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剑客心事重重,倒没将脾气发泄到她身上,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看也不看,直接扔了过去。
“多谢大侠!”小乞丐扬着笑脸,不停抱拳鞠躬,“大侠真是好心,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不过小的叫住大侠,不是为了银钱,是想问问侠士,您要不要买剑。顶厉害的宝剑!还有一本剑谱,只等着有缘人哩!”
同行壮汉颇不耐烦,当这丫头是满口胡言,想速速将她打发走。年轻剑客稍作迟疑,好奇问道:“什么剑谱?”
小乞丐环顾四周,神秘地招招手,领着二人到了路边,随意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比划起来。
她写字没有笔顺,全靠囫囵描绘,等她写完二人才认出那具体是什么字。一时间愕然失色,呼吸停滞。
小乞丐抬起头时,二人面色已恢复如常。壮汉伪装得更好一些,他五官本就粗犷,冷厉扫来,自带一股凶相,叫人看不出端倪。年轻剑客唇角僵硬,与她对视时,生硬挤出个笑来,略有几分勉强。
小乞丐最善察言观色,这是她活命的本事,哪里能看不出二人变化?心脏猛然发紧,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思绪百转之际,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不露异样。
她立即用手将地上的字涂抹干净,直到不见痕迹。
年轻剑客与友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淡声问:“谁给你的剑?”
他不问来由,笃定是别人的东西。
小乞丐笑意殷勤,将原本打过一遍的腹稿咽了回去,手里摸着那块石头,随口胡诌道:“我看您是个好人,就实话告诉你吧。是村里的一个老爷爷。他平时会上山采药,前两天在路边捡了这个东西,不知道怎么用处。我说城里大人物多,帮他过来问问。大侠,这东西值钱吗?”
年轻剑客表情凝重默不吭声,想是不善扯谎,同行壮汉已轻蔑道:“这破东西能值什么钱?你自己留着当着宝贝吧!”
说着便要转身,被年轻剑客一把拦下。
“你这人那么着急做什么?”年轻剑客说,“憋了一肚子狗屁闷气,回去也是睡不着。”
壮汉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
“你是从何处找来的破烂?既然说卖,东西总该拿来给我们看过。”壮汉周身气势威厉,半是震慑,半是质问,“你这小猢狲,该不是在拿我们好玩吧?”
小乞丐佯装害怕,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道:“我藏起来了,那么宝贝的东西,我可不敢随身带着。大侠想看,我马上去拿。”
壮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大掌捏住她肩膀,像是生怕她逃脱。
“罢了,我们随你一起去。”壮汉将她往前一推,“带路。”
小乞丐徘徊不前,一番天人交战后闭着眼睛,鼓足了胆气开口道:“那不成,您要是跟来,我就不去拿了。我只是一不懂事的小孩儿,求大侠您多担待。”
壮汉哂笑:“是怕我们抢你东西?”
小乞丐眸中泪花闪烁,可怜巴巴地望向年轻剑客。恐惧之意三分假、七分真。
剑客不忍道:“那你速去,我们在对面的小巷里等你。”
壮汉有些着急,可周围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他也不好多说,担心引了别人注意。
小乞丐粗糙抹了把泪,抽着鼻子,细声道:“好嘞!”
她小跑两步,又回过头,战战兢兢地恳求:“我、我马上回来,两位大侠可千万别走啊。”
剑客颔首:“去吧。”
小乞丐拐过街角,回头去看,确认两人没有跟来,当即逃命似地开始狂奔。从狗洞钻出城墙,一路不敢停歇。
等她跑回庙中,身上衣服又是半湿。她瘫倒在地急促呼吸,细思之后心悸不已。
屋梁上铺着如霜的月光,漫长夜幕已无声袭来。
受伤的女人还是同先前一样躺在地上,破漏窗户的影子有一半盖着她。小乞丐偏头看着,没由来的一阵恼火。奈何攒不起力气爬过去,只能冲着她龇牙咧嘴地痛骂。
很快这股莫名的情绪便散了,只剩下一种空洞而乏味的冷漠。小乞丐直愣愣地对着房顶,思绪游离,眼皮慢慢合上。
睡着前,她心里想的是:这世上果然没什么好人。
再醒来时,凌冽西风正拍得门板哀鸣不止。
她听见了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险以为要在睡梦中被冻死,不敢再阖眼,挣扎着坐了起来。先是抱成一团,忍一会儿只觉更冷,又爬起身,佝偻着背跺脚驱寒。
然而还是没什么大用处,寒气无孔不入,冷得近乎要将她骨头冻住。
分明没到隆冬,不知老天为何要如此残酷。
小乞丐嘴里呢喃数着数,抓起地上的干草塞进衣服里,做着各种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
去年她还有一件麻纸衣,出去要饭时被人抢走了。整个冬天,她把自己埋在一堆碎木板下,昏昏沉沉,却奇迹地活了下来。
当时好像就是现在这么冷。
小乞丐跑去窗边。窗外有一棵枯朽的古树,靠着盘曲虬结的根系□□矗立,多年未倒。
她仰起头,望向上方辽阔的夜空。视野中蕴着水气,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一轮月亮孤零地浮在枝头,渺渺星辰惨淡无光。
看得久了,她恍惚以为那片片氤氲的白光是冬日即将飘下的雪。
可是没有雪。
今天或许并没有去年那么冷。
小乞丐的心绪忽然变得很平静。她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还没到来的冬天。因为她更怕冷了。
她贴着墙角蹲下避风,将手揣进怀里取暖,在恶浪似的凄风逐渐平息时,隐约从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中听出了几声细微的呻^吟。
她还以为是自己错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庙里其实不止她一人。
小乞丐碎步凑近过去,发现女人面色绯红,触手一碰,果然皮肤滚烫。
她一脚跳开,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地擦着手,尖声道:“喂,狗东西,你可别染了瘟病传染给我啊!死在这儿没人给你下葬的!”
