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1、日月如磨蚁 “宋回涯——!” 此起彼伏的喊声激荡在无名涯的山风里,林中群鸟惊飞。 红绿渐次的落木与浅淡灰沉的天色,将高耸险峻的山体绘出道道清瘦的轮廓。 晦暗光色下,打眼望去,草泽林莽中遍布群雄。 日头又沉了一寸。 绝壁断崖前,燃起一道细长白烟。错落的脚步声忽然都往一处去。 各路嘈杂声渐消,紧跟着响起的是刀剑出鞘的铿锵低鸣。 声声精铁清脆的撞击,配着衰微的秋风,无端有种肖似哀乐的怪调。 土路中央泼了道暗红色的血迹,稀稀落落朝着高处蔓延。众人循着踪迹快步追去,终于寻见一熟悉人影,背对着众人跪在树下。 “爹!” 人群中的青年高喊一声,冲上前去,右手刚碰到男人肩膀,尸体上的脑袋便顺势滚了下来。 前排几人仓皇退开两步,待看清那头颅上还狰狞大睁着的双目,终是失态,嘶声怒吼道:“宋回涯——!” “胡门主——!” 不远处,被众人围堵的剑客,就那么姿态随意地坐在路边青石上。瞅着诸人变化莫测的脸色,却是放肆大笑了出来。手中那把血迹斑斑的铁剑,跟着发出轻微的震颤。 众人暴怒呵斥:“宋回涯,你为一己私怨流亡多年,时至今日竟还执迷不悟!” “当初若不是念你师父旧名,我等早已将你诛杀!可你仍不知收敛,暴戾恣睢,无恶不作!这些年犯下过多少深重杀孽。今日我等在此,是为替天行道!” 宋回涯听着诸人冠冕堂皇的讨伐与攻讦,想到自师门落败之后,这十余年间的浮泛飘零,不免觉得好笑。 她剑无离手之时,脚无立锥之地,来去无定,穷荒独行。 奔波一世,多少次死里逃生,只赢得满身滔天恶名。 而这群欺世盗名的磕头虫,东西跳梁,摧眉折腰,反倒登堂入室,朝夕间成了当世英豪了。 宋回涯讥诮道:“这江湖真是荒谬啊。一群庸夫贼子,也敢妄称替天行道?” 她眸色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暮气,身上血污厚重,已分不清原本颜色。只知她也伤重,刀剑挑破的衣衫下有多道愈合又崩裂的伤口。 即便她神色再波澜不惊,也难掩气力不济的虚弱与憔悴,连说话时的呼吸都放得极轻。 饶是如此,诸人对她依旧颇为忌惮,不敢轻易上前。左右相视,反复踯躅,才等到一老者从后方赶来。 追袭奔劳半月,老者亦是疲惫至极,拄着把断剑歪斜地站定,怅然长叹,几次犹豫,方干哑开口:“你师父若是见到你今日模样,九泉之下想必也不会安心。” 宋回涯似是多年未曾听人提过旧事,表情略有些诧异,稍一皱眉后,人也精神了些,轻快笑出了声:“谢门主原来还记得我师父?当年你与我师父并肩同斥奸邪擅权,可是义愤填膺,高称自己殒身不逊的,怎么如今,也成了那些滥官的走狗?是富贵太迷人眼,还是怕死时才想起来,自己其实不过是个魑魅小人,竟险些走了正道?” 边上的虬髯客勃然大怒,指着她叫:“孽畜!谢前辈给你留两分脸面,你就当真不识好歹?前辈是坦荡君子,设明局请你入瓮,是你自己一意孤行,明知我等拱卫在侧,还敢前来胡……” 几不可闻的一声剑吟,或许只是诸人错觉,却叫虬髯客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回涯的指节顶开一寸剑鞘,见他生生忍得脸红,似笑非笑道:“我下一个想杀的人,原本不是你。怎么,你要先替那个小畜生下去探探路吗?” 虬髯客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身侧青年。一时间,数十道眼神都随之转了过去。 青年被看得胆寒,面皮不自觉抽动,虚张声势地悲吼一声,叫道:“谢二叔,我父与您可是生死之交。他为这天下百姓披肝沥胆,不曾有私,却落得这死不瞑目的田地,您要替我父亲报仇啊!宋回涯无法无天,实为武林祸害!” 一浑厚声音冷哼道:“胡老弟莫怕,凭她而今之势,脱困尚且不能,还想当着我等的面杀人?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有道理。”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好汉,你怎么不出来试试?” 老者说:“宋回涯,你早前是为你师父报仇,我姑且能理解一二。可杨家庄数十条人命,何其无辜?这些年你手上沾染的血债,有多少,你敢说是问心无愧?” “呵,我宋回涯杀的人,从来敢做敢认……”她本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一扫这些人的丑恶面貌,又陡然间失了兴致,转言道,“胡狗要杀我时,你们说这是江湖恩怨,与人无尤。我要杀他,便有千百人跳出来,说我恶贯满盈,死不足惜。现下难道,是要与我论‘公道’二字?” “我诚不欲杀你。你今日本可以不来,可你杀性太重,我实在饶不得你。”老者浑浊双目微阖,摇头轻叹道,“这江湖不过是潭搅浑了的浊水,人似浮萍,朝不保夕。你难得可以抽身,又何苦非要回来?” 宋回涯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与几点干涸的血渍交错落在脸上,闻言稍扬起下巴,侧目瞥去。 与行之末路的处境截然不同的,是写满嘲弄的神情。 “谢仲初,事已至此,不必如此虚伪。这些年来,你纵容这帮宵小鼠辈对我赶尽杀绝,不也是怕有朝一日,我会真来找你索命吗?” 宋回涯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步。 众人有如惊弓之鸟,身形倏然紧绷。 “世道如乱潮,可我不愿被卷进这滔天洪水里。我偏要做立于浪尖之上的人。” 宋回涯的剑已握不大稳,右手抽出,斜指向下。 长横着的薄刃上映过黄昏寡淡的暮霭。她唇角扬起,笑容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张狂,一字一句道:“我要逐流者畏我,兴风者恨我——我要我的剑尖长悬于江海之上;即便我死,尸骨也坦白于日月之间。” 只见她剑尖微微上抬,方才还虚浮的脚步陡然间力逾千钧,提踵迫近,足边荡开一圈浮尘。 ——“我就是要你们日夜难安!” ——“退!” 谢仲初反掌推开青年,脚下趋风而去,挡住迎面击来的长剑。 一时间黄沙若浪,烟波四起。 众人见他出手当先,疾呼两声,跟着冲上前去乱打一气,十八般兵器尽往宋回涯身上招呼。 青年则逆着人流惊恐急退,也顾不得父亲的尸首是不是被人冲撞,首级是不是被人踢下了山。 可纵有百人阻挠,他频频回头,还是能从纷杂交错的身影中看见宋回涯的剑。 剑光起落,如万叠飞浪,死咬在他身后。甚至隐隐要劈开周身那密不透风的杀阵。 不怪江湖上传言,宋回涯的剑,能震云雷、分光明、泄星河! 这样的人,怎么能活?! “杀——我不信这妖孽真不会死!” 众人两眼猩红,杀得已近癫狂。 谢仲初丢下断剑,夺过身边人的朴刀,退至后侧,猛烈斩下。 宋回涯闻声抽剑,拼尽全力抵住刀锋。 刺耳的震声听得人寒毛直立,片刻间刀刃被剑式余劲寸寸震断。 宋回涯左手一抄,五指将迸溅到眼前的碎片拢入手心。剑身去势不改,斜掠而上,削向身后。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清出一条连着青年的血路。 可这一剑,同样耗尽了她的气力,叫她右手低垂,再难提起。 生死不过一丈之距。 青年霎时停住脚步。 谢仲初觑机拍出一掌,重重打在宋回涯的后脑。 青年面露狰狞,两手执剑反冲上前。 宋回涯眼神涣散,闪避不能,只惊险躲开要害,腹部生生挨了他一剑。 青年还未升起侥幸得手的狂喜,便看着一段碎裂的白刃,甩开成串细碎的血珠,从自己脖颈上划过。随即眼前喷溅出成抹浓烈的红。 “胡老弟——” “贤侄!” 这连番变故,叫众人愕然不已。 白日将没。 宋回涯撑着濒死的身躯,朝旁奋力一跃,投入深崖。随晚风直坠,须臾不见人迹。 虬髯客迅步追去,在岸边探头下望,一抹寒光猝不及防自崖下射来。 纵他迅速抽身后撤,那刀片仍是快一步刺入他眼眶,登时鲜血淋漓。 虬髯客嘶声惨叫,捂着眼睛翻滚在地。 谢仲初难掩黯然,对着烟笼雾罩的山崖凝视良久,不甘又无奈地道:“……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2、万事且浮休 “下雨咯——收麦子咯!” 连日一阵晴天,忽然破开数道口子,豆大的雨点自云层之间瓢泼而下。 街头脚步声仓惶,村人们顾不上遮挡,匆匆朝着四面奔行。 秋风飒戾,卷起满地枯黄,鼓荡着村外那杆破旧的青帘。 挂青帘的是一家行旅歇脚的客栈。 年轻伙计午睡醒来,打着哈欠朝门口一望,立即抄起手边的木棍大步出来,粗暴轰赶正蹲坐在檐角下的小乞丐,没好气地叫骂:“走开,走开!贱皮子,滚别处讨饭去!” 说罢又挂起笑脸,殷勤对着不远处的几名壮汉邀请道:“几位客官,可以进来里边儿避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不碍事的。” 领头的佩刀青年略一颔首,转了步伐,领着同行几人迈过门槛。 瘦骨嶙峋的小乞丐躲闪不及,被抽了一棍,捂着吃痛的胳膊,静静立在雨中。等人都进了屋子,才抬起头,恨恨朝地上“呸”了一口,咬牙切齿道:“狗东西!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她泄愤地踹了一脚,转身朝着雨幕深处跑去。 土道延伸处那条环村而过的长河随雨势渐渐漫涨,涛涛北流。 河畔老树枝干上的黄叶被雨水压沉,光秃了一片。 落叶堆埋下的伤者终于被雨水打醒,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抖落身上的残叶,挣扎着想要起身。 女子额前长发散乱,半遮住惨白的脸,近乎发青的皮肤上印着几抹掺血的污痕。不过是个简单的动作,却反反复复数次才勉强站稳。 两腿虚软,单薄身形随肆虐的风雨左右摇摆,显得憔悴而狼狈。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再一寸寸环顾四周,眼神中是无尽的茫然。惶惶而不知所措。 恍惚间,脚步一个趔趄,又重重跌了下去。 她迟钝地抬手支撑,跪倒在地,这才发现地上还横着一把漆黑的铁剑。 她摸索着将剑拾了起来,视线被扑面的雨水打得昏花,只能借着指尖的触感,缓缓念出剑鞘上的三个刻字。 “宋……回……涯……” 每一个音节都被冻得发颤,难以成调。可这三个字却让她莫名的熟悉。气息刚从唇齿间吐出,耳边便似乎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吼: “宋回涯——!受死吧!” “宋回涯,死在你剑下的亡魂,都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 “这天下是大,可容不下一个倒行逆施的宋回涯!今日我等就为这天下除害——!” 紧随而来的是大脑深处密密匝匝的刺痛。 宋回涯痛苦地闷哼一声,蜷缩在地。紊乱的内息牵动身上的伤口,逼得她呕出一口鲜血,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她是要死了吗? 宋回涯死死抓住手中剑,压下千头万绪,按紧腹部崩裂的刀口。 剧烈的疼痛与后背的冷雨,叫她即将沉寂的意识短暂地清醒了片刻,左手在腰间摸索一阵,翻出个没有标识的白色瓷瓶。 宋回涯不确信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但想着一个连剑上都要刻着名字、能在自己身上滚出十多道口子的人,随身携带的多半是伤药。 她全身发冷,仿似血液冻结,只感觉吐出最后一口热气,生机便要彻底消散了,已管不了太多,狠狠心,用牙咬开瓶口,一股脑全吞了下去。 要真是把自己给吃死了,也合该是她短命。 宋回涯闭着眼背靠树干小憩,生怕自己就此睡去,只片刻又竭力起身。不辨方向,顺着山形的坡度朝前踱步。 风雨凄迷,好似无边无际的刀光剑影。 行人拖着支离的病骨,如浮云吹散,缓缓融入山岩林莽交叠间的明暗。 苍凉远景中,依稀可见一座破旧小庙立在荒芜冷落的山腰。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疏。 布满青苔的小路上飞奔来一个矮小身影,避开刺人的分枝乱丛,在台阶前被重重拌了一脚。 面黄肌瘦的小乞丐高声痛呼,回过头看,才发现往日常走的道上,无端多躺了个人。 她捂着膝盖过去瞅了眼,见对方动也不动,想起今日连番不顺心的事,气得破口大骂:“狗东西,敢挡我的路!” 小乞丐囫囵抹去脸上的雨水,蹲下身,伸长了手臂去试地上那人的鼻息。 想是天气太冷,那点渺茫的气息已微不可查,她又小心翼翼拿手背碰了碰对方的脸,只觉冷得像是死人的体温。 见到个曝尸荒野的江湖客,这孩子小小年纪竟不害怕,反大着胆子上前踢了那人一脚,掐着嗓子,学起先前那名客栈伙计的腔调,尖声道:“瞧你这个短命的腌臜泼皮,见了姑奶奶还敢躺着装死?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她两手叉腰,活灵活现地模仿:“碍人眼的东西,专往贵人脚底下钻,狗都晓得摇尾巴识眼色,你这晦气的赔钱货还净做些叫人不讨喜的事。还不快滚?!” 发泄完心中恶气,小乞丐冷得打了几个喷嚏。她瞪了眼地上尸体,撇着嘴说出最后一句:“晦气!” 话音刚落,地上那死人忽然抬起一只手,扼住她的脚踝。 小乞丐登时被吓得心脏骤停,魂飞出三尺高,本能地跪下磕头,大声告饶:“大侠,英雄!不是我杀的你,做人做鬼都别来找我报仇啊!” 地上的“死人”闭着双眼,出气没有进气多,刀伤纵横的手背上,骨节根根外突,掐得她生疼。 小乞儿哀声求了几句,见对方没有回应,打着哆嗦,使劲去掰对方的手指。 偏偏这人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了,抓着她的手却坚硬如冷铁,撼动不了半分。小乞丐甚至以为自己是真碰着个什么孤魂野鬼,胆战心惊地与她商量:“女侠,您要是没死,我就带您进庙,再给您请个大夫,成不成?您千万别拉着我上路,我这人讨厌得很,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我们可说好了啊!” 小乞丐胡言乱语了一通,忍着恐惧,半拉半拽的,真将伤者一路拖进了庙里。 待避开这场透骨的寒雨,剑客的手立即滑落下去,可见仅剩一丝残存的意识,在勉力坚持。 小乞丐撒腿逃开丈远,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晌没敢动作。 漏窗外光线渐明,遮天蔽日的乌云缓慢散去,冷风仍在反复拍打,从空隙里不断灌入。 小乞丐镇定些许,过去顶住门,又用干草将没那什么用的窗子给堵上。 一身湿衣挂在皮肤上,冷得像要结霜,小孩抱着手臂跑了两圈,实在忍受不住,从屋子角落搬出几根柴火,堆到一起,撅着屁股费劲地生火。 “这是我的屋,你知道吗?”小孩粗声粗气地喊道,“这是我捡的柴。你烘我烧的火,赚到了,以后得还我,知道了吗?” 火星飞溅开。纷纷扬扬好似屋外将停的雨点。 小乞丐止了话声,脱掉外层的衣服,铺在地上。即便缩成一团贴得极尽,也感受不到多少热意,恨不能直接钻进火里去。 手边的干柴很快就要烧尽,室内的阴冷没被驱散半分。小乞丐将发木的视线从飘摇火光上移开,挪动了下屁股,拿起细木棍,蹑手蹑脚朝伤者走去。 “女侠?” “……” 她用木棍捅了捅。 “小畜生?” 确认对方这回已是彻底昏死,小孩立马翻找起她身上的东西。 没多少银钱,统共不过几枚铜板。 胸口有个用油纸包裹着的物件,小乞丐欣喜拆开后发现不过是本旧书。 唯一值钱的恐怕是那把瞧不出好赖的长剑。 小乞丐大失所望,又翻找一遍,仍是收获寥寥,心中顿生邪火,手指掐在对方腰侧的伤口上,恶狠狠地道:“狗东西!身上连根毛都没有,也学人出来当大侠?!” 她性情冷酷,不觉自己是在作恶,更不觉眼前人可怜。 小孩把剑藏到隐蔽的石头缝里,抱着书坐回到火堆前,潦草翻了一遍,将书本展开凑到鼻子前,认真嗅了嗅。 没闻见那些读书人说的什么墨香,全是阴冷潮湿的气味。 呵。 果不然,那帮穷书生的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小乞丐撕下半页纸,打算丢进火里,想了想,又将它抚平回去,合好书本塞进怀中,侧躺在地。大睁着眼睛,看墙皮上青绿的苔痕。 不一会儿重新坐起来,对着扉页上的字,在地上比划着书写。 写了几遍,她狐疑起身,走到石头后面,抽出长剑,对着上面的字体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觉得这几个让人瞧不懂的图形应当是相同的。 难不成是本剑谱? 小孩远远审视起地上人,眉头一高一低地紧拧。 能被打成这样,想来不是什么厉害的剑谱。 被打成这样都没死,想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要是够给她换几个肉包、喝两碗热汤,也算是不错了。 小乞丐舔舔嘴角,傻笑了一声。 她抹了把鼻涕,过去擦到剑客的衣服上。撩起对方的碎发,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昏迷的伤者。 ——并不是一眼能叫人印象深刻的长相。五官端秀,线条素净,远不似她以为的那般凶神恶煞。可一道紧贴着下颌轮廓的旧疤,让这人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进的锋芒,提醒着外人这确实是一个转战千里的江湖客。 小乞丐看着看着,眼中忽而生出几分怨毒,手掌用力按住她的伤口,直到女人眉宇中露出几分难忍的痛苦,才笑嘻嘻地收回手。 “喂,女侠,他们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长得还算正派,应该要讲规矩吧?那你要是活下来了,这条命可就是我的了。我想要的不多,十两银子……唔,算啦算啦,你这样的穷鬼,十两指定掏不出来,我就大发慈悲,五两不能再少了。” 小乞丐自说自话,低头挽起裤腿,揉着膝盖上的一片青紫说:“你看你绊我一脚,把我磕成这样,不怪我心狠吧?你如果听话呢,我就把你卖给好人家,不定你能过得比现在更舒服。你要是不听话,我把你卖给那个肥猪一样的老秃子。他会打断你的手脚,把你关起来,那你可就不值钱啦!” 她说着上手拍了拍女人的脸,始终得不到回应,才伸了个懒腰,自觉无聊地走了。 等衣服半干、门外雨停,小乞丐将那本书册随意埋进靠墙的土里,轻快跑了出去。 3、万事且浮休 此地名为苍石城,与大梁边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因着地贫人稀,自古便与“繁华”二字搭不上半条边的关系。 常有因战乱而颠沛离乡的流民途径此地,以致于附近山道上劫掠的匪徒怕是比城里的百姓还多。 有本事的人早早带着家眷朝东南撤逃,剩下的只能继续稀里糊涂地过活——反正如今的大梁,好似到处都泛滥着名为灾祸的野火,哪里都是煎熬。 前些年,朝廷频频遣兵剿匪,这荒疏小城居然有了点太平日子。如今又因为一个无名涯,一夕间闻名于江湖了。 小乞丐打从出生起,便没在城里见过那么多人。空中潮气未散,大街小巷已全是携刀配剑的游侠。 小乞丐是从一个墙边的狗洞里钻进来的,怀里抱着个破碗,沿着街道一路乞讨。 她不敢与人靠得太近,这帮武者下手没有轻重,她不久前刚吃了个大亏,被随意横推一把,差点摔断骨头。 想是外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她哆嗦着转了半天,才等到一少年给她丢了几枚铜钱。 小孩鞠躬道谢两句,便忙不迭跑去边上的小摊,抛出钱后自己动手抓了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不远处蹲着两名衣衫褴褛的成年花子,见状悻悻咒骂,方起了一半的屁股又落了回去。 小乞丐噎得难受,捂着脖子艰难吞咽。米面在口水下化出淡淡的甜味,她眯着眼睛,脸上是少见的天真,远远对着那两人笑了出来。 她还惦念着自己的剑谱,吃过东西,不再饿得发慌,便找了家人多的酒肆,抱腿坐在门口,观察来往的客商。想挑个心善又豪爽的剑客,悄悄卖了自己东西。 敞开的大门内传来几人粗重的嗓门,断断续续重复着同一人的姓名。小孩紧贴住门板,偷听里面的对话。 “宋回涯这次是真死了吗?” “还能有假?谢门主亲自带的人,黑白两道应者如云。宋回涯纵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啊。听说她走投无路,直接从山崖顶上跳下去了。如今连副尸骨都捡不齐。唉,也是一代枭雄,竟死得如此落魄,世事无常啊。” “你这传闻也太虚了些,若真是如此,他们早该散了,何必还将无名涯围个里外三层,连泥土都要翻过一遍。” “不死也难自保了吧,否则以她脾性,哪里会忍气吞声?早出来搅个天翻地覆了!你我也不能坐在这里安稳喝酒。” 壮汉说着喝了口酒,见同行人眸光晦涩,心神不定,不由打趣一句:“怎么?你也想去无名涯下搜一搜宋回涯的尸体?” 他半真半假地玩笑道:“确实是条发财路。若真叫你给找到了,活的,交给朝廷;死的,交给武林盟。兄弟你可就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年轻剑客大笑道:“哈哈哈!这丧尽天良的富贵,不要也罢!” 壮汉脸色骤沉,压着嗓子警告道:“这话可不兴说。” 年轻剑客看着平易和善,却是个倔脾气,冷笑着说:“怕什么?这两日城里来了多少武林同道,都是来打探消息的。闹到这场面,总该到头了,难不成还想再打一场?谢仲初声望再高,也捂不了天下人的嘴!” 小乞丐听得意动,眼珠转了两圈,兀自盘算起来。 破庙里的女人不知是什么身份,来得突然、伤得巧合,多半与无名涯的风波有些关联。若是自己告发出去,寻得微末线索,是不是也能赚笔赏银? 小孩朝手心哈了口热气,躬着腰背起身,正想进去打听,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怒喝,随即一张木椅被人掀翻,踹飞出来。 一布衫黑皮青年抄起手边棍棒,指着年轻剑客的鼻头辱骂道:“住嘴!你这泼皮什么来历?为了宋回涯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居然出言辱蔑谢门主!” 年轻剑客本就满心邪火,一言下也被激出戾气,豁然起身,反唇相讥:“是啊!江湖里死十个人,有九个都说是宋回涯杀的!她确实是够厉害,能一日往返三千里。外族进犯我大梁数十年,掘人冢、夷人族,杀得还没有一个宋回涯多。我看连阎王殿都是她建的吧!” 同行壮汉赶忙扯住他衣袖,好声劝他忍下。年轻剑客甩手挥开,高声畅言:“事实如何你我朗然在心,外人听一嘴信两句就罢了,莫把自己也给骗了!” 同行壮汉顿时胆战心惊,手上下了力气,厉声劝止:“嘘——你不要命啦?” 年轻剑客:“我不过说两句实话,怎么了?就冲宋回涯敢接英雄令,孤身西行斩落敌将首级,我就敬她三分。宋回涯在前头出生入死,胡明深在后面暗算偷袭。这里面的公道是非,我长眼睛,还是分得清的!” 壮汉情急之中伸手去捂他的嘴,横推倒拽想将他摁下。青年更快一步,推攘间已将满腔愤慨吐露出来。 “宋回涯要杀胡明深父子,那是人之常情!朝廷再三请不出的英雄好汉们,要讨伐自己人了,倒是一个个都冒出来打抱不平了!” “我就等着看看,若是胡人再出一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他谢仲初还能不能再找出第二个宋回涯来!哈哈!届时诸位可别又做了缩头乌龟啊!” 年轻剑客一番愤郁谴责,竟逼得酒馆内鸦雀无声。 众人皆停下谈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们。 小二端着托盘缩进墙角,哭丧着脸,眼神绝望,宛若死了爹娘。 同伴听他言辞狂放毫无顾忌,已是吓得满头虚汗,谦卑抱拳朝四面告罪:“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这兄弟有些喝多了!” 年轻剑客拍了拍被蹭乱的衣领,依旧神态倨傲道:“我没喝多,我只是觉得可悲。宋回涯没死在敌贼的刀枪下,反死在自己人的算计里,我若是胡人,半夜都要笑醒过来拍手叫好!” “说得好!”二楼围栏边上,一青衣少年用力拍掌,“我这次赶来无名涯,就是想看看,偌大江湖,还有没有人敢说句实话!” “宋贼的同伙还不止一个?”持棍青年怒目圆瞪,快要喷出火来,偏又嘴笨,几次想开口,都插不进嘴,脑子里一团浆糊,好半晌才气得颤音道,“什么时候,滥杀无辜也能博个侠义的美名了?尔等在这里极尽谄媚,替她开脱,是以为那些死于非命的冤魂尸骨已凉,无从自辩了吗?好啊好啊,你们都是举世的豪杰,只瞧得见那些上等人的荣辱,顾不上寻常百姓的死活。可小爷我自认是块凡尘泥,此生只能与她不共戴天!” 另有一人出列附和:“好在江湖还有谢门主这样的人!谢门主当年也曾单刀赴会,深入敌营,攻成而归,可他生性淡泊,何曾借此邀功?他才是有大仁义者。区区宋回涯,怎配与谢前辈相提并论?” 出声的人多了,七嘴八舌道: “不错,若非宋回涯杀性太过,谢门主怎会绝她生路?千百条阳光道任由她走,可她偏偏要赴这场鸿门宴!” “胡明深要杀她,难道就没有缘由吗?宋回涯剑术比别人高上几分,道理就都成她的了?既是各凭本事,胡明深能说动故友知交前来相助,何尝不是种本事?别说得好像是整个武林要迫害她!” 各种尖酸刻薄的议论声,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铺天笼罩下来。 无力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年轻剑客头脑发热,一时口快:“宋回涯行义诛贼,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敌贼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悬以黄金千两,拜将封侯。谢仲初在胡人那里有这样的声名吗?依我看,人是不是谢仲初所杀,且是两说!” 话音刚落,青年便心生悔意,果然引得群情激愤,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看客也不认同地皱起眉头。 诸人面色铁青,拍案而起:“自是比不得宋回涯心狠手辣,出手便是屠人满门!枉死在她剑下的那些百姓算什么?难道她杀一个胡人,就可以杀一个汉人吗?” 持棍武者更是暴跳如雷,铁棍卷着风声恶狠狠扫去,出手便是杀招,怒吼道:“竖子狂妄!我当你是要讲道理,原来只为造谣生事!我今日就一棍打烂你的牙,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年轻剑客陡然色变,抽剑作挡,叫嚣道:“我怕你不曾?!” 左右同道纷纷出手相助。 看热闹的酒客见真打了起来,赖掉酒钱匆匆跑路。伙计顾不上追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磕头,一面可怜哭求:“各位好汉们,别打了!去别处吧!我一家老小全靠着这份营生糊口——掌柜的!” 门口的掌柜捂着额头,一口气不顺,直接晕了过去。 店内顷刻乱作一团,黑影交错,难分敌我,不时有桌椅的残骸从门窗里被丢出来。 小乞丐见势不对,矫健蹿出丈远,拍拍屁股,嘴里嘟囔了两句“好险好险”,又骂,“这帮人都是疯子吧!”。不舍离去,爬到对面的一根长柱上,猴似地挂在上面,继续朝里张望。 一群少侠为旁人的虚名争头破血流,小乞丐虽未全完听懂那些道理,却差不多弄清了大概,只觉得他们大为愚蠢,在心里暗暗嗤笑。 为别人争?哪来的本事。 她只在乎自己。 这帮江湖人士个个吝啬得要命,她哭得嗓子冒烟,也不见他们掉半个子儿出来。嘴里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哪个能叫武林震三震的人死了、世道没落没得救了、百姓们更活不起了。 她觉得这帮人吹出的牛皮,才是大得能扯破了天。 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英雄,来他们这个鸟都不屑落脚的破地方来,见到她这么个可怜的小乞丐,岂不早赏她个十两八两,救她出水火了? 光瞧这群人寒酸的模样,还惊天动地呢,死了连个水花都不会有。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正打到激烈处,一低哑嗓音不知从何处来,犹如惊蛰时的春雷,盖过嘈杂人声,荡在众人头顶。 “住手——!” 小乞丐只当是句废话,岂料酒肆里头的人听见这短短二字,竟当真停下厮杀。 她惊疑一声,眯着眼睛朝下方看去,听见众人对着某处恭敬喊道:“谢前辈!” 混在人群中,谢仲初实在是很不起眼。 他换了身靛青的衣袍,白发萧萧,发尾湿润,肩头还落着山间的残叶,满身风尘仆仆的倦意。 说他是个习武之人,倒更像是个文雅儒士,纵然面带怒容,身上也没有多少外露的锋芒。若非身后还跟着一帮气势汹汹的武士,实难让人相信他是当代武林魁首。 谢仲初赶到门口,看见满地狼藉,怅然轻叹,朝周遭路人拱了拱手,示意众人自行散去。进到室内,扫视一圈,率先奔向受惊失措的店铺伙计。 谢仲初托住伙计的手臂,扶他起身。 伙计额头青肿,一尚未回神。看着他慈善和蔼的面庞,只觉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与他对视片刻,委屈伤心一齐涌上心头,翻江倒海般,跟眼泪一同呛了出来。两腿发软,又要再给他跪下。 谢仲初一双手牢牢将他架住,待他站稳,才温声宽慰道:“小兄弟莫怕,这店里砸坏的一应物件,皆由老夫作赔。我等不请自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你先去一旁稍候,我与他们说两句话。” 伙计哽咽得难以成言,抬袖抹脸,用力点头。 谢仲初弯下腰,摆正就近的一张条凳,才朝众人缓步走去。 持棍青年指着对面,急切想要告状:“谢门主——” “好。” 谢仲初不想听,抬手作挡,微微颔首,阻断了他后面的话。面向年轻剑客,老者神情不见喜怒,亦没有端出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只平心静气地商量道:“小友啊,此地旱霜成灾,少有良田,百姓大多贫寒,终年难剩余粮,谋生不易,几位小友是对老夫心有不忿,何必在此发难?若还有怨气,出去寻个无人的地方,痛快过上两招,当是给老夫一个面子。” 持棍青年飞快道:“不打了。” 年轻剑客低声嘟囔:“又不是我先动的手。” 同行壮汉一把将他拽开,难掩羞愧道:“是、是。我这兄弟别看长得斯文,是个意气之辈,口无遮拦,才闹出误会。谢门主切勿当真。” 谢仲初坦然笑道:“老夫一把年纪,无畏人言,何况世上岂有完人?老夫也想择良言而改之。这位小友心直口快,说上两句,不算什么。只是,老夫姑且多嘴一句,小友往后若要识人,还请亲身见闻之后再行评判,恶语总归伤人,非善也。” 此番态度,任谁也生不出什么怨怼之情。 年轻剑客张了张嘴,心中有股难以纾解的郁气,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最后还是抬手抱拳,认真行礼,好声道了个歉。 气氛一片欢乐祥和,目睹此景的百姓更是对谢仲初的豁达宽仁交口称赞。 小乞丐看得过瘾,从柱子上滑下,夸张做作地感慨了句:“真是个大善人啊!”说完自己捧腹笑个不停。 她晃着手在街上转了两圈,等年轻剑客灰头土脸地从店里出来,立马快步追去,展臂挡在他面前。 “大侠大侠!” 4、万事且浮休 年轻剑客心事重重,倒没将脾气发泄到她身上,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看也不看,直接扔了过去。 “多谢大侠!”小乞丐扬着笑脸,不停抱拳鞠躬,“大侠真是好心,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不过小的叫住大侠,不是为了银钱,是想问问侠士,您要不要买剑。顶厉害的宝剑!还有一本剑谱,只等着有缘人哩!” 同行壮汉颇不耐烦,当这丫头是满口胡言,想速速将她打发走。年轻剑客稍作迟疑,好奇问道:“什么剑谱?” 小乞丐环顾四周,神秘地招招手,领着二人到了路边,随意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比划起来。 她写字没有笔顺,全靠囫囵描绘,等她写完二人才认出那具体是什么字。一时间愕然失色,呼吸停滞。 小乞丐抬起头时,二人面色已恢复如常。壮汉伪装得更好一些,他五官本就粗犷,冷厉扫来,自带一股凶相,叫人看不出端倪。年轻剑客唇角僵硬,与她对视时,生硬挤出个笑来,略有几分勉强。 小乞丐最善察言观色,这是她活命的本事,哪里能看不出二人变化?心脏猛然发紧,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思绪百转之际,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不露异样。 她立即用手将地上的字涂抹干净,直到不见痕迹。 年轻剑客与友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淡声问:“谁给你的剑?” 他不问来由,笃定是别人的东西。 小乞丐笑意殷勤,将原本打过一遍的腹稿咽了回去,手里摸着那块石头,随口胡诌道:“我看您是个好人,就实话告诉你吧。是村里的一个老爷爷。他平时会上山采药,前两天在路边捡了这个东西,不知道怎么用处。我说城里大人物多,帮他过来问问。大侠,这东西值钱吗?” 年轻剑客表情凝重默不吭声,想是不善扯谎,同行壮汉已轻蔑道:“这破东西能值什么钱?你自己留着当着宝贝吧!” 说着便要转身,被年轻剑客一把拦下。 “你这人那么着急做什么?”年轻剑客说,“憋了一肚子狗屁闷气,回去也是睡不着。” 壮汉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 “你是从何处找来的破烂?既然说卖,东西总该拿来给我们看过。”壮汉周身气势威厉,半是震慑,半是质问,“你这小猢狲,该不是在拿我们好玩吧?” 小乞丐佯装害怕,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道:“我藏起来了,那么宝贝的东西,我可不敢随身带着。大侠想看,我马上去拿。” 壮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大掌捏住她肩膀,像是生怕她逃脱。 “罢了,我们随你一起去。”壮汉将她往前一推,“带路。” 小乞丐徘徊不前,一番天人交战后闭着眼睛,鼓足了胆气开口道:“那不成,您要是跟来,我就不去拿了。我只是一不懂事的小孩儿,求大侠您多担待。” 壮汉哂笑:“是怕我们抢你东西?” 小乞丐眸中泪花闪烁,可怜巴巴地望向年轻剑客。恐惧之意三分假、七分真。 剑客不忍道:“那你速去,我们在对面的小巷里等你。” 壮汉有些着急,可周围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他也不好多说,担心引了别人注意。 小乞丐粗糙抹了把泪,抽着鼻子,细声道:“好嘞!” 她小跑两步,又回过头,战战兢兢地恳求:“我、我马上回来,两位大侠可千万别走啊。” 剑客颔首:“去吧。” 小乞丐拐过街角,回头去看,确认两人没有跟来,当即逃命似地开始狂奔。从狗洞钻出城墙,一路不敢停歇。 等她跑回庙中,身上衣服又是半湿。她瘫倒在地急促呼吸,细思之后心悸不已。 屋梁上铺着如霜的月光,漫长夜幕已无声袭来。 受伤的女人还是同先前一样躺在地上,破漏窗户的影子有一半盖着她。小乞丐偏头看着,没由来的一阵恼火。奈何攒不起力气爬过去,只能冲着她龇牙咧嘴地痛骂。 很快这股莫名的情绪便散了,只剩下一种空洞而乏味的冷漠。小乞丐直愣愣地对着房顶,思绪游离,眼皮慢慢合上。 睡着前,她心里想的是:这世上果然没什么好人。 再醒来时,凌冽西风正拍得门板哀鸣不止。 她听见了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险以为要在睡梦中被冻死,不敢再阖眼,挣扎着坐了起来。先是抱成一团,忍一会儿只觉更冷,又爬起身,佝偻着背跺脚驱寒。 然而还是没什么大用处,寒气无孔不入,冷得近乎要将她骨头冻住。 分明没到隆冬,不知老天为何要如此残酷。 小乞丐嘴里呢喃数着数,抓起地上的干草塞进衣服里,做着各种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 去年她还有一件麻纸衣,出去要饭时被人抢走了。整个冬天,她把自己埋在一堆碎木板下,昏昏沉沉,却奇迹地活了下来。 当时好像就是现在这么冷。 小乞丐跑去窗边。窗外有一棵枯朽的古树,靠着盘曲虬结的根系□□矗立,多年未倒。 她仰起头,望向上方辽阔的夜空。视野中蕴着水气,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一轮月亮孤零地浮在枝头,渺渺星辰惨淡无光。 看得久了,她恍惚以为那片片氤氲的白光是冬日即将飘下的雪。 可是没有雪。 今天或许并没有去年那么冷。 小乞丐的心绪忽然变得很平静。她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还没到来的冬天。因为她更怕冷了。 她贴着墙角蹲下避风,将手揣进怀里取暖,在恶浪似的凄风逐渐平息时,隐约从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中听出了几声细微的呻^吟。 她还以为是自己错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庙里其实不止她一人。 小乞丐碎步凑近过去,发现女人面色绯红,触手一碰,果然皮肤滚烫。 她一脚跳开,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地擦着手,尖声道:“喂,狗东西,你可别染了瘟病传染给我啊!死在这儿没人给你下葬的!” 无人应声。 她站在原地惴惴不安,思量许久,决定将人拖出门去。 她可不想跟死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真是要晦气到头了。 小乞丐抱起女人的一条腿,别过脸,嘴里不住碎碎念道:“大侠,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太不争气。大家都求个活路,我收留你半天,已经是那什么,非常尽仁义了。不求你报答保佑,只求你千万别来找我……” 她费劲地拖了两下,地上的人纹丝不动,正觉见鬼地转过脸,却不料直直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 两人互相对视,目不转睛。 小乞丐吞咽了口唾沫。 比起这人已经咽气,显然还是她突兀活过来更为悚怖,小乞丐感觉天都要塌了,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醒了?!” 她松开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再次睁眼去看。 奢望的事情没有发生,纵然夜色幽暗,对方澄澈瞳孔中折射出的清微光线还是令人难以忽视。 她四肢僵直,声线抖如筛糠:“你、你……你是醒了吧?” 宋回涯觉得自骨髓里蹿出一股烈火在灼烧,烧得她全身血液发烫,皮肉割裂刺痛,可内息却比先前山道上沉稳了许多,想是昏迷前吃下去的药物终于起效。 那药很不一般,居然能让她在生死一线间绝处逢生。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鬼门关,又在这小乞丐的脏话中牵回一丝神志。 宋回涯闭了闭眼睛,平静说:“叫你失望了,可惜天不收我。” 小乞丐听她言语,裂成数瓣的魂魄好悬重新塞回到身体里,一步步退去远处,讨好地笑说:“大侠醒了,我开心得很哩。只不过我年纪小,怕黑,才说错话了。” 宋回涯以手肘支撑,坐起来一点,靠到墙上,似笑非笑道:“是吗?刚才不是还在叫我狗东西?现在又改叫大侠了?” 小乞丐脊背微微抽搐,全身肌肉紧绷,没有回话,目光慌乱在地上扫视。 “别找了。”宋回涯捻起一粒石子,夹在两指之间,“就算现在给你一把刀,你也一定死得比我快。不信你试试。” 小乞丐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虚软滑到地上,带着哭腔祈求道:“大侠不要杀我……我只是嘴坏,从来不敢害人,您放过我吧!” 宋回涯喉咙很干,说话颇为吃力,无暇听她虚伪的哭嚎,问:“我的剑呢?” 小乞丐抽噎着跑去藏剑的角落,将长剑与钱袋抱了出来。要递过去时,犹豫了下,熟稔跪下,两手高举着送到她面前。 宋回涯接过剑横在膝上,看着手里的几枚铜板,沉默片刻,怀疑道:“你没私吞吧?” 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讹个小叫花的,冤屈得哭声都止了,举起右手并指起誓:“天地良心诶,你就是这么穷!” 宋回涯感觉因她一句话,伤口更痛了。 小乞丐说完又开始哀哀低泣,哭诉自己的悔意,看着温驯顺从、人畜无害,是真真切切地痛改前非。 宋回涯只听,并不搭腔,专心研究着手中的兵器。直到小乞丐哭得嗓子干涩,声音变调,眼泪再挤不出两滴,才抬起头,施舍地往她那边瞅了一眼。 小乞丐立即谄媚地笑道:“大侠,您睡了那么久,一定不舒服,我去给您倒杯水吧。” 她刚一动,还没来得及起身,带着些微血腥气的剑鞘已贴住她的脖颈。 小乞丐瑟瑟发抖,两手一齐抓着剑鞘,鼻翼翕动,悲痛欲绝,又要落泪。 宋回涯抽回剑,讽刺道:“别装了,吵得我头疼。怪恶心的。” 小乞丐也发现她跟以往见过的那些侠客大为不同,干脆抹了把脸,收起一腔虚情假意。态度浑然一变,扯出个轻浮的笑容,只是依旧不敢将怨气摆在脸上。 5、万事且浮休 小乞丐学着江湖人的习惯,两手抱拳朝宋回涯行了个礼。 一板一眼的动作,加上浮夸嬉笑的表情,如何看都像是场诞谩不经的闹剧。 这个油头滑脑,喜好卖弄聪明的小小伶人,带着满脸的谦卑,藏着浓勃的怨悱,字正腔圆地道:“大侠,我就是只可怜虫,您杀了我,不值当。您这样的大人物,难道看见街边有只乱叫的狗,也要过去将它杀死吗?有碍您的君子气度吧?” 宋回涯品了品,听进耳朵的是一腔被精细打磨过的讥诮。 比之刚才苦苦求生的脚下蝼蚁,现在这个敢昂着头看她的黄毛小童,更像是只对生死麻木不仁的凶狠豺狼。 有锋利的爪牙、尖锐的脾性。 以及对世俗的不屑。 宋回涯无端生出些怅惘,好像从她身上看见了某些迷离的影子。只是那感觉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更寻不到根基。 因为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宋回涯紧了紧握剑的手指,声线平缓道:“你不是还要把我给卖了吗?” 小乞丐用力抽了把自己的嘴,笑嘻嘻地告饶:“小的我这张嘴,满口喷粪,您哪能当真?我这就给您磕三个响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呗。” 说罢利落伏身,“砰砰砰”朝她叩首,听声音确实是虔诚。 宋回涯有一瞬都以为是自己死了,这丫头在拜祖宗坟。 这猴精似的丫头一连磕了五六个响头,始终等不到宋回涯喊停,才自己顿住了。苟缩成一团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用余光往前瞄。 察觉宋回涯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也不发怵,歪过脑袋,露出破皮的额头,涎皮赖脸地问:“您消气了不?” 宋回涯笑了。 纵然对方一幅堪称无赖的小人做派,她此刻的心情其实也不多恼怒,只是有稍许无奈。 世上多的是贪婪庸鄙的人,只不过他们善于在丑陋面目外披一层金玉外皮,不仅薄恩寡义,还要流芳百世。 相比起来,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甚至翻不起多少浪的小乞丐算得了什么? 她只是活得更随心所欲、原形毕露而已。 宋回涯说:“我不生气。” 她此刻的神态堪称和颜悦色,可小乞丐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宋回涯观她表情,反问道:“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 小乞丐犹豫一会儿,捂住脖子,小心翼翼地道:“生不生气我不知道,不过是有些害怕。大侠您这样笑眯眯的时候,是不是正想着把我砍瓜切菜一样地剁了?” 宋回涯新鲜道:“怎么?你这么怕我?” 小乞丐有气无力地叹道:“我只是个小孩儿啊。您是个大人,还是个带剑的大人物。我当然怕你了。” “原来你是怕死的。”宋回涯似听了个玩笑,耐人寻味道,“找死的事情却是一件没少做,嘴里更没一句干净。”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我还怕吃苦嘞,这贼老天,又不是怕它就能让你多活几日。我不痛快,总要骂人。” 宋回涯摇了摇头,说:“你不怕死。得过且过的人能有多怕死?对你来说,只是活着更好罢了。” 小乞丐没有理会,只觉得他们这些大人物都爱讲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何曾将路边野狗的心思放在心上。小命捏在她手里,也不与她争,阳奉阴违地顺从道:“是,是,您说得对,我这人可有骨气了,最不怕死!” 旁人稍给些好颜色,她便得寸进尺。 宋回涯深谙这等庸人本性,并不介意她话里的讽刺。跟这么个小东西闲扯几句,打发时间,身上的疼痛都不那么难熬了。 宋回涯伸出手,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拽住她的半截衣领。 小乞丐想退又不敢退,寒毛卓竖,只能拼力后仰身体。低下头便看见宋回涯虎口处那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血腥味在冷天里传得缓慢,宋回涯动作也缓慢,提着她宽敞破衣往上一提,直将血气也灌进她的鼻腔。又拍了拍她的领口,指尖擦着她的脖颈轻轻滑过。 小乞丐第一次切真体会到什么是杀气,屏住呼吸,那点桀骜不驯的野性瞬间跟长腿似跑了个无踪无影。 直将脸都涨红了,才听见宋回涯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再次蔫成一株正月里的枯草。别人进一步,她立马退一丈。 “女侠要是高兴,叫我贱皮子,狗东西,小杂种都可以。若是觉得都不好听,就叫我喂,那个谁,或者死丫头。”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澜。 小乞丐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好像满腹心思被剖了个一干二净,这才正经了些回道:“我以前是城里一个唱曲儿的老瞎子带着的,他本来想打残了我让我好出去讨饭,又觉得我断了手脚今后不便照顾他,不如再养大点卖了换钱。没下定主意,那老东西就病死了,留下我一个,再没人管我叫什么。那老瞎子以前觉得我叽叽喳喳怪闹腾的,一直叫我小雀儿。” “小雀儿。”宋回涯含糊念了一遍,轻声笑道,“原来是只鸟啊。我还以为是只小狐狸。” 小乞丐没脾气地应道:“那小的以后就叫小狐儿!您说了算!” 宋回涯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放下一直在摩挲剑鞘的手,玩味道:“你这么怕做什么?我即没凶你,也没说现下要杀你。” “瞧您说的。”小乞丐两手按在大腿上搓了搓,瘦弱得似乎能被一只手捞住的身骨佝偻起来,点头哈腰地说,“往后您也不能杀我呀,免得脏了您的剑。” 宋回涯由衷赞扬了句:“小麻雀,你可真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小乞丐忙又开始磕头,嘴里连连谦虚:“不敢不敢。” “我不杀你。”宋回涯不再逗她,后仰着头靠在墙上,说了句话给她定神,“我不杀孩子。” 小乞丐将信将疑:“真的吗?” 她现在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是凉的。 宋回涯将剑抱在怀里,惨白着脸,闭目调息。 小乞丐观察了会儿,见她不似作伪,当真无心再搭理自己,小幅度地挪动身体,改跪为坐,朝后方缓缓移动。 膝盖跪得酸麻,她隔着衣服揉了揉,当下疼得抽气,眼泪也淌了下来。又将冻得冰凉的脸贴在上面。等好过了些,才重新去瞄对面的剑客。 灰沉的夜色有如望不尽的银河横亘在二人中间,以她的目力,什么也看不清晰。 分明此前都是一个人过,可庙里的这种安静却叫她很不习惯。 大抵是二人间的距离给了她微妙的安全感,小乞丐反反复复抬了几次头,最后试探叫了出来:“大侠?” 宋回涯眼皮半阖,懒散地扫向她。等了片刻不听她出声,才敷衍吐了个字:“说。” 小乞丐飞快问:“你剑上刻的是什么字?”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答:“我的名字。” 小乞丐先前还存着一丝侥幸,闻言只觉天昏地暗,知道自己今日坏了件事。若非跑得够快,恐怕小命难保。 ——哪个大侠特娘的会在剑上刻自己的名字啊?怎么?是怕丢吗?! 小乞丐张着嘴欲言又止,不敢对着宋回涯发泄,转头朝着门外的老天爷虔诚叩首,嘴里念念有词。 宋回涯偏过头,奇怪问:“你做什么?” 小乞丐舌尖发苦:“我以前总求着老天爷让我发财,老天爷当我是放屁。想是他终于心情好,记起我来了,一下给我丢了个千两黄金。可惜我福薄,接不住,差点被这富贵砸死。我求求老天爷,还是算了吧,我要口吃的就可以。” 宋回涯静了会儿,问:“什么千两黄金?” 她提起口气:“我洪福齐天,接得住。说说。” 小乞丐:“……” 6、万事且浮休 小乞丐困惑了。 一块走动的金子,真的会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吗? 何况能在死水一潭的苍石城里掀起惊涛骇浪、称得上一命千金的,除却宋回涯这种毁誉参半的举世枭雄,还有几个? 可是宋回涯的语气太平淡,小乞丐一时难以分辨她话中的深意,以为是自己猜错,侧过了身,惴惴不安地问:“你……大侠,您认识一个叫宋回涯的人吗?” 宋回涯的五脏六腑如同在经历火烧,血液仿佛快被蒸干了,大脑处于一片混沌。与她讲话时,思绪飘散游离,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顾不上考虑太多。 听她这样问,才明白过来,哦,原来自己是别人的洪福。 她自嘲一笑,涣散的目光稍稍凝结,又一点点暗沉,在寂静中晦涩涌动。拇指按在剑身的刻字上,沿着轮廓来回摩挲,有种难言的,自骨髓深处渗透出的恐惧。 她只知道自己杀过人。 杀过许多人。 却不想连街边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乞丐都曾听过她的恶名。 她不怕险象环生、穷途末路,但真怕自己有一身还不清的血债,罪行累累,无地自容。 怕到她错以为自己正站在一片苍茫无垠的崖顶上,前后左右尽是深渊,无论她低头还是举目,四面皆是堆积成山的尸骸,他们一具具从骨堆里爬出,拽着她的脚踝,要拉着她一起摔个粉身碎骨。 宋回涯猛地打了个寒颤,从那短暂的幻象中惊醒,宛若在阴阳两界中走了一遭。那残留的惶恐反倒将她乱麻不堪的杂绪都压了下去,脑海中一片罕见的清明。 她随手用食指擦了把冷汗,将糊在额头上的碎发扫开,不动声色地询问:“你认识她?” 小乞丐还不解她为何长久沉默,当即惊呼道:“那样的大人物我怎么可能认识?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宋回涯白白在千尺峭峰上坠过一回,闻言气笑了:“那你提她做什么?” “我在城里听到的。”小乞丐丝毫未觉她的恼怒,“街上外来的江湖人都在说。” 她身体前倾,两手合在嘴边,压着嗓子故弄玄虚地道:“你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值钱吗?不仅值钱,还值一个大将军!” 宋回涯皱眉,觉得她在鬼扯,问:“为什么?” 小乞丐故作高深,模糊不清地说:“因为她杀的人多吧。” “哦?”宋回涯捧场地表示了下诧异:“有多少?” 小乞丐一板一眼地道:“她杀一个胡人,就要杀一个汉人。” 宋回涯:“??” 小乞丐张开手指示意:“江湖里每死十个人,有九个都是她杀的。” 宋回涯:“……” 小乞丐听她哑然语塞,以为吃瘪,纵然看不见她表情也很是得意,躺在地上大笑着道:“我胡说的!哈哈哈!” 宋回涯手指按在剑柄上,强忍着没有出鞘。 小乞丐笑了一阵,也是乖觉,不等宋回涯出手教训,便扯着长音连连告错求饶。然后将今日酒馆里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她记性好,虽说有些文绉绉的词完全听不懂,“那什么”、“那什么”地漏过了讲,可惟妙惟肖得也能传达出个七八分。 当宋回涯听到年轻剑客在众人瞩目中历数她的功绩时,心底冒出的也是同一个想法,不赞同地说:“矜功伐善。” 小乞丐一个字都不懂,掏了掏耳朵问:“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思索了下,翻出个简单的词:“爱慕虚名。” “那帮人的话,能信个三分就不错了。谁当真谁是傻子。好坏都一样。” 小乞丐没有正形地坐着,两手握住红肿的脚丫,一面说,一面弯腰朝脚上哈气。 “何况什么虚名不虚名的?切真做过的事情怎么能叫虚?你们江湖人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搏一个好听的名头吗?为了当得起‘大侠’这两个字,连命都能送了。虽然我觉着这不是什么正常人能干的事,可凭什么同样的规矩,到了宋回涯那里,就只准有人骂,不准有人夸了?” 她说着顿了顿,才想起来问:“你刚才是说宋回涯,还是那谢什么的老东西?” 宋回涯感觉自己被道理糊了一脸,也是愣住了,眉梢轻挑,更好奇道:“你不喜欢那个谢仲初?” “他是个大好人哩!”小乞丐嘴上这样说,态度却是很鄙夷。 宋回涯惊然发觉自己其实不那么懂这个小孩儿,甚至还因无知生出些许自惭形秽,虚心请教道:“为什么?” 小乞丐“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谁要是在背地里骂我,我恨不能一口唾沫钉死他!除了一种人,我懒得跟他发脾气。” 宋回涯了然:“死人?” “对咯!”小乞丐拍打着脚上的泥土,老气横秋地说,“他根本不是在与人讲道理,只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是个大善人。我要有他的地位,我比他还能说。我能把自己夸出朵花儿来!不像那个宋回涯,三岁小儿不信的鬼话可以满街地传,有人冒出来说她一句好,便被整间酒馆的客人叫骂着打。你看看,连你听了一两句,都说她是爱慕虚名。” 她抬起头,管不住自己的嘴,顺道着骂了对面的人一句:“你读书读傻了吧?” 宋回涯的脸陷在浓重的阴影里,身形板正,一动不动。小乞丐听她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低声唤道:“小雀儿啊……” 小乞丐心虚,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支吾着道:“我错了。我不是说你。大侠您聪明得很,我没念过书,说的都是很……很什么鄙?很卑鄙的话。我怎么能有你们大人——” “不!”宋回涯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说得很对!” 小乞丐:“……” 宋回涯忍不住又夸道:“小雀儿,虽然你只活了别人指甲盖那么长,可比有些人活一辈子都明白。” 小乞丐受宠若惊,懵道:“谢……谢谢您?” 宋回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断断续续地闷声发笑。 小乞丐觉得略有些瘆人,再次求证:“您……您真不认识宋回涯吗?” 宋回涯停下笑声,换了只抱剑的手,坚毅有力地说:“我若认识她,就该是杀她的人。” 小乞丐听得发笑,仗着视野局限,扮着鬼脸,摇头晃脑地吹捧道:“是是是,女侠您应该是个仗剑江湖、馋凶除恶的大豪杰,威风得很!宋回涯算得了什么?要是被您遇见了,也不过是一阵横七竖八的劈砍,就被逼得跪地求饶!” 她说着两手抱拳,活灵活现地学起来:“大侠啊,求求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杀人、不作恶了。我把身上的银子都送给那些没饭吃的小乞丐,以后给您养老送终!您看行不行?!” 说罢立马往屋外跑去,抱头蹲在门口。 可宋回涯没有任何反应,连姿势都没变动,只嫌弃地赏了她一个眼神。 小乞丐待了会儿,自己冷得受不了,又蹑手蹑脚地回来。没挨上一顿打,实在太不习惯,七上八下地问:“大侠,您真不生气啊?” 她瞪大了眼睛,瞎嚎道:“您不会在心里憋着闷气,想等过一阵直接将我打死吧?” “啧。”宋回涯烦不胜烦,“再说一句,我就揍你。” 小乞丐舒心了,捂着胸口笑道:“好嘞!” ……怎有人贱得如此皮痒? 确认了庙里这人真的不会杀她,小乞丐心中大石落定,找了个干燥的地方躺下,想就着先前的梦继续睡一场。 这时她才想起来,这破房子还冷得慌。她两只脚无论怎么搓都冰凉一片,根本酝酿不出半点困意。 辗转反侧数次,小乞丐再次翻身坐起,用气音冲着对面叫魂似地呼喊:“大侠?大侠——!” 宋回涯懒得回应。 小乞丐知道她定然醒了,自顾着问:“大侠,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你吃过人肉吗?” “没有。”宋回涯睁开眼睛,“你吃过?” “没有。”小乞丐抓着自己快没知觉的脚,晃动着身体讲述,“不过有一年大雪,城里城外来了好多人,都是从北面逃过来的流民。我听其中一个老叫花说,他们那儿被胡人打进来,百姓全给抓了。那群畜生在街上架了口老大的锅,专挑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一个个扔进去。到了夜里,一群狗东西围着大锅唱曲儿喝酒吃肉。吃不完的还分下去,硬逼着别的百姓吃。直接把那个老叫花吓得半疯了。好不容易到了我们这里,结果半夜发了疯病,哭着跑出去,把自己给冻死了。他说,人肉跟猪肉的味道差不多,膻得很。他才吃了一口,几天的酸水全吐了出来。” 宋回涯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她说完,问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你吃过猪肉?” “没有,我不喜欢吃肉哩。”小乞丐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咧着嘴角道,“你看我这么脏,他们如果要吃我,还得洗半天,应该没事吧。” 她说着安静下来,好似在等着宋回涯的回答。 隔了良久,宋回涯才问:“怎么?你想吓唬我?” 小乞丐打哈哈:“才没有嘞!大侠您见多识广,怎么会被我一个小孩子吓住!我只是随口说说。” 宋回涯问:“你怕胡人吗?” 小乞丐如实说:“怕。” 会吃人的人,在她心里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妖魔了。老叫花死了之后,她连着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后来将人找了处地方埋了,每日去看,生怕有人将他的尸体刨出来吃了。 “我不怕。”宋回涯的声音还带着丝病弱的嘶哑,可也有种莫名的坚定跟暖意,低低笑道,“听你这样说,我只想杀绝了他们。” 小乞丐终于不吭声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小乞丐以为宋回涯已经睡着,小心挪动了下双腿,想跟着躺下,忽然听她说了句:“你很聪明。” 那么多的口舌争辩里,只抓住了一点——宋回涯憎恨胡人。于是曲折委婉,反复再三地求证。 这一点同宋回涯很像:自己怀疑了的事,便不听别人说,只管自己看。 “可惜还是不够聪明。”宋回涯遗憾道,“否则就不该有这么强的好奇心。” 这话说得小乞丐毛骨悚然,急于撇清自己:“我不聪明!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您是个好人!我再不乱打听了!” 宋回涯问:“你今日出门去找了什么人?” 小乞丐不假思索道:“我什么人都没找!” “如此最好。”宋回涯唇角上扬,缓声道,“依你所说,天下敬我者有,恨我者有,避我如蛇蝎者也有,都聚在这小小城池之内……” 她尾音渐渐低沉,多出种令人战栗的寒凉,叹息着道:“我确实怕你命格不够硬啊。” 小乞丐先是为她那胁迫一般的语气感到恼恨,心绪几番激荡,最后归于平静,肩膀一垮,生硬笑道:“他们要找的人是宋回涯,跟我又没有关系。” “你记得这话就行。”宋回涯说,“你还那么小,我也希望,你能活得稍微长久些。” 小乞丐垂下头,抱着腿,攥紧漏风的裤脚。 宋回涯说:“你过来。” 小乞丐有些抗拒,直到宋回涯又重复了一遍,才磨磨蹭蹭地朝她走去。 她跪在地上,两手抱头,捂住耳朵。错身避开要害,做好了由着对方打的准备。 可只听见窸窣一阵响动,随即身上一暖,裹了层夹着血腥味的衣袍,被人抱进了怀里。 似有似无的平缓吐息,在她耳边道:“睡吧。” 宋回涯身上滚烫,小乞丐从最初的警惕,慢慢在从未有过的温暖中迷失,像是酷寒天里接触到了一轮太阳,很快便深睡过去。 · 夜深露重,土道萧索,年轻剑客与一壮汉步履疲惫,不时左顾右盼,精神紧绷。待靠近了路边唯一一间点着灯火的客栈,相继停住,抬手拍门。 伙计两眼惺忪,听见那急如鼓点的敲门声,暗暗叫苦,快步跑来待客。 “二位侠士,是要住店吗?” 壮汉一个个翻看门口的大缸,见无所获,又绕去角落搜寻。 年轻剑客斜倚着大门,昏昏欲睡道:“向你打听个人。” 7、万事且浮休 同样的话,伙计这两日说得嘴唇都快磨出茧了,半夜被扰了清梦结果又是这一句,心下是极不耐烦,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侠士想打听什么人?若是个佩黑剑的女子,实在是没见过。无名涯离着这里,可还有好几里的山路,二位可以去别处问问。” 壮汉绕了一圈回来,粗声粗气地接过话题:“有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小乞丐?” 他在胸口位置比了一下:“女的,很瘦,皮肤有点黑,脚上穿一双破草鞋,看着非常机灵。” 伙计认真思考了会儿,摇头道:“大侠,如今这年头,吃不起饭的人比比皆是,满街都是叫花子,男女老少都有,咱们开店做生意,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实在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个。” 壮汉碰壁了一整夜,正是心烦意乱,听他这般糊弄,登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板着脸道:“那小叫花子打小就住在附近,一直在村子跟城里晃荡,你这客栈又没几个生意,见个面熟的小孩儿都记不住?” “侠士,实不相瞒,那些烦人的小叫花,一年到头也不洗次澡,身上恶臭能熏出三里地,在我眼里就如同茅坑边上的苍蝇,见一个我赶一个,怎么会管他们住在哪里?”伙计两手合十,愁苦告罪,“实在是不清楚,对不住,对不住。下次我帮您注意着些,见到那么点大的孩子来,先将她们留着。” 壮汉眯起眼睛,声音放冷了些,提醒道:“早年一个老瞎子常带着她,在你这家客栈里唱曲儿讨生活,你该有印象。” “是吗?”伙计愕然,拍了拍额头,恍然道,“是有那么个人。可那老瞎子好些年没来了。这地方穷得连鬼影都不见几个,他在我们这儿拉个半天曲儿,也挣不到几枚钱,估摸着早去别处发财了。人不挪得死呀。” 壮汉怒形于色,骤然发难,一掌抓向伙计的脖颈。 年轻剑客抬手作拦,以手中长剑将他狠狠推了回去。 伙计倏然色变,仓惶后退,张口想要呼救,壮汉先一步喝道:“站住!” 壮汉提起内劲,箭步上前,五指扼住伙计左肩,同时一手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了回来。 边上的年轻剑客低吼道:“你做什么!” 壮汉沉沉吐出一口气,控制了情绪,继续说:“别处的乞丐们说,那小叫花得亏了你时常接济,才能小小年纪活到现在,你却说你不认识?谎话连篇,是与她有什么勾当不敢对人言?” 伙计猛力摇头,嘴里发出几声呜咽。 年轻剑客厉声道:“松手!” 