四?爷身上。


    时?间好像被暂停了。


    屋子里所有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我脑子里轰然一炸,空白无声。


    就这样了?康熙时?代就这样结束了?雍正?时?代就这样到来了?


    太不真实了。


    片刻之后,排山倒海般的哭声乍然响起,慢慢将我拉回现实。


    马齐张廷玉,还有屋外的侍卫,全都跪倒,痛哭不已。


    “刚才皇阿玛说什么?传位给谁?”


    哭声中忽然出现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


    是九爷。


    他已经站起来,状若疯癫地质问大家:“是八爷还是十四?爷,我没听清,谁听清了?”


    十爷也豁然站起来:“我听清了,是老十四?胤禵。”


    “胡说!是雍亲王,雍亲王,就是雍亲王!”二十三大声反驳。


    十爷抬手就要打,被十三爷抓住了手腕。


    马齐道:“两位皇子请节哀,名分已定,皇上亲口说的,在场每个人,甚至连外面的侍卫都听的清清楚楚,继位者乃雍亲王。”


    八爷箕坐在地上,冷笑道:“可我们也看得清清楚楚,刚才皇阿玛要躺下休息,被雍亲王用利器抵住后背威胁,这才骤然发声。”


    “荒谬!”四?爷将两手往前一伸,质问道:“哪儿来的利器?”


    “来人,搜搜老四?把利器藏哪儿了!”九爷高声叫道:“谁能搜出来,便是为大行?皇帝报仇的第一功臣!”


    关在宗人府那几年?,他一定恨极了四?爷,也恨极了我。


    作为宠妃的儿子,他这辈子可能只在我们身上吃过?亏,所以不惜粉身碎骨也要争。


    可惜这时?候不可能有人响应他。


    他便亲自往四?爷身上扑。


    张廷玉大喊:“保护皇上!”


    门口两个御前侍卫迅速冲进来,十爷混不吝地往前一挡:“我看谁敢对皇子动手!”


    十三爷在其身后喝道:“我敢!”


    说罢又往他膝窝处踹了一脚,十爷狼狈地扑倒在地。


    另一边,御前侍卫也已将九爷拿住,问四?爷:“该如何处置,请皇上吩咐。”


    “别急着巴结,他还是不是皇上呢!”八爷冷笑道:“四?哥,你不会连个诏书都没混上吧?这样可没法?跟文武百官及后世交代。”


    话音才落,隆科多捧着金匣踏进门来,“大行?皇帝遗诏到。”


    所有人再次跪倒。


    “雍亲王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隆科多念完,将其递给马齐:“请马中堂、张中堂查验。”


    马齐、张廷玉看完纷纷点头?:“是大行?皇帝笔迹,印玺为真。”


    他二人将遗诏送至四?爷手中,四?爷捧在胸前泪如泉涌,痛哭道:“皇阿玛不仅是世间最好的父亲,更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帝王,他将此?重担交给我,我怎及他万一……”


    诚亲王道:“请皇上节哀,保重龙体。”


    接着转身对众人道:“大行?皇帝授命于雍亲王,名分已定,我等当行?大礼!”


    说罢带头?跪下,其余人纷纷跟着下跪。


    八爷箕坐不动,九爷和十爷站着不动。


    我的膝盖刚要触碰地面,忽然被人拖住双臂。


    “你就别跪了。”四?爷红着眼睛将我拉到一旁,“这几日你忧惧疲惫,憔悴得不像话,现在大局已定,你可安心?回去休息了。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事?儿就回去陪你。”


    我习惯性点头?,转瞬间意识到不对:“这样不行?,你现在是皇上了,我不跪于礼不合,他们三个更……”


    他摇头?打断我:“我是皇上,我说了算。这点小事?儿不难处理,你信不信我?”


    从前他是雍亲王的时?候,承诺我的事?儿就没有办不到的。现在成了皇上,还有什么能难倒他的?


    在畅春园这三天?,我不再为继位而忧心?,反而因为回顾与康熙打交道的经历,充分认识到了帝王的无情和无奈,深深担心?四?爷变成雍正?后会不会和从前判若两人。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想?过?我们会走?这么远。


    到了今天?,我们已把对方当成相伴一生?的伴侣,再说退回纯粹的君臣关系是不切实际的。


    只是,权力和责任会不会扭曲原本和谐甜蜜的感情呢?


    我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广阔舞台,却害怕失去真挚亲密的爱人。


    不过?,在阿其那三人组还在挑战他权威的局势下,他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让我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他还是那个把我置于自己之前,宁为我得罪天?下人的‘恋爱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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