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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知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大臣们见状, 纷纷暗中狂喜不已,此番有驷车庶长亲自出面反对,实乃意料之外的惊喜!


    自君王前些日子执意要破格从庶民中选拔官员开始, 这群人精便迅速地察觉到,一场与他们休戚相关的空前危机正在到来——


    虽然自商君变法后,秦国明面上不再有官职世袭制, 但实则军功爵位可降级承袭。


    这意味着, 公卿大臣们只要不犯事,他们的嫡子嫡孙便可生来就有爵位,而其他子孙亦可通过“捐千石粮食晋爵一等”的制度, 天然与底层庶民形成天堑之别。


    有了爵位,他们的子孙便有了土地和俸禄, 无须为穿衣吃饭之事担忧,家中子弟读书识字的风气, 自可连绵不绝地延续下去。


    而秦国朝堂需要的人才, 绝非那些只会下蛮力干重活却目不识丁的贫寒庶民。如此一来, 读书识字的权力掌握在谁手中, 谁的后代就可天然离朝堂权力更近。


    世间庶民不胜凡几, 但有几个贫寒之家有这等远见和毅力,舍得从口粮里省出嚼头, 给儿孙买上几本书?


    甚至,对那些终年到头跟泥土打交道、操心下一餐数几颗黍米下锅的庶民而言, 他们从未尝过读书识字带来的甜头, 压根不可能生出浪费劳力、供养儿孙读书的念头来。


    再者, 历代大才所编典籍于字里行间之精妙, 若非世间罕有的神童,又有几人能无师而自通晓?即便庶民之家省吃俭用买几本书简, 也交不起先生讲学的束脩之礼,到头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贫家子弟,即便因军功封爵,其前途也是有上限的。


    自孝公以来,因军功显赫而封侯者,不过白起等寥寥数人,而大部分得军功封爵之人,爵位不过止步于六级官大夫,官职不过止步于各县小吏,真正把持朝堂政务要职的,仍然是秦国豪强大族中人。


    朝廷每岁征召,征的皆是郡县推举出的,博览群书才华过人者,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出身于一贫如洗的庶民之家。


    譬如朝中三公九卿,无论是先前的昌平君,还是如今的隗状、王绾与治粟内史,皆是关中豪族出身,自幼便修习“君子六艺”之道,这等文臣高位,哪是一个泥腿子能坐上的?


    即便李斯这个“因能出奇计强秦”,而被君王破格提拔的楚人,亦是自小耳熏目染书简的落魄豪强之后。


    总归,一言以蔽之:君王若果真要开办公学、施行科举制,便为庶民阶层打开了一道宽阔的大道,而豪族与庶民遥遥相隔的那道天堑壕沟,将会被“公学培养人才,而以考试选吏”的新规则彻底打破。


    从此,豪族子弟将丧失“天然离秦国官场最近”的优势,转而要与那些大量涌入的庶民子弟竞争官职。


    对任何时代的既得利益者而言,他们小说群5②4⑨0八1久2整理此文,加入可看更多完结文皆会本能地抗拒这种竞争。


    在这人心浮动的瞬息之间,有大臣忍不住狐疑地看向李斯。


    按他们的设想,这位最擅长为己身谋利的李廷尉,本该坚定地与大家站在同一战线,力劝君王打消科举制念头——为何,他今日却反常力挺君王?


    嬴政养气功夫极佳,并未因嬴仲雍于殿堂之上的暴躁而被激怒,他面色仍十分平静地解释道,


    “请老族长稍安勿躁,寡人如此行事,自有不得不为之的缘由:我秦国如今已连灭韩魏两国,接下来四国必将覆灭于寡人之手,想来,此事至多不过十年之间便可完成,届时,待中原各地战火消停,秦国朝堂之精力,必将由外战而转于内政之上,如此一来,要治理一个比以往更辽阔数倍的秦国,还需招揽数万大小官吏安置于各地之间,再者,如何治理一个全新的庞大秦国,亦需选拔出更多能吏来与寡人探讨”


    “而军功制选拔出来的,往往只有武功之才,大多晋爵之人,对朝中琐碎政务着实束手无策,是以,他们只能空有爵位或担任乡县小吏,而律法学室之子,大多又只通秦法而不知治国故而寡人以为,我大秦要打造一个安稳盛世,还需以公学为培育人才之框架,以科举为遴选人才之制度,尽收天下治国之才于大秦彀中,如此,我秦国方可代代有能臣”


    文臣们暗中飞快交换着眼色,王上这言下之意,是执意要设科举开公学了?我等又该如何劝服他?


    嬴仲雍听到这里,自然也听出嬴政的坚持,便长叹一声推开嬴政扶他的手臂,扬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就是你不得不为之的缘由?老夫倒认为,纵便商君立下的选人之法,选不出你想要的治国人才,但我嬴氏恁多族中子弟、秦国恁多关中良家子、公卿恁多饱读诗书之后代,还不够由着你随意挑选的?你放着各家各户精心培养出来的子弟不要,偏要耗费银钱去培养那些庶民子弟,行这等费力不讨好之事,何苦来哉?嬴政呐,你且听老夫一言,歇了这荒诞心思吧!”


    隗状忙颤巍巍上前,小心笑着看向嬴政,附和道,


    “王上,臣以为老庶长之言很有几分道理,这公学若在各地一开,难免会如律吏室与匠人学室那般,要涉及修建学舍、物色老师、管理学子等诸多事宜,如此一来,即便学子自负束脩之花费,朝廷亦免不得要耗费许多人力财力,如今各处人手本就不足”


    王绾掩下眸中闪过的精光,亦上前殷殷劝道,“臣以为,王上之言亦有道理,科举制确实能为秦国选出拔尖人才只是如今四国犹存,我大秦数年间至少有数十场恶战要打,先前,仅是争夺赵国几座城池,我军便与李牧僵持了足足两载,而接下来除了李牧,还有楚国项燕那硬骨头要啃,为免战事陷入胶着之中,朝中需得备上支撑大军数年之粮,如此一来,开办公学一事,恐怕还需请王上暂且后移臣以为,不如待秦国灭了六国再开办”


    文臣们闻言,顿时眼睛一亮,纷纷跪地恳求君王将开办公学一事推后。


    嬴政负手而立,深深看了王绾一眼,一时未置可否。


    呵,为何他要推行的分明是科举制,隗状与王绾等人却绝口不提“科举”一事,反揪着“公学”不放?


    因为他们知道,若失去了公学,这科举制便成了缥缈的无根之木,永不会有枝繁叶茂之时。


    毕竟,这一回全国轰轰烈烈考试选拔数月,最后不过只得区区一百八十人,可见庶民之中,能如陈平那般自学成才的佼佼者,实在屈指可数。


    而秦国百年间,从不缺精通秦律之官吏,这一大代接一代的律吏又是从何而来的?自然来自商君变法开设的律令学室。


    正是这一间间足够容纳数十人的学室,为秦国源源培养出大批严谨而优秀的秦律人才——换而言之,若秦国只施行科举制,而不开办公学,那么,科举制将很快会失去人才供给,不过一两年便难以为继。


    李斯亦似笑非笑看着王绾,这位左丞相打的,正是以退为进的主意。


    若王上今日答应下来,待他下回提起此事,王绾必会再带着大臣们找出新的由头,力证“眼下并非开办公学之良机”,从而让秦国公学开办之日遥遥无期。


    这般之下,秦国朝堂遴选官吏,依然只能从买得起书简笔墨、请得起先生教学的豪强子弟间选拔。


    对李斯而言,他并非隗状等世代根植于秦国之豪族,又许下全力支持君王之誓言,眼下自然不愿让王绾等人的盘算得逞,于是悄悄抬眼朝嬴政看去。


    有些话,王上不便直言,但他李斯既要做一个唯君王马首是瞻的纯臣,便应主动替君王解忧。


    在嬴仲雍的喋喋不休中,嬴政感知到李斯投来的目光,状似无意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李斯立刻心领神会,笑着上前朗声道,


    “臣倒以为,公学一事迫在眉睫,如今眼看秦国这池子愈发地壮大起来,这捞鱼之地啊,也该从小池转而放眼天下了!若以这天下为池,将散落各地之庶民俊才苗子,一代代尽数收入朝堂囊中,秦国便永不会面临人才凋零之忧!”


    嬴仲雍转身看向李斯,目光威严道,“老夫听你言中之意,是嫌我关中子弟与各地征召的俊才,皆比不上那些目不识丁的庶民?”


    李斯毫不畏惧直视对方的目光,满脸堆笑道,“老庶长误会了,关中子弟固然多才俊,但随着秦国池子的变大,王上可选用的出类拔萃之才也将越多,择优而取,方利我大秦。”


    这话回得极为大胆,暗指如今池子大了,君王宁要出身不显的一流人才,亦不愿以豪强二流人才滥竽充数。


    隗状与王绾对视一眼,正要再开口,嬴仲雍却猛地将手中拐杖一扬,虎虎生威朝李斯挥去,“好你个居心叵测的楚国人,竟敢当着老夫的面,挑拨我嬴氏一族与君王之关系,你也配?”


    说话的瞬息间,拐杖已近至眼前,李斯眼看躲避不及,蒙恬急忙闪身上前,君王却已飞身使了巧劲,一把夺过拐杖,冷声道,


    “老族长擅闯章台宫已是违律而行,怎敢在寡人的大殿之上,这般动手羞辱大臣?”


    李斯抬袖抹了抹额间吓出的冷汗,悄悄往嬴政高大的身躯后方挪了挪,这老庶长忒不讲理了!


    嬴仲雍用力扯着嬴政手中的拐杖,怒道,“嬴政!当年吕不韦在秦国大肆弄权,夏太后冷眼旁观,只等着挑你的错处恨不得以成蟜代之,赵姬亦毫不在意你的死活,若无老夫率嬴氏一族,隔三差五以公族之名前去找他们施压,你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如何能熬到今日?如今,你宁将官职爵位赠予庶民,而不肯照顾我嬴氏族中子弟,你便是这般报答公族的么!”


    说起来,这位老族长此番匆匆赶来大闹朝堂,也有难言的苦衷——


    眼看秦国即将征服东方列国,成为继周天子后而一揽九州的中原大国,但嬴氏一族,却并未随着秦国的强盛而兴旺,反之,公族已有日渐衰微之势。


    其实,秦国公族在穆公时代,便以卿大夫之职,辅佐君王或率军亲征,就拿他这“驷车庶长”一职而言,当年亦是集军政之权于一身,国中权势极大。(1)


    卫鞅变法后,惠文王以温水煮釜之计,逐渐剥离公族庶长手中的权力,但当时的严君樗里疾智勇双全,亦多次率军与列国交锋,公族在秦国仍有九成的威慑力。


    后来武王举鼎而亡,宣太后与惠文后为争夺新君之位,秦国陷入三年季君之乱,最后,随着嬴氏一族诸多公子,被宣太后一派诛杀殆尽,这庶长一职,也彻底沦为只可管理王族事务、不许插手朝堂之事的虚衔。(2)


    虽有十七级之高爵,却无半分实权在手。


    与之相呼应的,还有嬴氏族人的日渐被边缘化——自昭襄王一朝起,公族之中再未出过三品以上官员,族中子弟,亦大多空有爵位而无官职。


    再者,列国公族子弟皆有封地,但纵观六国,别人的封地是包括土地、税赋和征兵权力在内的实权,而秦国公族,只能享受这土地带来的税赋,所谓封地不过是“食邑”。


    原本,公族之人皆盼着嬴政登基后,能多为他们加官进爵,哪知等了这些年,也并未等来殊遇——秦国选拔人才时,依然会优先考虑“才”,而非血缘亲疏。


    若仍是一切照旧便也罢了,偏偏嬴政这一年以来,又是为庶民盘火炕,又是为庶民发奖励,现在还要从庶民中提拔官员,这些举动实在令公族之人万分不满。


    若朝廷有多余的钱粮,何不多发些给自家族人,反倒赠与那些低微的庶民,世间岂有君王会如此糊涂?


    于是,近日一拨拨族人前去找嬴仲雍诉苦,而他在一番深思熟虑后,亦担忧公族的未来。


    先前卫鞅变法,让秦国公族失去了从军从政之权,眼下嬴政若再折腾甚么科举制,岂非要将外人拉进朝堂争权夺势,彻底堵上族人晋升的道路?


    嬴政先以眼神示意宫人上前,左右扶住嬴仲雍,再快速将拐杖夺过,交到蒙恬手中,淡声道,


    “君王供养公族,公族自当为君王效忠,此事寡人与公族两不相欠。而科举制与办公学,于公族利益并无半分冲突,届时,国中子弟皆可入学参试。至于公学开销一事,我大秦有数倍于往年之高产仙种,即便要备战四国之粮仓,粮仓之中亦毫无压力。”


    他又目光灼灼犀利扫向大臣们,意有所指道,“列位爱卿之子孙,亦可因科举而青出于蓝,来日身居比汝等更高之官爵亦未可知。”


    王绾暗暗苦笑,眼下最让人感到不安的,便是这“未可知”啊!


    池子大了,鱼儿原本能游得更欢畅,但若原本无资格入池之鱼,如今亦在君王的授意下肆意大量涌入,那些原本早待在池中的鱼儿,如此之下还能抢得多少饵食?


    他是这般想的,嬴仲雍亦是这般想的,老庶长见嬴政执意要施行科举一事,想趁机为公族子弟争取几分利益,便挣脱宫人的搀扶,大声道,


    “老夫依然认为,这科举制无论对嬴氏子弟,还是公卿之后,皆为不公!以他们的身份,自当另设一条恩荫之路,怎可屈尊降贵与庶民同堂而学?”


    大臣们悄悄交换着眼色,老庶长英明!若科举与公学非行不可,当务之急,便是在此事落地前,为自家儿孙争些利益!


    思及此,众人再次下跪恳请君王开恩荫之路,一时悲戚恳求之声绕梁于殿中。


    李斯暗暗冷笑,恩荫?他们这分明是想当众逼迫君王,妄想再行商周世袭官爵之制,王上绝不会答允此事!


    果然,嬴政负手踱步,挨个看着他们头顶的黑色冠帽,轻轻笑道,“寡人这一生只想朝前看,从未想过往后退,列位爱卿若嫌头顶冠帽太重,自可取下来得个安宁。”


    大臣们心中一凛,忙纷纷叩首辩解,嬴政却再也不看他们,只目光炯炯看向嬴仲雍,清朗的声音回荡于殿中,


    “老族长之言寡人并不赞同,嬴氏公族子弟世享俸禄,饱读诗书,若他们深受国恩,却无半分底气能在科举考试中、胜过那些衣食无着的庶民,反倒想靠恩荫之道作弊取巧,若如此,不如去前线为寡人多杀几个敌军,也好过这般饱食终日碌碌无为!”


    王绾俯首于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科举与公学一事,在王上这句话出来之时,便已成为板上钉钉之定局。


    嬴仲雍却气得胡子都在颤抖,怒道,“公族封爵建邑,乃周礼奉行之道,当今列国之中,我嬴氏一族已备受朝廷冷落,你说出这等糊涂之言,就不怕寒了公族子弟的心么?”


    嬴政摇首,目光透过殿门望向空中飘荡的云,声音愈发清冷起来,“若公族子弟不可用,寡人便想早日改秦律,改税赋,施行尧舜之仁政,这天下间,自有万万庶民愿心甘情愿为寡人所用”


    尔等既拦着不肯让寡人开窗,那寡人便将这屋子捅破就是!


    李斯心头一震,王上在此刻故意以气话之态,将他欲改行仁政一事说出来,大臣们往后再听闻此事,心中已有预料,便绝不会再这般震惊


    王上之智谋,着实深不可测啊!


    王绾与大臣们蓦地抬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君王,失声道,“王上要变商君之法?”


    嬴政微微笑道,“若公族与豪强子弟皆惧科举之法,寡人来日无人可用,自然要拉拢庶民。”


    嬴仲雍冷哼道,“哪个告诉你,我公族子弟惧怕科举制的?区区一群庶民,岂能胜过我嬴氏子弟!”


    嬴政笑得更真诚了,“依寡人看倒不尽然,他们今日既将老族长请来宫中,想来定是惧怕‘以考取吏’之法,若不然,老族长又何必有此一举?”


    嬴仲雍见他在臣子面前,这般看不上嬴氏子弟,一时气得满脸涨红,中气十足地吼道,“老夫愿以族长之名重射,待第一批公族子弟入学后,科举所得名次,绝不会比庶民差!”(3)


    说着,伸出一臂,“来吧!”


    嬴政疾步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当场约下赌注:输家需在宗庙前负荆请罪。


    在大臣们迷茫的表情中,在嬴政与李斯含笑的目送中,嬴仲雍从蒙恬手中夺回拐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章台宫。


    他一路盘算着,该如何督促族中子弟勤奋向学,又该如何在录用结果出来之时,让嬴政心服口服地,前往宗庙向列祖列宗赔罪


    待他登上马车之时,心头忽然一动,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他瞬间瞪大双眼,猛地一拍脑门,暗暗懊恼不已:老夫今日,本是来劝嬴政打消“以考取吏”念头的,眼下怎的反在大臣面前,许诺他开办公学、开设科举之事了?


    第72章


    随着老庶长的败退而走, 加之君王势在必行的强硬姿态,以隗状为首的大臣们,不得不转而支持科举制。


    毕竟, 嬴政方才话语间,还有意无意提醒了他们另一桩大事:秦国高产仙种的背后,还站着一位全力支持君王的神仙。


    隗状与王绾不由得顺着这句暗示, 霎时想到小仙童素日对王上的无尽维护, 他们若惹恼了君王,还会得到个什么好下场?


    至少在这个时代,在这秦国朝堂之中, 无人敢与呼风唤雨的仙人作对——粮仓中满满当当堆积的两百多万石留种之高产粮食,无时不提醒着他们仙人的真实存在, 保不准,这空穴来风的科举制, 便是仙人向王上提出的!


    如此一来, 朝堂剑拔弩张的氛围登时消散一空, 君贤臣顺的和谐画面再次呈现, 大臣们尽心挖掘着智慧为君王献策献计。数日后, 君王在与“老神仙”探讨最适合秦国的细则后,关于开设公学的诏令很快颁布出来。


    依据由易到难的讲学程度, 朝廷在命人编纂对应教材的同时,又开设划分为三等的地方公学:


    设立于各乡里的初等公学, 免费收容国中所有年满四岁至六岁之男女孩童, 且每日提供一顿餐食, 由其父母做主自愿入学, 修习识字描摹、算学等启蒙内容。


    三年后,这批孩童通过县里统一糊名考核, 择优录取额定人数,进入户籍所属县设立的中等公学继续学习,一应食宿费用及徭役依然全免。


    若有先前在家中求学、因超龄而无法就读初等公学的学子,亦可参加相应统考,而入读对应等级的公学。


    同时,朝廷诏书又补充了一条针对各地豪强的“福利”细则:


    一则,若新归顺的东郡豪强,愿为各地学堂捐赠千石粮食,便能得秦爵一级。


    二则,各地愿为县学捐赠粮食千石或黄金二百斤者,县学可破格收容其落选子弟一人,若欲让两名落选子弟进县学,则捐赠倍之。


    第一条“以粮换爵”之法,在秦国历来有之,东郡魏地豪强如今随着旧国的覆灭,眨眼就成了惶惶不安的秦国庶民,见此福利怎能不欣然大喜?若非秦法只允捐千石而晋一爵,他们恨不得多捐几千石、多升几级爵位呢!


    诏令下达当日,东郡各乡县,便迎来络绎不绝的车马驮着大量粮食前来。


    而第二条,亦可为朝廷减缓经费压力,嬴政笃定豪强届时定会捐钱粮换名额。


    何也?在“物勒工名”的秦法监督之下,所有官办工坊出产物品的品质,皆比私人工坊高出一大截,更遑论这涉及后世子孙前程之学堂。


    朝廷既要开办公学,必会请来最好的先生授学,区区一地豪强,如何能与朝廷争夺当世大儒大才之师?


    毫无疑问,这“福利”条款的出台,将吸引众多资产颇丰的地方豪强,出巨资为族中不争气的子弟,向官府“兑换”入学名额。


    如此一来,仅收容一名落选豪强子弟的物资,便能为县学数百名优秀学子,提供数月之口粮。


    而另一方面,学堂之中,亦有李斯制定出的严格秦律监督,学子若有不敬先生、欺辱同学、扰乱课室等品行不端行为,最重者,将面临退学的处罚。而纨绔子弟若因违秦法退学,家族捐赠的钱粮却是不退的。


    一言以蔽之,无论何人进了学堂,都得安安分分地遵守规则。


    五年后,这些学习内容增多变难的学子,将再次面临择优录取——优秀者可进郡学继续深造,进入郡学后第二年,学子可根据自身擅长与兴趣,自由选择主课业为文道、算筹等学科。


    同样的,若有豪强欲让家中落选子弟进郡学,则需捐粮两千石或黄金五百斤。


    六年后,这些选好学科的郡学学子,将在与全国各郡学子的竞争中,进行最后的角逐——国考。


    通过这趟终极大考者,已是板上钉钉的秦吏人选,他们还将迎来最振奋人心的殿试——获得君王亲自召见并提问,最后根据各人所考科目比重与等级,拟定就任职位,正式成为君王门生。


    为了配合公学制度的推行,嬴政又颁发了另一条堪称开先河的人口普查户籍制度——秦人傅籍年龄,从十七岁改为一岁,新出生之孩童,需同时登记出生年月。


    然而,咸阳君臣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当开办公学的消息,传至各郡县乡里之时,老百姓用他们最本能而纯朴的行动,表达了对君王最大的敬意——造人!


    读书识字,这千百年来专属于贵族阶层、对平民子弟而言难如登天的机会,如今就这般随着君王一道诏令,明晃晃摆在了他们面前,甚至,朝廷不但免了束脩费,还为孩子们免费提供笔墨和餐食。


    但凡精打细算一番后,自忖能节衣缩食养活个孩子的人家,怎能不赶紧时机生孩子,赶上这光耀门楣的好机会?


    旁的不说,即便自家孩子最后考不上县学郡学,只要能识字写字,哪怕在各地替人写信读信,亦是条轻松谋生的路子。


    他们坚信,自古穷人皆是吃了不识字的亏,从未见过有富人吃了读书识字的亏


    随着各地户籍的登记、豪强的捐粮、筹办公学的进行,秦国的春耕也在有条不紊地同步进行着。


    在三月和煦的春风中,年轻的君王带着扶苏与明赫,在浩浩荡荡的大臣随行下,乘坐五马安车前往关中观看春耕盛况。


    明赫一路都在跟扶苏咯咯欢笑个不停,谁不喜欢在春天出门踏春旅游呀!


    他站在嬴政腿上,踮脚透过车窗眺望而去,上辈子身为南方人的他,第一回 直观感受到“关中沃野千里”的含义:这藏身于秦岭四关之间的物华天宝之地,实则是一望无际的辽阔大平原,其间星罗密布着数不清的大大小方正水田,远处的水田尽头,仿佛于天之边际相接,何其壮观也!


    扶苏趁他不注意,悄悄凑上前香了一口小家伙的侧脸,急忙指着更远处的绵延山麓问道,“来,神童小九,阿兄问你,你可知这关中之地,有哪四座山环绕,又有哪四座雄关把守?老规矩,答对有奖哦!”


    这话一出,正在一脸嫌弃揉脸蛋的明赫,果然再无心顾及自己说过的“今天开始只有父王能亲我”宣言,连忙悄悄呼喊系统帮他作弊——他近日新想了一个小盘算,正想多找机会挣点钱物呢!


    愈发知识渊博的系统很快就搜出结果,明赫笑嘻嘻看向扶苏道,“阿兄错了,环绕关中的分明是秦岭、贺兰山、阴山、六盘山与吕梁山五座大山!而四座雄关,自然是关中东大门函谷关、三面临河的武关、卡住秦岭咽喉的散关、还有抵御游牧民族的萧关”(1)


    说着,他想到系统刚才科普的地理知识,不由在心头暗暗嘀咕道,“商鞅可真有眼光,当年竟让秦国从栎阳迁都咸阳,这关中之地有大片平原沃土,又有一条渭水大河,偏偏还有这么多山脉把它团团包围起来,简直是一块完美的易守难攻、自给自足之地!”


    嬴政轻轻摸了摸小家伙柔顺的发丝,小崽倒还真知晓不少人间之事。


    但下一瞬,心声里的稚气童声却变得低落起来,“但武关虽险,最后刘邦也带着大军攻破了,散关虽牢固,韩信也从这里暗度陈仓挺进关中了为什么呢?因为胡亥那狗东西上台胡乱折腾,守关的人不肯卖力了!可见真正能守住一个国家的,只有齐心抗敌的人心”


    扶苏轻轻摇着明赫的小手,阿弟放心吧,我们定能为父王守住天下人心的


    他急忙假装没听到般地笑着夸道,“阿弟好聪明!”


    明赫闻言慌忙收回心绪,笑嘻嘻弯下腰,朝扶苏摊开软乎乎的小手心,“我答对了,记得给奖励哦阿兄!”


    扶苏好笑地摸了摸明赫嘟嘟的小脸蛋,从钱袋里取出一片小金叶放进他手中,宠溺道,“我们小九很快就能成宫中小富户啦!”


    明赫乐呵呵取出衣襟里的小钱袋,珍惜地将小金叶放了进去,这还是他特意托云夫人帮他缝制的。


    嬴政俊朗的面上顿时浮现出讶异之色,小家伙不是向来最喜欢扶苏吗,怎的忽然朝他要起财物来?


    扶苏看出父王的疑惑,担心他不赞成兄弟姊妹间谈论钱物,而对明赫生出不喜之心,忙笑着抱过明赫,主动解释道,“父王,小九近日想体验如何挣银钱,便与我兄妹签订了互惠盟约,通过替我们干活或答题来挣点小钱,小孩子好奇嘛”


    前些日子,在君王与大臣们商议开办公学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小家伙便主动不往章台宫跑了,反而找到扶苏商量,想帮他干活换点银钱。


    扶苏的第一反应不是嫌弃他贪财,而是——我的仙童阿弟,果然比任何孩童都聪慧,小小年纪便知钱财之宝贵!


    于是,在嬴政不知道的日子里,在扶苏的牵桥搭线下,明赫已经在后宫当起了以劳力换财物的“小商人”,自然,他每回收的财物都很少,众人不过陪他玩这过家家的游戏呢,只有扶苏出手最大方。


    明赫忙点头如蒜,“对呀,我想多挣点钱,不过若是父王想请我干活,是不用花钱的!”


    嬴政听着这奶呼呼的童言,心头却似猛地被撞击了一下,有些生生的酸胀。


    是寡人疏忽了,竟让他一个这般小的稚子,要以这等方式讨要财物!


    他会因为明赫的举动而产生这种念头,自然脱离不了眼下的时代背景——这时期,是奴隶社会朝封建社会的过渡时期,莫说明码标价的奴仆们没工资可领,便是列国君王的后宫夫姬嫔们,亦无后世按月发放的“月例”可领,因为,眼下压根没出现“月例”这个词。


    宫中能为她们提供的,无非是足额的衣食日用之物,再有君王的赏赐,日子便能过得有滋有味,若诞下孩子的姬嫔,获得的物资也会更加丰盛,但姬嫔与子嗣皆不会有“月例”。


    如嬴政这般重视儿女的君王,更会不时以内帑私库财物赏赐各宫,加之夫人们从娘家带来或多或少的嫁妆,秦国公子公主的日子,是过得相当惬意的。


    譬如扶苏母亲是楚国公主,虽并不受楚王喜爱,但她远嫁秦国之事涉及两国邦交,楚王总不肯失了颜面,便为她陪嫁了极其丰厚的嫁妆。


    而楚国盛产黄金,楚夫人的陪嫁之物中便有数车高纯度的黄金,扶苏身为秦国长公子和母亲唯一的孩子,不但有秦国按例发放的物资,还有楚夫人留下来的一大笔丰盛遗产,如今皆由宫中内务保管,以嬴政的性子,他自是绝不会打姬嫔嫁妆和孩子母亲留下遗产的主意,这些遗产全是归扶苏的。


    但明赫跟他们都不一样,他是宫中唯一没有母亲贴补的孩子,扶苏再怎么疼爱他,又如何比得上亲生母亲事无巨细的贴心关怀?