壮汉朝伙计使了个眼色,缓缓松开手。 伙计得了自由,也不敢乱动,哭诉道:“什么时候的事?哪个贱皮子在大爷您面前胡说?就算我有这样的好心,店家也不允许啊。客人吃剩的东西都要留给我们这些打杂的吃,实在吃不完要坏了,才丢去后院。这年头谁家银钱不珍贵?小人自己也是饿肚子的多。从牙缝里都挤不出吃食给那个小叫花!我要是敢,早被掌柜的打死了!” 壮汉怒气冲天,五指发力:“我看你真是敬酒不吃——” 伙计来不及惨叫,就见寒光一闪,年轻剑客已横过剑身,劈在壮汉的手腕上,强硬逼着对方松开了手。 年轻剑客再难忍受,面色阴沉道:“够了!走吧!” 壮汉深深看了他一眼,理智回拢,收起满身戾气,无声离去。 剑客朝伙计点了点头,小跑着追了上去。 合上门,伙计坐在门槛上又压抑着哭了几声,心中悲戚不已,等缓过劲去,自言自语地骂道:“这贱皮子,是又招惹了什么人。早叫她安分些,别总是自作聪明,还往那帮莽汉手下撞。” 他起身回去,躺在简易搭建的木板床上,再无困意。干脆拿了块抹布,闷头打扫起客栈。 远处长河深流,映出微末波光。 月已西斜,残更将尽,老树的枝叶在青年头顶垂下万重影。 年轻剑客站到壮汉身侧,将手中剑身插进松软泥土,忍了忍,还是出口质问道:“他既坚持不肯说,便是不想惹祸上身,你难不成还要打他一顿?你为何如此燥急?” 壮汉瞥他一眼,话中难掩奚落:“你今日在客栈,若是有现在的容人之量,也不至于同他们打起来。” 年轻剑客自知理亏,在他身边坐下,犹疑道:“唉,旧事不要再提。可是,从不曾听说宋回涯身上带着什么剑谱。不留山的功法秘籍,全在她离山之时被她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依我看,许是那小乞丐真拿你我打趣也不一定。” 壮汉漠然道:“我不信宋回涯真的狠绝至此,将师门历代积累尽数付之一炬。她赴汤蹈火都要为她师父报仇,如何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原来是悄悄留了本真传在身上。” 年轻剑客看着这位陌生友人,觉得他已然魔怔。 壮汉察觉到他的情绪,对此不以为意,只觉他太过天真愚昧,不屑再多照顾。 “那小乞丐生于市井街巷,讨生活的小东西,说句话都要低声下气,活得腻了来你我面前找死?人人皆知宋回涯的剑上有她的名,谢仲初翻遍无名涯都找不出她的尸体,现在看来就是被那小乞丐给捡到了,不会有错。” 他深自懊悔道:“是我当时太心急才将她吓走,早知道给她银钱就好了。多虑反而弄巧成拙。” 年轻剑客颇有些无措,嘴唇嚅嗫着想说点什么,可是搜肠刮肚,只能翻出些废话。别人不愿听,他也不善讲。 “宋回涯”这个名号实在是太大了,与之沾上关系,便能一夜间名扬四海。无论他搬出多少道理,旁人都能翻出十倍的理由将其驳倒。 何况连他自己也难不动心。 壮汉思忖良久,焚烧的心火才被夜风压下,见友人还在发愣,无奈叹道:“算了,奔走一日,我也疲累。先回吧。” 二人一前一后,俱是各怀心思,缄口不言。 天色初晓之时,壮汉迂回绕了一圈,再次走进客栈。 · 随着朝阳的滚滚金光越过楼阁照进街巷,嘈杂的声音与白芒的热气在小城的四面八方徐徐升起。 货郎扯着嗓子一路走一路唱,直到途径一处人多的巷口,停步将扁担收了起来。 对角的阴影处坐着一个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低低下压,遮挡住整张脸。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截带伤的手腕,安静吃着一块胡饼。 货郎古怪瞄了两眼,对方好似有所察觉,微微抬起头,朝他这边转了过来,吓得他赶忙收回视线,专心收拾起竹篓里的东西。 远处传来一阵齐整的马蹄声。 素来僻静的苍石城今日居然又来新客。 走在最前方的几人一身黑色劲装,左手执刀,长发高束。行步间气概威武,昂然飒爽,外露着一股凌人的杀气,令人不觉望而生畏。 偏偏后面坠着一群连衣服都穿不齐整的衙役,生生拖垮了气势。 货郎琢磨着,不像是官府的人。 苍石城的那帮官爷全是花架子、软骨头,满身松垮的皮肉,挨不了一拳。在街上见到习武的侠客,不追上去打躬作揖已算是有骨气了,哪里敢这样挺着胸用鼻孔瞧人。 可后方的衙役又以他们马首是瞻,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低眉敛目,听凭吩咐。 多半是戍边的将爷们。 货郎摇了摇头,将东西往里侧挪,多给他们腾出道。 宋回涯一动不动地坐着。 衣摆扬起的细风从她鼻间扫过,她闻见了一股极浅又极熟悉的味道——同她身上相似的血腥气。 她漫不经意地扫去,果然在几双布鞋的鞋底看见了颜色浓暗的血泥,该是来不及更换便匆促赶了过来。 什么地方能死那么多人?连泥土都给浸透了。 宋回涯擦了擦嘴角,闪身退入暗巷,迂回跟了上去。 那群不顶用的衙役半路被黑衣青年支开,只剩下为首男人领着两名兄弟,走进城中最大的客栈。 角落靠窗的两名书生正在喝茶,发觉大堂内忽然鸦雀无声,顺势看向门口,小声闲聊道: “好大的气派,这米粒大的破地方近日可真是太热闹。再来几个可装不下了,不得互相打起来?” “仗打完了?” 书生嗤笑道:“哪有打完的道理啊?自己人尚在打自己人呢。” 为首将领环视一圈,不顾众人脸上神色,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道:“此地山匪横行,朝廷尚在剿匪。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如无要事,速速离去,否则一并以贼子论处。” 他嗓音浑厚,带上内力,一时间有如洪钟在耳边震鸣。 一群江湖人闻声出来查探,稀稀落落地站在二楼阶梯朝下俯视。 黑衣将领阔步上前,朗声重复了一遍:“明日之后,我不想再在苍石城内看见任何一个外来的江湖人。凡敢在街上佩戴兵器者,皆收缴充公。凡无官府公文者,皆缉拿候审。凡有违令反抗者,就地处决!” 一众江湖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自打来到这座边陲小城,说不上呼风唤雨,那也算是威风凛凛。他们师出有名,且遂心如意,都几日都是飘飘然的,正为自己顺利铲恶锄奸而自满窃喜。随意来个边地小兵,就想对他们指手画脚? 当下便有人不服道:“好生霸道啊。” 后面两位恪尽职守的黑面小将此时终于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更不好听,怒瞪着眼直白骂道:“不及尔等无耻。” 那武者稍怔,羞愤欲斥:“你——” 黑面小将二话不说拔刀出鞘,直指他面庞,寸步不让:“我什么?” 武者见左右人纷纷退开,心生怯意,悻悻息声,转身回房,面上有损,只得将台阶踩得“哒哒”作响。 书生顾不上吃茶,一直端着茶碗细听,直到此时才下了定论:“是陆向泽的人。” 他仰起头,将半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大笑道:“痛快啊!” 那黑衣将领旁若无人地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偏头睨向上方,薄唇轻抿道:“谢门主不主动出来,我就要上去请了。” 二楼正中的客房大门应声推开,谢仲初不急不缓地露面,一边沿着楼梯下行,一边生疏有礼道:“昨日睡得晚,小友来时才醒,方才在整理仪容,实在怠慢。” 他看着这位晚辈,只轻轻一颔首,问道:“不知将爷找老夫何事?” 青年唇角上扬,一字一句道:“鄙姓陆,陆向泽。” 四周一阵哗然。 书生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溅了对面的好友一身。 友人也顾不上生气,伸长了脖子往前门看,只潦草用袖子擦了擦脸。 一墙之隔的窗户外,背靠着墙面的宋回涯跟着念了一遍。只觉这名字略微耳熟,可看那武将的长相,又十足目生。 “原来是陆将军。”谢仲初拱手问好,不冷不淡地道,“陆将军不在边地,何故来这座小城?” 他瞥过门口那个古板木讷的小将,补充道:“好像也只带了几位兄弟。不怕胡人在此设伏吗?” 陆向泽笑了起来。他线条明朗刚毅,棱角分明,本是大气中正的长相,但刻意地摆出笑容,反而有种邪狞的味道,尤其是他话中杀意极重,叫人听得胆寒。 “不错。先行的骑兵只带了二十来人。谢门主若有信心可以试试,能不能在无名涯下多添几道游魂。总归我是很期待的,正觉着不爽利,缺些滋味下酒。” 8、万事且浮休 此话一出,方有所缓和的氛围又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谢仲初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干笑两声,低沉道:“看是老夫年事已高,竟不知道,苍石城里的官司禁治、疏决狱囚,何时成了陆将军的公务了?” “哦。”陆向泽点头道,“你是想将县令叫来,当着你面骂你两句,才肯叫你这帮手下乖乖听话?谢门主喜好挺特殊啊。” 谢仲初眸中精光凌厉,悍然射向对面。 陆向泽全无所谓地道:“有本事,你让人去参我啊。” 后方小将足尖一勾,踢去一张宽椅。陆向泽两腿分开朝上一坐,姿态闲适,一手搭在桌上,比了个高度,嘲弄道:“每日参我的奏章有这么一沓,全是无稽之谈。我打了胜仗心里高兴,怜悯苍石百姓受匪患涂炭,主动带兵前来剿匪,事急从权,清扫几块碍眼的拦路石,合情合理。陛下还是深信我的。” 宋回涯听得意兴阑珊,对他二人恩怨毫无乐趣,正准备离开,又因相邻处传来的几句闲谈停了下来,眼皮抽跳,两腿根生在原地。 “边地战事刚停,正是人困马乏,陆将军便风尘仆仆地赶来苍石城,该不是与谢门主有仇吧?” “顶多瞧不上罢了,哪里能放在眼里。他辛苦奔波这一趟,我看多是为了宋回涯。” 书生端着茶碗移坐到友人身侧,润了润喉,余光瞥向正前,确信那帮江湖人耳朵尚不够长,听不见自己所言,才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民间百姓知之者寥寥,可江湖中早有传闻,陆将军年少时也曾受庇于不留山。不留山人丁凋敝,据说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论他几人如今跟宋回涯的关系是好是坏,到底是有过一段同门之谊。” “原来如此!”友人恍然大悟,“难怪,我说这陆向……陆将军少年成名,战功卓著,怎好似不受大用……” 书生肃然瞪他一眼,按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友人忙放低了声音,自责道:“失态失态。” 宋回涯轻轻靠在墙上。 友人捂着嘴问:“从不曾听闻宋回涯还有朋友。我以为她六亲无靠。杀人太多,只剩满天下的仇敌了。” “可不是,宋回涯自知声名狼藉,主动叛离不留山,与师门撇清关系。这些年无论如何落魄潦倒,都不曾提及故交,称得上是个铁骨铮铮的人。” “若宋回涯真是技不如人,死于江湖恩怨,那也无话可说。毕竟路是她自己选的。可是你看看,这摆明了就是以多欺少。杀一个宋回涯,要用上半个江湖的人,还一个个都高举着大义之旗,不是可笑吗?退一万步说,杀了就算了,漫山遍野地搜尸又是个什么做法?简直欺人太甚!” 好友愤慨附和:“欺人太甚!” 他说完又想起来,狐疑道:“可是,满街巷不都在传,那宋回涯爱滥杀无辜吗?光会讲道上义气的话,我还不如信……” 他话音未落,人群正中的陆向泽忽然掷地有声地接上一句:“我师姐何曾滥杀无辜?” 二人坦然色变,魂魄险飞出躯壳,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桌上东西,一同去拎桌上的茶壶,又两只手一并握着,佯装镇定地给各自倒水。 一众江湖人四面张望,未发现他是在谁人应话。倒是大为惊诧,陆向泽居然敢当众认下宋回涯这个师姐。 陆向泽身后的小将语中带刺道:“谁说的?难不成是谢门主说的?” “小子糊涂,慎言啊!你也想死在无名涯吗?”陆向泽呵斥了一句,意有所指地道,“谢门主深孚众望,刚正不阿,素来以仁德闻名于天下,岂会做这样污人清白的事?只不过在下也很好奇,谢门主为何不替我师姐多解释两句。” 堂间一阵窃窃私语,越发嘈杂,谢仲初抬手示意,声音才渐渐小去。 谢仲初的面上已不见往日慈和,只剩下多年闯荡江湖所积蓄出的威厉,回道:“杨家庄灭门惨案,仵作验伤,证人供词,死者遗言,桩桩件件,皆指向宋回涯。不知还能如何解释。” 陆向泽一掌拍桌,直言正色道:“桩桩件件,该摆出切实的证据来才好。所谓遗言、口证,皆是胡明深的一面之词,他倒是被我师姐杀了,如今死无对证。所谓伤口,光指着剑伤就说是我师姐所杀。原来在谢门主眼中,天下只有我师姐一个用剑好手?” 谢仲初不为所动,只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苦笑说:“陆将军说是,那便是老夫舌灿莲花,也说不通你的。” 陆向泽冷淡挥手:“不必说通我。你们江湖人素来是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的,于是闭目塞听,固执己见,能拿得出什么道理来说服我?倒是有些栽赃到我师姐身上的罪名,即便事后寻得真凶,也被胡明深暗中压下,不得外传。谢门主与那胡明深是刎颈之交,甚至肯为他出生入死,当是知晓内情的吧?怎不怜悯我师姐冤情难昭,还四处说她杀性太重?” 众人不明就里,互相打探。 谢仲初断然反驳道:“并不知晓。不曾听闻过此事。” 陆向泽抚掌大笑:“好好好,就算谢门主一尘不染,这些年江湖上控诉过宋回涯多少罪状,其中有多少是捕风捉影的不经之谈。我想尔等自知。如何说,我师姐对这天下百姓,也是有大功之人。以谢门主您的声名,若愿意出面美言一句,也不至于连路边的阿猫阿狗,都捏着莫须有的罪名,要对我师姐除而后快。” 陆向泽摩挲着刀身,仰起头,自下而上,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他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讥讽,“谢门主这样的无暇君子,该不是觉得,‘可’?” 谢仲初老成持重,怅惋道:“欲加之罪……” 陆向泽赫然起身,截断他话,面向江湖群雄,轻慢地扫过一圈,说道:“我也是同样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是真有人翻出了我师姐的尸体——” 白光如飞浪甩过,刀锋倏然出鞘,只听得一声巨响,陆向泽身侧的那张四方木桌已被平整削去一个角。 陆向泽执刀转身,留给诸人一个背影,傲然不留情面地道:“那我师姐的江湖名号,就要后继有人了。” 在场豪杰无不觉屈辱羞愤,面色铁青,胸口一股邪火鼓荡膨胀,偏又敢怒不敢言。 陆向泽走出大门,只觉有股视线始终覆在自己背后。走了两步,蓦地回头,杀向客栈边上的窄弄。 一棵桂树越过土墙伸展过来,风徐徐而吹,地上只有几枚尚且青绿的落叶。 宋回涯一手攀着墙面,无声无息地翻身落地,正了正头上斗笠,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师弟?呵。” 她心中五味杂陈,疑团满腹,实不愿就这样糊涂地牵扯进那些捋不清的前尘往事里。只能低下头,孤身萧索地往前走。 出得窄弄,临街一家药铺的木门上贴着张纸,上头写着“招佣者”,说是想请各路好手帮忙上山采药。 宋回涯扫了两眼,抬手揭下。 正午太阳出来,天色逐渐回暖。 苍石城北的主街上,有棵百岁长的古槐树,遮天的树荫挡住了临街的日光,从这里走过,有种格外阴凉的冷意。 小乞丐蹲在明暗交界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一个卖包子的摊铺。 不多时,一小童拿着铜钱走出门,从年轻的摊主手里接过一个包子,乖巧坐到槐树旁的石墩上。 小乞丐舔舔嘴唇,冲上前去凶狠推了一把。 小童跌倒在地,因冬天衣物穿得笨重,在地上滚了半圈,依旧倔强高举着手,护住手中吃食。 他抽了抽鼻子,正要自己起身,小乞丐再次横扑上前,重重压在他身上,抢过他手中东西撒腿狂奔。 还没跑出两步,小童的哭声刚一响起,小乞丐便感觉后颈一紧,随即两脚悬空,整个人倒飞出去。 对方用了巧劲,这一下看似摔得极重,却多是为了惊吓。小乞丐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发现只有手脚磨破了点皮。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强行带着她转了个身。 宋回涯冷声道:“还他。” 小乞丐眼神阴鸷,心中满是不甘,粗重地喘息,用沾满灰尘的手将馒头揉成一团,然后走到小童身前,蛮横塞进他的怀里。 小童看着那黑乎乎的掌印,直接将东西摔到了地上,扯着嗓子哭嚎道:“我不要!” 附近的住民闻声跑出门来,小乞丐面带挑衅地瞥向宋回涯,后者从腰间摸出一枚钱,递了过去道:“再去买一个。别哭了。” 同妇人道着歉将孩子送走,小乞丐余怒未消,尖酸地道:“大侠,您如此心善,给我也买一个馒头呗。我都好些天没吃过饭啦!” “你不是抢了一个吗?”宋回涯说,“不想吃就饿着。” “吃啊。”小乞丐讪皮讪脸地笑道,“我又不是天上来的神仙,不吃饭就能活得下去。” 她弯腰捡起那个被丢弃的馒头,随意拍了拍,直接一口塞进嘴里,咬了几口,又“呸呸”吐出沙子。全程恶狠狠地盯着宋回涯,像是在咀嚼她的血肉。 宋回涯清楚她的怨恨,无非是觉得不公平,只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小乞丐吞咽下去,眉梢舒展开,笑容满面道:“大侠,我们这些下等人,是不介意什么脏东西的。您要是有看不上眼的东西,尽管打发给我,我不介意!” 若非她眼神里的戾气太过深重,任谁也不会觉得她这表情的背后带着森然的恶意。 宋回涯斜睨着她:“不服气?” 小乞丐强行扯着嘴角,阴恻恻地笑道:“女侠,他有父有母,少吃个馒头,可以叫人再买给他。我不抢他的东西,就活不下去了。您那么慈悲,忍心看着我饿死街头吗?” 宋回涯微笑颔首:“听着是有那么些道理。” 小乞丐:“您说是吧!”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宋回涯笑意微凉,弯下了腰,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照着小乞丐不自然扭曲的表情,声线平缓道,“我们都照自己的规矩做事。他遇到你是他倒霉,你遇到我是你倒霉。这有什么不对吗?” 小乞丐的表情再维持不住,眼神中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的尖刀,两手死死握拳,似要以目光将她千刀万剐。 宋回涯掐住她的下巴,声音温柔地道:“若是再让我发现你欺凌弱小,我便十倍更甚地教训你。别同我说你的那些歪道理,我不吃那一套。懂了吗?没本事,就给我忍着。” 小乞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手心一阵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掌,看着上面星星点点的擦痕,吹了两口气,将嵌入伤口的沙子拍出去,终于冷静下来。 这丫头满肚子坏水,脑子却很机敏,说谎更是驾轻就熟,不着痕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发脾气的资格,又施展出自己变脸的绝活,态度谄媚而关切地道:“女侠您可能是误会我了,我方才去抢那孩子的东西,其实更多是为了您啊!我见女侠您昨夜病得那么厉害,又饿了好几顿,就想着讨点东西来,让您填饱肚子。” 宋回涯抬手抚在她脑袋上,欣慰赞扬道:“你这孩子,可真是心善啊。” 小乞丐笑意甜美:“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握紧拳头,“呼呼”在空中打了两下,吹捧道:“等女侠您养好了伤,就又可以去行侠仗义了!” 宋回涯稀奇地说:“你还知道行侠仗义啊?” 小乞丐憨笑道:“大伙儿都这么挂在嘴边,反正是顶好的事情,对吧?” 她说完瞥了眼对街的小摊,宋回涯只当看不见,将右手拎着的一提药抛进小乞丐的怀里,说:“跟我过来。” 9、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带着小乞丐弯弯绕绕,拐进一间废弃的老宅里。 院中篱笆倒塌,杂草丛生。房梁上挂满了蛛网,连同窗户都叫人给拆卸走,同城外的那间破庙寒碜得不相上下。 宋回涯找了个角落坐下,叮嘱道:“你把药煎了,炉子跟水都在院子里。” 说完这句她已经彻底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不再管她。 等宋回涯再次醒来时,破屋还是那个四面漏风的破屋。 出乎意料的是,那桀骜不驯的小乞丐这回竟没走,正安分蹲在中间的空地上烧火,嘴里碎碎念地不知在骂些什么,两手合力朝着她的方向煽风。 烧火的木柴不够干燥,白烟滚滚缭绕,颇为呛人。 浓烈的药味充斥在冷窗冻壁之间,是无处不在的寒风也吹不散的苦涩。 宋回涯闷声轻咳,小乞丐听见动静,当即停了动作,抬头瞥她一眼,见她满头虚汗,呼吸急促,若无其事地调转了位置,把愈发厚重的烟气煽向门口,推卸责任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女侠!我这辈子生来就没煎过药,已经是很认真给你看火了!” 宋回涯用衣袖捂住口鼻,斜倚着剑,漫不经心地道:“是吗?你如此可怜?” 小乞丐从未如此真诚,苦着脸叫道:“是啊,我可惨嘞!一辈子没走过什么好运!” 宋回涯坐在墙边,寂然无声,想着诸多种种,只觉得万事皆空,太不真实。心绪翻腾间,又抱紧了手中长剑。 小乞丐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从身后摸出自己那个缺口的木碗,本是想直接端过去的,用袖子擦了遍,多嘴问上一句:“你用我的碗吗?” 宋回涯说:“可以。多谢。” “还多谢呢……多新鲜呐。”小乞丐嘟囔着将药倒出来,端到宋回涯面前。眼看着宋回涯仰头要喝,小乞丐半真半假地道:“我在里面下毒了。” 宋回涯瞅她一眼,没理,大口喝完,将碗递了回去。 小乞丐无趣“哼”了一声。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开,往对面铺好的杂草堆上一躺,枕着双臂,翘起右腿,长长叹了口气。 宋回涯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睡过一觉,精神许多,听不见小乞丐聒噪的吵闹,反有些不习惯,主动搭话:“是在记恨我先前骂你?” 小乞丐抽出两根杂草,在手中编织,不走心地回说:“不敢哩。被骂两句算什么?反正我从小就被骂着长大。” 那就是记仇了。 宋回涯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小麻雀,若是有朝一日,有许多人叫喊着想要杀你,而你也杀过许多人,背着许多的麻烦,你会怕吗?” 说完宋回涯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许是病得不轻,问出这样的问题。 只听小雀儿那边毫不犹豫地答:“那我还怕他们做什么?合该是他们怕我!” 宋回涯笑了笑,感觉嘴里残留的苦药味淡去一点。 “你多大了?” 小乞丐举得手酸,翻了个身,说:“也许有九年那么大,也许只有七年那么大。这得问问生我的那个娘胎了。” 宋回涯沉默了一段时间,才问:“你想学好吗?” “什么叫学好?”小乞丐抬起头,兴冲冲地问,“你要教我学武吗?” 宋回涯失笑说:“先教你学道理。” “学道理有钱吗?没有就不学。”小乞丐道,“我只要有钱了,我就是世上最讲道理的大善人!跟那个什么谢门主一样。” 宋回涯阖上眼睛:“那算了,当我没说。” “别呀!我以前也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可我这回救了你,我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好人了。”小乞丐趴在地上,托着腮朝她看来,笑吟吟地邀功道,“女侠,我对您也算是有救命之恩吧?” 宋回涯无情点破:“你又不是真心想要救我。你只是没有杀我。不料遇上个比你更狠心的人。你心里头一定后悔得很吧?” 小乞丐觉得没意思,抓起一把干草盖住脑袋,背对着她道:“女侠,我要睡了。命苦啊,只能靠睡着了抵饿。就算病死,也没人会给我煎药。” 她幽怨地喊了几句,等不来宋回涯搭腔,便真的睡着了。 翌日天色未亮,又在一阵沙哑的叫卖声中醒了过来。 她鲜少在城中睡觉,因为总怕睡到半夜会被人叫醒。城里能避雨的空宅,从来轮不到她来夜宿。 若只是别的流民倒也罢了,顶多将她赶走。若是遇上城里的衙役,逃不过一顿毒打。 小乞丐揉了揉眼,看向对面,发现宋回涯也正在看她。不知是刚醒,还是就那么坐了半宿。 小乞丐打起精神,鬼头鬼脑地道:“大侠,您饿不饿?要不我去给您买点吃的?” “饿。”宋回涯平静说,“但是我没钱。昨日最后一枚钱,给你赔了那个馒头。” 小乞丐笑嘻嘻地挖苦道:“那我去帮您讨饭?您老就在这里坐着,我去找找今日有没有好心人。或者是您洪福齐天,求着老天多下点银子给您,让我也沾沾光。”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用脚将四散的干草归拢,就听宋回涯挑剔地说道:“可是我不喜欢吃别人施舍的东西。” 小乞丐一脸匪夷所思地转过头,对着宋回涯看了良久,确认她不是说笑,才又嘴贱地呛声一句:“那我去客栈酒楼,给你翻一桌的大鱼大肉出来?” 宋回涯摇头,似在认真抉择:“我更不喜欢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小乞丐忍不了了,笑容生硬地问:“那大侠您想吃什么?” 宋回涯笑着说:“馒头,配一碗白粥,最好是再加个鸡蛋。” 小乞丐刚要发火,骂她在发什么疯,宋回涯已指着她道:“你去挣钱。” “我?”小乞丐险些跳脚,鼻翼翕动,高声叫道,“我要是能挣到钱,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做个小叫花啊!” 宋回涯气定神闲地说:“怎么会呢?你再想想。跑腿、送信、找人、采药。总有你能做的事情。” 小乞丐下意识问了句:“只要能挣钱都行?” 宋回涯一眼看破她的计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不是想帮着城里的人找宋回涯?” 小乞丐一阵恍惚,还以为她是要舍己为人了,声音都低了下去:“那我能不能找到她?” 宋回涯春风满面地笑道:“找到她之前,你可能要先满地找自己的头。” 小乞丐:“……” 小乞丐表情变幻莫测,咬紧牙关干笑两声,还是垂死挣扎道:“大侠,您在开玩笑吧?” “我与你一般是不开玩笑的。”宋回涯表情也严肃了些,“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巧,我便是一个。” 她拄着长剑起身,走到小乞丐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不然你帮我做事也可以。我不亏待你,给你出两倍的价钱。” 小乞丐吼道:“你骗谁呢?你不是没钱了吗?!”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可以去捡。” “捡?”小乞丐呼吸急促,气笑道,“你那是抢吧?你昨日还不许我抢呢!” 宋回涯平淡说:“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归不了你管。” 小乞丐自觉尝尽人情冷暖,却从没见过如此离谱的人。 宋回涯想管教她,比欺凌她更叫她无从忍受。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慌得她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你想教我道理?”小乞丐头脑发胀,一会儿是些难听的脏话,一会儿是些恶毒的诅咒,好歹还有一丝本能的恐惧遏制,最后只顾着喊,“我不需要!”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直到她面色趋向惨白,嘴唇颤抖地别开视线,才开口道:“你不是说,如果你有钱,会比谢仲初还要善良吗?怎么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你又不需要了?” 小乞丐闷声不语。 宋回涯不再看她,走到门口自顾着道:“城北的孙氏药铺,我与那里的掌柜打过招呼。你去帮着做学徒。做得不好,他可以打你;做得好,他会给你工钱。” 门外透进来的日光照到了小乞丐的一双脚,她看着自己从破洞处露出来的红肿脚趾,怔怔地出神。 以致于耳边宋回涯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我知道你可怜啊,小雀儿,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遇到你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去不去由你自己选。” 10、万事且浮休 不过只一夜,小城里的江湖人似乎少去大半,或是总算学会了怎么入乡随俗。 沿街走去,甚至不见几个大模大样的地痞,往日凶神恶煞的好汉们,如今一个个收敛了脾气,会走路、会避人了。仿佛神医降世,随手一抹,将他们长在脑袋顶上的眼睛,都安回了眉毛下面。 宋回涯远远跟着小乞丐,看着她出门后,一路心猿意马、徘徊不前,以为她是不会去了。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发现她是绕路去了河边。 小孩蹲在石块上洗了把脸,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的头发,用手指简单梳理了遍。又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犹豫着脱掉鞋踩进水里。 冷水刚没过脚踝,她洗漱的念头便被浇灭了,赶忙跳回岸上,潦草甩干水渍,继续往前走。 见她确实在往药铺的方向去,宋回涯才放心离开。 孙氏药铺离得不远,没了江湖人的捧场,生意骤然间变得惨淡。 小乞丐进去时,一红衣小童正趴在对面的柜台上浅睡,听见脚步声眯着眼睛抬了下头,见到是她,又躺了回去。 小乞丐站在门口踯躅良久,正打不定主意是留下还是离开,一身长衫的老者恰巧掀开厚重帘幕走了出来。 老者一身灰扑扑的棉衣,手上抱着个陶罐,下巴高高扬起,只用眼底的余光上下审视了她一番,似乎很不满意,勉强迁就道:“就是你吧?洗个手,跟我过来。” 小乞丐心生忐忑,已想走了。老者放下陶罐,不管她如何反应,兀自走向后院。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后院还站着三位少年,穿着一样的衣服,正在忙碌。见老者进来,皆放下手中东西,迎上前问好。 老者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傲慢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要断气了。他指着水井旁一座小山似的柴根,说:“把外面的皮剥了,放进那边的筐里。后面的事不用你做。” 那不知道是什么草药,差不多手指粗细,还带着泥,该是刚从土里挖出。 小乞丐饥肠辘辘,捂着肚子,想问有没有早饭吃。老头儿斜她一眼,先行说道:“不做事,哪来的饭吃?没力气的话,现下就走吧。” 小乞丐只能闭上嘴,委屈忍了下来。 好不容易忙活完,坐着休息会儿,边上的少年又给她扔来一把小锄头,让她去给墙角下的那块小药田松松土。 小乞丐抄起锄头,满脸怒容,是想直接朝着那少年砸过去的。突然想起宋回涯今天早上的那句话,表情变了变,又将手放下来,若无其事地回道:“知道啦!” 少年吓了一大跳,两手护住脑袋敏捷后跳,打算开口喊人,但见她很快冷静下来,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癫,骂道:“你有病啊?” 小乞丐闷头翻刨田里的土,脖颈上青筋暴突,硬生生忍住了没出声。 一直到傍晚,小乞丐累得两手都快举不起来,少年才端了碗饭过来,放在地上,没有说话,径直离开。 小乞丐飞速跑过去,端起来一看,发现全是些冷了的剩菜。 有半碗是菜汤,底下泡着几片发黄的叶子,一小团从饭桶上扫下来的米饭,还有几根涨糊了的面条。 老头儿和另外几人应该是已经吃完了,年轻学徒抱着盆脏碗筷放到井水旁,看也没看她,收起晾晒的草药搬去仓库。 小乞丐抱着碗自己找了个角落坐着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整理心情,只是忍不住地鼻酸。 这跟打发要饭的没什么分别。最大的不同只在于,她要帮着做事,宋回涯或许还为此求过不少情,甚至给了笔银子。 小乞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抓起面条,塞进嘴里。饿得狠了,也不觉得难吃。仔细将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宋回涯回来了,坐在高处的树干上,垂眸看着小乞丐安静吃完饭,两手捧着碗走到井边。她站了会儿后,沿着回廊过去远远望一眼在前院闲聊的几人。 见没人搭理她,又规规矩矩打了桶水,把堆在盆里的碗筷一并洗了。 她手上该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碰到冷水时一阵阵地刺痛,于是边洗边往手上吹气,直到后面没了知觉,动作反而快了起来。 洗完碗,她吃力地将盆搬到后厨门口,放下袖子,两腿打晃地走过去告诉老者,事情都做完了。 老者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她伸出的双手上,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句:“嗯,虽然你做事马虎,手脚也笨,但姑且还算听话。今日晚来了一个时辰,扣你一半钱。明日记得早点来。” 小乞丐没有说话,捏紧手中的银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老先生皱了皱眉,不悦道:“没有礼貌。” 他拿出算盘,核对今日的账目。不多时,一人裹着身寒意大步从门外走进来,提着袋东西,信手甩在桌案上。 “来了?” 老者掀起眼帘,伸手准备去拿案上的包袱,宋回涯随意一扫,直接将东西推到了地上,里面的草药、果子也从未系紧的布袋里翻滚出来。 “你——”老者指着她鼻头,大发雷霆道,“捡起来!否则这些东西老夫不收——” 宋回涯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摁在了柜面上。不等他起身,左手握着把卷边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颈,深深扎进木板半寸深。 老者两手在空中颤抖,惊惧中忘了抵抗,只尖锐喊了两声。 院内几名少年听见动静,抄着扫帚冲进前厅,想要上前阻止,又被宋回涯身上的凶戾气场吓退,僵持在原地,推攘成一团。 宋回涯松开手,眸光冷淡,平静地道:“我对你客气,是给你面子。但不代表谁都能担得起我这份面子。也不代表我是在求着你。明白了吗?” 老者发须皆颤,喉结滚了滚,用力点头。 宋回涯唇色苍白,气息微弱,是以威逼的话语也说得轻声细语,退开一步道:“捡起来。” 老者几乎是站不稳滑下去的,将地上的东西捞进怀里,惊吓过度,老腰却是直不起来了,瘫软在地难以动作。 宋回涯朝边上递了个催促的眼神,少年们怛然失色,终于晓得跑过来帮忙。扶起师父,再囫囵捡起东西。 老者顾不上计算这堆东西的价钱,颤栗着从抽屉里数出十两银子,推了过去。 宋回涯没收,手指烦躁敲动着桌面。 老者吞咽了口唾沫,擦着冷汗,又拿出来五两。 宋回涯缓缓摇了摇头。 老者脚步虚浮,一个踉跄,被后方两名弟子牢牢扶住。 最后又拿出五两。宋回涯终于大发慈悲地一挥右手,取走银钱。 老者只一个眨眼,药铺门口已变得空空荡荡。 胆大少年率先跑出门去,左右看了一圈,要回来禀报。 “你这蠢货,还回来做什么?!”老者气得跺脚,声嘶力竭道,“去报官啊!” · 小乞丐横冲直撞地出了药铺,跑得没力气,才慢慢停下。 残霞连着夕阳,将黄昏时的乱云绘成奔腾的红波。街上的小贩已收起摊铺,仅剩下行人寥寥,清净冷落。 小乞丐伸出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都被汁液染成了黑褐色,指腹更是火辣辣地疼。 她往衣服上蹭了蹭,在心里打着腹稿,想回去找宋回涯商量,明日不要再让她去药铺了。 听别的人说,即便是家世清白的少年,也要先给老先生奉赠礼物,老老实实地干上几年杂活,任劳任怨,才能凭自己本事学到点功夫。 她连字都不认识半个,谁乐意真心实意地教她东西?届时宋回涯走了,别人瞧她碍眼,还是要将她扫地出门。 白费那许多功夫,不如直接把钱给她。 小乞丐摸出腰间的铜钱,捂在掌心,感觉冰冷的金属上多出了自己的体温,痴痴地笑了出来。心头那阵压得她快透不过气的阴霾,跟着消散许多。 她把手揣进怀里,快走了两步,忽然整个人被撞飞出去。 “快!” 两个一袭破衫的叫花子冲过来,一个死死按住她的头,另一个抓着她的手腕,想将钱从她手里抠出来。 小乞丐惨叫着不肯,不顾死活地挣扎,咬住一人的手臂。 男人吃痛,用力揪住她的头发想将她拽开,对着她的脸狠狠抽了两巴掌。 小乞丐还是不松手,竭力扭动着身体,想蜷缩成一团。男人失了耐性,一脚踢了过去,正正踹在她胸口。 小乞丐翻滚两圈,被踢得七晕八素,眼前发黑,听见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大骂道:“这个小杂种疯了吗!为了几个破钱连命都不要了!” “以前见着老子还大哥好、大哥好,是谁教得你这么没了规矩?!你是不是骨头又贱了,存心找打!” 小乞丐半张脸上都是血,不知是磕到了哪一块石头,还是被按在地面的时候蹭伤了,她意志迷离了一阵,睁不开眼睛,却被他一句话陡然敲醒。 是啊。她在跟着宋回涯做什么黄粱大梦? 这笔钱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居然想要留着。 她想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就没有东西能是属于她的。 斗志忽然就熄了,小乞丐睁着一只眼,宛如死狗地躺在地上。手指松开,任由男人拿走那几枚铜钱。 男人尤不解气,摸着手上的牙印,又踢了她一脚:“小杂种!下次再见到我打死你!” 小乞丐疼得抽气,半晌后转了个身,正对着天幕。 天上夜色摇摇欲坠。 晚归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以为她是死了,嫌恶地说了声“晦气”,远远绕开。 小乞丐笑了出来。 等终于蓄起些力气,小乞丐艰难支撑着坐起身。重重叹了口气,拍拍裤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城郊走去。 破宅里亮着盏灯火。宋回涯已经回来了。 小乞丐拐过街角,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儿正站在门口玩耍。屋舍里有妇人恼怒的呼喊,叫他赶紧回家吃饭。 小乞丐嫉恨地看着,心头恶念丛生,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朝那孩子砸了过去。 小孩捂住头,被欺负得嚎啕大哭,回身看清她的脸,哭声一窒,紧跟着是更惨烈的嚎叫,飞也似地逃回家去。 小乞丐拍着大腿放声大笑,过去将他丢在地上的一个小木人捡起来,准备进屋,一枚石子从屋内^射出,打在她肩膀上。 小乞丐吃痛,一下子跌倒在地。 屋内传来两声压抑着的咳嗽,紧跟着一人走出来,夹着恨其不争的怒火,呵斥道:“我说过,你若是再欺凌弱小,我就十倍更甚地打回来。你以为我是说笑?” 她看清小雀儿脸上的血污,也是愣了一下。 小乞丐面目狰狞地笑,又流了满脸的泪,自觉没出息地抹了一把,怒吼道:“是,从没有人教过我做人的道理!我也不屑得!我就是个小杂种,天生地养,跟路边的狗崽子没什么两样!你为什么要管我!” 她把手里的木人扔到宋回涯的身上,转身跑了出去。 11、万事且浮休 城中盏盏昏黄的灯火,照出阡陌纵横的道路。 小孩像是一只晚飞的孤雁,在千家万户的烟火中很快迷失了方向。 被踹过一脚的地方疼得太难受,她慢慢走不动道,也站立不住,扶着身边的土墙,直接躺在了泥地上。 昏迷之际,她感觉周身的冷意莫名被驱散出去,整个人颠簸在温暖的阳光里,身体跟棉絮一样轻。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黑暗过后,冒出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萦绕着一股浅淡的草药味,无数繁乱的叶子在她眼前晃动,带过一重重的光影。 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有人围在她身边细碎地讲话,她隐约听见一句:“劳烦您照顾。”,随后是远去的脚步声,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宋回涯站在医馆门口,衣摆在狂风中鼓荡,脸色白得吓人,手中提着盏将灭未灭的灯。 她偏头看向长街尽处,跃动的烛火照得她眼神凛凛劲厉,冷得透骨。 她沿着脚印细致找过去,来到小乞丐与人厮打的位置,在附近一家家敲门询问。 百姓大多懒得管几个乞儿的闲事,都推说不知情。 拐过巷尾后,宋回涯循着一阵热闹的叫好声走向一间老宅。 几名衣不蔽体的乞丐正围着火堆煮汤取暖,听见宋回涯的问话,里面一名男人转过头,嚣张叫道:“就是老子打的,怎么了?还有人想替她出头啊?” 宋回涯摘下斗笠,唇角轻扬:“哦,是你打的。” 她将斗笠挂在篱笆上,语气很柔和:“省了我一些功夫,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 · 清晨的太阳透过窗格,晒在小孩的脸上。 小孩别过脸,没能躲过这阵光,死拧着眉毛,嘟囔两声,又躺了一会儿,猛然坐起,惊问道:“这是哪里?” 刚问完便在身上闻到了一股药酒味,低头摸向自己的腹部,感觉没那么疼了。 对面的人问道:“醒了?” 小乞丐才发现宋回涯一直坐在对面,想起昨夜的事,绷紧了背,不敢动作。 宋回涯表情古怪道:“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一张嘴整晚上没停下过骂人。连我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小乞丐立即扯起笑脸道歉:“对不住啊大侠,我昨天病糊涂了,脑子不好使,把您当成打我的那几个人了。” 她一笑,左半边脸有种皮肉在被拉扯的错觉,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又听见宋回涯说:“别摸,上过药了。” 小乞丐当即跪坐在床上,一幅受了大恩的模样,要给宋回涯行大礼。 宋回涯悠然坐着,手中抛着个钱袋,面不改色地道:“不用了,我这人一般是有仇就报。你虽然骂了我半天,可我确实不算什么顶好的人,用卖了你的钱给你看个病,还算舍得。” 小乞丐慌了一瞬,先是不可置信,再看室内的摆设,以为是回到了昨天那家药铺,宋回涯已将她卖在此处做一辈子苦工,当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轮番地往外冒。 宋回涯走到她身前,伸出拳头。 小乞丐瑟缩了下,退到床脚,紧跟着继续咒骂,拿出了今日生明日死的勇猛风范来。 可骂人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她昨日一整天吃的最多的是拳头,吼了几句,已快喘不过气,只能停下歇息。 看着对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死死抱住脑袋,等了片刻,没等来拳头,只听到宋回涯揶揄的两声笑。 宋回涯说:“伸手。” 小乞丐试探着睁开眼,看见宋回涯的拳头还悬在她面前,迟钝地伸出两手,并掌摊开。 几枚铜钱落在她的掌心,还带着一抹余温。 她茫然抬起头,一脸痴傻地张着嘴。 宋回涯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道:“既然你愿意相信我,我总要还你一个公道。” 说完又拍了拍她完好的右脸,好笑道:“挺精神的。你这种人就算进了棺材,阎罗王都要烦得把你踢回来。命大得很。” 宋回涯的身上好像总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熏得小乞丐迷迷糊糊。宛如醉倒。 等她从那浑噩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笨拙地爬下床,宋回涯早已经出去了。 小乞丐顺着墙边,蹑手蹑脚地从楼道上下去,终于可以确信,这里不是昨日的药铺。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位伤者躺在过道上,哼哼唧唧地呻^吟。 小乞丐快步从两人身边绕过,正要出去,横躺着的两名伤者忽然扯着破锣嗓子大哭起来,叫喊着什么“我错了!”、“姑奶奶饶命”之类的浑话。 担心她跑得太快,其中一个还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来抓她的脚。 “娘诶!” 小乞丐吓得一声叫。对着两人的脸定睛看了几遍,才认出这俩满头包的可怜货,居然是昨夜那跋扈横行的“大哥”。 因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小乞丐一脚踢开靠近的手,健步如飞地跑了。 等到了街上,小乞丐才明白过来,乐颠颠地蹦跳打转,差点撞上路人。 她听着店家的叫卖,数了数手里的铜钱,留下一枚,过去买了两个带肉的包子。 她吃了一个,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觉得猪肉并没有老叫花说的那么膻,很香,香得她舌头都要掉了。 看着怀里剩下的一个包子,犹豫半晌,对着面皮小小咬了一口。 等拿到宋回涯眼前的时候,包子只剩下半个。 “喏!”小乞丐伸长了手臂,余光瞄向她,见她没有马上接过,便要收回。 “你不要就算了,我自己吃!” 叫她失望的是,宋回涯更快一步地抢过包子。 小乞丐露出自己没长齐的一排牙,笑呵呵地道:“我没刷牙。” 宋回涯无所谓地道:“狗嘴里能主动让出半个包子来,我不嫌弃。” 她用木棍拨弄了下面前的火堆,火上架着口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陶锅,水快要煮沸,正从底部冒着密密匝匝地小泡。 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烟也不时地往上冒。宋回涯咳了两声,佝偻起背,左手捂住腰侧。 小乞丐看见她指缝处渗出了新鲜的血。 “你怎么回事啊?”小乞丐局促不安,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旧伤复发,难得有些内疚,“你打一架就不行了,还逞什么能啊?” 宋回涯有气无力地道:“我是去采药了。东西长在山壁上,前两天刚下过雨,苔痕有点滑,我不慎摔了一下。” 小乞丐忙不迭问:“那你的药呢?” 宋回涯:“卖了。” 小乞丐捡起一块废木板,一声不吭地走到宋回涯身侧,将飘向她的烟往远处煽。 她反复思量,以极小的声音,恳切地与她商量道:“我明天不去了,行不?” 宋回涯问:“为什么?” 小乞丐沉默半晌,闷声道:“我吃不了苦。” 宋回涯挥挥手让她停下,舀起一碗菜汤,摆在她面前,了然说:“哦,让人瞧不起了,觉得不甘心。” 小乞丐满脸错愕地抬头看她。 “你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了。”宋回涯说,“一个人蹲在地上哭鼻子。” 小乞丐恼羞成怒道:“我才没有哭鼻子!” 她豁然起身,急赤白脸地骂道:“是那老东西太不要脸!看我年纪小就想着占我便宜!明明是一样地做事,凭什么只给我吃些不要的泔水菜?拿我当狗养!那老东西从头到脚憋不了一个好屁,就是从钱眼儿里钻出来的!” 听她跳脚大骂,宋回涯没有打断,只是等她换气的功夫,用筷子敲了两下碗,提醒道:“吃饭。” 小乞丐再次坐下来,尤忿忿不平,捧起碗再次强调:“你到底给了他多少钱啊?我不会再去了!” 宋回涯只好说:“我已经把钱要回来了。” 小乞丐满意点头:“那就好!” 吃过饭,小乞丐主动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抱到院里清洗。 她揣着冻僵的两手走回屋内,就听宋回涯说:“我要走了。” 世界好像忽然静了下来。 小乞丐表情僵硬地愣在原地,半边身体被风吹得彻凉,才想起来返身关门。 她极缓慢地在干草堆上坐下,抱着两条腿,想问宋回涯要去哪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以为自己飞到了最高处的云顶,回过头发现还是石缝里披着秋霜的一棵野草。 宋回涯斟酌稍许,郑重开口道:“你救过我的命,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走,我不说能让你过多富足的生活,起码能给你一口饭。二是你提个条件,我如果能做到,就帮你做了。” 小乞丐盯着自己发黑的指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说那不算救命之恩吗?” “从你的角度来说,不算。但从我角度来说,算。”宋回涯说,“如果不是你把我拖进庙里,我可能已经死了。我不喜欢亏欠别人的恩情。” 小乞丐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微微颤抖,挤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我知道你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也知道你刁钻刻薄,欺天瞒地。我不指望你一夕间改头换面……”宋回涯顿了顿,看着对方一脸憨实的迷惑,又解释了遍,“我知道你不是很好的人,有一堆的坏毛病。不信鬼神也不信人。但是今日你只要跟我走了,往后我不会不管你。” 小乞丐维持着生硬的表情,声音哑得像哭腔,问:“我犯错的话,你会打我吗?” 宋回涯肯定地说:“会。” 又是一阵持久的沉默。 宋回涯说:“你好好想想。” “一百两。”小雀儿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更大声地说,“十两也行。” 宋回涯看着她,点头:“好。” “靠别人不实在呀,银子才实在。跟着你还要学规矩,我学不会的。”小雀儿没心没肺地笑道,“您见过谁家里会养麻雀呢?” 宋回涯看不出情绪地笑道:“有道理。” 她抛出一个钱袋,说:“多的,也给你了。” 小雀儿两手接住,欢喜鞠躬:“谢谢您!” “不用。”宋回涯像是没了与她说话的力气,就地躺下,“我明日就要走了。” 小乞丐捧着钱袋,有些反应不过来,又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呆呆地说:“不多待两日吗?” 宋回涯闭着眼睛道:“城里来了一群人,在到处搜查。我留在这里不安全。” 小乞丐跟着躺下,没一会儿想起来,宋回涯还有一本书被自己埋在破庙里。 仰起头叫了宋回涯两声,不听她应,忽然觉得极其难过,比昨日被抢了钱还要难过。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想告诉宋回涯,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坏。把钱袋塞进草堆下,决定去庙里把书取回来。 12、万事且浮休 去破庙的路,小乞丐走过千百回,闭着眼睛也不会丢。 只是这次走得比先前慢,腹部的伤口不时随她登山开始作痛,让她无暇观察路况。走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那座旧庙荒废已久,从来罕有人迹,路上杂草丛生。拖宋回涯进庙已是两三日前了,当时她只将杂草往两边拨开,而此时荒路上的草木显然被人用刀清理过,短了一截,还有平整的断口。 小乞丐朝后退了一步,刚一转身,人便从背后被提了起来。 来者满身结实肌肉,小乞丐手肘朝后击打,只感觉打在了坚硬的墙壁上,来不及叫喊,一只手又提前捂住她的嘴。 她张大嘴,用力咬住对方的手指。 “该死!” 壮汉吃痛松开她,冷酷抽去一巴掌。 他的力气比之昨天那几个不入流的叫花子要霸道许多,直打得她右脸浮肿,眼冒金星。 见人晕厥过去,也不怜惜,试探了下她鼻息尚存,还留着口气,便像麻袋一般扛到肩上,果决离开。 一路大步流星,到了某偏僻洞口,壮汉粗蛮将人放下,拎起手边的木桶,想要泼水将人叫醒,身后树丛中意外传来窸窣响动。 壮汉霍然回头,警觉喝道:“谁?!” · 宋回涯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过只睡了片刻,一阵抵不住地头晕脑胀。 她看向对面,发现小乞丐已经不在。过去整理了下杂物,将有用的器具都摞到一块儿,准备替她搬去破庙。又拆下几根完整的木板,卷了一堆干草,一并带过去。看见地上藏着的钱袋,顺道放进怀里,戴上斗笠,用脚顶开木门,走了出去。 来到破庙后,出乎意料的里头没人。宋回涯在屋外找了一圈,发现一排杂乱的男人足迹,却没有看见小乞丐的新鲜脚印。 她坐在门槛上等了等,再按捺不住,执剑出门。 宋回涯沿着山道往前走,临近河边,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人家。走了一会儿,远远瞥见河面上飘着个黑点。 宋回涯心神不宁,当即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提起内劲,奔逸而去,身形几个起落,眨眼已至河边。一脚轻点水面,腰身旋拧,长臂下捞,如紫燕低掠,抓住那截衣带,奋力甩向河岸。 刚上手她便心安了一半:挺沉的一块肉,不可能是个孩子。 最后拽上来的,果然是个年轻男子。这人皮肤已被泡得浮肿青白,双手绑缚在后,腿上系着块石头。 宋回涯挽起被水沾湿的衣袖,一拳捶在青年胸口。后者被内力震得吐出两口积水,胸膛微微起伏了下。 宋回涯又“砰砰”加了两拳,等青年开始急促呼吸,才并起两指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按。 “还活着,年轻人的体格就是不一样,命比水池里老王八还长。” 宋回涯半蹲在地,抽剑将他身上绳索削断。只一简单动作,眼前便泛出成片雪点。本就气血两虚,因方才那股急火又引得内息紊乱,比地上这青年好不了多少。 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与那青年打探道:“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的?是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匪徒?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青年恢复意识,失魂落魄地呓语几声,随即便是嚎啕痛哭,语无伦次地倾诉道:“村外那家客栈的伙计不见了,掌柜的叫骂了一天没找到人,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悄悄跟在他后头,果然见到他要行凶。他反说我优柔寡断,欲进又退,一辈子成了不了什么大器,只能拖他后腿。我与他十多年的交情,他对我最后的手足之情只是,把我绑了扔进河里,叫我自生自灭。还叫我下辈子投胎时先学一件事——江湖险恶,哈哈哈哈!” 宋回涯见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人跟疯癫了似地举止错乱,理解他此刻脑子里真进了团水,不大走心地安慰道:“吃这一份罪也算是给你长份教训。亲生父母尚不敢全然相信,亲朋手足怎敢随意性命相托?你那兄弟虽然人烂得像坨污泥,可与你说的话倒是没错。所以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姑娘?” 年轻剑客躺在地上,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抽不出来,表情一时颓败,一时怨恨,一时悲痛,最后嘴唇哆嗦着,都化成了自暴自弃,哽咽道:“我可能不适合这个江湖。”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合适?”宋回涯不以为然,“杀人不眨眼的,还是两面三刀的?这些人更不适合江湖。他们适合去做贼。” 年轻剑客略略抬起头,以为能从她嘴里听见什么世外高人的真知灼见,脸上悲怆之意退去几分,换成了虔诚的求教。 宋回涯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摇着头道:“我说句实话,你这人吧,武功不算高,天赋不算好,听起来,心肠不够狠,人也不够聪明。太过平平无奇。即便是给你这世上最顶尖的武学功法,再多送你十几年,你也混不出个正经名堂来。” 年轻剑客听得更想哭了,哭丧着道:“前辈,你不要再说了。” 宋回涯见他冷静下来,终于不再打击,正色道:“我看你确实不大适合这江湖。你要是真想做个猛士,向别人彰显自己悍不畏死,不如去当兵,去杀敌,不定还能捞出个功名,回去光宗耀祖。” 年轻剑客嚅嗫着说:“我以前总觉得,沙场没有江湖自由,更没有江湖风光。沙场上死生都太过轻飘飘了。” 宋回涯已是极其努力地克制了,轻轻一声:“呵。” 年轻剑客毫不在意她的嘲讽,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要往前走。嘴里喃喃自语:“我还得回去……此事全因我而起,不能再叫他杀人……” 宋回涯见他一门心思要撞南墙,无奈叫住他:“好汉等等,在你求死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那个问题?你有没有在这附近见到一个小孩儿?一个猴子似的小叫花。” 年轻剑客那缺了跟筋的脑子好似终于接回去了,顿住脚步,一个迅猛回头,目瞪口呆地凝视她良久,随后腰身一软,扑跪到她身前。 · 小乞丐被水淋了一身,哆嗦着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尖声惨叫。 “住嘴!”壮汉两眼猩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癫狂,大步向前,扼住她的脖颈,质问道,“宋回涯的剑谱呢?” 他的面目比青面獠牙的鬼怪泥像还要狰狞几分,小乞丐近距离看着他的脸,吓得瞳孔颤动,喉咙紧得发不了声,只能不住摇头,妄图朝后逃离。 壮汉揪着她的衣领提起来一点,逼问道:“我再问一遍,你先前说过的那本剑谱呢?” “我不知道啊。”小乞丐牙关打颤,嘴唇张合,吐出零碎声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这样说,想骗点钱。看你们不好惹,又害怕地跑了。” 壮汉吼叫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全是尖锐的鸣响。 她摸向怀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铜板,然而手指无力,让它滚到了地上。因脸上肿起老高,眼睛已经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窄小的缝隙,在地上找那枚铜钱。 发现就在手边后,小雀儿奋不顾身将它抓了起来。 下一刻,壮汉的脚跟着踩了上来。 小雀儿攥紧手心,撕心裂肺地惨叫。 铜钱圆润的弧度似要嵌进她的血肉里。手背被鞋底碾得皮肉模糊。 她的嗓音渐渐嘶哑小去,最后只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疼到神志恍惚时,她想起了破庙里的宋回涯,又想起对她动辄打骂的老瞎子。想起昨晚昏睡时,那仿佛飘在云端的感觉。还想起宋回涯今早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她早该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早知道就拿钱换一件新衣裳了。 壮汉见她不停嘴里在说些什么,俯身去听,没听见小乞丐的声音,倒是身后有一人发问。 “什么剑谱?” 壮汉刚要扭头,便看见一寸剑尖从自己脖颈前刺了出来,剑刃上淌着鲜红的血液,正一滴滴落在他鞋面上。 疼痛迟一步地侵袭,壮汉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几声血泡滚涌的气音。 宋回涯:“去同死人说吧。” 男人应声倒地。宋回涯用衣袖擦干血渍,收剑归鞘,跨过他的尸体朝小乞丐走了过去。往她嘴里塞了两粒药,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这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小雀儿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将脑袋搭在宋回涯的肩膀上,跟着她一路颠簸地往山下走。 山间的风凛冽地吹过来,被宋回涯挡在外面。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穿过繁茂的树林时,大片的天光照了下来,透过水光,亮得刺眼。 小乞丐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将宋回涯肩上的衣服打湿大片,到最后两手环着她的脖颈,如同刚出壳的雏鸟,张开嘴肆意大哭。 宋回涯只由着她哭。 这条路蜿蜒曲折,似有半生之远。叶声婆娑,遥遥飘向天涯尽处。 到地方后,宋回涯将她放下来,与她并肩坐在庙前的石阶上。 小乞丐步履蹒跚地走进庙里,从土里挖出一本书,捧在怀里,还给宋回涯。 宋回涯古怪道:“剑谱?” 哪个天才会将师门绝学直接揣身上?是嫌死得不够快? 她觉得自己从前该不是这么蠢的人。 翻开书本扫了两眼,表情越发诡异。 “xx叫我去杀他。这人不及谢老贼聪明。谢老贼从不请我去找打。” 下一行写: “去了。拆了他家牌匾,让他当众跪下给他家老祖宗磕了三个响头。免得他家祖坟里的尸体气得要诈尸。” “今日去谢老贼家中借了一百两。他家可真是富贵逼人,遍地黄金。下次喊梁洗也去。” “罪过,失言了。谢老贼的家财大半取自我不留山,本就该是我的,岂能算借?下次让阿勉一道去取。” “xx的刀真好啊。见不得那废物使那么好的刀,抢走扔海里去了。” “xx虐杀妇孺二十多人,我杀他,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一群人脑子都不好使。” “胡明深父子,天王老子难保。他谢仲初又算什么东西?” 宋回涯:“……” 中间还夹着许多陌生的人名。有死在她剑下的,还有她要杀的人。 小雀儿凑过脑袋来看,擦擦鼻涕,好奇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宋回涯高深莫测地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 她手指按着书页,狐疑道:“那傻子脑子被驴踢了?以为这是剑谱。” 小雀儿紧握着双手,不敢说话。 宋回涯翻到最新一页,看见上面写着: “谢仲初,非死不可。” 没了心情。 她刚要合上,从书册之间飘下一张纸。 小乞丐手快,捡起殷勤举到她面前,原是封信。 13、万事且浮休 信上写道: “师姐, “天时不宜,胡明深父子不急杀之。谢仲初早得消息,欲召集百多人设伏于苍石。谢以弱相挟,与师姐所言不过恫疑虚喝,纵师姐不至,他亦投鼠忌器,不敢如何施为。 “陆向泽身缠要务,难以抽身,我已向他去信,请他前来相助。