无人应声。
她站在原地惴惴不安,思量许久,决定将人拖出门去。
她可不想跟死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真是要晦气到头了。
小乞丐抱起女人的一条腿,别过脸,嘴里不住碎碎念道:“大侠,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太不争气。大家都求个活路,我收留你半天,已经是那什么,非常尽仁义了。不求你报答保佑,只求你千万别来找我……”
她费劲地拖了两下,地上的人纹丝不动,正觉见鬼地转过脸,却不料直直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
两人互相对视,目不转睛。
小乞丐吞咽了口唾沫。
比起这人已经咽气,显然还是她突兀活过来更为悚怖,小乞丐感觉天都要塌了,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醒了?!”
她松开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再次睁眼去看。
奢望的事情没有发生,纵然夜色幽暗,对方澄澈瞳孔中折射出的清微光线还是令人难以忽视。
她四肢僵直,声线抖如筛糠:“你、你……你是醒了吧?”
宋回涯觉得自骨髓里蹿出一股烈火在灼烧,烧得她全身血液发烫,皮肉割裂刺痛,可内息却比先前山道上沉稳了许多,想是昏迷前吃下去的药物终于起效。
那药很不一般,居然能让她在生死一线间绝处逢生。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鬼门关,又在这小乞丐的脏话中牵回一丝神志。
宋回涯闭了闭眼睛,平静说:“叫你失望了,可惜天不收我。”
小乞丐听她言语,裂成数瓣的魂魄好悬重新塞回到身体里,一步步退去远处,讨好地笑说:“大侠醒了,我开心得很哩。只不过我年纪小,怕黑,才说错话了。”
宋回涯以手肘支撑,坐起来一点,靠到墙上,似笑非笑道:“是吗?刚才不是还在叫我狗东西?现在又改叫大侠了?”
小乞丐脊背微微抽搐,全身肌肉紧绷,没有回话,目光慌乱在地上扫视。
“别找了。”宋回涯捻起一粒石子,夹在两指之间,“就算现在给你一把刀,你也一定死得比我快。不信你试试。”
小乞丐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虚软滑到地上,带着哭腔祈求道:“大侠不要杀我……我只是嘴坏,从来不敢害人,您放过我吧!”
宋回涯喉咙很干,说话颇为吃力,无暇听她虚伪的哭嚎,问:“我的剑呢?”
小乞丐抽噎着跑去藏剑的角落,将长剑与钱袋抱了出来。要递过去时,犹豫了下,熟稔跪下,两手高举着送到她面前。
宋回涯接过剑横在膝上,看着手里的几枚铜板,沉默片刻,怀疑道:“你没私吞吧?”
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讹个小叫花的,冤屈得哭声都止了,举起右手并指起誓:“天地良心诶,你就是这么穷!”
宋回涯感觉因她一句话,伤口更痛了。
小乞丐说完又开始哀哀低泣,哭诉自己的悔意,看着温驯顺从、人畜无害,是真真切切地痛改前非。
宋回涯只听,并不搭腔,专心研究着手中的兵器。直到小乞丐哭得嗓子干涩,声音变调,眼泪再挤不出两滴,才抬起头,施舍地往她那边瞅了一眼。
小乞丐立即谄媚地笑道:“大侠,您睡了那么久,一定不舒服,我去给您倒杯水吧。”
她刚一动,还没来得及起身,带着些微血腥气的剑鞘已贴住她的脖颈。
小乞丐瑟瑟发抖,两手一齐抓着剑鞘,鼻翼翕动,悲痛欲绝,又要落泪。
宋回涯抽回剑,讽刺道:“别装了,吵得我头疼。怪恶心的。”
小乞丐也发现她跟以往见过的那些侠客大为不同,干脆抹了把脸,收起一腔虚情假意。态度浑然一变,扯出个轻浮的笑容,只是依旧不敢将怨气摆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