    他是羡慕旁的兄弟姐妹有母亲疼爱,才会想出为他们干活攒钱的法子吧?可怜的小人儿!


    想到这里,年轻的君王压下溢满心间的疼爱与愧疚,从扶苏怀中接过明赫,轻轻亲了亲他两侧软糯糯的脸颊,抚着小家伙的头顶,声音有些沙哑低沉道,


    “寡人的明赫如今还很小,远未到能干活挣钱的年岁,吾儿若想攒钱,往后寡人每月为你发些黄金可好?唔,眼下是三月,待寡人回宫,便从三月开始给吾儿发放,可好?”


    扶苏忙高兴地鼓掌道,“好呀好呀!儿臣知道父王最疼小九了!”


    系统也惊喜提醒道,“天啦,秦始皇大大对宿主太好了!宿主,你现在成了华夏历史上,第一个领“月例”的王族公子呢!”


    可明赫却茫然抬起黑葡萄般闪亮的眼睛,脑袋摇晃得跟拨浪鼓一样,“孩儿不要父王发的黄金。”


    嬴政一怔,“吾儿这又是为何?”


    明赫抿了抿唇,虽然他想给父王一个惊喜,但父王既然问了,他还是提前说吧


    小家伙扶着嬴政的臂膊站起来,附耳悄声道,“父王要办公学,朝廷开支大增,孩儿有些着急,我想学会挣钱,日后好让父王可以随意花销,阿兄说,我近日挣的能换一两黄金呢,不过,其中大半皆是阿兄请我答题挣的”


    他知道这点钱对君王来说微不足道,忙又郑重承诺道,“孩儿从挣小钱学起,往后就能挣大钱给父王用了!但是,父王不要告诉阿兄哦,孩儿担心他听闻此事,会将楚夫人留下的财物全捐出来”


    这一瞬,嬴政心中涌起的感动、震惊、赞叹等情绪,堪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小崽竟能从公学一事,看出朝廷财政之重担,又能从秦国财政,转而主动想为寡人挣钱解忧有这样一个聪慧、又与寡人心连心的好孩子,寡人与秦国何其幸矣!


    他温柔地摩挲着小崽胖嘟嘟的小手手,心头的温情毫无保留地溢满于笑容之间,柔声道,“好!”


    为大秦殚精竭虑的小崽,即便他有朝一日想要这储君之位,寡人又如何能吝之?


    扶苏有些酸涩地羡慕看向父王,噫,小家伙跟父王说悄悄话,这是不想让我听见呢,看来我这阿兄做得还不够好,仍需继续努力哦


    他不知道的是,明赫是故意瞒着他的。


    以明赫对扶苏的了解,眼下他没想到这茬便罢了,一旦他知晓自己挣钱是想送给父王,定会执意将楚夫人留下的遗产充公。


    若扶苏是个心智成熟的二十岁青年,将母亲的遗产赠与国库问题倒也不大,但眼下他只有十岁,在后世还是个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小学生呢!


    明赫坚决认为,扶苏在这么小的年纪,不应该冲动做出这么大的决策。


    再者,若扶苏公然为国捐财物,各宫夫人听闻后,为了面子是不是也得跟风?以扶苏那笔资产之巨,夫人们只得咬牙掏出家底大捐一笔


    可后宫女子囿于那方狭窄的天地,能得到的财物进项本就不多,生活本已不易,他又何苦这般折腾别人?再说了,挣家里人这点钱算什么本事,真正的本事,是学宋朝那样大力发展商业,出海搞贸易,挣大把贸易顺差的银子,让朝廷和民众都能赚得钵满盆满!


    所以,在他的设想里,待秦国安定下来,一定是要尽快走商业这条路的,农业需要大量时间的投入,而工业也需要大量原始资金的注入,唯有商业,依靠流通而层层牟利,堪称投入最少而获利最多的一行。


    秦国想要摆脱对靠天吃饭农业的依赖,便要以商业之兴盛来养工业,最后才能成为三大产业均衡发展的超级强国。


    眼下,他能想到最好的主意,就是先在后宫小打小闹,攒点经商人的思维和经验,待以后时机成熟,再提醒父王开商禁,到时,他会设法帮父王赚到第一桶商业之金


    这件事,在秦国也只有他最适合做,被父王寄予厚望的扶苏,将来自然是要做储君专心于政治的,而根据他平日对兄姊们梦想的试探,将闾想当大将军,阴嫚想做女官,子高想做文臣没有一人想做商人!


    相反,因先前,商人出身的吕不韦压制父王之事,热爱父王的孩子们天然就十分排斥经商,如今不过是嘻嘻哈哈陪他闹着玩。


    如此一来,为父王充盈国库钱袋子的重任,便被一岁多的明赫主动揽了过来——恐怕孔明在世,亦要称赞他一句为大秦鞠躬尽瘁了。


    数辆马车停于农田道旁,因秦国新得宝物而再次精神矍铄的治粟内史,笑着指向一侧为播撒水稻而二遍犁水田的农人道,


    “王上请看,这曲辕犁之犁身可调节摆动,比之往年耕田之耒稆,不但能省人力与牛力过半,还可调整耕地之深浅,满足了不同作物对深耕与浅耕的需求,真乃神物也”


    君臣们立地仔细观看了半晌,农人犁至田垄边缘时,这曲辕犁便可灵活掉头转向,无须再耗费人力将之抬起来转弯,着实方便不少。


    治粟内史又笑呵呵带着众人,来到另一侧未蓄水的田地间,指着一垄垄播撒得整整齐齐的种子道,“臣在按岁轮耕之基础上,又命他们今岁施行间作套种制”


    隗状惊讶道,“栗大人,请问何为间作套作制?”


    明赫笑嘻嘻在扶苏怀里暗暗嘀咕道,“这种增产方法,原本要到西汉时期才会出现,现在被大秦提前学到了,赚大了”


    能听到心声的隗状王绾等人,顿时肃然起敬,原来这法子,又是九公子赠给秦国的宝法,幸好九公子是我秦王之子


    治粟内史笑眯眯解释道,“回隗丞相,这间作呢,便是将高植株作物与矮植株作物,以分垄之法在同一块田土间混种”


    有大臣听着,不由担心地惊呼道,“如此一来,作物岂非互相影响而减产?”


    李斯等知情人听完这话,纷纷不满瞪向那大臣,无知!这小仙童赠与我大秦的法子,怎可能减产?


    治粟内史指了指天上,耐心解释道,“这是那位给的法子,如今我等以玉米与菽豆、小麦与花生间作,由于作物高矮悬殊极大,通风透光便会极好,老夫认为此法定会高产!”


    那质疑的大臣这才恍然大悟,连连暗中祈祷“还请仙人勿要怪罪小人之失礼啊”


    嬴政素来不喜有人质疑小崽,便抢先在治粟内史前,淡淡开口道,“至于这套种之法,要待夏秋之时,在前一种作物生长之末期,于其畦垄之间,再播撒另一两种生长周期较短之作物,如此两三种作物共同生产,既不影响先前作物之产量,亦能多出后种作物之产量。”


    “旁的不说,若在菽麦结果之际,再于田间套种些胡萝卜、白菜之仙种,百姓总能多吃上几把蔬菜。”


    君王亲自开口,大臣们自然不敢再有质疑,扶苏悟出父王此举之意,高兴地亲了一口小家伙,父王越喜欢阿弟,他便越高兴!


    哪知明赫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伸出一个短短的手指,悄悄道,“阿兄若要亲我,记得发奖励哦!”


    说完,他高兴地拍手夸自己,无利不起早,这便是商人思维吧?


    扶苏揉了揉他的头发,对这钻到钱眼里去的小家伙宠溺道,“好,阿兄亲一下可爱的小九,便给你一片金叶子。”


    便是让他把母亲留下的遗产全送给这小家伙,他也很乐意的,谁让这是他亲手从奶娃娃带大的阿弟呢,他与明赫,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明赫听他这话,却觉得有些愧疚,那自己岂不是成周扒皮了?他忙笑嘻嘻道,“亲十口给一片就够啦!”


    话音刚落,扶苏又激动地亲了他一口,好一个为阿兄着想的乖宝宝哦!


    嬴政看向亲密无间嘀嘀咕咕的两兄弟,面上情不自禁露出些笑容来,又问治粟内史道,“那些仙界甘蔗,在关中可有种?”


    治粟内史一听这话,立刻高兴得合不拢嘴来,“种了种了!还请王上与列位大臣随老臣前来。”


    说着,他便风风火火在前带路,一行人走了约摸超过一炷香的路程,来到另一片宽阔的田地前。


    农人们正在举着砍刀,将长长的紫皮甘蔗砍成两三尺宽的一截截,这会儿见身穿礼制之袍服的君臣到来,急忙放下砍刀与甘蔗,想要翻上田埂来行礼。


    嬴政忙大步上前,扬声道,“诸位只管好生干活,不必拘泥于这等虚礼,寡人与大臣们皆未看过种甘蔗,站一旁看看便是。”


    治粟内史见农人们还在站着发愣,忙大声道,“行了,王上既然开了口,尔等赶紧忙活起来!”


    农人们这才重新拿起砍刀,飞快干起活来。


    趁着大臣们兴致勃勃观看的间隙,治粟内史扭头解释道,“王上,这是去岁耕种水稻之田,此地土肥而深厚,据仙界所附说明书所言,稻蔗水旱轮种不但能减少虫害,还可互相促进增产,达到稻蔗双丰之效。”


    嬴政点点头,“仙界一粮种一技艺,皆是宝贵之物,汝等照做即可。”


    “喏。”


    比起其他种子的播撒,甘蔗的栽种实在让君臣大开眼界——原来,它既不是以颗粒种子播撒,亦不是如辣椒红薯那般以种苗竖插,而是切成截后,一根根打横着首尾相邻而种!


    听完治粟内史按说明书的描述,大臣们啧啧称奇,“这般横着种下去,最后竟能竖着长出来,若非亲眼所见,我等绝不敢相信。”


    许多年纪大些的大臣,看着壕沟里摆放的甘蔗,不由想起前些年在王上的大婚之筵上,尝到的一小匕柘浆,便是王上命人以此物制成的,其清甜甘美,回香无穷,是截然与蜂蜜和饴糖不同的口感,足以令他们十多年过去而念念不忘!


    倒也并非秦国公卿大臣没见识,在这战国时代,甜食是价比黄金的高贵之物,如今中原蜂蜜和以小麦熬制的饴糖,各国贵族自然品尝得起。


    但这甘蔗比起蜂蜜与饴糖来,又是更加稀罕高贵的甜食,如今列国之中,唯有楚国云梦之泽有产此物,专供楚国王室贵族享用,而以甘蔗熬制而成的柘浆,亦是楚国珍贵的祭祀品。(2)


    若非那趟楚国送来的几车甘蔗,他们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甘蔗”究竟是个什么滋味,更遑论亲眼瞧见如何栽种甘蔗。


    扶苏看着正在掏土掩埋一垄甘蔗的农人,忽然担忧地问道,“栗大人,若有人将这些甘蔗挖出来偷食,可如何是好?”


    大臣们面上笑容一凝,是啊,这些甘蔗不比一粒粒的小颗种子,随便挖出一根便有数尺长,若真有不守秦法之人前来盗食


    朝廷总不能派人,日夜守着这大片的甘蔗田吧?


    嬴政见治粟内史依然满脸堆笑,便猜测他定有法子让这甘蔗吃不得。


    果然,只见治粟内史吩咐农人递来一根甘蔗,举起朗声道,“长公子有所不知,这甘蔗栽种前,亦要经过晒种、浸种、杀毒、催芽之流程,再加之下地前,这甘蔗已用防鼠虫之药汁浸过,是吃不得的!此事,乡间之民人尽皆知,想来无人会为了那口甜味,而冒生命之险呐。”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盗不走就好,我等就指着这口甘蔗,一解多年的谗头呢!


    秦国君臣欢喜憧憬今岁丰收之时,赵国龙台宫君臣却在筵席上一致认为:秦国要完了!


    郭开举起金尊抿了一口,得意洋洋道,“办公学,开科举,看似能为秦国培养人才,但秦王野心勃勃之下,却忽略了此举将带来最大的弊端——钱粮!庶民四岁之子而得朝廷供养,呵呵,秦国有数百万之庶民,将涌出多少庶民之子?届时,它秦国所谓高产之种,真供得起那些穷凶极恶的庶民之子?”


    赵王勾唇一笑,“相国莫忘了,即便豪强富户之子,秦王亦要免费供其读书。”


    大臣们登时哄堂大笑,“妙哇!百年间秦军之盛,自是盛在卫鞅变法带来的粮仓充足,秦人再如何打仗,那粮仓总是满当当的,列国谁能跟他扛得下去?如今这秦王竟要将咸阳三川各地粮仓之粮,拿来供养庶民子弟读书,哈哈哈哈,如此一来,列国若再结盟,秦军将无粮可续!”


    郭开放下金尊,挥着宽袖煽情地大呼道,“秦王连灭两国,如今骄态傲然,最是志得意满之时,想必他眼下,是听不进满朝文武劝谏的,真乃天助我赵国也!列国向来只从他国招揽人才,何人会浪费时间钱粮自己培养?王上只需静观其变,便可坐收渔翁之利。灭秦国者,秦王也!”


    大臣们笑得更欢快了,赵王含笑举尊畅饮,痛快哉!


    但被赵王打发到代郡驻守的李牧,听闻此事后,却为赵国的来日忧心不已。


    如今列国人才皆已断代,魏国这般仓皇被灭,正在于它再也找不出信陵君那般的栋梁之才。


    而秦国若再源源培养出自己的人才,那些饱受君恩的庶民子弟,便会将“忠君报国”的信念牢植心间,届时,这些人才只会为秦国所用,列国再想如往日那般以高官厚禄诱之,难矣!


    第73章


    诸国之中, 对秦国大张旗鼓开公学、行科举一事,与李牧一样忧心忡忡的,还有楚国的上将军项燕。


    此刻, 华美奢丽的淮南寿春王宫正殿中,伴随着古琴悠扬的乐声,轻纱幔裳的舞姬正扭着柔软的腰肢翩翩起舞, 年轻的楚王负刍边陶醉地伸手徐徐打着拍子, 边半眯着眼欣赏着眼前的佳人美景。


    历任楚王皆好细腰,楚国之中,非但盛行女子腰肢盈盈一握, 贵族男子亦喜穿束腰宽袍,以彰显他们推崇的瘦美风流之态。


    而偏偏穿了一身胡服窄袖利落着装的项燕, 正站在大殿中苦口婆心劝谏君王,


    “王上, 眼下秦国已灭韩魏, 余下山东四国, 必将与秦国迎来一场生死存亡之战, 无论秦国打算一二年间再灭一国, 还是三五年间再诛一君,此战虽晚必至矣!”


    “如今秦王开办公学、培养人才, 足见其一扫六合之志!若非如此,秦国朝中已云集列国之精英, 何须再耗费财力培养恁多人才?老臣以为, 我等四国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趁秦国眼下无心开战之际, 率先联手对秦国发起攻击,打它个措手不及, 如此,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说完,他恳切看向殿上的君王,希翼此番能劝服对方。


    如今,列国每回发起联盟之约,项燕都是楚国朝堂最坚定的拥护者,然而,楚王每回都会在宗室的劝谏下,率先歇了联盟之心。


    项燕深知,随着在秦国布局多年的昌平君骤然被秦王以“叛国”之名除去,留给楚国的时间,着实不多了。


    按他与昌平君的谋划:在那位年轻秦王,意气风发开启吞并天下之战时,必不会将灭国的目光,第一个瞄准地阔山多的楚国,而会先解决离秦国最近的三晋之地,以免在攻楚时腹背受敌。


    届时,无论秦国灭了韩赵魏哪一国,昌平君都能伺机挑拨其贵族旧势力发动叛变,进而说服秦王,以他楚国公子的身份“前去平息人心”,从而趁机从咸阳脱身,暗中联合楚国与三晋势力蛰伏,待秦国悍然发动攻楚之战时,再与项燕的军队里应外合,给秦军背后以致命一击


    眼看一切都在朝着他们预想的方向前进,然而,昌平君竟突然死了,亡了国的韩魏贵族在秦国的淫威之下,乖巧得如同孝子贤孙,楚国数十年的谋划,彻底成了竹篮打水,万事皆空!


    与之相反的,却是秦国愈发诡异的兴盛之况:它先是挖出大量可燃之黑煤,再又莫名得到许多高产之粮种,然后又大量吸引各国百姓前往秦国开荒耕地,如今,秦国又要开科举“以考取吏”


    项燕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场决定国之存亡的战役,一旦往后拖得越久,秦国的优势将变得越大,列国若只求自保而不早日联手主动出击,来日,将被秦国如杀鸡宰鹅般轻巧扭断脖颈!


    良久,他仍未等到君王的回复,不由转头看了看那些舞姬,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提高声调再问道,“不知王上以为老臣此计如何?”


    楚王被这乍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身子一抖,待睁大眼一看,面前的项燕气得花白的胡子都翘起来了!


    他忙从花纹繁复的跪席间优雅起身,挥袖让琴师和舞姬下去,来到项燕面前细细打量他半晌,摇首道,“老将军往后进宫,莫再穿这粗鄙胡服,寡人瞧着实在难看至极,玄色?那是只有秦国蛮夷才穿的”


    楚国喜巫近鬼之习俗,堪称列国最盛者,故而楚文化之中,常有光怪陆离的“鹿角立鹤”、“虎座凤鸟”图腾。(1)


    而楚国王族坚持认为自己乃火神祝融之嫡嗣,故而无比崇尚日神火凤,服饰以赤色为尊。


    说着,他又扶了扶头顶上近两尺的高冠,笑道,“列国之间,唯我楚国冠服最为精美华丽,老将军身为国中大将,更该弘扬我楚国服饰之威名”


    项燕看着身穿高腰曲裾深衣、宽袖之夸张恐能塞下个成人的君王,心中充满了悲哀——楚国危如累卵之际,王上竟还惦记着这些穿衣打扮之事!


    悲归悲,他面上还得认真解释道,“老臣是武将,这胡服方便上马作战,若穿惯了宽袍恐于出征不利。不知王上以为老臣之计如何?”


    楚王疑惑道,“爱爱卿方才说了何计?”


    项燕压下心中烦闷,疑心君王是故意的,待计较一番后,只好退而求其次道,“若王上不愿与列国结盟攻秦,至少也应与赵国结盟如今三晋之地只剩赵国,依老臣判断,赵国一旦覆灭,秦国必将转而攻打我楚国,故而,楚国应与赵国形成最牢固之盟友,腹背牵制秦国,若秦国攻赵则楚国救之,若秦国攻楚则赵国救之”


    “欸,停停停!又是这与列国联盟之事,今日魏国明日赵国,寡人耳朵都要听得起茧了。按理说,老将军年事已高,本该趁列国休战时节颐养天年,何苦整日惦记着打打杀杀之事?”楚王一脸烦恼地返身回到殿上,这项燕打仗虽是行家,为人却着实无趣了些。


    项燕还要再劝,却见身穿华美宽袍高冠的令尹昭让,和左徒屈附,正从殿外并行走来,二人瞥了他一眼后,笑吟吟上前道,“王上,云梦泽县尉为您献来一头通体雪白之鹿,还请王上前往苑囿一观!”


    楚王登时眼冒亮光,起身抚掌笑道,“大善!”


    说着,便急急下殿就要跟二人前去,项燕悲愤道,“王上,如今高悬于头顶之秦剑,还抵不上一头鹿重要吗!”


    昭让闻言顿下脚步,笑眯眯来到他面前,“项老将军莫非没听少司命有‘灵鹿出则天下定’之预言?我等如今四处为王上寻找祥瑞之灵兽,正是想为楚国取走悬于头顶之剑。不知项将军可愿一同前去观看?”


    项燕冷哼一声,扭过了头。


    屈附冷笑道,“看来,有人还在为先前流言一事,为哀王鸣不平而怨恨王上呢!”


    楚王负刍听见“哀王”二字,方才还一派温和的面色立时一大变,转身厉声道,“项燕,你念念不忘流言之事,果真暗怀对寡人不满之心么?”


    他最厌恶听到的,便是楚国哀王熊犹这名字,此事楚宫中人尽皆知。


    当初,考烈王立熊悍为太子,待熊悍奄奄一息之时,名下却只有公主而无公子,只好按兄终弟及的习俗,立同母昆弟熊犹为新君。


    但熊犹即位不过两月,便被庶子出身的负刍派门客刺杀而亡,他也顺理成章当上了楚王,正因如此,但凡有人提起那名字,今王便下意识认为对方在嘲讽他弑兄登基,自是恼怒万分。(2)


    项燕忍下心间对屈附的反感,对君王解释道,“王上,老臣先前劝谏您禁绝国中流言一事,并非为哀王鸣不平,而是顾及考烈王与王族之名声啊!我楚国如今已危在旦夕,国内若再不齐心协力,待与秦军对战之时,恐多有不利”


    所谓流言一事,正是楚王当初为坐稳君位,在令尹等人的怂恿下授意宫人放出去的——


    他们信誓旦旦宣称,考烈王归国后命中无子,熊悍与熊犹,实则是先王后李氏与春申君黄歇苟且所生,正因如此,熊悍即位后为掩饰其身世,才会授意李园设计杀了黄歇,如今楚王为王族清除得位不正之孽障,乃是拨乱反正之举。


    此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宫人当日确乎亲眼所见那宫闱苟且之事,如此刻意宣扬下,莫说在楚国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山东列国与秦国也是人尽皆知。


    可在项燕眼中,这则流言虽能洗刷君王弑兄之名,却让考烈王和整个楚国王室陷入天下人的嘲讽之中,实在不利于楚国团结人心,这才数次上奏,请求君王严禁国中之人再传论此事。


    楚王听完解释,总算面色稍霁,用力拍了拍项燕的肩膀,“老将军既不愿同去观鹿,便回去歇着吧,不必整日这般杞人忧天!”


    说着,转身就要朝殿外走去。


    项燕对楚国王族一片忠心,今日怀着必说服君王行联盟之策的决心而来,如何肯善罢甘休?


    他闪身上前拦住君王的去路,苦苦哀求道,“王上,请您下封国书,与赵国商谈联盟之事吧,如今楚赵之安危,实乃唇寒齿亡休戚相关呐”


    楚王不悦地盯着项燕,“你这是想胁迫寡人?你可知这楚国的天下,究竟是何人说了算?”


    屈附阴阳怪气道,“好你个项燕!少司命言‘瑶光散为白鹿,呦呦鹿鸣知天时’,白鹿降世乃大吉之兆,必实我楚国帛筐竺篚,你这是想拦下祥瑞即将带给我楚国的福气么?”


    项燕登时怒不可遏道,“当年,令尹昭阳亲自带军灭了越国,又连夺魏国八城,是何等风光!左闾大夫屈原力主抗秦,在郢都失陷后抱石投江,以鸣宁死不屈之心,又是何等气概!尔等同为宗室后人,食君厚禄,享国隆恩,明知楚国身陷危境只能以战止战,却因软弱无能而编出自欺欺人之祥瑞混事,竖子对得起尔祖先乎?”


    想到楚国曾经的辉煌,想到国中最显赫的屈、景、昭宗室,如今竟只剩贪生怕死之小人,他不由悲从中来,气得当场双手发抖不已。


    昭让见项燕这般暴怒之态,生怕他一个气急攻心命丧当场,从此,楚国可就真无再可叱咤疆场之大将了,忙朝楚王使眼色。


    楚王同样也想到了这茬,他虽不愿主动与秦国开战,亦不信秦国当真会灭了楚国,但万一呢?万一秦国打来,还得指望这老头子上前线为国拼命咧!


    思及此,他急忙拉住项燕,温声细语道,“老将军请快快息怒,寡人不去看那白鹿便是”


    项燕骤然惊喜道,“如此说来,王上肯与赵国联盟了?您放心,有老臣与李牧通力合作,楚赵两国必能再与秦周旋数十年!”


    楚王讪笑着敷衍他,只觉如今进退皆不合宜。不答应吧,怕这老头子想不开,活活将他自个气死了,答应吧,那赵王但凡一结盟便嚷着要做盟主,自己堂堂楚王,凭甚要以他为尊?


    正在他为难间,屈附目光深沉看向项燕道,“项将军便如此信任赵国人?你一心想与赵国结盟,焉知他来日不与秦国合谋我楚国乎?将军莫非忘了,当日赵国先祖赵襄子,是靠什么跃升为晋国四大强族的?”


    昭让忙提醒道,“赵襄子有一亲姊乃代王夫人,其父赵简子去世后,他身穿丧服约代王夫妇前往夏屋山赴宴,共议赵代两国联盟之约,席间却趁代王不备,命斟酒之人以金酒斗之长柄杀之,又趁代国陷入混乱之时,发兵讨伐吞并其地,这才让赵氏强大起来”(3)


    楚王心下一松,忙趁机肃色道,“赵氏一族乃不义之辈,寡人断不敢与之同谋,以免蹈代王之覆辙!”


    项燕噗通跪地,“老臣愿以性命起誓,我楚国此番与赵国结盟抗秦,绝不会陷入赵王算计当中,请王上相信老臣辨识人心之道!”


    楚王翻来覆去考虑良久,终于开口道,“既如此,寡人或可一试。”


    无论列国君臣怎么看,总归,秦国开办公学的消息,早已随着春风与探子的步伐,悄悄传遍了列国的大街小巷。


    这一回,无论是遍布赵楚的庶民农人,还是走南闯北的齐燕商贩,都忍不住在第一时间产生了同一个想法:若他们也是秦国人,儿孙便有免费的书读了!


    只要能让他们的儿孙免费读书,纵便传闻中的秦王再凶狠、秦律再严苛,纵便要他们一辈子给秦国当牛做马缴重税,为人父母者哪能不甘之如饴?


    可惜,他们不是秦国人,他们的儿孙注定与“读书识字”无缘,即便是儒生云集的齐国,也无人会真的不收束脩、免费为底层百姓之子讲学,虽然孔子开创儒门提出“有教无类”,不以出身贵贱广收天下门生——但数百年过去了,愿免费为平民子弟讲学的孔夫子早已不在,而当世儒家坚守的礼道,依然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复古周礼。


    甚至,由于齐地经商风气盛行,比起列国来,齐国百姓手头多少还有些余钱,连齐地夫子收的束脩之礼都比别国贵些,十条腊肉只是起步价。而在赵魏等国,庶民拜师只需四五条腊肉。


    这是有史以来头一回,整个天底下的百姓分成了两拨:有人为自己是秦国人而自豪,有人悄悄渴盼自己能当秦国人。


    自然,也有百姓因此事,生出了先前绝不会有的困惑:为何那暴虐的秦王都肯供庶民子弟读书,我等列国的仁善宽和之君,却不下这道命令?