万请等候,再行进退。 “征鸿过尽,相别已久,阿勉不日抵京,求见师姐一面。我劝之无用,望师姐早日回信。” 落笔匆匆,字迹飘逸洒脱,未写姓名。 纸上有折痕数道。 · “咳咳——” 晚秋一场大雨,朔风摧残,京城小院中,花木一夜落败,唯余满地苍凉。 是日,宋回涯的回信与死讯一同送至。许是火冷夜寒,魏凌生在书房枯坐半宿,待灯尽天明,便高烧不退,神志昏沉,数日不见转醒。 仆从静默坐于床前,端来热水,小心擦拭他额头冷汗,轻声唤道:“主子,主子?” 塘中荷叶枯残,这两日又有绵绵细雨。 魏凌生困于半梦半醒之际,在水珠滴落的潇潇秋声里,忽然忆起许多陈年旧事。 离开不留山时,宋回涯背着长剑,与他笑着叮嘱道:“往后你行走江湖,不要对旁人说,我是你师姐。” 之后风流云散,人音两疏。再见时,她一身粗浅布衣,也是这样笑道:“师弟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八百里雪山,我也走出来了。只要我宋回涯在,就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 一声惊雷滚落,照亮巍峨城墙下累累遗骨。磅礴骤雨如万壑松涛,人声尽碎。宋回涯苍白手指将剑推进他怀里。 “师弟,天高路远,今后你得学会自己走。师姐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师姐打小不记路,你记得每年代我上山,去给师父师伯上柱香。走吧。” 魏凌生忽然醒了,喉头一阵腥甜,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主子!”仆从痛哭出声,轻拍他的脊背。 魏凌生彻底醒了。视线望向窗边桌案,右手撑在床沿,颤抖不止。不过短短几日,已是形销骨立,见者生哀。 他抽回视线,惨淡笑了出来,看着面前仆从,气息微弱道:“师姐死了。” 仆从抬手抹泪,胡乱安慰:“不会的。宋大侠吉人天相,多少风浪都安稳闯过,哪有那么容易死。” “不算安稳。也是几次死里逃生。”魏凌生目光游离,轻飘飘地落在远处,自顾着轻声道,“她若真要我去相救,我还要踯躅两分,夏启,我是不是太过薄情寡义?” 仆从哽咽不成声道:“主子……” “可她怎么会死了呢?”魏凌生不解颤声道,“她怎么会真的死了吗?她从来都是有办法的。” 魏凌生此刻才惊醒过来,宋回涯,也是个只有一条命的人。 门外小童端来药碗,仆从张了张嘴,只能寡淡地劝道:“主子,您先喝药吧。” 魏凌生靠在床头,似未听见,眸光落在床架的雕纹上,嘴唇无声张合,不知在默念什么,忽又开始凄凉苦笑,浑浑噩噩。直到弯下腰,咳得要背过气去。 仆从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汤药晃动着飞溅在地。 门外一阵骚动,护卫脚步纷乱地围聚而来,大声呼喝,又不敢随意动手,只能抬刀横挡,连连后退。 “站住!” “退下!” “公子请出去!”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假面,面饰上只留眼睛处的孔眼。右手举着块石碑,气势汹汹地从前院杀来。 他大步逼近至魏凌生屋前,将手中墓碑抛落在地。 巨石砸在泥地上,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青年以臂膀撞开众人,脾气暴烈上前,一脚踹开木门。 紧闭数日的门窗骤然打开,冷风凶猛倒灌。屋内浓重的药味跟着飘散出来,闻得青年皱了皱眉。 仆从慌忙起身,挡在魏凌生身前。 青年朝里一看,嗤笑道:“这不是醒了吗?听他们说的,我还以为你已经病死在床上了。” 仆从听得恼怒,正要解释,被魏凌生挥手打断。 青年冷笑,话更说得狠绝:“你凭什么给我师姐立碑?不如把这晦气留着,早给自己打个棺材。你死了,她都不可能死!” 魏凌生平淡道:“九泉之后的事情,我自己都不关心,就更不牢师弟忧虑了。” 青年喉结滚动,仍是尖刻针对道:“魏凌生,你可别真死了啊。你若在此时死了,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咒骂着与你陪葬了。” 魏凌生半倚在床,笑意温和,唇角一抹未擦干净的血痕,倒给他添了几分气色,显得精神许多,还同平日一般,操持着种令人厌恶的从容。 “多谢师弟关心,我好得很。这盘好棋方开了个头。我还等着师弟入局,助我落子。” 青年肩膀轻耸又落下,似是怨憎,难以抑制地道:“也是,人是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指引师姐去杀胡明深,她怎会一意孤行。你这宏图霸业之后,还能塞得下几分真心?所以,莫装出个什么伤怀的模样,眼下这里,可没人能欣赏你的好戏。” 边上仆从看不过去,插嘴说道:“公子今日来,若只是为了气我主子,还是另挑个时日吧。我家主子大病初愈,该休息了。” “不必你来送客!”男子怒而转身,未曾踏进房门半步,离去前又回头抛下一句,“你不如一辈子苟缩在你的高阁里,做你百岁千秋的美梦吧!只是别再带上我师姐!” 待大门合紧,光线暗去,魏凌生身上复又退去那些神采,眼神死气沉沉。 仆从给他递药,他接过后大口喝尽。嶙峋指节握在瓷碗上,尤为刺目。 仆从伸手准备去接,魏凌生像是迟钝的,终于回味过来那个笑话:“我哪来的百岁千秋啊?” 他将碗摔到地上,左手高悬,静静看着,唇角上扬,有种隐晦而残酷的癫狂:“不过死前,也要拉上那群蝗鼠奸邪,一同埋葬吧。” 仆从拿了扫帚,埋头清扫地上的碎片。不时偏过视线,红着眼睛看向魏凌生。见他不再发呆,而是抬手指向桌案,赶忙过去将桌上一封压着的书信给他取来。 魏凌生展开书信,上面字字句句清晰写道: “师弟,我生来粗浅鄙陋,不像你饱读诗书,我只明白一个道理:逆行风雪当折腰,执剑冲杀当挺身。 “我能卑躬屈身,庇寒士于凋摧之下。 “也有一身傲骨,可顶立于天地之间。 “师弟,我跪得下,站得起。不需你来救。” “主子……” 仆从缓缓蹲下身,思虑再三,担忧地问,“您没事吧?陆将军尚未来信,也许事有转圜呢?” 魏凌生捏着信纸,一瞬不瞬地看,眼神空落落的,唇角肌肉抽动了下,低声讷讷道:“我好得很。” · 日已西沉。 宋回涯的目光游离在渺远余晖之间,悠远遐思。 小乞丐在一旁揭开锅盖,叫道:“大侠,水开了。” 她不顾蒸汽滚烫,舀出一碗热水,打湿洗净的麻布,先递给宋回涯。 宋回涯没接,她便自觉收了回来,擦洗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一阵抽气。 宋回涯问:“你想以后我怎么叫你?” 小乞丐乖巧说:“什么都可以!”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宋回涯屈身,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两个字,“知怯。” “知怯?”小丫头放下湿布跑过来,歪着脑袋念了两遍,将那二字牢牢记在心里,仰头问,“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拍拍手上灰尘,耐心解释道:“意思是让你做事不要太莽撞。惜命些,可以长命百岁。” “那还不如直接叫百岁呢!”小丫头笑嘻嘻道,“我不过我更喜欢家财万贯,叫万贯也可以!” 宋回涯失笑摇头,提着她的衣领起身,说:“不好听。不过你竟然知道什么叫家财万贯。真是不容易。” “这有什么?我还知道金碧辉煌、雕梁玉栋、荣华富贵!”小丫头摇头晃脑地卖弄,末了又问,“对了师父,那我姓什么呀?” 宋回涯当没察觉她的称呼,面色如常道:“随便挑个你喜欢的。” “我跟着师父您姓呗。”小雀儿说着停顿了一下,用余光忐忑瞄着她,再次试探道,“师父?” 宋回涯说:“我姓宋。” 宋知怯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 “您也姓宋啊,江湖人那么多人都姓宋?”她虚伪地惊叹了声,捡了跟细枝条抓在手上,“唰唰”一顿乱舞,冲上前去,开怀笑道,“好!以后,我就叫宋知怯了!” 她在空地上一通乱跑,累了又转回来,鬼灵精地问:“师父,还没问过您,您叫什么?” 宋回涯倒出水,浇灭火堆,简短道:“你叫我师父就可以。” 宋知怯缠着她追问:“那旁人若是问起我师父是谁,我该怎么答呢?” 宋回涯拿起剑往山下走去,搪塞道:“就说我是你宋知怯的师父。” 宋知怯迈着腿小跑跟上,嘴里静不了片刻,非要拉着宋回涯闲扯:“啊?可他们又不在乎我是谁,说了等是没说啊!” 宋回涯拍拍她的头:“所以你往后出息些。师父就仰仗你的名号了。” 宋知怯嘿嘿笑道:“好勒,那我一定好好习武!成为当代大侠!” 山道上行人隐没于树影,只有声音还在风中盘旋回荡。 “师父?” “师父!!” “闭嘴。” “诶!知道了师父!” 14、万事且浮休 经过山下一段路时,宋回涯停了下来,按着徒弟的肩膀,让她跪下朝着北面磕三个头。 宋知怯不解其意,还是顺从做了。 她对磕头这件事情颇有心得。跪得端正,拜得流畅,很是庄重。只是一开口又暴露出本性中的不正经来,问:“师父,我在拜什么?” 宋回涯只说:“要走了,再拜一拜这地方。无论如何也是你的故乡。” 宋知怯“哦”了一声,主动说:“那边客栈里有个伙计,以前总是喜欢打骂我。一有客来他便拿着棍子轰赶,我捡点东西吃,他也黑着脸要追出我三地里。” 她晃动着手臂,步伐迈得极大,贴着土道边缘的轨迹,像株随风摆动的蓬草,走得很散漫。 “不过嘛……”宋知怯长长拉着声线,咧嘴笑道,“人还不算坏哩。以后我要是出息了,再回这破村庄来,他只要好声好气地叫我一声宋大侠,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宋知怯开心得忘乎所以,没一会儿便忘了这个话题,又拐到别的地方去。 宋回涯始终没有说话。 临近官道时,二人遇见了一个行尸走肉的妇人,对方身后背着个半大的孩子,脚步踉跄,走得歪歪扭扭。 她深深驼着背,头快低到腰上去,因此与宋回涯临得近了才看见她的身影,两条腿像不会弯曲的木块,一转方向,直愣愣地朝边上倒去。 宋回涯眼明手快扶了一把,触手后发现背上孩子已经没了声息。这样的冷天,皮肉已开始腐朽,想是死了好几日。 宋知怯个子矮,更早看见那双垂落在妇人身前的手。见宋回涯动作就想开口,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下来。 她以为像师父这样的好人,会对此流露出慈悲不忍,结果宋回涯依旧是沉默,眼神中也没那种泛滥的怜悯。只是表情很淡,目光若有所思地追着对方背影,好似在看水中的月亮——某种远得不可触及的东西。 “前段时日出去逃难的人,如今陆续都回来了。”宋知怯观察着师父的表情,稚嫩的声音说着极为老成的话,“天底下,世道都一样。出了门才发现,没有我们这些人能去的地方。回来,还能做个饿死的良民。出去,只能做个饿死的流民了。” 宋回涯低低“嗯”了一声。直到对方脚底拖出的那道臃肿影子渐薄远去,才又恢复如常,同徒弟浅笑一下。 宋知怯这时候终于晓得问:“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啊?” “与人有约。”宋回涯说,“若我生还,正月之前,断雁城见。” 这是书上所写。宋回涯想去看看,自己活下来后要去见的第一个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宋知怯踮起脚,只关心一件事,“他有钱吗?” “或许吧。”宋回涯模棱两可地道,“我认识的人里,该少有泛泛之辈。” “有钱人呐?!”宋知怯两眼陡然绽放出明亮光彩,开始幻想起未来的富贵日子,对着山道尽头遥遥而望。 坐到牛车上,她还在不安分地比划:“富贵人家是不是有特别麻烦的礼数?听说他们吃饭都不用自己的手。” 她模拟着各种斟茶的动作,端到宋回涯面前,点着脑袋道:“师父请喝茶!” 被宋回涯点着额头按了下去,才闭上眼睛笑眯眯地躺在干稻草上,嘀咕着睡着了。 车辆的辙印应和着老牛的嘶声,滚滚向前。旧梦被碾碎在扬起的黄尘中,随着两侧延绵后退的山线,留在了萧条平静的城镇里。 骏马喷出长长的鼻息,车辆远远停在青石砖上。曙色熹微中,男人走下车厢。身旁仆从提着灯,小跑至前方为他照明。 上朝的官员已列在殿前等候,见他出现,神色各异,或亲近寒暄,或生疏颔首。短暂骚动过后,复又一派风平浪静。 早朝只草草议了几句,不到半个时辰便提早结束。退朝之后,魏凌生与其余几名重臣一道前往书房。 年轻君王坐在宽敞桌案后,比朝堂上更拘谨两分,先是担忧了两句魏凌生的病情,再正襟危坐,议起正事。 魏凌生主动出声,为陆向泽请功。 上首青年以余光打量下方臣子的脸色,见众人皆低头不言,按着座椅扶手,含混推说再议。 魏凌生不置可否,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两手交予内侍,禀道:“臣还有奏议。请陛下鉴事。” 青年提心吊胆地打开奏折,果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一排人名,顿时看得两眼发黑、呼吸困难。想起了魏凌生请病前留在他这里的一沓奏疏,全被他推脱了下去。今日在厅内重提。 最后书房中,只剩魏凌生一人声音。越说越是气虚,需不时停下咳嗽两声,亦无人敢出声打断。 直到魏凌生从内侍手中端过水杯,边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苍鬓男子才睁开眼,状似关切地问:“大夫的身体还吃得消吗?莫要强撑才是。” 魏凌生语气谦恭道:“多谢侍中关心,并无大碍。本是职责所在,岂敢耽误。” 陛下眼神发虚,肩膀微垮,显然心不在此,从头到尾没听进几句。与下方的苍鬓官员对上视线后,更是如坐针毡,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姿势,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魏凌生自顾着说,待将几十名官员都陈述了一遍,躬身行礼请裁。 几位老臣站得腰酸腿软,满脸疲态,见他事毕,悄然松了口气。 青年还是那番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推说魏凌生所奏之事已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核,再议。 只是这次他说得极其没有底气,深谙魏凌生不能善罢甘休。不知他报复的手段留在何处。 谢仲初这些年能威霸武林,令群雄俯首,哪里能少得了侍中的扶持与提携? 他是不必非杀宋回涯不可的……有切骨之恨的也不在他。 青年瞥一眼苍鬓男子,又看向魏凌生,手心一片虚汗。 岂料魏凌生并无怒色,如常揭过,平静续道:“臣还有一事。” 众人刚松弛下去的肩膀肌肉又再次紧绷起来,感觉足底一阵疼痛。年轻君主亦是喉头发紧。 魏凌生道:“臣想为王御史求情。” 听到是自己能处理的事,年轻君王精神一震,身体前倾了些,笑着与他拉近距离:“哪位王御史?大哥病重修养,什么大事,还需惊动到您?”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监察御史王孝添,前几日不慎失手,无意误杀恒州都督,许平。” “你杀——” 年轻君王脸色猛然大变,脊背朝后靠去,按着桌面就要起身。最后生生忍了下来,脸色还在不断青白变化,唇角紧抿,顶着虚汗在苍鬓男子与魏凌生之间扫视。 苍鬓男子转过头,尾音稍扬道:“哦?是闯进都督府,动刀将人杀死的那种无意吗?” 魏凌生此时脸上才有了些表情,轻笑道:“侍中这话说得荒唐。王御史是在街边酒肆偶遇的许将军。许将军醉酒失言,与友人吹嘘,当众辱骂陛下,盛赞胡人勇猛,堪称大逆不道。王御史与其发生口角争执,好言劝谏,不料反惹恼将军,许将军抽刀欲要当街行凶,王御史自然只能慌乱窜逃。一追一赶间,许将军脚滑,不慎摔了一跤。手中刀刃刺入自己心肺,当场殒命。实乃意外。” 苍鬓男子不住点头,最后问:“那许将军的尸身呢?” 魏凌生遗憾叹息道:“王御史自知罪责难逃,自缚双手,投案认罪。许将军的尸身暂存于府衙,可夜里不知怎么,衙门后院忽然起火,仵作尚未能及时验尸,许将军的尸体便被烧没了。” 苍鬓男子仰起头,怅惘道:“许将军上任不足两年,不想便命丧恒州,可惜啊。” 魏凌生跟着感慨说:“边州便是如此,常有意外。不是谋财之地啊。” “纵火之人逃遁入都督府,府衙官差一路追去,未缉得罪犯,倒意外搜出许将军的诸多罪证。”魏凌生挺起脊背,掷地有声道,“许平贪污冒饷,强占民田,挠政行私,亏恩剥下。竭民之膏血,填求之无厌。本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望陛下念王御史之忠义,减其罪责,从轻发落。” 苍鬓男子气笑道:“好好好!一八品小官,敢杀边州都督,还有御史大夫为之求情!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何不说,是一忠君之臣,杀一奸佞滥官呢?” 苍鬓男子眸中凶光大盛,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侧身睨向魏凌生。 魏凌生目不斜视,不为所动。 现场陷入一阵死寂,直至一官员出列道:“臣请命,审理此案。” 年轻君主疲惫道:“好,那就劳烦卢尚书。” 已是正午,天空一碧如洗,日光赫赫刺目。 连着冷了几日,今日回温,京师又是一片燥热。 魏凌生走在人群中间,唇色惨白,面容憔悴,与身旁臣子小声交谈。 苍鬓男子不急不缓地走在后头,抚掌笑道:“曾以为王爷与宋回涯是同门情深。是以当年王爷落难之时,宋回涯还曾孤身赴会,千里相送。如今宋回涯尚尸骨不明,王爷便急于立碑。不出一日,就有人替您不平,出手杀人了。倒像是王爷在盼着自己师姐死啊。再真真假假地病上一场,如此不损自己仁义之名,便能铲平眼中祸患。” 魏凌生置若罔闻。 “那位王御史,究竟是个什么高人?能当街与许将军追逐打闹,让他不慎自戕身亡。许平再无能,好歹也是个武将,醉酒后会追不上一个文官?”苍鬓男子唏嘘道,“宋回涯九泉之下若是知晓,自己一条命可换一州都督,还有一位监察御史的前程做添头,不知该作何想法?是欣慰,或是心凉呢?该不会她执意前往无名涯,也是听人指示,一心赴死?” 魏凌生步伐不算稳健,稍稍放缓。边上臣子扯了扯他的衣袖,恨不能架着他快跑上前,以早些脱离这些是非争议。 苍鬓男子身侧一武官接过话头道:“都说江湖最讲快意恩仇,可下官却曾听闻,江湖中也不乏背信弃义之人。为一己私利,手足、亲朋,皆可以化为手中刀刃。那些还不过是井底之蛙,所见不过是碗口之大,争夺不过是蝇头小利。若是他们能窥见庙宇之高,得见天地之阔,什么仁义道德,就都只剩嘴上厉害了。王爷一看便是能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天下何人不可欺?区区师姐……” 魏凌生忽然止步,转身朝二人走了过去。 边上几名臣子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靠去,各自立在二人身后,等着劝架。 至于打,那是半斤八两,都挨不了两顿揍的。还是罢了。 武将以为他是被踩中痛脚,所以才返身回来,与他对视之后,才发现他目光澄澈,无波无澜,不像是动怒。 魏凌生辨认着方向,抬手指向某处,说道:“我刚出生时,父亲原想给我起名叫凌山,因为大梁北面有一座光寒山,曾是大梁的国土,因先祖战败,割与胡人。胡人可以越过那座山脉,肆意践踏我汉人的国土,而我大梁的兵马,数十年来,前赴后继地埋于荒野,却没有一次能跨过那道山关。” 武将听他讲述,表情不自觉凝重。魏凌生却是唇角带笑,只是眼中毫无笑意。 “我出生后满月,大梁刚打了一次败仗。胡人退去后,我父亲站在城墙上往下看,泥土都是红的,风是腥臭的,下脚的每一寸土地里,都染着血、躺着人。 “他发现那座山,比天还要高。可我大梁跨不过去的,又并不只是那座山。 “于是他给我改了名字。” 魏凌生分明文弱,长相、声音、气质,俱是温润,可骨髓深处又有种豪纵疏狂的魄力,乃至是无所顾忌的狠辣,叫他冷下脸时,有股凛然不可犯的威势。 “非死不可求生。即便是踩着无数百姓的尸骨,有朝一日,我也要带着大梁翻过光寒山。”他该是在回答武将先前的那句挖苦,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天道我也敢欺。求权、求财、求名之人,都别挡我的路。” 魏凌生眸光烁亮,瞳孔中似乎盛了一轮大日,睁眼可见青天。 宋知怯抬手挡了下眼睛,清透的瞳孔中映着一间朴素的茅草屋、一圈潦草的篱笆栏,张着嘴,一脸希望破碎的崩溃,肩上包袱滑落在地,问道:“师父,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宋回涯沉吟道:“嗯……可能吧。” 宋知怯说:“那走吧!” 她转身朝来时路走,宋回涯推开竹门,进了小院。 宋知怯跺了跺脚,提起包袱跟了进去。 15、万事且浮休 院内只有一个白头老汉,穿着一件麻制的短上衣,一条带着好几个破洞,长度不过脚踝的旧裤子。坐在屋前,专心致志地磨着手中宽刀。 铁片与磨刀石铿铿锵锵地碰撞,老者心神投入,除却二人刚出现时随意瞥来的一眼,再未附赠一个多余的眼神。 宋回涯进到院来,他也没给任何反应。 宋回涯半蹲到他身前,手指迅速拭了下刀身,觉得不过是把极普通的刀,仅是磨得锋利一些而已,与所谓名兵毫无关系,不值得如此宝贝的对待。 老者从一旁的盆里舀了点水,泼到刀片上,拧动手腕转了个方向,复又旁若无人地磨砺。 宋回涯说:“要磨过头了吧。” 老者应是不满有人对他指点,没好气地道:“还活着啊?” 他的关节、指节,都较常人更为粗大,即便是坐着,也可以打量出该是个不算高的人。偏偏一双手脚大得与身高截然不符,瞧着颇为诡异。 手上皮肤偏黑,掌心覆着的老茧厚得能盖过掌纹,手背松弛的皮肤上带着年老的褐斑,真实地暴露着他的年龄。 古怪在,这样阴寒的冬季,他只穿了那么一件单衣,身上竟还有源源不绝的热气在往外冒,坐在冷风里,肌肉上飘着层茫茫的白烟,叫他整个人好似被火点着了一样。 宋回涯暗自审视着他,闻言笑道:“听起来,您似乎不怎么高兴?” 老汉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命长,算得上什么稀奇的事?” 宋回涯见他反应冷淡,觉得二人之间应当没什么深厚交情,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老头儿,为何会让自己在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即便从坟墓里爬出来,都要第一个来见。 “您……”她有理有据地推测道,“是不是欠我银子?” 老汉瞅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磨刀。 片刻后又抬高视线认真看了看她,手上动作停了。拿起挂在腿上的一块麻布,随意擦了把后,在宋回涯脑袋上敲了敲。 跟拍冬瓜似的,听着声儿一本正经地问:“你把自己脑子送给驴踢了?” 宋回涯:“……” 宋知怯已迈着短腿在前院晃了一圈,眼珠朝四面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碰碰杂草,一会儿踢踢桌椅,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抱着包袱旁听许久,此时毫不犹豫地喊:“他骂你呢!师父!他骂你两次了!” 宋回涯抬手一挥,示意她不要插嘴。 宋知怯将手中东西扔到中间的石桌上,颠颠跑到她身后,卷起袖口,两手叉腰,挺胸收腹,龇牙咧嘴,一副十足狗腿,随时可以冲上去咬人的模样。 然而宋回涯只迤迤然找了把木凳坐下,全不将他方才的讥笑放在心上。 她四肢纤长,坐在那矮小的杌凳上,有种施展不开的委屈。宋知怯碎步过去,给她捶背掐肩,殷勤地伺候。又自行端过桌上的茶壶,用路上练习过多次的姿势,给宋回涯倒了杯水。 老者即便再沉得住气,看着这一对师徒,还是觉得有些纳闷。指着宋知怯道:“你买不起衣服?你从哪里找来的徒弟?” 宋回涯头疼道:“你自己问她。” 宋知怯甩了甩衣袖,天真笑道:“不舍得穿嘞!穿上都不敢走路了。等我以后再穿。” 她头上长了疮,宋回涯便给她把头发剪短了。还执着地穿着那身快烂成碎布头的旧衣裳,看着像是从乞丐窝里顺手拎出来的,说不出的寒酸。 老者的话变多了:“你为何心血来潮收了个徒弟?” 他周身气势忽然涨了一层,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可肩背上的肌肉微微绷紧,有种猛兽在凝视猎物时的悍厉,笃定地道:“你不会收徒弟。” 宋知怯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紧紧拽着宋回涯的衣角,怕自己连累了她出招,又松开一些,脚尖朝着门口挪去。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坐着,与他之间隔着一条长形的磨刀石,思忖片刻,自嘲着道:“许是脑子真的被驴给踢了吧。不记事了。” 老者拾起地上的刀,问:“你没告诉你师弟你还活着?” 宋回涯若有所思,半晌后摇头道:“再想想。” 老者眼皮沉沉下压,带着种令人捉摸不清的情绪,问:“想什么?” 宋回涯极缓慢地道:“想知道我是谁。” 老者起身,将刀拿进屋里,挂到墙上。 宋回涯好奇问:“不磨了?” 只见老者又拎了把新的刀出来。 宋回涯:“……” 宋知怯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骂道:“老东西,你吓死我了!” 老者慢条斯理地坐回去,指腹按着刀背,不咸不淡地道:“新鲜事。” 宋回涯笑说:“您不信啊?” 老者如实道:“不大信。” 他有节奏地磨着刀,像是在整理思绪。 过一会儿,停住动作,又说:“信了。” 这次脊背弯下去许多,频率也快了不少。 宋知怯听得云里雾里,两手抱住了脑袋。 宋回涯原本想问,自己与他约好见面,是为了什么事情。可见他如此反应,总觉不会是什么能叫她满意的答复。摩挲着手指,猜测大抵是亡命之徒彼此间的一些允诺——譬如杀人;譬如寻仇。 于是也按住了不提。 她心中忽而有些凄楚,发觉自己半生都在尸山血海里打滚,鲜有人情。诸多惦念皆剩悲惨,如今的寻访求逐,或许也不过是另一种执迷不悟。 也是。 世人相交不过孤鸿照影,只短短相逢,不会、也不必,做什么热血相酬、肝胆相照的知己。 宋回涯两手按着膝盖,准备起身告辞,才想起来自己徒弟从方才起便没有声响,安静得过于反常。 她回过头,宋知怯还扮着没来得及收起的鬼脸,与她对上视线后,慌乱地将手背到身后。 宋回涯先前没顾得上管她,此时决定翻会儿旧账,稳稳坐着,轻声笑问:“你是不是又骂人了?” 宋知怯头皮发麻,脑筋飞快转动,想着如何解释。 老头儿斜了眼宋知怯,许是看不惯宋回涯此刻这略显寂寥的表情,施舍地说了一句:“你这徒弟与你以前,倒是有几分相似。” 宋知怯乐了,觉得这老头儿不光眼神不好,眼睛估计还是歪的,灿烂笑道:“是啊!我与我师父一样乖巧懂事,聪明灵慧!往后我还要做像我师父那样厉害的大侠!” 老头儿没有理会,看着宋回涯道:“你师父刚收下你时,知晓你本性的人都很是不解,怎么她就收了这么个徒弟?不留山素来崇尚君子之风,到了你师父这一辈,已是人丁凋零。但报出名去,都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想进门学艺的弟子,能从山脚排出三里地去。偏偏他们选了你。而你又不同得堪称惊世骇俗,视仁义为虚伪,视尊严为狗屁,嘴里从没有一句实话。打不过就骗,骗不过就求。还总跟你师父过不去,当着她面也敢冷嘲热讽,说她坏话。” 老者真情实意地点评了一句:“真是明珠上的一点灰,清池里的一块泥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你说我师父?!”宋知怯觉得他简直是在妖言惑众,扯着身前人的衣袖道,“师父,他借着胡说八道故意骂你呢!” 宋回涯听得津津有味,大笑着道:“我以前如此可恶吗?那我师父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不知道。”老头儿回忆起往事,也有种深陷其中难以抽离的恍惚,仿佛在闻一坛浓烈呛喉的酒,嘴里的字字句句都需要再一遍的斟酌,“她提起你时,只会说一句话,说你很是刻苦。别人讲你坏话,她还不高兴。你也确实是天资罕有,又对练剑一事极为勤勉。三五更都在习武,从无懈怠。一两年已抵得过人家一二十年。当时便有人说,不留山怕是要养出个祸害来。不想如今,算是一语成谶。” 宋回涯掰过徒弟肩膀,对着她端详片刻,点头道:“难怪我第一次看到这丫头就觉得面善,不妙不妙啊,我这师门从我开始,根便要歪了。” 老头儿悠然道:“你没有师门了。离开不留山时你一把火烧了书阁,领着两个师弟四处奔波。那座山后来被别人占走,新修了大门与阁楼,依旧用着不留山的名字。你师父与师伯的坟冢尚留在山上,对方没给你拆了。如今他们拜着你们的祖师堂,只是再与你没有关系了。” 不过是三言两语,宋回涯在脑海中构绘想象,从那些文字背后翻出了许多鲜活的影子,百感交集道:“原来如此。我没有师门了啊……” 宋知怯觉得这老头儿心眼坏得很,故意一见面就挑她师父的伤心事,自己还要明里暗里地骂上两句,拿别人的伤口逗乐。委婉催着宋回涯想走:“师父,我们今晚住哪儿啊?” 宋回涯又不想走了,指着老汉道:“叫爷爷。” 宋知怯从善如流,摆出个完美无瑕的笑容,熟稔叫道:“大爷,以后您就是我的亲爷爷!我给您养老送终呗。反正我一个也是送,两个也是送。我哭丧哭得可好啦!” 老汉听着表情有些扭曲。可见她笑意真诚,又不好怀疑她是在咒自己早死。扭头询问宋回涯:“你是怎么忍住了没打死她。” 宋回涯好笑道:“近年来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许多。瞧我这徒弟都觉得眉清目秀,俏皮可爱。” 宋知怯走上前,热情地咧着嘴笑,露出自己缺了一块的门牙,在老者面前直晃悠,简直比他手边的刀还要闪人,说:“爷爷,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您的都会是我的。我现在想吃我后院里的那只鸡!” 老者感觉被她“一家人”三个字折了起码三年寿,面上皱纹堆叠,见了鬼地道:“俏皮可爱?” 这孩子那门牙里漏的风,怕就是宋回涯今日撞的邪。 宋回涯伸了个懒腰,心情大好道:“爷爷如此喜欢你,定然要留你住宿,为师去看看今夜睡在哪个屋。你二人先在这里多亲近亲近。” 16、万事且浮休 风餐露宿多年,第一次睡上正经的床,哪怕只是冷硬的木板上铺一层干茅草,宋知怯反而睡不着觉了。 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才在疲累中酝酿出些许困意,天还蒙蒙亮,又被宋回涯单手拎起来,赶到门口念书。 宋知怯困得睁不开眼,听着后院公鸡的打鸣声,暗暗琢磨着要去将它们的毛都给拔秃了。 可惜老汉也起得早,看出她眼神里的阴狠杀意,寸步不离地盯着,不给她机会。 日头渐高,宋知怯走到开阔的主路上晒太阳,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学着认字。 不多时,对面的屋舍里出来个妇人,身后背着个硕大的竹筐,她两手紧紧裹着衣服,还是止不住地边走边打寒颤。许是背后重物太沉,每一步走得都不够稳当,没出这条街,果不然就脚底打滑,摔了下去。 宋知怯回头看了眼,扔下棍子跑过去,帮着将人扶起。 她美滋滋地想,师父脑袋后边儿多长着一双眼睛,这会儿肯定是看见了,不得夸她日行一善? 那妇人咳得很厉害,张口想说谢谢,岂料呛进一口风,险些背过气去。 宋知怯听着都觉得肺疼。 她离开苍石城后,没多久也开始高烧咳嗽,从宋回涯那里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此时见机,忍不住要朝人显摆,拍着胸脯自信道:“你没钱看病吗?可以上山采点草药啊,很多草药都可以治你的咳嗽,山上遍地都是。我去帮你采也成,只要你……” 她顺口就想说:给我口饭吃吧,话到嘴边紧急拐了个弯儿,改成:“赏我点钱。”。 说完琢磨了下,觉得还是有些不对。 莫非她天生就适合做小叫花? 妇人摇摇头,只觉得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好说,含糊道:“这附近没有能让你采药的山,小姑娘不要乱走,赶紧回去吧。” 宋回涯一会儿没看住,就发现自己徒弟的人影不见了。走出前院,远远瞧见她在仰着头跟一路人说话。 这丫头是狗吗?见着个人就跟在对方屁股后头跑了。 宋回涯靠在门边,喊了一声:“宋知怯!” “在呢!师父!” 小姑娘麻溜地飞奔回来。 宋回涯给她抛去一个布袋,吩咐道:“你去城里买点米,你爷爷家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宋知怯看了眼里面的钱,又比了下大小,觉得自己能背回来,将袋子挂在腰间,听话道:“好嘞!” 她伸长了脖子朝里探去,憋着坏笑刻意讨嫌道:“爷爷,等我中午买了米,咱们一起炖鸡吃!我把鸡头给您一个人留着!” 说罢小短腿抡得飞快,人跟脱笼的鸟儿一样,转瞬跑没了影。 老汉摆好了磨刀石,又开始他日复一日的枯燥活计,将那丫头的挑衅当成了耳旁风,只漫不经心地提醒了句:“你让她去,定要出事。” 宋回涯说:“那你可真是小瞧她了。我这徒弟,别的本事都没有,唯独保命的功夫最厉害。识眼色得很。” 老汉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见她不信,便没再多说。 断雁城四面环山,山顶尚是青绿,仍带有春夏时的华盛景象。 宋知怯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转了两圈,凭自己本事找到了米铺,整了整衣襟,刚要进去,里头的伙计已沉下脸,先行开口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什么地方都敢进?要是敢拿你的脏鞋踩进店里,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 宋知怯劈头盖脸挨了顿骂,也不生气,将布袋从腰上解下扔了过去,豪气地道:“装满!” 伙计听着有银钱砸落的声音,面色稍有缓和,问:“你替谁来买米?” 宋知怯一听他这样问,揣着满肚子花花肠子,装傻充愣道:“我不知道。是那边一个小娘子给我袋子,嘱托我来跑个腿。” 伙计拆开布袋查看,不知怎么又生起了气,像是后悔方才多给了她一个好脸色,要加倍地讨回来,粗声粗气地道:“装满?怎么也要一两银子!你这贱种有那钱吗?” 宋知怯挖了挖耳朵,以为是隔着数百里远,听见了村头的老黄狗在叫。 “你说多少?!” 伙计指着她鼻头大骂,口水飞溅:“狗东西,敢来我这里骗饭吃!不要命活了?” 宋知怯心头的火也是蹭蹭蹭地往上冒,伸出手大声道:“还我,我不买了!” 一妇人匆匆从后面上前,捂住宋知怯的嘴,唯唯诺诺地道:“买的买的,她是来帮我买,我实在没力气,提不动东西。您看着能买多少,就给多少吧。求求您了。” 宋知怯仰起头看她,见是早晨刚见过的人,便没有挣扎。 妇人见她懂事,这才松开手。宋知怯顺势躲到她身后。 年轻伙计正欲发作,一手已抄起边上的木棍,但那妇人卑躬屈膝地再三告饶,他寻不到由头,只好将火气咽了回去。暴躁往米袋里舀了半瓢,便扔回桌上。 妇人苦苦哀求道:“再给点吧,家里几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伙计面色不善,听她开口咳嗽,觉得晦气,一副避之不及的厌恶表情,直接将未束口的米袋扔了过去。 米从袋子里撒出来,散了一地。 妇人赶忙跪下去,两手在地上扫拢,连着黄色的泥土,一并倒进袋子里。 宋知怯以前出来要饭,要跪着。如今拿着钱出来买东西,也要跪着。 前者别人踢她、骂她、辱她,她在心里跟着骂上一句,便觉得事情过去了。 如今这等待遇,有种被人剥了骨头,踩在脚底下的愤恨。强忍着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妇人快速将米收拾好,提起袋子,抓过宋知怯的手臂带她离开。 到安静处,妇人将米袋塞进她怀里,解释说:“今年收成不好,米确实是卖得贵,一斗要五钱,普通人家哪里吃得起,只有山上的人才好用便宜的价钱买。他没见着腰牌,以为你是想骗他,所以对你凶狠。又看你落魄,存心想刁难你。你回去同家里大人说,下次别自己一个人来了。” 宋知怯双拳紧握,耿耿于怀,闷声道:“所以我说不买了。” 妇人好脾气地说:“钱进了人家手里,不买也拿不回来的。那里头的伙计、掌柜,哪个没有与山上人沾亲带故的关系?你年纪小不懂规矩,千万别去惹他们不快。” 妇人脸上的皱纹深深刻进肉里,有种饱经风霜的愁苦,眸光满是慈爱,像是一潭深邃的、略带浑浊的池水。看着她,总感觉有些不真切,仿佛时不时地在走神。 宋知怯直勾勾地与她对视。妇人眨了眨眼,又从游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说:“你们是外来人?什么都不懂,来断雁城做什么?” 宋知怯歪着头问:“山上人是什么人?” 妇人苦笑道:“山上人就是山上人啊。断雁城是因为断雁门才有的名字,你说什么是山上人?” “哦。”宋知怯不以为意地轻蔑道,“知道的是上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仙了呢。我呸!” · 宋回涯听着耳边片刻不停的磨刀声,有些烦了,觉得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又开始发痒,连着四野的风都令人积郁。 她闭着眼睛,靠在躺椅上,开口问道:“前辈,您与我应该渊源不浅吧?” 老者语调不快,可接话的速度像是急着与她撇清关系:“我与你只寥寥见过三面而已。谈不上渊源二字。” “三次?”宋回涯打探道,“包括这一次?” “不。”老者惜字如金,说完觉得对方不会消停,才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第一次是碰巧路过不留山,与你师伯有些交情,顺道上去打声招呼。结果就见着你了。” 那表情,活像是见到了扫帚星。 宋回涯厚着脸皮道:“之后怎不常来拜访呢?” 老者对她的嫌弃表现得十分直白,扯着嘴角冷笑道:“我又不嫌命长。”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笑了两声,追问道:“第二次呢?” 老汉转过头,一双泛黄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她,似要透过她看向渺远的过去,但末了也只是平静地一摆头,说:“第二次,是你来跪着求我,让我帮你去救你师伯。” 宋回涯听到前半句的时候,险些哂笑出声,到了后半段,又沉思着静默下来,片刻后才问:“您没答应吧?” 老汉“嗯”了一声:“我只答应过你师伯,保住你的命,从没有答应过他,去帮他报仇。他跟你师父都一样,是自己选的路。不留山弟子出师下山,从来生死自负,与人无尤。” 老汉多说了一句:“你问从前也没用。你与以前并无相同。” 宋回涯睁开眼睛,思绪飘飘渺渺、捉摸不定,如同在说一个旁人的事,锋利地贬斥道:“是吗?所以从前的宋回涯,是个只会跟自己人置气,遇着事了,就哭着求别人出手的废物吗?” 老汉磨刀的手停了,转过头多看了她一眼。 模糊的视野、熟悉的面庞,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十四岁的少年跪在坑洼泥泞的屋前,声嘶力竭地,涕泗横流地,一遍遍求他进山。 直至日出天明,才抬起头,怔怔遥望不留山,如同死过一遍,带着新的躯壳,失魂落魄地离去。 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觉得那个孩子太过可怜,忍不住为她申辩道:“那个废物,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宋回涯好奇问:“什么事?” 老汉一字一句道:“活着。” 宋回涯一时间很难从这轻飘飘的两个字里读出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命轻的人,不管系在哪里,都像是棵无根的蒲草。活着大抵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她问:“那第三次呢?” 老者态度已经淡了:“你若是想不起来,第三次,就当不存在吧。” 宋回涯点了点头。 几只寒鸦立在空荡荡的枯枝上,凄厉哀鸣。 宋回涯再次开口:“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老者干脆停了下来,眸光发冷,语气生硬,说道:“你继续问下去,就该要后悔了。” 宋回涯果真闭嘴。 老者看着她,没由来地生出股怒气,重声道:“你不如她!” 宋回涯没摸清头脑:“谁?我师父?” “是宋回涯!”老者说,“她什么都不怕,而你,什么都怕!” 宋回涯冤屈道:“我怕什么?” 老者抬手,拍了拍肩,再拍了拍脚边的刀。 宋回涯不敢苟同。 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去担责任,怎么去出剑?就凭别人嘴里的两句恩怨? 她无意争吵,觉得气氛太过气死沉沉,干笑着转过话题:“前辈如何称呼?” 老者提起刀,甩手进屋,用脚踹上房门,只冷冰冰丢下一句:“你不必知道!” 宋回涯吃了一鼻子灰,有些讪讪,小声嘀咕道:“这么喜怒无常啊?我不过是说了一句我自己的坏话。这老头儿分明也没少骂我啊。” 她站起身来,想起自己那个便宜徒弟。 买个米而已,怎么能去那么久? 17、万事且浮休 宋知怯仰起头,遥遥眺望着立于山顶的断雁门。 山峰高处云气蒸腾,遮掩着宛如天宫的巍峨建筑。山腰处还有碧如玉带,千回百转的清川长河。比起他们苍石城那片朴素冷清的山、水,这里的景色更有种珠翠环绕的炫丽与华美。 宋知怯不知该作何形容,隐隐约约记起宋回涯曾随口说过一个词,叫什么钟、什么秀。绞尽脑汁地想,同时在后面帮妇人推着竹筐,助她上山。 因妇人脚程慢,上山的路又铺得崎岖,纵然宋知怯是个上蹿下跳、精力充沛的猴儿,爬了一个来时辰,也跟着出了满身的热汗。 二人艰苦登山时,不时有壮汉扛着货物从旁侧经过。待队伍的最后一人两手空空,悠然闲适地出现,宋知怯立马认了出来——就是今日在米铺刁难自己的那名年轻伙计。 原是上山送米来了。 妇人见伙计先一步去同那守门的弟子搭话,拉着宋知怯原地坐了下来,暂且休息。 她的喘息声像是从古旧风箱里竭力挤出来的,沉闷而短促,偶尔的两声咳嗽,便感觉要将她胸口的气给抽干了,口齿自然也变得模糊不清。 宋知怯主动将耳朵贴了上去,听了两遍,才听懂她是在说:“你先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了。” 宋知怯瞧一眼天色,也觉得不妙,但并不多害怕,大约这就是她师父说的底气。 她是在做好事哩!宋回涯岂会责罚她? “客气了大娘。” 她换了个姿势,笑嘻嘻地望向山门,一脸看热闹的兴味。 年轻伙计起初还未注意到她二人,大抵是瞥见她们的衣着,已自行将她们从眼中剔除出去。满心满意、全神贯注,都对着那守山的弟子。 尚未靠近,三步外已先弯下腰,一副奴才样,挂着谄媚的笑容,抱拳向对方行礼。得了对方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回应。 待那弟子转过身去检查送来的米袋,伙计才顺着背后强烈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 宋知怯坐在低处,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露着口白牙,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赤^裸的嘲弄与藐视。 伙计的笑容还有一半挂在脸上,见状面皮抖动了下,竟被一孩童看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袖口,将低垂着的脖颈抬起来一点,恶狠狠剐了她一眼。 宋知怯视若无睹,半耷拉着眼皮,眸光闪烁,抬手撕扯着嘴唇上的干皮,肚子里坏水直冒,片刻后,扭头对身旁妇人道:“大娘,你的帕子能借我不?等我回去洗干净了就还给你。” “我用过了。”妇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将一块方帕拿了出来。 宋知怯两手端正接过,贴着额头擦了擦汗,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这些动作由她做起来,实是有些不伦不类。 对面的年轻伙计忍俊不禁,肆意笑了两声后鄙夷道:“一个下九流的贱皮子,也学着别人附庸风雅!山里的野猴子,都比你更像个读书人。” 他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斜睨着宋知怯,拿腔捏调地问:“你知道什么叫附庸风雅吗?” 显然对自己会用这个词感到颇为自豪。 宋知怯未如他预料的一般露出窘迫或是难堪的神态,只是将帕子方方正正地叠好了,挂在腰间,一板一眼地打过招呼,转身朝山下走去。 伙计没趣地“啧”了一声。 宋知怯走出一段,见伙计没有跟来,小跑着下行。中途找到一段石阶窄而高的拐角,从怀中摸出一串草珠子结成的手链,扯断细绳洒了几粒在地上,再把手帕盖上去。 做完后,她便去下方找了个位置安静坐着。 少顷,守门弟子清点完今日的货物,给伙计付了银钱。 伙计掂量着袋子的重量,心下不由发沉,笑得发僵的唇角随肌肉抽搐了两下,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与人告辞。背过身,快步到无人处,不死心地多数了两遍,发现起码少了一半,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娘老子的!” 伙计说完立马噤声,嘴唇张合,只敢无声咒骂,走到一半,看见掉在地上的手帕,不由迁怒,一脚重重踩了上去。当即一阵天旋地转,头脚倒了个个儿,顺着石阶往下翻滚,摔了个七荤八素,堪称惨烈,只感觉骨头都跟着裂了几根,久久不能起身。 宋知怯听见哀嚎的惨叫与重物滚落的声音交互响起,捂着嘴得意偷笑。擦了擦泛泪的眼角,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刚走出没两步,后衣领突然一紧,被人悬空拎了起来。 宋知怯顿生惊恐,奋力挣扎,回头见是宋回涯,一瞬间眉梢舒展,惊喜叫道:“师父!” 又见宋回涯面色不善,一点点收起笑容,手足无措起来。 宋回涯将她放下,默不吭声地往山道上走。 宋知怯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哪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嘴边来回打转着一堆话想说。 伙计横躺在地,疼得涕泗横流,狼嚎鬼哭。 宋回涯在他身上点了两个穴位给他止疼,说道:“我帮你叫山底的脚夫上来,送你就医。” 伙计已有些神志不清,胡乱点了点头。 “他……”宋知怯抠着手指,心里发虚,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他是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我!” 宋回涯置若罔闻,捡起一旁的方帕,拍拍灰尘塞进怀里。 正巧迎面一妇人背着竹筐拾级而下。 宋知怯如同见到再生父母,迫不及待地喊道:“大娘!” 她指着那妇人飞快申诉:“师父,我是为了帮那大娘才一直没回去!不是到这里玩儿来了!” 她迅速朝那妇人奔去,谁知刚到跟前,那女人两眼一翻,就要朝她栽倒过来。 “啊啊啊!” 宋知怯撑不住那么大的人,大叫着跳开一步。好在宋回涯及时捞了一把,拖着对方的腰身,将人在地上放平。 妇人哆嗦着睁开眼睛,嘴里说不出话。 宋回涯说:“你扶她下去。” 听她终于开口,宋知怯当是听了什么天籁,急切应道:“知道了师父!” 宋回涯伸手去接妇人身后的竹筐,第一次拎的时候,竟没直接拎起来。惊疑一声,又用了些力,才将竹筐从妇人背后解下。 筐口铺着层厚重被褥,宋回涯垂眸看着,感觉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腐臭,眉尾轻挑,想将它掀开一角。 衰弱无力的妇人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力气,猛地扑了过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按住被褥。 “不要掀开!小心吹风,当心着凉……”妇人神神叨叨地念了两句,后面几个字半吞半吐,囫囵不清,“我自己来吧。谢谢、谢谢姑娘。” 宋回涯单手拎起竹筐,轻松背到身后,温声宽慰道:“不必了,我来就行。知怯,扶着她。” 宋知怯铆着劲儿将人撑起来,用身体拄着她,吃力地道:“大娘,你怎么那么快就下来了,不是说去山上找人吗?” 卸下重担,妇人手脚力气回来一些,略略摆正身体,目光还一瞬不瞬地追在竹筐上,反应迟钝地答:“他们不让我进去。” 宋回涯问:“你来找谁?” 来的路上宋知怯已经问过两回,抢答道:“她来找她家郎君。对吧,大娘?” 提及这些问题,妇人的大脑变得浑浑噩噩,像是有些周转不动,思索了好一阵才说道:“对,我家郎君也是断雁山的脚夫,出去借钱,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 宋知怯也观出些端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大娘你没事儿吧?你撞到头了?” 妇人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痴呆地说:“没有。不疼。” 宋知怯闭嘴了,觉得有些郁闷,才发现自己跟着个疯子晃荡了一个上午。 只是早晨的时候,这妇人分明还没犯这疯症,是能把话说清楚的。怎么一个人在山上待了一会儿,脑子就不正常了? 路上妇人一直在糊里糊涂地说着浑话。临到家门口时,人又奇妙地清醒过来。一脚迈过门槛,一手按着竹门,在原地定定站了会儿,回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我儿前段时日被人抽了一巴掌,之后就病了。他们以为我儿欺负人,我儿才那么小,平时胆子小跟老鼠似的,怎么会欺负人?他只是见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觉得可怜,才过去扶了一把。那是个我们平日见不到的大人物。我上山,本是想找他问一句,为什么要打我儿?这世上,总该讲点道理吧?” 说完这句,她又开始变得逻辑不清、颠三倒四。 “他才跟这女娃儿差不多大……夜里拽着我的衣服哭,说自己没有犯错,又说对不起我。是我错才对,我不该带他去庙会。” 宋知怯抽了抽鼻子,小心窥觑了眼师父的表情,觉得自己稍稍能够感同身受。 宋回涯推着她进屋,小心将竹筐放下。妇人随着她走,眼神四散游离,声音越来越轻:“他说耳朵疼,耳朵流了好多血,可我们第二日才找人借到钱。喝了药吐了……不,喝了药就好起来了。对,喝完药马上就好了。” 妇人拍了下手,一脸恍然道:“我要去做饭了,二位留下一道吃顿饭吧。” 宋回涯好声推拒道:“不必了。家中还有人。” 说罢牵起徒弟的手,快速出了院门。 走出一丈远,宋知怯按捺不住地回头,发现妇人还倚在门边看着她们,并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 宋知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种说不清的寒意。 待拐进自己家门,宋知怯第一时间将门合上,眯着只眼,透过门缝朝女人家张望。 宋回涯走到桌边,表情晦涩,端起昨夜烧的茶水,沉默地喝了两杯。 “师父……” 宋知怯见她这态度不由发怵,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背着手局促站在墙边,视线转了一圈,过去拿起扫帚,两手平举着走过来问:“你要打我不?” 老汉在一旁“呵”地笑了声,说着风凉话:“你师父在这家里没被饿死,都算是你这做徒弟的孝顺。” 宋回涯放下杯子,长长吐出一口气,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 宋知怯两手举得发酸,反省不出问题,支吾着答道:“因为我……欺负人了?” 宋回涯笑了,冷声问:“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 小孩由衷地生出股恐惧之意,用力摇头。 宋回涯掏出方帕,放在桌上,声音发寒,气得微微颤抖:“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事当与你没有关系,既不是你的初心,也无关你的善恶,不必让你背一份生死的孽债。可是我早提醒过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似乎不曾当真。” 小孩张着嘴,战战兢兢地听。 宋回涯问:“离开苍石城前,我让你对着一个地方磕了三个响头,你以为是为什么?” 宋知怯吓得脸色煞白。老者也觉出不对,收拾了刀,默默进屋,避开战火。 “绑走你的那名江湖客,找到村外的客栈,跟里头的伙计打听你的消息。那伙计以为你闯下大祸,有意为你隐瞒,结果引来武师的杀心。归根究底,他的死,你我都有一份。” 宋回涯见她强忍着哭声,悲伤落泪,情绪稍稍平和,放缓了语速,只是措词依旧严厉。 “宋知怯,江湖就是这样,风急浪恶,不是人人都愿意与你讲道理。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就只能是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一只蚂蚁。他们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你。你以为可以靠着这些小手段,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心里痛快了?可若是今日那个青年,心肠狠绝一些,或是同你一样记仇,非要找个人宣泄。你或许命大,跟在我身边,出不了事。对面那个妇人,就要平白替你遭罪。今日是这样,明日可能是另外的人。你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我奉劝你,趁早离我远一点!我不想每日跟在你屁股后面,替你帮别人收尸!” 宋知怯跪下抱住她的腿,哭得伤心欲绝:“我错了!我改!我一定改!师父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想那么多!” 老者拿着刀走出来,看不过眼,幽幽说了一句:“心情不好,冲一个孩子发什么火?你这本事,比她还不如。” 宋知怯抹着眼泪,泣不成声道:“我师父教育我呢,你别、别管我!” 老者讨了个没趣,气笑道:“没心肝的鬼丫头。” 宋回涯摸了摸徒弟的脑袋,见她是诚心悔过,也是被她哭得心疼,叹道:“起来吧。” 宋知怯还跪着,不肯撒手。宋回涯抬脚挣开,她才慢吞吞地起身。 18、万事且浮休 老者瞅着小孩那黏糊糊的劲儿,不知她二人还要折腾多久。拎起米袋,拉着一脸“眼不见为净”的倒霉相转身走了。 等他忙活出来时,院子里一阵烟熏火燎,滚滚的浓烟从角落的位置翻腾着往上冒,宋知怯洗过了脸,正跪在地上,一面被呛得咳嗽,一面不停往火堆里扔着树叶。 老汉额头青筋根根暴突,直觉自己沉淀了几十年的耐性濒临破功,将碗筷重重往石桌上一摆,斥道:“宋回涯,你不管管你徒弟?她是要烧了我这屋?” 宋知怯回过头,怀里抱着一沓刚捡来的落叶,五官狰狞,忍泪吞声,抽噎地道:“我在给我恩人烧点纸钱哩。” 老汉也是服了这对师徒,指着她道:“你那是纸钱?!” 宋知怯可怜巴巴地道:“我又没有真纸钱。本就是心意,何必讲究那么多?” 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悲惨模样,将怀中叶片都抛了进去,紧贴着地,高扯起嗓子哭丧:“大哥,你一路走好了诶,这辈子对不住,下辈子小雀儿一定报答您……” 宋回涯踩灭了火,拽住她的衣服赶她先去吃饭。 宋知怯额头磕得一片青红,两眼更是酸涩水肿,看着桌上的饭菜第一次觉得没什么食欲,扒拉了两口,恹恹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啊?” “江湖?”宋回涯一时间找不出几面好印象,未多思考,轻佻地道,“江湖就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人,养着脖子上的脑袋,等着有朝一日摘下来,送给英雄扬名。” 宋知怯还在品味,老者已嗤之以鼻地笑出声道:“口气狂妄,瞧不起江湖啊?” 他将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地道:“见过几个沽名钓誉的人,就觉得自己了解江湖?若是没有这江湖,大梁在动荡的几十年里早亡了。哪里还由你在这里轻嘴薄舌。” 宋知怯觉得他话说得太难听,拍下筷子就要应声。宋回涯抬手将她按住,不急不躁地笑道:“那么请问前辈,您见过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老者气急咬牙道:“我何必去找那什么江湖?放眼二十年前,大梁何处不是苦海?光寒山一役后,朝廷上下皆成软脚虾。胡人的兵马打到城里去,刀枪按在百姓的脖子上,大梁的将士连气都不敢喘得更重一些,唯恐惹怒了他们,被牵连更多人。说一句万民涂炭,绝不为过! “是江湖大小门派,不胜其数的青年才俊,学成下山、隐姓埋名,前赴后继地刺杀、剿匪、诛贼,才为这天下闯出了一条血路。” 二十年对宋知怯来说太过久远了,而老者的叙述,与眼下的世事迥然不同。她听得陌生,只觉得是个离奇古怪的话本故事,想象不出彼时的任意场景。 她半趴在桌上,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啊?” 老者斜眼瞥向宋回涯,问:“你以为不留山,为何要叫不留山?” 宋回涯张开嘴,本想说不知道,临了忽然回忆起她那本书册扉页上写着的一句话,低声诵念:“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那一行小字的字迹与宋回涯的不同,不知是谁人留笔。 “不错,你不留山的名号,便是这样杀出来的。大厦将倾,凡弟子学成入世,绝不挽留。从百年底蕴的名门大派,生生杀到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小猫三两只。你想知道什么是江湖,就带着你徒弟去不留山看看,满山遍地皆是无名坟冢!” 老者闷声发笑,笑声又诡谲似哭。肩背颤动,尽是苦涩。 “武林历代传承,如此多的功法绝学、英才后辈,为何如今失散零落、青黄不接?都在那些年里死绝了。那里头也有你宋回涯的师父、师祖!” 他提及今朝,脸上便浮现出浓勃的悲愤,手指掐在石桌边缘,字字句句深恶痛疾道:“乱世而出、功成而退。生不还乡,死无名姓——那才配得上叫江湖!现在这一帮跳梁小丑算得上什么东西?潜身缩首,乖谬不正。说是豺狼,都配不上野兽的血性。放在当年,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他想问,宋回涯,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座不留山,而今,不留山呢? 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宋回涯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只是太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宋知怯捧着手中的碗,饭已经快凉了,她看着左右两个如山石枯坐的人,不知还该不该吃这口饭。 宋回涯神色黯然,痴痴地坐着,仿佛纠缠于无尽的遐思,原先的那点傲慢与轻视已荡然无存,咬着些欲说还休的离恨别绪,最后简单只说了句:“是吗?” 那为何如今,没人愿意出来,说一声道义了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宋知怯不敢生事,吃完后主动收拾了碗筷,远远绕开二人,跑去后院安静练字。 宋回涯坐在窗前,拿出那本遭她弃置的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遍。掀开眼皮,对着山头来去浮沉的云雾凝望沉思。 光影游转,风流云散。她也移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磨刀老者的身前,递去一把黑色铁剑。 “前辈,能否帮我磨一下剑。” 老者抬起头,与她澄明的双目对视片晌,方如梦初醒,眉梢动了动,擦干净手,肃穆接过长剑。 他抽出剑身,铁刃泛着冷光,锋芒慑人,只是久未出鞘,已有些生锈。 “锵” 石块与剑刃交鸣,发出清越的响声。细小水花飞溅而出,带着如血的锈渍。 老者手指按着铁刃,压低了上身,忽而开口道:“我给自己起名叫钱二两,江湖人也曾叫我北屠刀。不过这两个名字,我都不是很喜欢。” “北屠刀?听起来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啊。”宋回涯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悠然惬意地与他闲聊道,“老爷子,看您如今都差不多金盆洗手了,怎么会又与我这样的麻烦精扯上关系?” “你先前问我,第三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者专注地看着手中剑光,埋头道,“你出钱,买了我一条命。” 宋回涯好奇问:“我花了多少钱?” 钱老胸腔发力,嗓音多出种低沉的厚重感,清晰抛出两个字:“二两。” “还真是如此?”宋回涯吃惊了,身体前倾,怅然叹息,“一条命那么不值钱吗?” 钱老静默稍许,浅淡的语气中夹杂着微末的哀怨,说:“值钱得很。只是这世道太贱了,卖不上什么价。” 宋回涯颔首,乏味道:“也是,所见所闻,全不是什么好事。” 钱老停下动作,左手托住铁剑,对着皓亮的日光检查着锋刃。 宋回涯与他商量:“前辈,您平日若闲着无事,别磨刀了,帮我教教我徒弟呗。” 钱老拿过布帕,顺着剑锋仔细拭去,哂笑道:“那是你的徒弟,我为什么要教她?” 他归剑入鞘,扔进宋回涯的怀中,问:“你为何要收这个徒弟?” 宋回涯看着剑上的刻字,说:“我教徒弟做人,也是在问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老说:“现在知道了?” 宋回涯灿然笑道:“是个好管闲事的俗人。” “嗯……比你以前好多了。”钱老继续磨自己的刀,“你以前遇到了闲事,从不乐意去管,只会说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气得你师父手中棍子都捏断了几根,不许你随意下山。” 宋回涯刚想顺势胡扯两句,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钱老黑下脸,当即拎起刀,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走去。 紧跟着传来宋知怯拙劣的狡辩:“爷爷,没人跟我说话,我只是想跟这只鸡谈谈心!动物是有灵性的!哎哟——” 宋回涯无奈失笑,拄着长剑起身,拿过一旁的斗笠,踱步走向对街的院落。 妇人已清扫过地上的残叶,院中水缸见底,桌上摆着几个空荡的餐盘。 她人在屋里,将孩子从竹筐里抱了出来,平放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正用一条打湿的巾帕,给他擦拭四肢。 “娘给你擦擦身子。”妇人坐在床沿,温柔地看着孩子,握住他的手,嘴里小声安抚,“我儿是个爱干净的人,是不是?你乖啊。睡一会儿就起来吃饭了。” 她不敢用力,又抹不去尸体上的黑斑,只能魔怔似反复地擦洗。 宋回涯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残酷地拆穿:“他已经死了。” 妇人充耳不闻,该是视线太过迷离,看不真切,将儿子的手抬得更高了些,凑近眼前,连着指甲一丝不苟地清理。 宋回涯斜倚着门框,兀自道:“你若是想就这样过下去,那便当我今日没来过。可你若真想问这天下一句公道,我可以带你上山。” 她话音未落,妇人已倏然转身,朝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上山!” 她说出这句,再不能自欺欺人,精神骤然崩溃,软倒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 她膝行上前,想去抓宋回涯的衣角,抬手只摸了个空,蹭到一片白光。 “求求女侠,我想上山,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一家踏实本分,不欺善、不作恶,怎么就因为一个巴掌,落得个家破人亡?”妇人捂着胸口,疼得椎心泣血,“今日我上山,他们说我郎君也死了,我郎君也死了!他只是借了几两给我儿看病的钱。我儿没活,他也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 宋回涯蹲下身,认真听她说完了,缓声道:“我先同你说清楚,我可以替你出头,但我保不了你的安危。你今日同我上了山,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妇人激动说:“我不怕!他断雁门何时给我过活路?他是大人物,他是山岳一样的大人物,我们活在山底,甚至不配知道他是谁。可我们难道就活该被当是路边的野狗一样糟践吗?山上的人就是这样的道理吗?是吗?” “你若问我,我会说不是。可他们不是我。”宋回涯和颜悦色地道,“所以你想问个什么公道?你要杀了他吗?” 妇人一时竟有些迷茫,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我不要他死。我要他三跪九叩,去我儿和郎君坟前祭拜。我要他认错!” “好。”宋回涯应下。抓起斗笠,戴在头上,将女人扶起,问:“如何称呼?” 妇人犹不敢置信,一半重量靠在她身上,恍恍惚惚地答:“二娘。” “好。二娘。”宋回涯松开手,语气柔和而坚毅,“站稳了。走吧。” 19、万事且浮休 这次今日第二次站在断雁山的石阶上。 日暮时分的橙红霞光落在连绵山峦间,蜿蜒盘曲的小径上流淌着滚滚余晖,如同自云天深处投下的万丈垂影。 脚底踩住的每一步,似乎都在逆着这道倾天而下的磅礴浪潮——越山、攀峰,叩问天高。 天高可问否? 不知是疲累,还是生怯,女人终是停住了。 她半侧着脸,没有看向身后人,只是这一刻,胸中的澎湃意气再次被直入九霄的山海拦了下来。 她踯躅想问:大侠,您形单影只,凭着双拳两腿,能走得到头吗? 宋回涯抬了抬遮住眉眼的斗笠,笑着上前,手掌按在她后背,轻轻一推。 二娘只感觉脚下生风,眨眼间,人已跨过重重台阶,站在山门之外。 她仰起头,望着巨大青石上笔走龙蛇的“断雁”二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而为人的尊严,在这浩大恢弘的气势前,被撑了起来。 守山弟子未听见足声,偏转过视线才发现对面多站了个人,脸上先是一惊再是一怒,指着她斥问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赶紧滚了吗?若还不识好歹,当真要对你不客气!” “我来带她上山。” 弟子诧异看去,挪开半步,才看见女子身后还站着一位从容剑客。 “请问阁下是何人?”弟子被她周身气场震住,以为是不认识的贵客,低下头谦恭问了一句,“前辈可有拜帖?” 宋回涯斜握着剑身,虚靠在肩上,气定神闲地道:“拜帖自然是没有,将你山中管事叫出来,我来找一个人,讨一个公道。” 弟子表情呆愣,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以为是受人戏耍,勃然大怒道:“哪里来的猖獗鼠辈,也敢到我断雁门来撒泼放肆!” 他眼尾斜向二娘,凶横道:“你以为找了个帮手?我看你是找了条死路!” 弟子一手按住刀柄,就要抽刀,白刃尚未出鞘,便看见一截黑铁以迅雷之势劈在他的兵器上。 一股莫大的力劲从双臂与腰侧荡来,震得他骨骼发麻,身体刚打了个寒颤,人已倒飞出去。 弟子眩晕地睁开眼,半边身体还在麻痹,面露骇色,慌忙从腰间摸出鸣镝,朝天空射去。 不多时,山顶传来仓促凌乱的钟声。与那阵阵雄浑声浪一道赶来的,是如乌云汇聚的山门弟子。 人潮从四面向着二人涌来。宋回涯甩动着手中长剑,潇洒迈步,温和笑道:“二娘,告诉他们,你来做什么。” 二娘颤颤巍巍地抬脚,穿过高耸的石门,面向来势汹汹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挺着胸膛高声怒吼道:“把我郎君的尸首,还给我!把我儿的命,还给我!都还我!” 宋回涯跟在她身后,清冽的声音激荡而去,语气平和道:“听见了吗?如果听不见的话,我便一路打上山去。砸了你们的牌匾,拆了你们的祖师堂,再和你们好好说一遍。” 周遭顿时骂声一片,沸沸扬扬,震耳欲聋。刀光剑影交错,寒浪叠起,悍然扑杀过来。 “找死!” “哪里来的狗,也敢在门前狂吠!” “断雁门岂是你这样的贱种可闯?!脏了我山门的地!” 二娘耳边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声势吞没,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宋回涯的剑尖抵住她的脊背,泰然自若道:“二娘,只管往前走。我看看谁能拦得住。” 二娘便闭着眼睛朝前走了一步。 宋回涯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所谓山上的大人物,其实离近了看,也没什么好怕的。” 冲杀的宏大阵仗引动地面微微震颤。 二娘以为面前该是千军万马,睁开眼,率先映入的眼帘的只是一双骨骼分明的手。 那只手惨白得几乎没多少血色,多年习武,青筋与肌肉俱是线条分明地外突,手中握着的剑却是黑得透彻,沉沉如夜,幽冷如霜。 一剑顶去,挡住迎面袭来的刀锋,霎时破开密不透风的杀机。 随即长剑脱手,环着她的脖颈横扫而过,二娘余光觑见那抹残影从她右侧瞬移至左,身形竟比剑光更快,再次抓住飞旋的剑身,足尖稍一点地,长身凌空而起,右腿朝后鞭踢,霸道地从人群正中劈出一条道来。 前排弟子被打得措手不及,被击中的部位虽不是要害,可气血受强劲内息涤荡,一时间手脚脱力,直挺挺地瘫倒,吓得后方同伴方阵大乱, 二娘看着地上哀嚎痛呼的青年,浑身战栗不止,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冲涌着一种热血沸腾的激荡。 那股热流畅通无阻地传向大脑,让她理智一时觉得清醒,一时觉得虚妄。不待厘清,人已大步朝前跑了过去。 一群青年望着她,目光稍有偏移,瞳孔颤动,面上浮出难以掩饰的怖悚。 宋回涯口气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声音清亮若黄钟大吕,盖过对面那阵喧天的嘈杂:“谁若再拦,我的剑,就要出鞘了。” 人群陡然退开数步,一众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纷纷又喊叫着逃散开来。熙攘中已听不清具体是在鬼叫着什么。 也仍有几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好汉,继续抄着刀剑奋勇上前。 宋回涯左手轻按在二娘肩头,身形如鸿雁腾起,夹着剑鞘的两指微松,伴着一声清越剑鸣,剑鞘滑入二娘怀中,寒芒刺向负隅顽抗的青年。 前排弟子再做躲闪已是不及,被那携风雨撼山林似的一剑骇得狼狈不堪,面上惊恐万状,脚下踉跄后退。 待寒光收敛,瞪大了双目看着胸前飙出一道血线,两眼为黑光笼罩,人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倒。 宋回涯剑尖悬垂,血珠顺着滚落下来,在石砖上缓缓散开,略带失望道:“不堪一击。自讨苦吃。浪费时间。” 弟子嘴唇哆嗦,抖如筛糠,被身后人扶起时,才意识到宋回涯手下留情,容他在生死线上走会一遭。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朗声笑道:“二娘,不如就去山顶看看。与山脚人间,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大约是见态势濒临崩溃,局面实在操稳不住,总算有人匆匆自山上赶来,伸长了手臂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 弟子们闻声如蒙大赦,再次散开一圈,唯恐避之不及。 宋回涯转着手中兵刃,朝青石块间的缝隙中随意一刺,剑身穿透坚硬的地表,轻巧得像扎入一层松软泥地,直挺挺伫在地上。 那锦衣男子大步流星,从高处阁楼上赶来,见此一幕,眼角微微抽动,两手抱拳,神色郑重地说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何故来我断雁门寻事,有何要求,难道不可相商吗?” 四下人声鼎沸,他回头警告地睨了一眼,周围的窃窃私语才勉强隐去三分。 宋回涯无辜说:“可不是我主动挑事。我分明道过来意,一群虾兵非要赶上前来打上一场,我只好给他们松松筋骨。” 男子强忍着脾气,谦谦有礼地道:“原是弟子们不明缘由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解惑。若是我断雁门的过错,在下做主,自会给阁下一个交代。可阁下今日不给情面闯我山头,伤我门内弟子,也需留个合理解释。” 宋回涯看他一脸阴邪,懒得多说,指向二娘:“苦主在那儿。” 锦衣男子这才将目光转向一侧,看清二娘面容之后,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又实在回忆不起来。见她短褐穿结,蓬头垢面,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做了个手势,请她开口。 二娘张开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宋回涯提醒说:“是几日前,你儿出了事?” 二娘忙点头,捂着嘴悲怆道:“七日前,我带我儿去逛庙会。我儿见一年幼小童坐在地上抹眼泪,像是与家人走散,便过去将她扶起。给她擦了擦脸,安慰她不要害怕。忽然冲过来一群人,二话不说,给了我儿一巴掌!你们断雁门的人,手劲如何大?我儿直接被打飞出去,满嘴是血,当场晕了。” 锦衣男子听到中间时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瞬,又迅速调整过来,垂放在两侧的手改成交握于身前,佯装态度诚恳,面露沉思。 宋回涯眼神淡漠地看着他,男人似有所觉,转过瞳孔与她对视,末了扯起唇角礼貌地笑了笑。 宋回涯同是回了个阴恻恻的笑容。 妇人未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动作,失声痛哭着讲述:“他们明知错怪,也不道歉,反骂我儿低贱,不该靠近,说罢带着人转身便走。当晚回去,我儿就高烧不退,双耳流血。痛苦熬到第二日,我郎君去借到五两银子,带去医馆看病。老先生不在,坐诊的学徒随意扫了一眼,开出五贴药,打发我们回去。才喝过一贴,人就没了……” 她气息短促,只能发出浑浊的轻音,仅离得近的一群弟子能听见个大概,后者忙着与身边人转达,场面又喧闹起来。 男子惋惜长叹,思量许久,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令郎真是……福薄啊。” 二娘只顾着伤心,没觉出他话中意味。 男人亦不在意她的想法,主动侧身对着宋回涯问:“所以阁下是来帮这位娘子讨要诊费?是哪家医馆如此疏忽大意,人命关天,也敢敷衍塞责。在下定然派人前去责罚,命他向这位娘子登门道歉。” 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宋回涯意想不到。太过荒唐,以致于让她笑了出来。 二娘也呆滞住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尖叫着道:“我不要钱。这哪里是钱的问题?!” “你不要钱?”男人再次看向二娘,茫然道,“这位娘子不是借钱看的诊?五两银子可不是少数。虽说是那医馆祸害的人命,与我断雁门不算相关,可叶门主向来慈悲,在下便私自做个主,替你免了这笔诊费。” 二娘嘴唇翕动,被他几句强词夺理乱了思绪,又听周围众人不明真相下指指点点地说着长短,只晓得惨白着脸反复重申:“我不要钱,我要人。” “你要什么人?人不是已经死了吗?”男人眉目低敛,表情悲戚,“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二娘强提一口气,凄厉咆哮道:“我家郎君向你山门借钱,几日未还,因我儿病逝,心中苦闷,对着催债道弟子说了句不还,被你们的人劫走痛打!昨日我来询问,门口的那个弟子说,昨日打死一个人,正是我郎君,尸首不知被丢到了何处。他们都死了,我还要钱做什么?你们不如一并杀了我!” 男人面有痛色,似也同情,可开口是一派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门主虽然心善,愿意借钱给一些贫寒人士暂作周转,可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啊!不能因谁可怜,便可以赖账了,那天下岂不乱套?阁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门内弟子看不过出手教训,许是没有轻重,所以不慎将人打伤,实在罪过。” 他说着顿了顿,隐晦询问:“那位郎君身体还好吧?真是被我门中弟子打死的?” 二娘肝肠寸断,仿佛被人生生削了层皮肉,心中已是恨极,奈何嘴笨,一句也说不过,只能求助地看向宋回涯。 宋回涯眸光幽深,带着风雨欲来的晦暗:“不慎打死,尸首总该要有一幅。总不是自己门下弟子犯了错,连交代都没有,直接把尸体都丢了。” 男人低垂着头,俨然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推脱态度:“这个……在下还真是不清楚。稍后着人询问。” 宋回涯没了耐性,说道:“也无事,你省些废话,直接将打人的那几个都叫出来,我自会与他们讲讲道理。就先从喜欢抽人巴掌的那个开始。看你反应,该认得吧?” 男子见二人油盐不进,面上多出几分燥色,看宋回涯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露骨的怒意,压着嗓子道:“莫要得寸进尺!” “这辈子没人教过我这个词。”宋回涯已憋了满肚子邪火,面上却笑得愈发和善,“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满口獠牙胡乱攀咬,看是没什么正经人教过你礼义廉耻。我今日烦心得很,实在不想再听狗叫,你若不想讨打,乖乖滚一边去。” 宋回涯无视他,抽出长剑,甩了道剑光,掷地有声地唤道:“二娘,上山,我带你一个一个认。” 男子斩钉截铁道:“断不可行!” 见宋回涯不做理会,男人侧步拦住她,也厉声道:“即便认出来,阁下恐怕也讨不了什么说法。当日出手教训这贱妇的,不是谁,正是我断雁门的少门主!” 二娘的哭声止了,四面的议论声也停了。 宋回涯抬起头,望向对面男子,看见了他眸中未曾敛去的高傲与怜悯,写着分明的自信,笃定她二人听见这名号,便会知难而退。 妇人的眼神空荡荡的一片,衰微瘦弱的身躯摇了摇,最后只剩满地万念俱灰的绝望。一下子仿佛死了。 “哦。”宋回涯恍然大悟发出一声,笑了出来,“呵。” · 钱老将前院东西潦草收拾了下,过去拽起躲在角落碎碎念的宋知怯,催促说:“你去收拾一下包袱。天黑后你师父不回来,我带你离开。” 宋知怯如遭雷劈,全然忘了先前的恩怨,表情一耷拉,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不是吧老头儿!我真的没有要吃你的鸡,我只是抓着它拔了两根毛,逗着它玩而已。你这就要将我赶走了?我师父回来你可怎么向她交代?爷爷我再也不了!” 钱老嫌她聒噪,耳朵被吵得生茧,觉得是多此一举,干脆自己进了宋回涯的屋。 宋回涯身无长物,来时也不过只带了几件衣服,如今已折叠好摆在床头,此外只有一本卷边的书册,被她随意放在了临窗的桌案上。 钱老拿在手中,随意一翻,书页压着中间的折痕,自行翻动到宋回涯刚读过的部分。 宋知怯还死死挂在他腿上随他走动,见状伸手想要去抢,无奈个子太过矮小,几次扑空,气急道:“你偷看我师父的东西,等她回来我就告诉她!我师父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钱老任由她撕咬捶打,入神阅读着上面的记录。 “北屠来信催促,说要独自打上断雁山。那老头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居然担心自己会比我短命?总不是在担心我会死在无名涯吧?” “杀过胡明深父子,我若有命,先西行断雁,杀叶氏,灭其宗门。若当真中道而止,只能请梁洗来相助北屠。” “杀过叶贼,让师弟速来整饬。那破地方,叫北屠说得同鬼蜮一般。” “京师不去,若是有缘,许能在断雁见一面阿勉。不知他如今多高。” “南下,杀谢仲初。” “北行,应约杀高。万险。若是顺道,回不留山。” “师父的玉该是已经修好,十年不曾祭拜,望她不会怪罪。” “……” 她当初该是写写停停,几行字用了彻夜的时间,每段话的末尾都沾着几滴意义不明的墨渍。将此后的事情都给安排了妥当。 要杀谁,去何处,见何人。只是写得不够清楚。叫如今的宋回涯难以信服。 宋知怯见钱老神色凝重,知是要事,不再闹了,站在一旁轻轻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问道:“上面写的什么啊?爷爷?” 钱老往后翻了一页,后面便不算正事了,基本是宋回涯用以消遣的胡话。 “今日周老怪居然骂我,说我怕是长着四条腿,跑得太快,连他都险些要追不上。还说我太怂,白瞎了一身阎王在世似的凶名,为何见人要跑。合该杀穿回去。 “难怪他收不着徒弟,还得靠我,连这浅显道理都不懂。 “他们追不上,气急败坏的是他们,我随处可逃,天地广阔自由逍遥,他们只能追在我屁股后面,沿途听闻着我的英勇事迹,气得捶足顿胸,这还不够威风? “我偶然路过,留给断雁山的三封信贴,够叫叶文茂父子坐卧难安。否则无名涯一役,他们怎会龟缩在家,舍得不来?” “今日听见句蠢话。杀得xxx出城时,街旁有百姓夹道相送。谢老贼义正辞严地指责我,说我到底也不过是为虚名奔碌,现下是不是正在沾沾自喜。 “开心?哈,称颂我的人有多少,骂我的人就有多少。且所谓敬仰转念既忘,讨厌我的却俱是恨不能将我剥皮拆骨的世仇,我要那些虚名做什么?顶不上二两馒头用。 “不过我就喜欢看那帮老东西恨得牙痒痒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说不定每日夜里睡着了都要气醒过来骂我两句。这样一想,哪怕饿肚子我也确实觉得开心。” “想我宋回涯,闯荡江湖十多年,日日三省吾身,总以为已平心静气道行精深,可一遇着这帮蠢货才发现,确实还是有些狂妄。本性难移啊。” “当是我稀得见他们?若是有朝一日,给我机会,穿漂亮衣服,吃美味佳肴,出一身汗,再洗干净了躺在床上。半开着窗子,听外面的三两小曲儿,亦或者鼎沸人声,雨打芭蕉。困倦时想想清风明月,瓦上清霜。一日一夜无所事事,观天下无聊颜色。我也能过得开心得很。” “我也懒得杀人。但我和颜悦色说的话,他们非不信。那我只能杀净这世道,给他们看看。” · 众人瞩目下,宋回涯抬起了剑,风轻云淡道:“所以呢?” 她忽然有点读懂失忆前写下的那些话了。本是看不惯到处充斥的“杀”、“死”二字,看不惯过去的那个宋回涯太过放纵。可而今对着眼前这群衣冠禽兽,莫名有了别样的明悟与感触。 无论是逆行风雪,万里流荡的宋回涯,还是潇洒无碍,今朝可醉的宋回涯,到底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样说来,看着那帮汲汲营营,表里不一的小人真相毕露,在背后跳脚怨恨,确实是桩有趣的事。 第 17 章 万事且浮休 第17章 宋知怯仰起头,遥遥眺望着立于山顶的断雁门。 山峰高处云气蒸腾,遮掩着宛如天宫的巍峨建筑。山腰处还有碧如玉带,千回百转的清川长河。比起他们苍石城那片朴素冷清的山、水,这里的景色更有种珠翠环绕的炫丽与华美。 宋知怯不知该作何形容,隐隐约约记起宋回涯曾随口说过一个词,叫什么钟、什么秀。绞尽脑汁地想,同时在后面帮妇人推着竹筐,助她上山。 因妇人脚程慢,上山的路又铺得崎岖,纵然宋知怯是个上蹿下跳、精力充沛的猴儿,爬了一个来时辰,也跟着出了满身的热汗。 二人艰苦登山时,不时有壮汉扛着货物从旁侧经过。待队伍的最后一人两手空空,悠然闲适地出现,宋知怯立马认了出来——就是今日在米铺刁难自己的那名年轻伙计。 原是上山送米来了。 妇人见伙计先一步去同那守门的弟子搭话,拉着宋知怯原地坐了下来,暂且休息。 她的喘息声像是从古旧风箱里竭力挤出来的,沉闷而短促,偶尔的两声咳嗽,便感觉要将她胸口的气给抽干了,口齿自然也变得模糊不清。 宋知怯主动将耳朵贴了上去,听了两遍,才听懂她是在说:“你先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了。” 宋知怯瞧一眼天色,也觉得不妙,但并不多害怕,大约这就是她师父说的底气。 她是在做好事哩!宋回涯岂会责罚她? “客气了大娘。” 她换了个姿势,笑嘻嘻地望向山门,一脸看热闹的兴味。 年轻伙计起初还未注意到她二人,大抵是瞥见她们的衣着,已自行将她们从眼中剔除出去。满心满意、全神贯注,都对着那守山的弟子。 尚未靠近,三步外已先弯下腰,一副奴才样,挂着谄媚的笑容,抱拳向对方行礼。得了对方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回应。 待那弟子转过身去检查送来的米袋,伙计才顺着背后强烈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 宋知怯坐在低处,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露着口白牙,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赤^裸的嘲弄与藐视。 伙计的笑容还有一半挂在脸上,见状面皮抖动了下,竟被一孩童看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袖口,将低垂着的脖颈抬起来一点,恶狠狠剐了她一眼。 宋知怯视若无睹,半耷拉着眼皮,眸光闪烁,抬手撕扯着嘴唇上的干皮,肚子里坏水直冒,片刻后,扭头对身旁妇人道:“大娘,你的帕子能借我不?等我回去洗干净了就还给你。” “我用过了。”妇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将一块方帕拿了出来。 宋知怯两手端正接过,贴着额头擦了擦汗,一副文雅讲究的模样,可这些动作由她做起来,实是有些不伦不类。 对面的年轻伙计忍俊不禁,肆意笑了两声后鄙夷道:“一个下九流的贱皮子,也学着别人附庸风雅!山里的野猴子,都比你更像个读书人。” 他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斜睨着宋知怯,拿腔捏调地问:“你知道什么叫附庸风雅吗?” 显然对自己会用这个词感到颇为自豪。 宋知怯未如他预料的一般露出窘迫或是难堪的神态,只是将帕子方方正正地叠好了,挂在腰间,一板一眼地打过招呼,转身朝山下走去。 伙计没趣地啧??[”了一声。 宋知怯走出一段,见伙计没有跟来,小跑着下行。中途找到一段石阶窄而高的拐角,从怀中摸出一串草珠子结成的手链,扯断细绳洒了几粒在地上,再把手帕盖上去。 做完后,她便去下方找了个位置安静坐着。 少顷,守门弟子清点完今日的货物,给伙计付了银钱。 伙计掂量着袋子的重量,心下不由发沉,笑得发僵的唇角随肌肉抽搐了两下,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与人告辞。背过身,快步到无人处,不死心地多数了两遍,发现起码少了一半,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娘老子的!” 伙计说完立马噤声,嘴唇张合,只敢无声咒骂,走到一半,看见掉在地上的手帕,不由迁怒,一脚重重踩了上去。当即一阵天旋地转,头脚倒了个个儿,顺着石阶往下翻滚,摔了个七荤八素,堪称惨烈,只感觉骨头都跟着裂了几根,久久不能起身。 宋知怯听见哀嚎的惨叫与重物滚落的声音交互响起,捂着嘴得意偷笑。擦了擦泛泪的眼角,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刚走出没两步,后衣领突然一紧,被人悬空拎了起来。 宋知怯顿生惊恐,奋力挣扎,回头见是宋回涯,一瞬间眉梢舒展,惊喜叫道:“师父!” 又见宋回涯面色不善,一点点收起笑容,手足无措起来。 宋回涯将她放下,默不吭声地往山道上走。 宋知怯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哪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嘴边来回打转着一堆话想说。 伙计横躺在地,疼得涕泗横流,狼嚎鬼哭。 宋回涯在他身上点了两个穴位给他止疼,说道:“我帮你叫山底的脚夫上来,送你就医。” 伙计已有些神志不清,胡乱点了点头。 “他……”宋知怯抠着手指,心里发虚,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他是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我!” 宋回涯置若罔闻,捡起一旁的方帕,拍拍灰尘塞进怀里。 正巧迎面一妇人背着竹筐拾级而下。 宋知怯如同见到再生父母,迫不及待地喊道:“大娘!” 她指着那妇人飞快申诉:“师父,我是为了帮那大娘才一直没回去!不是到这里玩儿来了!” 她迅速朝那妇人奔去,谁知刚到跟前,那女人两眼一翻,就要朝她栽倒过来。 “啊啊啊!” 宋知怯撑不住那么大的人,大叫着跳开一步。好在宋回涯及时捞了一把,拖着对方的腰身,将人在地上放平。 妇人哆嗦着睁开眼睛,嘴里说不出话。 宋回 涯说:“你扶她下去。” 听她终于开口,宋知怯当是听了什么天籁,急切应道:知道了师父!?[(” 宋回涯伸手去接妇人身后的竹筐,第一次拎的时候,竟没直接拎起来。惊疑一声,又用了些力,才将竹筐从妇人背后解下。 筐口铺着层厚重被褥,宋回涯垂眸看着,感觉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腐臭,眉尾轻挑,想将它掀开一角。 衰弱无力的妇人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力气,猛地扑了过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按住被褥。 “不要掀开!小心吹风,当心着凉……”妇人神神叨叨地念了两句,后面几个字半吞半吐,囫囵不清,“我自己来吧。谢谢、谢谢姑娘。” 宋回涯单手拎起竹筐,轻松背到身后,温声宽慰道:“不必了,我来就行。知怯,扶着她。” 宋知怯铆着劲儿将人撑起来,用身体拄着她,吃力地道:“大娘,你怎么那么快就下来了,不是说去山上找人吗?” 卸下重担,妇人手脚力气回来一些,略略摆正身体,目光还一瞬不瞬地追在竹筐上,反应迟钝地答:“他们不让我进去。” 宋回涯问:“你来找谁?” 来的路上宋知怯已经问过两回,抢答道:“她来找她家郎君。对吧,大娘?” 提及这些问题,妇人的大脑变得浑浑噩噩,像是有些周转不动,思索了好一阵才说道:“对,我家郎君也是断雁山的脚夫,出去借钱,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 宋知怯也观出些端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大娘你没事儿吧?你撞到头了?” 妇人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痴呆地说:“没有。不疼。” 宋知怯闭嘴了,觉得有些郁闷,才发现自己跟着个疯子晃荡了一个上午。 只是早晨的时候,这妇人分明还没犯这疯症,是能把话说清楚的。怎么一个人在山上待了一会儿,脑子就不正常了? 路上妇人一直在糊里糊涂地说着浑话。临到家门口时,人又奇妙地清醒过来。一脚迈过门槛,一手按着竹门,在原地定定站了会儿,回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我儿前段时日被人抽了一巴掌,之后就病了。他们以为我儿欺负人,我儿才那么小,平时胆子小跟老鼠似的,怎么会欺负人?他只是见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觉得可怜,才过去扶了一把。那是个我们平日见不到的大人物。我上山,本是想找他问一句,为什么要打我儿?这世上,总该讲点道理吧?” 说完这句,她又开始变得逻辑不清、颠三倒四。 “他才跟这女娃儿差不多大……夜里拽着我的衣服哭,说自己没有犯错,又说对不起我。是我错才对,我不该带他去庙会。” 宋知怯抽了抽鼻子,小心窥觑了眼师父的表情,觉得自己稍稍能够感同身受。 宋回涯推着她进屋,小心将竹筐放下。妇人随着她走,眼神四散游离,声音越来越轻:“他说耳朵疼,耳朵流了好多血,可我们第二日才找人借到钱。喝了药吐了… …不,喝了药就好起来了。对,喝完药马上就好了。” 妇人拍了下手,一脸恍然道:“我要去做饭了,二位留下一道吃顿饭吧。” 宋回涯好声推拒道:“不必了。家中还有人。” 说罢牵起徒弟的手,快速出了院门。 走出一丈远,宋知怯按捺不住地回头,发现妇人还倚在门边看着她们,并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 宋知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种说不清的寒意。 待拐进自己家门,宋知怯第一时间将门合上,眯着只眼,透过门缝朝女人家张望。 宋回涯走到桌边,表情晦涩,端起昨夜烧的茶水,沉默地喝了两杯。 “师父……” 宋知怯见她这态度不由发怵,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背着手局促站在墙边,视线转了一圈,过去拿起扫帚,两手平举着走过来问:“你要打我不?” 老汉在一旁“呵”地笑了声,说着风凉话:“你师父在这家里没被饿死,都算是你这做徒弟的孝顺。” 宋回涯放下杯子,长长吐出一口气,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 宋知怯两手举得发酸,反省不出问题,支吾着答道:“因为我……欺负人了?” 宋回涯笑了,冷声问:“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 小孩由衷地生出股恐惧之意,用力摇头。 宋回涯掏出方帕,放在桌上,声音发寒,气得微微颤抖:“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事当与你没有关系,既不是你的初心,也无关你的善恶,不必让你背一份生死的孽债。可是我早提醒过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似乎不曾当真。” 小孩张着嘴,战战兢兢地听。 宋回涯问:“离开苍石城前,我让你对着一个地方磕了三个响头,你以为是为什么?” 宋知怯吓得脸色煞白。老者也觉出不对,收拾了刀,默默进屋,避开战火。 “绑走你的那名江湖客,找到村外的客栈,跟里头的伙计打听你的消息。那伙计以为你闯下大祸,有意为你隐瞒,结果引来武师的杀心。归根究底,他的死,你我都有一份。” 宋回涯见她强忍着哭声,悲伤落泪,情绪稍稍平和,放缓了语速,只是措词依旧严厉。 “宋知怯,江湖就是这样,风急浪恶,不是人人都愿意与你讲道理。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就只能是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一只蚂蚁。他们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你。你以为可以靠着这些小手段,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心里痛快了?可若是今日那个青年,心肠狠绝一些,或是同你一样记仇,非要找个人宣泄。你或许命大,跟在我身边,出不了事。对面那个妇人,就要平白替你遭罪。今日是这样,明日可能是另外的人。你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我奉劝你,趁早离我远一点!我不想每日跟在你屁股后面,替你帮别人收尸!” 宋知怯跪下抱住她的腿,哭得伤心欲绝:“我错了!我改!我一定改!师父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想那么多!” 老者拿着刀走出来,看不过眼,幽幽说了一句:“心情不好,冲一个孩子发什么火?你这本事,比她还不如。” 宋知怯抹着眼泪,泣不成声道:“我师父教育我呢,你别、别管我!” 老者讨了个没趣,气笑道:“没心肝的鬼丫头。” 宋回涯摸了摸徒弟的脑袋,见她是诚心悔过,也是被她哭得心疼,叹道:“起来吧。” 宋知怯还跪着,不肯撒手。宋回涯抬脚挣开,她才慢吞吞地起身。!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18 章 万事且浮休 第18章 老者瞅着小孩那黏糊糊的劲儿,不知她二人还要折腾多久。拎起米袋,拉着一脸“眼不见为净”的倒霉相转身走了。 等他忙活出来时,院子里一阵烟熏火燎,滚滚的浓烟从角落的位置翻腾着往上冒,宋知怯洗过了脸,正跪在地上,一面被呛得咳嗽,一面不停往火堆里扔着树叶。 老汉额头青筋根根暴突,直觉自己沉淀了几十年的耐性濒临破功,将碗筷重重往石桌上一摆,斥道:“宋回涯,你不管管你徒弟?她是要烧了我这屋?” 宋知怯回过头,怀里抱着一沓刚捡来的落叶,五官狰狞,忍泪吞声,抽噎地道:“我在给我恩人烧点纸钱哩。” 老汉也是服了这对师徒,指着她道:“你那是纸钱?!” 宋知怯可怜巴巴地道:“我又没有真纸钱。本就是心意,何必讲究那么多?” 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悲惨模样,将怀中叶片都抛了进去,紧贴着地,高扯起嗓子哭丧:“大哥,你一路走好了诶,这辈子对不住,下辈子小雀儿一定报答您……” 宋回涯踩灭了火,拽住她的衣服赶她先去吃饭。 宋知怯额头磕得一片青红,两眼更是酸涩水肿,看着桌上的饭菜第一次觉得没什么食欲,扒拉了两口,恹恹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啊?” “江湖?”宋回涯一时间找不出几面好印象,未多思考,轻佻地道,“江湖就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人,养着脖子上的脑袋,等着有朝一日摘下来,送给英雄扬名。” 宋知怯还在品味,老者已嗤之以鼻地笑出声道:“口气狂妄,瞧不起江湖啊?” 他将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地道:“见过几个沽名钓誉的人,就觉得自己了解江湖?若是没有这江湖,大梁在动荡的几十年里早亡了。哪里还由你在这里轻嘴薄舌。” 宋知怯觉得他话说得太难听,拍下筷子就要应声。宋回涯抬手将她按住,不急不躁地笑道:“那么请问前辈,您见过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老者气急咬牙道:“我何必去找那什么江湖?放眼二十年前,大梁何处不是苦海?光寒山一役后,朝廷上下皆成软脚虾。胡人的兵马打到城里去,刀枪按在百姓的脖子上,大梁的将士连气都不敢喘得更重一些,唯恐惹怒了他们,被牵连更多人。说一句万民涂炭,绝不为过! “是江湖大小门派,不胜其数的青年才俊,学成下山、隐姓埋名,前赴后继地刺杀、剿匪、诛贼,才为这天下闯出了一条血路。” 二十年对宋知怯来说太过久远了,而老者的叙述,与眼下的世事迥然不同。她听得陌生,只觉得是个离奇古怪的话本故事,想象不出彼时的任意场景。 她半趴在桌上,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啊?” 老者斜眼瞥向宋回涯,问:“你以为不留山,为何要叫不留山?” 宋回涯张开嘴,本想说不知道,临了忽然回忆起她那本书册扉页上写着的一句话,低声诵念:“不 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那一行小字的字迹与宋回涯的不同,不知是谁人留笔。 “不错,你不留山的名号,便是这样杀出来的。大厦将倾,凡弟子学成入世,绝不挽留。从百年底蕴的名门大派,生生杀到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小猫三两只。你想知道什么是江湖,就带着你徒弟去不留山看看,满山遍地皆是无名坟冢!” 老者闷声发笑,笑声又诡谲似哭。肩背颤动,尽是苦涩。 “武林历代传承,如此多的功法绝学、英才后辈,为何如今失散零落、青黄不接?都在那些年里死绝了。那里头也有你宋回涯的师父、师祖!” 他提及今朝,脸上便浮现出浓勃的悲愤,手指掐在石桌边缘,字字句句深恶痛疾道:“乱世而出、功成而退。生不还乡,死无名姓——那才配得上叫江湖!现在这一帮跳梁小丑算得上什么东西?潜身缩首,乖谬不正。说是豺狼,都配不上野兽的血性。放在当年,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他想问,宋回涯,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座不留山,而今,不留山呢? 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宋回涯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只是太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宋知怯捧着手中的碗,饭已经快凉了,她看着左右两个如山石枯坐的人,不知还该不该吃这口饭。 宋回涯神色黯然,痴痴地坐着,仿佛纠缠于无尽的遐思,原先的那点傲慢与轻视已荡然无存,咬着些欲说还休的离恨别绪,最后简单只说了句:“是吗?” 那为何如今,没人愿意出来,说一声道义了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宋知怯不敢生事,吃完后主动收拾了碗筷,远远绕开二人,跑去后院安静练字。 宋回涯站在竹篱前,对着山头来去浮沉的云雾凝望沉思。 光影游转,风流云散。她也移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磨刀老者的身前,递去一把黑色铁剑。 “前辈,能否帮我磨一下剑。” 老者抬起头,与她澄明的双目对视片晌,方如梦初醒,眉梢动了动,擦干净手,肃穆接过长剑。 他抽出剑身,铁刃泛着冷光,锋芒慑人,只是久未出鞘,已有些生锈。 “锵” 石块与剑刃交鸣,发出清越的响声。细小水花飞溅而出,带着如血的锈渍。 老者手指按着铁刃,压低了上身,忽而开口道:“我给自己起名叫钱二两,江湖人也曾叫我北屠刀。不过这两个名字,我都不是很喜欢。” “北屠刀?听起来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啊。”宋回涯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悠然惬意地与他闲聊道,“老爷子,看您如今都差不多金盆洗手了,怎么会又与我这样的麻烦精扯上关系?” “你先前问我,第三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者专注地看着手中剑光,埋头道,“你出钱,买了我一条命。” 宋回涯好奇问:“我花了多少钱?” 钱 老胸腔发力,嗓音多出种低沉的厚重感㈦_[(,清晰抛出两个字:“二两。” “还真是如此?”宋回涯吃惊了,身体前倾,怅然叹息,“一条命那么不值钱吗?” 钱老静默稍许,浅淡的语气中夹杂着微末的哀怨,说:“值钱得很。只是这世道太贱了,卖不上什么价。” 宋回涯颔首,乏味道:“也是,所见所闻,全不是什么好事。” 钱老停下动作,左手托住铁剑,对着皓亮的日光检查着锋刃。 宋回涯与他商量:“前辈,您平日若闲着无事,别磨刀了,帮我教教我徒弟呗。” 钱老拿过布帕,顺着剑锋仔细拭去,哂笑道:“那是你的徒弟,我为什么要教她?” 他归剑入鞘,扔进宋回涯的怀中,问:“你为何要收这个徒弟?” 宋回涯看着剑上的刻字,说:“我教徒弟做人,也是在问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老说:“现在知道了?” 宋回涯灿然笑道:“是个好管闲事的俗人。” “嗯……比你以前好多了。”钱老继续磨自己的刀,“你以前遇到了闲事,从不乐意去管,只会说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气得你师父手中棍子都捏断了几根,不许你随意下山。” 宋回涯刚想顺势胡扯两句,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钱老黑下脸,当即拎起刀,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走去。 紧跟着传来宋知怯拙劣的狡辩:“爷爷,没人跟我说话,我只是想跟这只鸡谈谈心!动物是有灵性的!哎哟——” 宋回涯无奈失笑,拄着长剑起身,拿过一旁的斗笠,踱步走向对街的院落。 妇人已清扫过地上的残叶,院中水缸见底,桌上摆着几个空荡的餐盘。 她人在屋里,将孩子从竹筐里抱了出来,平放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正用一条打湿的巾帕,给他擦拭四肢。 “娘给你擦擦身子。”妇人坐在床沿,温柔地看着孩子,握住他的手,嘴里小声安抚,“我儿是个爱干净的人,是不是?你乖啊。睡一会儿就起来吃饭了。” 她不敢用力,又抹不去尸体上的黑斑,只能魔怔似反复地擦洗。 宋回涯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残酷地拆穿:“他已经死了。” 妇人充耳不闻,该是视线太过迷离,看不真切,将儿子的手抬得更高了些,凑近眼前,连着指甲一丝不苟地清理。 宋回涯斜倚着门框,兀自道:“你若是想就这样过下去,那便当我今日没来过。可你若真想问这天下一句公道,我可以带你上山。” 她话音未落,妇人已倏然转身,朝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上山!” 她说出这句,再不能自欺欺人,精神骤然崩溃,软倒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 她膝行上前,想去抓宋回涯的衣角,抬手只摸了个空,蹭到一片白光。 “求求女侠,我想上山,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一家踏实本分,不欺善、不作恶,怎么就因为一个巴掌,落得个家破人亡?”妇人捂着胸口,疼得椎心泣血,“今日我上山,他们说我郎君也死了,我郎君也死了!他只是借了几两给我儿看病的钱。我儿没活,他也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 宋回涯蹲下身,认真听她说完了,平心静气地道:“我先同你说清楚,我可以替你出头,但我保不了你的安危。你今日同我上了山,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妇人激动说:“我不怕!他断雁门何时给我过活路?他是大人物,他是山岳一样的大人物,我们活在山底,甚至不配知道他是谁。可我们难道就活该被当是路边的野狗一样糟践吗?山上的人就是这样的道理吗?是吗?” “你若问我,我会说不是。可他们不是我。”宋回涯和颜悦色地道,“所以你想问个什么公道?你要杀了他吗?” 妇人一时竟有些迷茫,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我不要他死。我要他三跪九叩,去我儿和郎君坟前祭拜。我要他认错!” “好。”宋回涯应下。抓起斗笠,戴在头上,将女人扶起,问:“如何称呼?” 妇人犹不敢置信,一半重量靠在她身上,恍恍惚惚地答:“二娘。” “好。二娘。”宋回涯松开手,语气柔和而坚毅,“站稳了。走吧。”!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29 章 鱼目亦笑我 大早撞见邪门事,老儒生也是一个激灵,滚烫白粥晃荡着,溅到他的手背。 他跳着脚过去将碗放下,转身急着去找阿勉。 结果阿勉也不见了。 阿勉跟着宋知怯,残更将近时出的门。 那小丫头谨小慎微,一路警惕着身后是否有人跟随,还是特意绕了几条街的远路,专门挑的无人荒疏的小弄。 阿勉踩在土墙上,边上斜着几株早已干枯的桃枝,他一脚踩下,昨夜尚未融化的冰霜发出碎玉似的断裂声。更远处则是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 他目光追着宋知怯走了一段,耐心已如晨雾将散,从墙头跃下,正欲上前,耳后忽地传来一道破空的嗡鸣声,一缕细风卷起他散落的碎发。 阿勉浑身肌肉霎时紧绷,抓住背后长剑,只来得及出鞘一半,侧身退开稍许,以剑锋抵着那东西朝边上一架。 金属碰撞激起微末的火花,阿勉余光瞥出是把半人多长的大刀,那大刀丢得势大力沉,他上身随之被撞得歪斜。转过身后,与对面的刀客面面相看。 那刀客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掸了掸肩膀上的土,又拍了拍头发上的枯叶,按着脖颈活动四肢,脊背关节一牵动,便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听着像是什么刚出土的老锈机关,手脚用着还不大利索。 “梁洗?”阿勉认出了她的大刀,烦躁道,“你为何会在此处?拦我作什么?” 梁洗咧开嘴角朝他一笑,毫无征兆地朝他奔了过来。 阿勉如临大敌,剑尖轻抬,便要出手。 梁洗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跑过,只是去拿自己的大刀。 她从地上抽出那把精铁制的刀身,扛在肩头,也不嫌邋遢,就地盘腿坐了下来。抬手比了个告饶的手势,让对面的人容她休息片刻。从腰间取下水囊,豪爽地喝了起来。 她身量不算高,体型虽不清瘦,可配上那把刀,却是十足的不协调。 那也确实不是她的刀。 当年为争这把神兵的归属,明里暗里死了少说数百人。最后莫名其妙落在了梁洗头上,叫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刀客一夜间名震武林。 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用刀。 梁洗正仰头灌水,后面又追来一白衣书生。 男子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见到人影,单手狼狈地撑住墙面,从腰间摸出一把折扇,指着梁洗斥责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一来就没头没尾地找人打架。梁洗,你这样的做派,我父亲如何放心让我跟着你?” 他衣袍飘逸,绣纹精致,五官轮廓趋于温润,不说话时看起来像是个端庄公子,即便误入江湖这浊潭,也舍不得碰脏鞋子半点泥渍。 与阿勉对上视线后,显然有些犯怵,拿扇子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忙着撇清关系:“与我无关,这位兄台有事只管找她。” 阿勉实在无暇搭理这古怪的二人,脚底生风,翻身上墙,便要离去。 梁洗眼尾一斜,扔下水壶,再次提着刀截他去路。 两人一来一回地对了几招,梁洗刻意阻挠,只为纠缠,阿勉被逼下墙头,也打出了凶性,一把剑再无顾忌,杀意沸腾,剑尖扭转着朝对方心口绞去,被梁洗后翻了个跟斗惊险躲过。 梁洗扫了眼被剑气割破的衣服,张开嘴刚想开口,那没用的书生在一旁悠然欣赏,先行抢了她话:“嚯,好凶啊!这位兄台虽然看不见脸,但表情定然骂得够脏。梁洗,这你还忍?” 阿勉恼怒道:“你要做什么?滚!▄▄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你这人说话好不客气,怎么跟边上那人嫌狗厌的蠢货一个样?”梁洗总算开口了,她嘴唇干得起皮,说出口的声音嘶哑粗粝,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此前我与她有约,要帮她断个麻烦。虽说我不讲究什么言出必行,可她毕竟人还没死,我前脚刚答应,现下就出尔反尔,有点太不仗义,还是得做做样子。你又是谁?” 阿勉已快找不到宋知怯的身影,情急中语气不善道:“我是她师弟!” 梁洗挑眉:“你说是就是?” “那你说是就是?”阿勉探究地注视着她,“不曾听闻你与她有过什么交情。你哪里来的?” 梁洗点了点额角:“江湖传言怎么好信的?你动动脑子嘛,我说这谎,白白吃罪,讨别人疑心做什么?何况谁想跟她扯上关系啊?嫌自己麻烦不够?” 书生闻言笑出声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挑唆道:“被梁洗嘲笑你脑子不好,这位兄台,她分明是在骂你祖宗十八代呢。岂可忍?” 阿勉置若罔闻,满腹疑团道:“你同她是怎么认识的?” 梁洗一身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胡言乱语像在说着梦话:“此事说来话长,但是我不想长话短说,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坐下,我从太阳打东边升起开始讲,咱们好好聊聊。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书生摇着自己的折扇,风度翩翩地站着,唯独一张碎嘴委实闲不住,坏了他气质:“能被梁洗称为朋友的人,自然是能陪着她偷鸡摸狗的家伙了,还能是怎么认识?” 他难得好心提醒了句:“我劝你别问了。她不知从谁那里学来的搪塞人的本事,答非所问,能把你气死。你问到天亮,她也不会正经回答你一句。省省口水吧。” 阿勉又望一眼东面,眼见小孩的身影彻底没了踪迹,一时半会儿L又摆脱不了对面的两个麻烦,只能认命,手中长剑收回鞘内,不平哼声。 梁洗正是求之不得,当即退开两丈收起大刀,生怕自己浑身上下哪里碍眼,惹出了这位爷的怒火。 她站到书生身侧,抬脚便踹。 “喂你这人——!”书生躲闪不及,弯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鞋印,到底不敢当面说什么狠话,小声嘀咕了句,“暴躁得很!” 梁洗抱了下拳,拎起书生要走。 “等等。”阿勉将人喊住,扔去一个包袱,“劳烦转交给我师姐。” 梁洗捏了捏,又打开 包袱瞅了眼,发现是几根金条,还有几瓶伤药,讶然道:“你真是她师弟啊?” 阿勉额头青筋开始狂跳。 梁洗又一板一眼地道:“那也没的商量。她只让我帮她扫尾,没说可以放人过去。顶多下回我帮你问问。?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书生站在她身后,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仗着她看不见,指着她脑子做了个敲木鱼的动作,再一摊手,表示这货的脑子就是木头做的,开不了窍,自然不知变通。 梁洗指着阿勉,特意强调道:“我要去吃饭了,你不要跟着我。吃完我还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所以你跟着我也是没用的。” 阿勉背上剑利索地走了。 梁洗讨了个没趣,嘟囔道:“真不讨喜。” 她眼珠转了两圈,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问:“刚才那小姑娘呢?” 书生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忙着看戏呢。” · 宋知怯在街上拼命地跑。 宋回涯的梦里也看见一个人在拼命地跑。 两侧的街景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那小孩儿L光着脚,身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宋回涯以为是自己徒弟,但瞧身形又觉得不大相像。 直到小孩儿L回头,露出一张熟悉且稚嫩的脸,宋回涯才意识到,那或许是年幼的自己。 比起缥缈的梦境,诸多切转的画面更像是往日的重现。那些在记忆中深埋的故人旧事,忽然从黄土下被挖了出来。叫宋回涯无所适从。 小孩儿L还在不停朝来路张望,一只手已悄然搭上她的肩膀。对方不过轻轻一捏,小孩儿L便吃痛地弯下腰去。 所幸对方也不是为教训,逼着她转过身来,便迅速松开了手。 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指着身边人道:“小姑娘有点儿L本事啊,可惜没什么眼色,居然来偷我小妹的东西。” 小孩儿L揉了揉痛处,昂起头,不以为然地道:“我就是故意要偷她的东西。” “哦?为什么?”男子张开双手,低头审视一遍,自觉极有高手风范,又拍拍腰间的剑,笑说,“你看不出我们是江湖人吗?” 小孩儿L眸光扫向他身后的女子,笑容里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邪气:“这位女侠满嘴的仁义,又长着一张神仙似的脸,先前在客栈里,看到一个路过的老瘸子都忍不住流露出满眼的慈悲。我偷女侠的钱,女侠总不会生气打我的。” 她这番话说着像是夸奖,可配上她惺惺作态的语调跟神色,就实在是太讽刺了。 ——浓勃的恨意、冷漠、凶戾,她将所有能被看出来的恶劣态度几乎都写在了脸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性情远比当初的宋知怯要棘手许多。 男子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片刻之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至极的事情,兴奋拉着边上人道:“小妹,这孩子跟你真像啊!” 边上女人先不说是什么反应,小孩儿L都忍不住翻着白眼 朝他瞪去。 “她这脾气够犟,跟你一样,十头驴都拉不回来。尤其这根骨,好得有些吓人。”男人笑了两声,再次看向小孩儿L,好奇问,“你才第一次见我小妹,为何就这样讨厌她?” “我讨厌两面三刀的人。”小孩儿L将手中的钱袋还给他,面上毫无惧色,直白与他对视,说,“我讨厌太像好人的人。” 男子推了回去,当是送她了,饶有兴趣地问:“因为你觉得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好人?” 小孩儿L反问:“你说的好,是指皮囊披得好吗?” 男子还在笑,只是笑意变得冰冷:“‘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小小年纪,才见过多少世面,就觉得自己对人性看得透彻了?” 小孩儿L歪着头,一脸“大不了你打死我”的无畏表情。 男子哭笑不得,被她的油盐不进气得头疼,手肘碰了碰边上女人,大声唆使道:“小妹,那你就收她为徒,非不如她所愿!叫她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慈悲为怀!” 小孩儿L看他的眼神,已跟看傻子没什么分别了。 男子紧跟着问:“怎么样?你敢不敢拜师?” 小孩儿L不假思索地道:“她若敢收我当然敢拜!我也想学本事。我若是学到了通天的本事,我便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你们敢收吗?” 男子拍掌大笑,俨然不信:“好大的志向啊!小妹,你就试试,看这活炮仗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子的目光没什么波动地落在她身上,旁观至此才说了第一句话,不严厉,亦不算温和:“朽木不可雕也。” 小孩儿L唇角的肌肉轻微抽了抽,若无其事地笑道:“自然是比不得二位尊贵,出生便是一块打磨精致的玉石。” 男子摩挲着下巴,一脸的享受:“这话我爱听。意思是说我长得英俊,又风流倜傥?你这孩子,夸人真是委婉。” 小孩儿L也装傻,冲他甜甜地笑。 “小狼崽子,你够狠啊。”男子半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问,“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L无所谓地回道:“我没有名字。名字是为了给别人叫的,但在这座城里,没有人谁敢叫我的名字。” “天皇老子的名字都有人敢提,你算哪位?”男子匪夷所思道,“奇了怪了,你这狗脾气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你独独看不惯我们两个?” 小孩儿L定定看着他,未几,突然乐呵呵地一笑,吊儿L郎当地道:“骗你的嘞。” 她将钱袋塞进怀里,有模有样地给他们鞠躬:“多谢二位大侠打赏。” 说罢抬眸瞅一眼女人,见对方神色依旧寡淡,也冷下脸转过身。 走了两步,无端改了主意,折返回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0 章 鱼目亦笑我 小孩儿指向一处,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座城门的底下,埋着很多人。其中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就是当年这里的县老爷。他做官如何,我不说了,毕竟当年我还小,说了不算。胡人打过来的时候,他做了此生最错的一件事——领着城中百姓关门守城。” 小孩儿的脸上沾满灰尘,唯独一双眼睛澄澈明朗。 “胡人在外招降,朝廷援兵未到,百姓们便先怕了,决定临阵倒戈,于是几名守卫趁夜将县令的脑袋割下,双手奉到胡人面前。胡狗不费兵卒夺下城关,长驱直入,当场虐杀了数百虎夫庆贺,欢呼雀跃地入户寇掠,将城中财物洗劫一空,最后狂言羞辱一番拍马离去。” 她说到此处,恨不能抚掌叫好,语气仍是轻描淡写地道:“死了人,又没了粮食,城中百姓便责怪是县令没及时投降触怒了胡人,才使得众人遭此横祸。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示众泄愤。又害怕县令的小孩儿长大以后会报复,打算斩草除根。小孩儿的母亲为求活命,逼着女儿下跪向众人求饶,自己则一头撞死在了城门的门柱上。” 她甩甩手,笑容不变:“从此以后嘛,我只要在饿肚子的时候拿着碗上街乞讨,觍着脸骂一骂我那不知所谓的爹,他们便会抖抖自己那仅剩一星半点的良心,施舍我一口饭吃。我活得可好着呢。” 这一段过去被撕开,场景顿时扭曲得光怪陆离起来。纷纭变化的梦境里充斥着与女孩儿如出一辙的憎恨。 宋回涯想醒了,可一时又分不清梦与醒之间那微妙的错杂纠缠,只觉得屋檐上、寒窗前、云雾中、日色下,到处都飘着潇潇的细雨。绵密的雨脚打得她继续沉沦在这漫长的回忆里。 男人听完陷入静默,半晌一耷眼皮,认真给了个评价:“真是个好故事。” “二位少侠看来真是神仙啊,所以还不了解什么是人。这样的故事人间多得是。”小孩儿倔强的面庞上写满了叛逆与偏执,一身难驯的反骨,根根都在表露着对这尘世的嫌恶。 “人本性如此。遇到残暴的,纵是对方要杀自己,也乖乖洗干净脖子站着等死。遇到心善的,便凶神恶煞,甚至恨不能自己也上去砍个一刀。” 她问:“若是世上恩怨都有个说法,那么请问二位光明磊落的如玉君子,我究竟哪里有错?” 小孩儿眸光转向女人,听着二人沉默,轻慢地冷笑一声。 她就是看不惯锦衣玉食的名门子弟,怀着一腔自以为高洁的情怀来悲悯苍生。 他们在高阁里念着书,背着剑听流离的失乡人聊两句血泪,醉酒后捏着杯盏叹一声人间真苦,差不多也就如此了。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解这倒悬的人世? 小孩儿扬长而去,坐在街边,四月的风里带着花草的清香,她吃着发霉的胡饼,手中抛玩着几粒扁平的石子,就听身后脚步声靠近,来者声音清越道:“回涯。” 小孩儿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的名字。”女人缓声说,“我姓 宋,叫宋惜微,先前与你说话的那个人,叫宋誓成。往后,你就是不留山的弟子。多余的规矩,现下说了你也不会听,我会一条条地教你。等到了不留山,你再给我敬茶拜师。可有不懂?” 小孩儿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用袖口擦了擦脸,毫无破绽地换上一副新面孔,真诚欢快地叫道:“好嘞,师父。?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跟在宋惜微身后,与她上了同一匹马。 原来宋回涯是这样入的不留山。 虚实的交织带着种似真似假的迷离。宋回涯在这场了无痕迹的梦境中,走马观花地旁观着往事的发生。 白日练剑,夜里挑灯,山上岁月一晃而逝,只见春秋,不知长短。 宋回涯尽心全力地练着左手剑,数年间小有所成。许是担心她品行不端,会兴风作浪,师父鲜少允她下山。每日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多年来道理听了一箩筐,无奈能钻进脑子的半个字没有。 宋回涯满身未开化的野性,越是管教,越是任性,每每下山,非要惹出点无伤大体的祸事来,故意叫宋惜微头疼,好应了她的担忧。 到后来宋惜微见言传无用,只能动手责罚,以期让她认错。或是面壁,或是抽打,倒不算严苛。偏偏宋回涯这顽童宁愿吃一顿棍棒,也不吃教诲。直将人气得牙痒。 她性情孤僻,尤喜独来独往,不留山上本就人丁凋零,数年间自然没交到一个朋友。只有师伯会偶尔带她下山吃饭、去湖边垂钓,并在她蠢蠢欲动时训斥她不得偷鸡摸狗。宋回涯总不以为然。 这日她去山下采买回来,半路遇到个醉酒的壮汉,对方借着酒劲撒泼闹事,恰巧遇上了宋回涯这个硬茬。 她出手没有轻重,打掉了对方一颗牙。壮汉酒醒后竟还有胆找上门来,又被她不客气地打了一顿。不料被宋惜微当面撞见,呵斥两句。她实在懒得辩解,挨了两下鞭子,假意反省。走出大殿,便去湖边静坐。 那片湖泊坐落于不留山的山腰,湖面一平如镜,倒映着半片苍翠山头。 她摆好鱼竿,挂好鱼饵,坐在岸边闭目养神,师伯就来了。 宋誓成摸出两个成熟的野果递过去,慈爱地道:“如何?师伯疼你吧!路上遇到点吃的,都先惦念着你。” 宋回涯用手潦草擦了擦,直接塞进嘴里,慵懒说:“师伯,你若是真心疼我,师父打我的时候,你就该站出来,而不是溜得比狗都快。” 宋誓成叹息道:“可是你师父打得对嘛。” 宋回涯习以为常地扯扯嘴角,说:“什么叫我师父打得对?她要做她的大好人,讲她的大道理,当然不能偏帮我。” 她咬了口果子,如往常一般第无数次发出申请:“师伯,要不你做我师父吧。反正都是同门,我挂在谁名下不是一样?我不嫌弃你剑术差、悟性低。你也别嫌弃我不听话。” 宋誓成朗声大笑道:“你若是我徒弟,我已经打死你了!你是不懂,你师父其实比我心善得多。她愿意不厌 其烦地同你讲一样的道理,我脾气上来,只管打。” 