    这日,晨光晞薄时分,楚国淮阴城东侧马头乡,一户破旧茅草矮墙人家正忙着收拾包裹赶路,强壮的丈夫蹑手蹑脚,将旧衣裳、旧陶罐一股脑塞进麻袋中,再把祖上留下的几捆书简和一把宝剑小心取来收好,最后,把米缸中所剩不多的几斛黍米也倒出来装好。(4)


    年轻的妻子则轻轻抱起熟睡中的小儿,将他放在背篓之中,又以家中充作被褥的稻草填塞进去,如此一来,小儿不易被人发现,这些稻草也能顺道带走。


    待一切准备妥当,屋外天光仍是一片灰暗,乡间道旁只稀疏走过一两个早起下地的农人。


    女子压抑着心间的兴奋,又不舍地打量着这两间茅草屋,再次谨慎地确认道,“良人,这一走,我等便再无回头路了,那位钟离家小兄”


    男子哑声打断道,“放心,我先前与他相遇时便打探清楚了,我韩氏与他钟离氏祖上皆是寒国功臣,这才一见如故,留下乡里地址互通音信,以便彼此有个照应,他说,只要在秦国傅了籍便是秦人,定不会哄我玩耍的眼下起来的乡邻不多,快走吧!”


    说着,他便拿起一根木扁担,挑两大麻袋家当,率先迈出了房门。


    女子忙背起背篓,提起早就备好的干粮小篓,跟着丈夫的步伐往山间小道走去,也不知二人在密林间究竟走了多久,天光大亮时,背篓里的孩童醒来,奇怪地呼道,“阿父,阿母,我们这是要去何处啊?”


    男子闻声急忙放下挑子,将孩童从背篓里抱出来,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信儿可饿了?”


    孩童摇摇头,“未曾饿,阿父,我等要去何处呀?”


    女子从小篓里取出一小块孢子肉干,这是她丈夫前些日子偷偷打来,为这趟出门做准备的,笑着递给孩童,轻声道,“信儿快吃点东西,你阿父啊,要去一个让你有学堂上的好地方!”


    自家孩儿早慧,去岁不过一岁多便能说许多话,若能上学堂读书识字,长大了少说也能当个县令,再不用如他们这般吃尽苦头了。


    孩童接过肉干,撕下一小截给母亲,又撕下一小截给父亲,这才将剩下一点塞进嘴里,边嚼边问道,“有学堂上的地方?是寿春王城吗?”


    男子咽下肉干后,咧嘴笑道,“是咸阳,阿父要去咸阳投奔友人。等信儿去了咸阳便有学堂可上,以后还能参加秦国的科举考试,到时,我韩氏一族兴许又能兴旺起来了。”


    小韩信蹙着小小的眉头道,“可孩儿听乡邻说过,秦王很凶的,秦国人全都填不饱肚子,他们也不能上山打猎,没肉吃哦!”他压低声音道,“他们还说,秦国人饿极了会吃小孩的”


    他好怕,不想去!


    韩父揉了揉他的脸蛋,重新将他抱回背篓中,挑起担子边往前,边用石刀砍掉两旁高过人头的荆棘枝条,道,“嗐,我儿这般聪慧,这种话也信?他们净会传些胡说八道的传言,一阵子传甚前两位王上并非先王所生,一阵子又传甚秦王是吃人的妖怪,我信他才怪!照我说,钟离小兄弟无依无靠,去了秦国既能靠杀敌得爵位,可见那秦王是个公平的大王!”


    韩母背着小韩信,一步步沿着丈夫砍出的山路走去,满怀憧憬地附和道,“只要秦国肯真不收钱粮供我儿读书识字,我便认为秦王是世间最好的王!”


    小韩信懵懂地点点头,为何同一个秦王,有人说他很坏,又有人说他很好呢?唉,秦人究竟吃不吃孩子呢?


    他们毫不知晓,自己眼中高高在上的威严秦王,眼下正被个一岁多的小娃娃,监督着锻炼身体呢!


    原本,明赫每日都会从挣钱的空隙中,抽出时间来跟着系统投屏练习帕梅拉、刘畊宏、太极拳


    唔,累是真的很累,他能忍!但他小小的身体很难做标准,因为,很多动作都严重超出了一个幼童的承受范畴。


    最后,他只得再次披上老神仙的马甲,在梦中殷殷劝导道,“秦王,老夫手上有几套仙界延年益寿之法,你若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练习,定能得百岁之高寿,不知秦王愿练否?对了,你那位福星降世的九公子仍有灵根,可让他来监督你”


    他打算以神仙的名义,将投屏放出来让父王自己学,谁让他这小老师承担不起这教学重任呢?但监督岗他还是能胜任的。


    一开始嬴政是果断拒绝的,对一个醉心于政务的君王而言,一个时辰,足够他批阅数百封奏章,断不可这般浪费掉。


    但明赫是最了解父王的,凡事只要厚着脸皮孜孜不倦地磨下去,他就不好意思拒绝啦!


    于是,接下来“老神仙”夜夜准时降临嬴政梦中,问他要不要练长寿之法,果然,第五个夜晚,嬴政只得头疼地应下了。


    在明赫心中,自然将这“成功”归结于父王心肠软,经不住别人死缠烂打。


    但他不知晓的是,正因嬴政知晓那“老神仙”是他,才会愿意腾出这宝贵的一个时辰。


    若换了旁的人,于任何事无论如何死缠烂打,君王亦会心如磐石,绝不让步。


    不过这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因为,秦国上下、前朝后宫,敢追着君王死缠烂打的,数来数去也只有这小崽一人而已。


    第二日,被老神仙钦点为“监督大臣”的明赫,便神神秘秘让蒙恬遣散宫人,关上殿门,让君王根据投屏在殿中的光幕,自由选一套来强身健体。


    光幕上,第一个出来的是国外一位跳操女士,对明赫这二十一世纪之人来说,这点露胳膊露腿的服装实在是司空寻常,出于惯性思维,他挑选时只考虑到健身强度,而未想到,两千多年前男女皆掩得严严实实的古人,看到这画面会是何等震撼!


    年轻的君王怔愣一瞬过后,罕见地飞快以袖掩面,“寡人乃人间帝王,断不可修习仙界神女之法术。”


    明赫急忙让系统以道具,在空中播放“老神仙”的声音,“无妨,老夫为秦王换一个便是。”


    话音一落,光幕中又出现国内某火爆健身猛男博主的视频,嬴政默默看了短袖短裤、上蹦下跳而不停歇的男子半晌,无奈得出一个结论:难道这仙界之男女仙人,人人皆是习惯这般袒.胸.露背的?


    寡人堂堂君王,怎可日日观看仙人这等不雅之神画?又怎可于殿堂之中发癫蹦跳?


    在接受或是反悔之间,他迟疑地问道,“可还有旁的选择?”


    话音一落,一位身穿太极服套装的老年男子,立于光幕中朗声道,“欢迎学员来到五禽戏学堂,本套共有五戏五十四式,每戏分为两个动作:虎扑、虎举,鹿抵、鹿奔有强五脏、培内气、调心绪之功效第一步,左式,请学员两腿屈膝下蹲,重心朝右脚移动”


    嬴政长松一口气,虽然身为秦人他并不喜白色,亦不喜做出那等虎扑熊刨之态,但比起方才那二位仙人,这一位无论是衣着还是动作,均在他能接受的范畴内。


    再者,此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看起来亦是最符合“延年益寿”之法的。


    他遂颔首道,“寡人便修习这套五禽戏吧!”


    明赫急忙高兴道了一声“好”,兴奋得变形的心声也随之响起,


    “好耶!这样一来,父王每天有两个小时的锻炼时间,只要坚持练习华佗神医发明的五禽戏,再跟我一起跑步站桩拉伸,他是一定能长命百岁的!滴,史上最严格的小监督员也要上线咯!”


    第74章


    小家伙这般想着, 脑海中仿佛已经看到七老八十的自己、正与一百岁的父王同游神州大地的盛况,忍不住高兴地揪着父王的宽袍衣角,蹦啊蹦着大呼道, “今日起,父王便要按时锻炼啦,我也会陪父王一起的, 我们快开始吧, 快开始吧!”


    嬴政含笑俯身弯腰,将兴奋得有些过头小家伙抱起来,取出专为他备着的洁净丝绢, 擦拭着他秀气鼻尖渗出的汗珠,柔声道, “好,吾儿且稍后, 寡人换身衣物再来。”


    他自归秦后, 便在先王派来的武师指导下, 苦练了一手矫健剑术, 前些年被吕不韦压制架空之时, 又凭着一身骁勇骑射之术,时常于马场间宣泄心中烦闷, 借此修出波澜不惊的养气本领,说起来, 他实是极擅长亦极喜爱运动之道的。


    然而, 随着君王统揽大权时日愈增, 肩负的天下重担愈沉, 各地呈来的大小事务愈多,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便愈少——


    大约, 从他将起居处搬至章台宫之日起,那些少年时代鲜衣怒马、恣意挥洒汗水的时光,便也愈发地渐行渐远了。


    甚至,随着秦国灭六国步伐的推进,连梦中的时光,亦不再属于他嬴政,而归属于冷静筹划秦国与苍生未来的秦王。


    但他内心深处,终究是渴望“动一动”的,每年偶有闲暇之时,他亦会忍不住提剑或策马,酣畅淋漓挥舞奔驰一番。


    正因如此,尚衣处每季皆会为君王,制上几身玄衣窄袖胡服骑裤,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君王迎着卫尉们惊奇的目光,从侧殿更衣走来,蒙恬急忙再次上前阖上殿门。


    而正缩着脖子驮着背、举着小手跟光幕比划五禽戏的明赫,朝父王望去后,顿觉眼前一亮——


    平日,穿着玄衣纁裳朝服的嬴政,自有一派矜贵威仪的沉敛王者气势。


    而现在,他换上这身利落收腰胡服,身姿愈发挺拔如苍松,面庞愈发英姿勃发,浑身充满了一种张扬的力量感。


    一句前世背过的诗句,就这么乍然出现在了明赫脑中: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1)


    毫不夸张地说,自家父王眼下这英粹奇表的形象,即便说他是带数十万大军冲锋陷阵的大将军,亦无一丝违和感!


    小家伙回过神来,飞快如小火箭一般冲上去,抱着君王的大长腿蹭着小脑袋,嗷嗷地欢嚎道,“父王穿这身好帅啊啊啊啊!父王的腿好长好直啊啊啊!哎呀,我怎么只比父王的膝盖高一点点啊”


    嚎完这句,他突然福至心灵仰起头来,看着离自己很遥远的父王的脸,第一回 真正意识到身高的问题,不由在心头担忧地嘀咕道,


    “扶苏挺高的,将闾和子高也很高,阴嫚也挺高的完了,我以后不会是家里唯一的土豆小矮人吧?如果是这样,该是一出多无情的人间惨剧,可怜的我,可恶的赵王!若我是父王的孩子,又怎会遗传不到父王高大的基因”


    这么想着,他又以父王的长腿为参照物,比划了一下自己的个子——很不幸,果然很矮!


    一时,他不免悲从中来,怀着对赵王的憎恶咬着小牙齿,加重了手上搂抱君父长腿的力气,却忘了君王此刻穿的是胡装骑裤,而非秦国纁裳。


    好在眼下尚未出现后世的皮筋松紧带,胡裤之裤腰乃是以布带缝制,打结后十分牢固。(2)


    嬴政不动声色弯下腰,将小崽扒拉自己裤腿的小魔爪捉住,一把将他捞入怀中,认真打量了小人儿许久,吾儿这眉眼,分明越长越像寡人,与那赵王何干?


    他轻轻捏了捏小家伙的小短腿,骨头还软着呢。


    先前,他为及时关注明赫的成长,便特意召来夏无且询问关于孩童生长之事,知晓孩童骨头逐渐变硬时,便会渐渐停止长个头,而小崽这软乎乎的骨头,可见往后长身高的时机还很长。


    他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安慰道,“小崽如今才一岁多,还有十多年时日可慢慢生长,何愁长不高?”


    明赫却猛地想到清晰的记忆中,那赵王目测约摸只有一米七不到的身高,不但比自己前世还矮,更比父王足足矮了一个脑袋还多!


    可见他这辈子,大概率是长不到扶苏他们那般高了。


    思及此,他委屈地瘪着小嘴,拿脑袋蹭了蹭父王的下巴,终是忍不住把心头的担忧问了出来,“父王,若我往后还是长不太高,是家中最矮的一个孩子您还会爱我吗?”


    古人虽不懂遗传学,但从周围孩童与父母的身高比例中,多少还是能猜到身高会受父母影响,故而嬴政暗道,小崽这般担忧身高一事,莫非赵王着实很矮?


    他俯首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后,温和而认真地看着对方期盼的眼神,柔声道,“不管吾儿往后长成何等模样,世间皆无人可替代你,放心,无论何时寡人皆会疼你爱你,勿要担忧此事。”


    明赫听完立刻转悲为喜,又追问了好几遍,在得到君父一趟趟坚定的答复后,这才兴奋地贴着父王的脸,独自乐呵呵笑个不停。


    嬴政与小崽脸贴脸,眼中溢出满满的温情。


    他一直隐隐有所察觉,小家伙许是因为清晰记得,甫一出生便被亲生父母抛弃的缘故,极易患得患失。


    虽然,他明知对方是仙界仙人,可每回在面对小家伙时总忍不住想着:无论对方在仙界是五百岁还是五千岁,如今也不过是一岁多的小小孩童,自然需要自己更多的关爱。


    是以,他总愿以最大的包容与爱意,来安抚小崽暗藏不安的心灵。


    不过,见小家伙这般介意身高之事,他还是思忖着得派人去寻些助孩童长高的法子,还有,小崽见到自己穿这胡服才突然开始琢磨身高之事,可见胡服是能衬得人看似更高大的,回头也要吩咐尚衣为小崽制上几身小胡服


    明赫细细回味了一会儿父王对他承诺后,移开脑袋笑嘻嘻道,“现在,我这位严格的监督大臣,要开始监督父王练五禽戏了哦,您准备好了吗?”


    嬴政将他放在地上,先舒展了数息四肢后,笑道,“寡人已准备好,请嬴大人开始吧!”


    荣升为“嬴大人”的明赫顿时笑得前俯后仰的,待站定后,忙以意念将光幕上的五禽戏从头开始播放。


    随着视频中老人的出现,嬴政一瞬之间便进入了状态,认真地跟着练起来,明赫急忙跟着挥舞小手努力跟上节奏。


    很快,他便发现——能成为古今帝王第一人的始皇大大,仅仅是天资就如郢中白雪,远远将他这平庸的凡人甩在了十里长街之外!


    这套五禽戏涉及模仿虎、熊、鹿、猿、鸟等姿势,动作非常繁复,涉及左右手脚、手掌、眼睛、四肢与气息的配合,绝对称不上“简单”二字。


    但是,在他看得眼花缭乱、练得手忙脚乱之时,嬴政却以一种极为舒缓放松的方式,不疾不徐地以仿若练过千百次的标准动作,轻熟就驾地与视频里的老人同步着每一步节奏。


    天地良心,明赫敢保证战国时期绝对没有五禽戏,他的父王绝对是第一回 练这个。所以,什么叫全方位的降维打击?这就是!


    他心头非常非常自豪,索性停下自己胡乱挥舞的小手脚,仰头认真欣赏着父王的身姿:这种模仿兽鸟之态的姿势,原本是有些滑稽和怪异的,但这每一个动作由父王做来,偏又透着几分从容不迫的优雅,隐有矫若游龙之态。


    小小的明赫看着看着,忍不住喃喃道,“父王这样的倾世雄主,擅长的又何止是朝堂之道?他做君王,便是人间第一流的君王;他做父亲,便是世间最宽厚仁慈的父亲;连练五禽戏,他都能比视频里的老师做得更好”


    这时,刷完一千张试题的系统刚关闭“勿打扰”模式,就听到他的絮叨,忙道,“宿主,你做秦始皇的儿子也做得很棒啊,以后你定会成为他最优秀的儿子,给秦国赚很多很多钱哦!”


    嗐,它不提这茬还好,这一提,明赫立刻又想起了方才身高之事,闷闷不乐道,“不,我将会成为秦始皇最矮的儿子!我真的好讨厌赵王的基因啊啊啊啊啊,我想学哪吒拿个莲藕来重塑身体,你能帮我吗?”


    系统面色有些怪异地顿了顿,在算了一下日子后,总算放下心来坦白道,“宿主别担心,你长大后绝对不会矮的!因为你这具身体的基因,已经被转换成了秦始皇的基因,你跟赵王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了。”


    明赫第一回 听说这种天方夜谭,大惊失色道,“什么?!”


    他掐了自己一把,活的,那怎么可能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


    系统这才将事情缘由说来,原来,它对当日因为自己失误,而导致宿主错失投生为秦始皇亲子一事,一直耿耿不能释怀,便暗中在系统世界打探该怎么挽救此事。


    前些日子,它还真从一位前辈口中,问出了法子来:有一种专为系统补救失误的基因转换剂,如果悄悄投放到明赫身上,待他和秦始皇对彼此满怀信任和爱的亲情值,均达到100%那一刻,基因转换剂便会自动判断这是亲生父子,从而将“父”的基因,如数复制到“子”的身上。


    这办法如此神奇,自然也有弊端:投放基因转换剂后,若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亲情值,在半年内不能达到100%,那么被投放者的基因,将会迅速朝着另一份陌生的基因转换而去。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转换剂的判定规则是“非白即黑”的,要么转换成对方的基因,要么转换成陌生第三人的基因。


    如果明赫和秦始皇其中一人,对对方并无真心实意的百分百信任与爱,那么被投放了转换剂的明赫,不但不能成功继承秦始皇的基因,还会脱离他原来的基因,彻底变成另一个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再者,因为这是一场带着博弈色彩的豪赌,所以只能由系统悄悄投放,绝不能事先告知宿主,而且在投放后两个月内,也不能让宿主知晓,以免有博弈失败的宿主接受不了真相而自戕。


    系统自然是万分纠结的,如果能成功,从此明赫就能拥有跟扶苏一样的基因,宿主最大的遗憾就能被完美弥补;


    如果不能成功,那么,连眼前的明赫都会消失,甚至,他可能会变成一个又矮又胖又傻的陌生人,无人知晓,失败后转换剂究竟会把他转换成谁的基因!


    明赫不可思议地听完,神色复杂道,“所以,这种事竟然真的存在?你真在我身上投放了?什么时候的事?”


    系统忙安抚道,“是真的哦宿主,你想想,你既然都能穿越时空了,说明这高维世界,本来就远超大多数人类的固有认知我刚投放两个月,放心哦宿主,当天你们的亲情值就匹配成功了!宿主,我相信你对秦始皇有百分百的信任和爱,也反复回想过秦始皇对你态度,我真的经过非常严谨的判断,才最终确认你们是双向奔赴的亲情!”


    它担心明赫误会,又急忙解释道,“宿主,我真的只是想弥补工作失误,绝不是想害你哦!我在投放前,还质押了我全部的运行寿命和挣到的系统值,如果万一发生意外导致失败,主系统会直接销毁我,来取代转换剂带来的副作用,这样,你就不会被转换成陌生人的基因了而且宿主别担心哦,即使我被销毁了,系统规则也会派出新的系统,来帮你继续建设大秦的,在系统世界里,系统可以被抹杀,宿主永远是第一位的”


    明赫听完,心绪也不由从迷茫变得感动起来,他在脑海中轻轻摸着系统幻化出来的小白猫,“谢谢最好的统子,但是,以后咱别做这种危险事了,好吗?无论我身上是谁的基因,始皇大大都会很爱我的,但你如果没了,世上任何系统都不会再是你了,懂吗?我会很伤心的。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好好的呀”


    系统兴冲冲摇着尾巴道,“可是我赌这一把,赌成功了呀!宿主,从此你的身上,再也没有赵王的基因了,我也终于放下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了!而且宿主放心哦,你遗传秦始皇的基因,是在日积月累中缓慢进行的,不会突然之间就变成另一副模样,这样一来,绝不会有人起疑心!”


    意念中的明赫抱起可爱的小白猫,久久没说话——我一个普通大学生,这辈子何德何能,能得到父王百分百的信任和爱,还能得到统子愿豁出运行寿命来帮我,这样幸运的我,绝对不能辜负父王和统子半分!


    约摸半个时辰左右,嬴政终于练完了五禽戏,只觉浑身舒畅不已,往日左侧肩胛后背的酸痛,此刻竟大有缓解。


    他掏出另一块丝绢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却见明赫愣愣盯着自己,神情似有些恍惚。


    君王疾步上前抱起小家伙,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烫,遂温声问道,“小崽可是练累了?此延年之术练下来颇有难度,你年岁还太小,往后寡人练之时,你在旁边玩耍便是,待吾儿长大些再练可好?”


    明赫回过神来,轻轻圈住父王的脖子,将小脸蛋埋在他身前蹭啊蹭,蹭到眼中的泪意彻底消散,这才软乎乎道,“父王,孩儿好开心能当您的孩子啊!这么好的父王,是明赫的父王,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呀”


    嬴政笑着亲了亲肉嘟嘟的小家伙,再次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实不烫,不由疑惑道,小崽今日是怎的了?


    明赫仰头将小脸贴着父王的脸,眼中盛满了亮晶晶的欢喜,脱胎换骨的他,终于真正成为父王的孩子了!


    从此,他再也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自卑不安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赵王竟也惦记上了他这“好大儿”。


    原来,一心想着如何复仇的魏无知,在将秦国的变化与明赫的入秦联系起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秦国如今得到的一切好处,皆因赵国小公子而来,小公子不是灾星,而是福星!


    他特意赶来龙台宫,将此事告诉赵王后,便恳求劝道,“王上,您若想断绝秦国之气运,必须将福星召回赵国!”


    赵王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指着自己的胸口道,“依你之言,寡人岂非从一开始,便被天师给骗了?”


    天师逃离邯郸时留下一封信,称灾星去了秦国,突然变成秦人之福星,当时他虽愤恼不已,却想着此子回到赵国依然是灾星,定会拖累赵国气运,便索性不再去想此事。


    可现在,魏无知却告诉他,他的儿子很可能本身就是福星,却因天师的狗屁卦象,被他费尽心思送给了秦王!


    若果真如此,他如何肯任由秦国,再占着赵国福星的气运?


    魏无知又将明赫离秦的时间线,和秦国发生一系列不寻常事的时间线,一一列举出来,胸有成竹道,“赵王请看,确实是贵国公子前往咸阳后,秦国才得到如此多好处的。”


    赵王飞快想了想,恨不得将一口牙齿咬碎,该死的天师,误我赵国矣!


    他忙问魏无知,“可按当日我六国之谋划,我儿以弃婴之身丢于秦国道旁,再由昌平君设局让秦王长子路过所捡,如此一来,他在秦人眼中不过是无父无母之孤儿,寡人该如何证明他是我儿,再将他要回来?”


    魏无知思索一番后,提醒道,“昌平君当日之死疑点重重,秦王想必早已获知此事,赵王可寻他”


    赵王难得脑子清晰了一回,当即挥手否决道,“昌平君临死之时,又怎知我儿是福星?即便秦王当真知晓我儿之身份,当日他既然未将‘灾星’丢弃,今日他难道便肯将福星放手了?找秦王商议,此事定然不成!”


    想到福星给秦国带去的偌多好处,他狠狠击案呼道,“寡人当日送走我儿,此生失悔莫及!失悔莫及也!


    魏无知垂眸掩下冰凉的眸色,他此番来到赵国,自然不只是为了避难,他还想在赵国朝堂立足,再伺机一举颠覆这赵氏江山。


    为何?皆因他认为魏国之亡,亡于自家祖父当年被其姊夫平原君忽悠,执意要窃符救赵,这才无奈与魏国王族宗室离心多年,即便祖父后来重回魏国,亦被君王日夜防范。


    试想,若信陵君当日无救赵之举,以魏王对他的信重,以他在魏国的号召力,魏国必将再次如楚国那般中兴强大,又岂会是后来任人宰割的懦弱模样?


    再者,秦国自范雎改行“远交近攻”之策后,早已将矛头一力对准赵国,数番对赵发起攻城略地之战。


    魏国以城池之坚,根本不在秦国的首要打击范围内,原本以他的推断,韩赵皆会先于魏国而亡。


    可据他买通赵国宫人获知,在秦国灭魏之前,身处咸阳的燕太子姬丹,暗中给赵王送了一封密信,提醒秦国要灭赵国!


    秦军当日分明已兵分三路包抄赵国,为何却突然转向朝魏国袭来?他认为,分明是赵王与秦将暗中做了交易,才将亡国祸水引向了魏国!


    故而,魏无知此番想报复的不仅是秦国,自然还有赵国。换而言之,无论这两国谁先亡,他都报了一半之仇


    思及此,他上前神秘道,“外臣倒想到个法子,赵王或可一试。”


    赵王正派人传郭开前来商议此事,闻言忙喜道,“哦?信陵君之后果然不同凡响,还请无知快快讲与寡人知晓!”


    魏无知上前一步,一脸真诚压低嗓音道,“偷!”


    赵王茫然看向对方诚挚的眼神,“偷偷?”


    第75章


    待郭开匆匆赶来, 听完赵王复述的“偷梁换柱”谋划后,便毫不犹豫附和了魏无知的计谋——


    他虽厌恶近日总与他争宠的魏无知,但商人出身的他迅速依据逐利的本能, 判断出:若小公子真是世间难得的福星,那他能给秦国带去的一切利益,自然也能为赵国如数带来。


    到时, 赵国搜寻许久也未找到的煤矿、各种高产的粮种蔬果数不清的泼天富贵, 皆能朝着赵国滚滚涌来。


    是以,无论采用何种法子,都必须尽快将小公子夺回来!


    他斟酌道, “王上,既然魏公子能猜出小公子与秦国致富之干系, 想必秦国君臣亦早已察觉此间端倪,此番, 若要寻得机会顺利接回小公子, 便绝不能朝外透露出、我赵国已知晓此事的风声!”


    赵王蹙眉叹道, “寡人自然知晓这道理, 可眼下隔着两国之遥, 要如何才能派人接近我儿?”


    说到这里,他又气咻咻恼怒道, “我儿分明是寡人之亲子,如今竟受制于秦王, 教他有家归不得, 有父母不得相认, 暴秦, 着实太过蛮横不讲理!”


    郭开忙喜笑颜开劝道,“王上请息怒, 臣等定会设法救回小公子!臣以为,此番正好可趁机,将那绝色佳人送去秦国,借此美人之计既能迷惑秦王,又能让她在秦宫之中寻到与小公子接触之机,到时,再与我赵国暗卫里应外合”


    自接到赵太后托赵王、为嬴政寻佳人的密信后,深谙枕头风之威力的郭开,便四处派人在国中搜寻佳人,为此,他还苦心劝谏君王暂停纳姬嫔一事。


    因先前赵国美人皆被赵王搜进后宫,郭开派出的人苦苦搜寻数月,终于在饶邑寻得一位姝色佳人,此女之容色可与姜姬平分秋色,姿态妖娆又楚楚动人,堪称一把迷惑秦王的最好利器。


    赵王闻言,却眸光一闪,呵呵笑道,“爱卿啊,此番若以美人计救回我儿,那佳人身处秦宫之中,又怎躲得过事发后秦王的杀戮,实在太过暴殄天物哉!爱卿何不怜香惜玉,另想一妙计?”


    郭开暗道不好,王上即位后对他堪称诸事言听计从,唯独于女色一事,半句劝也听不进,譬如当日灾星降世,他再三劝王上杀了姜姬,皆被君王含糊挡了回来


    思及此,他急忙拿吴王夫差被美人计迷惑,以致亡国一事来劝君王,劝了半晌,赵王终于面露不悦道,“寡人已命人将骊姬接进宫中,我赵国莫非已卑微到要将寡人之姬嫔赠与秦王?以相国之智,定有旁的法子,你再想想便是,何苦跟骊姬过不去?”


    郭开一听,脸上的笑差点就绷不住了,骊姬?连封号都有了?那是老夫千辛万苦寻来送给秦王的啊!


    罢了,既然此事木已成舟,便要趁机捞足君王的愧疚,他是极会审时度势的


    思及此,郭开立马做出一副为国殚精竭虑之态,焦眉愁眼叹息道,“唉,原本我赵国弱秦之计,全系于此女一身,都怪臣不该将她送来邯郸的,此女既能迷惑秦王,自然也能迷惑我王,是臣失策啊”


    果然,赵王见他言语间,非但不怨自己截胡,反将责任揽了过去,顿时心生怜惜愧疚,忙放软声音安抚道,“相国不必自责,此事确乃寡人之过”


    他正打算赏赐些财物安抚,一旁冷眼旁观的魏无知却笑着上前道,


    “赵王倒也不必自责,先前六国设局吕不韦之女一事,便可看出秦王此人并不贪恋美色,即便贵国再送佳人前去,恐怕也无法成功施行美人计。”


    赵王顿时恍然大悟,确实如此!当日赵离,乃是昌平君借赵姬之手,以秦王之母的名义送去的,如今赵姬已死,这美人还能不能顺利送进秦宫尚未可知,倒也并非如相国所言“弱秦之事系于她一身”。


    这般想着,他对郭开的愧疚也一扫而空,忙追问道,“如此说来,无知可有妙计,助寡人成功夺回我儿?”


    郭开素来爱财,原本算准以君王的性子,此番愧疚之下,定会给他些厚赏安抚,哪知这不长眼的魏无知,竟敢挡了他的财路,该死!


    魏无知提出此计,心头自有一番旁的盘算,哪管郭开是如何想的。


    他可不是任由对方拿捏的赵国臣子,有祖父信陵君当年救赵之情在前,郭开还能怂恿赵王杀了他不成?


    他笑道,“赵王,贵国桑丝与玉石宝器闻名天下,盐却要长期依赖于齐国,听闻,秦国如今托了贵国公子带来的气运,亦能产出雪白甘美之精盐。赵王不妨派出使臣前往咸阳,与秦国商议以桑丝玉石换盐一事,如此,便能寻得接近贵国公子之机”


    赵王听着这话暗暗心疼不已,那可是雪白的昂贵精盐啊,都是我儿给秦国带去的,那些本该都是我赵国的!


    一时,他想夺回福星的决心愈盛了几分。


    郭开却呵呵笑了起来,“魏公子此计谬矣!你莫非不知,使臣是进不了后宫,亦见不到秦王后宫姬嫔子嗣的?”


    魏无知亦笑道,“想来郭相定是前些日子,被秦国庶民当街打得有些神志不清,以至竟忘了这位秦王设宴之规矩,呵呵”


    他对赵王拜了一礼道,“外臣以为,使臣进了咸阳宫,必能见到贵国福星公子!因为当今秦王设宴款待列国来使之时,素喜命秦国公子列席同坐。”


    赵王早已喜上眉梢,“对对,寡人亦听闻过此事”


    郭开有心搅黄魏无知的盘算,但想到对方所提之事——他上回奉命带赵太后的密信去诬陷秦王,谁知那密信竟莫名被掉了包,而他亦被秦人揍得鼻青脸肿


    他便立刻做出了决断:除去魏无知一事,早一日晚一日无妨,但将福星从可恶的秦人手中抢回一事,却迫在眉睫!


    故而,他并未再出言阻扰魏无知的计策。


    赵王又急切问道,“依无知之见,寡人该派何人前去当这使臣?”


    说着,他便瞥了一眼郭开,郭开想到野蛮秦人打人之彪悍,暗地打了个哆嗦,忙道,“王上,魏公子能言善道,又消息灵通,您不妨任命魏公子为我赵国官员,再命他前去出使!”


    如此一来,此计若能成,福星便可安然回到赵国;若这计谋失败,魏无知想来定会被愤怒的秦人活活打死。堪称一举两得!


    魏无知却拱手道,“多谢郭相举荐之恩,不过无知乃是魏人,若大张旗鼓替赵国出使,恐会让秦国生疑”


    顿了顿,他又道,“外臣以为,此番最适合出使之人,乃是贵国公子嘉。”


    赵王闻言,猛地转头与郭开对视一眼,又以审视的目光回头看着魏无知,“你这又是何意?”


    赵嘉,是先王赵偃的嫡长子,也是赵国原本的太子,在赵迁母亲和郭开对先王的双重攻势下,最后赵迁上了位,而赵嘉,则被废黜了太子之位。


    自赵迁登基后,为防备赵嘉在宗室的扶持下暗中筹划,便听从郭开的建议,一直将其软禁在城外行宫之中。


    魏无知如今忽然提起此人,怎能不让他们心生防备?


    魏无知却柔声道,“赵王,外臣与秦国有国恨家仇,郭相亦与秦人有过节,如今放眼整个赵国,唯有公子嘉当年曾质与秦国,与秦王算得上是半个故人,此番唯有派他出使,方能有九成把握能顺利施行偷梁换柱之计。”


    郭开忍不住提醒道,“魏公子啊,秦王此人狼子野心,可不顾念甚么旧情,你莫非忘了?那燕国太子姬丹与他同在邯郸为质数年,最后不也因赵太后一事,被他设局令燕王亲手砍下头颅送去咸阳了么?”


    魏无知却自信一笑,“郭相恐是记错了,燕太子之死,并非因他牵涉到赵太后一事,而是他派出刺客刺杀秦王啊!如此性命攸关之事,换成哪个君王不会勃然大怒?倒也并非秦王不近人情。是以,外臣以为,公子嘉乃出使秦国最佳之人选。当然,为防万一,外臣亦会化名随行,还请赵王安排一二。再有,宴会之机稍纵即逝,还请赵王务必寻到一位,与贵国公子年龄相貌皆相似之孩童,届时,他将以公子嘉之幼子身份与我等同行”


    赵王急忙再次看向郭开,在得到对方赞同的眼神后,立刻欣然道,“既如此,有劳无知为我赵国奔波了!待此番将我儿顺利救回,寡人定为你加官进爵!”


    郭开垂首冷笑,老夫岂能任由赵国朝堂再有新秀?待他归来之日,便是命丧黄泉之时。


    魏无知急忙感激地拜谢赵王,便告辞朝殿外走去,走着走着,眼中的笑意霎时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癫狂的热烈之色。


    此计若成则秦败,若不成则赵亡,呵,我信陵君之孙,要的岂是区区一个官爵?


    咸阳宫里的明赫,自然丝毫不知晓,自己成了赵国君臣眼中的香饽饽,也成了自诩为黄雀之人眼中的蝉。


    今日,他正在为头发一事烦恼呢。


    前世深受影视作品影响,他一直以为华夏古代孩童都是留长发的,毕竟有家喻户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说嘛。


    哪知,真实的先秦儿童发型,实在让人大跌眼镜——当然有留长发的孩童,但那是大些的孩子才有的待遇。


    虽然,头发被古人视为神圣之物,中原地区的成年男女,“皆以头戴冠,或发着笄”,借此跟“或披发,或断发”的四方夷狄区分开来,而须发皆剃的髡刑,更是古代让人彻底抬不起头的酷刑。


    但人之一生,头发能源源生长至数米,为正常生活考虑,人们不可能从出生到死亡皆不剪头发,在史料记载中,定期修剪头发在古代亦是常有之事。(1)


    再者,在缺乏空调风扇、无法日日沐浴、医术亦不发达的时代,小儿本就体热火大,若再留长发患上暑热之病,甚至可能会耗去性命,哪有父母会拿此事冒险?


    故而,聪慧的古人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头发还是要给孩子剃的,但每回剃头发时,要留下一撮以敬神灵。


    这时期的幼童是要剃发的,按周礼规定,“择日剪发为鬌,男角女羁”,他们在为幼童剃发时为区分男女,男婴会剃掉中间的头发,只留头顶两边各一撮,称之为“角”,而女婴则会在头顶横竖各留一撮,称之为“羁”。


    这羁与角,皆是从农耕文明对牛的崇拜演化而来,想象一下牛角的分布吧,这时期中原各国幼童剃的都是这种发型。


    按理说,在明赫百日之时,这头发便该剃掉的,但每回宫人举着铁剪靠近,他便会哇哇大哭个不停,扶苏只得心疼地让宫人退下,加之明赫先前头发长得极慢,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可现在,似乎源于换成始皇大大基因的缘故,他这两月来头发嗖嗖长得飞快,一头细软的小黄毛变得又浓又密,如今已有过肩的长度——这正是他的烦恼所在。


    眼下已是五月夏季,咸阳的夏天是极热的,披着一头浓密长发的明赫,今日他午睡醒来后,一直往脖颈处挠个不停,扶苏急忙拨开衣襟一看:小家伙长了一身密密麻麻的疹子!


    如此一来,剃发便成了明赫再也躲不过之事。


    但他真的不想顶着中间光头、囱门处留两撮毛发的怪异发型,便比划着,提出要剪成后世那种短发,却遭到了素日最好说话的扶苏坚定的拒绝——


    这时期,只有草原蛮夷才会蓄这种短发,阿弟若果真如此做,会被所有人嘲笑的!


    明赫在大床上滚来滚去,撒娇又撒泼了半天,见扶苏依然不肯松口,便趁他命人取铁剪的瞬间,飞快穿上方口小鞋朝章台宫奔去,他要去求自己最大的靠山!


    别看小家伙腿短,跑得却是极快的,待扶苏气喘吁吁追来,明赫早就窝在君王怀里,得意地朝他做鬼脸了。


    嬴政边为满脸红扑扑的小家伙拭着汗,边不解问道,“扶苏,你这般追着明赫跑做甚?当心将他摔着了。”


    扶苏忙将缘由说来,嬴政登时手下一顿,上回赵太后送来的衣物,导致小家伙全身起疹一事,阴影犹在君王心中挥之不去。


    他担心此番小崽又遭了算计,急忙拉开他后背衣襟查看,发现这回的疹子,似乎与先前确实有些不同。


    扶苏见君王面色凝重,又解释道,“父王且放心,儿臣先前见过子壮他们出这种疹子,真是热疹。”


    嬴政颔首,不过考虑到上回之事,为谨慎起见他还是吩咐蒙恬道,“你即刻去将夏无且召来。”


    “喏。”


    趁这空隙,扶苏踮脚朝明赫伸出手,又无奈又好笑道,“阿兄当真没哄你,不信你问父王,我一岁之时也是蓄的‘角’,真真是极好看的。”


    明赫拼命摇头,扭头吧唧亲了嬴政一口,奶声奶气道,“父王,孩儿若要剪发,只想剪头顶全是头发的短发,我不想当小光头嘛,求求父王了!”


    嬴政掏出丝帕,为他拭着额头又溢满的汗珠,温声道,“吾儿有所不知,纵是将头发剪成‘角’,你亦并非小光头,在头顶泥丸宫之处,会留两缕守护孔道与灵道之神发”


    上古传说之中,婴孩头顶两侧尚未闭合的囟门,被称作泥丸宫,乃是魂魄极易出窍之处,故而需留下神灵赠与世人的头发来守护。


    但他不知的是,明赫最排斥的恰恰就是那两撮头发,实在太怪异了,他完全接受无能啊!


    于是,小家伙又开始软乎乎地拼命卖萌撒娇。


    扶苏急忙拉住父王的衣角,“父王,阿弟若留了那等蛮夷之发式,定会被将闾他们取笑的,儿臣不想阿弟被人笑话”


    明赫摇晃着嬴政的臂膊撒娇道,“孩儿不怕被人取笑的,我本就是如蛮夷般粗鄙无礼的孩童嘛,被视作蛮夷也没关系的,父王,我真的不会生气的!再说,等我明年长大些,就能留长发啦!”


    前世在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的氛围里长大的他,是真的丝毫不在意这个啊!


    这时,蒙恬带着夏无且进殿,一番行拜后,夏无且急忙为明赫查看了疹子,笑道,“王上请勿忧心,这确是列国幼儿常见的热痱,待老臣为九公子开些草药擦洗便可痊愈,不过,九公子头发过长,若不及时剪去,恐会反复发作。”


    说着,便请蒙恬代为研墨,开了一副方子交与君王后,便告退开药亲自拿去煎制。


    嬴政总算放下心来,刚朝怀中小人看去,明赫便捂住脑袋道,“父王,若要剃成牛角小光头,孩儿情愿不剪发天天挠痒!”


    扶苏急得不行,他既不想明赫饱受热疹之苦,也不想他被任何人取笑,这可如何是好?


    嬴政思忖一番,笑着轻轻刮了刮小崽的鼻子,“也罢,如吾儿所愿吧。”


    说着,他便朝正要反对的扶苏使了个眼色,本是想暗示他,先前的神画中,仙界之人皆是蓄的短发,想来这短发倒也是仙界传统,明赫既不肯舍弃故乡之风俗,便无须再勉强他。


    扶苏虽不是将君王心思揣摩得八九不离十的李斯,但他这一年多来在父王的多番提点下,毕竟大有长进,很快便猜出父王的意思,只得停歇了再劝阻的念头。


    罢了,大不了有人嘲笑阿弟时,他拿出长公子的气势凶巴巴护住小家伙就是。


    这时,又有大臣前来求见君王,本想亲自守着小崽剪“胎发”的嬴政,只得让扶苏带着明赫前往沐浴间。


    很快,专为君王梳发修剪的宫人,便按照明赫的要求,为他剪了一个标准的小碎盖头。


    宫人剪完一看,心中那个慌啊,为九公子剪这等丑陋的胡头,她着实是有些提心吊胆的


    明赫接过宫人递来的三龙纹铜镜,不由得笑嘻嘻左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真好看!


    还是古人的手艺扎实啊,她仅凭自己一通抽象的描述,就能剪出与描述分毫无差的发型,这手艺若放在后世,至少值个1888元的首席总监价位吧。


    他甜甜对宫人道,“多谢你哦,我很满意这发型。”


    宫人慌忙摆手,连声称“奴不敢当公子的谢”,实则暗暗对明赫的审美眼光十分怀疑。


    扶苏在一旁欲哭无泪地看着明赫,这发式实在奇丑无比,我的傻阿弟哟!


    剪完头发自然要沐浴更衣,出于羞耻心,明赫一直在努力训练自己生活自理,早就不再让任何人帮他洗澡了,眼下,宫人舀水先为他冲完头发后,便备好热水衣物等用品,与扶苏等人在外间等候。


    周礼之中,不但对贵族的沐浴时间有详细的规定:每三日洗一次头,每五日洗一次澡,男女不共用浴室(2)


    它还规定了一整套合乎贵族礼仪的沐浴流程:沐浴之时,要备上两条浴巾,以柔软的细葛布擦上半身,以粗糙的粗葛布擦下半身,出浴后,还要站在蒯草席上以热水冲一遍,再站到蒲草席上擦干,待穿好衣物,还要及时“进饮”


    固然,古人并不懂洗澡会让身体流失水分的原理,只是本能地依据人在洗完澡后容易口渴,制定了“进饮”规则。(3)


    当然,明赫每回自个冲进来洗澡,是完全顾不上那些繁复讲究的,贵族礼仪?让习惯了散漫自由的现代灵魂真的很难适应啊!


    对了,眼下他洗澡的沐浴间,正是两千多年后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咸阳一号建筑遗址坑里,那个足足有四十米的超大浴室!


    在这专供秦国王族使用的沐浴间里,除了有宽敞的木头浴桶,还有节门水阀、地漏、青铜排水管,甚至还有取暖壁炉,若非考古学界挖掘出遗址,恐怕谁都会认为这些出现在战国时期,简直是天方夜谭。足见墨家的工艺水平,总能跨越时代地让人叹为观止。


    由于明赫太矮,又执意不肯让人服侍沐浴,嬴政便命五黑,为他打造出内外皆有台阶的专用大浴桶,桶底还有活塞可以放水,自是妥当极了。


    此刻,打着光果果的明赫顺着台阶爬进浴桶,条件反射地往桶边缘摸了摸,哦,没有沐浴露,没有洗发水,没有香皂,什么也没有。


    这时期,人们拿什么来去污呢?


    庶民无论清洗衣物还是洗头洗澡,皆是用烧柴剩下的草木灰来当清洁剂,但井水要耗费人力挑,热水要耗费柴薪烧,故而,他们一年到头也洗不起几回澡。


    而贵族阶层,则用淘洗黍米的“潘”来沐浴,所谓潘,便是后世所称的“淘米水”。(4)


    对每日数着菽麦颗粒下锅的庶民而言,这一桶浓浓的“潘”是何等奢侈!


    只有豢养着大量家臣奴仆的权贵之家,才能在数日间,攒下如此大桶的淘米水。


    可这奢侈的淘米水,却让明赫每回在沐浴之时,都要哀嚎一声“洗不干净”,冲完后全身还是黏糊糊的。


    他当然想在商城兑换洗漱用品,但这些基础日用品,早被先前的穿越者抢购一空了。


    排队预订?不好意思,已经排到一百多年后了。买制作方子?可日用刚需畅销品的方子,也预订到几十年后了总归,这商城有时就主打一个要啥没啥!


    小家伙感叹一番后,只能自我安慰地哼着跑调的“我爱用淘米水洗澡,洗完我的皮肤好好”,拿着绢布给自己搓搓搓。


    这时,系统兴奋的声音传来,“宿主宿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刚刚刷到制作藻豆和牙刷的题了!”


    第76章


    明赫闻言自是大喜, 再也顾不上继续洗澡了,忙踩上木台阶欢呼道,“太好了!我们统统真是大秦最给力的后勤及时雨啊!”


    自从月初, 他长出第十二颗乳牙后,便摩拳擦掌想当一个每日认真刷牙的好宝宝——他曾在小说上看到,古人是用杨柳枝刷牙的, 正好能趁机体验一下!


    哪知等他主动早早爬起来, 与扶苏一道盥洗时,才发现这时期根本没有刷牙的概念:如扶苏这般的王族子弟,也不过是用放了盐的清水漱口, 再用淘米水蘸绢布洗一把脸。


    明赫这才迷迷糊糊地询问系统,说好的古代有杨柳枝蘸盐刷牙呢?


    系统很快就给他解了惑——杨柳枝确实是有的, 但要等到玄奘从印度回来后,才渐渐在晚唐时期兴起。(1)


    华夏最早的护牙意识大约源自周朝, 因为在周礼中有“鸡鸣初, 咸漱口”的规定, 贵族每日晨起后, 皆要以盐水漱口。


    后来, 随着茶叶和药材的普及,到南北朝时期逐渐以茶水来漱口, 或以中指来蘸盐或蘸药粉洁齿,称之为“揩齿法”。


    而玄奘前往印度求佛经之时, 看到当地僧人用一种叫“啮齿木”的嫩枝和根须清洁牙齿, 待他回到长安后, 发现大唐并无此木种, 便取来相对柔软的杨柳枝,将其两端嚼成扫帚状, 华夏才有了最早的“牙刷”,晚唐也出现了“晨嚼齿木”的刷牙风俗。


    当然,虽然杨柳枝的创意是从印度佛教得到的,但在经济高度繁荣的北宋时期,善于举一反三的华夏人,已经率先发明出真正意义上的牙刷——以竹、木、骨、玉为手柄,以猪鬃为刷毛,非常地接近现代牙刷。(2)


    当时,系统还善意提醒了他:杨柳枝再柔软也是树枝,用它刷牙是会戳伤牙龈的,莫说小孩子,即便是大人也不适合长期使用。


    在前世早晚都要刷牙的明赫,一直惦记着牙刷一事呢,没想到今天倒双喜临门了!


    这时,系统已经高兴地举着试题念了起来,“澡豆这个词,最早出现于三国曹操的《上杂物疏》,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也是专供少数上流贵族使用的奢侈品,配方严格保密,绝不泄露,直到唐朝神医孙思邈奉命‘使家家知悉,人人自知’,才在《千金方》和《千金翼方》中公布了宫廷澡豆的配方”


    “配方一,以除湿行气的白芷、木香、藿香各二两,理气开胃的冬葵子与敛肺降火的瓜篓仁各四两,消肿祛风的零陵香与甘松香各二两,捣碎成粉状后,再混入含有皂角苷的毕豆粉三升,便能制出兼具清洁、美白、清热的澡豆”(3)


    “配方二,以丁香三两,沉香三两,真珠三两毕豆粉七成,混入诸香之中配方三”


    明赫歪着小脑袋认真边听边思考,这澡豆配方里,有很多是他去年从商城兑换的药材名称,宫中留了许多晒干的,今年又将药材种播植了很多下去如今有了这方子,至少药材的供应是无须担心的,这澡豆肯定能制起来


    但他转念一想,在古代莫说沉香这种奢侈的香料,即便是普通药材,对普罗大众而言也是极其昂贵的,而这些历代贵族专用的澡豆方子里,全是些药材和香料植物,即便让五黑他们按方子制作出来,成本想必也是极高的,恐怕,到时澡豆也只能如宋朝以前那样,只在贵族公卿间流通。


    他思考了半晌,突然眼睛一亮,急忙问道,“统子,你给的这些配方里,是不是其实毕豆粉才是澡豆清洁作用的主要来源啊?我猜,其他药材大部分是用来增香留香的?还有,这个毕豆粉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他得出这个结论,是发现配方里毕豆粉的含量最多,按照常理,肯定要把最有效的成分多放点呀。


    如果这东西价格不贵,倒可以多开发一个版本:舍弃锦上添花的药材香料,加重毕豆粉的含量,过三五年再慢慢在秦国推广物美价廉的基础款澡豆,让吃饱穿足的平民之家也能买得起。毕竟按照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人类在满足丰衣足食后,肯定有进一步追求洁净卫生的需求。


    没错,这个立志要为父王将大秦国库挣得钵满盆满的小家伙,这会儿已经在盘算着,要让父王先将第一批澡豆卖给秦国公卿贵族了——他们需要澡豆除污,父王需要钱粮,简直是两全其美!


    系统忙回道,“对呀宿主,人类对香味天然就容易产生依恋感,古代贵族洗澡,肯定也要追求香喷喷的氛围感呀咦,毕豆粉?稍等,我查一下哈!”


    说着,系统开始飞快翻起试题来,很快,它又“咦”了一声惊呼道,“是豌豆!”


    明赫皱起小眉头道,“豌豆?好像我没兑换过豌豆,秦国目前种得最多的菽是黄豆,看来这澡豆暂时是做不成了,我得先去兑换点豌豆种子”


    他突然惊喜道,“等等,如果这时期秦国已经有皂角树的话,我们可以把皂角磨成粉,来制作出更便宜的澡豆啊”


    系统嗖嗖翻着手中的一大沓试题,很快就打断他的话头,“宿主,你听这道材料:皂角苷能溶于水,能出泡沫,被古代百姓广泛用于清洁领域而大豆皂苷,则主要存在于豆科植物之中宿主,是所有豆科植物都含有大豆皂苷哦!”


    明赫一听,立刻在意念中兴奋地抱着系统小白猫晃啊晃,欢喜道,“好耶,秦国最不缺豆子了,我们很快就能有澡豆能用了!”


    但他觉得提前把皂角用在清洁领域的主意也不错,便暗暗记了下来,晚上一定要告诉父王,派人早点去找皂角树!


    系统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手上蹭了几下,很快便“嗖”地跳下地,继续翻出试题,一脸自豪道,“这上面还有牙刷的制作流程呢!不过,只有牙刷也不太方便但牙膏是湿的,没有密封设备很容易变质,牙粉就可以我要早点帮宿主把制作牙粉的方法也找出来!”


    明赫拍着小手欢呼,“谢谢统统!学习果然让你变得越来越厉害了!”


    他简直恨不得下一秒就天黑,这样就可以早点把这好消息告诉父王啦!


    系统扬起下巴道,“那是!我的目标,是要成为系统里最博学多才的一个!”


    等明赫兴冲冲拉着扶苏跑回章台宫时,守在殿外候着的蒙恬急忙迎上来,悄声告诉他们:前来汇报急事的大臣已经走了,王上眼下正在批阅奏章,吩咐直接将他们带进去便是。


    蒙恬惊奇看了几眼明赫的小短发,看来,总归小仙童与粗喇喇的胡人不同,即便剪了这蛮夷短发,也是极其玉雪可爱的。


    明赫已快速脱下小布鞋,大喊一声“父王,您最可爱的小宝贝来啦”,便一溜烟冲进殿中,扶苏则停留在丹墀处,低声叮嘱道,“尔等切不可在我阿弟面前,流露出半分嘲笑他这发式之意,可记住了?”


    别人私底下如何嘲讽他也管不着,只盼着众人都能有点眼色,别巴巴地跑到小家伙面前嘲讽,若让他这护弟狂魔知晓,定是要生气的。


    殿中的嬴政早已放下毛笔,起身抱起小家伙,他倒不似旁人那般认为明赫“发式丑,只是人好看”,他是真心认为,小崽剪这短发平添了几分童真之稚气,确实比寻常孩童光顶的“角羁”发式更为好看。


    明赫捧着父王的脸亲了亲,眼睛闪闪发亮又带着期待地问道,“父王,您再仔细看看,您觉得我现在看起来最像谁呀?”


    这位让列国君王闻风丧胆的年轻君王,在自家小家伙面前,从来都不是摆着威严架子的一国之君,而是有着无尽耐心的慈爱父亲。


    他闻言,便果真含笑细细打量起小家伙,越看,面色越欣喜——今日短发的明赫,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同小家伙眉眼间,似乎更像自己了?


    他忙朝进殿的扶苏温和招招手,“扶苏,快来看看你阿弟之容貌,可是愈发肖似寡人了?”


    说着,便将明赫的小手扒拉下来抱好,让扶苏仔细对比。


    蒙恬听了这话,登时忍不住朝父子二人看去,越看越胆战心惊:往日九公子披头散发还不觉得,今日他这短发之下清晰露出的整张脸庞,果然隐隐有一分王上的影子!


    可据他知晓的秘密,九公子乃是赵国之公子,又怎可能真长得肖似王上?


    扶苏已仰起头,认真从他们的额头、眉毛、眼睛、鼻梁一一对比过来,最后乐哈哈笑出声来,“呵呵呵,阿弟果真与父王越来越像了”


    他兴奋地比划道,“往日,阿弟的眉是平的,有些淡,如今却是小小弯曲的剑眉鼻梁间,也能看到父王的影子看来,父王带大的孩子便会长得像父王,我也像父王,这意味着阿弟与我也很相像!”说着,便去拉小家伙的小手手,心头好高兴呀!


    明赫贴着父王的脸美滋滋道,“就是的呀!我跟父王和阿兄都很像,因为我们是最亲的一家人!”


    嬴政心情亦格外愉悦地弯了弯嘴角,想了想,又转头问蒙恬,“爱卿可发现,寡人父子相貌愈发肖似了?”


    蒙恬忙压下心间疑惑,点头道,“臣也认为,九公子确实越长越有几分肖似王上!”


    嬴政心满意足地颔首,往日他觉得小崽长得像自己,从无一人附和,今日蒙恬与扶苏皆这般认为,看来是确实真的有些像


    他暗忖,秦赵之先祖皆是伯益之子孙,算起来,数百年前曾是一家人,想必小崽在自己身边长大,血脉朝夕相处间便朝嬴氏一族的样貌靠近了,如此甚好!


    明赫“啊啊啊”地嚎着,激动在君王怀中拱来拱去,哈哈,总算被他们看出来我微小的变化了,果然是亲爹亲哥眼!