宋回涯坚定道:“你若是我师父,我定然好好听话,再不出去惹是生非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宋誓成嗤之以鼻:“这鬼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吧?” 宋回涯兴致缺缺,扬手一抛,将吃剩的果核丢进水里,吓退了正在进食的鱼群。 宋誓成用手掩在唇边,歪着上身与她靠近,神神叨叨地说:“实不相瞒,其实你师父每次打你,都是我撺掇着打的。因为你实在可恶,不揍一顿,我心里发慌,过不去。” 宋回涯倏然扭头:“??” 师伯得意地笑:“嘿嘿。” 宋回涯想抄起手边的石头,冲他那张俊脸来那么一下,好叫他体验一下什么叫“见不得人”。 “算了,我知道,我师父本身就不喜欢我,不是真心想收我做徒弟。她认为我本性庸鄙,劣习难改,已经烂进了骨子里,不过是因你再二相劝,加之对我经历同情,才勉为其难收我入门。”宋回涯将斗笠往脸上一盖,悠闲躺下,“强扭的瓜本就不甜,与外人没有干系。何况她肯诚心教我练剑,我已是心满意足,不会奢求太多。” “哦?你又知道了?”宋誓成被她这对势如水火的师徒气得没法儿,咋舌道,“宋回涯啊宋回涯,你看人也不怎么准嘛。” 宋回涯说:“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 “那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宋誓成哼哼道,“世人喜恶若只凭脸色判断,就你宋回涯顶着的这张臭脸,早够死千百回的了。” 宋回涯闭嘴了。 不片刻,她用食指顶开斗笠,露出一线视野,忍不住嘴毒道:“不过对着师伯你,确实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湖面上泛出一圈圈的水波,宋誓成替她收线,奇道:“说来也怪。宋回涯,你明明什么都不在意。纵是别人辱你,你也不放在心上。可你偏偏好像对你师父特别不服气。为什么?” 宋回涯被他问住,一时自己也想不清楚。 宋誓成成竹在胸地笑道:“因为你不愿让她瞧不起你。你觉得自己与她脾性相似,可说到做人上,坏的处处像,好的半点不沾。好比同一面镜子的正反。这些年里你一直想挑她错处,岂料她正得堪称邪门儿,你自惭形秽,更加痛恨她瞧不起你,哪怕她没有,你也觉得她对你存有偏见。我说准了吗?” 宋回涯闷声闷气地道:“我若生在不留山,她那样的好人,我也可以做。” 宋誓成飞快问:“那你如今已经在不留山了,为何这样的好人你不做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1 章 鱼目亦笑我 鱼钩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钓上。宋回涯自己坐起身来,挥开师伯,往勾子上重新挂了半截蚯蚓,甩进湖中。 宋誓成两手揣进袖口,眼尾斜瞄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井底之蛙仰头看天,觉得天不过井口之高,便以为登天容易。即便是出了井,站在池边,看着波光粼粼,也不知道池塘深浅。” “我知道好人难做,可是,我为何要去做世人称颂的大好人?”宋回涯不屑一顾道,“当年我在城门前给那帮狗贼下跪的时候,我就明白,在这世上,道理不管用,尊严也不管用,仁善更是微贱,如山间流萤,天明即灭。只有我剑术够好,我才是勇者怀仁,君子行义。” 宋誓成重重拍了下大腿,表情夸张地道:“好!我不留山真是收了一个天下间最愤世嫉俗的弟子!只不过,你这样深的戾气,坐在河边,连鱼都不愿意搭理你,更妄论仗剑江湖了。我怕你一辈子出不了不留山,去行你的君子义。” 他话音刚落,湖面上的浮漂便往下沉了沉,宋回涯赶忙起身,鱼儿随她拖拽跃出水面,咬着铁钩在空中奋力挣扎。 宋回涯开怀笑道:“没关系,老天爷还是喜欢我的。” 宋誓成很不是滋味地道:“那是因为这湖里的鱼太笨,整日光知道吃吃吃,不信你换个地方试试。” 宋回涯两耳不闻,将鱼放进草篓子里,神采飞扬地挑挑眉峰。 宋誓成气势大幅跌落,不甘示弱,又说道:“以后我收徒弟,一定不收你这样的。我要收一位温厚大气,谦卑有礼,喜欢念书,不喜欢习武的弟子。” 宋回涯不客气地拆台:“那你收个屁。你会念书吗?” 宋誓成继续畅想描绘:“然后我便带着你二人一块儿出去。凡有人问,我就告诉他们,文质彬彬的这位,是我的徒弟。你嘛,其实是我小妹的徒弟,只是托我代为管教。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教化之功便会传遍武林。” 宋回涯瞥他一眼,弯腰收拾了钓具,往边上走去。 宋誓成意犹未尽地喊:“干嘛啊?哪里去?” 宋回涯愤怒道:“走开!不屑与你钓鱼!” 她换了个位置,整理东西时,不期然发现远处树影后站了个人。一身青衣,悄无声息,抱着剑不知旁观了多久。 宋回涯压低斗笠,盘腿坐下,只当没有看见。 那目光一直追着她,寒暑更迭。 不留山上青峰隐隐,白云闲闲。一到春日,野花遍山红艳,四处一派秀丽风情。 宋回涯十二岁这一年,已习惯在山头上蹿下跳,俨然成了独霸一方的猴王。春分这日,宋惜微忽然将她叫到屋内,同她说,要带她去茂衡山拜师祖。 自宋回涯入山门起,山中常有外人前来走动,或请师父指点武学,或入后山采掘珍贵药材。 宋回涯与他们浅浅打过几次照面。因来人总是对她白眼相看,她自然也懒得热情相迎,两两生厌,彼此未多交谈一句。 是以宋回涯只知他们是茂衡门的弟子,多余的一概不晓。 分明是别派弟子,因着宋惜微纵容,来了不留山依旧是吆五喝六的无赖派头,惹得群情激愤,叫山下百姓们将宋回涯这猢狲都生生看顺了眼。 宋回涯深以为耻——不过是帮废物,几年里扒拉不出一个能打的东西。除却擅长打秋风,唯有眼睛长得高人一等,生在天灵盖上。被与他们相提并论,纵然远胜,也无异于是种羞辱。 偏偏宋惜微极其喜欢这群横着走路的螃蟹精,每每教习结束,都会和颜悦色地夸赞一句:“秀外慧中”,叫这四个字在宋回涯这里有了第二种写法:“一无是处”。 于是宋回涯听见茂衡门便不由黑了脸,好比大冬天的一脚踩进臭泥坑里,晦气到头了。阴阳怪气地道:“不留山还要借茂衡门的师祖来拜啊?后山那么多坟冢,却要去别人的地头,难道是欺负咱们山上缺个牌匾?” 宋惜微听得不悦,耐着性子解释说:“不留山与茂衡门渊源颇深,二十年前不留山其实只是茂衡门名下的一座山头。后因种种缘由,开山另立,各行其事。” 宋回涯在山下隐约听过两耳朵,当即了然,嘴快说道:“我知道,贪生怕死的留在茂衡门,舍生取义的入我不留山。” 宋惜微面色一肃,厉声高喝:“宋回涯!” 宋回涯见她发怒,无所用心地一耸肩,赔笑道:“我又不会当着茂衡门的面讲。师父不高兴,我不提就是了。” 宋惜微眉头轻皱,愁容难消,绵着睫毛安静片刻,又细细与她说明:“依循旧例,入山之后,会有一场同门弟子间的考校。你亦不必太过忧心,所谓考校不过点到即止,过后师长会赠礼祝贺,若他们训诫几句,你切勿顶嘴。” “还有礼物收?”宋回涯一本正经地说,“师父您看轻我了,即便没有好处,我也懂尊师重道,断不会给您丢脸的。” 宋回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什么都没收拾,只当是放风游历。 两座山门相隔甚近,可论说排场规模,却是有霄壤之别。 宋回涯跟着师父上山,途中所见是一片繁茂之象,门丁兴旺,络绎不绝,倒是有几分理解他们狂悖的底气来自哪里。 师伯见她看得入神,大掌按在她脑袋上,拧着她的头晃了晃,揶揄问:“怎么,羡慕啊?” 宋回涯烦躁将他爪子挥开,忍着一连串的脏话道:“我羡慕什么?海中巨鲸还要羡慕小鱼小虾?” 宋誓成扯着小妹衣袖戏谑道:“你这徒弟拐不跑。听听,开口就是要驱长鲸吞百川的,寻常人管她这样的叫疯子。究竟是谁教她这么大的口气?” 宋惜微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加快步伐。 师伯又转来同宋回涯告状:“看看你师父这是什么态度!没大没小!” 几人吵吵闹闹进了演武场,宋回涯听着吩咐,混入年轻弟子的队列中。 正午太阳亮得刺眼,宋回涯站在人群后排,对着一排排乌黑的后脑勺,连 台上有几人都看不真切。意兴阑珊,干脆找了处树荫坐下休息。 半梦半醒之际,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名字,才带着倦意磨磨蹭蹭地起身,穿过人群走上比武台。 上首老者指了个比宋回涯高出半人的少年出列。 宋回涯昏昏欲睡,听见四下响起阵阵议论的嘈杂,稍稍精神了些。先是扭头去看师父,对方无波无澜,不露声色。又转向去看师伯,那个平日里和风细雨的男人,此时难得摆出与宋惜微一般严正的神色,与她对上视线,才有所缓和。 宋回涯心中大抵有数,从一旁的兵器架上随意取下把长剑,不管是否趁手,挽了个剑花,直指对面少年,抬抬下巴。 那少年观样貌起码比她大了五岁,打的该是恃强凌弱的主意。厚着脸皮站上了台,又缺一份自知之明。白长了副好骨架,没点武学的悟性,剑也不会好好握。 想是平日与同门对招都是惯用右手,宋回涯冷不丁给他来一个左手剑,即便只是最过平实的招式,亦将他打得晕头转向,手忙脚乱,挡不住十招便做捉襟见肘,败下阵去。 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周遭一片错愣的抽气声。少年像是也被吓傻了,痴呆地望着被打脱兵器的右手,躺在地上半晌不动。仿佛她能得胜,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宋回涯环顾一圈,只觉乏味,也不怎么期待所谓的贺礼了,念及姑且答应过宋惜微的承诺,表现得极为宽容,将人击倒在地后,不曾奚落半句,打着哈欠转身离去。 她展现出此等雅量,怎奈对方不懂珍惜。 趴在地上的少年挪动了下,低着头,佯装去擦脸上伤口,手腕下压,趁宋回涯松懈时猛地一甩,自隐蔽袖口处打出数道暗器,侧过身来,露出一张羞愤与不甘交加的癫狂面容。 宋回涯听见了暗器破空的爆鸣声,倏然回头,手中长剑惊起,震落电射而来的暗器银针。 目光投向少年有恃无恐的脸,心中也随之涌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唇角弧度一点点放大。剑锋斜转,带着浩荡杀机朝少年咽喉刺去。 宋惜微站得近,眼角肌肉抽搐,身形一闪,转瞬腾挪至宋回涯身前,两指带着寸劲按在剑身上。 只听得一声刚脆的碎响,剑刃登时断作两截,闪着夺目的银光崩裂开来。 座上老者表情惊变,在宋惜微动手之时震怒咒骂一句“该死!”,一掌狠拍扶手,木屑纷飞中身形拔地而起,跟着杀去。 却是直取宋回涯的命门,出手狠辣,不留生路。 宋惜微面覆寒霜,眸光一下冷了下来,微侧过身,左手运劲,跟着对上一掌。 宋回涯未看出门道,只见老者连退两步,才带着堪称失态的惊愕站稳脚步。宋惜微则定在原地,下垂的手轻轻捋过被晃乱的剑穗,再死死按住宋回涯的肩膀,将她扣在身侧。 边上的中年男子起身叱责:“小杂种!?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他眸光怨愤,出口恶毒,指着宋回涯毫无顾忌地大骂:“好一个杀坯!从哪个山沟 里爬出来野骨头,如此不服管教,人前竟也敢放肆行凶!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什么是礼义孝悌吗?!” 他说话时余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宋惜微身上,想是忍耐了多时,才终于借着这机会指桑骂槐,将憋在心中多时的真意说出口来。 一时激动得脸色涨红,浑身颤抖,转过身高呼道:“门主,决计是这小猢狲出手太重在先,才逼得弟子万不得已,垂死反击,仅是如此,她就要当着你我的面杀人!小小年纪戾气如此深重,以招式狠辣胜之不武,可谓阴毒!我茂衡门从未出过如此败类!门主你定要好好教训这没教养的小东——” “啪——” 宋誓成忍无可忍,一剑鞘抽在他的脸上,抽得那贼匹夫脚下不稳,晕晕乎乎转了两圈,跌回座椅,才被身后弟子惊恐扶住。 宋誓成怒极反笑道:“我不留山出来的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教养?” 他咬着牙关骂完,深吸口气,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姿态,自己主动打起圆场来:“大人不懂事,小孩儿更不懂事,教训过两句,就此作罢,莫在自家人间生了嫌隙。” 数人翻脸发难,又袖手辄止,皆发生在片刻之间。 现场还有大半弟子未能醒过神来,云里雾里地望着中心,不明白为何忽然打起来了,更不明白为何又不打了。 茂衡门的门主背过身藏起右手,衣袍翻飞,纵身跃回主座。 他斟酌稍许,干瘪的脸颊上面皮绷紧下垂,威严开口:“弟子宋回涯,傲慢不逊、任意胡为,对同门无手足之情,对师长亦无尊崇之意。有违我茂衡山之门风。责令闭门思过,再做考校。” 老者肃穆训斥过后,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示意那受伤弟子上前,当众放入对方手中,又一脸慈善地拍拍对方肩膀,激励了两句。 少年欣喜若狂地接过,朝着门主郑重鞠躬,领赏退下。 宋誓成看清物品,眸光一紧,举步上前,又被一旁沉默寡言的宋惜微给按了回去。 宋惜微推着徒弟的后背,无视在场众人,朝石阶走去。 宋回涯快走两步,与师父拉开距离,出了演武场,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做作地长叹口气:“唉,白来一趟。” 她笑着挑衅宋惜微:“看来师祖对师父,就同师父对我一样,不甚喜爱啊。真是可怜。” 说罢好似今日大获全胜,摇头晃脑地走了。 宋誓成欲言又止,终是咽不下这口气,面带愠色准备回去。 宋惜微将他拦住,半阖着眼,只平静说:“你随她下山,送她回家,以免她意气之下惹出是非。” 宋誓成怀疑地打量着她的脸,试探问:“那你呢?” 宋惜微提着剑,火红剑穗下悬摆动,随她脚步,又重新进入身后演武场。 宋誓成无奈扶额,头疼不已。 他小跑着下山,在半途追上正独自憋火的宋回涯,从后面粗暴推了她一把,笑骂道:“听那花白胡子污言秽语,你竟能忍得住气?我 还等着你这小魔头大杀四方,先宣泄一场,我再跟在后头为你求情呢。谁知你是个窝里横,真叫师伯失望,你哪来的脸怄气?” 宋回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出行前我答应过师父,不与那帮混球顶嘴。我可不敢乱说话,免得最后什么脏锅污水,全赖到我头上。” 宋回涯摸着虎口处的老茧,郁闷问:“他们这般恨我做什么?嫉妒啊? 宋誓成听笑了:“嫉妒自然也有,不过此番过错,根不在你。你算是替我二人遭罪了。” “不留山到我这辈,山头冷清,近乎绝代。他们原以为不留山已是他们囊中之物,声誉、金钱,皆已攥在手中,岂料又多出个你来横插一脚,自然心中愤懑。你师父念及旧恩,不欲同室操戈,是以多年隐忍。如今看来,他们得寸进尺,真拿我二人当软柿子揉扁捏圆了。” 宋回涯薅了把路边的草叶,幽幽道:“软柿子,只能被捏成一团浆糊。” 宋誓成好声好气道:“你也别怪你师父不敢为你撕破脸。不留山下还住着数万百姓,多年来倚仗山门声望,才得以在风雨飘摇中保全,而今年月,能得一叶遮蔽已是可贵,你师父护不住不留山,多少也想争一争那朝夕安稳。” 他声调抬高,带了些怒其不争的情绪道:“实在也是你叫人难以依托,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将不留山交予你的。不然你奋发苦干一下,改过自新,证明给你师父瞧瞧,你也有撑门拄户的志气。” 宋回涯木着脸抬头看他,说:“师伯,你导人向善的手段,着实有些拙劣。” 宋誓成被哽得气结,捂着胸口怅然叹道:“师伯与你说真心话呢,你这糟小娃是真不懂事。简直比那群快入土的老东西还顽固不化。” 宋回涯不愿多听,快步冲下山。回到自己住所后,拿着木剑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勤勉练习。 一直到精疲力竭,浑身虚软,才洗过澡躺下休息。 是夜月色如水,明河在天,宋惜微小心推开木门,走入房间。 窗外透入的一抹光华冰凉柔和,她立在床边,借着光色垂眸看了片刻,弯腰给宋回涯掖平被角。 看见徒弟露在外面的左手,虎口处满是血迹斑斑的剑伤,知她回来之后没少练剑泄愤,又在床头坐下,从袖中取出伤药,小心为她包扎伤口。 最后将一枚玉佩放在她的枕边,静静坐着,与夜色融为一体。 “……师父。”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宋回涯浑浑噩噩,觉得自己也要在梦中睡着了。 她看着宋惜微恬淡温婉的脸,下意识想伸手去抓。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偏偏那些零碎浮现的记忆,似乎到此断绝了。她如何绞尽脑汁,都只剩一片空白。 天外又有人在喊:“师父?” 小孩儿忧伤哭道:“师父你别抛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人。你走了,我又是没爹没娘的小野种了。师父!” 宋回涯即将涣散 的神智因这话又重新凝聚,好似神魂梦游到九霄外,被一缕细细的线牵了回来。 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一个苍凉的声音:我没有师父了。 ——可是她的师父呢? 宋回涯终于想起她的书来。 她写在书册上,满满十多页都是宋惜微临别前与她的夜谈。 那些文字配上梦境中宋惜微的音容笑貌,叫逐渐灰暗掉的画面再次变得鲜明。 “回涯。回涯。” 有人摇晃着她的身体,宋回涯从四肢无法动弹的窒息中挣脱,掀开眼帘,又看着宋惜微坐在她的床前。 时间宛若又回到师父离别前的那一晚。 宋回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想将她的五官铭刻下来。 宋惜微两手举着一把黑色铁剑,郑重送到她手中,说:“宋回涯,这把剑赠你,往后,你便出师了。” 宋回涯靠在墙上,抽出长剑,手指贴着剑刃轻轻一滑,指腹瞬间被割出道血痕。她舔了舔手上伤口,兴奋问道:“这把剑叫什么?” 宋惜微说:“它是你的剑,你乐意叫它什么,它便是什么。” 宋惜微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缓声道:“当年逼死你父母的几名守军,如今已散入天南海北,这些年我追查他们踪迹,除却几人早已死于风波,余下的我已为你报仇。剩下一位贼首,由你自己处置。” 宋回涯愣住了,将剑放下,坐直了身,伸手去接信封。 宋惜微张开嘴,半晌没能出声,字字辗转推敲,才谨慎开口道:“你的事情,我都记得。我从不与你讲恩仇,是因为世上恩仇并不分明,更谈不上快意。人命之下,是万丈尘埃,剑尖之上,是骤雨疾风。唯有问心无愧,才能屹立山头。可惜这个道理,你不懂,我也教不会。” 宋回涯摩挲着信纸,又抬起头,看向师父。 宋惜微目光清邃,注视着她,好似一汪深泉将她浸没,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跟慈和。 “宋回涯,你总觉得人心阴秽不可信,但是你为何不想想,你父死母亡,缘何能在这萧条乱世活到今日?” “你只记得你母亲撞死在门柱前,父亲的头颅高悬在城墙上,怎么不记得还有许多人,齐齐跪在地上为你求情,才留下你一命?” “你说那些伤人又伤己的话,怎么不肯回头看看,那些饱经风霜的人,低着他们本就抬不起来的头,在你身后惭愧万分地抹眼泪?” “你怎么不记得,一双双满目疮痍的手,食不果腹时,也舍得从自己碗里,给你施舍半碗粥。” “你就是这么长大的呀。” “你瞧不起那些随波逐流、微如飞蓬的平民,可他们不过是想活着,哪里是什么不可宽恕的罪过?” “宋回涯,你不能因为见到一群恶人,眼中便只剩下恶人。” 宋惜微轻柔抚上她的脸,说:“宋回涯,‘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你来去栖惶,颠沛流转,何不停下,回头看看呢?” 宋回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师父,我明白的。我知道错了。 可是梦中的自己只呆愣地坐着,看着宋惜微转身出门,一张脸消失在缓缓阖紧的门扉之后。 一抹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眼前的一切悉数化为茫茫的齑粉,她偏了下头,从那熠熠流光中醒了过来。 “师父?” 宋知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抬起手一丝不苟地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宋回涯嘴里满是苦味,舌尖还残留着草药的酸涩。 终于醒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2 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喝了两口水,积蓄了些体力,从床上坐起身。 手上那可怖的青黑已经退去,只是伤口依旧红肿,久未结痂,她让宋知怯端来一盆热水,割去腐肉,清洗伤口,换下脏衣物。 宋知怯蹲在门外烧火,抓了两把米扔进锅里,拿着根木棍在里头搅和,眼睛不时瞟向屋内。 听见宋回涯的咳嗽声,立马端过一旁的水壶,敲了敲门,迈进一条腿,朝里挤进半个身子。 不过是简单处理,宋回涯已累得满身虚汗,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宋知怯忙跑过去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见她闭着眼睛不动,在床边站了会儿,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宋回涯哭笑不得道:“你怕什么?” “师父,我今天看见老头儿了,他躺在棺材里。”宋知怯红着眼眶问,“师父,你也会死吗?” 宋回涯没有半点柔情,直白地说:“师父又不是什么妖怪,自然也是会死的。” 宋知怯将下巴搭在床沿上,伤怀凄黯地道:“可是我不想你死!” 宋回涯轻笑说:“师父还不想穷呢,也没见天上掉银子啊。” 宋知怯:“……” 她一腔快满溢出来的师徒情跟眼泪一块儿收了回去。一时半会儿硬憋也憋不出来两滴,只能眼神哀怨地看着宋回涯。 宋回涯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地笑了一下,无力道:“我再睡会儿。”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天边浮着翻腾的云海,映得屋内也一片橙红。 宋知怯热好粥,端到她手上,直勾勾看着她喝。 见宋回涯有了精神,宋知怯紧绷了两天的心弦总算松开,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被子上,晃了晃脑袋,拿手抠上面的破洞。忽然听见窗台那边传来一女人的声音:“你醒了啊。” 宋知怯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从地上抄起一根破木棍对着了她。 窗台上的人遗憾道:“本以为能亲眼见你落魄一次,是以才马不停蹄地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宋回涯放下碗,面不改色地打量着背光处的人,听她语气说得熟稔,又实在翻不出多少印象,镇定自若地答了一句:“昨日夜深露重,你被冻昏头了?” 女人刚要说话,后来又伸来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道:“诶让让,容我先进去。” 梁洗跳进屋子,顺手将自己的刀斜靠在墙边。年轻书生跟着要进来,透过窗口发现对面原是有门的,爬了一半又退了回去。 不多时正门传来几下沉稳的叩门声,宋知怯握着木棍过去开门,容貌清隽的男子摇着折扇站在门口,握拳道了句“小生有礼”,这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宋知怯看他这装腔作势的扭捏姿态,正想骂他有病,男子手中提着串红绳系着的铜钱在她面前一晃,笑容和熙地道:“压惊钱。” 宋知怯两手接过,眉开眼笑地行礼道:“多谢公子!从没见过像公子这么俊俏的读 书人哩!” 书生一摆手,谦虚笑道:“过誉过誉。你叫我严大哥便好。??[]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梁洗在屋中扫了一圈,注意到角落处立着的两把兵器,定睛细看,眸光烁亮道:“北屠的刀?” 宋知怯捧着钱,正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梁洗的眼神便知她心中意动,飞快喊说:“师父,这把刀是要留给我的吧?”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把刀快跟你人一样高了,怎么给你?你举着挡雨吗?” 梁洗迅速走近一步,果然说:“那给我吧。” 宋回涯漫天开价:“一百万两,你买吧。” 梁洗当真权衡了一下,才别过脸说:“那你还是归还北屠陪葬吧。大不了我损损阴德,再给它盗出来。” 宋回涯按着额头无言以对,宋知怯替她说出心中所想:“师父,你以前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梁洗见她当真不肯转手,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书生独自忙活,在一旁的桌上铺了层锦布,打开不知从哪儿拎出来的包袱,在那儿摆弄着几根蜡烛。 几人都没顾得上他。 宋回涯问:“北屠呢?” 梁洗靠在墙边,唏嘘感慨:“在你睡着的时候,已经入土为安了。我跟去瞧了眼,顺道给他烧了两沓纸钱。主动为他送行的百姓有不少,街头巷尾还有人为他诵经。他那样厉害的人物,去了阴曹地府也不必担心会受欺负。只可惜,久闻其名,却无缘亲身讨教。” 宋回涯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应:“是吗?” 梁洗多看她几眼,玩味道:“鲜少见你有这表情,莫不是,这叫后悔吧?” 宋回涯没答,扭头见那书生点完蜡烛,又掏出个牌位来,郑重其事地举着香祭拜,问:“他跟北屠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他二人互不相识。”梁洗唇角上扬,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而且他不是在拜北屠。不过也是个你认识的人。” 宋回涯狐疑:“我认识的人?” 她觉得梁洗的表情不大对,分明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宋知怯跟着凑热闹,踮着脚朝木牌上探看。 她认识的字不多,凑巧那二个字熟得要刻进她骨子里了。很是震撼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用力指着书生。 宋回涯恍然。 书生长吁短叹一阵,将香插上铜炉,两手合十,又虔诚地拜了拜,叫宋回涯一时分辨不清他的本意,骂人的话哽在胸口,出也不是,吞也不是。 梁洗欣赏着她阴晴不定的表情,心中一片畅快,嘴角快要咧到耳后:“难得看他这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也觉得顺眼。” 书生听得愤慨,黑着脸与她斥责道:“梁洗,亏得宋回涯还与你交谊笃深,一路来,我只看出你本性凉薄!莫说哀痛,连炷香你都不愿给她上!难怪总说,人情繁复,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梁洗频频点头,不忘替自己澄清一句:“哦,我从未说过我与宋回涯有什么 情真意切的交谊。” 宋回涯知道她是谁了,可书册上没提梁洗身后还跟着这么一个讨打的家伙,奇异问:“他是谁?” “我徒弟。”梁洗言简意赅地说,“一个麻烦非常多的闲人。” 书生不满撇嘴,越过她,抖了抖宽袖,儒雅作揖,向宋回涯介绍道:“在下姓严,严鹤仪。” 他说完,面带笑意地等着宋回涯反应。 宋回涯沉默少顷,只问:“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 梁洗不假思索道:“他有钱啊。” 大抵觉得这唯一的一个优点单单四字体现不了,额外补充了句:“非常有钱。” 严鹤仪见又是个如此没见识的朋友,心中热情也退了二分,暗恨自己不幸落进了个匪窝里,遇到的一个两个皆是不学无术,只能叫他空负胸中万丈才,抑郁不得志道:“我也是不愿认她做师父的,可惜她夺了我严家的刀,又坐不稳家主的位子,只得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就是那个天子。” 宋回涯认真端量几番,摇头说:“瞧着不像。” 没有那种富贵迷人眼的样。 梁洗哂笑:“她的意思是,你像个草包。” “你见过如此气质清绝的草包吗?!”严鹤仪愤怒控诉,“你觉得我是个草包,那就不要花我的钱!” 梁洗装傻充愣,当没听见。 宋知怯在一旁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严鹤仪瞧见,觉得这屋里那么多人,只有这小娃儿说话还算好听,柔声问:“你有何疑问?” “没有啊。”宋知怯说,“我不识字儿啊!没念过书,你们说得太深啦,我听不懂。” 严鹤仪有些惊诧,大抵是觉得宋回涯太过像个世外高人,实际孤陋寡闻不说,竟然还收了个连字不认识的幼齿小童,大方允诺道:“没事,往后严大哥教你念书。” 他对这千里迢迢跋涉相见的剑客已不抱期望,只道不愧是梁洗的狐朋狗友,都擅误人子弟,交握着两手,无限失落道:“宋回涯一死,这世上英雄,当真不剩几个了。无名涯啊无名涯,埋葬的何止是一人的白骨?暝瞑日沉矣。”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严鹤仪独自激愤不平了会儿,听着周遭死寂觉得有些诡异,只以为这是江湖人含蓄的柔情,提到宋回涯的枉死便也同自己一样,生出些幽微的愁思。才想起自己还未请教屋主的名姓,暂且收起满腔的多愁善感,礼貌询问道:“侠士,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宋回涯摸摸眉尾,第一回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难以启齿,沉吟着道,“怎么死都死不掉的,叫什么?” 严鹤仪略做思忖:“蜈蚣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 宋回涯截然道:“鄙姓宋。” 梁洗反应迟钝,琢磨了下,才笑出声说:“见外了,蜈蚣大侠。” 严鹤仪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见她回避便未追问,弯腰从包裹中翻出了个布袋,交给宋知怯,让她拿过去。 “对了,这是你师弟留给你的。” 宋知怯隔着布料?[]?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摸着东西冷硬,觉得像是金条,但实在不敢如此想,等宋回涯解开扣子一看,满眼金灿,登时破音叫道:“好多金子!” 宋回涯掂了掂重量,心绪也有些汹涌,近乎颤声闻:“哪个师弟?” 梁洗顿了顿,心虚地道:“我问了吗?” 严鹤仪斩钉截铁地道:“你没问。” “总归是一个不肯露脸的人。”梁洗说,“你有很多师弟吗?” 师徒俩贴着脑袋在那儿专心数钱。 梁洗找了张椅子坐下,迫不及待地问:“你的伤几日能好?我们何时启程?” 宋回涯头也不抬:“启程做什么?” 梁洗只当她是穷得发慌,骤然暴富,说了句蠢话:“去杀人?否则呢?踏青吗?” 她陡然想起件事,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丢了过去。 “喏。” 宋回涯接在手里,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刻纹,认出是当初宋惜微送自己的玉佩,坐正了些,神色沉凝地问:“这玉为何会在你手里?” 一句话把梁洗给问懵了,叫她不由反省了下,这玩意儿不是她偷来的吧? “不是你给我的吗?请我托金刀王帮你修补。”梁洗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宋回涯对着光色照了下,看出玉石中间横亘着几条细微的裂痕,闷声应道:“哦。” 宋知怯见她如此宝贝,好奇问:“怎么裂的?” 宋回涯望向梁洗:“怎么裂的?” 梁洗不信邪地回了下头,确认身后无人,好半晌才指着自己道:“你问我?” 严鹤仪也觉出不对味来,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两圈,将信将疑道:“你没认错人?她就是你要找的朋友?” 梁洗若有所思,察觉事态有些严峻,连带着坐姿都变得拘谨。 宋回涯思索着道:“实不相瞒,我……” 严鹤仪抢先一步说:“你欠她五百两银子。” 宋回涯坚定地说完后面的话:“不是你们要找的人。”!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3 章 鱼目亦笑我 梁洗没什么玩闹的心,抬手示意严鹤仪噤声,肃然道:“这可不好笑。” 宋回涯捂着伤口,低下头闷声咳嗽。 她单薄的脊背如同屋内那些不知已有多少年头的老旧家具,晃动着随时就要散架。 不流通的空气里夹着股潮湿的霉味,数人呼吸间喷洒出的气体在空中凝成一团团小小的云雾,遮掩着各自绵眇的心思。 梁洗毫不怀疑宋回涯再咳下去就要两眼一翻厥过去装死了,眼角肌肉抽动着,冷着脸说:“你不欠我钱。◤◤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宋回涯抬起头,肺中郁气好像一瞬间通了,气息又平顺了,若无其事地接道:“其实在无名涯下醒来的时候,我重伤垂危,几度濒死,尤其是脑袋,被一狗贼从后面偷袭了一掌,如今不怎么记事了。” 梁洗一时好气又好笑,后悔没将刀直接拿在手上,以致于这会儿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看着宋回涯的脑袋,很想叫它再开一次花。 “宋——宋大侠,宋大侠!”梁洗咬着后槽牙,比着大拇指道,“你很好!” 宋知怯一双黝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听不出好赖般地搭了一声:“我师父是很好哩!” 严鹤仪偏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心无旁骛地思考着“无名涯”跟“宋大侠”关联到一块儿能碰撞出的事实。 梁洗一拍桌子,带着遭人戏耍的羞恼质问道:“那你同我聊了那么久,你知道我是谁吗?!” “还是知道一些的。”宋回涯泰然自若道,“一些重要的人跟事,我都有在书中记下,所以才会来断雁门找钱老。” 梁洗姑且将火气撤去大半,怀疑道:“你书中有写我?” “当然有。”宋回涯真诚地说,“好事哪能少得了你?” 梁洗对二人之间的交情评价显然很刻薄……也很贴切,听她这样说,脸上的动摇顷刻退去,只剩下对她的否定跟讥笑,没好气地问:“你写了我什么?” 宋回涯有短暂的沉默。 梁洗下意识偏转了视线。 宋回涯换衣服的时候,那本书册被她随手放在了床头。反正宋知怯还不识多少字,她不担心被偷看。 梁洗刚起了心思,宋回涯都还没来得及动作,宋知怯已跟豹子似地蹦上了床,一把将那本书塞进怀里。又矫健地溜下去,跑到门口的位置,忌惮地瞪着梁洗,叫嚣道:“我师父从不骗人!你不信就算了,别想拿她东西!” 梁洗一怔,不知道宋回涯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小祖宗,讽刺说:“你师父放个屁你都要接着。” 宋知怯反驳说:“我师父不会放屁!” 宋回涯:“……” 梁洗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再管那张牙舞爪的小孩儿,继续对着宋回涯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私底下不曾对我用过什么好词吧?” 严鹤仪一拍扇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头没尾地插了一句:“你不可能是宋回涯吧?” 宋知怯忍不 住转过头,瞄了眼严鹤仪的傻样。 严鹤仪也垂眸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拧着眉头问:“是吗?” 宋知怯演技精湛,觉得他蠢得有趣,同样茫然地说:“啊?” 严鹤仪摇头,自问自答地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我花三百两买下宋回涯的画像,五官样貌与她迥然不同。” 宋回涯的定力骤然土崩瓦解,坐不住了,不再管梁洗的反应,高声问道:“什么三百两?” 严鹤仪从怀中掏出一张卷起的画像,慎之又慎地展开,举在半空。 宋回涯看着上面圆眼怒瞪,宽额阔脸,肖似活阎王投胎的人像,认真道:“你信不信我会打你?” 严鹤仪急于自证:“这可是我花三百两银子,从一江湖游侠手里买的!那少年还曾得过宋回涯一招半式的指点,算是她半个弟子!他真正的师父也是位声名鹊起的高人前辈,断不可能为了区区三百两作伪!” 宋回涯心情复杂。 宋知怯无比真诚地说:“你的脑袋敲起来一定是‘咚咚咚’,空的!” 梁洗觉得太过丢人,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未觉得哪里会比不过你,即便是武道一途,也早晚能压你一寸,但在收徒一事上,确实是你厉害。” 宋回涯同情说:“可是他非常有钱嘛。” “出去。”梁洗挥挥手,让严鹤仪带着宋知怯先出去。 严鹤仪坚信自己不可能受骗,还要给她们讲讲那位少年游侠的名医师父在武林中是何等地位,被识眼色的宋知怯强行拽走了。 梁洗揉着额头,烦躁地思忖着该从哪里说起,最后先挑最紧要的讲:“你约我一同去杀谢仲初,你还记得吗?” 宋回涯摩挲着指腹,轻声问道:“我为何要杀他?” 梁洗头疼道:“我只听你随口提过,他知道你的一个秘密,还以此要挟你去无名涯赴死。你若生还,势必不能留他活路。” 宋回涯下意识问:“什么秘密?” “你真是脑子进水了。”梁洗说,“一个能叫你豁出命去的秘密,你告诉我做什么?” 她生怕宋回涯误会,再次重申了遍:“我与你的关系,没好到那份儿上。不过是一起杀杀人、吃吃饭。不过我这人讲规矩,答应过你的事情,赔上命我也会做。” 宋回涯一时听得有些恍惚了。生死之交在她这儿是街边论斤卖的白菜吗?也且略过,问:“那你为何要杀谢仲初?你与他有仇?” “没有。”梁洗说,“为了扬名。” 这解释太过荒诞,宋回涯险以为她是搪塞,与她对视片刻才明白这竟真是她的初心。 梁洗看出她表情中的惊讶,挠了挠头,觉得有些烦人,语速也变得急促:“他们杀别人不需要理由,我杀他们,为何需要理由?”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宋回涯,梁洗又追问:“那你还要不要杀他?你都帮北屠杀叶文茂了,自然也不该放过谢仲初。” 谢仲初就好比是条毒蛇,他已经喷出毒液咬过宋回涯一口,即便宋回涯自己愿意酒释干戈,笑抿恩仇,也断不可能与他相安无事。 宋回涯吐出一字:“杀。” 梁洗松了口气:“那没旁的事了。” “但不是现在。”宋回涯看着梁洗风雨欲来的神色,悠悠吐出后半句,“开春之前。我要先养伤。” · 严鹤仪漫无目的地在门口空地上晃荡,眼神一直飘忽地望向木门,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他慌乱不安。 出来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梁洗是从不与他说的,只叫他别问。 她自己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不过乍一亮相,便被一把刀顶在了风口浪尖上。不多说是为了不露怯。 严鹤仪知晓她的底细,一桶水里有半桶都是空的,身上背着座名不正言不顺的金山,又没有一张油腔滑调的嘴来替自己吹嘘作势,往上一步难于登天,往下一步四面楚歌,能交到几个三流高手已算不错,有心接近的多半是不安好心。 里头那个就活像是个怪胎,躺着半条命已经去了,实难叫人信服。 怪也就罢了,江湖人各有各的怪癖,尤其是顶尖的高手,因着不需与人讲道理,自然有些蛮横霸道。 还有群没什么本事的家伙,也爱与人立规矩。毕竟坏毛病越多,越容易传出名气来,好坏都在其次,在江湖人的嘴里,黑白都能颠倒,只怕默默无闻。 他担心那个病恹恹的宋大侠,实际是个扯着虎皮作大旗的臭鱼烂虾,唱着独角戏送梁洗去死,那他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了。 严鹤仪跟在宋知怯的身后,想了想,小声打探道:“小姑娘,你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宋知怯鬼精得很,踢着路边的石子儿不吭声,被缠着问得烦了,才不耐回了一句:“我师父自己都不告诉你,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严鹤仪摸出一粒碎银,宋知怯接了,跟见着亲爹一般,朝他展出一个可爱明媚的笑容。 严鹤仪也笑吟吟地看着她,点点头等她讲解,岂料小丫头只管拿钱,背过身翻脸不认。 “等等!”严鹤仪傻眼道,“你以为我花钱,只是为了买你一个笑吗?!” “你们男人不都爱挥金买笑吗?还有什么红锦缠头,什么莺语娇姿、雨露春色。”宋知怯说着熟练地唱了两句,稚嫩的嗓音咬字乐调都颇为含糊,想必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句子背后究竟是什么涵义。 严鹤仪跟踩着尾巴似地激动打断,还伸手捂了下她的嘴。 宋知怯叫他吼得耳朵发痒,后退两步,恬不知怪地掏掏耳朵,说:“我虽还是个孩子,可也没收你金子嘛。你不爱听啊?我还会别的。” 严鹤仪过惯了清贵显耀的逍遥日子,从小到大只对江湖与刀法感兴趣,无奈他父亲非逼着他念圣贤书,于是结交往来的,不是守正儒生,便是磊落豪侠。 莫说这群人背地里是些什么品性,总归在他面前,皆是洁身自好、赤诚 坚贞的人物。 实在没预料自己会在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嘴里听见这么一首淫词艳曲。脸上红红白白地变化,最后熬成了一抹酱色,迁怒指责道:“你师父是真不像样!不教你念书,也不教你学好。” ⒔想看退戈的《回涯》吗?请记住[]的域名[]⒔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宋知怯脑筋转得飞快,与人对骂何曾落过下风?尤其还骂到了宋回涯身上,当即两手叉腰,朝地上“呸”了一口,凶悍回敬道:“你师父也是,不教你做人,还不教你说人话!” “我……”严鹤仪顿时被噎得快背过气去,磕磕巴巴半天才吐出一句,“伤风败俗啊。我不对牛弹琴了!” 宋知怯也懒得搭理他,飞去一个白眼,嘟囔道:“你有病吧?对牛弹什么琴?” 严鹤仪感觉胸口一阵发闷,额头青筋都要条条绽出,又自觉吵她不过,强忍下怒火,长袖一甩,与她敬而远之。 两人吵完没多久,大门推开,梁洗走了出来。 严鹤仪问:“聊完了?” 梁洗听着他语气有些发冲,以为他是在外头等了这一小会儿就发了公子脾气,也不惯着,漠然支使着道:“你去把街口的马车赶过来。” 车夫叫梁洗遣走了,她信誓旦旦地说来断雁城是要与人共商大事。 宋知怯没见识地惊呼道:“哇——还有马车啊?” 严鹤仪不情不愿地去了。 等车辆在街头停稳,宋回涯已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等候。 这次她伤不在要害,逼出余毒后,倒没有上次来得狼狈。 梁洗帮忙扛着宋回涯的兵器走了进去。 严鹤仪放下缰绳,也跟着钻进车厢。 四人挤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大眼瞪小眼。 宋回涯惊叹道:“有钱人家的马就是不一样,如此灵性,能自己认路自己跑吗?” 严鹤仪被三个女人盯得头皮发麻,指着身上白衣道:“知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吗?你们让严家堡的少爷去赶马车?” 宋知怯第一次享受如此阔绰的待遇,摸着铺在坐垫上的皮毛,软得不好意思落座,低头闻了闻身上衣服,觉得是有些酸臭,便想说要不自己出去赶车,她可以学。 宋回涯碰碰她肩膀,说:“把你的书拿出来。” 宋知怯听话从行囊里摸出本三字经。 宋回涯说:“你徒弟自己领的差事,得认啊。劳烦这位严公子教我徒弟念书识字了。” 严鹤仪只是看到宋知怯便觉得头大,忙不迭推脱道:“我只是随口一句,教不了她。宋大侠的徒弟还是自己教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有随口一说的?”宋回涯用指背敲敲桌面,“乖徒儿,为师教你的第一个道理便是这个,意思是人要言而有信。” 宋知怯歪着脑袋天真问:“那言而无信的呢?” 宋回涯笑如春风:“你说呢?” 宋知怯睁着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严鹤仪。后者长吐一口浊气,高举两手求饶道:“我去赶车,二位祖宗不用 再说了!” 梁洗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外强中干的怂包,写满了难言的鄙夷,撇着嘴角道:“没出息。” 严鹤仪两头受气,无处发泄,只能暗戳戳地讥讽:“师父您有出息,见您徒弟受难怎不出声?” 梁洗斜睨着他道:“我靠一身刀法立足于世,而你,只有一张嘴皮子利索,结果还吵不过她们,不是废物是什么? 严鹤仪为她暗中担惊受怕,数日不敢阖眼,结果这女人见着个连她都不记得的朋友便对自己冷嘲热讽,满肚子不满无处可说,也不想再与她一块儿待着,气冲冲地出了车厢。 车子驶出没一会儿,梁洗掀开垂帘探出头来,拍着他肩道:“走错了,往左边官道上走。” 严鹤仪说:“你先前不是说要往南吗?” 梁洗:“她事情多,要去别的地方逛逛,我们顺路送她一程。” 严鹤仪心说一南一西的顺什么路?不过能拖延一阵,总好过梁洗叫嚷着要去杀人。抖着缰绳,令马头调转方向,绕路往西。 严鹤仪看着一身不中用的书生架子,马车赶得倒是平稳。只是无奈天公不作美,众人出发的第二日,便遇上一场大雨。 再往西走,开始下雪。 路面结冰,车辆容易打滑,只得慢行。 严鹤仪来时风度翩翩,姿容俊美,当了几日车夫,手指冻得红肿,人也被北风吹得灰头土脸,再顾不上什么风雅不风雅的了,往身上套了好几件厚衣服,狗熊一样地缩着。 好不容易捱到天气放晴,温度回暖,宋回涯的伤口也好了七七八八,只是旧伤隐疾没那么容易去,天冷发作起来,难受得她没胃口,人看着反倒更憔悴了几分。 宋回涯想去的地方是临近边地的盘平。腊月之前,将将赶到了城镇。 入城的路面坑洼不平,众人抵达时已是黄昏,路边仅剩下几家铺面还开着门。严鹤仪与行人打听,在天色彻底昏黑前赶到了最大的客栈。 楼头有位弹筝的少妇,在低着眉唱一首音调凄哀的曲子,边上的看客却都在举杯欢笑。 梁洗一手撑在柜台上,观察着四周,没瞧出这座小城有哪里不同,奇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想着相距不远,便来看看。”宋回涯说,“这是我的出生地。” 梁洗“哦”了一声:“我也有……数不清多少年没回家了。你还有亲人在?” 宋回涯说:“没有。” 梁洗说:“我倒是还有一个。” 四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伙计才姗姗来迟,收了银子,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去。 翌日清晨,天色初亮,宋回涯听见街头有了些动静,便起床准备出门。宋知怯狗皮膏药一样地跟了上去。 多年未归,宋回涯对这座城镇已是人地两生,即便亲自走在街道上,也回忆不起分毫与过往相关的画面。 她拿着个地址询问了许多人,弯弯绕绕,才终于找到那家废弃多年的老宅。 宅院倒是宽敞,只可惜太过破落,墙面上一片斑驳,大门也消失了一半,露出荒废已久的屋舍。 宋知怯看见里头的石块上积着一层黑色的污渍,只粗粗扫上一眼,便有股莫名的阴森,抓着师父的衣角,小声问:“师父,这是你家吗?” 宋回涯说:“不是。” 宋知怯接不了后面的话。 许是二人在门前站了太久,像是迷路的生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背着个竹筐从她们身边走过,又踌躇着转回来搭话。 “二位是要找谁?”那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儿,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这里好多年没人住了。” 宋知怯可算找到个能聊天的人,指着问:“这么好的房子也没人住啊?” “可不?里头闹鬼呢。”小姑娘压低了嗓门,神神叨叨地说,“这屋子会吸人阳气,进去的小孩儿都病死了好几个。我以前调皮来这里闲逛,被我娘逮着都要好一顿毒打。” 宋知怯被她说得鸡皮疙瘩一身,紧紧靠着宋回涯,听着头顶声音低沉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跟着打了个哆嗦,续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当年城外来了一名剑客,一夜之间杀了十多个人,把他们的尸体都搬到了这里,脑袋割下来,挂在门前,身体摆在院内,朝着城门的方向跪着。那血淋淋的场面吓晕了好些人!打那之后,这条街上的住户搬空了大半。是这几年才又勉强热闹起来的,可大伙儿还是不敢靠近这座旧宅,都怕沾上晦气。” 宋知怯大张着嘴,听了一耳朵鬼故事,哇哇地胡乱叫嚷。 女孩儿咬咬嘴唇,细声询问:“你们还有什么想打听的吗?” 宋知怯一把将嘴闭上,警惕地看着比这个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女孩儿。 宋回涯笑了笑,摸出两枚铜钱,让她伸手。 女孩儿通红了脸,两手接过,不敢抬头,说了句“谢谢”,飞也似地逃走了。 宋知怯欲言又止,想到她们如今也是有几根金条的人,可算没那么难受。 见师父还在出神,知道她不喜杀戮,何况如此残忍又张扬的手段,只以为又遇到了个叶文茂似的凶人,便在一旁骂道:“好一个残暴匪徒,真是该死!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坏得跟天一样大!师父你是要——” 宋回涯瞥她一眼,打断她道:“我师父杀的。” 宋知怯的表情没崩住,慌乱了一瞬,赶紧改口道:“原来是为民除害啊!师父真是同师祖一样侠者仁心。师祖一定漂亮得很!” 宋回涯淡淡道:“我师父早已经死了。” 宋知怯又一次愣住了,才想起来是有这事,话说得没过脑子,内心有点绝望。 连溜须拍马都做不好,她往后怎么跟着师父混? · 积雪覆盖的路面上留下几行凌乱的脚印。 侍卫查看一圈,抱着剑回到马车旁,掀开车帘闪身进去。一股寒意跟着侵入。 “主子,前面的桥断了,修好尚需一日。” 魏凌生点了点头。 侍卫又说:“有人说,在附近看见了严家堡的马车。想是梁洗。看方向,应当是去盘平。” 魏凌生轻念道:“盘平。”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旧事,喉头发痒,低头不住咳嗽起来。 侍卫忙给他倒了杯热水,待他气息平稳,才试探着问道:“主子,我们是继续去断雁城,还是……先去与陆将军会面?” 他声音越说越轻,观察着魏凌生的脸色,手心贴在膝盖上,感觉出了层冷汗。 四野万籁俱寂。侧耳倾听,能听见山间泉水在汩汩向低处穿行。 魏凌生手中转着茶杯,心神不宁,视线仿佛越过了车厢,在看什么极遥远的地方。 侍卫等了等,又叫了一声:“主子?” “嗯。”魏凌生将杯子放回矮几,才清醒过来,一搭眼帘,定了主意,“去盘平。”!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 :, :, :, :, :, :, :, :, :, :, :, :, :, :,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4 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在旧宅前又站了会儿,便领着徒弟去城中闲逛。 她们不过坐在街边吃碗面的功夫,眼前已路过数群搬运的挑夫。从青壮到老者皆有,甚至还有些年轻的女人。 他们穿着粗麻制的短衣,张着嘴粗重地喘息,被扁担两头的重物压弯了背,赤脚走在湿冷的泥地上。不必抬头看,麻木地循着这条已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游魂似地往前飘。 人如牛马。看来在盘平城里,劳碌的人未必有牛马值钱。 宋知怯放下筷子,抹了抹脸上的油渍,顺着宋回涯的视线,观察起那些劳碌的人。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走过那么些地方,盘平城与断雁城,乃至是有近千里阻隔的苍石城,都无端有种大同小异的相似之处。 错身而过的行人脸上,会刻着同样的风霜。好似一群离了水搁浅在沼泽的鱼虾,除却痛苦与疲惫,再难表露更多。甚至五官面貌皆融得模糊,唯有那苟延残喘的消沉之气如出一辙。 宋知怯两眼没有焦距地乱转,直到看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那少年拖着只残废的手,跟在一白发老者身后,踮着脚,用仅余的一只手臂努力帮忙去抬老者背后的麻袋。饶是如此,那老者脚步打晃,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不巧的是,后方传来滚滚的车轮声,车夫扬着马鞭大声呼喝,令行人退避,马匹疾驰如旧,萧瑟的风中多了股浓郁的香粉气息。 一老一小显然行动不便,笨拙转了方向,险些栽倒。好不容易才在马车驶来前靠到路边,蓄着的力却是断了,只能暂且坐着休息。 车帘从里掀开,一唇红齿白的小孩儿探出个头来,招猫逗狗似地朝外扔出个咬过一口的馒头。见少年飞快伸手去够,小孩儿大笑着拍掌,仿佛见到了什么赏心悦目的趣事。很快被身后人扯了回去。 垂下的帘幕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再次隔绝了彼此窥探的视线。 宝马雕车遥遥远去,欢笑声还隐隐在耳边残留。 宋知怯看着少年将手中馒头分给老者,自己只浅浅咬了一口,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回涯。 宋回涯常喜欢这样枯坐着出神,眼神落在许多毫无意义的人事上。 宋知怯以前不懂她在看什么,装模作样地学着她看,如今好像渐渐摸到一些门道,虽然粗浅,尚有许多她无从理解的道理。 她忍不住低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她还穿着自己那件不合身的破衣服,怕宋回涯嫌脏,洗了许多次。洗到本就有许多破洞的麻布上,又多了好几个口子。 可她不想换。 那是种隐晦而微妙的心思。她惧怕所谓的“好日子”,唯恐自己站得太高,哪日低下头,就从万丈青空上摔死了。 只有这身衣服不停地提醒她,她曾是脚下泥,而不是天上云,一朝乘风起,终归也还是粒尘土。切莫狂妄自大,走错了路。 宋知怯很清楚,只 要宋回涯想收徒弟,招招手,世上多的是天赋好悟性高的少年人跪在她跟前,争抢叫她一声师父。 即便是比起对面那个肢体残缺的少年,自己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更不听话,更不讨喜。走运的起因不过是宋回涯的一次心血来潮。 但那些不重要。茫茫海面上,迷失之人何其多,每次大浪拍下,都有无数人被碾碎成泥,偏偏宋回涯是只照着她的一盏灯,是带她渡过无边黑暗的一个人。世上际遇就是如此难料。她成了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人。 宋知怯再看那少年,便觉得他有些可怜。 放在以前,她觉得这种无用的怜悯是世上最可笑,最值得讽刺的东西。 “走吧。” 宋知怯的胡思乱想被一声低语打断。宋回涯拍了拍她脑袋,将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座。 路过少年身边时,宋回涯不着痕迹地朝对方怀里扔了几枚钱。 走出一段路,宋知怯仰起头,笑嘻嘻地打趣道:“师父,难怪你这么穷哩!” 宋回涯笑说:“没关系,师父故旧多,总有人上门给师父送钱花。” · 一人回到客栈时,梁洗师徒不在,不知是去了哪里。 宋回涯也没在意。 那梁洗本就是个怪人。满脑子立身行道,扬名天下。当初第一次见她,便锲而不舍地追在她屁股后头跑了半个月,如何轰赶也不走。 宋回涯在书上连着骂了她几天,觉得她有病,看不懂脸色就罢,好像还听不懂人话。后来察觉她刀法不错,才有闲情与她多聊两句。 书上说:“她脑子似乎不大好。巧了,我就喜欢同脑子不好的人做朋友。”;“梁洗那把刀上的裂纹,估计都比她脑子里的壑多。”;“我叫她少说话,想做武林中的高人,要先学会做半个哑巴。她脑子坏了?同我打什么手势?”;“我不过随口一提,她惦念谢仲初那老贼,比惦念她亲爹还频繁……罢了,我似乎也挺惦念谢老贼的那颗头的。”。 宋回涯想起那些记录,觉得有种奇妙的喜感,不由失笑。 说梁洗愚蠢,她不过是有种初生牛犊的莽撞。 可若说她天真,她又有江湖老手也未必能做到的狠辣。 宋回涯教了她不少歪门邪理,梁洗这厮都跟着一板一眼地学了。于是一人臭味相投,干了几件狼狈为奸的事,有了那么点半个知己的味道。 不过这次见面,梁洗瞧着聪明了不少。果然人还是会学乖的。 冬季天黑得早,回来稍坐片刻,日头便坠入深山。 宋回涯站在一楼的窗口,看着一群人影仍在迷离暮色中忙碌穿行,喝了两口酒热身。等街头动静终于小去,让徒弟早早去睡,独自翻过栏杆,朝东面县衙走去。 她本以为官署中该有差役巡逻戍卫,也只打算草草见一眼故居,圆心中好奇,可贴近了围墙,发觉里头寂静无声,安静得反常。 心脏跳了跳,翻墙进去,才发现衙门后院早被人烧了 ,如今剩下一片焦土,草木不生,地上全是漆黑的灰烬。 宋回涯站在废墟之上,用脚踢了踢倒塌的残骸,环顾一圈,找了块假山坐下。 这把火不知是多久前烧的,梁柱烧成了焦炭,可见当时火势猛烈。然而火只烧到土墙边便停了,难说不是蓄意。衙门这样的重地被毁,至今无人修缮,更是诡异。 这盘平城的百姓,不需要官府吗? 宋回涯再次上前,从胸口取出火折子,往前探去。 幽暗的光线照出条条纵横的黑影,影子随火光微颤,风从坍塌房屋的空隙中吹过,发出肖似呜咽的哀鸣。 昏沉小巷中,跃动的火焰照着墙面影影绰绰。 男子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无力睁着只眼,盲目在夜色中冲撞。 前方又有了火光,脚步声围堵过来。 男子朝后一退,紧贴住背后的墙,两腿战栗不止,闭上眼睛,急促呼吸。 两侧都是人,火把的光色越发明亮。为首的壮汉上前将火紧贴住他的脸,照出他面庞分明的轮廓。 火焰吞噬了男子额前的碎发,他屏住呼吸,后仰着头试图躲避那燎人的热意,颤巍巍地睁开眼,瞳孔被强光照得收缩,视线游离地望向对面的人。 仔细一看,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得脱相,唇色一片惨白,额头上有个伤口,流出的血糊了半张脸。 壮汉说:“乖乖把东西教出来,我留你一具全尸。” 少年深低下头,捂住腰侧伤口,闷声不吭。 边上人冷笑道:“同他废什么话?都杀了灭口,那东西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壮汉最后看一眼少年,大发慈悲地问:“你死后是要去喂狗,还是扔河里喂鱼?” 少年置若罔闻,侧着脸,眼神空洞,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壮汉不多废话,手臂高举,正欲落下,便听寂静夜幕中突兀传来一人悠然的叹息: “我时常想。” 众人大惊失色,举着刀剑仰头四望,终于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找到一个削瘦身影。 对方背对着皎洁明月,一席衣袍在风中鼓荡飘逸,脚踩在狭窄的墙面缓步行走,周身披着层云烟似的波影,有股出尘清绝的气质。 见众人看过来,才接着说完后面的话:“究竟是麻烦找我,还是我找麻烦。为何总能遇见那么多事。” 壮汉看不出来者深浅,如临大敌,低声喝道:“少管闲事!” 宋回涯两手空空,出门没有带剑,抬手指着诸人说:“一时不知道,是当街行凶的你们比较勇猛,还是垂死挣扎也不呼救的你比较勇猛。这位少侠,你是哑巴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一人的刀冲她砍了过来。 宋回涯仅听了三言两语,是不知晓各种内情,只是见不惯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半大的孩子,多嘴一句。 但一言不合就夺人性命的,定然不能是什么好人。 宋回涯四两拨千 斤地将那刀刃踢开,笑道:“这可是你们逼我出手的。” 为首之人毫不顾忌四周动静??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压着嗓子道:“同伙?杀!” 一群人已团团围在墙下,可宋回涯的身法太快,黑夜里光影又乱。众人只觉眼前一闪,目光已追不到她的踪迹,手中的刀顿时茫然无措。 还未四顾找到敌手,人群中接连传来几声惨叫,紧跟着是兵器被打落的声音。诸人阵脚大乱。少年觑紧时机,转身想跑。 正有人盯着他,见他动作,当即叫道:“他要跑了!追!” 领头之人发狠:“直接杀!不留活口!” 岂料宋回涯比他们更快。形如鬼魅,游刃有余地越过人群,一把拽住少年的后衣领,无奈笑道:“我在帮你打架,你瞎跑什么?” 她右手往上一提,竟轻巧将少年提了起来,凭着出神入化的轻功,带着这么个大包袱,依旧轻飘飘地往上飞蹿一丈,翻过土墙。也不恋战,径直朝着城门奔去。 壮汉双目猩红,再无暇顾忌,扔下手中火把,厉声喝道:“追——!” 一道道黑影从火光中闪过,在深夜的街头狂奔。 城门的雪化了一半,露出下面或枯黄或深绿的野草。宋回涯的鞋子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少年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也乖巧地不作挣扎。宋回涯拎着他跑到一处冰雪消融的位置,立即转了个方向,又从侧面绕回城内。 刺客们顺着地上血迹追出一路,未发现宋回涯一人已经折返,又朝前搜了一段,迎面遇见一辆马车。 三更半夜,何人会驱车来盘平? 刺客举刀向前,喝令道:“站住!” 车夫是位黑衣劲装的武者,右手边放着他的剑。松开缰绳后,那武者便顺手抄起佩剑。 马车的车头两旁各挂着盏灯,摇摇晃晃的烛火照出他剑刃上的寒光。 壮汉朝车前扫了两眼,再次催促道:“车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侍卫听笑了:“打家劫舍的?” 壮汉怒喝道:“还不滚下来!那我等就不客气了!” 他领着众人杀上前来,正要粗暴闯上马车,被侍卫用剑挡了回去。 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掀开帘幕,淡声问:“何人?” “你不必问,回答我就好!”壮汉语气不善道,“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从这里经过?” 魏凌生顿了顿,反问道:“见到了又如何?” 壮汉看不真切他的脸,只听他说话不疾不徐的语调,当是个富家公子,又只带了一名侍卫,不算什么家底丰厚。 在盘平城里,他最不怕就是有钱人。各地往来的商贾,进了城内,都要低他们主家一头。 