    这时,系统又高兴呼喊道,“宿主宿主,牙粉的制法,我在一道北宋‘牙粉行’的题里找到了!你们以后可要认真刷牙哦!”


    明赫高兴得将小脑袋扎进父王怀中蹭啊蹭,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啊!


    是夜,“老神仙”再次来到君王梦中,将澡豆方子、牙刷牙粉制作方法、皂角的功能和图片,统统交给了嬴政,千叮咛万嘱咐后,这才喜滋滋回到了东殿大床中,做了一个数钱数到手软的美梦。


    这一回,他很快要挣到第一桶金孝顺父王了!


    在五月末的夏日长风中,韩信一家历时两个多月,终于抵达了咸阳郊外。


    若有舟马奔驰于大道山泽之间,自是无须耗费如此多时日的。


    可他们一家三口,是沿着汉水边缘的山间小路偷溜出楚国的,一路走得格外艰辛,夫妻二人的草鞋早被磨得破破烂烂,眼下只随意扯了些藤蔓绑着勉强行走,看起来与讨饭的乞丐也没什么区别。


    原本若无楚国官府发放的通关符传,他们绝计进不了重兵把守的秦国境内,但钟离眜在书信中,告诉了韩父一个法子:秦国如今,虽未再次向列国百姓发起入秦邀请,实则却是极欢迎他们入秦耕种的,届时,只需如实说明自己的来历,待在边境当场傅籍、验明身份、核实完投奔之人身份后,便能以“投奔友人”的名义前往咸阳。


    站在比楚国更宽敞平坦的黄土大道间,韩父气喘吁吁将挑子放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将韩信从背篓着抱出,指着眼前一辆辆路过的拉煤马车,眼中含着热烈的期盼道,


    “信儿你看!阿父一路找秦人打听过了,那车斗之中所载的,便是比黍米还珍贵的黑金,往后阿父若得了闲,便也跟着他们上山采煤,如此我儿便能顿顿吃饱饭了,往后只管用心读书便是”


    韩信跟着父母从秦境一路走来,发现秦人与楚人也无甚区别,皆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并非传说中被削了鼻子挖了眼睛的怪物。


    相反,他们每每问路碰的秦人,面上都是带着几分和气笑容的,并不似家乡众人那般满脸皆是愁苦之色。


    甚至,他们还遇到了一户盖有五间草屋的善心阿娘,对方在听闻他们是逃难来秦国的,还进屋端出满满一大碗黍米粥来,递与他们分食。


    那粥,也比他在马头乡家中吃的要浓稠许多。


    聪慧的他很快便想明白,秦国百姓的日子,想必真要比楚国百姓好过上几分,如此可见,那些所谓“秦人饿极了便要吃孩子”的传言,确如父亲所言,全是假的。


    那些秦人的笑容,那满满一碗粥,让小小的他对秦国生出了极大的好感——哪怕是秦国边境的守卫,待他们亦是和和气气的,而比起在楚国屡次差点就被山贼发现的险境,这一路进了秦境,他们再没被任何人欺负过。


    韩氏祖上,亦是古邗(寒)国的开国功臣,后来随着邗国的覆灭,前朝旧臣自然就没落了下来。


    到他祖父这辈之时,日子已潦倒得只留下马头乡那两间茅屋。


    即便如此,落魄的韩氏再穷再饿,也未动过将祖传书简和宝剑拿去换钱的念头,这识字与武术之道,便代代流传了下来。


    他们深信,子孙若能识字、会武术,韩氏便迟早能有一日,再以一国文臣或武将的身份,重回当日的荣光。


    按理说,韩父有一身打猎本领,家中日子本不该过这般艰难的。


    但乡闾豪强新推举出的族长,时时以新贵自居,时常意有所指地嘲讽“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又勒令韩父每月要为自家打上二十只孢子或一头野猪,若完不成任务,韩父便要倒贴赔给对方二十石粮食。


    二十石粮食,是韩家半年的口粮。而这族长的背后,是淮阴县县令。


    如此一来,韩父只能抽出大把时间前去山中打猎,野猪性烈,攻击性极强,又岂是那般好打的?再说山中除了野猪还有财狼猛兽,一家人自是过得胆战心惊,而家中的田地,大多时候只有韩母一人辛勤耕种…


    如此一来,自幼感受到人情冷暖的韩信,自是要比旁的孩子懂事很多。他在马头乡,感受到的只有豪强对自家满满的恶意,而那些乡邻为求自保,亦从未如那秦国阿娘一般,赠与他们半分善意。


    正因如此,他父亲一听友人说秦国分田地、还有免费的书读,便毫不留恋地一心筹备着入秦之事。


    总之,他现在很喜欢这样的秦国。


    此刻,韩母心情极好地放下背篓,取下韩信头上已被晒蔫的遮阳树帽,在道旁折了些枝叶繁茂的树条,三两下翻折间,很快又编出一个树帽给他戴在头上,她翻了翻小篓里所剩不多的干粮,看着越行越远的拉煤车队,满怀憧憬道,


    “我看这秦国民风极好,四处亦无盗贼挡道,着实是个谋生的好地方,也不知此番,我等能否顺利在咸阳安置下来,若真能让我等开出一百亩农田”


    韩父笑呵呵道,“钟离小兄说了,是你我一人便可分得一百亩。”


    满脸灰扑扑的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眼中皆是欣喜之色,韩信也欢喜地拍手笑起来,“我也要好好读书习武,来日做个大将军,带大军杀去淮阴县!”


    一家三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时边说边笑个不停。


    在这温馨的气氛中,前方有一队马车正扬着黄土奔来,韩父忙将韩信放回背篓中,重新挑起担子道,“我等快走,莫要冲撞了秦国贵人!”


    衣衫褴褛的一家三口,再次急匆匆朝着咸阳方向赶路而去,待行了一小段路之时,身旁却骤然传来御夫“吁”的一声。


    韩父慌乱扭头,见原本奔于最前方的一辆四马所驱黑色马车,已在他们身旁徐徐停下,登时心神大乱,小声提醒妻子道,“恐怕来者不善,快跑!”


    话音一落,夫妻二人便撒开脚丫子大步奔跑起来,可惜没跑上几步,便被一队侍卫追来拦下。


    韩信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侍卫,方才刚对秦国升起的好感,顿时又落到了谷底之下。


    难道这些秦国之贵人,竟跋扈到,连道旁好端端走路的行人都要杀吗?


    侍卫将他们赶回马车旁,这时,下来一位身穿蓝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他们一番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尔等不是秦人吧?”


    从接到钟离眜书信那日起,韩父就做好离楚奔秦的准备,他拿着偷留下的两只野兔,悄悄找到乡中一位走南闯北的游商,跟对方学咸阳官话,他语言天赋极佳,很快就将日常用语学了个八九不离十,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每日学回来,都会如数授与妻儿,是以,他们一家都是听得懂、也会说咸阳官话的。


    但面前这人说的,他们却一句也听不懂,韩父试探着用秦语问道,“请问您是秦国贵人吗?”


    他们自然不知晓,秦法严厉,绝不会有达官显贵,敢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嚣张。


    这车队,正是在魏无知的提议下前往咸阳,以商讨贸易往来之名、欲行不轨之事的赵国使臣团。


    拦住他们之人,便是乔装成公子赵嘉随从的魏无知。


    身为贵族公子,自然通晓列国官话,他一下便听出对方的咸阳官话有些生硬,遂笑着用秦语道,“尔等是来秦国逃难的吧?”


    韩父无措地茫然点点头,“小人一人正是前往咸阳谋生的。”


    魏无知嘲讽道,“呵呵,谋生?秦国这吃人的鬼地方,倒真不值当你们跑这一趟不过,今日能遇到本公子,也算是你们走了大运,上车吧!”


    说着,他便给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扭着大喊“公子这是要做甚?快放了我等”的韩父韩母,将他们连人带家当,全扔进了最后一辆没装满货物的马车里,待上来两名侍卫看守后,车队很快再次朝着咸阳奔驰而去。


    韩信一家三口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眼看就要到咸阳了,为何走到半路,竟会被这帮显赫的贵人绑架?


    韩父看着妻儿眼中的惊惶之色,忙看向侍卫小心翼翼道,“军爷,请问你们这是要带我等去何处?”


    这些赵国侍卫可听不懂甚么咸阳话,素日又是跋扈惯了的,当场便不满地呼了他一大巴掌,“臭烘烘的乞丐,给乃翁闭嘴!”


    韩信惊惧地抖了抖身子,眼中登时盛满了泪水,忙与母亲一道将父亲拉了过来,他紧紧抿着唇瞥了那侍卫一眼,势必要将对方的模样深深记在心中。


    前方,行驶的四马豪华宽阔马车中,身穿华贵赤袍的赵嘉与魏无知相对而坐,他怀中抱着一个与赵王极为肖似,约摸只有一岁多的孩童,对方眼神瑟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去。


    这孩童,便是郭开等人费时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寻来的“替代品”。


    以他们的推测,明赫被送走前,虽长得有几分像姜姬,但依照“子肖父”的惯例,他长大后定然是愈发与赵王相像的,便将这孩童从其父母手中买来,充作赵嘉的幼子“赵端”同带进宫,以伺机偷梁换柱。


    赵嘉不解问道,“魏公子,你劫来这几个道旁的乞丐做甚?”


    魏无知放下精美的锦帘,收回目光沉沉看向对方,面无表情道,“我行事向来极其稳妥周全,公子不必多问。譬如,这几个初来秦国、无名无姓之流民,正是最合适的替死鬼。”


    第77章


    赵嘉闻言若有所思, 车内一时缄默下来,二人各怀心思想着心事。


    如今,失势的赵国公子, 与亡国的魏国公子能凑到一处,自然是有缘由的——赵魏联姻,已是百年来惯例之举。


    当年, 也正因平原君的正夫人是魏国公主, 与她一母同胞的信陵君,才会因平原君信中那句“独不怜公子姊耶”担忧,违抗君令执意率军援赵, 让邯郸从秦军的虎口中脱身。(1)


    而赵嘉的母亲,亦是上一任赵王为联魏抗秦而娶的魏国公主, 算起来,他与魏无知还是表兄弟——虽然彼此因不熟悉而格外生疏。


    半晌后, 待赵嘉怀中的孩童捱不住漫漫路途终于睡去, 魏无知侧身看去, 谨慎确认一番后, 这才压低声音道, “公子可知,此番我为何要执意说服赵王派你使秦?”


    赵嘉掩下眸中一闪而逝的光, 笑道,“莫非, 魏公子顾念与我母族之情, 担心我在行宫被关傻了, 这才特意寻了个让我散心的机会?”


    魏无知冷笑一声, “我对公子赤诚相待,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放心, 车夫与侍卫皆已被我买通,你我不妨趁此时机,打开天窗说些亮堂话!”


    赵嘉立刻露出讶异之色,“还请魏公子为嘉指点迷津!”


    魏无知见眼前这看似忠厚的赵嘉,竟是个滑不溜秋的,登时心中一喜,有这等同盟,还怕赵国乱不起来?


    遂含笑赞道,“果然流着我魏氏血脉之人,远比赵迁那等蠢货要聪慧许多。”


    赵嘉顿时目光一厉,低声怒斥道,“还请魏公子自重,勿要出言不逊折辱我王!”


    魏无知定定看了他一瞬,笑着轻呵一声,“你王?天下人人皆知,我眼前这位深陷行宫囹圄之人,才该是名正言顺的赵王!若无那倡人与奸贼郭开里应外合,公子何至于要沦落到如此地步?你当真不恨、不怨、不想夺回本属于你的王位么?”


    赵嘉抱着孩童的手指骨节已开始渐渐泛白,但他依然冷声道,“魏公子此言谬矣!身为人子,自当尊奉君父之命”


    “嘉听闻,当年周太王本有三子,待立储君之时,却认为太伯与仲雍,皆不如幼子季历之子姬昌贤能,伯仲二人见君父犹疑不决,便主动逃往荆蛮之地,断发文身,以示己身不贤,不堪为君”


    魏无知轻嗤一声,沉声打断道,“得了!在我面前,公子何必说这等冠冕堂皇之废话!我且问你,你的母亲,若知晓她精心爱护养育的长子,流着魏国与赵国王族血脉的高贵嫡子,竟会输给一个区区倡人之子,往后余生将被一世软禁于行宫之中,如同废人!她在泉下能安宁否?”


    赵嘉的手开始剧烈抖动起来,魏无知指了指他怀中的孩童,竖指道,“勿要吵醒这小东西。你当真不想夺回王位么?”


    赵嘉阖目深吸一口气,他的母亲出身高贵,贤良淑德,若所嫁之人是秦君,自己又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秦赵两族虽同是伯益后人,其子孙品性却截然不同:历代秦国君侯,皆以践行先父遗志为重,鲜有沉迷于声色犬马者,故而秦国盛产明君;


    而赵国诸侯却盛产怜香惜玉之人,即便赵氏最引以为傲的武灵王,亦有为宠妃而行废嫡立幼之举。


    当年,丧母的他被父王遣往秦国为质,回来却发现太子早已换了人,心头是何等的悲愤欲绝!


    也是在那时,他恨自己为何不是秦国子孙!


    当年,秦赵本约好,以秦国太子质于邯郸,哪知秦王嬴稷不忍太子前往,硬是耍赖派了个不受宠的王孙嬴异人质赵。


    后来,嬴异人投靠华阳夫人、顺利成为太子登基后,又第一时间接回滞留于邯郸的嬴政——


    可见,历代秦君是何等重视嫡长子!


    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思忖一番后,抬眼看了看对方,坦然道,“行宫之中皆是他的耳目,连我与同床共枕之姬嫔,亦是那倡后派来的,我无半分翻身之机”


    顿了顿,他又目光如炬直射魏无知,淡声道,“魏公子此番挑拨,是想让我赵国陷入内乱,好坐收渔翁之利?赵魏本是姻亲之国,你何至于如此歹毒?”


    魏无知见这赵嘉竟比预想中的要狡诈许多,一时心念急转,数番之下,笑道,“诶,与我魏国有姻亲关系的,是你这赵国先王之嫡子,而非赵迁那等倡人之子,算起来,你的母亲亦是我的堂姑母,故而,本公子不愿见你受制于人,这才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赵嘉淡笑着打断他的话头,“恐怕,魏公子是见我赵国至今犹存,而魏国却覆灭于秦人之手,这才将灭国之仇算在我赵国头上,想借机挑拨我与君王内斗,以颠覆我赵氏江山社稷吧?”


    魏无知闻言收起笑容,冷冷看着他,“这都被你猜出来了?呵,当年若无平原君再三来信,以我祖父之姊性命要挟,我祖父岂会抛下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杀了大将晋鄙来助你赵国解围?你可知我魏国先王,一直将我祖父视为股肱之臣!若非你赵国横插一脚,我祖父岂会沦落为流亡赵国之闲人?”


    “可怜他一片报国之心,却在归国后一再被君王宗室质疑,最后,只能归田卸甲!正因我魏国错失数十年君臣同心抗秦之机,才迎来今日灭顶之灾,而这缘由,却是因你赵国而起,公子莫非以为,你赵国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赵嘉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回头目不转睛看着对方道,“魏公子今日既将实情告知于我,想来,我已无路可退。”


    魏无知似笑非笑,“本公子眼下需要一个盟友,若你不愿意,自然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不眨。


    赵嘉自然能假意先应下,待归赵后如实禀告君王——然而,这赵国虽是他赵氏之国,如今却是赵迁之国,他恨赵迁入骨,岂会将魏无知之计谋告诉对方?


    再者,以赵迁对他的防备,恐怕魏无知到时只需轻飘飘反咬一口,说是他赵嘉想造反,自己顷刻便面临死无葬身之地。


    而若与魏无知合作,他便能顺利摆脱,将在行宫被幽禁一生之困局,倒不妨徐徐图之


    半晌,他笑道,“魏公子想灭赵泄恨,嘉愿助你一臂之力,但这赵国,昔日本是三家分晋而来,土地着实算不上有多大,是我赵氏先祖占了代地一国,才有了赵国后来之基业”


    魏无知闻弦知音,立刻猜到对方未尽之言,遂也亲热笑道,“实则,代地并非你赵国之境,你我今日便可结下歃约,你助我颠覆赵国朝纲,我助你拿到代地称王,届时赵国灭、赵王死,而你代王,却能统领代国万寿无疆!”


    呵,先利用此人与赵国宗室制造内讧,再徐徐图之也不晚


    赵嘉腾出一只手伸来,“如此,嘉便多谢魏公子之慷慨了!”


    黄昏时分,在赵国使团即将抵达咸阳城门之前,早前接到探子传回消息的典客,正急忙带着一干下属前来迎接,在城门却遇到了请假休沐一日的刘季。


    前些日子,因揭发姬丹密谋刺杀嬴政有功,刘季的官职已升为五品典客丞,爵位亦升至五级大夫,堪称十二分的春风得意,可他也有烦恼啊——找不到故人炫耀!


    当日,接到他写回丰邑的密信后,刘太公压根不信,自家这最不着调的儿子,能混成秦国大官,还得到秦君赏赐的咸阳宅子?


    这也就罢了,家丑不外扬,刘太公无非在家中骂骂咧咧刘季一番,哪知,待他一出门,听闻乡间沸沸扬扬的传言,臊得差点一张老脸都要熟透了——那小子哄骗自家人也就罢了,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往萧氏、曹氏、樊氏等几户人家皆写了信,邀约他们前去咸阳,说甚么他刘季如今乃是秦国高官厚爵,养他们绰绰有余!


    啊呸!人家萧何曹参樊哙几个素日与他关系好的,早通过秦君开恩举行的“以考取吏”之试,奔赴各地当官老爷去了,哪轮得到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草民养!


    为此,莫说素来好面子的刘太公,纵是家中其他人,也许久不敢出门,生怕看到乡人嘲讽的目光和听见那些流言蜚语。


    是以,刘季在咸阳左等右等数月,既没等到他的好伙伴们来投靠,也没等到家人前来咸阳,这才渐生怀疑,担心丰邑出了何等变故,前些日子便又派出几名府中新买来的家臣,带着他的亲笔鬼画符赶往沛县打探。


    今日,他算着家臣该带着刘家人来咸阳了,又担心亲爹一把年纪,若半路有个什么闪失这才专程请了假赶来城门守着。


    毕竟,就算老爷子真气息奄奄挺不过去了,于这世间最后一眼,也该看看他这衣锦未还乡的好儿子,如今可是朝廷五品大官了!


    哪知,刘季站在城门跟守卫唠嗑了大半天,待日头西下之时,还未见到半个人影,这才确认刘家人定是还未到咸阳,正要折身回去,却见上司典客带着同僚匆匆赶来。


    刘季忙笑嘻嘻上前拜道,“吴大人怎的亲自来这城门口啦?不知下官可有效劳一二之处?”


    仗着他这张能将死马夸活的嘴,刘季在咸阳混得堪称如鱼得水,到处称兄道弟。


    加之他揭发姬丹一事,不但自己加官进爵,连典客亦被君王赏了一级爵位,而整个典客官署同僚,还得到了君王“忠君护国”的称赞,大伙自然愈发看他这外乡人顺眼起来,眼下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将探子传报说赵国使团今日已抵达一事告知了他。


    典客抬手挡着日头朝城外眺望了一番,前方没半个赵国使团的影子,这才掏出少府新售的棉帕,擦了擦额间汗水,扭头看向正准备拔腿开溜的刘季,笑道,


    “你若真有心帮衬老夫一把,今日便勿再乱跑了,随我等候于此处,等着接待赵国使臣进驿馆吧!”


    刘季急忙悄悄收回迈出去的一条腿,热情万分道,“下官正有此意!”


    典客倒也不揭穿他,反倒是和善地为他讲起今日赵国使臣的身份。


    他让对方留下,自有一番盘算,他在这位置干了十数年,爵位只往上挪了一级,哪知这家伙一来没多久,就因姬丹之阴谋而立功,让他这上司也跟着水涨船高,竟出人意料地升了一爵。


    典客寻思着,王上待这刘季有些格外不同,想来这家伙是有些好运道在身上的,故而,每来一位列国重要人物,他都让刘季前去照应,以便能趁机揭发列国阴谋立功——让他这老骨头也能顺势借运,有生之年得以位列公卿之爵。


    约摸等了个把时辰,赵国使团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踏着漫天飞扬的黄土而来,典客忙拉住刘季悄声叮嘱道,“刘季啊,明日便由你负责照应这赵国公子,旁的奴仆随从无须你管,让他们来。”


    刘季边笑呵呵应下,边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最前方那辆马车下来的使臣,啧啧称奇道,“这出使一趟,还要带个儿子同来?我家王上又不是没儿子,显摆个啥神气,切!”


    典客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那身穿锦衣赤袍的赵国前太子,怀中果然抱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小儿,不由蹙眉思索一番,似乎这十数年间,确是第一趟,有人抱着家中稚子前来使秦的,怪哉。


    眼下已来不及细想,他只得满脸堆笑迎上去拜见赵嘉,一番客套寒暄后,对方温声道,“吴大人不必多礼,数年前某质于秦,承蒙吴大人诚心款待,某不胜感激之至,今日,总算有机会道声谢了。”


    说着,便命人从车上取来一把样式极为古朴的木剑,上面雕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虎头,他诚挚道,“听闻吴大人喜好收集木剑,某区区心意,还望勿要嫌弃。”


    典客从看到木剑的那一刻,眼睛便黏在上头好似收不回来了,边抚须便赞“妙啊,这刀功着实一绝啊”,刘季见场面有些不对,忙扯了扯上司的宽袖。


    典客这才回过神来,忙摆手道,“公子不必这般客气,在下无功不可受禄啊!”


    赵嘉笑着环视众人,扬声道,“听闻秦法严格,不许官员收受财物,此番还请各位替吴大人做个见证!此剑乃是本公子亲手伐木削成,通体只用柏树之干,无一丝金银珠器点缀,虽则世间独此一把,但若要售之于市,却是一钱不值,不过是本公子,为答谢吴大人当年照顾之心意罢了”


    秦法虽严禁官吏贪污受贿,却只限于能于市面流通之物,这种不值钱的普通木头亲手所削之木剑,恐怕扔在路边亦无人捡的,倒也着实算不上“财物”,加之对方落落大方于人前过了明路,这木剑,典客倒还真收得。


    一时,典客署众人忙劝典客收下,又笑着夸赞赵公子实乃有情有义之人,接着,便簇拥着赵国车队朝驿馆走去。


    刘季这心眼多的家伙,忍不住多打量了返身回马车的对方几眼,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重回马车的赵嘉迎着魏无知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魏无知低头,看着身旁换了一身新衣的韩信,见对方一个劲往角落里挪,便伸手捏住他的小下巴,用楚语皮笑肉不笑道,‘小东西,你可记住了?你现在是我赵国人,是公子赵端的哑巴书童,待进了驿馆,绝不可开口说半句楚国话,嗯,记下了吗?”


    韩信忍着下巴的疼痛,倔强地努力抬起头问道,“你先告诉我,我阿父和阿母在哪里!”


    走到半道,对方便将他父母捆走了,又有人押着哭嚎的他梳洗换了新衣,再将他抱到这辆华丽的马车中。


    他实在担忧,父母会被这群不讲理的坏人打伤。


    想到这里,他握紧了小小的拳头,等他长大,一定要把这些坏人全杀了!


    魏无知冷笑着收回手,正要狠狠朝他脸上打去,赵嘉却急声低沉提醒道,“不可,此乃咸阳城,莫要节外生枝!”


    一个不过一两岁的孩童,若脸上留下伤痕,定会惹来驿馆秦吏询问。


    魏无知很快也想通这茬,拢了拢衣裳,换了一副和气模样看向韩信,“唉,你这孩子怎这般不懂事?你看看,你一家已沦为沿路乞讨的乞丐,这咸阳城中可没什么善人,待冬日一到,你,你父母,全会被饿死冻死但你若乖乖按本公子的吩咐做,我便会赠与你父母黄金,让你们买白米买肉买新衣,如何?”


    韩信动了动嘴唇,他方才悄悄听车外的谈话,得知这两人是赵国人,并非秦人。


    小小的他,心中正在激烈地斗争着——既然有秦人来接他们,若我眼下假意听话,待去了秦人的地盘再求救,可好?但若那些秦人也是坏蛋呢?若秦人不是坏蛋,却寻不到我阿父阿母呢好苦恼!


    但有一点他是懵懂知晓的——绝不能让这两个赵国坏人,知晓他会说咸阳官话,绝不能!


    很快,魏无知再次假惺惺笑着催促道,“小家伙,你想好了吗?你只需跟着我等扮一扮哑巴,你父母往后便能过上好日子,若你不好好配合,往后,恐怕只能见到你父母之尸骨了。”


    赵嘉怀中被取名为“赵端”的孩童,迷茫地看向韩信,他不过是个智力普通的一岁多孩童,远不如韩信那般聪慧机敏,自是大人教什么便信什么。


    眼下,他真以为抱着自己的赵嘉是他生父呢——他亲生父母得了赵吏的钱,便一趟趟哄他,说他是抱错的孩子,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便信了。


    韩信含着泪水别过头,他害怕自己若不答应,阿父阿母真会被他们杀掉,便憋回泪水,用力点了点头,还学着乡里哑巴的样子,伸出小手胡乱比划了两下。


    魏无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摸了摸他的头,“很聪慧嘛,这就扮上啦?很好,哑巴就是这样,绝不能开口,只能用手比划的!”


    赵嘉默默观察了半晌,这孩子,可比他怀里这个机灵多了,进了驿馆保不准弄出什么事来,暗道,魏无知临时掳人的主意,着实不太高明不,分明是在添乱!


    他思考一瞬,腾手掏出一块拇指大的黄金,温和递给韩信,笑道,“你别怕,我等并非坏人,待你乖乖完成任务,你阿父阿母便能回来了这黄金你拿着,这点已足够给他们一人添一身新衣新鞋了,且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待你乖乖保持闭口不言,还能得到更多黄金你看,小小年纪便能为家中挣银钱,你着实了不起!”


    这便是怀柔之策了,若韩信到时憋不住开了口,他一个楚人混入赵国使臣队伍中,必将引起秦吏的怀疑,与其打骂威逼,不如用看得到的利益诱之。


    果然,方才还面有愤色的韩信,此刻见到黄金,便立刻上前伸手接了过去,接完,又依然装作哑巴的样子,比划着摊开手心:还想要。


    魏无知第一回 见如此贪婪之孩童,不由冷笑了一声。


    赵嘉却有些高兴,这孩子着实是个聪明的,既然他知晓黄金之价值,便不必担心他到时会故意露馅。


    遂又取出一小块递给他,许诺道,“到时,你若能坚持不开口一日,便能找我领一块黄金,两日,则可两块,若开口了,便再也没有”


    韩信从容接过黄金,点了点头,他惊慌的小小脑袋瓜里,也有着自己的小盘算。


    待一行人抵达驿馆之时,落日已隐身于地平线之中,天色渐渐灰暗下来,赵嘉抱着孩子下车,一脸歉意向典客解释道,


    “好教吴大人知晓,方才城门人多口杂,不便解释这等家常琐事,我近年来深居行宫之中,无甚世事可操劳,为打发漫漫时日便亲自养育家中子女,我这幼子本就大病初愈,听闻我要走,半夜又起了高热唉,无奈之下,我只得求了王上带他一路前来,还请吴大人体谅一番”


    说着,他又指着跟下车的魏无知和韩信道,“如此一来,我这随从,便不得不带上幼子最喜爱的书童前行,还望吴大人将我们安置到一处”


    典客听着这心酸之言,不由暗为这位光风霁月的赵国前太子惋惜不已,所谓深居行宫,不过是被幽禁的体面说法罢了。


    当年这赵国太子质于秦国之时,待人接物无一不妥当,堪堪极有明君之相,谁能知晓那赵国先王,竟放着这般贤能的储君不要


    他不免心生怜悯之心,忙道,“公子请放心,外臣定会为你等妥善安置,若驿馆之中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公子派人及时提醒一二。”


    魏无知抱着韩信站于一旁,面上适时露出一个忠实随从隐忍的不忿之态,看得典客愈发心酸。


    而刘季与同僚众人,正忙着与赵国使团之人一道,盘点登记道旁一溜马车中,赵王送来的礼物,一时好不热闹。


    天色很快如一张幕布黑压压地笼罩下来,繁杂的礼物仍未点完,驿馆外便燃起了手臂粗、比钉灯更明亮的膏灯,这是只有列国王族前来才有的待遇。


    典客见赵嘉怀中的孩子已哈欠连天,忙道,“馆内晚膳已备好,请公子随外臣前去用餐,我已派出同僚前去禀告我王,还请公子耐心等上一两日。”


    赵嘉笑着颔首,道了声“劳烦吴大人了”,便迈步朝宽阔的驿馆内走去。


    这时,魏无知却惊呼一声,出声提醒道,“公子,那打碎的陶器”


    赵嘉立时脚步一顿,尴尬笑着对典客解释道,“看我这记性,唉还请吴大人向秦王解释一二,我等出发前,本为秦王带了一车邯郸精美陶器,哪知行至咸阳郊外之时,马受惊翻下田埂,将陶器打碎不少了,可这咸阳四处皆是良田,我担忧”


    典客忙宽慰道,“还请公子不必介怀,此等陶器、玉器打碎之事,历年来秦使者时有发生,所幸不是和氏璧那般世间无二之物,待外臣禀上去便是那碎陶器,公子若尚未处置,外臣可派人送去专置放碎器之地。”


    二人客气一番后,赵嘉便派出赵国使团数十人,跟举着火把的几名秦吏前去处置碎陶器。


    待众人出门之时,悄悄摸鱼的刘季站在驿馆前,看着乌泱泱的赵国使团随从侍卫,在夜色中撇了撇嘴:不过是丢弃一车碎陶器,至于要去几十个人吗?好似我秦吏会吃了尔等一般!


    赵国人一路与秦吏侃侃而谈,极尽奉承之能事,行至半途之时,有两名赵国侍卫悄悄揪着混在人群中央的两个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队伍。


    待将二人带至一小巷中,侍卫厉声道,“尽快摸清咸阳宫城门洞位置,你二人白日莫要前往驿馆!白日有空多去熟悉咸阳道路,夜里便去宫门外蹲守,若遇到有人递出孩子,立刻抱着往出城方向跑,交给前来接应的马车便是”


    如今,列国都城无家可归者为图个安全,半夜趁警戒松懈之时,偷偷跑去宫城外围、席地而睡也是常有之事,大不了第二日再被侍卫凶神恶煞赶走便是。


    说完,侍卫便急急要走,却被一个黑影抓住手臂,韩母的声音哀求道,“军爷,你们究竟将我信儿带去何处了?求求你们不要杀他啊”


    侍卫狠狠甩开她的手,晦气地啐了一口,“一个臭乞丐也敢来拉我?且记住吧,你等若完不成任务,自会见到你那孩儿的尸骨!”


    说着,两个侍卫疾步离去,留下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章台宫中,宫人将一颗颗随侯珠取出悬挂于殿内,很快,殿中便亮如白昼。


    今日因政务格外繁忙,接连与李斯王翦等几波大臣闭门议事,年轻的君王这会儿才练完五禽戏。他自侧殿换下胡服后,正穿着一身宽大的玄色赤领深衣,缓缓负手踏入殿中,殿上宽大的紫檀桌案上,摆满了以墨书写的黄色纸奏章——看起来,似乎比往日的竹简小山堆要少,实则这薄薄几页纸,便能囊括厚厚一沓竹简之内容,如今秦国又增韩魏两地之政务,待批阅的奏章,是只会多不会少的。


    君王这般久坐之下,难免肩颈不适,倒多亏了小崽带来的五禽戏,每日一练,大有缓解。


    蒙恬早已研好墨汁,神清气爽的嬴政坐下后,笑道,“这五禽戏着实大有裨益,你若肩背乏了也不妨试试。”


    蒙恬忙道,“臣领命。”


    说着,他又递上方才典客派人送来的奏章,沉声禀道,“王上,赵国使臣已抵达驿馆。”


    嬴政蘸墨的修长手腕一顿,“这般快?”


    说着,他搁下毛笔接过奏章,待看完,不由抬首看向殿外黑沉沉的天空,矜贵修长的凤目间,闪过一丝玩味之色,“赵嘉?”


    蒙恬亦狐疑道,“回王上,赵国先前递国书时,尚未确定的使臣人选,正是赵国前太子,赵嘉。”


    派一个被软禁数年的赵嘉前来秦国,着实怎么想都很蹊跷。


    嬴政颔首,慢慢后仰于椅背之上,轻阖双目,以指骨一下下敲击着桌案。


    殿中回响着清脆的敲击声,蒙恬安静立于一旁,绝不出声打扰君王。


    片刻后,嬴政缓缓睁开眼,刹那间有锋凛锐芒一晃而过,冷声道,“看来,有人欲借机搅浑赵国朝堂池水,又欲借商贸之名,顺手算计我秦国。”


    在蒙恬惊愤的目光中,他又摇首道,“但寡人一时尚未想通,赵嘉此番来咸阳,究竟要算计我大秦何事?”


    第78章


    君王又思忖了片刻, 无果,索性不再思虑此事,边拿起毛笔批阅奏章, 边吩咐蒙恬拟诏,即日起,命咸阳中尉与宫中卫尉在各处加派人手巡视, 如有异动即刻来禀。


    两日后, 咸阳宫传出君王诏令,今夜将在六英宫设宴款待赵国使臣,以商议两国贸易往来之事。


    未时, 送走通禀的驿馆小吏后,正与魏无知谋划深夜出逃路线的赵嘉, 压低嗓音道,


    “带一个孩童进宫参宴, 已有些引人瞩目, 若将那小乞丐也带进宴会, 恐会令秦人心生怀疑, 还请魏公子带他留在此处, 嘉独自带赵吏与随从进宫即可,届时宫外各处之布置, 还需魏公子派人盯着”


    魏无知眼中精光一闪,扭头瞥了一眼正拿着黄金啃咬的韩信, 笑道,


    “你我此番前来之意并不在商贸, 虽然赵迁先前确实许诺过, 为迷惑秦人,可尽管答应对方提出的条件, 但秦人十分狡诈,公子若独自进宫被他们诓骗,签下令赵国吃亏之条款,待归赵之时,赵迁必会迁怒于你如此,我需以随从身份陪伴公子左右,方能彻底安下心来。至于这贪财的小鬼头,为赚点黄金,他这几日半句话也未曾说过,可见着实听话,倒是不必担心他会露馅,稍后寻几个奴仆守他在房中盯着便是了”


    赵嘉暗道以自己之智,岂会被秦人哄着,签下甚么令赵迁恼怒之条款?


    他正要开口再劝,却见魏无知再次坚持道,“待今夜事成,福星离秦归赵带走气运,这咸阳宫早晚将变成一堆断壁焦土,我岂能不趁它烈火烹油之时,前去见识一番?再者,我身为公子之心腹随从,若不随公子赴宴,却留于驿馆看守一小小书童,岂非更会让秦吏生疑?”


    赵嘉虽仍觉有些疑虑,但见对方确实言之有理,遂点头道,“也罢!”


    为悄无声息换走孩子,他们自是做了周全的安排,二人又交头接耳推演了一番今夜偷梁换柱的细节,如今,既然魏无知也要进宫,那带进宫的人选,便要再换一换。


    若要顺利逃跑,除了称病“担心传染他人”而搬出驿馆、准备半道接应福星的侍卫,此番还需将其余侍卫和几名心腹,一道扮做随从带进秦宫,至于留于驿馆的其他赵国奴仆,不过是他们拖延时间的障眼法罢了。


    一旁的韩信学着乡中守财奴的样子,假意啃咬着手中的小黄金确认真伪,实则在竖起耳朵认真听他们的谈话,可惜对方说的是邯郸话,他一句也听不懂,心头不由得有些焦急起来。


    他虽不懂对方为何要让自己扮做哑巴,却知晓,若要成功摆脱这些赵国坏蛋,必须跟他们对着干——他们越是不许他说话,他就越要找机会把实情告诉旁人。


    可此地的秦吏,对这些赵国人皆是彬彬有礼,他若找到秦人说明实情,会有人相信他,会有人肯救他和父母吗?


    他瞄了一眼身旁的“赵端”,对方正傻乎乎流着口水,笑嘻嘻朝他伸出小手喊着“兄兄”,这孩子心思浅,又远不如韩信那般聪慧,自是无半分离愁别绪的,眼下正想找小伙伴玩呢。


    韩信并不知对方非赵嘉亲子,在他心中,这是绑走阿父阿母的坏人家孩子,他才不喜欢!便故意举起黄金对他晃了晃,面无表情垂下了头。


    酉时,刘季吩咐下属备好一应马车后,轻手轻脚来到位于最里侧的清幽小院房门外,侧耳听了半晌,房内确实隐隐有声音传来,可惜,他却听不懂那赵国话


    小半生玩世不恭的刘季,头一回生出往日未多学些旁国语言的遗憾,这回若让他再次揪出对方的阴谋,便又能为秦王效忠立功了,可惜!


    待整理了一番面上的表情,他又故意退回去一段路,走来时刻意加重了几分脚下力度,迈着大步上前,笑呵呵上前敲门道,“赵公子,晚宴时辰快到了,请随外臣备好的车马,早些前往宫中吧!”


    在他的脚步声传来之时,屋内的窃窃私语声立刻停了下来。


    很快,扮做随从的魏无知便上前打开房门,满脸堆笑道,“多谢刘大人费心安排了!还劳烦御夫稍等片刻,我家公子稍后就来!”


    说着,他见四下左右无人,忙掏出钱袋抓了几块拇指大的黄金,飞快塞到刘季手中,笑道,


    “刘大人,我家小公子十分黏人,离了我家公子一刻便会哭闹不止,是以,今夜我等亦要带他随公子赴宴,可这稚童唉,终究性情喜怒不定,若中途有甚哭闹之举,恐有不敬秦王之嫌,届时,小人只得早些派人送小公子回来,还有劳刘大人派人多开一趟馆门”


    实则,他们钱袋中随身装了许多黄金,支付逃离秦境购买物资的花销绰绰有余,这两日又让侍卫悄悄在咸阳买好了新马车,待事成之后,这驿馆中连人带马车、及一切物资,皆是要舍弃的,压根不会再回驿馆之中。


    此刻这么说,不过是有意给秦吏强化“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假象罢了。


    刘季嘴上说着“哎呀呀,派人开门乃是本官之本分,汝又何必这般客气”,手上却从善如流地接过黄金塞入怀中,呵呵,秦吏当然不能受贿,但若将收到的财物如数上交给上司,也是能为秦国国库增收的光荣之举。


    很快,赵嘉换了身隆重的赵国王族朝服,抱着赵端走出房门,笑道,“让刘大人久等了,我等这便准备出发吧!”


    说着,他便抱着孩子率先朝前走去,这时,有几名原本安置在外院的赵国奴仆,便急急走来步入赵嘉的房中,飞快从里面阖上了房门。


    刘季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这套专供王族居住的小院拢共只住了四人,如今房内只剩下一名哑巴书童,即便他不去参宴,哪需恁多奴仆赶来伺候?


    笑话,他一个堂堂五品大官都没这么多人伺候!


    再者,他通过这两日暗中观察,可还有旁的疑虑呢。


    于是,他边走边笑眯眯问道,“赵公子啊,服侍你家小公子那小书童,今夜怎的不带上呢?唉,小孩子一人独留于驿馆之中,好生无趣”


    赵嘉听着这话,心中没来由地猛一跳,差点以为对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当他对上刘季一脸“纯八卦打探旁人私事”的表情后,又细细想了想——以这姓刘的性子而言,想来不过是随意一问。


    说来也是不巧,当年他质秦之时,负责照看他的吴大人事事极有分寸,从不过问他房内私事,旁的秦吏,亦是刻板而寡言的。


    哪知这回负责接待他的这刘姓典客丞,整日嬉皮笑脸找人唠嗑,每回与他一打照面,必会惊喜上前叽叽歪歪拉扯一大堆废话,着实让人头疼。


    思及此,他便笑道,“刘大人真乃善人也!带哑童进宫对秦王乃大不敬,本公子已命人前去照看他”


    在魏无知带着三分疑心打量的目光中,刘季却仿若未察觉地主动转移了话题,兴冲冲道,


    “还是赵公子心善呐!不过我秦国这宫宴呐,菜色是极丰盛的,我上回被王上赐宴,撑得险些扶墙而出对了,早前外臣送去的平角裤,赵公子可穿上了?我秦宫之中早已撤去跪席,如今皆是垂足而坐于椅上”


    赵魏二人对视一眼,双双放下心来,不过是个没见识的粗鄙话痨蠢货罢了,倒是自己多心了!


    来到咸阳宫门之时,暮色已沉沉袭来,乔装成随从的侍卫早得了赵嘉叮嘱,默默记下从宫门前往宴会殿的路线。


    待赵嘉来到六英宫,秦国大臣亦也陆续到场,众人一番寒暄后,在宫人的引领下依位次而坐,欣赏着殿中的华曲曼舞。


    他居于右侧上座,正对面,是秦国右相隗状,隗状看着他怀里的孩童,不由得一脸慈爱道,“数年未见公子,未料公子之稚子也这般大了,小公子活泼聪慧,看起来倒与我王之幼子年龄相仿”


    秦王幼子,排行第九者,正是赵国福星!


    赵嘉未料一进秦宫,便能听到福星之消息,登时一颗心砰砰直跳,努力稳住心神,道,“多谢隗大人夸赞!此番带这幼子贸然前往咸阳,实是无奈之举”


    如此这般解释一番后,他又笑道,“我这孩儿九月便满两岁了,原来,秦王亦有与他年岁相仿的幼子”


    隗状闻言宽慰道,“公子不必介怀此事,我王亦为人父,自能体恤公子为难之处咦,这倒是巧了,我秦国九公子,亦是九月堪满两岁!”


    去岁那场轰动咸阳的周岁宴,便是在九月举办的。


    赵嘉忙面露惊喜道,“如此说来,这两名稚子年岁之巧合,倒是我秦赵两国难得的缘分!”


    这时代,虽无“过生辰”之习俗,但列国贵族对子孙的出生年月还是颇为重视的,因为在迷信巫师的他们眼中,日期,也涉及到凶吉一说。


    譬如,孟尝君田文出生于五月初五,巫师称这日出生的婴孩于父母命格有碍,其父田婴便命其母将其溺死


    而两个素不相识、又同年同月出生之孩童,竟能于同一间殿中相遇,对凡事皆要找点“预兆”的古人而言,自会觉得十分有缘,大臣们一时纷纷笑着看向赵嘉怀中的幼子。


    于这喧嚣之中,唯有对面的李斯静静打量那孩童片刻,渐渐察觉出几分不妥——这赵嘉之子,怎的生来毫不肖父,倒很有几分肖似赵王迁?他多番出使列国,自是见过赵王的。


    而且,他对赵国这对兄弟之恩怨,亦是心知肚明,暗忖着:在赵嘉心头,必是恨极了抢他王位的赵迁,又怎会这般疼爱一个与仇人貌似的孩子,竟连使秦,都要随身带在身边?


    怪哉!


    这时,扶苏带着将闾子高几人也踏进殿中,但他身旁并没有出现明赫。


    隗状忙起身张望道,“九公子呢欸,长公子你快来看看,这赵国小公子,与我秦国九公子乃是同年同月所生,两人颇有缘分!”


    扶苏依言上前去看,赵端突然朝他伸开双臂,大声喊着“兄兄抱”。


    赵嘉惊喜举起赵端起身,笑道,“我儿素来认生,未料今日竟会主动求抱,看来与秦国公子倒着实有些缘分呢!”


    有大臣附和道,“正是长公子不防抱一抱、这与九公子极为有缘的小公子”


    扶苏看着对方父子期待的眼神,却歉意笑了笑,夸了一句“小公子好生可爱”,在赵嘉失望的目光中,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并未上前去抱对方。


    他如今跟着父王与张良学储君之道,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稚子。


    世间岂会有这般巧合之事,他甫一来,对方便伸手要抱?若这孩童身上藏有什么玄机,或是有什么隐疾,刚好自己一抱就发作,秦国岂非要吃个大大的暗亏?


    他可没忘记,今日这宴会,是秦赵两国商讨以桑丝玉器换精盐之宴,而非秦国君臣之朝宴。


    再说,他有自家可爱乖巧的阿弟能抱,早就不馋别人家孩子了。


    隗状看着赵嘉尴尬的面色,忙隔着案桌岔开话题,与赵嘉热切攀谈起来。


    魏无知心中却闪过一个疑惑——据他先前打探到的消息,这秦国长公子是格外疼爱赵国福星的,可如今,对方见到与福星面容相似的赵端,怎会这般冷淡?


    再者,这般场合,为何福星并未出现在扶苏身旁,莫非这说法有误?


    这时,耳边传来大臣们的齐声行拜之声,他急忙压下因事态与预期不符的慌乱,朝殿上望去。


    只见着一身庄重朝服的年轻秦王,正抱着一个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孩童同坐于主座之上,而那孩童,还蓄了一头与胡蛮无异的短发。


    而周身威仪慑人的君王,竟在听了怀中小家伙一句什么俏皮话后,露出极为和煦的笑容。


    赵嘉环视一圈,见秦国大臣们亦乐呵呵看着殿上,竟无一人,觉得此举不妥?


    这怪异的一幕,让他不由悄悄揣测着,如此邦交之场合,秦君竟抱稚子上殿,而秦臣又一副见怪不怪之态,想来这孩童之生母,必是秦宫之中极为得宠的胡姬


    他悄悄朝殿门看了看,今夜若福星不到场,他又该如何偷梁换柱?


    站在他身后的魏无知更是又气又恨,暗暗冷笑不已——所谓秦国疼爱捡来的福星,不过是个为了好名声,刻意放出的假风声。


    看看吧,这等重大场合,秦王亲子尽到,而赵国福星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他摸了摸藏在怀中的物什,幸好早有准备,若偷福星一计不成,还能施行下一计


    觥筹交错间,华丽的郑国编钟乐已变成舒缓的秦国琴乐,宫人鱼贯端来分食之盘,一场接风宴正式拉开帷幕。


    殊不知,原本嬴政确实打算秉承外交礼仪,让明赫与扶苏几人一道用餐的,但典客先前上奏赵嘉携子入秦一事,让他改了主意。


    不知为何,他当时在听到典客那句“赵国公子之幼子”瞬间,心头罕见地涌起一阵强烈而持续的不安,为此,勤政的君王甚至特意放下奏章,认真思索了一个时辰,这种不安之源,究竟来自何处?


    最后,直到跟随扶苏前来用膳的明赫,蹦蹦跳跳冲进他怀中之时,这种不安的心绪才骤然消散一空。


    也是在那一刻,嬴政迅速做出决定:看来,近日必须与小崽同吃同住,寡人方能安心。


    再者,他与赵嘉各带一稚子参宴,倒也能抵消相互之冒犯,自是坦然携明赫出现于主座之上。


    嬴政将明赫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举起玉尊起身,看着赵嘉笑道,“寡人与公子一别数年,自是十分想念,怎奈国中诸事缠身,以致今日才能抽身一聚,还望公子见谅!”


    赵嘉忙将孩童递给魏无知,亦举起玉尊道,“秦王于百忙之中,置下如此丰盛之晚宴,可见秦王万分惦记当年情谊,嘉感激不尽,自是当不起秦王这‘见谅’二字,还请秦王共饮此尊!”


    嬴政含笑与赵嘉各饮一尊后,群臣们这才纷纷举着酒尊共贺。


    来回客气几个敬酒轮回后,赵嘉见并未有人再抱来貌似赵迁之孩童,不由有些心焦。


    此事若能顺利完成,宗室自能寻到由头,助他暂时脱离幽禁之处境,届时,他与魏无知便能谋划分代离赵之计。


    若完不成不,即便今日见不到福星,他亦要借商贸之名守在咸阳城中,迟早有一日能见到对方!


    李斯早察觉此人与他身后随从眼神有异,又见对方为商贸一事使秦,却绝口不提商贸之言,暗忖一番后,悄悄朝殿上望去。


    君王的目光亦刚好朝他看来,二人视线交汇一瞬间,李斯读出君王准许自己“搅浑池水”之意,便端起酒尊起身,笑道,


    “老夫也敬公子一尊,当年咸阳一别,公子别来无恙乎?不知公子此番前来,是想与我秦国做多大一宗买卖?”


    秦臣们闻言,纷纷放下酒尊朝赵嘉看去。


    赵嘉忙端起酒尊与李斯隔空相碰,一饮而尽后,笑道,“多谢李廷尉!此番,我王欲以市价折算我赵国之桑丝与玉器,以此两物与秦王交易,至于数额,赵国人口众多,对精盐之需求自是极大的”


    李斯含着笑的目光,却渐渐升起一丝阴冷之色,这般语焉不详,果然不是诚心与我秦国做交易的!


    既非为交易而来,所谋者何?


    他遂笑道,“我秦国之盐乃是上好湖盐,如今连燕国王族亦舍海盐,专购秦国这甘美湖盐,若赵王以此盐售与国中卿贵,少说能得数十倍之利”


    赵嘉亦笑着颔首,哪知李斯却话锋一转,“但赵国之桑丝,论花纹精美远不如楚地之绢帛,赵国之玉器固然算是顶好的,盐却是民生必不可少之物,而玉器,却只有公卿豪强才采购得起”


    在赵嘉猝然大变的面色中,只见李斯正色看向君王道,“王上,臣以为这门商贸往来,实则是我秦国吃了大亏,做不得!”


    嬴政适时露出一丝讶色,“哦?爱卿此话何意?”


    隗状等人面露诧异看向李斯,赵嘉忙解释道,“还请秦王听嘉一言!这商贸国书,我赵国两月前便已递出,秦国亦赞同我王以桑丝玉器换精盐,如今断不可出尔反尔,以毁秦国诚信之名啊!”


    李斯笑道,“公子这般倒打一耙,莫非未曾亲眼见过那国书?你赵王所递之国书,分明写着‘欲以桑丝玉器等赵国盛产之物,换取秦国之精盐’,你赵国盛产之物,可不仅是桑丝玉器啊,正因如此,我秦国才会答应此事。”


    他这话,着实是信口胡言,总归眼下国书在秦国手中,赵嘉无证可对,如此,不过是以此试探赵国使臣的反应罢了——哪怕赵国派郭开前来,他也不会对商贸一事生出疑心,偏偏来的,是原本绝不可能来的赵嘉。


    赵嘉却登时愣住了,对这趟挂羊头的商贸交易,他确实只听赵迁说过数回,却未亲眼见过那封发给秦国的国书——因为,直到上月,赵迁才让他第一回 踏出了行宫殿门,而国书早已发出。


    魏无知暗暗急得不行,他是见过那国书的,分明没有“等赵国盛产之物”七个字!


    可是,以他眼下的身份,偏偏又是绝不可能见过国书之人秦人着实狡诈,万分可恨!


    赵嘉迅速回过神来,仍是一脸笑意道,“如此说来,不知李廷尉想要我赵国何种物产?”


    这话,便暗含挑拨之意了,如此两国邦交之大事,秦王亦端坐于殿上,若这事却因“李廷尉想要何种物产”而落地,君王与群臣会如何想?但凡君王生出一丝疑心,李斯往后在朝中处境,必将举步维艰。


    李斯眸光闪了闪,他本已想到一个完美的物产,若赵国答应,则秦国这趟可顺势大赚;如赵国不答应,便可借赵人反悔之名,趁早将他们逐出咸阳,以免生出难料之事端。


    如此,秦国便不会有分毫损失。


    可赵嘉此言一出,李斯便知道,这话自己再也接不得了。


    纵便君王再信任他李斯,身为臣子却敢公然仗着君恩毫不避嫌,亦是格外嚣张之举。


    李斯从不肯让自己与“嚣张”二字,扯上半分关系。


    正在秦国即将陷入僵局之时,却见殿上的明赫起身站在椅子上,脆生生道,“骏马!我秦国想用精盐,换赵国云中、九原一带盛产的骏马!”


    嘿嘿,这是他前世看历史杂书记下的。


    嬴政眸光微不可察一亮,含笑将小家伙抱入怀中,吾儿真乃寡人之福星也!


    是也,赵国紧邻匈奴之地,有蔚县一大片广袤之草原,边境之民养着数不清的牛羊骏马。


    正因如此,列国之中,唯有赵国最有条件效仿胡服骑射之举。


    李斯亦笑着目光含赞看向明赫,九公子,果然永远不会让我秦人失望啊。


    原本觉得以盐换桑丝玉器也颇为划算的大臣们,一听还有这等好事,以秦国源源不断产出之精盐,换回赵国之精壮马匹?


    众人立刻心照不宣地顺着明赫的话头附和道,“对对!我王答应与赵国商贸,正是看中赵国之骏马,赵王若想以桑丝玉器之物来赴宴,倒有些言而无信”


    随侯珠明亮的光芒之下,赵嘉的面色渐渐变得有些发白,秦人此趟,竟打着以盐换赵国骏马的主意?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盐虽宝贵,齐国却遍地都是,而列国之间,唯有赵国之马最为优良,当年魏国能从赵国购得百来匹骏马,已是占着姻亲之便利


    他艰难出声道,“此事,我王绝不会答应”


    嬴政收起笑容,冷声道,“如此说来,赵王竟是一开始有言而无信之意,此番,是专程派尔等来戏耍寡人的?”


    李斯忙愤然道,“王上,既然赵国并无诚心与我秦国交易,请王上即刻将这些赵国使臣逐出咸阳,我秦人绝非任人戏耍之辈!”


    赵嘉见今日事事皆与预料之中不同,难免有些心神大乱,急忙朝秦国君臣解释,“请秦王勿要恼怒,此事恐怕有些误会在其中”


    魏无知却冷冷盯着殿上得意洋洋的孩童,他绝不信有孩童,会知晓云中养马牧场一事,看来,秦人从答应互通商贸之时起,便暗藏野心啊!


    但这是赵国的马,关他魏无知何事?


    他只想顺利将福星带回赵国,断绝秦国之气运,再游说楚国与赵联手攻秦,同时,让赵嘉与赵迁鹬蚌相争如此,秦赵两国皆将陷入混乱之中。


    思及此,他掐了怀中的赵端一把,趁着将哇哇大哭的孩子递给赵嘉之时,在哭声的掩盖下飞快小声道,“快答应他们,留在咸阳方能寻得时机你此番若空手而返,赵迁定会杀你泄愤。”


    赵嘉浑身一震,被赵迁杀掉?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忙顺着方才的话头改口道,“此事虽是误会,但嘉当年质于咸阳之时,多番得秦王照应,今日为平息秦王之愤,嘉愿以性命为担保,与秦国签订以马匹换精盐之盟约”


    在大臣们欣喜若狂的神色中,嬴政与李斯的目光,却沉沉再次隔空相接一瞬——赵嘉一个失势废子,竟能做主答应以马换盐之大事,看来赵国所图之事,定然比这马匹更精贵!


    秦国有何物,值得他们下如此大本钱来算计?