平日从来是招摇过市、横行无忌的,今日莫名碰了个钉子,本已到手的鸭子又叫人给劫走,留下后患无穷。本就是满心烦躁,听他这白面书生软绵绵的语气,更是怒火中烧,狞笑着道:“见到了,还耽误我等行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活活打死埋了!在盘平的地界,忤逆我家主子,都不得好死!” 侍卫的眼神中带上了敬佩,只可惜面前人未能察觉。 “山匪。” 魏凌生放下垂帘,坐了回去。 车厢内传来他沉闷的声音:“杀了。” 侍卫颔首,眸光冰冷地望向对面,抬起右手,随意一挥。 林中传来几声弓弩扣动的机括声,等刺客们察觉不对已是晚了,数十道箭矢从暗处沉沉压来,割草似地扫倒一片。鲜血飞溅,洒在冬日深色的泥地上。 出来数人,迅速拖走尸体,清理路面。 侍卫轻一扬鞭,马车再次前行。 · “你……” 客栈房间内,梁洗看着蜷缩在墙角的少年,沉吟良久,迟疑道:“现在开始强抢民男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5 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抱着膝盖,将脸埋在手臂里,眼神空空洞洞,没有魂魄似地坐着。 一条过短的裤子刚过膝盖,凝固的血从裤腿处蔓延出来,宛如印记条条交错。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红肿的冻疮,伤口开裂又结痂,与血污叠成浓暗的红色,带着强烈的腐朽的气息。 如若不是他时不时一个抽搐,梁洗都要怀疑他已经死了。 严鹤仪拿了件衣服过来,想给少年披上。后者察觉他靠近,倏然一个猛兽般凌厉的眼神朝他瞪来,他刚伸出手的又悻悻收了回去。 得,全是祖宗。 严鹤仪将衣服扔到床上,愁眉苦脸地刺了一句:“你这出门就能捡大麻烦的本事,可比别人出门能捡金子本事厉害得多了。” 始作俑者还有闲情在一旁玩笑:“我只是见他被数十人围杀,想起无名涯上的自己,觉得他同我一样楚楚可怜,忍不住就动了恻隐之心。” “你?”梁洗斜眼瞥去,“临死前都能拉几十个垫背的,与楚楚可怜有八竿子的关系?” 垫背的是真死了,宋回涯这祸害可还活蹦乱跳的。 宋回涯恬不知耻道:“我楚楚可怜,与他们不顶一用,是两码事。” 梁洗弯下腰在那儿打量,对上少年桀骜阴狠的眼神,笑着说了句风凉话:“他似乎不怎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啊。” 宋回涯遗憾道:“想是我武艺实在太过超群,不费吹灰之力助他脱困,他以为我与那帮人是一丘之貉,在骗他吧。” 梁洗听见自己与一帮小喽啰归为一类,不由哂笑道:“小子,你不认识我……” 她本想说说大话,念头一转又觉得不必自取其辱,生生改了口风:“那是情有可原。” 严鹤仪:“??” 梁洗指向宋回涯道:“可你不认识她,就说不过去了。天下间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宋回涯的良心?盘平城里再能遮天的权势,到了她的剑下,连块豆腐都不如。说我等与他们同流合污,羞辱人了。” 梁洗一脸“你小子赚到了”的自得神色。少年听见宋回涯的名字,惊弓之鸟似的防备中出现一丝松动,抬了下头,匆匆瞥去一眼,又很快低下去。 宋回涯心道他还真认识自己?那边严鹤仪仿若少年附体,阴沉着冒出一句:“她怎么能证明她是宋回涯?凭她说了算?!” 梁洗皱眉,点了点额侧,脸上表情不言而喻:“那么晦气的名字,还有人抢着要领?何况凭宋回涯的身手,若是谁都能叫这个名字,不留山早该被推平了。” 这憨货脑子还没长好呢?脑子不长,眼睛也不长? 宋回涯听着那半损半夸的话,一时间哭笑不得。 严鹤仪刚张开嘴试图辩解,梁洗先行不耐烦地冲他一喝:“住嘴!” 她上前拎起少年的后衣领,不顾后者反抗,提着人往外拖,态度强硬道:“你若是不相信就自己走,我们这里可不会有人要留你。” 少年被扯动 伤口,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梁洗吃了一惊,借着光色才发现这小子脚底蓄了一地的血,将他翻到正面,在他腹部发现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竟是生生忍着一声不吭。 严鹤仪幽幽吐出一句:“梁洗你不得了,你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梁洗顿时有些惊慌,探了探对方脉搏,几次才摸到微弱的跳动,镇定心神道:“得找大夫。” 她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布条给人包扎,见宋回涯还一动不动地站着,影子长长罩着少年身上,气愤不过道:“你这也叫救人?你是直接搬了半副棺材回来吧!” 宋回涯说:“这座城里,没有能救他的人。” 梁洗摸出两粒伤药,掐着少年的下巴给他喂下,皱眉道:“什么意思?” 宋回涯说:“我是在县衙附近的街上碰到他的。” 梁洗脑子发胀,懒得思考,烦躁道:“说人话!” 严鹤仪摇了摇头,解释说:“衙门附近又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荒地,匪徒敢纠集妄行,说明百姓已习以为常。官府轻慢宪防,他们自然肆无忌惮。城里不会有医馆愿意收治这孩子的,毕竟连衙门都不敢管。” 宋回涯补充说:“衙门的后院被人烧了。官府里不剩一名差役。” 严鹤仪醍醐灌顶,终于将多年前听过两嘴的传闻与这地方对上号了:“我曾听人聊起过,自打十多年前盘平城里烧死过一个县令,来此地赴任的官员,便纷纷跟着了邪似的,善终的少,枉死的多。” 宋回涯在桌边坐下,纠正道:“不是烧死的,是被割首。” 严鹤仪抽了口凉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 梁洗站起身,擦干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知是在说谁:“荒谬。” “水深流急嘛。”宋回涯点点下巴,示意道,“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会就此作罢,我奉劝你,连夜带他出城,不定还能保他性命。” 梁洗可算回过味来:“分明是你找回来的麻烦,什么叫奉劝我?” 宋回涯慷慨道:“我以为你喜欢这麻烦,所以打算送给你了。” 她指尖敲着桌面,循循善诱道:“你想想啊,自古以来能名垂青史的那些侠义志士,靠的是什么,多管闲事嘛。去吧。我将他们引出城,凭他们的脑子,大抵天亮之后才能回来。” 梁洗知道她在满嘴胡言,看不惯她置身事外,问:“那你呢?” 宋回涯说:“我若不在城内替你们压阵,他们寻人不见,岂不是一并朝你们追去了?” 严鹤仪开始觉得这地方鬼气森森,有些瘆人,怕梁洗牵扯过深,跟着催促道:“走吧走吧。” 梁洗看那少年出气多进气少,确实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忖量片刻,自认倒霉道:“宋回涯,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她将人背到身后,严鹤仪小跑着过去开门,一前一后迅速闪身离开。 月色向西,客栈随之静默。直至午夜,街上忽而传来一阵 急促的步伐,由远及近,惊起满巷野犬狂吠。 来者推门而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掌柜仓促披衣起身,衣冠不整地出来迎接。 二十多人手持棍棒,声势骇人。其中一圆脸壮汉粗声粗气地发问:“今日客栈里有外来的江湖人吗?” 掌柜对宋回涯等人印象深刻,忙说:“是有几位。” “人呢?” 掌柜抬手指向二楼,不敢怠慢。又提起衣摆,想在前带路。 壮汉嫌他碍事,一把将他挥开,领着兄弟大步上前,踩得客栈地面都微微震颤,好似要倒塌了一般。 壮汉一脚踹开紧阖的木门,果然发现里头漆黑无人,留下一人进去搜查,其余人顺着走到隔壁客房。 虽见里头有光,只以为同伙都早早跑路,不过临行前忘记熄灯,粗犷地抬腿踢踹。 那大门刚发出一道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不待看清里头的景象,壮汉便被迎面而来的一掌拍飞出去,狠狠撞上身后的护栏。 他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下,还是从长廊上翻了下去,摔在一楼摆放齐整的桌椅上,将其砸得四分五裂。 正朝上方张望的伙计惊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忘了去扶。 一旁青年侧行一步,看向屋内。 宋回涯气定神闲地坐在门后烤火,炭盆里的火星随灌入的风飞溅起来,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缓缓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诸人。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欺上门来,扰人清梦,算是什么待客之道?” 众人互相对视,面上惊疑不定。 青年忌惮道:“不知阁下是师承何处?” 宋回涯笑说:“你不配问。” 青年沉下声:“既然如此,还请阁下指教。” 他手中握紧长棍,方直起身,便见一物劈头打来。下意识挥棍扫去,那木棍却卡在半空不能动弹。 惊骇转过视线,只看见一只虎口布满老茧的手压在他的棍上。 杯中水渍荡了出来,泼了他一脸。等他回过神,长棍已被宋回涯劈手夺走。 数人刚要一拥而上,挤上前来,宋回涯抄着长棍横扫一圈,更像是他们主动送到宋回涯手下,讨了一棍打。 青年甩了下头,暴喝出声,握指成拳,拳风烈烈朝宋回涯后心捣去。岂料宋回涯头也未回,那棍子在她手中挥洒自如,像是无意地朝后一撞,恰巧抵在他胸口。 避实就虚的一击,骤然打散他的攻势,尚有无穷余劲,逼着他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扶着木柱站稳,一道黑影又朝他飞了过来。被他兄弟捎带着摔了下去。 宋回涯行步如飞,轻若鸿毛,在狭小长廊里灵巧穿行。 不过眨眼功夫,便秋风扫落叶似将众人都踢下了楼。 客栈一楼的空地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宋回涯倚在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将木棍扔了下去,还给青年。 青年抬起头,只觉 楼上那人形如高山仰不可及。不过粗浅几招,若说开始还没看出门道,错以为平平无奇,到此时该清楚,对方行云流水驾轻就熟,已截然是另一层的功夫。 自己等人不过是毛羽未成的雏鸟。甚至没试出对方的三成深浅。 青年捂着吃痛的胸口,再次跑上楼梯,站在宋回涯门前抱拳行礼,收起轻视之心,姿态谦恭地道:“多谢前辈指点。” 他年纪瞧着比宋回涯要大上,倒是真能放得下身段叫她一声前辈。 宋回涯亦不好与他翻脸,拨了下炭盆,挥挥手,示意他带着人赶紧滚。 青年犹豫片刻,维持着姿势小心问道:“烦请问前辈一句,今日可有遇见我等的朋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宋回涯说:“遇见了。” 青年:“请问前辈,我那些朋友,现在何处?” 宋回涯过了会儿才回,语气趋于冷淡:“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 青年硬着头皮继续道:“那前辈可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蟊贼?” “看见了。”宋回涯说,“不过他已经走了。” 青年稍稍抬起头,余光朝前窥去。 宋回涯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该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愿意同你扯谎,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青年面色惨白,感觉内息正朝着刺痛的胸口冲涌,恐惧从骨子里一点点渗透出来。 这话说得难听,却是不错。不入流的武者,能为着黄白之物去替人看家护院,落在宋回涯这等高手的眼中,属于是自甘堕落。 真有那等攻无不克的伟力,已可随心所欲只论自己喜恶,愿意同他们讲道理的都是少数,何况还要花费心神欺瞒他们? 真真只有两个字,“不配”了。 青年不敢深究面前人的身份,再次躬身一礼,颤声道:“叨扰了。” 说罢领着人轻声退下。 同伴心有不甘,扯住他手臂道:“这就走了?怎么跟于老交代?” “你自己想想她可能是谁。”青年压着嗓子道,“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女侠?断雁出了一个,盘平又来一个?” 断雁城的传闻近日也飘来了盘平。 有说是侠士嫉恶如仇,叶文茂不识泰山,自寻死路的。也有说那侠士是宋回涯,专为杀人而去,不过是随意找个由头的。 说法太多,难分真假。唯独一句话叫众人牢记在心:“气性乖张,多是夭亡之子”。 连断雁门那样的名门大派,都能叫人一夕间踩死在脚底,他们这样的浮萍,安分些别被他人的风雨卷进浪里去已是大幸,还妄想做什么水中游龙? 众人脸色陡然煞白,下一刻逃命般朝门外冲去。 宋回涯催命似的声音再次响起:“记得赔钱。” 落在后头几人从腰间解下钱袋,不看多少,往后扔去,忙忙如漏网之鱼。 街头野犬再被惊醒,追着漆黑人影愤怒吼叫。 掌柜与伙计擦着额头冷汗,后背被沁得湿透,端着热茶去给宋回涯致歉。 待收拾好满地狼藉,街上人声渐起,天也亮了。 一群小童呼喊打闹着跑过长街,伙计收拾木板,打开大门。 天空白浪翻滚,檐上霜雪莹莹。 宋回涯靠在临窗的位置,点了壶清酒,又叫了两盘小菜。 邻桌的两人饮酒谈笑,聊到兴处,唱起歌来。宋回涯跟着听了片刻,直到窗格外的阳光照到她的脸庞,才转过头,看一眼街上。 窗前一人已站着许久,不曾走动。 宋回涯目光缥缈,从他身上轻轻掠过,短暂的停留也不过像是看见了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很快便无波无澜地移开。 一如绕墙的花、环庭的竹。 魏凌生眼神沉甸甸的,等了许久,等到万里长空的那片云飘走,才等到宋回涯又朝他看来。!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 :, :, :, :, :, :, :, :, :, :, :, :, :, :,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6 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想过,宋回涯不与他联系,许是对他心有怨悱;也想过,或许断雁城的那个人真不是宋回涯。 一路赶来有过千百种想法,做足了准备,却从没想过宋回涯会给他这样的眼神。 他被钻出云层的炙灼日光晒得有些站不住,大脑一阵眩晕,依稀记起,这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 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从风沙滚滚中冒了出来,退去昏黄与朦胧,一览无余地袒露在这澄澈天光之下。 他朝客栈中的宋回涯缓步走近,想看得更真切。 当年他遭逢变故,家破人亡,受歹人追杀,只得抱头鼠窜,无一栖身之所。幸得宋誓成庇护,拜入门下,暂居不留山。 从千丈凌云落到万尺深渊,魏凌生心中毫无准备,对彼时年幼的他而言,那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山峰。 “人事变迁”四个字,太过沉重,压得他无法喘息。他以为自己将来也只能在这山上做一庸夫俗子,心灰意冷,黯然颓败,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宋誓成遣阿勉给他送饭,少年端着一碗面推门进来,刚放到他的桌上,便被他发泄地砸了饭碗。 阿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鼻酸地看着他,又得了他一句怒斥,抓着衣袖委屈地跑了。 过不久,宋回涯端着个餐盘过来。 她把餐盘放到桌上,用手肘压着,随意拿起个梨,主动凑过去与他搭话,熟稔得仿佛多年老友。 “师弟在看什么书啊?” 魏凌生不在看书,在写字。 墨水里加了些浑浊的血液,不停默写着他背过的那些圣贤书。写到后面笔尖颤抖,笔锋绵软,整张纸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符,像是篇难以看懂的天书。 古往圣贤都救不了他。他只觉自己浑浑噩噩,五脏六腑如被刀剐,半条命系在空中,不如死了。 宋回涯好似未察觉异常,与他并肩坐着,举着纸张装模作样地欣赏,末了一拍他肩,宽慰道:“师弟想开点,今朝为虫,指不定哪日又会遇难成祥了呢?多念书、多写字是好的。只是你握笔的方法像是有些不对,这字写得跟阿勉师弟不相上下。” 魏凌生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一腔悲怆之情被她搅得七零八碎,头也不抬道:“滚!” 宋回涯无动于衷,依旧热情地道:“师伯与我说了你的事。你祖上便是公卿贵胄,而今不过是一时起落,在泥土里滚上两圈而已,不必介怀在心。早日重振旗鼓,还是能继续回去做你的世家公子的。” 她偏过头,认出魏凌生写的其中一句:“美之所在,虽侮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宋回涯指着那句话道:“什么辱不辱,贵不贵的。圣贤的话说给圣人听,师弟,师姐今日教你一个道理,死了只能由着他人羞辱,活着才能求贵。” 魏凌生从未见过这般浅陋无知的人。即便是府中的仆役、侍女,说是白丁,但也是念书两年书,通情达理的,岂会连他人痛楚都不能 体会? 他烦不胜烦,只想将人打发,留自己独处,讥诮道:‘夏虫不可语冰。’。 ⒁想看退戈写的《回涯》第 36 章 鱼目亦笑我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宋回涯受他嘲讽亦面不改色,肖似一个尚未开窍的木鱼,咬着梨笑嘻嘻地反问他:“师弟啊,那你觉得,是命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魏凌生答不出来,半晌才说:“士可杀,不可辱。” 不等他再引经据典,宋回涯保持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残忍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魏凌生脸色霎时白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宋回涯目光幽深,定定与他对视片刻,忽又展颜一笑,极尽真诚地道:“开个玩笑。师姐没怎么念过书,说话粗俗,要是得罪了师弟,师弟可不要介意。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说,天行有常,顺其自然。先活着,再看以后嘛。” 她柔声细语地道:“既来我不留山,便都是一家人。师弟伤心归伤心,切莫饿坏了身体。师伯要担心的。其实住久了你就会发现,我山中门人都死了爹娘,不算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若是父母双全,欢欣和睦,或许还进不了不留山的门呢。” 魏凌生叫她三两句话掀起心头巨浪,手中毛笔折断,深深扎进肉里。 宋回涯面露悔意,状似愧疚道:“罢了罢了,你不爱听师姐说话,我就不说了。你好好休息。” 她端起桌上餐盘,飞快转身走了,临了不忘用脚掩上房门。 宋回涯在山上逛了一圈,找了个清净地练了会儿剑,等到日暮时分,在河边洗干净手,去饭堂与师父一同吃饭。 刚一坐下,负责跑腿传话的阿勉回来了,乖巧说:“魏师兄说不来吃饭。” 宋回涯跟着大言不惭地告状道:“师父,新来的那位师弟好不讲规矩,我去给他送饭,他不仅不说谢谢,还恶言赶我出去。不过我身为大师姐,不会与他计较这些,往后再慢慢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宋惜微心事重重,一时间没听出她话中真伪,略一颔首,说:“先吃吧。” 宋回涯瞅她一眼,拿起筷子端正坐好,认真吃饭。 阿勉这小子不识眼色,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担忧问:“师父,魏师兄的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给他送点药啊?” 宋回涯动作停了下来,见师父跟师伯都在看着自己,赶忙推卸责任,一脸正直道:“可不是因为我打了他,他才不吃饭。他本就是放豪言说他不要吃饭的,我只是没劝动他。我什么都没做啊!” 宋惜微深谙她的脾性,无意与她争执,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宋誓成阴阳怪气地拿筷子点了她一下:“是啊,你那张嘴,饿死鬼都能被你给劝辟谷咯。” 宋誓成拿过干净的碗,准备盛些饭菜出来,晚些亲自给他送去。魏凌生缓步从门外进来,踯躅在外已旁听许久,多日不曾出门,形容狼狈,宽袖上布满褶皱。 宋誓成见他出现,欣喜招呼道:“凌生,快过来。” 宋回涯摸摸鼻子,见人在身旁落座 ,也没个反应,自顾着吃饭。 宋誓成低声咳嗽,冲着宋回涯挑挑眉尾,说:“大师姐,我可就那么一个徒弟,我平日待你不薄,你总得给我三分薄面吧?” 宋回涯重重点了点头,起身夹了筷肉送到魏凌生的碗里,殷殷笑道:师弟才来几日,人就消瘦了,多吃一点。有什么事,别生师姐的气。⒇_[(” 阿勉捧着碗,眼带羡慕,很小声地叫了句:“师姐。” 宋回涯还记着他方才险些给自己泼了盆脏水,没好气地道:“吃你的。听话点,别说话。” 阿勉也不在意,听她搭理自己,便乐呵呵地应了一句:“诶!” 宋誓成给他打了碗汤,魏凌生端起碗,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汤水随之洒了出去。 他放下碗,转过头,直直对上宋回涯的眼神。 那么近的距离,魏凌生几乎能看见她瞳孔中的倒影。 宋回涯不故作亲近时的表情很冷酷。 比陌生更多一丝凉薄,比疏离更多一丝厌恶。 太过久远,以致于魏凌生都要忘了。每每思及,都恍惚以为是自己当年落魄时的心魔,刻意要给宋回涯加上那么一抹邪恶的阴影。 魏凌生站定在桌前,客栈外的光洒在宋回涯的脸上,沐着日光的那半张脸白得透彻,与十多年前那稚气未脱的脸重叠在一起,带着渡尽劫波的、截然不同的生息。 他看见宋回涯张开嘴,以为下一刻,她就要弯起眉眼,笑着喊他一声“师弟”,可从她唇齿间流出,传入他耳朵的,只是两个简短而敷衍的字: “你谁?” 魏凌生好像一下子从终年大梦中清醒了。 耳边尽是喧闹的人声:货郎的叫卖,狂放的豪歌,小儿的嬉笑…… 吵得他听不清近在咫尺的声音。 冬日的寒气吸入他的心肺,冷得彻骨。魏凌生良久才扯起笑容,声音微颤道:“师姐。” 他眼中看着好像有无限情意,偏偏宋回涯无所触动,半阖着眼,淡然念叨了句:“师姐?” 宋回涯只觉他有些眼熟,可脑海全然空白,摇了下头,又问:“你是哪个师弟?” 后方的侍卫惊愕出声:“宋姑娘?” 魏凌生动了一下,手脚僵硬,不过须臾,脸上血色尽退,本就苍白的嘴唇更是惨无人色,单手按在桌面上,深深看着宋回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挣扎道:“师姐还在与我生气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7 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等着她的回应,脸上快维持不住的笑意,显得颇为落寞。 宋回涯好似看不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才大发慈悲地笑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道:“魏凌生?” 这个人在书上出现过许多次。太多次,带着矛盾不一的评价,以致于让宋回涯觉得面前人与想象中略有不同。 宋回涯的半生流荡,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替他杀人,为他护道,与他书信往来,生死依托。 偶尔夜深时分,形单影只枕戈待旦,也会借着伤口上的血在书上写几句骂他的脏话,笑他自作聪明,谎言算计都太过拙劣。喜欢装聋作哑陪他演上两场,看他暗地里惭愧万分的神伤模样。 隔过数年,讥讽他的话没了,言词不少担忧。 从起初轻蔑到后来倚重。宋回涯看过一半,略过一半。唯一笃定的是,魏凌生能帮她做到她想做的事。他志气高,也确实能站得高。所以即便满手沾血,宋回涯也要推他做人上人。 或许彼时身在局中,看得更清。如今的宋回涯凭着那些零碎言语,有些琢磨不透。 对魏凌生是,对自己的态度也是。 就好比,远赴无名涯前,宋回涯在书上留下的一句:“我是江湖客,你是庙堂人。我不屑上高阁,你也不能下楼台。” 又好比,宋回涯原以为他该是个更目空一切,起码一眼看去坚不可摧的人。可面前的人不像是。 宋回涯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豁然道:“我与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说得坦然,可实在叫人伤心。 魏凌生眼皮抽搐,不停跳动。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又不知由来。脑海中亦盘旋着无数聒噪的杂念,可一条都抓不住。 他不懂从哪里开始出错。更不懂自己为何要如此胆战心惊。 魏凌生抬了下手,让身后侍卫先行离开,自己在宋回涯对面坐了下来。 他挽起宽袖,给宋回涯倒了杯酒。 泥炉中的炭火快要熄了,还残留着一丝余温,覆在他的手背上。皮肤下乌青的筋脉,外突的骨骼,像是在铆着极大的劲儿。 魏凌生闻着逸散的酒香,竭力克制着情绪道:“师姐,你与我一道回京,我给你找个大夫。” 宋回涯轻笑回绝:“不必了,我无碍。” 魏凌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师姐从前待我是极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叫宋回涯记起来,嘴里是柔声细语,脸上是怅然若失,仍在强颜欢笑道:“师姐对我最是关怀。自从我入不留山起,便视我如至亲。给我送饭,善言抚慰。你我困时相交,多年来相依为命,不曾二心。” 岂会见他伤病,却至今连句问候都没有? 宋回涯面上露出回忆神色。 若说后来,她是信的。可她初见魏凌生时实没多少好印象,笔下记的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给他送饭,是看不惯他朝阿勉胡乱发脾气。 当时宋回涯出了门,便把餐盘摆在山道上,心里想的是:“爱吃不吃,真能把自己饿死,算你本事。不留山上能少一口饭,少一个麻烦,我求之不得。” 宋回涯瞧着眼前人,觉得自己幼时确实有些铁石心肠,不会体谅他人哀苦。又性情恶劣,喜欢假仁假义。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廉价的怜悯,坦诚与他说道:“那你许是被我骗了。” 魏凌生茫然地看着她,人好像痴了。 宋回涯给自己倒了杯酒,平心静气地说:“我这人吧,市井出身,三教九流都混过一些,小时候喜欢说谎,倒也不为什么,纯粹是觉得有趣。如今改好了,所以同你讲两句实话。过去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魏凌生很缓慢地说:“不是的,师姐。” 他像是要说服宋回涯,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喉结滚动着,反反复复地说道:“不是的。” 魏凌生稍稍睁大了眼睛,无法接受她几句轻描淡写便将往事潦草带过。觉得过去那个师姐的血泪叫人辜负了。恨不能将脑子剖开,给人看个明白,好为其沉冤昭雪。 魏凌生艰涩道:“我与你多年患难。你为救我,曾险些死在关外雪山。你跋涉千里,孤身犯险,不惧追兵重重,一路护送,你从来是——”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交错着些连他都快忘记的零碎片段。 明月夜,雪纷扬。残枝枯朽,征雁南去。只有宋回涯逆着风雪从南边来,寒山古道,一身轻衣,随意拭去剑上的血,将剑锋背到身后。温柔看着他笑。 语气神态都不似这般无情,带着热忱而挚着,说: ——“师弟,师姐来了。” ——“有我在,还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师弟……” “我知道,我都记下了。”宋回涯打断了他。 与他的急切相比,表情显得有些寒凉。像是要将那些纠缠绵渺的情谊一并给斩断了,如此便能干脆利落地厘清。 “不过,其实你想叫我帮你杀人,直白说便是。若是该杀,我自己也想杀。你若有难,求我相护,我也还是会帮你的。毕竟你我师出同门,师伯对我又有大恩,我既答应过要替他照看,纵有万般惊险,亦不会袖手旁观。” 宋回涯今日决心要当个坦率磊落的圣人。见魏凌生还想自欺欺人地辩解,心肠冷硬地将话说绝,不留余地。 “魏凌生,你对我不算全然真心,我对你自然也有虚情假意。我们二两换二两。戏逢对手,演一出姐弟情深,以免各自闹得难看。别无其它,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信了。” 她没有心情与魏凌生虚与委蛇。 从前的宋回涯有那样的闲暇,许会掺杂着乱麻似的感情,愿意叫他觉得自己哪里都好。 命悬一线时,还会不期然想起殊途异道的师弟,担心他能不能坐稳他的庙堂高宇。 宋回涯不记得了。 如今她喜欢直白。 魏凌生虚伪的面目被人生生撕破,却没 有生出羞恼,一字字咀嚼着宋回涯的狠话,心绪如镜花水月般浮泛空虚,无处托寄。 如今再去细想回忆,他才隐约觉得,宋回涯给出的那颗真心,不定是写着他的姓名。 桌上的酒气熏上来,叫他有种醉生梦死的错觉。头重脚轻,眼前的视线都昏花了。胸中气血剧烈翻涌,闷声咳嗽,咳得双目发红,眼泪都要逼出。脸上还在仓皇地笑。 宋回涯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换了些客气话:“魏凌生,算了罢。” 魏凌生陷于巨大的迷惘之中。一动不动地僵坐着,掀开眼帘,惨淡笑了起来。 什么算了?什么东西要算了?什么又叫算了? 他想让宋回涯说个清楚,偏又不知能从何问起。 他言语贫瘠,字字句句,拼拼凑凑,难表心意。 宋回涯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却能伤得人体无完肤。 片刻后,还是宋回涯斟酌着又道:魏凌生……⑻_[(” 魏凌生听着每一句的“魏凌生”,都觉得异常刺耳,伤人。 宋回涯貌似关怀地道:“多保重身体。” 魏凌生感觉有股力强压在他的脊背上,又有股力硬撑着他抬起头,才能叫他煎熬地坐着。 他骨节攥得发青,抓着这句问候,想再解释什么。 “师姐眼里,莫非我如此不堪?”魏凌生遍体发冷,颤声问道,“师姐眼中,我真是那么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人吗?” 宋回涯叹道:“我不是要这样说。” “戏逢对手……虚情假意。”魏凌生低下头,眸光被半敛的睫毛掩盖,依稀蕴着层水气,觉得太过荒谬,扯扯嘴角,自嘲地笑,“好。” 他素来是能言善辩的。在这乱世风波里求存,走在刀山火海上,换成了一身钢筋铁骨。如今最后那点血肉仿佛也被剔了个干净,搜肠刮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宋回涯见他真的伤心,不由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可转念一想,本就不大记得那些感情,何必让他空怀期望。 她又没有对不起谁。 魏凌生问:“师姐不认我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还是那句客套话:“你若有事相求,我会帮你的。” 魏凌生胸口鼓荡着股失控的疯狂,忽然起了个念头,倔强地问道:“我若有师姐能看得起的本事,师姐还会离开吗?” 宋回涯兴致盎然地笑道:“你若真有那个本事,你便永远是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醒悟过来,也笑道:“好!” “师父!” 魏凌生耳边一时闹、一时静,分不清是谁在叫谁,直到宋回涯回过头,他才跟着调转视线。 宋知怯爬上椅子,看着对面魏凌生骤然阴沉的脸,无端有些发怵。 宋回涯给她摆好碗筷,将吃食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宋知怯鼻翼翕动,闻了闻,伸长了脖子朝泥炉那边看,也想喝一口。 宋回涯 两指按住杯口,她便低下头,专心吃面前的小菜跟馒头。 魏凌生声音放轻了,带着困惑跟怀疑问:“你收了个徒弟?” 宋回涯:“对。” 魏凌生想问为什么,出口的却是:“她有哪里好?” 宋回涯说:“听话。” 魏凌生一眼观出她是乡野出身,追问:“懂事?” 宋回涯失笑说:“不懂事。毛病多。” 宋知怯抬起头,立表忠心:“我只想跟着师父!她如果是个恶人,那我就陪着她做大恶人。可她是个好人哩,所以我决定也做一个大好人!我现在是听话,以后就懂事了!” 魏凌生思绪凌乱,难以收拾,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们。 少年在车马的颠簸中醒了。 严鹤仪举着灯在他面前晃了晃。光线照亮少年的瞳孔,又被某种沉沦的死寂所吞没。见他安分躺着不动,便也不再管。 马车行至河边,梁洗停了下来,卷起裤腿,下河抓了几条鱼,在岸边生火烘烤。 犯不上为这种小事饿一顿肚子。 无人看管,少年独自从马车里爬了出来。他伤势过重,两脚站立不稳,几乎是翻滚在地,半爬半走地往来路走。 梁洗转着手中烤鱼,摇了摇头,说:“你看他像不像是,一条急着要咬饵的鱼?” 她淡定坐着,用手剥开烤焦的鱼皮,等了会儿,看向对面人古怪地道:“你还不追?” 严鹤仪气愤道:“你拿我当什么人?!随意支使我!梁洗,你带我出城时可是答应我爹要精心照顾我的!” 话虽这样说,严鹤仪还是追了过去。一把按住少年的后背,将他压倒在地。 实不用他出力,少年自己也撑不住了,趴在湿软的泥地上粗重喘息,瘫软虚脱。 梁洗举着鱼缓步过来,拍拍严鹤仪的肩,示意他松手。 “你想回去啊?”梁洗将鱼放到少年嘴边,“我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尤其是对一心求死的人。吃完饭,我带你回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8 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该是听进去了,目光定定落在鱼身上,又转向梁洗。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些许神采,手肘试图支撑了下,然而没能起来,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 梁洗单手拽住他后衣领往上一提,少年顺势调整姿势盘坐在地,接过烤鱼,乖顺吃了起来。 他该是多日没有进食,身上肌肉快要麻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地挑出鱼刺。 所幸马车上什么都有,严鹤仪翻出些伤药,管不得能不能对症,配上热水一并给他送去。 梁洗回到火堆旁,继续烤自己的鱼。 过了片刻,不知是药物起了效,还是吃过东西终于有了力气,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是要逃,而是去了岸边,脱下上衣,捧着冷水清洗伤口。 他不停打着寒颤,瘦得仿似一尊披着单薄人皮的白骨,稍稍一动,便能看见嶙峋骨架上每一处关节的牵动。 梁洗缓步走过去,瞥见他后背肩颈处有一块刺字,被锋刃剐过几刀,留下纵横的疮疤,和难以辩明的几道笔画。 梁洗没有分毫会讨人嫌的自知之明,在他边上蹲下,好奇心旺盛地问:“你背上的字是什么?” 少年满头虚汗,牙关打颤,正饱受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严鹤仪扯了扯她衣袖,想将这碍眼的家伙领走。 梁洗岿然不动,又凑近了些问:“你是哑巴吗?” 严鹤仪无奈说:“你可真会问话,你叫他怎么答你?” 梁洗不服气道:“宋回涯也一贯是这么说话的。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只有小人才擅长打花腔。” 严鹤仪脱口而出:“所以她人人喊打啊!” 梁洗回过头,威胁的表情中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记住了。晚些时候替你转告。” 严鹤仪见这人的脑子实是神仙难救,经不起半点拐弯,只好干巴巴地点出真相:“有些士族豪阀,会在家奴的身上留下刺字,就是他这样。” “家奴?”梁洗顿时惺惺相惜起来,小幅挪动着又靠近了半步,掏出底细与他攀关系,眼神清澈且真诚地道,“我以前也是家奴。不过我的家主是个人。你家主瞧着……不一定。” 严鹤仪叫苦连天:“我的活祖宗,你去别处做家奴吧!你这家奴做得我严家堡都要改名换姓了!” 风从河对岸吹来,天光云影都碎在粼粼白浪中。 平整的河面上飘着几片黄叶,被水流推着过来,将要靠近他们,又随水势流远,在远处若隐若现。 少年游离地看着,嘴唇嚅嗫着小声说出一句:“不是。” 梁洗正忙着与她的孽徒对骂,没有听清。 “不是?”梁洗说,“什么不是?你不是哑巴?” 少年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几个略带古怪的音调,嘶哑难闻,像是多年来第一次说话。 梁洗听出了一丝怒气,他在郑重地纠正:“不是家奴。” 严鹤仪切实涨了见识。梁洗这张嘴,功力再精进一步,该就能逼着死人开口了。 梁洗此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其实很大,只是被额前的乱发虚掩,叫人初见时只注意到他的病气,看不出他眸中的悍戾。 梁洗熟悉这样的眼神。杀机深重,便是行将就木,也随时准备着要与人玉石俱焚。 她就是这样的人。 梁洗扯出一个笑脸:“你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 魏凌生前脚方离开客栈,伙计忙麻溜地过来给桌上换了壶新酒,正在与宋回涯介绍着城中好玩的街市,昨夜那名前来寻衅的青年又出现了。 这次是一人前来,怀中抱着个精致木匣。进门后抬眼一扫,径直朝她们走来。 伙计招呼都不及打一声,收拾好东西,两腿打结地逃开。 青年将姿态放得很低,站在桌边,微微弯着腰道:“女侠。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心不在焉,正为魏凌生的事止不住地烦躁,对他更懒得应付,不冷不淡地瞥了眼。 青年避开视线,将木匣摆在桌上,伸手打开卡扣,抬起一条缝,叫她们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他说:“家主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黄金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底下垫着深红的绸布。 那金黄与殷红交织的鲜艳色彩,一瞬便让宋知怯看得两眼发直。她全身崩成一线,足尖点地,两手按着桌面,就要站起来。 拿着这么一盒东西,莫说要跟她做朋友,做她爹都行啊! 她急切望向师父,却听宋回涯不为所动地道:“我这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 宋知怯与青年高高悬起的心,一同被击沉下去。 宋知怯是如丧考妣。 青年是如履薄冰。 青年极尽谨慎地措词道:“前辈切莫误会,家主并非是要折辱前辈。家主深知,如前辈这等高洁恬淡之辈金钱只是不入流的俗物。只是此番仓促,不及款待,只能用这箱黄金聊表心意。” 宋知怯吞咽了口唾沫,挪不开眼,恨不能大逆不道,点点头替宋回涯答应下来。 宋回涯一手按着木匣上,在边角处轻轻摩挲,耐人寻味地笑道:“天下百姓都在喊着世道动荡,民力凋敝,你家家主倒是富贵得很啊。对我一个散漫闲人都如此慷慨。纵是守着座金山,也不敢如此挥霍吧?还只是区区心意,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过是江湖里的小鱼小虾,受不起啊。” “前辈谦虚了。”青年汗不敢出,将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搬了出来,“还是为昨日那名逃奴而来。不知他与前辈说过什么,怕前辈受小人蒙蔽,特来与您解释清楚。” “前辈遇见的那个孽畜,委实是个祸害!” 青年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见怒色,便加重了语气,续道:“那小杂种倒是命途多舛,自幼父母双亡,险些饿死路边。幸被府中门客收养,才得片瓦遮身。那门客本也是位游侠,豪爽 仁义,待他视如亲子,不曾叫他短过衣食。可那小杂种却因一己贪欲,背恩卖主,亲手杀害养父,又窃走府中财物,狼狈遁逃。” “哦?”宋回涯故作惊诧,“然后呢?” 青年惋惜叹道:“家主本打算作罢,只是怜悯那兄弟一腔善心白白错付,还无辜赔上了性命。却不料那小杂碎在外藏匿几年,不知怎么近日又潜回城内。城来有人认出,赶来通报,家主这才遣派我等搜查追截,想替往日的兄弟报个血仇。那小杂碎肆无忌惮,盘平城外天高海阔他不去闯,非要回到我等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无论换做是谁,都难咽这口恶气,前辈您说,是也不是?” 宋回涯托着长音,笑道:“有道理。” 宋知怯跟了她那么些时日,也听出些习惯,当即嘴快道:“我师父说有道理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在放屁。” 宋回涯眼尾横去。 宋知怯拍了下嘴,又笑呵呵地改口:“她的意思是她懒得搭理你。” 宋回涯说:“我还不至于年老昏聩,叫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卖两句惨,就信以为真。倘若确如你所言,你家家主大可安枕无忧。不定我一时兴起,还会替你们捉拿逆贼。” 青年试探着说:“昨日我有一群兄弟,无端没了踪迹……” 宋回涯闲适饮着酒道:“莫赖到我身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救下那小子后就走了。你的兄弟们横行无忌,不定又招惹了谁,与我无关。” 青年犹不放心:“那小子留着终是个祸根,还请前辈告知去向……” 宋回涯重重放下酒杯,杯盏与桌面的撞击声令那青年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言多必失?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街上随意拦个人下来,都能就着自己的酸苦与你嚎上半宿。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每个我都有心情听。可你越是讲他可恨,我就越想见识见识,你嘴里的那个小杂碎,品行究竟有多不端。” 青年抿着唇角,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宋回涯逐客:“还不走?” 青年抱拳,仍是礼数周全地道:“叨扰了。” 他刚走了两步,宋回涯用手背叩了叩木匣。 青年见她心意决绝,返身回来,抱起黄金,再次一躬身,好声告辞。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头,宋知怯含情脉脉的眼神才不舍收回。感觉心口缺了一大块,灵魂都没了着落。 “唉。”她将杯口盖到脑子上,强迫自己做个不能动弹的雕塑,闭着眼睛,老气横秋地感慨,“大侠真不好当啊。” 还得视金钱如粪土。 那她不如去做个挑大粪的。 宋回涯气概豪迈地道:“学海无涯,师父没教你的还有很多。别看为师偶有潦倒,曾也是个挥金如土的性情中人。往后带你见见那些大场面,你就不觉得寥寥一小箱金子,能算得上一回事了。” 宋知怯听她说得胆寒起来,屁股快坐不住。觉得师叔送的 那点黄金恐不能长久,不定过两日就被宋回涯挥出去了,到时候师徒俩又得过望不了下顿的穷酸日子。 “唉……” 宋知怯两手按着额角,吊着眼睛。 “唉——!” · “唉,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鸡同鸭讲。”梁洗脑壳嗡嗡作响,头疼地道,“我听不懂。” 少年说话本就含糊不清,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梁洗琢磨半天,才能弄个一知半解。 严鹤仪赶着马车,得意洋洋道:“我姑且能听懂。” 梁洗问:“你识字吗?” 少年裹紧身上外衣,摇头。 梁洗摆手,安心道:“无碍,我也不识几个大字。” 少年说:“我认识几个。” 他靠在车厢上,感受着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子,上下颠簸着震荡。眼皮似有千斤重,阖下,再费力地睁开。 短暂的黑暗中是他同样简短的人生。 他的父母都是寻常的百姓,在城中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药铺。 铺子前方伸出的椽子上,挂着一个药壶。他常喜欢踩着凳子,趁父母不备抬手拍打。 他与父母相处其实也不过数月,幼时住在乡下,祖父母接连病逝后才被接入城中。 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看顾,给他买了笔墨纸砚,提早送他入学堂发蒙念书。 他入学第一天,先生在堂上讲着晦涩的经文,左右的孩童都摇头晃脑跟着背诵。他如闻天书,握着笔,专注地在纸上抄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名叫季平宣。 听了一整天课,他只记住了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有许多相似的困惑。他的灾难,似乎从他第一次不务正业起,便有了征兆。自此一辈子都在迷途中打转。 季平宣说:“我刚学会几个字,他们都死了。” 日暮黄昏。 他甩着袋子飞奔回家,想好了晚上吃鱼,到了门口却未见到人。 药铺被关了,门上贴着封条。他四处转了一圈,无人敢与他搭话,只好一个人孤寂地石阶上坐着。 夕阳像一把熊熊烈火,点燃了半边天,很快烧到尽头,火光湮灭,世界剩下一片彻黑。 秋风清冷,他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半夜寒意难捱,走到侧面的墙头,准备从窗台翻进屋内。 刚爬到一半,便被人发现。 对方拽着他的裤腿将他拉了下来。 季平宣摔倒在地,疼得想嚎啕大哭,在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脸色,直觉有些畏惧,抽了抽鼻子,忍痛含泪,不敢作声。 男人站着高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那么看着他,片刻后又将他拉了起来,一言不发,强行拖拽着他离开。 梁洗不明问:“你父母怎么死的?” 马车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小路,后轮深陷进湿软的泥土里,随着马匹嘶鸣,猛地 朝前一震。 季平宣短促吸了口气,心脏像要从喉咙跳出来。 “他不告诉我。”季平宣紧捂着伤口,声音轻不可闻,“但是后来我知道了。” 季平宣说:“城里的县令死了。不过是很普通的一点小病,他差人拿着药方来铺子开了几贴药,刚喝了两天,人就没了。说什么七窍流血、死相恐怖,是受了剧毒。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们瞎传的。我打听到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很多年。” 梁洗木讷应声:“哦……”她自知不善言辞,最动听的宽慰大抵就是闭嘴。 季平宣自顾着说:“我父母刚被抓进牢狱,当晚就熬不住痛打招了。认罪画押。然后吃了藏在袖中的剧毒畏罪自杀。那个毒与害死县令的毒是一样的。” “县令枉死,当晚就审完画押了?”严鹤仪一手掀开车帘,拧过上身惊诧问道,“这样的重案,何人有权疏决囚徒?凶犯一手遮天,城中差役莫非也别无表示?这是一点公理纲纪都不讲了?” 季平宣答道:“宗族元老。城中大半百姓,都要靠着他们吃饭。” 季平宣知道他们是外来人,便说了些盘平的旧事。 “太早了,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盘平城第一个县令枉死之后,朝廷被吓住了,没人敢来,隔了有一两年,才等到新赴任的官员。彼时全靠几大宗族富户依循科条,剖断纠纷。 “他们缠为地头蛇,官府强压不过,渐渐只能听命。他们不知是从何处打通的关系,自此周边几座城镇的商旅,都会从盘平过。货物太多,便招揽城中的百姓帮着运输、挑拣。” 他说得缓慢,不过一会儿便气息紊乱。 “前几年天灾不断,又偶有胡人劫掠,田地因此抛荒,无人耕种。城内几家大户乘时谋利,低价收购了大片田产。天时好转后再高价租给农户,抬高粮价,财丰巨万。 “百姓们只怕没有活路,自己降了工钱,比临近的城镇少去一半。连带着各种工匠、绣女的手艺,也变得极不值钱。全家老小一年苦做,勉强苟活,省不出一点多余口粮。 “城中普通商铺难以经营,后来也陆陆续续转手他们。百姓的工钱虽然稀薄,但一年到头尚能混口饱饭,自比别处的战乱之地要好上许多。因此多年来将就着过。” 他只看见那几户人家门庭越发显赫,从普通商贾成了豪望大族。有着他人累世难比的滔天财富。 而百姓终年劳苦,疲于奔命,不得喘息,却越发贫寒。 苟缩在世道里的蝼蚁,还得攀附在越发茁壮的树根下,苦苦哀求,感恩戴德,才能换得所谓的安稳日子。 他没念过书,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凄惨。 骨头都被压弯了,抬不起一点头来,如同烟柳的垂丝,在春冬交替中,无知无觉地枯朽又新生。这也能叫活着吗? 大梁的百姓,一辈子只能这样活着吗? 梁洗也不懂。听了个稀里糊涂,又把话题转回去,问:“所以你是要找他们报仇,结 果被打了?” 季平宣停顿了很久才问:“报仇?” 他由衷不解地问:“怎么报仇?” 梁洗被问住了,也没深思过,扯着嗓子问:“孽徒,怎么才能报仇?” 严鹤仪欲言又止,片刻后只道:“你别想了,你那榆木脑子想不通的。” 季平宣倒是恨不能自己的脑袋真是一块榆木,那样就不必思考了。 “我在盘平城里长大,后来养我的人,就是于老的护院打手。”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道:“可是他也死了。而我甚至到了最后,也不敢问一句,他是不是杀我爹娘的凶手。” 那人待他不算很好,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也不算很坏,教他习武,保他衣食,替他遮掩身份,帮他改名换姓。 每每他打听自己的身世,对方总是沉默推诿,当时的他又是何种心情? 少年眼眶渐渐发红。不敢再往细处想,死死闭上眼睛,浑身发抖。 可他宁愿自己冻死在当年的药铺外,也不想余生都溺毙在这捋不清的恩怨里。 严鹤仪听着车厢里头久久无声,看不见少年在默然垂泪,问了一句:“你回城是想做什么?” 少年沉浸在回忆中难以抽离,听见这句叩问过自己无数遍的话,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我要做什么?” 他仿佛又开始了那场漫无止境的噩梦。 从盘平城里逃出,身后是甩不脱的追兵,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 他像抔尘土飘在空中。眼前是一座座爬不完的高山,一条条走不完的绝路。凭着一线痴心妄想的期盼,想完成养父临死前最后的嘱托。 死意如潮水涨落,不知何时崩溃到头。只等着一场雨,将他彻底打死在泥里。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滚爬了几年,直到在一处歇脚的茶肆,听着一名过路,已记不得面貌的剑客随口说起的话: “我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 “若这世上,众人都在强权之下不敢出声。也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争一句对错。” 少年的心中很静,将所有的嘈杂都清空了,去记那个名字。 “她叫宋回涯。” ——她叫宋回涯! 少年手指用力,一下子抠进了伤口里,疼痛叫他睁大眼,理智一下子回笼,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哽咽说:“我想见宋回涯。” 他指缝中全是渗出的血,松开一些,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说:“……但是宋回涯已经死了,死在无名涯。” 然后魔怔似,一遍遍地念,又莫名哭个不停:“宋回涯……” “你找她做什么?”梁洗心中嫉妒,不遗余力地诋毁道,“她只是比我稍微聪明了一些些,但远不如我善解人意,未必会管你的麻烦事。” 严鹤仪:“呵。” 梁洗暴怒道:“你冷笑什么?” 少年身形东倒西歪,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梁洗靠近过去听了听,发觉他是又晕过去了,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叫道:“停!你在这儿等我,我直接去把宋回涯叫来。” 严鹤仪愁得嘴角燎泡,拦住她道:“我说句实话,你就是把宋回涯叫来也没用。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病急乱投医罢了。盘平与断雁可不一样。断雁可以算做山匪盘踞一方,朝廷早有防备,剿了就干净了,起不了太大的动荡。盘平的那些宗族豪望,大掌柜们,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不是杀一两人能扫干净的。拔出根,带出的泥是全城的百姓。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这座金山,最后是流向了谁的口袋。那些县令的脑袋,又标着多少的价钱。这是朝廷的事,不是江湖的纷争。你指望着宋回涯力挽狂澜,不如让她直接绑个大夫过来。” 梁洗认真听了,伸出手指努力记下:“绑宋回涯,再绑个大夫,还有吗?” “我——”严鹤仪指着她,气极道,“去去去!我懒得管你!”!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39 章 鱼目亦笑我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一切都是二年前,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走出门来,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过的假名,后来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闻,将冷硬的布衾盖过头顶。 不多时,房门被人粗暴踢开,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凌冽寒风骤然刮了进来。 季平宣哆嗦着睁开眼,看着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养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顺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过来,很快染湿了一片。 血腥气传得缓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没了嗅觉。他只能听见养父嘶吼着对他说:“跑!快跑!” 季平宣整张脸上写满了迷惘跟无措。他跪坐起来,按住男人手上的伤口,又发现他身上纵横着数不清的刀伤,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么能赶回家来。 男人的声音很是微弱,催促道:“走吧。门外有马。出城后往西,不要回头。” 季平宣好似被困在一场弥天大雾中,进退无路,问:“我要去哪里?” 男人半昏半醒,从鬼门关上挣扎着回来再看一眼,油灯枯尽前的最后一段光景被拉得尤为漫长,每一次阖眼都恍若过了几炷香的长度,见人还在,抬起左手,示意对方去摸自己的衣袖。 季平宣手忙脚乱,从中找到一封缝进布料的信件。 他不识字,隐隐猜测那便是是要了男人性命的东西,上面还沾了他的血,一时间只觉得烫手。 男人气若游丝:“你想还给你双亲报仇,就马上带着证据走。否则,与我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圆了场父子缘分。” 季平宣感觉快喘不过气,肩上全是他承受不了的重担。他把信件贴在心口处,迅速套了双鞋,跑出门去。 他慌不择路,只顾闷头往城外逃。 可是他从没出过盘平城,黑灯瞎火,压根辨不清哪里是西。听见身后的风吹草动,便幻想是提着刀的追兵,片刻不敢停歇。 城外的土道上结了冰,半途马匹打滑栽倒,他被狠狠摔飞出去。等他起身再去控马,那老马已嘶鸣着独自跑了。 季平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无奈今夜天公处处作梗,偏生绝他生路,又遇到一条横断他去向的长河。 季平宣回过头,远远能看见一条火把连成的红蛇在山脚盘旋,追寻他的踪迹,也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心一横,生死抛之脑后,纵身跳了进去。 带着冰碴的河水灌入他的口腔,季平宣几乎要在一瞬间失去知觉。 他游了两下,只觉比溺亡更近的威胁是寒冷。 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想就那么沉下去,让水流卷走,任意漂向何处。 他在静谧的河水中浮浮沉沉,已窥见了死亡的半分面貌,忽而想到怀中那封未拆启的信件,浑身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浇了一下,再次扑腾着冒出水面,拼尽全力地仰头呼吸,让空气穿过刀割般的肺部,在疼痛与冰冷中活了过来。 他艰难爬上对岸,两腿战栗地朝前奔走。追着尽头的山线,看着天空从黑变白,草木上的露水凝结成冰。 他一路走,不敢与任何人说话。如同老鼠藏伏在阴沟中苟延残喘。 最初的目标是京城。可是途径过几座城镇,与京师还远隔着千重山,便听过路的游侠、书生、羁旅,说了无数遍的“正道显晦”、“世情蜩螗”、“时势艰危”……“求告无门”。 一两个全是这样说。 莽撞的热血退去,季平宣才意识到,他还太小,他什么都办不到。 他只有几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如何才能在英雄落幕,人人明哲保身的年代,找到能为他昭雪的人? 天地浩茫无际,他又变得无处可去了。 他蜷缩在茶肆的草棚下,晒着太阳,在乱世中啃着泥沙,与路旁野狗的尸体一样等着溃烂。 又一年秋至,他发现许多江湖人在往北面涌去,频繁地提及同一个名字——“宋回涯”。 季平宣再次爬起来,舀着水洗干净脸,开始自己的第二段征程——去往苍石城,追逐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深知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也愿意横渡险滩,万里跋涉。 只是这一次,历来死寂的旅途中多出了一些别的声音。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那郎中靠谱吗?扎两针就走了啊?” “谁让你们给他灌了那么多药,再喝几贴,人要烧死了。” “若 不是我吊着他的小命,他已经死了!” 那可真不一定。?_[(” “宋回涯,你这人是专吃驴肝肺的吗?” 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去门口绕了半圈,回到床前。 梁洗压着嗓子小声问:“这里究竟安不安全?别是那郎中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护院进来拿人。要不我先把那郎中扣下?” 宋回涯说:“宽心吧,他是我师弟的人。” 梁洗咋舌道:“你怎么那么多师弟?” 宋回涯怅然一叹:“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几个师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写给自己看的书,千万别不说人话。” 梁洗靠在床柱边,无所谓地道:“老娘不识字啊,你又在说什么浑话?” 宋回涯:“哦……这样。那与你无关了。” 梁洗耳根难得清净,怪不习惯的,侧了个身,望向桌旁的严鹤仪,消失许久的良心里生出些微不足道的师徒情,粗糙地关心了句:“往日舌头跟成精了一样,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我与你是白费口舌。”严鹤仪高冷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别说是成精了,我就算是舌灿莲花,你又听不进半句。” 梁洗想起他唇角新长的水泡,善解人意地道:“也好。你话多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好歇歇吧。” “你——”严鹤仪倏然回头,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抽痛,凄厉吼道,“梁洗,你早晚要把我气死!” 他眸光下斜,发现季平宣已经睁开了眼睛,惊道:“你醒了啊?” 梁洗弯下腰,确认少年不是回光返照,钦佩道:“你小子,命可真大。祖坟冒过青烟吧?” 季平宣目光涣散地盯着床顶的雕纹,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梁洗伸着一根手指在他眼前近距离摇了摇,才眨着眼睛,循着方向转过来。 宋回涯托着下巴,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他,慈和笑道:“你一直在叫我名字,叫得我都心虚了。找我是要做什么?” 季平宣屏住呼吸,想坐起来,又被梁洗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他等了几年,才做到这一个美梦,心中不觉起伏,可眼泪已不受控地泛滥,不管真假,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信件,颤抖着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狐疑接过:“什么东西?” “我爹——”季平宣喉咙发不出声,清了清嗓,才能吐出几个字,“证据——冤枉!” 