    但嬴政深知,无论赵国有何种见不得光的打算,眼下这盟约对秦国亦是有利无弊的,此事宜早不宜迟,遂即刻命蒙恬研墨。


    待双方签好盟约,隗状看着眼巴巴盯着扶苏方向的明赫,忙开口提醒道,“王上,九公子许是想与长公子同桌而食”


    赵嘉与魏无知忙欣喜张望,那位九公子果然在殿中?他究竟坐于何处?


    这时,明赫忙摆摆手,一把搂住父王的腰,靠在他身上笑嘻嘻道,“多谢隗大人,不过我只是看看阿兄而已了,用膳还是要与父王一起的,我是爹宝男嘛!”


    大臣们早习惯了九公子的童言无忌,皆是一脸慈爱地笑呵呵看着他的娇憨之态,方才若非九公子开口,他们还未想到赵国盛产骏马一事呢。


    将闾几个则悄悄以袖掩面笑了起来,爹宝男,嘻嘻!


    赵嘉和魏无知也顾不得腹诽秦国君臣宴会间的随意之态了,两人皆是万分震惊地看着殿上与秦王十分亲昵的短发胡童,内心是崩溃的——他就是赵国福星?世间竟会有一个长得像秦王的赵王之子?


    与此同时,驿馆之中的刘季越想越不对劲,便再次借着送酒的名义,来到赵嘉居住的小院之中。


    今日他试探过好几回,只要他一进屋,那几个赵国奴仆的神色,便会立时紧张起来,还会情不自禁往坐在最里侧的小孩看。


    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些人不是来照顾这哑巴书童的,而是来监视对方的。


    蹊跷之处正在这里:一个两岁出头的孩童,有什么值得对方兴师动众监视的?


    秦国固然有禁酒令,但招待列国使臣,酒却是管够的——毕竟,在攻下列国之前,嬴政没糊涂到让列国之人跟着遵守秦律。


    刘季这回让人搬来了满满两大坛酒,那几个奴仆登时面露欢喜之色——使臣去了列国,美酒佳肴当然管够,但他们只是卑下的奴仆,能得一碗亦是难得的赏赐。


    刘季命人摆上酒碗,笑得十分平易近人,“今日宫中设宴,自有吃不完的鲜美菜肴,我王怜惜各位留守驿馆之中,便命本官送来这酒水,还请各位好生享用。”


    他甚至还让人备了两碗炒豆,奴仆果然感激不尽,道完谢便争相抢着吃酒下豆。


    刘季亲自作陪唠嗑,守着他们喝完一坛后,这才朝门外走去。


    这时,韩信已趁着奴仆们喝得昏天暗地,悄悄挪到门口位置,一把拉住刘季的衣角,比划着手势,将他这几天装哑巴挣来的四块小黄金,一股脑全塞给了对方。


    他知道,眼下是自己唯一求救的机会了,想用这四块黄金央求刘季帮他。


    刘季观望了一瞬,见那些奴仆已喝得忘了这孩子的存在,便默不作声将小家伙拉到门外,一路牵着他往自己办公的外院走去。


    刚进屋,韩信就噗通跪下,哭着用有些生疏的咸阳话恳求道,“请大人救救我阿父阿母!我们是来咸阳投奔阿父友人的,半道被这些赵国人绑上了马车”


    待听完对方一通解释后,刘季再次询问道,“你确定,你父之友人叫钟离昧?”


    韩信哭着点头道,“我阿父告诉我的就是这名字,钟离昧”


    刘季皱起眉头立刻抱着他往外大步走,吩咐下属道,“立刻备马,前去中尉衙署!”


    而另一边,悄悄摸索着来到宫门外围蹲守的韩父韩母,也在忐忑地等待着。


    按照对方的吩咐,他们接到孩子后,要抱着往出城方向跑,直到遇到一辆接应的马车,将孩子交给对方后,他们就完成任务,可以回驿馆去接韩信了。


    韩母抹泪道,“早知这般,我便不带信儿来这咸阳了!偷秦国宫中孩子,这等丧尽天良的缺德事,我们做了定会有报应的,只盼着报应到你我头上,此事与信儿无关”


    韩父闷声道,“你我若不助他们偷秦王的孩子,信儿便要被他们杀掉在旁人的孩子和你我的孩子之中,我自然要选救信儿此番来秦,你亦是被我害了,回头我便去祈求天爷,将这恶事报应到我一人头上便是你与信儿,往后要好好活着”


    韩母忍不住压抑着声音呜呜痛哭起来,这挨千刀的缺德事,为何要让他们这等一生守法之人来做啊!


    这时,前方一道亮光闪过,临时被中尉令征调巡视的钟离昧,举着火把朝他们飞奔而来,厉声道,“何人藏身宫门禁地?还不速速出来!”


    第79章


    乍然被怒斥声吓到的韩母, 顿时停止了哭泣,在她近日忧思过度的脑袋,还未彻底清醒过来时, 腿脚却已情不自禁地跟随丈夫的步伐奔跑了起来。


    她边跑边担忧道,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们今晚根本不可能完成对方布置的任务!如此一来, 信儿该怎么办啊?


    夫妻二人怀着同样的悲愤和绝望, 两眼发直地奋力往前跑着,却不知究竟该跑去何处。


    他们虽知韩信也许仍在驿馆之中,却不敢贸然跑去找他。仅凭两个手无寸铁之人, 是绝计无法抢出信儿的,相反, 他们若前往驿馆,兴许会让全家都死在侍卫的刀剑之下


    很快, 韩父就发现了一个不对劲之处——按赵人先前的说法, 就算他们不幸被宫门守卫发现, 只要立刻逃离王宫外围之地, 对方便会息事宁人折身回去, 绝不会舍下守门重任而来追捕他们。


    可现在,身后那人分明紧追不舍, 大有将他们抓起来拷问的势头!


    这一刻,他意识到, 错的, 那些赵人给他们留下的消息, 全是错的!


    此事, 倒是他们和赵人皆不知晓,自从秦国煤场开工后, 国中但凡有些闲暇的百姓,都会积极跑去煤场挣奖励——即便挖不够五十石,挣不到奖励,朝廷也会免费为工人提供大草棚住宿,每日还管两餐餐食,早够众人填饱肚子有落脚点了。


    咸阳城中,如今又何来需往王宫外围露宿的乞丐?


    很快,钟离眜飞身向前,从后方一把揪住韩父破破烂烂的衣领,将他反手扭压于地,大声喝道,“好哇,看你这贼子还往何处跑!趁我王设宴之际藏在宫外鬼鬼祟祟,定有不轨企图,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韩父既然是打猎好手,自然也是有一把子力气在的,按说以一敌一,他本有逃脱之机,奈何他此刻挣扎片刻,对方一手扭住他双臂的手却纹丝不动,唉,对方臂力过人,他确确实实是逃不掉了。


    韩母见丈夫被抓,不由脚下一抖跟着停了下来,还想壮着胆子去拉扯好救出丈夫。


    韩父顿觉心神俱裂,拼尽全力用家乡话大吼一声,“袖,快跑!别回头!”


    他心知此番落到这秦人手中,已是凶多吉少——侍卫是吃朝廷饭拿俸禄的军爷,若真将他们当成露宿宫外的乞丐,想来压根不屑前来追捕他们,既来追了,此事必不会善了


    到时待秦人一盘查,自己一家的行踪处处是漏洞,仅凭进咸阳城之时他们并未在守卫处登记,对方便能查出蛛丝马迹


    韩母想到生死不知的孩子,终究含泪一咬牙,狠心再次往前方飞快跑去。


    钟离昧闻言却目光一闪,此人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淮阴话?


    他用泗水话问道,“汝等贼子是楚人?”


    楚人怎会跑来秦国王宫外鬼祟出没?


    泗水与淮阴相邻,语言也相差不大,韩父听着熟悉的乡音,亦在火光中诧异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却隐隐觉得眼前之人的眉眼似乎有些熟悉,不由脱口道,“你是”


    这时,前方隐隐有月色的道路突然变得亮堂起来,随着一阵刀剑出鞘的铮鸣声,一队身披铠甲的侍卫迅速扑上前合拢,将韩母重新逼了回来。


    带头的中尉长借着火光上前打量着二人,若有所思道,“刘季所言不差,赵人果然在趁着宫宴,在谋划些见不得人的阴谋”


    说着,他便将刘季抱孩子前去中尉衙署、想找钟离昧确认真伪一事,对着这群被他临时抓来赶往宫城查探的下属大致说了一下,说完,转身便让人将韩父夫妇收押带走。


    哪知话音刚落,就听见三道震惊的声音同时响起,


    “敢问长官,那孩子如今何在?他既然来自淮阴马头乡,想来确是我韩兄长之子!”


    “信儿我信儿是无辜的!请军爷放了他,我我会统统如实招来的!”


    “信儿去找钟离兄弟了?太好了!”


    钟离昧猛地放开扭着双臂韩父的手,不敢置信地举近火把,打量着眼前一脸沧桑、胡子拉渣形同乞丐的男子,用泗水话问道,“干将莫邪古邗国?”


    韩父扶着地慢慢起身,看着眉眼虽有些熟悉、身姿却与记忆中精瘦少年截然不同的秦卒,亦颤声用淮阴话道,“龙泉秋水韩钟离钟离小兄弟,真的是你吗?你可记得,吾家在淮阴县马头乡河下里闾第三棵槐树下”


    钟离昧早已热泪滚滚而下,上前一把重重抱住韩父,呜呜哽咽道,“韩丰阿兄,确实是我啊!记得,我都记得!当日,我分明派人往这地址送了书信,为何你你等竟沦落到这般田地是我对不住你们啊”


    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乃是当年年少轻狂的他们分道扬镳之时,效仿燕赵游侠留下的接头暗号。


    钟离眜十三岁家道中落后,便只身前往楚国寿春谋生,但都城不易穷人居,他处处碰壁且不说,还因年纪小身量不足,时常被恶人欺辱。


    也是在那时,他遇到了前来寿春帮商队走货的韩丰,对方听闻他亦是邗国功臣之后,不但慷慨从本就不多的酬劳里,分出一半留给他生存,还托商队首领寻城中熟人为他寻了份杀猪的差事。


    七年过去了,他从未忘怀过这份天大的恩情,却不知二人再相见,竟是在这等荒诞场景之下。


    名为“袖”的韩母,怔怔看着这突如其来逆转的场面,一时有些摸不清眼前的形势。


    中尉长却看出其中必有隐情,便看向旁的中尉士卒道,“尔等继续在宫城外围巡视,切不可掉以轻心。行了,钟离眜,你押着这两人随我回衙署,将事情缘由从实说来!”


    虽是下属故人,如此诡异行踪之举,亦是要好生审问一番的。


    韩丰却想到一事,猛地大声道,“军爷且慢!那些赵人绑走我孩儿,乃是以他要挟我等,命我夫妇今夜蹲守于王宫之外,若有人抱孩童出来,即刻抱着往出城方向跑,自有马车来接应”


    钟离昧等人闻言皆是神色骤变,中尉长面色阴沉思考一瞬,斩钉截铁道,“从王宫抱孩子出来?哼,如此说来,他们是借参宴之名,想掳走一位今夜出席宴的会大秦公子,竖子!来人,即刻回衙署将此事告知中尉令,尔等亦马上奔赴城门,哪怕一只蚊虫也不准放出城!钟离眜,速带这两人随我进宫求见蒙内史!”


    中尉士卒应下后,一个个义愤填膺地翻身上马,扬鞭朝城门奔驰而去,敢偷我王之子?该死!


    中尉长则带着钟离昧几人疾步朝王宫走去。


    石袖担忧地扯了扯丈夫的衣裳,“那,信儿他”


    钟离眜忙劝道,“兄嫂勿要担忧,那刘季乃是驿馆官员,亦是吾之友人,贤侄在他手中定不会有甚闪失,稍后见了蒙大人,你等只管将知晓的实情一一说来便是。”


    来到宫门处,中尉长出示了腰牌,让守卫速去通传“有紧急情况要禀”,几人便站在宫墙外无声地等候着。


    约摸一炷香时间,蒙恬便大步流星走来,借着宫道上的壁油灯,他很快便注意到衣衫褴褛的韩丰夫妇。


    这样的人,按理说是绝不会跟咸阳城中尉长扯上关系的


    思及此,他一把拉住俯身行拜的中尉长,沉声道,“尔等不必讲虚礼,有何紧急情况快快说来!”


    中尉长忙拉过韩丰夫妇,如此这般先简单解释一通后,便让他们将赵人的盘算和布置说了一遍。


    蒙恬听完脸色发青看向中尉长道,“此事可有物证?”


    中尉长一愣,他一听这事便急着前来禀告了,哪似蒙恬这等精通律法之人,凡事皆想得要再深几分,遂慌张道,“并无”


    蒙恬又看向韩丰,冷声道,“汝等所言,可是句句为真?”


    他虽知,君王早对赵国使秦一事心生疑窦,但偷盗秦国公子一事非同小可,若赵国果真有这般丧心病狂之谋划,秦赵两国之局势将立刻剑拔弩张起来但王上一心等着时机笼络李牧,眼下并不想动赵国。


    若到头来发现这是误会一场,秦国竟被几个乞丐流民挑拨得团团转,王上之声名,将严重受损


    是以,蒙恬必须先确定,这信息是真的,而非赵人故弄玄虚设下的“以静制动”之计。


    韩丰正要发毒誓,钟离眜却抢先一步道,“蒙大人,小的愿以项上人头为韩兄长担保,若此事有一句为假,我愿”


    蒙恬挥手道,“闭嘴!”他再次看向韩丰道,“你等所言,可是句句为真?”


    韩丰在对方的目光威势下,虽感到有些害怕,还是将妻子拉到身后站好后,强作镇定道,“小的若有半句虚言,这条命便任由大人处置!”


    这时,中尉长猛地一拍脑门,“蒙大人,下官想起来了,他们还有个被赵人押在驿馆的孩子,眼下已被刘季抱走,两边口风皆是对得上的”,说着,又急忙将那孩子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蒙恬飞快思忖着:刘季前些日子刚派人去接全家来咸阳,一心盼着过好日子,自不会背叛王上;这中尉长乃关中老秦人良家子出身,想来亦不会与外人合谋;至于钟离眜那愣头青,对王上亦是一片忠心而眼前最可疑的这对楚国男女,又有个孩子在刘季手中


    思及此,他的声音便温和下来,“如此便好。中尉长,既然你已命人前去把手城门,此事一时倒也不急,你先带他们回衙署安置,待我禀过王上再作安排。”


    中尉长自然听出蒙恬这言外之意,这是担心二人逃跑,才让自己先带回衙署看管的,忙道,“下官遵命!”


    蒙恬心事重重回到一派热闹氛围的六英宫中,上殿附耳对君王细细说了此事。


    按他的想法,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赵人莫非想偷走公子,来威胁王上退还城池?


    堂堂一国君王行此等卑鄙之事,赵王莫非想被天下人的唾液淹死?


    嬴政听着听着,幽邃的目光却渐渐冰冷起来,原来如此!


    赵嘉为何要抱个与小崽年岁相当的孩童进宫,又为何会莫名答应秦国提出的以精盐换良马之交易,想来全应在此处了——赵使以商贸之名出秦,意不在商贸,而在这场宫宴、在出席宫宴的秦国公子。


    而他们想偷梁换柱抱走的,亦并非随便一个秦国公子,而是他身旁的福星小崽!


    这一刻,嬴政终于想清楚那日自己莫名的心慌从何而来——敢打吾儿主意者,杀无赦!


    他伸手抱起张着小嘴打哈欠的明赫,温声道,“吾儿可是乏了?寡人让扶苏先带你回章台宫安置可好?”


    明赫努力睁大眼睛摇摇头,“不要,我要跟父王一起走!”


    赵嘉侧身与魏无知快速对视一眼,低头叮嘱了怀中孩童几句,很快,赵端就哭闹着从他身上跳下来,哭喊着“兄兄玩”,麻溜从案桌下钻出,伸开手臂朝殿上跑去。


    嬴政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抱着明赫淡然看着对方,并未主动开口说什么。


    扶苏本就担心那孩子有什么问题,此番更担忧赵人想趁机陷害明赫,便猛地一起身正想下桌,却见蒙恬已警惕下殿而来,他高大的身躯,刚好有意无意拦住这孩子的去路。


    很快,赵嘉身后的随从已慌忙跑来抱起赵端,一脸歉意道,


    “请秦王恕罪,我家小公子的书童玩伴因身体不适,未能跟着进宫眼下,小公子见贵国九公子与他年岁相当,这才闹着想找九公子玩耍”


    蒙恬眼中骤然升起一缕寒光——他家小公子的书童玩伴?倒跟方才中尉长所说的那孩子之事对上了。


    如此说来,那两名楚人之言乃是真的?


    对这暗流涌动毫不知情的隗状,忙笑道,“他这一说,老夫倒想起来,方才王上与九公子进殿之前,我等正在说九公子与这赵国小公子的缘分一事呢,他们呀,乃是同年同月所生”


    有大臣也急忙出声附和着,隐有劝君王让九公子陪那小孩玩耍一番之意,小孩子嘛,本就欢喜与小孩玩。


    明赫靠在父王肩头,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那孩子,倒也没主动开口要跟他玩。


    嬴政轻轻摸着小崽的短发,含笑的眸光下,隐藏着冰凉的利芒,能这般凑巧与吾儿同年同月而生,想来这孩子不是生辰有假,便是身份有假吧?


    赵国既这般执着要与我秦国走一局,寡人倒也不妨顺手推舟“遂了”他们的心愿。


    这时,赵端又声嘶底里哭了起来,大喊着“兄玩玩”,很快又“挣脱”了魏无知的怀抱,再次朝殿上跑来。


    嬴政不由含笑贴了贴明赫的脸蛋,扬声问道,“既然赵国小公子这般盛情,小崽想不想跟他玩一会儿?”


    明赫自是最不忍让父王失望的,他甜甜道,“好!此处太吵了,我们去亭中捉流萤吧!”


    这般说着,他却察觉到父王不动声色以长袖遮掩,拉着自己的手心写了几个字,那是他日日描摹的秦篆——“吾儿莫怕,一切听蒙恬的”。


    明赫飞快猜到今夜恐怕有事要发生,心中竟有些兴奋起来,也拿小手在父王手心写了一个“好”。


    蒙恬却猛地回头看向君王,王上这是何意?


    嬴政唤他上前,轻声吩咐了一番后,蒙恬即刻以“安排人准备捉萤虫工具”的名头,疾步带风向殿外走去。


    明赫所言正中赵嘉下怀,今夜要偷梁换柱,福星自然是离这殿中诸人越远越好,他忙拱手道,“多谢秦王体恤,哎呀,这稚子着实难带,稍不顺心便哭闹不止”


    隗状抚须笑道,“呵呵,甚好!两名如此有缘的小公子,若能做对挚交好友,堪称人间美谈呐!”


    李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总觉得眼下这桩稚童寻伴之事,透着一股说不明的怪异还有,蒙恬这表情又是何意?他似乎很抗拒九公子与那赵国公子玩耍?


    说实话,他此刻着实觉得隗状有些嘴碎,明知自家九公子是金尊玉贵的仙童下凡,非要撮合一个凡夫俗子跟他做朋友?


    笑话,对九公子这样的仙童而言,所谓人世间这等轻飘飘的缘分,又有何分量可言?真真越老越糊涂,这右丞相之位也该早些让出来了!


    这时,隐隐察觉到事情有蹊跷的扶苏,亦带着将闾几个起身,正色道,“父王,儿臣已吃好,我们带小九和赵国公子去亭中捉流萤,可好?”


    赵嘉神色刚刚一变,魏无知却已开口道,“哎呀呀,怎敢劳烦各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小的与贵国宫人带两位小公子去亭中便可”


    扶苏早已一改往日亲和之态,此刻周身竟透出君王常有的威势之态,他毫不客气地冷声道,“我带自家阿弟玩耍,如何称得上劳烦?再者,你赵国小公子想来也有自己的贴身随从,何至于要你巴巴的跟着?”


    他只是本能地厌烦这赵国随从——父王在殿上,座中亦有满堂公卿,这随从毫无尊卑礼仪,一再出来蹦跶,着实令人生厌,他可不想把明赫交到这种鲜廉寡耻之人手上。


    赵嘉闻言心中一跳,忙温声道,“还请长公子见谅,我等此趟走得仓促,并未为我儿带他惯用的奴仆但我这随从行事向来妥帖,便让他随你们一道去吧,如此,两个孩子也能有些照应”


    李斯骤然眯着眼睛看向对方,这秦宫之中万分安全,即便诸位公子前去亭中玩耍,亦不会有何危险之事,为何这赵嘉,执意要让他那身后随同前去?


    思及此,他端起玉尊开口道,“不过是两位小公子一道玩耍之事,又非前去龙潭虎穴,何至于这般惊弓之态?我秦国王宫之中奴仆侍卫何其多,莫非还怕有人偷走贵国小公子不成?赵公子既这般放心不下小公子,何不将他留于殿中?”


    将闾早不耐烦了,忙出声道,“就是!我们自己带阿弟去亭中捉,阿兄,快将小九抱来!”


    扶苏便上殿去接过小家伙,赵嘉无奈看了魏无知一眼,心知此刻,若再坚持让魏无知同去,恐怕将失去近在咫尺与福星“相处”之机。


    如此一来,他只得吩咐命数名赵国侍卫充扮的“小公子随从”,抱着赵端跟扶苏几人同去。


    魏无知冷冷瞥了扶苏一眼,以眼神暗示他重金收买的侍卫长——到时,他们先用缠于腰间的楚国韧藤,将秦王这些儿子与仆从一道勒死藏好,再快速将福星抱走。


    不长眼的小东西,敢跟本公子耍威风,去地底下耍吧!


    至于秦国会不会一怒之下,与赵国发起生死决战,让两国血流成河呵呵,他正求之不得呢,赵国人莫非以为,他们能白白得到福星这便宜?


    随着孩子们离去后,殿中的众人又再次举尊畅谈起来。


    嬴政倒不担心孩子们的安危——因为,一出这殿门行至拐角处,赵国那些随从奴仆,便会被蒙恬召来埋伏的卫尉制服,而小崽也会跟随扶苏他们回宫。


    至于后面的事,自是交给乔装的秦国人去替他们完成——赵人费尽心思要行如此歹毒之计,洞察一切的他怎能不让他们坐实此事,而置身于身败名裂之地?


    约摸过去了半个多时辰,仍无人抱着赵端回来,随着赵嘉心情愈发的焦躁,殿中漏壶嘀嗒的滴水声,在他耳中仿佛越来越响亮,眼下,已是戌时了


    终于,一个赵国随从抱着赵端进来,趁将睡着的孩子交到他手上时,小声道,“公子,人已送了出去,还请公子尽快脱身,他们已买通守卫出宫”


    赵嘉笑吟吟接过赵端,转身将他交给魏无知,一颗心感到熨帖极了,这天大的好事,成了!


    按照计划,本是一名赵人借着“赵国小公子”哭闹之名,惊慌慌先将掉包的福星带出宫外,再交给乞丐混淆秦人追踪的视线,其余随从则等着他一道出宫。


    不过,既然能买通秦国守卫早早出去,倒也省了事。


    秦法虽严,但既然驿馆姓刘的官吏敢收魏无知的黄金,王宫守卫收些贿赂放行一大群“随从”,倒也并非不能之事。


    秦王威严,不过尔尔!


    他吩咐道,“稍后先找人备好车马”,说着,又诧异看向对方脸庞,“你这脸上是怎的了?”


    赵国随从忙道,“小公子想摘花圃里的花,险些摔了进去,还好小的抢先一步接住了他”


    魏无知却目光森森盯着对方的脸沉沉打量,那伤


    这时,年轻的秦国君王顿下手中玉尊,面上有些疑惑道,“赵国小公子既已回来,我儿又在何处?”


    赵国随从忙跪地道,“禀秦王,贵国长公子带着大伙捉了许多流萤,他们眼下玩得正高兴,只因我家小公子早早困了,小的才先抱回来的。”


    李斯锋利地扫视着这随从,不对劲,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殊不知,起疑的还有魏无知,他总觉得那随从脸上的伤,可不像是摔出来的


    这般想着,他便满腹狐疑掐了怀中的赵端一把,毫无动静?又加重力气掐了一把,依然毫无动静!


    他悄悄将手指伸到孩子鼻息间试探,有气,可这孩子根本不是睡着了!


    实则,蒙恬给这孩子喂了些安神药汁,虽不伤身体,却能让人沉睡一整晚。


    没想到却被魏无知试探出来了,他暗暗冷笑不已,狡诈的秦人呐,果然不好骗!


    很快,宾客尽欢的宴会进行到了尾声,那位风姿俊逸的秦王已有些醉醺醺地,在蒙恬的搀扶下起身,醉眼迷蒙笑道,“寡人今日招待不周,还请赵公子见谅,请早些”


    赵嘉与大臣们纷纷起身,正准备说完最后的套话便散去之时,却听一道声音响起,


    “秦王且慢!小的差点忘了,临行前,我王叮嘱小的将这舆图献与秦王!”


    众人朝这声音看去,却是赵嘉身旁那随从,不由诧异万分。


    赵嘉亦低喝道,“你这是要做甚?”


    在他们的计划里,可没有这一环。


    秦王闻言大喜道,“哦?献舆图与寡人?赵王这是要赠我秦国城池?”


    魏无知将赵端递到方才那随从手上,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帛,走出来道,“正是如此!当日秦王派纲成君前往赵国讨城,我王因小人挑拨并未答应,事后后悔不已,此番正好让小的带上这舆图我王欲将元城献与秦王,以结秦赵之好!”


    赵嘉冷冷盯着对方,还有这回事?他竟全然不知晓看来这魏无知,亦并非如他自称的那般坦诚啊!


    李斯担忧地看了一眼醺醺然的君王,他从未见过王上喝醉,自然不知晓醉酒后的王上,可会与往日英明有所不同?


    他以鹰隼般的目光牢牢盯住对方,起身冷笑道,“若赵王真心要献城,又岂会不经由使臣赵公子之手,而让你这区区一个随从来献?”


    王绾立刻附声道,“正是如此,此事太过蹊跷”


    魏无知却坦然笑道,“诸位想必知晓,我王与我赵国公子有些过节而小的素日却是服侍王太后的,故而王上自然更信重小的”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却让人不得不顺着猜测下去——这随从本是赵国太后之亲信,此番实则是派来监视赵嘉的,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赵王为何要将舆图交给他,而不交给赵嘉这光明正大的使臣。


    怪不得这人并无寻常随从期期艾艾之态,还敢三番五次在殿中出声,原是如此。


    魏无知自然不担心赵嘉会揭穿他——至少到目前为止,赵嘉回国后想与宗室暗中联系,还得仰仗他的助力呢。


    嬴政露出一派酒令智昏之态,忙道,“好,元城与魏地离得极近,正好能让我秦人派上用场,汝快快将之献上来!”


    蒙恬忙命宫人来扶住君王,自己则下殿去取那舆图,哪知魏无知又道,“好教秦王知晓,我王千叮万嘱,让小的定要将这舆图亲手交到秦王手中,以示赵国之诚意”


    此言一出,李斯立刻厉声道,“放肆!诸侯尊贵之身,岂是尔等能随意靠近的?老夫看你分明意图不轨”


    说着,他又看向君王恳求道,“请王上下令,先将此居心叵测之人押下去”


    嬴政却挥手道,“欸,赵王既如此诚心,爱卿岂能胡乱揣测他?送上来吧!”


    这下,连隗状亦觉得有些不妥,忙上前与蒙恬一道拦住魏无知,看向赵嘉道,“请公子命此人将舆图交与老夫吧!”


    赵嘉一脸无奈,苦笑道,“还请隗大人见谅,此事既是我王亲自给他下的命令,我亦无能为力,甚至,我亦是到此刻才知晓舆图一事的”


    魏无知定定看着隗状道,“我王有令,若这舆图不能亲手交与秦王手中,便原样带回赵国”


    话音未落,嬴政已迫不及待怒斥道,“尔等竟不想我大秦大地再多上一座城池吗?此番作态成何体统!”


    他又朝魏无知招手道,“呈来吧。”


    李斯只觉得这样的王上,让他十分陌生,陌生得仿若面前站着一位昏聩之君。


    但他知道,王上绝非昏聩之君!莫非


    这时,蒙恬与隗状已听令让开,魏无知高捧着手中绢帛,面带笑容一步步朝秦王走去。


    随着秦王的面容在他眼前愈发清晰起来,他的一颗心脏,也兴奋得噗通用力跳动起来——


    在这短短的数十步之间,他想到了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祖父在临终前的殷殷憾恨;想到了大梁城中,被獒犬啃食得只剩森森白骨的魏王;想到了魏国覆灭那日,唐雎老者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这一切,皆因秦国而起!就让这暴虐贪婪的秦王,来付出血的代价吧!


    谁能想到,他这一计接着一计,早就做好了偷福星一事败露的准备?


    今日这连环计,正适合在秦王喝醉之时施展,妙哉!


    即便事成后,他定然走不出这六英宫,但身为“赵国太后亲信”的他,亦能用他的死亡,为赵国带去一场秦人腥风血雨的报复


    这般想着,他心中的兴奋之情激烈起来,面上的笑容也愈发诚挚了,恭敬地将绢帛置于案桌之上,轻声道,“我王还有一密事要告知秦王,事关楚国还请秦王屏退左右。”


    嬴政急忙挥手让搀扶自己的宫人退下,主动凑上前好奇道,“不知赵王要告诉寡人何事?”


    魏无知恭声道,“请秦王边看这元城舆图,边听小的说来”


    说着,他徐徐将绢帛展开来,蒙恬看着对方的动作,忽觉心跳如鼓,忙上前道,“王上”


    就在嬴政抬首望向蒙恬的瞬息之间,魏无知飞快从舆图穷尽处取出一把匕首,直直朝嬴政左心窝扎去!


    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怔愣当时,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连赵嘉亦呆立当场,完全忘了要作些什么反应。


    殿中,唯有蒙恬目眦欲裂飞身朝魏无知扑去,而早察觉不对劲的李斯,亦第一时间举起手中玉尊朝魏无知掷去——


    然而,殿上君王与魏无知相隔不过数寸,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太迟了!


    在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嚎中,蒙恬红着眼怒吼着“王上!!”,纵身一跃将面朝君王的魏无知扑倒在地。


    而李斯疾驰的脚步,却随着这声哀嚎凝滞了一瞬,眼中涌起一阵狂喜,这哀嚎并非王上的声音!


    大臣们在哀嚎声中如梦初醒反应过来,纷纷呼喊着朝殿上奔去,赵嘉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福星分明已经偷到了,魏无知那蠢货,却当堂刺杀秦君!


    如此一来,他还如何能从秦国脱身?跑?秦宫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弓弩刀剑,绝计是跑不出这咸阳宫的!


    这时,蒙恬欣喜的大声呼喊却传来,“诸位大人莫要惊慌,王上未曾受伤,被刺中的是那赵国贼子”


    赵嘉被这一日之中的数重反转,弄得脑袋有些晕,方才,他明明看到匕首被魏无知拿在手中,怎会受伤之人不是秦王?


    大臣们层层围住的殿上,英姿卓绝的年轻秦王毫发无损地负手站在中央,他眼中醺醺然的醉意早已一散而去,正淡淡看向躺于地上的魏无知。


    一把魏无知精心准备的淬毒锋利匕首,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心脏正中,而他嘴角的黑血,昭示着被淬入刀刃的毒液,正在飞快消耗着他的生命——这是他为算无遗策,特意为秦王准备的、只需一刀便可毙命的见血封喉之毒。


    而蒙恬的那一扑,不过是让毒液离他的心脏更近罢了。


    魏无知瞪大痛苦的双眼,原本清秀的面容,已扭曲成一副十分恐怖的模样,他不甘心地问道,“为何你分明已醉”


    年轻秦王的声音清冷而决绝,“因为,你想的要时机,亦是寡人想要的时机。”


    魏无知自知一腔谋划尽付东流,却呵呵笑了起来,拼尽全力“好心提醒”道,“我赵王定不会放过你”


    偷盗福星虽然失败了,刺杀秦王虽然失败了,但他刺杀秦王这举动,便足以为赵国带去灭顶之灾——秦国必会对赵国展开疯狂报复,但秦国不知道的是,赵国已与楚国暗中结盟,届时有李牧与项梁两名大将牵制,秦军将在旷日持久的僵持中,消耗士气与军粮


    正在魏无知即将心满意足闭眼去极乐世界之际,嬴政却弯腰俯身笑道,“寡人忽然记起,年幼之时曾随父王见过信陵君几回,公子虽扮做奴仆,却掩不去与信陵君相似之眉眼,可惜信陵君光明磊落,却生出你这等不肖子孙放心,你为魏国而刺杀寡人一事,我秦国是不会追究的”


    早在对方站出来提出要带明赫等孩子前去亭中玩耍之时,他便已认出对方与信陵君相似之相貌,再想到赵国此番怪异之举,想必亦是对方的手笔,而对方乔装进这秦宫之中,想来必有所图,是以,他才处处留下破绽。


    魏无知愤怒张大嘴,瞪眼朝嬴政“啊啊啊”吼了半天,却半个字也吼不出来,他是赵王派来的,秦王怎能不找赵国报仇呢?


    不,不!他不是魏国人,他是赵国人!秦王快去打赵国啊,快去打啊


    在无尽的愤恨和不甘中,魏无知睁大眼睛断了最后一口气。


    而赵嘉再也顾不得其他了,急忙挤上去跪拜道,“请秦王明鉴啊!此人确是魏国信陵君之孙,他虽以巧言说服我王此番与嘉同行,但他设计刺杀秦王一事,我赵国王室全然不知情啊!”


    嬴政挥退大臣,命人将魏无知的尸首拖去乱葬岗,看着神色诚恳的赵嘉,他似笑非笑道,“可据寡人所知,有另一事,你赵国王族却是全然知情的。”


    赵嘉心下一跳,正要再解释,这时,殿外却有卫尉急步上前,朗声禀道,“禀王上,巡城中尉方才在宫门外,抓到企图将我秦国九公子偷运出宫之贼人,据盘查,那些贼人,皆是此番与赵国公子同行之人!”


    第80章


    满殿大臣闻言俱是悚然一惊, 他们面面相觑,却又一脸不敢置信——今夜这宴会,先是混进个信陵君后代, 拿着卷假舆图想当殿弑君,眼下,竟又有人想偷亭中玩耍的九公子出宫?!不可能, 绝不可能!再者, 有长公子与宫人在,何人又能将九公子偷走?


    又有大臣暗呼道,天爷啊, 赵国这帮君臣,莫非是得了治不好的颅内大疾, 才会这般没脸没皮地在我秦国胡乱行事?


    而知晓九公子乃仙界神童的隗状王绾几人,闻言却立刻信了, 他们咬牙切齿地看向赵嘉, 想来, 赵人定是知晓小仙童能为我大秦带来恁多仙界物资, 这才动了歪心思?呵呵, 尔等泼皮强盗何不去死!


    若他们的眼神能化成一柄柄利刃,赵嘉这会儿恐怕早已被扎成了窟窿——而这, 还是明赫安然无恙的前提下若此刻卫尉传来的消息,是明赫已被赵人顺利偷走, 他们恐怕真会发疯地扑上去将赵嘉生吞活剥, 绝不会再顾什么君子礼仪。


    笑话, 赵人都想偷走秦国的小仙童以坏大秦基业了, 何须再与他讲礼仪?


    李斯面色铁青冷嗤一声,原来今夜种种怪异, 皆源于赵国这一出先杀后偷的连环计,真够不要脸的!也不知九公子有没有受到惊吓


    但他转念一想,君王方才在卫尉进殿前说的“另一事”,想来正是此事。


    如此说来,王上早已知晓几分内情,以他对九公子之珍爱,定不会当真让长公子、带着九公子与那赵国小公子去亭中玩耍,更不会真以九公子为诱饵,让他被赵人抱出宫门


    想到这里,李斯心头的担忧总算缓和了下来。


    他虽猜不透其间细节,但深信以王上之智,既肯将计就计让九公子出殿,必会备好万全之后招,绝不会吓到乖巧的小仙童。


    嬴政面无表情挥退卫尉后,狭长的凤眸射出幽锐之光,直直看向赵嘉,“此事,不知公子又有何说法?公子此番来秦,莫不是正为寡人幼子而来?”


    赵嘉在听到卫尉开口那刻,早已心神大乱。按理说,方才福星既已送出秦宫,又有那两个乞丐中转一趟混淆耳目,巡城的秦军怎会怀疑接应的马车中,坐的是秦国公子?真真怪哉!


    他急忙压下心间的慌乱,正想先否认此事,哪知,他身后那名方才抱赵端进殿的随从,却噗通一声跪下大喊道,“秦王饶命啊!偷取贵国公子一事是我王定下的,小的们只奉命引走秦国宫人侍卫,旁的什么也不知晓啊,还请秦王饶小的一命”


    赵嘉猛然怒斥道,“竖子,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我王分明让本公子前来与秦国商谈贸易之事,从未提起甚偷取秦国公子之言”


    如今魏无知已死,他便是想找人甩祸亦无从找起,而他眼下的身份又是赵国使臣,与赵迁自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是以,他虽恨赵迁,此事却不得不为对方撇清。


    嬴政盯着赵嘉若有所思道,“看来公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蒙恬,命人将他们带上来。”


    “喏!”,蒙恬应下后急急往殿外走去。


    赵嘉登时如遭雷击般怔愣住,完了,他忘了还有被捕的赵国侍卫!


    过了一会儿,卫尉押捆着四名赵国侍卫上殿,一道前来的,还有蒙恬怀中哭唧唧的明赫和中尉长。


    大臣们一看,好家伙,给我大秦九公子换了一身赵国王族服饰,还往他头上戴了帽子遮掩短发!


    方才还有些疑心是王上故意设局之人,到此刻亦不得不相信,赵国确实是要偷盗九公子


    诸侯数百年来,从无人行如此苟且之事,这任赵王,着实是十二分的厚颜无耻啊!


    嬴政疾步下殿接过小家伙,面露心疼地为他拭去泪珠,心中却暗笑不已——吾儿分明刚被蒙恬从章台宫抱来,助寡人演这场戏,这泪珠倒是说来就来,真是个小机灵!


    明赫悄悄拉过父王的手,在他宽袖掩盖下的手心写了“放心”二字,又继续抽泣道,“父王,孩儿险些就再也见不到父王了呜呜呜呜”


    说着,他越哭越伤心,听得隗状等人简直恨不得将九公子抢来,亲自抱着哄上一哄——该死的赵国人,他是仙童啊,尔等敢惹哭仙童,且等着报应吧!


    这时,中尉长上前拜道,“王上,臣今夜带人在城中巡逻时,发现有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抱着个孩子一路狂奔,臣刚带人前去查看,便听那孩童嚎哭不止”


    殿中,四名赵国侍卫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对方所言确实不假,那对乞丐夫妇原本已与他们碰上了面,正将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交给他们时,哪知那孩童突然就鬼哭狼嚎起来,引来一大队巡视的秦卒包抄上来,待这秦国中尉长抱过孩子一看,又立刻认出此乃秦国公子


    说来也倒霉,那两个该死的乞丐,早在秦军冲来时便飞快溜走了,而刚刚接过孩子、连他长成啥样都没来得及看一眼的他们,却被扑面而来的秦军抓了个正着!


    他们倒也知晓今日被人拿赃在手,想耍赖是铁定赖不掉的,而若坦白招来,兴许还能侥幸留条性命,便纷纷附和中尉长之言,将他们出发前接到的任务竹筒倒豆子地说了出来。


    如此一来,赵王借商贸之名偷盗秦王之子一事,便在秦国大臣心中成了板上钉钉之事,此刻明赫的哭声有多惊慌害怕,他们想将此事公诸于天下的决心,便有多坚决——该死的赵迁!


    李斯却有些疑惑地看着温声细语安抚稚子的君王,王上当真舍得以九公子为饵,任由脏兮兮的乞丐抱他跑一遭?不,他不信,王上定然舍不得!


    此事,仍让他心头只觉迷雾重重


    嬴政抬起头来冷冷看向赵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吾儿受此大惊心神难安,不知赵公子还有何话要说?”


    赵嘉手脚冰冷地站在原地,完了,一切都完了!若秦国中尉未能从赵国侍卫车中发现秦国公子,此事仍有回旋之余地,他大可一口咬死,此乃魏无知散布的流言蜚语,意在挑拨秦赵之关系


    总归,只要秦人未亲眼目睹赵国行此不轨之举,赵国自能以“清者自清”为名,反过来在天下间四处散播秦人栽赃之恶名。


    偏偏,为让侍卫事成后尽早带福星离秦,赵王还特意多发了一道赵国通行符传给他们。


    眼下,这符传正静静躺在秦国那位中尉长的手掌之中,便是他想耍赖,称不认识这几名侍卫,亦绝无人会相信所谓拿贼拿赃,秦国有人证物证证据在手,侍卫又悉数认罪此事已坐实,秦王会杀了他吗?


    赵嘉脑中胡乱地闪过种种念头,很快,他当机立断跪地俯首道,“秦王请听我一言!惊扰贵国小公子乃嘉之大过,但请秦王相信我,这一切,皆是我王与魏无知设下的圈套,我着实毫不知情啊”


    隗状怒气腾腾上前,用力踢了他一脚,“蛇蝎心肠之歹徒!枉老夫先前还夸赞你儿与我大秦九公子有缘分,呸!是老夫眼瞎也!”


    王绾则深色凝重上前道,“王上,臣以为赵国此番种种作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王上将这赵嘉斩杀于闹市,好教那赵王知晓我秦国上下愤然之心!”


    此言一出,大臣们立刻义愤填膺附和起来——杀使臣赵嘉,不但能解众人之恨,亦能给赵王一个警告,至于斩杀来使会不会引发两国开战,秦国大臣们很自信,此事主动权在秦不在赵。


    换而言之,即便秦国杀了这使臣赵嘉,赵王也绝不敢主动宣战。


    赵嘉生怕下一瞬便被拖去砍了头,急忙砰砰磕着脑袋急呼道,“秦王明鉴啊,此事,外臣确确实实毫不知情啊!您是知晓的,我王因忌惮而将我幽禁于行宫数年,嘉此番有幸使秦,亦是魏无知向我王提出的以嘉在赵国之处境,这一切君王之筹划,当真是绝无可能知情的!”


    嬴政一下下轻拍着怀中稚子的后背,眸色淡淡扫过众人,一时并未开口。


    他煞费苦心顺势帮赵人“完成”这个局,要的可不是赵嘉的性命,而是赵王的名声和秦国更多的利益。


    李斯细细打量了一番君王的面色,确信他无意杀这傀儡,便上前肃色反对道,“王上,臣倒以为,此番我秦国刚与赵国签下以盐换马之盟约,若这赵国公子死在秦国,恐怕,这盟约亦难兑现呐”


    他说到“以盐换马”四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提醒殿中众人。再者,他还有一句不便当场说出的未尽之言,想必王上亦想到了:即便秦国不杀赵嘉,待他囫囵回到赵国,亦定会被恼羞成怒的赵王杀掉,既如此,秦国何必为泄愤,行此有弊而无利之举?


    嬴政赞赏地看了一眼李斯,咸阳宫满朝文武,能时时与寡人心之所想不谋而合者,唯李斯也!


    王绾闻言一激灵,霎时也回过神来,是也!眼下本是赵国理亏,但若秦国杀了这使臣,赵王反倒能以“秦国逼迫赵嘉签订不平等盟约,赵嘉宁死不从,以致冤死他乡”为由,坚称死无对证,而否认这盟约。


    如此一来,秦国杀赵使一事在前,天然便失去了舆论优势,赵国借着赵嘉之死耍赖之举,反倒成了世人眼中名正言顺之事。如此,秦国将损失一万匹良马,折算成黄金乃是数十万斤,赵嘉的命竟有如此值钱吗?自然没有!


    再者,以赵王与赵嘉之微妙关系,恐怕正巴不得事败后,借秦人之手将他杀掉呢。


    而若让赵嘉活着,将盟约带回赵国,便能让天下人皆知:这盟约是他心甘情愿签下的!因为,使臣之意愿,历来代表的是君王之意愿,如此,赵王再找不出借口来抵赖以马换盐一事


    想到这里,他忙改口道,“王上,李廷尉之言极为有理,还请王上恕臣方才情急之失言!”


    赵嘉闻得自己将有一线生机,登时心中又悲又喜,但能暂且逃过眼前一死总也是好的,好死不如赖活啊


    遂忙附和道,“正是如此!还请秦王宽宏大量饶我一命,让嘉善始善终完成这趟使命,如此亦能让秦国获益匪浅,多谢秦王大恩啊!”


    说着,又咚咚磕起头来。


    嬴政颔首道,“两位爱卿言之有理,寡人自然不会杀了赵嘉,只不过要暂借他一用”


    第二日,赵嘉和那四名侍卫在咸阳百姓激动的谩骂中,当街说出了赵王的阴谋:他借两国贸易之名指使魏无知刺杀秦王,又命人偷盗秦王幼子,还让侍卫在接到孩子后,立刻以竹剑杀死那两名乞丐,趁机将此事栽赃到秦国典客身上,如此,不但能双重混淆秦人追查的视线,亦可让秦王对朝中大臣生出怀疑之心,搅乱秦国朝堂


    实则,这些大部分皆是魏无知的主意,但赵嘉硬是顺着秦王的暗示,将它们安在了赵王身上——眼下,只要能活命,他什么都肯做。


    赶来人群中挤着看热闹的典客,目瞪口呆看着赵嘉手中的竹剑,面色渐渐紫红起来,这把剑,正是他房中前两日莫名消失的、赵嘉口中仅此一把的竹剑。


    无耻竖子,竟想害老夫!


    这时,一旁的刘季低声嘀咕道,“我就说那家伙一来就有些怪异吧,一把破竹剑,何时悄悄送不行,非要在大庭广众下举着送给吴大人?呵,原来是等在此处了还有,哪个正经使臣会抱个孩子出使的”


    典客想到赵嘉温文和善的面容下,一颗蛇蝎黑心,又想到自己险些卷入谋杀乞丐、偷盗公子、勾结赵国之事,后背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好险!他暗暗往刘季的方向靠了靠,暗暗决定,往后绝不与列国使臣多说半句话,沉默是黄金!


    而将韩信扛在肩头观看的韩丰,则与妻子心有余悸地对视了一眼,原来,若他们真将秦王之子交与赵人,等待他们的不是阖家团聚,而是命丧黄泉,赵人,真坏啊!


    韩信则有些骄傲地悄悄想着,还好昨晚我与阿父阿母一起,亲手助秦人抓到了这些赵国大坏蛋!


    黄昏时分,赵嘉带着赵端和剩下的奴仆侍卫离开了咸阳,踏上返回邯郸的行程。


    比起前些日子出发时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坐在马车之中,只剩下一脸的失魂落魄。


    秦王确实饶了他一命,可他今日将赵国之阴谋公诸于众,想必愤怒的秦人,很快便会将此事传遍中原大地,赵迁岂会不恼怒万分而迁怒于他?


    赵嘉颤抖着手,取出与盟约叠放在一起的另一份国书,面色愈发惨白起来。


    这封秦王亲手所写的国书里,有两个让赵迁“将功赎罪”的要求——


    一则,为弥补秦国小公子此番无端遭受的惊吓,赵国需将盟约里与秦国换盐的马匹,从一万匹增至四万匹;


    二则,若赵王主动将元城献上,秦王便不再追究他、授意魏无知以元城假舆图、谋杀自己一事。


    赵嘉浑身如抖筛般抖着抖着,过了一会儿,却又眉眼森森地冷笑起来——


    赵迁,尔这鼠辈,从本太子手中抢来这王位又如何?枉你堂堂一国之君,在秦王面前亦不过区区一条丧家之犬!这两个条件,你敢说半句“不答应”么?


    这样想着,赵嘉竟觉得前方的路途变得令人期待起来,他真的很想亲眼看看,赵迁打开这国书时是何种表情


    而章台宫中,蒙恬正在满头雾水地悄声询问君王,“王上,臣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昨夜之事,您连朝中大臣亦要瞒着”


    嬴政翻开一封新的奏章查看,随口道,“莫问,你且再悟一悟,想必李斯今日已悟出寡人之意了,寡人要瞒的,可从不是聪明人.”


    蒙恬茫然摇了摇头,又很快高兴地自我安慰道,罢了,我既知全局真相,又何必为这迷局庸人自扰?我只需好生为王上保守这秘密便是了。


    这时,一只小炮仗大喊着“父王最贴心的小宝贝来啦”,待蒙恬急忙抬眼看去,明赫已蹬蹬跑到了殿上,正拉着嬴政的衣袖扭着小身子道,“父王,怎么样?孩儿昨晚用行动证明了,我确实才是您最好的朋友吧?嘿嘿,我什么都明白的”


    嬴政笑吟吟搁下毛笔,弯腰抱起小崽,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还是有些汗水,便命蒙恬取来棉帕为他细细擦拭,温声道,“吾儿聪慧至极,最与寡人心有灵犀,自然是寡人最好的朋友,你往后莫再跑这般快,看这满头的汗”


    若非他知晓小家伙是仙童,自有远超寻常孩童之心智,昨夜自是断然不敢将他交与扶苏出殿。


    旁的不说,据蒙恬回禀,昨夜派人在殿外埋伏、以沾了蒙汗药之布巾偷袭赵国侍卫之时,便是将闾与子高这般大的孩子,也险些惊呼出声,而那赵国小公子更是当场惊恐啼哭起来,还好蒙恬迅速取出备好的蜂蜜喂了他几口。


    几个孩子之中,只有扶苏与明赫全程冷静,丝毫未受惊吓。


    如此小的婴孩,有这等处变不惊之态,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思及此,他忽然想到中尉长回禀的昨夜那孩童,亦颇有冷静之急智,便特意吩咐人届时将他们全带进宫领赏,这般做,他自有一番旁的盘算。


    遂问道,“此番立功之人可都召来了?”


    蒙恬忙道,“还请王上稍等片刻,臣让他们申时到来,想来正在前来的路上,臣这便出去看看。”


    嬴政点点头,继续含笑低头听着怀中小家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清朗端肃的面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柔和。


    近日,他忽然察觉到,小家伙每日在这偌大的咸阳宫中,实则是极寂寞的。


    王族六岁以上公子需修习六艺,公主则要修习八雅,除此以外,随着扶苏与阴嫚兄妹几个年龄的增长,太傅布置的课业也愈发繁重,他们能陪伴这小家伙玩耍的时间,自然也愈发地少。


    原本,宫中还有两位闲暇的三四岁公主,却因其生母对明赫若有若无的几分忌惮,在扶苏几个大孩子不在之时,便屡屡约束着公主,不许她们单独跟小崽在园中玩耍——若是在殿中,自然是可以的。


    可对小崽这种日日都要去园中跑上几圈的孩童而言,将他整日拘于殿中,无异于让他身处囹圄,着实苦不堪言。


    即便他派宫人跟着小崽在园中玩闹,他每日仍要跑来章台宫与自己絮絮说上很多话,小到一只蚁虫是如何搬运黍米的、大到园中总共有多少棵树


    如此,君王便猜出,想来宫人绝不可能将小崽当成小伙伴,与他讨论这些成人听来十分无趣之事。


    身为格外疼爱小崽的父亲,嬴政固然有足够的耐心认真倾听他的童言,可身为刚经历过一场刺杀的秦国君王,列国有太多波澜诡谲、朝中有太多繁琐之事,等着他一一接招过目,又怎来多余的时间,放纵自己耽于天伦之乐?故而,他能陪伴小家伙的时间,亦是有限的。


    为此,他前些日子甚至用心打探了一番朝中重臣之子孙,还召来隗状之孙进宫与明赫作伴——最后,这段友情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以明赫被那跋扈孩童狠狠打了两大巴掌、哇哇大哭而结束!


    君王在蒙恬抱着明赫来禀此事时,看着小崽脸上红红的巴掌印,既心疼又怒不可遏,当即命人将那混孩子送回了丞相府,并罕见地下诏骂了隗状一通“治家不严”。


    嬴政收回心思,边耐心回答着明赫的提问,边暗忖着,若有一位与小崽年龄相仿、又格外聪慧懂事、绝不会欺负小崽的孩童来与他作伴,吾儿何至于如此孤单?


    这时,蒙恬大步进殿禀道,“禀王上,刘季等人都到丹墀处候着了。”


    嬴政挥手道,“都宣进来吧。”


    明赫一听要领功的人来了,急忙亲了父王一口,飞快从他腿上跳下来,端端正正坐回了自己的小桌椅上,他可是时时想在人前维持住“秦王家那个乖巧懂事小公子”形象的。


    很快,刘季与中尉长一行便脱了鞋,跟在蒙恬身后踏着小碎步走来。


    刘季笑眯眯地胡乱掐指一算,这已是自己第三趟来这咸阳宫领赏了,看来,咸阳乃是旺我刘季之地啊不对,是我刘季与秦王有缘,挨着他住沾沾龙气,自然便有好运降临!


    明赫见其中竟有一个约摸比自己只大一岁半岁的孩童,忙睁大惊讶的黑溜溜眼睛看向对方,在秦国,孩童也能立功呀?


    这时,他见那孩童也悄悄抬头瞄向殿上,刚好与他的视线对上,忙露出八颗牙齿笑了笑,还朝对方挥了挥手,韩信一怔,飞快小心地收回了目光。


    几人急忙垂首拜过君王后,蒙恬便取出他奉君命亲手制作的众人功劳状,大声念了起来,


    “典客丞率先发现驿馆有异状,便前去中尉衙署告知此事中尉长为防意外之况,主动率数十中尉赶往宫城外钟离眜在宫门外遇到其楚国淮阴故人,方让对方主动告知赵国阴谋除相关士卒各得3000赏钱外,诸位亦有封赏刘季官升一级为典客令钟离眜晋爵一级为上造,韩丰夫妇各得一爵为公士”


    待众人谢恩后,他又上前问了一遍韩信的名字,爽朗笑道,“王上念韩信你小小年纪临危不乱,能配合中尉麻痹赵人,极为难得!故而,特赏尔黄金二十斤,精铁宝剑一把”


    韩信一听有宝剑很高兴,忙学着父母的样子俯身拜道,“多谢王上赏赐!请王上相信,韩信长大了定会用宝剑为大秦守护疆土,驱赶坏人!”


    嬴政原本正打量着殿中小童,闻蒙恬之言,目光便陡然变得炙热起来,这……孩子竟然叫韩信?


    他会是小崽心声里,那位助刘邦最后赢得天下的韩信么?


    这时,随着一道兴奋的“楚国淮阴?是他的家乡没错了!哈哈哈兵仙小崽崽,快进我大秦彀中来,谁都别想跟我父王抢”心声,明赫已飞快从小椅子上跳下来,咚咚跑到大殿中扶起韩信,亲热地牵着他无措的小手,扭头笑嘻嘻道,


    “父王,孩儿一见到韩信心中便十分喜欢,往后,父王可让他多进宫陪孩儿玩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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