梁洗糟心道:“你有证据,也不该交给宋回涯吧?她自己还罪名加身,泼天的黑水洗不干净呢。不如找我。” 季平宣只注意着宋回涯的表情,听不进旁人的话。又朝她推了推,恳求地叫:“宋回涯。” 宋回涯审慎地打开,做足了准备,看到的一刻还是愣住了,视线从上之下,又从下至上扫了数遍,然后复杂地盯着少年。 季平宣坦然失色,仰起脖子,面皮抖动着问:“怎么了?” 宋回涯抚平纸张边角处的 褶皱,手指按在因血迹而模糊的笔墨上,委婉问:“你有给别人看过这封信吗?” 季平宣摇头:“没有。” 他不敢泄露任何行迹,曾拆学过几个字,拿去问路人。可盘平城的杀手紧追不舍,他亦不敢冒险。 “‘平宣我儿’?”宋回涯说,“这不是什么证据,这只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 季平宣失声叫道:“不可能!” 他拿回信纸,手指太过用力,将本就脆弱的纸张捏出了个洞。 他害怕得全身发抖,视野模糊,胡乱指着几个位置,想抓住什么道:“平宣,念,报仇,回来,这是盘平。是不是?还有这里,二,什么墙下……” 这些都是他数年间,谨小慎微认出的全部的字。 宋回涯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他是让你离开盘平,出去娶妻生子,再念两年书,学几个字,不要再想着报仇。你父母的尸体他也不知葬在何处,不过他悄悄留了两身衣冠,在城外给他们立了个座坟冢。他还给你留下一笔钱,就藏在东墙的水缸底下。若你能回来,记得小心城中的耳目。实在不行,就别回来了。” 季平宣硬撑着坐起来,这次梁洗没拦。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字,眼神中的火几要将那薄薄的纸张烧出一个洞。 宋回涯拿起手中的第二页信纸,扫了一遍,缓声道:“他说,自己确实帮着于老做过不少事,当初离家闯荡江湖时,本是想做一名豪侠的,岂料最后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就是求财的意思。他说你很聪明,其实更适合做一个读书人,跟着他委实糟蹋。可在盘平,他不敢送你去学堂。而他留在于老身边,还有别的事做。他有许多想同你说的话,但他知道你不会想听,所以便不烦你了。” 季平宣痴傻地抬起头,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宋回涯翻到第二张纸,停顿片刻,给他缓和的时间,才问:“你还想听吗?” 季平宣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魂魄是飘着的,踩不到实地。是喜是悲也弄不清楚。 宋回涯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朝廷遣了监察御史过来查案,那御史太过年轻,不知此地凶险,多半是九死一生。不知有查到什么证据,过来求他护送。他此行一去,恐难生还。提前写下这信与你道别。若有朝一日猖乱得平,八方宁靖,你也不再记恨他,就请给他烧张纸钱,叫他九泉之下能安心阖眼。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就把这封信烧了,全当是他罪有应得。没了。” 宋回涯把信都还给他。 季平宣将纸铺在被面上,一张张反反复复地翻动,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直到眼泪点点滴滴地落下,敲在他的手背上,又打湿了纸面。 他慌忙将水渍抹去,可被他一路精心保存的信纸,还是被眼泪打得字迹模糊。 “啊?”梁洗不想打扰了少年,气音询问,“那证据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能带出来。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事已至此,无从得知 了。”宋回涯说得嘴唇发干,对着季平宣道,“他用这封信说谎,只是想叫你有个活着的念想,催你离开。” 她本打算告诉少年,男人还在信中自述,当年缉捕他父母的人中有他一个,只是他未动手逼问。 想想还是算了。世上又不是什么事都要求个分明。 严鹤仪跟着起身,站在几人身后,拧着眉头道:“可你不是说,那帮打手在向他找什么东西吗?” 宋回涯说:“不知道。演得太真,也信了吧?心中有愧的人,半夜听到些响动,便以为是鬼来敲门了。就算你告诉他们不是,他们估计也不会信。” 她有个更残酷的事实没说出来。 即便真的知晓没有证据,自那门客叛离之日起,那群习惯了生杀的高门望族,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不会放他活路的。 季平宣将信纸收入怀中,紧紧抱着,涕泗横流,张开嘴,又笑又哭地哀嚎起来。 多年生死徘徊、望眼欲穿,原只是雾里看花。连梦都不是。 梁洗再冷情冷性,听着都不免觉得有些凄楚。 “其实有没有证据,对那群人来说关系不大。许能叫他们脱层皮,却未必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宋回涯意味深长地道,“一万只蝼蚁,就能拉得动一辆华贵的马车吗?万丈高楼,难道是立在腐朽中空的木头之上?” 梁洗听她说得玄乎:“什么意思?” 宋回涯眉梢轻挑,说:“他找对人了。” 梁洗对她肃然起敬:“这事你能办?!” 严鹤仪以为在听大话。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胡吹。 宋回涯说:“我当然办不了。杀出一座鬼城吗?” 梁洗心情大起大落,撇了撇嘴。 宋回涯说:“不过我的好师弟,或许可以。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0 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等着她的回应,脸上快维持不住的笑意,显得颇为落寞。 宋回涯好似看不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才大发慈悲地笑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道:“魏凌生?” 这个人在书上出现过许多次。太多次,带着矛盾不一的评价,以致于让宋回涯觉得面前人与想象中略有不同。 宋回涯的半生流荡,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替他杀人,为他护道,与他书信往来,生死依托。 偶尔夜深时分,形单影只枕戈待旦,也会借着伤口上的血在书上写几句骂他的脏话,笑他自作聪明,谎言算计都太过拙劣。喜欢装聋作哑陪他演上两场,看他暗地里惭愧万分的神伤模样。 隔过数年,讥讽他的话没了,言词不少担忧。 从起初轻蔑到后来倚重。宋回涯看过一半,略过一半。唯一笃定的是,魏凌生能帮她做到她想做的事。他志气高,也确实能站得高。所以即便满手沾血,宋回涯也要推他做人上人。 或许彼时身在局中,看得更清。如今的宋回涯凭着那些零碎言语,有些琢磨不透。 对魏凌生是,对自己的态度也是。 就好比,远赴无名涯前,宋回涯在书上留下的一句:“我是江湖客,你是庙堂人。我不屑上高阁,你也不能下楼台。” 又好比,宋回涯原以为他该是个更目空一切,起码一眼看去坚不可摧的人。可面前的人不像是。 宋回涯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豁然道:“我与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说得坦然,可实在叫人伤心。 魏凌生眼皮抽搐,不停跳动。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又不知由来。脑海中亦盘旋着无数聒噪的杂念,可一条都抓不住。 他不懂从哪里开始出错。更不懂自己为何要如此胆战心惊。 魏凌生抬了下手,让身后侍卫先行离开,自己在宋回涯对面坐了下来。 他挽起宽袖,给宋回涯倒了杯酒。 泥炉中的炭火快要熄了,还残留着一丝余温,覆在他的手背上。皮肤下乌青的筋脉,外突的骨骼,像是在铆着极大的劲儿。 魏凌生闻着逸散的酒香,竭力克制着情绪道:“师姐,你与我一道回京,我给你找个大夫。” 宋回涯轻笑回绝:“不必了,我无碍。” 魏凌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师姐从前待我是极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叫宋回涯记起来,嘴里是柔声细语,脸上是怅然若失,仍在强颜欢笑道:“师姐对我最是关怀。自从我入不留山起,便视我如至亲。给我送饭,善言抚慰。你我困时相交,多年来相依为命,不曾二心。” 岂会见他伤病,却至今连句问候都没有? 宋回涯面上露出回忆神色。 若说后来,她是信的。可她初见魏凌生时实没多少好印象,笔下记的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给他送饭,是看不惯他朝阿勉胡乱发脾气。 当时宋回涯出了门,便把餐盘摆在山道上,心里想的是:“爱吃不吃,真能把自己饿死,算你本事。不留山上能少一口饭,少一个麻烦,我求之不得。” 宋回涯瞧着眼前人,觉得自己幼时确实有些铁石心肠,不会体谅他人哀苦。又性情恶劣,喜欢假仁假义。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廉价的怜悯,坦诚与他说道:“那你许是被我骗了。” 魏凌生茫然地看着她,人好像痴了。 宋回涯给自己倒了杯酒,平心静气地说:“我这人吧,市井出身,三教九流都混过一些,小时候喜欢说谎,倒也不为什么,纯粹是觉得有趣。如今改好了,所以同你讲两句实话。过去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魏凌生很缓慢地说:“不是的,师姐。” 他像是要说服宋回涯,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喉结滚动着,反反复复地说道:“不是的。” 魏凌生稍稍睁大了眼睛,无法接受她几句轻描淡写便将往事潦草带过。觉得过去那个师姐的血泪叫人辜负了。恨不能将脑子剖开,给人看个明白,好为其沉冤昭雪。 魏凌生艰涩道:“我与你多年患难。你为救我,曾险些死在关外雪山。你跋涉千里,孤身犯险,不惧追兵重重,一路护送,你从来是——”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交错着些连他都快忘记的零碎片段。 明月夜,雪纷扬。残枝枯朽,征雁南去。只有宋回涯逆着风雪从南边来,寒山古道,一身轻衣,随意拭去剑上的血,将剑锋背到身后。温柔看着他笑。 语气神态都不似这般无情,带着热忱而挚着,说: ——“师弟,师姐来了。” ——“有我在,还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师弟……” “我知道,我都记下了。”宋回涯打断了他。 与他的急切相比,表情显得有些寒凉。像是要将那些纠缠绵渺的情谊一并给斩断了,如此便能干脆利落地厘清。 “不过,其实你想叫我帮你杀人,直白说便是。若是该杀,我自己也想杀。你若有难,求我相护,我也还是会帮你的。毕竟你我师出同门,师伯对我又有大恩,我既答应过要替他照看,纵有万般惊险,亦不会袖手旁观。” 宋回涯今日决心要当个坦率磊落的圣人。见魏凌生还想自欺欺人地辩解,心肠冷硬地将话说绝,不留余地。 “魏凌生,你对我不算全然真心,我对你自然也有虚情假意。我们二两换二两。戏逢对手,演一出姐弟情深,以免各自闹得难看。别无其它,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信了。” 她没有心情与魏凌生虚与委蛇。 从前的宋回涯有那样的闲暇,许会掺杂着乱麻似的感情,愿意叫他觉得自己哪里都好。 命悬一线时,还会不期然想起殊途异道的师弟,担心他能不能坐稳他的庙堂高宇。 宋回涯不记得了。 如今她喜欢直白。 魏凌生虚伪的面目被人生生撕破,却没 有生出羞恼,一字字咀嚼着宋回涯的狠话,心绪如镜花水月般浮泛空虚,无处托寄。 如今再去细想回忆,他才隐约觉得,宋回涯给出的那颗真心,不定是写着他的姓名。 桌上的酒气熏上来,叫他有种醉生梦死的错觉。头重脚轻,眼前的视线都昏花了。胸中气血剧烈翻涌,闷声咳嗽,咳得双目发红,眼泪都要逼出。脸上还在仓皇地笑。 宋回涯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换了些客气话:“魏凌生,算了罢。” 魏凌生陷于巨大的迷惘之中。一动不动地僵坐着,掀开眼帘,惨淡笑了起来。 什么算了?什么东西要算了?什么又叫算了? 他想让宋回涯说个清楚,偏又不知能从何问起。 他言语贫瘠,字字句句,拼拼凑凑,难表心意。 宋回涯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却能伤得人体无完肤。 片刻后,还是宋回涯斟酌着又道:魏凌生……⑻_[(” 魏凌生听着每一句的“魏凌生”,都觉得异常刺耳,伤人。 宋回涯貌似关怀地道:“多保重身体。” 魏凌生感觉有股力强压在他的脊背上,又有股力硬撑着他抬起头,才能叫他煎熬地坐着。 他骨节攥得发青,抓着这句问候,想再解释什么。 “师姐眼里,莫非我如此不堪?”魏凌生遍体发冷,颤声问道,“师姐眼中,我真是那么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人吗?” 宋回涯叹道:“我不是要这样说。” “戏逢对手……虚情假意。”魏凌生低下头,眸光被半敛的睫毛掩盖,依稀蕴着层水气,觉得太过荒谬,扯扯嘴角,自嘲地笑,“好。” 他素来是能言善辩的。在这乱世风波里求存,走在刀山火海上,换成了一身钢筋铁骨。如今最后那点血肉仿佛也被剔了个干净,搜肠刮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宋回涯见他真的伤心,不由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可转念一想,本就不大记得那些感情,何必让他空怀期望。 她又没有对不起谁。 魏凌生问:“师姐不认我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还是那句客套话:“你若有事相求,我会帮你的。” 魏凌生胸口鼓荡着股失控的疯狂,忽然起了个念头,倔强地问道:“我若有师姐能看得起的本事,师姐还会离开吗?” 宋回涯兴致盎然地笑道:“你若真有那个本事,你便永远是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醒悟过来,也笑道:“好!” “师父!” 魏凌生耳边一时闹、一时静,分不清是谁在叫谁,直到宋回涯回过头,他才跟着调转视线。 宋知怯爬上椅子,看着对面魏凌生骤然阴沉的脸,无端有些发怵。 宋回涯给她摆好碗筷,将吃食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宋知怯鼻翼翕动,闻了闻,伸长了脖子朝泥炉那边看,也想喝一口。 宋回涯 两指按住杯口,她便低下头,专心吃面前的小菜跟馒头。 魏凌生声音放轻了,带着困惑跟怀疑问:“你收了个徒弟?” 宋回涯:“对。” 魏凌生想问为什么,出口的却是:“她有哪里好?” 宋回涯说:“听话。” 魏凌生一眼观出她是乡野出身,追问:“懂事?” 宋回涯失笑说:“不懂事。毛病多。” 宋知怯抬起头,立表忠心:“我只想跟着师父!她如果是个恶人,那我就陪着她做大恶人。可她是个好人哩,所以我决定也做一个大好人!我现在是听话,以后就懂事了!” 魏凌生思绪凌乱,难以收拾,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们。 少年在车马的颠簸中醒了。 严鹤仪举着灯在他面前晃了晃。光线照亮少年的瞳孔,又被某种沉沦的死寂所吞没。见他安分躺着不动,便也不再管。 马车行至河边,梁洗停了下来,卷起裤腿,下河抓了几条鱼,在岸边生火烘烤。 犯不上为这种小事饿一顿肚子。 无人看管,少年独自从马车里爬了出来。他伤势过重,两脚站立不稳,几乎是翻滚在地,半爬半走地往来路走。 梁洗转着手中烤鱼,摇了摇头,说:“你看他像不像是,一条急着要咬饵的鱼?” 她淡定坐着,用手剥开烤焦的鱼皮,等了会儿,看向对面人古怪地道:“你还不追?” 严鹤仪气愤道:“你拿我当什么人?!随意支使我!梁洗,你带我出城时可是答应我爹要精心照顾我的!” 话虽这样说,严鹤仪还是追了过去。一把按住少年的后背,将他压倒在地。 实不用他出力,少年自己也撑不住了,趴在湿软的泥地上粗重喘息,瘫软虚脱。 梁洗举着鱼缓步过来,拍拍严鹤仪的肩,示意他松手。 “你想回去啊?”梁洗将鱼放到少年嘴边,“我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尤其是对一心求死的人。吃完饭,我带你回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1 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该是听进去了,目光定定落在鱼身上,又转向梁洗。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些许神采,手肘试图支撑了下,然而没能起来,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 梁洗单手拽住他后衣领往上一提,少年顺势调整姿势盘坐在地,接过烤鱼,乖顺吃了起来。 他该是多日没有进食,身上肌肉快要麻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地挑出鱼刺。 所幸马车上什么都有,严鹤仪翻出些伤药,管不得能不能对症,配上热水一并给他送去。 梁洗回到火堆旁,继续烤自己的鱼。 过了片刻,不知是药物起了效,还是吃过东西终于有了力气,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是要逃,而是去了岸边,脱下上衣,捧着冷水清洗伤口。 他不停打着寒颤,瘦得仿似一尊披着单薄人皮的白骨,稍稍一动,便能看见嶙峋骨架上每一处关节的牵动。 梁洗缓步走过去,瞥见他后背肩颈处有一块刺字,被锋刃剐过几刀,留下纵横的疮疤,和难以辩明的几道笔画。 梁洗没有分毫会讨人嫌的自知之明,在他边上蹲下,好奇心旺盛地问:“你背上的字是什么?” 少年满头虚汗,牙关打颤,正饱受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严鹤仪扯了扯她衣袖,想将这碍眼的家伙领走。 梁洗岿然不动,又凑近了些问:“你是哑巴吗?” 严鹤仪无奈说:“你可真会问话,你叫他怎么答你?” 梁洗不服气道:“宋回涯也一贯是这么说话的。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只有小人才擅长打花腔。” 严鹤仪脱口而出:“所以她人人喊打啊!” 梁洗回过头,威胁的表情中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记住了。晚些时候替你转告。” 严鹤仪见这人的脑子实是神仙难救,经不起半点拐弯,只好干巴巴地点出真相:“有些士族豪阀,会在家奴的身上留下刺字,就是他这样。” “家奴?”梁洗顿时惺惺相惜起来,小幅挪动着又靠近了半步,掏出底细与他攀关系,眼神清澈且真诚地道,“我以前也是家奴。不过我的家主是个人。你家主瞧着……不一定。” 严鹤仪叫苦连天:“我的活祖宗,你去别处做家奴吧!你这家奴做得我严家堡都要改名换姓了!” 风从河对岸吹来,天光云影都碎在粼粼白浪中。 平整的河面上飘着几片黄叶,被水流推着过来,将要靠近他们,又随水势流远,在远处若隐若现。 少年游离地看着,嘴唇嚅嗫着小声说出一句:“不是。” 梁洗正忙着与她的孽徒对骂,没有听清。 “不是?”梁洗说,“什么不是?你不是哑巴?” 少年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几个略带古怪的音调,嘶哑难闻,像是多年来第一次说话。 梁洗听出了一丝怒气,他在郑重地纠正:“不是家奴。” 严鹤仪切实涨了见识。梁洗这张嘴,功力再精进一步,该就能逼着死人开口了。 梁洗此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其实很大,只是被额前的乱发虚掩,叫人初见时只注意到他的病气,看不出他眸中的悍戾。 梁洗熟悉这样的眼神。杀机深重,便是行将就木,也随时准备着要与人玉石俱焚。 她就是这样的人。 梁洗扯出一个笑脸:“你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 魏凌生前脚方离开客栈,伙计忙麻溜地过来给桌上换了壶新酒,正在与宋回涯介绍着城中好玩的街市,昨夜那名前来寻衅的青年又出现了。 这次是一人前来,怀中抱着个精致木匣。进门后抬眼一扫,径直朝她们走来。 伙计招呼都不及打一声,收拾好东西,两腿打结地逃开。 青年将姿态放得很低,站在桌边,微微弯着腰道:“女侠。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心不在焉,正为魏凌生的事止不住地烦躁,对他更懒得应付,不冷不淡地瞥了眼。 青年避开视线,将木匣摆在桌上,伸手打开卡扣,抬起一条缝,叫她们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他说:“家主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黄金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底下垫着深红的绸布。 那金黄与殷红交织的鲜艳色彩,一瞬便让宋知怯看得两眼发直。她全身崩成一线,足尖点地,两手按着桌面,就要站起来。 拿着这么一盒东西,莫说要跟她做朋友,做她爹都行啊! 她急切望向师父,却听宋回涯不为所动地道:“我这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 宋知怯与青年高高悬起的心,一同被击沉下去。 宋知怯是如丧考妣。 青年是如履薄冰。 青年极尽谨慎地措词道:“前辈切莫误会,家主并非是要折辱前辈。家主深知,如前辈这等高洁恬淡之辈金钱只是不入流的俗物。只是此番仓促,不及款待,只能用这箱黄金聊表心意。” 宋知怯吞咽了口唾沫,挪不开眼,恨不能大逆不道,点点头替宋回涯答应下来。 宋回涯一手按着木匣上,在边角处轻轻摩挲,耐人寻味地笑道:“天下百姓都在喊着世道动荡,民力凋敝,你家家主倒是富贵得很啊。对我一个散漫闲人都如此慷慨。纵是守着座金山,也不敢如此挥霍吧?还只是区区心意,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过是江湖里的小鱼小虾,受不起啊。” “前辈谦虚了。”青年汗不敢出,将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搬了出来,“还是为昨日那名逃奴而来。不知他与前辈说过什么,怕前辈受小人蒙蔽,特来与您解释清楚。” “前辈遇见的那个孽畜,委实是个祸害!” 青年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见怒色,便加重了语气,续道:“那小杂种倒是命途多舛,自幼父母双亡,险些饿死路边。幸被府中门客收养,才得片瓦遮身。那门客本也是位游侠,豪爽 仁义,待他视如亲子,不曾叫他短过衣食。可那小杂种却因一己贪欲,背恩卖主,亲手杀害养父,又窃走府中财物,狼狈遁逃。” “哦?”宋回涯故作惊诧,“然后呢?” 青年惋惜叹道:“家主本打算作罢,只是怜悯那兄弟一腔善心白白错付,还无辜赔上了性命。却不料那小杂碎在外藏匿几年,不知怎么近日又潜回城内。城来有人认出,赶来通报,家主这才遣派我等搜查追截,想替往日的兄弟报个血仇。那小杂碎肆无忌惮,盘平城外天高海阔他不去闯,非要回到我等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无论换做是谁,都难咽这口恶气,前辈您说,是也不是?” 宋回涯托着长音,笑道:“有道理。” 宋知怯跟了她那么些时日,也听出些习惯,当即嘴快道:“我师父说有道理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在放屁。” 宋回涯眼尾横去。 宋知怯拍了下嘴,又笑呵呵地改口:“她的意思是她懒得搭理你。” 宋回涯说:“我还不至于年老昏聩,叫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卖两句惨,就信以为真。倘若确如你所言,你家家主大可安枕无忧。不定我一时兴起,还会替你们捉拿逆贼。” 青年试探着说:“昨日我有一群兄弟,无端没了踪迹……” 宋回涯闲适饮着酒道:“莫赖到我身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救下那小子后就走了。你的兄弟们横行无忌,不定又招惹了谁,与我无关。” 青年犹不放心:“那小子留着终是个祸根,还请前辈告知去向……” 宋回涯重重放下酒杯,杯盏与桌面的撞击声令那青年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言多必失?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街上随意拦个人下来,都能就着自己的酸苦与你嚎上半宿。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每个我都有心情听。可你越是讲他可恨,我就越想见识见识,你嘴里的那个小杂碎,品行究竟有多不端。” 青年抿着唇角,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宋回涯逐客:“还不走?” 青年抱拳,仍是礼数周全地道:“叨扰了。” 他刚走了两步,宋回涯用手背叩了叩木匣。 青年见她心意决绝,返身回来,抱起黄金,再次一躬身,好声告辞。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头,宋知怯含情脉脉的眼神才不舍收回。感觉心口缺了一大块,灵魂都没了着落。 “唉。”她将杯口盖到脑子上,强迫自己做个不能动弹的雕塑,闭着眼睛,老气横秋地感慨,“大侠真不好当啊。” 还得视金钱如粪土。 那她不如去做个挑大粪的。 宋回涯气概豪迈地道:“学海无涯,师父没教你的还有很多。别看为师偶有潦倒,曾也是个挥金如土的性情中人。往后带你见见那些大场面,你就不觉得寥寥一小箱金子,能算得上一回事了。” 宋知怯听她说得胆寒起来,屁股快坐不住。觉得师叔送的 那点黄金恐不能长久,不定过两日就被宋回涯挥出去了,到时候师徒俩又得过望不了下顿的穷酸日子。 “唉……” 宋知怯两手按着额角,吊着眼睛。 “唉——!” · “唉,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鸡同鸭讲。”梁洗脑壳嗡嗡作响,头疼地道,“我听不懂。” 少年说话本就含糊不清,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梁洗琢磨半天,才能弄个一知半解。 严鹤仪赶着马车,得意洋洋道:“我姑且能听懂。” 梁洗问:“你识字吗?” 少年裹紧身上外衣,摇头。 梁洗摆手,安心道:“无碍,我也不识几个大字。” 少年说:“我认识几个。” 他靠在车厢上,感受着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子,上下颠簸着震荡。眼皮似有千斤重,阖下,再费力地睁开。 短暂的黑暗中是他同样简短的人生。 他的父母都是寻常的百姓,在城中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药铺。 铺子前方伸出的椽子上,挂着一个药壶。他常喜欢踩着凳子,趁父母不备抬手拍打。 他与父母相处其实也不过数月,幼时住在乡下,祖父母接连病逝后才被接入城中。 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看顾,给他买了笔墨纸砚,提早送他入学堂发蒙念书。 他入学第一天,先生在堂上讲着晦涩的经文,左右的孩童都摇头晃脑跟着背诵。他如闻天书,握着笔,专注地在纸上抄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名叫季平宣。 听了一整天课,他只记住了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有许多相似的困惑。他的灾难,似乎从他第一次不务正业起,便有了征兆。自此一辈子都在迷途中打转。 季平宣说:“我刚学会几个字,他们都死了。” 日暮黄昏。 他甩着袋子飞奔回家,想好了晚上吃鱼,到了门口却未见到人。 药铺被关了,门上贴着封条。他四处转了一圈,无人敢与他搭话,只好一个人孤寂地石阶上坐着。 夕阳像一把熊熊烈火,点燃了半边天,很快烧到尽头,火光湮灭,世界剩下一片彻黑。 秋风清冷,他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半夜寒意难捱,走到侧面的墙头,准备从窗台翻进屋内。 刚爬到一半,便被人发现。 对方拽着他的裤腿将他拉了下来。 季平宣摔倒在地,疼得想嚎啕大哭,在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脸色,直觉有些畏惧,抽了抽鼻子,忍痛含泪,不敢作声。 男人站着高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那么看着他,片刻后又将他拉了起来,一言不发,强行拖拽着他离开。 梁洗不明问:“你父母怎么死的?” 马车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小路,后轮深陷进湿软的泥土里,随着马匹嘶鸣,猛地 朝前一震。 季平宣短促吸了口气,心脏像要从喉咙跳出来。 “他不告诉我。”季平宣紧捂着伤口,声音轻不可闻,“但是后来我知道了。” 季平宣说:“城里的县令死了。不过是很普通的一点小病,他差人拿着药方来铺子开了几贴药,刚喝了两天,人就没了。说什么七窍流血、死相恐怖,是受了剧毒。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们瞎传的。我打听到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很多年。” 梁洗木讷应声:“哦……”她自知不善言辞,最动听的宽慰大抵就是闭嘴。 季平宣自顾着说:“我父母刚被抓进牢狱,当晚就熬不住痛打招了。认罪画押。然后吃了藏在袖中的剧毒畏罪自杀。那个毒与害死县令的毒是一样的。” “县令枉死,当晚就审完画押了?”严鹤仪一手掀开车帘,拧过上身惊诧问道,“这样的重案,何人有权疏决囚徒?凶犯一手遮天,城中差役莫非也别无表示?这是一点公理纲纪都不讲了?” 季平宣答道:“宗族元老。城中大半百姓,都要靠着他们吃饭。” 季平宣知道他们是外来人,便说了些盘平的旧事。 “太早了,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盘平城第一个县令枉死之后,朝廷被吓住了,没人敢来,隔了有一两年,才等到新赴任的官员。彼时全靠几大宗族富户依循科条,剖断纠纷。 “他们缠为地头蛇,官府强压不过,渐渐只能听命。他们不知是从何处打通的关系,自此周边几座城镇的商旅,都会从盘平过。货物太多,便招揽城中的百姓帮着运输、挑拣。” 他说得缓慢,不过一会儿便气息紊乱。 “前几年天灾不断,又偶有胡人劫掠,田地因此抛荒,无人耕种。城内几家大户乘时谋利,低价收购了大片田产。天时好转后再高价租给农户,抬高粮价,财丰巨万。 “百姓们只怕没有活路,自己降了工钱,比临近的城镇少去一半。连带着各种工匠、绣女的手艺,也变得极不值钱。全家老小一年苦做,勉强苟活,省不出一点多余口粮。 “城中普通商铺难以经营,后来也陆陆续续转手他们。百姓的工钱虽然稀薄,但一年到头尚能混口饱饭,自比别处的战乱之地要好上许多。因此多年来将就着过。” 他只看见那几户人家门庭越发显赫,从普通商贾成了豪望大族。有着他人累世难比的滔天财富。 而百姓终年劳苦,疲于奔命,不得喘息,却越发贫寒。 苟缩在世道里的蝼蚁,还得攀附在越发茁壮的树根下,苦苦哀求,感恩戴德,才能换得所谓的安稳日子。 他没念过书,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凄惨。 骨头都被压弯了,抬不起一点头来,如同烟柳的垂丝,在春冬交替中,无知无觉地枯朽又新生。这也能叫活着吗? 大梁的百姓,一辈子只能这样活着吗? 梁洗也不懂。听了个稀里糊涂,又把话题转回去,问:“所以你是要找他们报仇,结 果被打了?” 季平宣停顿了很久才问:“报仇?” 他由衷不解地问:“怎么报仇?” 梁洗被问住了,也没深思过,扯着嗓子问:“孽徒,怎么才能报仇?” 严鹤仪欲言又止,片刻后只道:“你别想了,你那榆木脑子想不通的。” 季平宣倒是恨不能自己的脑袋真是一块榆木,那样就不必思考了。 “我在盘平城里长大,后来养我的人,就是于老的护院打手。”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道:“可是他也死了。而我甚至到了最后,也不敢问一句,他是不是杀我爹娘的凶手。” 那人待他不算很好,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也不算很坏,教他习武,保他衣食,替他遮掩身份,帮他改名换姓。 每每他打听自己的身世,对方总是沉默推诿,当时的他又是何种心情? 少年眼眶渐渐发红。不敢再往细处想,死死闭上眼睛,浑身发抖。 可他宁愿自己冻死在当年的药铺外,也不想余生都溺毙在这捋不清的恩怨里。 严鹤仪听着车厢里头久久无声,看不见少年在默然垂泪,问了一句:“你回城是想做什么?” 少年沉浸在回忆中难以抽离,听见这句叩问过自己无数遍的话,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我要做什么?” 他仿佛又开始了那场漫无止境的噩梦。 从盘平城里逃出,身后是甩不脱的追兵,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 他像抔尘土飘在空中。眼前是一座座爬不完的高山,一条条走不完的绝路。凭着一线痴心妄想的期盼,想完成养父临死前最后的嘱托。 死意如潮水涨落,不知何时崩溃到头。只等着一场雨,将他彻底打死在泥里。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滚爬了几年,直到在一处歇脚的茶肆,听着一名过路,已记不得面貌的剑客随口说起的话: “我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 “若这世上,众人都在强权之下不敢出声。也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争一句对错。” 少年的心中很静,将所有的嘈杂都清空了,去记那个名字。 “她叫宋回涯。” ——她叫宋回涯! 少年手指用力,一下子抠进了伤口里,疼痛叫他睁大眼,理智一下子回笼,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哽咽说:“我想见宋回涯。” 他指缝中全是渗出的血,松开一些,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说:“……但是宋回涯已经死了,死在无名涯。” 然后魔怔似,一遍遍地念,又莫名哭个不停:“宋回涯……” “你找她做什么?”梁洗心中嫉妒,不遗余力地诋毁道,“她只是比我稍微聪明了一些些,但远不如我善解人意,未必会管你的麻烦事。” 严鹤仪:“呵。” 梁洗暴怒道:“你冷笑什么?” 少年身形东倒西歪,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梁洗靠近过去听了听,发觉他是又晕过去了,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叫道:“停!你在这儿等我,我直接去把宋回涯叫来。” 严鹤仪愁得嘴角燎泡,拦住她道:“我说句实话,你就是把宋回涯叫来也没用。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病急乱投医罢了。盘平与断雁可不一样。断雁可以算做山匪盘踞一方,朝廷早有防备,剿了就干净了,起不了太大的动荡。盘平的那些宗族豪望,大掌柜们,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不是杀一两人能扫干净的。拔出根,带出的泥是全城的百姓。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这座金山,最后是流向了谁的口袋。那些县令的脑袋,又标着多少的价钱。这是朝廷的事,不是江湖的纷争。你指望着宋回涯力挽狂澜,不如让她直接绑个大夫过来。” 梁洗认真听了,伸出手指努力记下:“绑宋回涯,再绑个大夫,还有吗?” “我——”严鹤仪指着她,气极道,“去去去!我懒得管你!”!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2 章 鱼目亦笑我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一切都是二年前,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走出门来,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过的假名,后来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闻,将冷硬的布衾盖过头顶。 不多时,房门被人粗暴踢开,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凌冽寒风骤然刮了进来。 季平宣哆嗦着睁开眼,看着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养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顺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过来,很快染湿了一片。 血腥气传得缓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没了嗅觉。他只能听见养父嘶吼着对他说:“跑!快跑!” 季平宣整张脸上写满了迷惘跟无措。他跪坐起来,按住男人手上的伤口,又发现他身上纵横着数不清的刀伤,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么能赶回家来。 男人的声音很是微弱,催促道:“走吧。门外有马。出城后往西,不要回头。” 季平宣好似被困在一场弥天大雾中,进退无路,问:“我要去哪里?” 男人半昏半醒,从鬼门关上挣扎着回来再看一眼,油灯枯尽前的最后一段光景被拉得尤为漫长,每一次阖眼都恍若过了几炷香的长度,见人还在,抬起左手,示意对方去摸自己的衣袖。 季平宣手忙脚乱,从中找到一封缝进布料的信件。 他不识字,隐隐猜测那便是是要了男人性命的东西,上面还沾了他的血,一时间只觉得烫手。 男人气若游丝:“你想还给你双亲报仇,就马上带着证据走。否则,与我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圆了场父子缘分。” 季平宣感觉快喘不过气,肩上全是他承受不了的重担。他把信件贴在心口处,迅速套了双鞋,跑出门去。 他慌不择路,只顾闷头往城外逃。 可是他从没出过盘平城,黑灯瞎火,压根辨不清哪里是西。听见身后的风吹草动,便幻想是提着刀的追兵,片刻不敢停歇。 城外的土道上结了冰,半途马匹打滑栽倒,他被狠狠摔飞出去。等他起身再去控马,那老马已嘶鸣着独自跑了。 季平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无奈今夜天公处处作梗,偏生绝他生路,又遇到一条横断他去向的长河。 季平宣回过头,远远能看见一条火把连成的红蛇在山脚盘旋,追寻他的踪迹,也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心一横,生死抛之脑后,纵身跳了进去。 带着冰碴的河水灌入他的口腔,季平宣几乎要在一瞬间失去知觉。 他游了两下,只觉比溺亡更近的威胁是寒冷。 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想就那么沉下去,让水流卷走,任意漂向何处。 他在静谧的河水中浮浮沉沉,已窥见了死亡的半分面貌,忽而想到怀中那封未拆启的信件,浑身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浇了一下,再次扑腾着冒出水面,拼尽全力地仰头呼吸,让空气穿过刀割般的肺部,在疼痛与冰冷中活了过来。 他艰难爬上对岸,两腿战栗地朝前奔走。追着尽头的山线,看着天空从黑变白,草木上的露水凝结成冰。 他一路走,不敢与任何人说话。如同老鼠藏伏在阴沟中苟延残喘。 最初的目标是京城。可是途径过几座城镇,与京师还远隔着千重山,便听过路的游侠、书生、羁旅,说了无数遍的“正道显晦”、“世情蜩螗”、“时势艰危”……“求告无门”。 一两个全是这样说。 莽撞的热血退去,季平宣才意识到,他还太小,他什么都办不到。 他只有几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如何才能在英雄落幕,人人明哲保身的年代,找到能为他昭雪的人? 天地浩茫无际,他又变得无处可去了。 他蜷缩在茶肆的草棚下,晒着太阳,在乱世中啃着泥沙,与路旁野狗的尸体一样等着溃烂。 又一年秋至,他发现许多江湖人在往北面涌去,频繁地提及同一个名字——“宋回涯”。 季平宣再次爬起来,舀着水洗干净脸,开始自己的第二段征程——去往苍石城,追逐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深知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也愿意横渡险滩,万里跋涉。 只是这一次,历来死寂的旅途中多出了一些别的声音。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那郎中靠谱吗?扎两针就走了啊?” “谁让你们给他灌了那么多药,再喝几贴,人要烧死了。” “若 不是我吊着他的小命,他已经死了!” 那可真不一定。?_[(” “宋回涯,你这人是专吃驴肝肺的吗?” 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去门口绕了半圈,回到床前。 梁洗压着嗓子小声问:“这里究竟安不安全?别是那郎中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护院进来拿人。要不我先把那郎中扣下?” 宋回涯说:“宽心吧,他是我师弟的人。” 梁洗咋舌道:“你怎么那么多师弟?” 宋回涯怅然一叹:“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几个师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写给自己看的书,千万别不说人话。” 梁洗靠在床柱边,无所谓地道:“老娘不识字啊,你又在说什么浑话?” 宋回涯:“哦……这样。那与你无关了。” 梁洗耳根难得清净,怪不习惯的,侧了个身,望向桌旁的严鹤仪,消失许久的良心里生出些微不足道的师徒情,粗糙地关心了句:“往日舌头跟成精了一样,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我与你是白费口舌。”严鹤仪高冷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别说是成精了,我就算是舌灿莲花,你又听不进半句。” 梁洗想起他唇角新长的水泡,善解人意地道:“也好。你话多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好歇歇吧。” “你——”严鹤仪倏然回头,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抽痛,凄厉吼道,“梁洗,你早晚要把我气死!” 他眸光下斜,发现季平宣已经睁开了眼睛,惊道:“你醒了啊?” 梁洗弯下腰,确认少年不是回光返照,钦佩道:“你小子,命可真大。祖坟冒过青烟吧?” 季平宣目光涣散地盯着床顶的雕纹,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梁洗伸着一根手指在他眼前近距离摇了摇,才眨着眼睛,循着方向转过来。 宋回涯托着下巴,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他,慈和笑道:“你一直在叫我名字,叫得我都心虚了。找我是要做什么?” 季平宣屏住呼吸,想坐起来,又被梁洗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他等了几年,才做到这一个美梦,心中不觉起伏,可眼泪已不受控地泛滥,不管真假,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信件,颤抖着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狐疑接过:“什么东西?” “我爹——”季平宣喉咙发不出声,清了清嗓,才能吐出几个字,“证据——冤枉!” 梁洗糟心道:“你有证据,也不该交给宋回涯吧?她自己还罪名加身,泼天的黑水洗不干净呢。不如找我。” 季平宣只注意着宋回涯的表情,听不进旁人的话。又朝她推了推,恳求地叫:“宋回涯。” 宋回涯审慎地打开,做足了准备,看到的一刻还是愣住了,视线从上之下,又从下至上扫了数遍,然后复杂地盯着少年。 季平宣坦然失色,仰起脖子,面皮抖动着问:“怎么了?” 宋回涯抚平纸张边角处的 褶皱,手指按在因血迹而模糊的笔墨上,委婉问:“你有给别人看过这封信吗?” 季平宣摇头:“没有。” 他不敢泄露任何行迹,曾拆学过几个字,拿去问路人。可盘平城的杀手紧追不舍,他亦不敢冒险。 “‘平宣我儿’?”宋回涯说,“这不是什么证据,这只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 季平宣失声叫道:“不可能!” 他拿回信纸,手指太过用力,将本就脆弱的纸张捏出了个洞。 他害怕得全身发抖,视野模糊,胡乱指着几个位置,想抓住什么道:“平宣,念,报仇,回来,这是盘平。是不是?还有这里,二,什么墙下……” 这些都是他数年间,谨小慎微认出的全部的字。 宋回涯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他是让你离开盘平,出去娶妻生子,再念两年书,学几个字,不要再想着报仇。你父母的尸体他也不知葬在何处,不过他悄悄留了两身衣冠,在城外给他们立了个座坟冢。他还给你留下一笔钱,就藏在东墙的水缸底下。若你能回来,记得小心城中的耳目。实在不行,就别回来了。” 季平宣硬撑着坐起来,这次梁洗没拦。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字,眼神中的火几要将那薄薄的纸张烧出一个洞。 宋回涯拿起手中的第二页信纸,扫了一遍,缓声道:“他说,自己确实帮着于老做过不少事,当初离家闯荡江湖时,本是想做一名豪侠的,岂料最后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就是求财的意思。他说你很聪明,其实更适合做一个读书人,跟着他委实糟蹋。可在盘平,他不敢送你去学堂。而他留在于老身边,还有别的事做。他有许多想同你说的话,但他知道你不会想听,所以便不烦你了。” 季平宣痴傻地抬起头,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宋回涯翻到第二张纸,停顿片刻,给他缓和的时间,才问:“你还想听吗?” 季平宣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魂魄是飘着的,踩不到实地。是喜是悲也弄不清楚。 宋回涯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朝廷遣了监察御史过来查案,那御史太过年轻,不知此地凶险,多半是九死一生。不知有查到什么证据,过来求他护送。他此行一去,恐难生还。提前写下这信与你道别。若有朝一日猖乱得平,八方宁靖,你也不再记恨他,就请给他烧张纸钱,叫他九泉之下能安心阖眼。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就把这封信烧了,全当是他罪有应得。没了。” 宋回涯把信都还给他。 季平宣将纸铺在被面上,一张张反反复复地翻动,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直到眼泪点点滴滴地落下,敲在他的手背上,又打湿了纸面。 他慌忙将水渍抹去,可被他一路精心保存的信纸,还是被眼泪打得字迹模糊。 “啊?”梁洗不想打扰了少年,气音询问,“那证据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能带出来。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事已至此,无从得知 了。”宋回涯说得嘴唇发干,对着季平宣道,“他用这封信说谎,只是想叫你有个活着的念想,催你离开。” 她本打算告诉少年,男人还在信中自述,当年缉捕他父母的人中有他一个,只是他未动手逼问。 想想还是算了。世上又不是什么事都要求个分明。 严鹤仪跟着起身,站在几人身后,拧着眉头道:“可你不是说,那帮打手在向他找什么东西吗?” 宋回涯说:“不知道。演得太真,也信了吧?心中有愧的人,半夜听到些响动,便以为是鬼来敲门了。就算你告诉他们不是,他们估计也不会信。” 她有个更残酷的事实没说出来。 即便真的知晓没有证据,自那门客叛离之日起,那群习惯了生杀的高门望族,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不会放他活路的。 季平宣将信纸收入怀中,紧紧抱着,涕泗横流,张开嘴,又笑又哭地哀嚎起来。 多年生死徘徊、望眼欲穿,原只是雾里看花。连梦都不是。 梁洗再冷情冷性,听着都不免觉得有些凄楚。 “其实有没有证据,对那群人来说关系不大。许能叫他们脱层皮,却未必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宋回涯意味深长地道,“一万只蝼蚁,就能拉得动一辆华贵的马车吗?万丈高楼,难道是立在腐朽中空的木头之上?” 梁洗听她说得玄乎:“什么意思?” 宋回涯眉梢轻挑,说:“他找对人了。” 梁洗对她肃然起敬:“这事你能办?!” 严鹤仪以为在听大话。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胡吹。 宋回涯说:“我当然办不了。杀出一座鬼城吗?” 梁洗心情大起大落,撇了撇嘴。 宋回涯说:“不过我的好师弟,或许可以。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3 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倚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发现全是彼此恭维的废话。 推杯换盏间,宴席将尽。魏凌生手不稳当,将杯子一撇,按住额角,摆出一副头疼欲裂的表情。 侍卫已被打发出去,岳县令只好凭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硬着头皮为其策应。 他在席上也小饮了两杯,然不敢喝醉,此时只装出醉意迷离的模样,过去半靠在魏凌生身上,口齿不清地道:“我家公子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魏凌生羞愧抬头,借问时辰,表示衙门后院被人烧毁,今夜暂无落脚之处,能否在府上暂住一宿。 于老同他客套几句,招手叫来仆从,领他下去休息。 岳县令屁股着火似地想走,巴不得能早些逃离魔窟。奈何使不出力气,弯腰扶了两下没扶起人来,只好让开位置,由侍卫缓慢搀扶魏凌生出门。 年轻小仆碎步在前头引路:“几位贵客,请这边走……” 宋回涯闪身退至墙后,待看清几人去向,蜻蜓点水似地往墙上一攀,迂回绕到数人前头。 沿着小径直走,便能清晰看到一处院落。一墙之隔便是街巷。人都不撤去,院外还守着数十上百的青壮。夜里压着嗓子熙攘,肖似成群的蚊虫在震鸣。 宋回涯先一步从窗口跳进屋内,隐匿声息,躲进角落。 岳县令快跑着上前推开房门。侍卫将人放到床上,回头冲正忙着点灯的中年男人使了个眼色,催他快走。 “不如我也留下吧。”岳县令哭丧着脸道,“我今夜不敢睡啊!” 他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两腿虚软得不像话,先前走来那酩酊颠倒的姿态,起码有九成是真。岂敢独自离开? 侍卫抬起手刀,善解人意地道:“那我帮忙打晕了你?” 岳县令闭上嘴,耷拉着脑袋掩门离开。 魏凌生支撑着站起来,坐到圆凳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侍卫迅速将屋子周遭检查了一遍,回来轻声道:“主子,书房、后院都未找到什么东西。有一间密室,没有钥匙,未曾探查。西面偏院,关着一群女人。门外有人看守。我看仆从送去的饭菜推测,大概十来人左右。” 魏凌生嗓音干涩道:“城里的宅院,如何会有关人的笼子。烧了吧。” 侍卫:“是。” 魏凌生又道:“义庄或是郊野,应当有不少尸体,你去敛了回来。” “是。” 魏凌生顿了顿,又补充了几处细节,教他如何安排。 盘平城几大豪商蛇蟠蚓结,得摄权柄,已成祸患。只能分而化之,才能撼其根基,不伤民生。 他心中权衡再三,戒骄戒躁,自觉没有错漏,才松下口气。点了点头。 侍卫全盘思量了遍,犹豫问道:“属下命人先去别处弄些动静,暂且将外面的人引开?” 几位士绅离去,该各自带走一批护院,可留下的仍不算少数。要带着那么多尸首进出替换,不引 打手注意,他心下没有把握。 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你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侍卫倏然惊起一身寒毛,握住剑柄,就要出鞘,又被魏凌生按了回去。 宋回涯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说:“我帮你。” 侍卫下意识瞥了眼窗口,又不信邪地望向头顶。 宋回涯洋洋得意道:“笑话,偷鸡摸狗可是我所长,能叫你发现,我这十多年江湖就算白混了。” 侍卫:“……”江湖人骂她一声贼,委实不算太冤枉。 “走吧。”宋回涯招呼道,“虽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可既是救人性命,我合该也要出一分力。人在哪里?”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纵是赚着流水似的金银,也实难请到什么真正的高手。大多是连半桶水都装不满的平庸之辈。 宋回涯踩着轻功一路走去,都无人听出她的动静。 只是这什么于大掌柜想必贪生畏死得很,从花园到长廊皆挂满灯笼,将整座宅院照得亮如白昼。稍有人影闪现,便容易显出踪迹,平添许多约束。 宋回涯往檐顶上一翻,身形轻如风筝,牵在阴影处,一路飘至后院柴房。 先用迷烟将里头的人放倒,再绕去前门,一掌利落劈在看守仆役的后脖颈,托着他脑袋轻轻放倒在地,熟练地溜门撬锁,进去逐一将人搬出。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是无事出来闲走。 侍卫惊羡道:“宋姑娘,你这轻功怎么学的?也指点在下半招。” 宋回涯上下打量着他,有些看不上:“你看看你腰粗体壮,学到头了,也就是从ha^蟆变成蚂蚱,别指望了。” 侍卫被一盆冷水泼得透凉,哀叹了声,上前忙活起来。 · 清晨,天际山线外翻起一抹鱼肚白,于府后院也猛然蹿起一簇红色火光。 几声尖叫将众人从睡梦中惊醒。 白烟缭绕,浓雾弥漫,不多时便笼罩了半座宅院。仆役们拎着水桶赶去救火,无头苍蝇似地乱作一团,顾不上身边有谁。 等众人反应过来,睡梦中被困的家仆已被救出,连同一起被搬出来的,还有柴房中关着的十多具尸体。 那些尸体烧得不算焦黑,瞧着更像是被毒烟闷死。烧伤之外,还能看见遍布全身的凌虐痕迹。横七竖八地摆在街道上。 百姓素来最爱看热闹,有些目力极佳的,当场“嗬”了一声,扭头与身后人讲述,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 护卫们看不过眼,去就近的屋子里扯出几块麻布,盖在尸体身上。 魏凌生等火势将要扑灭时才从人群中出来,持刀护卫们立马上前,将他围在正中,顺道将一干仆役推了开去。 侍卫站在尸首正中,一手死死按住剑柄,怒不可遏地叫道:“主子!这群人被锁在屋中,身上——我等劈开木门的时候,已经晚了!” 正好于老也在众人簇拥下赶了过来。魏凌生面色 阴沉,震怒道:“将人给我拿下!” 一众兵将高声应道:“是!” 武人铿锵有力的吼声,盖过了周遭数百人汇聚的嘈杂,如雷霆响彻,一时间真有种浩然堂皇的正气。 两名高大护卫箭步上前,趁着诸人尚在怔神,拧着于老双臂,将他缉拿。 边上打手迟一步阻拦,后方护卫直接亮出刀剑,嘴里凶狠呼喝。 打手们苦熬一夜,方又急着救火,此刻还头昏脑涨,哪曾见过这般阵仗?瞪着眼睛左右相视,无人敢率先出头。 围观百姓正生出的兔死狐悲的凄怆之情,以为今次也要同往常一般不了了之,见这帮护卫当真动手拿人,如堕云雾,浑然不敢相信。 于公双手被缚身后,两名武将态度悍戾,强硬将其拖拽到街头。他越是挣扎,越是钻心剧痛,到后面嘴里只剩惨叫。 边上的于小郎君跟着红了眼,要冲上前来,只被将士随手一推,人便跟稻杆子似地倒了下去。 于老怒火冲天,暴跳如雷,尖声咒骂:“竖子找死!你这小杂种当真找死!你敢动我儿子!” 侍卫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脏布,直接塞进他嘴里。 魏凌生威严令道:“尸首也带回衙门!命仵作验尸,看究竟是怎一回事!” “是!” 立即有人用布匹将尸体裹紧,一头一尾地抬着,仓促离去。 于夫人快步冲出来时,一干人等已跑得只剩下背影。百姓唯恐殃及池鱼,跟着散了。 她对着一片狼藉哭天喊地,见一群青壮低着头,跟鹌鹑似站在旁边,上前用力捶打着众人叫骂:“没用的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光长嘴不长腿?还不给我跟去,把人抢回来!” 她悲愤交加,一时两眼发黑,险些晕厥。 于小郎君跑来将她抱住,拍着她背给她顺气,不住追问:“阿娘,怎么办啊?” 于夫人缓不过劲儿,痛苦地道:“去找你几位叔伯,快去。” 于小郎君火速差人前去送信,刚备好马车,准备登门,几人已收到风声,先行赶来。 数人在路上已合计过一道,只觉得魏凌生此举太过反常。昨夜还与你推心置腹,何至于一夜过去翻脸不认? 偏生这事出得巧合,众人都有些拿不准。路过于府,将于家小郎君顺上马车,便转道去往衙门。 于小郎君面色煞白,回头张望数遍,扯住就近一人的衣袖道:“王叔,不多带几人去,怎好逼他们放人?那帮贼人当真凶虐残暴,目无王法!岂敢光天化日闯进别人家中行凶?!” 几位士绅在盘平做惯了强龙,听着这话都觉得有些古怪。 王姓老者拍着他手安抚道:“那县令只拿了你父亲一个,显然是无意赶尽杀绝,我等先去与他商谈,若能以别的手段摆平,自是最好。首要是先将你父亲救出来。” 于小郎君叫喊道:“他们今天险些就要当街打死我父亲!还有什么好谈!” 他挽起自 己衣袖,要将身上伤口展示给众人。 对面一老者肃着脸威吓道:“那病鬼带了百十来个好手,真要打将起来,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你父亲。你非要逞一时意气,我马上回去叫人!” 众人皆在一旁劝,叫他勿与晚辈置气。于小郎君这才歇了声。 王老与他打听:“我听人说,他们从你府上翻出了十多具死尸?是不是真?还是有人故意构陷?” 于小郎君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我……” 他看见的时候,尸体已被遮盖,他亦不敢细查,听见是从柴房搬出来,只觉不能是假。 数人静默,各自盘算。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于小郎君留下等候,数位大掌柜一并过去。 侍卫守在门口,抬手将人拦下,眸光朝四面扫视,低声说道:“人多眼杂,几位现下不便入内。请回吧。” 这衙门平日连鬼影也不见一个,百姓路过都得加快脚步,此时在周围打转观望的人影繁多。马车拐进小路时,险些被堵了出不来。 几人脸色皆不好看。 侍卫面上表情冷冽,语气倒不多严苛,耐心解释道:“诸位见谅,当时场面乱得不可收拾,我家主子本只想将于公请来小坐片刻,再找个由头将人放走,也好还了他清白,岂料于小郎君冲出门来,不由分说与我家护卫厮打在一起。于公乱了分寸,当街恶言咒骂我家主子。如今弄得不好收场了。” 几位族老听到手下人回报,也猜过这种情形,不多奇怪。听他这番说辞,明白确与自己等人无甚关联,心中急切暂缓几分,已无多挂怀。 王老问:“究竟是何人放的火?县令可有查出?” “那火起得蹊跷,火势兴起又快,该是绸缪良久。主子正在盘问。”侍卫意味深长地道,“谁人放的火,我不知晓,不过我家主子托我转告诸位一句,近日行事还是小心些,别得罪了什么人,叫他们心生怨气惹出事来。届时主子碍于情面,也着实难办。” 他玩笑着接了一句:“怎么城中祸事好像都与火有关?先是烧了衙门,又是烧了于府。” 数人不动声色,又问:“那……于公。” 侍卫模糊不清地道:“不好说啊。如今暗处盯着我家主子的眼线颇多。众目睽睽,总得要给个说法。” 王老提出想见于老一面,被侍卫不疼不痒地推脱过去。 几人各怀心思,不再强求,好言附和两声:“也是。那便不为难小兄弟了。” 告辞后转了个身,脸色立马阴沉下来。 于小郎君快步跑过来,急躁问道:“几位叔伯,如何了?放不放人?” 为首老者压了压手示意他冷静,小声与他叮嘱道:“回去让你阿娘尽快筹钱。这命就悬在银子上了。” 于小郎君慌得六神无主,心中也没个数,问道:“筹多少啊?” 老者冷哼道:“这就要看那病鬼的胃口如何了。你先吊一吊,他若是识抬举,便会见好就收。若是贪得无厌,我等也不怕!” 于小郎君懵懵懂懂,不敢主事,只能应说:“好。”!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 :, :, :, :, :, :, :, :, :, :, :, :, :, :,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4 章 鱼目亦笑我 于夫人半躺在床上,听完于小郎君叙述,低头抹着眼泪道:“到底都是逐利之人,淡薄无情,不知那狗官允诺了他们什么,他们这是不管你父亲了。” “啊?”于小郎君茫然了一瞬,既而愤慨道,“父亲与他们多年相交,情同手足!他们如何忍心?难怪我叫他们合力去逼狗官放人,他们还训斥我不懂事。原是想独善其身!” 于夫人想的更消极一些。诸人都不是什么善类。他家成了落单的孤狼,无人主事,是谁人都会想来分一口肉的。 她按住不提,只叫于小郎君速去筹钱,切忌张扬,莫叫太多人知晓,免引得人心惶惶。自己也将一干贵重首饰整理了遍,装进匣中,抱上马车。 最后短短半日,筹到了六千两左右。 红日渐近西山,黄昏时分,于夫人带着银钱来到衙门。 天色灰朦。侍卫提着盏灯出来接她,未带二人进去,只站在门内遮掩了下外间的视线。 于夫人先是拿出一千两,侍卫在手中点了一遍,痛快收入怀中,模棱两可地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狱中探视不合规矩,夫人明日再来试试吧。” 于夫人见此反是松了口气。单凭这位新县令的气派,便不是什么乡野来的穷酸小官。若只是为求财,区区一千两自是不能入眼。 她又命儿子回马车搬来一个木匣,好言好语地塞入侍卫手中。 侍卫熟练地收下,嘴上还是不松口:“于夫人这是做什么?实在是通融不得。速速离去。” 于夫人只将身上银钱都拿出来,恳求了几l次,那侍卫才总算同意,态度冷淡地道:“只能片刻。只许一人。” 于夫人独自随他进去。 穿过后院时,看见摆在漆黑焦土上的十几l具棺材,又有数十名猛士一致停下动作来盯着她,被吓得毛骨悚然。 进了牢狱,本以为会看见什么不忍目睹的惨状,一路进去不敢抬头,眼泪已经先行滚下。 等听到于老一声低呼,碎步赶去,见人还全须全尾地站着,连身上衣衫都没有几l处凌乱,只是面容憔悴了些许,尚且不敢置信,握住于老的手痛泣道:“我苦命的阿郎啊!” 反复端详,确认县令未施刑罚,不过是将人好生关着,情绪才稍稍平静。 于老郑重其事地交代道:“你不必为我担心。今日回去,马上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们离开盘平。” 于夫人错愕道:“那何时回来?家中的田产、商铺,又该给谁打理?” 于老急说:“要不得啦,顾不上那些。一辈子也别回来!” 侍卫阴恻恻地在后方盯着,搭腔道:“出城一路不大安生,劫匪颇多,夫人若是想走,我等定然着力护送。只是府衙如今正值缺人之际,抽调不出太多好汉。” 于夫人听出来他是还想要钱,回头瞅了一眼,又用眼神询问于公。 纵是要走,于府中也不缺护院打手。绿林上的朋友也有一些,都能用钱打发 。 她心中自然是怨恨这帮官府的人,不想再将银钱扔进水里,还听不着个响儿。 于老用力握了下她的手,面上肌肉紧绷,重音咬字说:“除却几l位官爷,盘平城里已没有能信任的人。带上家中亲眷,走吧!” 于夫人听他说得严峻,也不免慌张。胸膛里七上八下地悬紧,想再细问,却见于老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念及身后还有外人,她也只得将话都咽回去。 不懂为何前一日还是盘平城中的高门大户,无所畏忌,自此就要东西漂泊,南北奔流了。 “怎么了?”她悲情难抑,呢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不容她感念伤怀,公事公办地道:“我给夫人一晚上的时间准备,城外那群草寇猖獗得很,若是再晚,怕是得纠集闹事,伏路打劫,届时我等不定有那心力。” 说罢又跟了一句:“于夫人该走了。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于夫人应下,只是还有许多事情琢磨不明白,注视着于老,想求个解答。 于老默然不语,泪盈袖袍,拍了拍她手,也紧催着她离开。 于夫人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侍卫跟在后面,见她仍是一脸凄戚,提醒了句:“于公无恙,夫人不该开心些吗?他几l位好友关怀心切,该也快过来探看了。” 于夫人闻言收拾了心情,擦干净脸,摆出一副稍显轻快的面容,走出衙门后,与闻讯赶来的士绅们道:“见到了,不曾被逼问,好生招待着,只是暂时可能出不来。还要再关上几l日。” 数人未觉出端倪,只观到她神态中的疏离跟埋怨,不以为然地笑道:“如此便好。我等就说,那小杂种就算再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动于兄的一根汗毛,是嫂嫂跟贤侄心慌意乱了。” “等于兄出来,我等没了顾忌,找个机会好好教训那狗官一顿,叫他低头给于兄和嫂嫂赔个不是。吞进去多少,成倍地吐出来。” 于夫人敷衍应付,脚下未停,上了马车,命车夫快行。 侍卫转身回到牢狱,幽微的烛火在地面投下一个臃肿的身影,他抬起头,于老已因恐惧,撕下衣服的布条,挂在窗口自缢身亡。 · 翌日晚间,于夫人命亲信悄然将城中不及变卖的田产、地契,一并送去县衙,当作酬谢。 于小郎君闻听,心尖疼得滴血,已是不及阻止。 于氏经营多年,虽也算家财丰巨,可多数进项并不留在自己手中,都用于上下打点。这一送,数十年的劳苦有半数都算付之东流了。 所幸县衙真的遣人来接,由魏凌生的贴身侍卫领头,趁着夜色昏暗,将两辆马车的人财带出盘平。 出城门后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山道上。 于夫人双眼紧闭,再是强撑,亦是骇得要晕厥过去。 侍卫下马敲了敲车门,让他们出来。 众人方寸大乱,从缄默无言到鸡飞狗跳,顷刻吵做 一团。() 于小郎君掀开门帘,冒出头问:怎么了? ⒑本作者退戈提醒您最全的《回涯》尽在[],域名[(() 侍卫两手抱剑,言简意赅地道:“你们该走了,东西留下。” 一群人疑神疑鬼了整晚,此刻发了疯似地吼叫出来:“岂有此理,你们言而无信!” “山中劫匪都不及你们无耻!我于家孝敬了你们多少钱?竟连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都不留?” “你们答应过我父亲什么?莫非也不作数了吗?” 侍卫短短两日得了大笔钱财,看着这帮财神爷也是难得的好脾气,任由他们骂,笑若春风道:“我若是你们,就赶紧逃命,舍下一切潜入到这山野林莽里去,带着这些东西,反倒死得更快。” 于小郎君以为他是恫吓,问:“你们什么意思?” 侍卫说:“我家主子心善,不做赶尽杀绝的事。你们的主子可就不一定了。同是高家的几l条狗,也未必愿意放过你们。护送这一路,到此已算仁至义尽,往后自求多福吧。” 于小郎君茫无一策,回头去找母亲,扯了扯于夫人的衣袖。 “对了。” 侍卫抬手一招,身后数人立马扛来一个重物。 众人这才注意到,护卫们来时还带着个东西,一直放在马背上。 几l人将那横长物体摆在地面,掀开包裹的白布,露出于公那张略险狰狞的面孔。 于小郎君与那张不能瞑目的脸直直对上了视线,错愣了好一阵,继而是胆裂魂飞地尖叫,直要将五脏六腑都咆哮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往后直蹿,引起身后一帮家眷跟着惨叫,紧紧抱在一起。 “带着你父亲一起逃吧,也算是一家团圆了。”侍卫举起长剑,笑容淡去,“再不下来,我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一众护卫将于家老小留在路边,带着其余车马返回盘平。 · 于氏逃离盘平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出一日,城中百姓们便从各路人马口中得知,于公一家老小都没了踪迹,随即各种揣测甚嚣尘上,讨论得沸沸扬扬。 便是宋回涯不怎么出家门,也能觉出城中的暗流涌动。 百姓们原本只等着县衙后院再起第二次火,彻底埋了朝廷的野心勃勃。岂料数日过去,县令安然无事,横行霸道的大掌柜,倒是狐奔鼠蹿,避其威仪了。 早已习惯了世道昏沉的众人,骤然得见天光大明,如何能不震动? 宋回涯坐在院中,教徒弟识字念书。 宋知怯换上了新衣服,高高挽起衣袖,用石子儿在地上抄写。 挎着菜篮的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远远便兴冲冲地喊:“女侠!我知道了!” 宋回涯抬起头,见她脸色绯红,拍拍徒弟,让其去倒杯水来。 小姑娘将菜篮随意往桌上一扔,张口欲言,又突然没了头绪,眉头皱了皱,转动着眼珠,将今日听来的消息复盘一遍,发现说法错乱得要把自己给绕晕了。 () 她挠了挠头,索性只挑自己喜欢的话,亢奋地转述道:“女侠,你不知道!城里的百姓说,这次来的县令好生威风!身长七尺,还长得怎么怎么好看,带着上百个精兵猛将,特意来这里平叛逆贼。来的当晚就率人直奔于府,在门口险些与那群满身横肉的护院打将起来!僵持到夜深,还是被于公毕恭毕敬地请进家门。” 宋回涯笑道:“哦?” 若不是当晚她也在,听了几l耳朵,怕是真要信了。 小姑娘继续眉飞色舞地道:“那县令不仅搜查了于家后宅,还以牙还牙地放了把火,第二日早上当众将于公给拿了,游街示众,一路拖行至衙门。” 怕宋回涯不信,她扬声强调道:“这是真的,沿途百姓都看着呢!于公嘴里骂得脏秽,三里地外的人都听见了!押送他的那个好汉还气不过踹了他一脚,踢得他跟肥猪似地哇哇乱叫,大伙儿可是痛快!” 宋知怯听得半信半疑。那瞧起来咳嗽一声都要少去三年命的公子哥竟能那么厉害?那跑来她师父面前,摆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做什么? 小姑娘语速放缓下去,多出了些小心翼翼:“几l位族老亲自去衙门求着放人,被衙役挡在了外面,一步没能进去。这也不是我胡传,是边上百姓亲眼所见。加上昨晚,于公还没被放出来,他家中老小便卷上细软逃跑,连那些田地都顾不上,定是怕惨了这新来的县令,是不是?” 她求证似地望着宋回涯,满脸紧张,想得她一句肯定。 宋回涯说:“是吧。” 小姑娘长舒口气,再次雀跃起来,只还有一丝迟疑,说:“可是我问了在于府洒扫的小叔,他说不是这样。他说那县令谄媚阿谀得很,当晚巴着于公尽说好话。另外几l大掌柜也是因此才没发难,断不是因为怕他。” 小姑娘百思不解道:“真是奇怪,好人坏人,都觉得他是自己人。” 近日在学论语。宋知怯立马张开嘴,想卖弄自己刚学来的知识,说这叫“好好先生”,陡然思及对方是宋回涯的师弟,口风一改,熟极而流地道:“他读过那么多圣贤书,当然有不凡之处!” 小姑娘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 她收了宋回涯的银子,做事极为热情,未探听出全貌,心中惭愧,火速烧好了饭菜,没吃上两口,又跑出去打听。 宋回涯紧随其后,跟着出了门。 衙门虽收拾过一通,可还不能住人。魏凌生夜里还是睡在先前租来的那间小院。 宋回涯翻墙进去,见主厅门窗紧闭,四面围了一圈护卫,巷口处还停着几l辆马车,知晓他在待客,便未靠近,坐在屋顶月色下等人出来。 厅室内,热茶刚上,只有魏凌生端起来喝了一口,其余人都不怎么赏脸。 魏凌生淡然自若地放下茶杯,从袖口取出一张白纸,翻来覆去地指尖翻动。清隽温文的面容被身后的烛光照出了某种隐含深沉的晦涩,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显得不那么和善了。 魏凌生将那纸张压在桌面,不 疾不徐地道:“于公在狱里患了疯症,胡言乱语,求我护他周全,送他家眷出城。为此不惜随口攀污,拿了一堆东西出来。但我是不信的。”() 一众士绅还在责怨他擅自送人离去,闻言不禁变了脸色。 ?退戈提醒您《回涯》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侍卫从后方搬来一摞书信、账簿,一股脑丢在地上。 有些信函已被拆开,随他倒落,轻飘飘地飞到几l人脚边。 一老者弯腰拾起,扫了两眼,知道魏凌生所言不虚。 诸人纷纷起身,面容怒不可遏。 有几l人想上前去抢要账簿,刚伸出手,侍卫剑光出鞘,已抵在了书册之上。 王老白须颤抖,面上露出几l分凶相,暴怒道:“愚蠢小儿,你想做什么?拿着这些东西胁迫我等?鱼死网破,凭你也配?!” 众人这才正视起那个与他们一见如故,生涩单纯的年轻郎。与前两日相比,如今的座上人分明养出了野兽见着血肉时的贪婪跟锋锐。 魏凌生半阖着眼不吭声,叫人看不出态度深浅。侍卫用脚将散开的信纸归拢,从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子,吹出火光后,朝纸堆中间扔了下去。 火势将纸张点燃,熊熊燃烧起来。殷红的火光照亮诸人神色各异的脸。 众人吃了一惊。 火焰跃动间,诸人心中思绪连番地变化。 无人出声,只慢慢向后坐了回去。 直到火光殆尽,灰屑飞扬。宽敞大厅内全是呛人的白烟。 魏凌生命侍卫打开窗户。 夜风灌入,将众人发热的身体跟脑子都吹得冷静下来。 魏凌生诚恳笑道:“我动身之前,便听说过盘平穷苦。苍凉寒荒,不蔽风日。来此之后,发现形势更为迫人。既要修缮府衙,又要应对朝廷征敛。我还想在城外农田修建几l条水渠,以备来年春耕。可惜实在囊中羞涩,捉襟见肘,还想仰仗几l位贤才渡此难关,哪里会听信于公的挑拨,冤枉了诸位的赤忱之心?” 几l大掌柜生硬扯起笑容,纷纷表示愿意相助。 互相使着眼色,各自报出几l个数目,还有说可以出人帮忙修建沟渠的。 魏凌生笑着起身,深受感动道:“诸位先生的大义慷慨,盘平百姓定会铭感在心。我在这里先替他们谢过先生。” 一众族老匆忙回礼,说了几l句义不容辞,听凭差遣的客套话。 等人尽数离去,侍卫才嗤笑道,“不过才三万两,如此舍不得银钱,还想买自己的命?于家人可是大方多了。” 魏凌生坐在宽椅上,按着隐痛的额角,疲惫道:“不识好歹。再扒两层皮,就该知道怕了。” 侍卫想起近日账上的收获,扬眉吐气道:“加上姓于那老匹夫家里的银钱,盘平百姓们过冬的衣物和粮食该是足够了。戍边的将士们也能过一段好日子。” 他唇角扯了扯,那点愉悦之情转瞬即逝,又愤懑不平道:“若是有钱,陆将军何畏那帮胡贼?大梁战事早该歇了!罢兵息戍,也不必如此 () 多的百姓,还在号寒啼饥。” 魏凌生思绪飘到远处,目光游离,神色怅然,讽刺地念了一句:“‘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侍卫知他心思深重,暗恼不该多话添他烦忧。闭上嘴过去关窗,随意一瞥,发现小院青石砖块的地上垂着道古怪的影子,那圆柱旁多出了块与装横不符的形状。心脏直跳,倏然吼出一句:“当心——!” 魏凌生立即按着扶手起身躲避,两箭并连,已刺破窗格射来。 侍卫的剑慢了一步,斩下一支飞箭,眼睁睁看着另外一箭从自己身前擦过,仓皇下用手去抓箭尾,又是摸了个空,双眼大睁,惊恐万状。 魏凌生随着风声转头,迎来的却不是夺命的一箭。只看见一双极为熟悉的手,先一步从他侧脸绕过,两指掐着箭头,在离他眼睛半寸的地方将箭矢往下一压,别过方向甩了出去。 魏凌生定在原地,眼皮被她动作卷起的细风拂了一下,抽搐着跳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失神一瞬,叫道:“师姐。” 宋回涯没有看他,左手抽剑,从窗口飞身而出。 对面的人发现她在,竟无意恋战,放下长弓,跳下围墙,叹息一声,说道:“宋回涯,你果然没死!” 宋回涯眉梢微动,剑势不改。两个起落,人已近身。 护卫们也齐涌过来。 对面刺客又大喝:“且慢!” 素来真停手的都是傻子,早在棺材板里埋着了。这招她也曾小用过两次。 宋回涯没理他的废话。那刺客居然真不躲,站在原地,只等着剑锋来时稍稍侧身,任由利剑生生削去他一条手臂。 宋回涯被喷涌而出血液溅了半身,这才停了,一脸看疯子一般地看着那黑衣人。 刺客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后退,气息虚弱道:“这萧条乱世,皆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我今日以一断臂向诸位赔罪,但请宋门主不要赶尽杀绝。” “好气魄。” 宋回涯没有放虎归山的习惯,低悬着剑身,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笑。 “师姐。” 宋回涯回头。 她身上是尚且温热的血污,而魏凌生站在灯火通明的厅堂。 听着他喊师姐的时候,宋回涯有那么片刻难言的动容。好像有过许多次相似的情景,下意识便要叫一声“师弟”。 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了出来,剑身上的血滴滴滑落。 那刺客借此翻墙逃脱,护卫们追了上去。 宋回涯收回视线,跟着追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5 章 鱼目亦笑我 刺客一路冲向护城河,捂着伤口,跃入水中。 河面上结了层薄冰,接连响起一串清脆的碎玉声。 护卫们举着火把去照,只能看见一片浑浊的深绿色,连血渍都浮不出来。 这样的天气,这般的伤势,若还能叫他活着逃脱,合是他命不该绝。 护卫们不敢深追,怕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留下两人沿着河道搜寻,其余人准备回去。 一青年迟疑着叫了声:“宋姑娘?” “嗯。”宋回涯收起长剑,在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那人见她没有同行的意愿,便领着兄弟们先走。 宋回涯将剑横放在膝上,望着碎裂的冰块在月色中透出净莹的白光,依稀中仿佛看见了不留山上那条蜿蜒缥碧的河水。 她低垂着视线,透过模糊的河面,回味着那先前从岁月深处重新翻上来的老旧画面。 每日初晨时分,她早起练完剑,都会在河岸边上小坐片刻。 雨水过后,水势漫涨,河面上便会出现鱼鳞似的排排波纹。 宋回涯喜欢往河里扔石子儿,听着石头与潺潺水流激荡的声响自娱自乐。 该是早春的某一日。宋回涯如往常一样在岸边坐下。 她正拍打着衣服上的露水,偏过头,意外看见隔壁山道上,宋誓成正鬼鬼祟祟地提着两个木桶往山上跑。 宋誓成也心有灵犀地转了下头,二人在清晨幽微的光线中,隔着片蓬勃横生的杂草四目相对。 宋回涯:“……” 宋誓成:“……” “啧啧。”宋回涯从身上掏出备好的早饭,拿出炊饼吃了一口,意味深长地道,“师伯啊,你从没起那么早给我挑过水,还说是对我最好呢。” 宋誓成老脸本有点挂不住,听她这语气,当场被气笑道:“你这猢狲,山上那帮称王的猴子都没你能撒野,整日上蹿下跳没个安分,还要我一把老骨头去给你打水?你这丫头是半点良心都不讲了是吧?” 宋回涯低头翻出片肉干,使劲嚼了两下,吊着眼尾酸味十足地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徒弟,不替我打水也就罢了,还要费尽心思地找理由骂我。” 宋誓成放下两桶水,揉了揉肩,顺着她话锋道:“确实也是,你又不是我徒弟。” 宋回涯叫道:“那我师父也没给我打过啊!” 宋誓成说:“那你去找你师父啊!” “唉……”宋回涯撕扯着手上肉条,表情落寞,怪腔怪调地自嘲道,“是我宋回涯,不讨人喜欢啊!” 宋誓成扛不住了,摆摆手告饶道:“好,好,大不了我也给你挑两桶!反正我们这不留山,辈分都是倒着来的。徒弟没收着,收来的全是活祖宗。” 宋回涯高声应道:“我是泼猴!哪里会缺水喝!吸风饮露就能活了。” 宋誓成说:“不要蹬鼻子上脸啊!” 宋回涯哼了一声:“我哪里敢 ?师伯往后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偏心师弟,我身为大师姐,怎么会跟师弟比较呢?” 宋誓成见她还来劲儿了,挽起袖子就要下来亲自教训她。 宋回涯使眼色地赶紧接了一句:“师伯,我错了。” 宋誓成简直哭笑不得,指着山上道:“你既然晓得自己是大师姐,这水你去送。” 宋回涯想也不想便回绝道:“我不要。那京城里来的士族公子,清贵得很,瞧不上我跟阿勉。我见着就忍不住想讽刺他两句。到时候又把他气得不吃饭了,你心疼起来,还不是得数落到我头上?你自己送吧。” 宋誓成嗤笑一声,从袖口摸出几两碎银,问:“这样忍不忍得住?” 宋回涯高举起手,师伯将碎银抛了过来。她收到钱,立马塞入怀中,嫣然笑道:“即是同门师弟,我怎会欺凌新来的手足?何况他未曾习武,是个听话懂事的文雅人。师伯放心,我最喜欢读书人了。” 宋誓成揣着两手,忧心忡忡道:“我若是哪天不在了,你不会找个借口打死我徒弟吧?” 宋回涯笑呵呵地说:“这担忧不无道理。我就是这般坏。” 她将东西收好,爬上山道,弯腰抬起两桶水。 宋誓成在一旁审视着她,半晌后,等宋回涯要走了,才莫名冒出一句感慨至深的话:“宋回涯啊,你说假话时,真得让人看不出来。你说真话时,又假得让人不敢相信。” 宋回涯煞有介事地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其实我骗过你许多,只是你蠢得不相信。这着实是真话。” 宋誓成朝着她后背一巴掌拍了过去,大笑道:“我分它做什么?你可是我师侄。好听的便是真话,难听的都是假话。” 宋回涯叫他掌劲拍得险些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想将手里的木桶直接抡他脸上去。 宋誓成主动靠过来,说:“你师弟饱经世变。虽确有几分傲气,可待你与阿勉冷淡倒不是因为心高。你……” 他想替魏凌生辩解两句,见宋回涯没什么心情听,又止了话题,说:“罢了。总归你可答应过我的,要帮忙看顾你师弟。不留山路陡难行,他又身体文弱,若我不在,往后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你多帮帮他。” 宋回涯立马说:“那这点钱可不够。” 宋誓成为这帮小辈的同门情谊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恼火骂道:“你穷鬼转世啊?我不留山哪时短过你吃穿?你这混丫头,你师父又不准你下山走远,你留那么钱做什么用!” 他顿了顿,想通什么,又慈眉善目地大方起来:“给!当然给,师伯先帮你存着。” 宋回涯睨他一眼,没好气地“呸”了一声。 与魏凌生的相处其实称得上融洽。太多细节宋回涯记不起来了。只是熟悉之后,发现他不同自己预想的那般不可一世。 国破家亡这等万箭攒心的变故,他用了一个月便收拾好心情走出来。不在人前提及,亦不再自怨自艾。 他待阿 勉也很亲近。看不得宋回涯随意打发他在一旁识字,主动为他挑选书籍,为他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有时夜里睡不着,许是想起自己时乖命蹇,种种经历痛极惨怛,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便坏了脑子一般趁夜去河里打水,跌跌撞撞地往回搬。最后带回来一身湿衣,以及小半缸近底的水。 担心宋回涯早起白跑一趟,还会特意绕去她的院前,在她门前留张纸条。 虽然其实许多时候,是宋誓成帮他做的事。 魏凌生的想法有时很好懂,自以为藏得深沉,实则都写在脸上。连阿勉都能偶尔从他那里占到两分便宜。因为他对不留山的人不曾防备,念其恩情,自觉亏欠,也从来大方。 师伯总是对的,他看人其实比宋回涯更准。 可惜宋回涯太过愚钝。她笑魏凌生虚情假意分不清楚,到头来自己更胜一筹。谁人敢给她真心,她从来舍得糟践。 在不留山上学艺七年,她都没捋下反骨,同师父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好听话。 当年她从魏凌生那里换到不少值钱宝物,转手便拿去山下卖给当铺。时日一久,宋誓成也发觉了,但不知为何没有告发,只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那么过了大半年,有一回宋回涯刚从当铺里走出来,迎面便撞上了宋惜微。 不知她在原地站了多久,眉头微微皱着,表情看起来即像困惑又像愠怒。 宋回涯紧张将手背到身后,抢先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乐意给我的!既然送我,我卖了的钱也是我的!” 宋惜微没有责备她私自下山,也没有要追究她哄骗同门财物的意思,只是问道:“我听说你近日缺钱,你要钱做什么?” 宋回涯这才放下心,手里抛着钱袋,无所用心地道:“没想好。等攒够了钱再说呗。听闻天下间的剑客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名剑,左右没人会送我,我可以先攒着,往后给自己买一把。” 她后面那几句是故意说来好叫师父不高兴的。 宋惜微最是心软,每每听她说些自暴自弃的话,便深自疚责,露出一丝无措的黯然神色。 宋回涯何其残忍。 彼时宋惜微是什么反应,她没有回头看。说完这句便径直走了。 宋回涯动了一下,抬起手中剑,指尖摩挲着剑鞘上的“宋回涯”三字,心里想,自己确实是狼心狗肺。 稍一用力,左手旧伤处便生出一阵刺痛。那痛楚密密麻麻,激起她满背的冷汗与寒意。 护城河上的冰自破开那道口子后,夜风里碎声不断。照出千万个零碎的月亮。全是难以书写的心情。 宋回涯扼住自己的手腕,看着上面干涸的血,深深吸了口气。 她想起自己的左手是为何断的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6 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自入师门起便习练左手剑,剑术是宋惜微替她一招一式地改进、修正,多年过去,已有所成。 连宋誓成也曾羡叹,她这只左利手,在武学一道上实属天道垂青。小小年纪,便是去闯那劳门子的茂衡门,也足以打穿他们半座山头,近乎逢无敌手。 后来左手被生生打断,魏凌生一直以为祸因在他,但在宋回涯的道理中其实不是。 当年宋誓成受故人相托截杀逆贼,救下魏凌生,庇入不留山,山门便一直受朝廷针对。 武林同道迫压于朝廷声威,无人敢言。 与不留山同属一支的茂衡门,唯恐引火烧身,暗中请宋惜微入山,十多位长老群聚一堂,威逼利诱,几番相劝,命她说通宋誓成,交出魏凌生。 宋惜微一声不吭,背身走出殿门,取出腰牌执剑斩断,在围观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毅然宣告:“从今往后,我不留山,与茂衡门再无任何瓜葛。恩怨自负,生死无尤。” 说罢躬身一礼,潇洒离去。 这也成了宋惜微往后的一大污点:孤恩负德,背信弃义。 宋回涯得知此事,本是高兴终于跟那破茂衡撇清了干系,不必再看着自家便宜流入隔壁的猪圈里,可事后一想,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 她在湖边找到钓鱼散心的宋誓成,折了枝花坐下,阴阳怪气地同他道:“我看透了,师父果然更喜欢魏凌生那样的弟子。我原先被茂衡门那般欺负,师父一句话都没为我说过,还想着将不留山交托到那帮孽畜手里。如今师弟有难,对方不过是婉言劝解一句,我那好师父为了他,忍了几十年的委屈,是一朝也忍不了了,不留山下那帮百姓的安生日子,也无暇顾上了。” “唉,兄弟阋墙,祸起于我。分明是为了我。你这便宜徒弟比不上我这温厚兄长有哪里奇怪?”宋誓成愧疚地叹了一声,转头问,“今后的不留山,若再无闲和平静,你会责备师伯吗?” 宋回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打出生起便颠沛流离,我是习惯的,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习不习惯。” 宋誓成看了她一眼,盯着湖面,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仔细琢磨许久,“啧啧”两声。 宋回涯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宋誓成好笑说:“你不在意往后清净日子少了,麻烦多了。却在意你师父更喜欢我收的徒弟。嘴上总说我小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宋回涯,气度小了的啊。长那么硬的嘴,容易挨打。” “莫名其妙!”宋回涯用力“哼”了一声,“胡言乱语!” 她一面敲敲脑袋,一面站起来,走前不忘多骂他一句:“师伯,你脑子有病!” 宋誓成也扯着嗓子骂:“我早晚有一日,要替你师父好好揍你一顿!” 宋回涯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簌簌风声,只觉处处哀音。时隔多年,疼得还是如此真切。 宋惜微赠她剑的那晚,就是她们最后一面。再相见时,已是天人两 隔。() 宋誓成带着她的尸首回来,领着两位师弟上山送行。 ⒚退戈的作品《回涯》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江湖中无人敢来,丧事办得极为冷清。 宋誓成本是想挑一日天晴的,可偏生春雨连绵,那几日下得没完。他怕小妹停棺久了,尸首腐烂,决定早早入土。 宋惜微一辈子活得磊落光彩,死了也得处处体面。 烟雨迷蒙,宋回涯站在山脚,看着一行人远去,再等着众人从山上下来,都没能明白宋惜微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 对着宋誓成,红着眼只喃喃出一句:“往后没人再罚我了。” 宋誓成惨笑道:“是啊,往后无人再责罚你,也不会再有人逼你学武了。” 众人离开,宋回涯还站在山脚,不敢上去,亦不知道离开。抱着怀里的剑,心头不停辗转地想:宋惜微都同她说过些什么? 她的思绪被那点点滴滴的雨声打断,如何也连贯不起来。在那潇潇冷雨中立了整宿,有那么几刻,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麻木不仁,半点恩情不讲,所以宋惜微死了,没有多么翻覆的悲伤,更掉不出半滴眼泪。 她只是害怕。 说不出缘由地怕。 怕得不敢睁眼,不敢挪步,更不敢回头。 乌云散聚翻涌,不留山上的光线随之明明灭灭。 宋回涯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星辰忽明忽暗,脸上一阵温热。 她抬起袖口,擦了把脸,残留的湿意被夜风一吹,有种尖锐的冷。 千帆过尽,再看红尘,苦痛清晰了,认知也清晰了:师父死了。 只是十几年前,那个埋在尘世里的宋回涯,不懂这件事情。 不等她厘清自己的心境,动荡又接二连三地来。 宋惜微亡故之后,反贼再次请人来劝。宋誓成态度决绝,仍是不肯交出魏凌生。 他自知难以自保,去求故友相助,临行前嘱托宋回涯看守山门。 当年宋回涯也只十四岁,与魏凌生一般大。 宋誓成前脚刚走,反是旧日同盟的茂衡门便率先发难。 那老头儿欺他山中无人,原形毕露,领着一帮弟子冲上山后,大张旗鼓地说要掘开宋惜微的坟冢,一验真伪。 宋回涯再回忆起那帮人站在后山坟前,摆出张义正词严的嘴脸,只为一报私怨,要折辱宋惜微遗体的场景,胸口依旧有种难言的燥火在沸腾。 阿勉拿着把刀想冲上去拼命,被宋回涯强行拦了下来。 少年长什么模样,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死死按住阿勉的一边肩膀,目光阴狠地落在那群人身上,将几人的面目逐一记清楚。 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于隔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岁月,如今随着失去的记忆再冒出来,每一张脸都还历历在目。 后是魏凌生跑去山下,请来几名武林同道与普通百姓,围在了宋惜微坟前,那老头儿迫于脸面,才悻悻离去。 当天晚上,等阿勉睡去,宋回涯拎了把剑, () 趁夜杀上茂衡山。 人太多,找不见,她搜了大半夜,只找到一个人。砍了他的手,叫声引来更多弟子。她怕被群围抓住,只能先跑了。 回到不留山,宋回涯洗干净衣服,天也亮了。 她若无其事地去后院拔了两颗菜,做好饭后让师弟们过来。 可她还是太过天真。以为自己不留把柄,对方作为名门正派,总该投鼠忌器,不敢强行下手。 三人刚坐下吃饭,茂衡门的老头儿便带着一帮武林好汉赶了过来,三五人堵在门口,老者一脚踹翻桌椅,指着魏凌生胡诌道:“就是他,这小畜生夜闯我茂衡门,还砍断了我门中弟子的一条手臂!” 阿勉站在一旁吓傻了。 魏凌生躲得慢,被打翻的白粥泼了半身,手背烫得发红。盯着老者身后的江湖群雄,鼻翼翕动,未做辩驳,只讥诮地笑了一下。 宋回涯说:“他都不会武功。” 老者冷笑道:“你说不会就不会?” 宋回涯听着外面脚步声杂乱,走到门口,透过缝隙去看,发现外头还站着百十来人。 最前面的那个,她当年是第一次见,听着后面人叫他一声:“谢门主。” 茂衡门的老头儿呼喝着道:“莫说是我仗势欺人,烦请诸位同道都请做个见证,我带这孽障回去受罚,是不是入情入理?他宋誓成回来,也得谢我替他清理门户!谢门主,你与不留山交情匪浅,你来评个公道,是不是?” “江湖恩怨,总该有个说法。”谢仲初绵着眼,貌似不偏不倚地说,“那弟子何其无辜?谁人动的手,谁人该受罚。” 宋回涯从江湖中学到的第一个道理,那便是不讲道理。 人若没本事,不过是他人刀下鱼肉,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寻个蹩脚的理由,都算是高看。 宋回涯幡然醒悟,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她小时候刻在心里的事情,进了不留山,怎么好像给忘了。 宋回涯抬起头,对着众人笑着说:“真不是我师弟,他没那本事。是我伤的人。” 魏凌生惊讶地望向她,脱口而出道:“不是的!” “你打得过我,再来说不是。”宋回涯没理他,只朝着门外那看起来最为德高望重的人喊道,“你们来讨公道,那我顶多赔他一只手呗。那边的谢门主,你说的恩怨有头,我若是打断自己的手,这事是不是就了了?别又寻个旁的理由,来折腾我师弟。那我就干脆跟你们拼了。等我师伯回来,有一个杀一个。看看谁命大。” 当年谢仲初的头发还有几缕未白,他深深看了宋回涯两眼,似是有些意外。片刻后应允道:“你小小年纪若真有这等魄力,我做主,带着他们离开。” 茂衡门的老头儿黑下脸道:“这不行!凭什么她认就是她?” 宋回涯淡淡应了声:“好。” 魏凌生红着眼,扑过来要拦她:“师姐!别!” 宋回涯反手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魏凌生猛地后退,脑袋撞上墙壁,昏厥了一瞬,睁开眼,晕晕乎乎地想要起身。 阿勉哭喊着也要冲上来,被就近的武者一把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老者怨愤不已,又说道:“你练的是左手剑!” 宋回涯还是笑,顺势换成左手,干脆道:“行。” 魏凌生从地上爬起来,按着后脑,找见宋回涯的身影,正看见她举起一根铁棍,朝着自己左手狠狠捶下。 他吼了一声,吵得宋回涯耳鸣阵阵,紧跟着狼狈跑了过来,浑身颤抖地抱起她。 疼,太疼了。 人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她都不知道,只顾着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 夜半疼醒过来,魏凌生点着灯守在她床边,一听她出声,便跟着喊一声:“师姐。” 宋回涯神志不清,昏迷中听见他的声音,脑海中想的是白天记在心里的事:“往后再不这样冲动了。” 她还答应了师父,要照顾两个师弟。 “师姐。” ……师父。 · 隔日,宋誓成便回来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7 章 鱼目亦笑我 宋誓成满脸风霜,大抵也是碰壁归来。坐在床边对着宋回涯笑了一下。 宋回涯清醒了些,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试着想要起身,奈何左手只有痛感,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她心绪异常平静,多年苦学被自己毁于一旦,既无悲愤,也无苦闷,脑子好像转不动了,只沙哑地说:“我想回去。” 魏凌生在一旁浑浑噩噩地站着,听她开口,便满脸苦大仇深地快要落泪。宋誓成将手里的药拍他怀里,弯腰背起宋回涯,径直出了医馆,往山上奔去。 宋誓成的轻功,只在绿丛草叶间发出极轻浅的声音。春花吐芳,鹊鸟穿树,宋回涯看着,忽而觉得生活了多年的不留山,有种单调的冷清。 路过湖边时,宋誓成问:“你是要去屋里躺着,还是陪师伯多说说话?” 宋回涯昏睡了一整夜,没什么困意,抬手胡乱指了一下,宋誓成便背着她走到以前常坐的位置。 鱼竿还放在边上。 宋誓成没有下饵,直接将钩子抛进湖里,架好钓竿后,摸出一块碎裂的玉佩,两手各一半,举在空中,对着湖光看了片刻,郑重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只觉得这东西眼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宋誓成说:“这不是茂衡门给你准备的什么入门之礼。你师父知道那糟老贼对你不喜,怕他当众给你难堪,便自己备好了一份礼物,提前上山托他转交。那老贼应得爽快,岂料考校你时暗动手脚,最后还想私自昧下,被你师父忿忿抢了回来。送给你,你又不当回事。” 宋回涯将东西铺在手心,右手五指笨拙地翻动,想将它拼回去。 宋誓成看着她忙,怀念地说:“这其实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不算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可他老人家去世得早,除却一把剑,也只剩下这块玉。” 宋回涯愣了下,东西险些滑下去,她赶紧捞住,按在怀里。左手疼得厉害,疼得全身都在发抖,弯下腰,快坐不稳。 宋誓成低声说:“你总嫌你师父瞧你不起,收你为徒是勉为其难,心下其实对你百不待见。可打从你入门之日,她便真心实意地拿你当徒弟,想叫你能在这乱世安身立命。她不准你下山,可山下全是风雨冰霜,有哪里好?你这小猢狲,不识人间草木,又喜一意孤行,头撞南山都不知折返,出了山门,她怕你命不够大啊。” 宋回涯听到后面,已是迷迷糊糊,魂魄仿似飘到了碧天云外,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宋誓成凑近过来,笑说:“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哭。不然你去你师父坟前哭一趟,叫她也长长见识。” 宋回涯抹了把脸,听着他戏谑却出不了声,只感觉如潮的悲伤突然泛起,眼泪止不住地流。人在冰火交替中煎熬,想起一些事,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 宋誓成笑容渐渐淡去,望着平静无澜的湖水,心中感慨万种,用意深远地说:“今后,山长水远,回涯,你要靠自己了。” 宋回涯听出些别的意味,抬起头,慌乱地问:“师伯,你不陪着我们吗?” 宋誓成没有说话。 宋回涯看着他脸上坚毅的表情,快被崩裂般的情绪压垮,低低央求道:“师伯,别去了。” 宋誓成眸光慈爱,又有怅惘,却坚持地摇了摇头,说:“回涯,江湖风波慑人,走上了这条路,便是你想了结,也不容你轻易退却的。他们唯想着斩草除根,方能高枕无忧。我带着你们,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这方寸牢笼。唯有杀。以杀正天理,以死平干戈。” 宋回涯想说,怎么会逃不出去呢?天地之大,浩渺无尽,难道全是些蚊蝇鼠蟑,就无一处净洁之地? “师伯走后,你也带着师弟们走吧。不留山,不必再留人。” 宋誓成平静与她交代,见她要说话,抬手压了下,示意她听自己讲。 “师伯以前同你说过的话,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你师父最期盼你能无灾无痛,安然此生。当初救魏凌生,是我执意,你师父愿与我同道,我二人死而无憾。可这累重命途与你无关,不该落在你身上。你与你师弟的情谊,至此终了,师伯亦不会怪你……” 宋回涯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会照顾好师弟的!” 宋誓成摸向她脸颊,给她擦了把未干的泪,苦涩笑道:“我知道你会。我们回涯,远不如嘴上说得那样无情。可师伯倒是希望你,从不是不留山的人。不如哪日忘记这些尘世恩怨,独自走你自己的阳光道去,过你逍遥快活的日子。” 宋回涯赌气地吐出一个字:“不!” 宋誓成笑了笑,没再多说。站起身,修长身形挡住了刺目天光,转身朝着高处走去。 道别同宋惜微一样稀疏平常,只草草留下一句:“师伯走了啊。” 她大喊:“师伯——!” 宋回涯注视着他背影,万分不知所措。从地上爬起来,要追过去,又觉得他心意已决,自己留他不住,脑海中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曾见过两面的北屠。 她去村里找了匹马,赶去北屠所在的庐屋,求他相救。 北屠只闭门不见,让她回去。 当日大雨倾盆。宋回涯跪在屋外泣不成声,哭到后面两眼刺痛,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些江湖人的大道理,她一个也想不通。 她只想回到从前的不留山。 两三片云,三四两风,几曲笛音,几个行人。 就是那个烟波茫茫的不留山。 为什么那么远? 可天还是亮了。 那出头的日光将她的美梦照碎,化成了天际处的万千流光。 宋回涯站起来,托着疼到麻木的手臂,蹒跚地往回路走。她要去接自己的师弟。 淋了一夜雨,回到不留山时,宋回涯开始发起高烧,脑海中各种画面来来去去地转,往事跟走马灯一样地飘过。 魏凌生两夜没阖眼,昨日为背她下山,衣衫蹭得凌乱,给她端来煎好 的药,看着她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师姐。师父呢?” 宋回涯被他一问,脑子好像叫人敲了一棍,彻底醒了。用力抹了把脸,不露痕迹地对他说:“我们要走了。” 边上阿勉问:“去哪儿啊?” 魏凌生感觉他在害怕,握住他手,将他半揽进怀里。 宋回涯眼神迷离一瞬,又坚定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去闯我们的阳光道。” 她扯起一个笑容,温柔地说:“师姐在,别怕。” 魏凌生与阿勉听她吩咐,费力搬来几捆干柴,铺在书阁四周。 宋回涯举着火把,过去将木堆点燃。 三名少年站在冲天的火光前,看着飞扬的火星点亮凄清的夜幕,好似渺渺星河坠落山涧,一时间仿佛飘在汪洋大海水面上的蜉蝣。 阿勉在一旁强忍着泪,拿袖子挡住脸,只脊背不停地颤动。 魏凌生泥塑似地站着,微微仰着头,瞳孔被火光照得通红。 宋回涯前半生的浮躁、狂妄、叛逆、诈伪,俱随大火舍去。 直到阁楼顶部的一处横梁坍塌,砸落下来,激起万千的火花,宋回涯才开口,冷静说了一句:“走吧。” 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到了宋回涯的笔下,终结时也只有五个字。 ——茂衡门,灭了。 她只当是一群无名小卒。 离开不留山后,隔了半个多月,宋回涯才在一群江湖游侠的口中听到宋誓成的下落。 他一路杀上茂衡门,将聚在山上不及离去的鬼魅小人杀得哀鸿一片,直杀得众人都怕了,才在山顶留下一句狠话,孤身离去。 他说:“谁若敢欺我不留山,我不留山就算舍尽满门,也要杀出一个公道。” 之后一路北上,灭杀仇敌。 又过了半年,据传是死在北面抗击胡贼的战场。尸首被北屠带了回来,同葬在荒败的不留山。 不留山。自此在江湖销声匿迹。!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8 章 鱼目亦笑我 夜阑人静,河月共影。宋回涯提着剑起身,顺着护城河水上的澄明波光往来处走去。 一点微风似有似无,洗净心头杂陈思绪。 等出了不留山,宋回涯才发觉自己浅见薄识,此生只到过两个地方,不知能往哪里去。 魏凌生说:“往北地走吧。北边虽乱,可也更好藏身。师父或许也是往北面去。” 三人于是往北方流浪。 方走出村口不远,宋回涯因伤病拖累,人已支撑不住。靠在村头的老树上,倒下前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先休息一会儿。”人便直直栽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天明。魏凌生背着她走在荒凉小道上,前方碧草连天,不知出了几里地。 阿勉背着半人高的行囊跑在前面探路。 虽未入夏,正午太阳依旧晒得炙人。宋回涯低了下头,身上汗意潮湿,可还是止不住地遍体发冷,浑身打着哆嗦。 她睁眼几次,浑身上下还是蓄不出多少力气,脑袋搭在魏凌生肩膀上,打趣说:“师弟打小长在京城,想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魏凌生听她醒了,转了下头,脊背因激动不可抑制的颤抖,唤道:“师姐!” 冷静下来,嘴里喘着粗气,又说:“其实我不在京城长大。幼年时,我随我父亲住在北面的光寒山下。” 宋回涯脑子一片混沌,又快要昏睡过去,强打起精神,接了一句:“光寒山?” 魏凌生说:“师姐,你若是去过光寒山,也会同我一样,知道这世上并无天道。人该是生来畏死的,而塞北的人,却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一个个同草芥般,每逢隆冬,一片片地死在南下的铁骑声里。天地的吐息都是哀嚎。大雨过后,一脚踩下去,泥土里渗出的不是水,是血。” 宋回涯脑子生锈般地转不过来,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仇恨与疯狂,说:“那就打回来。” 魏凌生的声音像是从老旧风箱里飘出来的沙砾,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师姐比我爹有出息。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说是什么攫戾执猛,破坚摧刚之人,到底只能扼腕空叹。留下许多未尽后事,交代别人去做。” 宋回涯闷闷失笑:“你爹知道你这大孝子的心吗?” 说完发昏的脑子才想起来,魏凌生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魏凌生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是故作无事的平静,强颜欢笑道:“他自然知道,我曾当着他面,指着他唾骂过,说他怯懦无能。家国疆土,尺寸不可与人,哪能一次次任由胡贼打进大梁的国土,还眼看着他们凶虐残杀,挑衅天威。我啊……我真是愚昧不堪,光是听了别人一言半语,便去诛他的心。乳臭未干,还自以为是,不懂他的苦楚。打不赢胡人的,从来不是边塞的将士。所以他不让我练武,让我拼了命地念书。” 宋回涯抬手摸了把他的脸,没摸到眼泪,只摸到他因隐忍克制而抽搐的面颊肌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又玩笑一句:“挨了好大一顿打吧?” “他没有。他反夸赞我说,说得好。往后也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话。”魏凌生扯扯嘴角,声音越来越低,“过不久,我被带去京城,再听见他的消息,他已被奸人残害。” 宋回涯从身后抱紧了他,心事积沉中溢满了惆怅。 魏凌生凄惨笑道:“我不该说那些叫他伤心的话。不知他临死前想起我,会不会只记住了这件事。可我其实最是仰慕他……” 宋回涯一时感同身受,触绪而悲,昔日那些冷眼刻薄都化作利箭扎了回来,锥心刺骨,悔恨不已。 难怪师父、师伯,明知她喜欢在师弟面前花言巧语,也从不制止。 师父每每对她牵挂时,若只想起那些尖酸的怨怼,是否会有自责与苦涩。 她心里也对自己道:她再不对亲近的人说那些伤心的话了。从前说过的那些谎,往后也都会是真的。 待宋回涯身体稍好些,便开始习练右手剑。 白日赶路,她只能在夜里学剑。从头再起的辛酸苦闷颇为难熬,她以前最喜欢听长剑挥舞的声音,只觉能破天风、碎行云、击九空。光是听着那连贯如击鼓浩歌的剑声,便能知晓这剑意是否流畅。 如今换来右手,滞涩难通,心下又急于求成,难免颓丧。 魏凌生便会在夜里提着盏灯,坐在窗边,一面背书,一面陪她。 宋回涯心生烦躁时,他便会主动倒来一碗水,小心地叫她:“师姐。” 有时也会趁她休息时,倚在窗台上,一里一外,就白日见闻,与她说些艰深的治国方策。 灯火、星光,一处照着魏凌生,一处照着宋回涯。 鸡鸣声里天色转亮,宋回涯听着他低缓平和的读书声,一日日将剑练了下来。 后来宋回涯握着剑,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起的不是练剑时的刻苦挫败,而是魏凌生如珠玉落盘的声声字字。 魏凌生与宋回涯最不同之处,是他哪怕四海漂泊,魂念也有归处。 ——登高台、饬朝纲,长驱北胡、祛疴治乱,驱天下鬼魅,救九州黎庶。 不留山上的旧梦逝如流水。她一把火烧去自己前半生的荒唐庸碌,又在魏凌生的倾诉中寻到了来日寄托。 宋回涯最是清楚他的博天之志,也知道他言有未尽之意。 魏凌生同过往懵懂时的宋回涯有几分相似,总想从交织的谎言中辨出有几分真,几分伪。来计较自己的得与他人的失。 可他们确是多年患难,相依为命。真真假假,从不留山上那一碗饭开始,便早分不清了。 宋回涯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宋知怯已经睡了,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忘了关窗。 纸笔凌乱洒在书桌上,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几排字。 字写得极小,怕浪费了纸张,宋回涯借着月辉细看,发现是上面是自己与她的名字。 宋回涯笑了笑,将桌上东西整理好,关紧窗户,转身回屋。 翌日清晨。 宋回涯去无人处练了会儿剑,回来时同屋的那名小姑娘正满脸红扑扑地拎着一双弟妹叮嘱,让他们按时给家中客人做饭。 宋回涯从后面进来,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小姑娘回过头,忙迎过来向她解释:“县太爷在城里招工呢!说是要招一批人去田里挖建沟渠。工钱给得丰厚,愿意去的百姓,若是家中实在困苦,不仅提前给算粮食跟工钱,还给租借过冬的厚衣服!只要能在春耕前修好沟渠,每人甚至可以多领一袋米!天上真的掉馅儿饼啦!” 她说完羞赧握着双手,告罪道:“姑娘对不住了,我得去干活儿,但是他二人也能帮你做事的!定不会怠慢了你们!” 宋回涯心道,魏凌生短短时日,从于贼那里坑来那么多钱?见她摩拳擦掌,好奇问:“你那么小,他们也收?” 小姑娘急着道:“我不小了,我能干得很!我会洗衣服,还会做饭!我同他们说了,我若是做得不行,他们只管扣我工钱。那官爷好说话得很,笑着就把我名字记下了。我还得去城外喊我爹娘回来,届时晚了,恐怕就赶不上了!” 宋回涯不耽误她大事,挥挥手,示意她去。 小姑娘叫好一声,连连道谢着跑出门去。 宋知怯趴在窗边,朝着街上张望,见一群群人欢天喜地地涌向县衙,惊讶地跑出来问:“师父,他们疯啦?” 宋回涯笑说:“现下想疯的,该不是他们。”!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49 章 鱼目亦笑我 消息出来,不过一日,城内便空了大半。 尤其是街头那群挑担的脚夫,本就是靠卖苦力气生活,能挣一日钱便挣一日,不怕得罪城中的各路大掌柜们。 这群青壮从来被视作廉价的牲畜,如今外来的商货堆积在城外,突然显得金贵起来。 城中出现一派兴盛又混乱的气象。 宋回涯隐隐担心那群豪商会寻机闹出什么事来,去各处走了一圈,发现竟还算太平。 魏凌生不知从何处借来的一百多位兵将也于次日凌晨抵达盘平,在城中日夜巡卫。 又过了两日,宋回涯领着徒弟从门外进来,说是要去城外干活,一段时日回不来的小姑娘又出现在了灶台前忙活。 见到宋回涯,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着招呼道:“马上就好了。你们快先坐!” 宋知怯同情地道:“你被赶回来啦?” “才没有呢!”小姑娘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几日一直洋溢着某种不真实的幸福感,傻笑道,“我做完手上的活儿,获准可以休息半日!” 宋回涯问:“那怎么只有你回来?你爹娘呢?” “大人们都在城外呢,是不休息的。”小姑娘说完,自己打了下嘴,纠正道,“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休息的。” 她抽去几根木柴,将火势调小,兴致勃勃地跑来分享:“这回县太爷招了好多人,除却一帮去城外挖排水渠的,还招了一批人去建衙门。还有一些干粗使活的差役,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手舞足蹈,亢奋道:“您是没见着呢,城里好些地方都空了。那些烧瓷的、打铁的,有一身力气跟手艺在的工匠都按捺不住跟着去了,主要是官爷给钱爽快,每日算得清清楚楚,不克剥、不拖延。他们在大掌柜手下干一个冬天,还不定能拿到多少银钱。不如去给官爷办事来得痛快。” 宋回涯见她脸上神采飞扬,眸光熠熠发亮,点点头,一副期盼着她追问的表情,笑着问道:“出事了?” 小姑娘用力拍了下手,声音清亮地道:“可不是!姑娘料事如神啊!” 宋知怯在一旁打哈欠,被她这嗓子吼得浑身一个激灵,跟着瞪大眼睛认真听。 小姑娘绷着张脸,绘声绘色地道:“几位大掌柜的护院跟着进来一批,可只在人群里混着,不做事,还总来捣乱。大家伙儿起初觉得害怕,不敢多说。岂料第二日晚上,存放粮食的仓库就险些起了火。好在几位夜里巡查的官爷发现得早,马上喊人赶来扑灭,才没酿成什么大祸。可人也没抓着。” 宋回涯颔首,搬了张矮凳过来,拍了拍,示意她继续说。 小姑娘一屁股坐下,娓娓而谈:“大伙儿本是想着事不关己,都充作不知,说实话,那缩头缩脑的模样我瞧着都生气。 “中午时,县太爷叫来所有人,说,衙门的粮食左右就那么一些。若被烧毁,那开春后的米便没有了;若烧得太多,我们每日分到的粮食便要减少一半;拖延到开春事 情还没做完,那这沟渠也再不挖了。明年春夏恐多雨水,届时田地淹没,粮米涨价,也别怪朝廷不给赈济。 “还说,知道我们之中有许多偷懒耍滑的无赖,但吃的总归是本要分给百姓的口粮。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宋知怯坐正了,精神抖擞道:“他们真不管?” 小姑娘说:“后来县太爷陆陆续续叫了几人去帐中谈话。那几人出来后又召集人手,当天抓出了好些来混吃的懒汉,记下名字后都赶了出去。自此开始,大伙儿轮到休息的时间,都不回去,自发在仓库或田地里巡视。你们别说,今日早上真来了一批蒙脸的打手,扛着棍棒上来要抢,还没靠近,大伙儿抄起家伙反冲了上去,吓了他们好大一跳,被追得跟落水狗似的,差点摔进沟里!” 小姑娘说起这事笑得前俯后仰,乐了一阵,又托着腮大惑不解地道:“姐姐,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这城里的田地,大半都是掌柜们的,官爷们让我等去挖沟渠,以备来年春夏积洪,获益最多的不该是他们吗?” 宋回涯反问:“你们私下怎么说?” 小姑娘高声道:“他们什么都不懂!哪里能猜得到县老爷的苦心。” 宋回涯好笑道:“你这就知道他是一番苦心了?或许,他挖沟渠就是为了要讨好那帮族老呢?” 小姑娘态度急切地说:“我们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起码的是非好赖还是能分清的。我听他们说了,边地的将士都时常拿不到饷银,朝廷是没钱的,断不可能拨那么多银两来赈济盘平的百姓。所以这笔银钱多半是那位官爷带来的私财。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钱啊?那位郎君真是神仙一般的慈悲心肠。何况,他连许多老者跟妇人都收下干活儿了,若是没有郎君,今年得有好些人饿死。” 宋回涯点头。 确实是私财,不过是谁的就不一定了。 宋知怯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可只听懂了一件事:师叔原来那么有钱啊? 小姑娘摸摸耳朵,搬着椅子靠近过来,神神叨叨地说:“我还听说,那位郎君气度雍容,远见卓识,绝不可能只是区区县令。他其实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边上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盘平县令,县令半路躲着不敢赴任,叫郎君给逮过来了。是真的吗?” 宋回涯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小姑娘睁大眼求证:“是吗?” 宋回涯说:“我说了你就信?” 小姑娘狡黠地笑道:“我觉得您与那位郎君该是旧相识。此前我出门的时候,看到过县衙的马车停在巷口,只不知为何没人进来。你们是吵架了?” 宋回涯摸了摸眉尾,说:“自不是因为什么吵架,只是没有那么熟了。” 若闲来无事过去找他,实在是不知能说些什么。也曾远远去城外看过两眼,见他忙碌,便不打扰。 小姑娘没有追问,算了算家中的银钱,痴痴地笑道:“真好。我以前做梦都不敢这样想。顶多只是有个盼头,想着来日打跑了胡人,百姓们的日 子多少能够好过一些,没想到……” 她捧着脸欢欣鼓舞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好官啊!” 宋回涯受她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宋知怯一知半解,挠着头问:“可是你们说的那几个坏人,不是还在吗?” 小姑娘拍了下大腿,才想起来道:“对了,前几日,于老一家不是离开盘平了吗?大伙儿只当他们是去别处避避风头。结果如今全死了!尸首在林子里被一行商旅发现,那客商该是认识于老,带着手下将他们运了回来。进城时,守城的衙役掀开了白布检查。哗!都死得好惨,老吓人了!听说是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脖子都只剩一层皮了。” “于老死了?”宋回涯忙问。“那帮族老是什么反应?” “怪就怪在这儿。”小姑娘压低了嗓子说,“我问过几位叔婶,于老死了,其余几位大掌柜连凶手是谁都不曾议论,更未遣人过去打听。好像早料到他们会死。城里也传出些风言风语,说于老其实就是他们杀的!” 宋回涯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们城里传的事情可真多,什么秘密都不带隔夜的,还有条有理。” 魏凌生究竟是招了几个嘴碎的家伙在城里传话? 小姑娘没听出她话外的隐喻,整理着思路补充道:“不过于家人都死了,他们的家宅良田尚不知该如何分配,那些佃农如今都提心吊胆,巴望着若是郎君将其收归朝廷就好了,可惜瞧来不是。今早郎君去了于氏在城中最大的那间酒楼,陆续请了几位大掌柜过去喝茶。我回来时,又正有官爷带着那帮老爷们去田里看过,想必是在说价吧。还有那些铺子,不知要怎么处置。” 这事儿宋知怯奇妙地听懂了,凡是与钱财算计有关的东西,她似乎有些特殊的天赋,当即溜须拍马道:“那些沟渠原来是为自己挖的,师叔真聪明啊,不愧是师父的师弟!” “那位郎君原来是姑娘师弟啊!”小姑娘面上一喜,随即又茫然问,“什么意思?” 宋回涯笑说:“他踩了狗尾巴一脚,又不撕破脸,还时不时朝他们扔根骨头,你说,狗是会咬他,还是咬别的狗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没捋明白。 宋回涯瞧一眼日色,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吃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0 章 鱼目亦笑我 日落黄昏,行人身披红霞,从热闹吆喝的摊贩前走过。几名商旅醉卧在路边,抱着酒坛酣睡如泥。一群垂髫小童追赶在货郎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挂在腰间的长串铜铃。 欢笑声声里,万事轻如尘,不见人间愁。 宋回涯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视野也与那帮孩童平齐,透过交错晃动的人影中,看着前方道路逐渐拥堵,一辆马车被晚归的人潮挤在了远处,随即魏凌生带着一名少年从车上下来。 那少年腰腹微屈,走路姿势还颇为僵硬,迈步迟钝,深低着头。 魏凌生步伐同是缓慢,抬手作揖,谦和同赶来问好的百姓回礼,又弯腰扶起路边跪拜的老者,一路走来,几番停驻。 宋回涯听着那鼎沸的人声,掀开眼帘,望向高处。 天高云乱,蔼蔼无垠。她两手往后撑去,闲散悠然地坐着,有种逍遥无束的自在。 云朝更旷远的方向散去,耳边跟着响起魏凌生的声音。 “师姐,怎么不进去?” 宋回涯收回目光,与魏凌生对上视线,温和笑说:“我随便坐坐。” 后方季平宣上前一步,板板正正地给她行了个礼,艰难吐字:“大恩不言谢,小子虽无用,往后若有……” 宋回涯听不惯他这番拘谨的客套话,点了点下巴道:“别往后了,进去吧。” 季平宣淡淡吐出口气,鞠了个躬,捂着腹部伤口走进门内。 魏凌生静静看着她,背光的表情有些深微含蓄,片刻后,也学着她,挨在她身边席地坐了下来。 他一身浅色的宽松长衫,随他动作铺在地上。轻甩长袖整理,又有一角衣衫盖在了宋回涯的腿上。 宋回涯坐正一些,没话找话地道:“你就这么带他出去?” 魏凌生缓声说:“站得高的人,不会看清下面人的脸。纵是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也认不出来。” 宋回涯:“那小子往后如何,你有安排吗?” 魏凌生说:“他说他想杀敌,待他伤好,我会将他送去向泽的部伍,看他自己能拼出什么造化。” “也好。” 这话到头了,二人都沉默下来。 宋回涯调整了下姿势,又生硬扯了个问题:“听说你要将于老贼家中的田地,卖给另外几位大掌柜?” 魏凌生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因此神态中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认真答了她的话:“他们手下熙熙攘攘数千拥护,皆不过是趋利而来,若我拿到钱财,也能赢得人心归向。” 宋回涯问:“然后呢?” 魏凌生说:“杀了。” 这两个字他说得稀疏平常,与他仁善宽厚的气质对比起来,有种别样的残忍跟疯狂。 同宋回涯记忆中那个青涩少年也有着无法交叠的重影。 魏凌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倾诉似地说:“他们一早上都在吵。” 宋回涯下意识便跟了一句:“ 吵什么?” 魏凌生说:“吵我是不是骗人,吵我究竟可不可信、能不能当真。要我拿出证据来。” 宋回涯一时间有些怔愕,随口问道:“你给了吗?” 魏凌生偏过头,注视着她,轻轻摇头:“我本就是骗他们的。” 又问:“师姐呢?” 宋回涯状似轻快地一笑,说:“师姐先前对你说过几句过分的玩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魏凌生迅速接了一句:“哪些是?” 宋回涯语塞,装傻道:“嗯?” 魏凌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脸执着,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只追问:“哪些不用放在心上?又有哪些不必当真?” 宋回涯见他不好糊弄,尴尬笑笑,含糊其辞地道:“我是说,我们情同手足,多少惊险都一同闯荡过来,怎么会不认师弟呢?我还曾说过,要带着你们去走阳光道的,应这一声允诺,我也会保你平安。没有要与师弟分道扬镳的意思。其余的话,你都当没听见吧。” 魏凌生看着宋回涯,那眼神,绝称不上是宽慰或欢喜,更多复杂难懂的情怀交加,他喉结滚动,连日来打过的腹稿又转头成空,脑海中的思绪却是顷刻塞满了,问:“师姐想起我了?” 宋回涯说:“想起一些。少年无能,了多缺憾,好在也那么跌宕地过来了。师弟的好,我都记着。多年相携,你该清楚,我其实没有骗你多少事。你也不用再为那句什么虚情假意而心怀芥蒂。” 她拍了拍魏凌生的肩膀,坦荡笑道:“你永远是我师弟。” 魏凌生不认识般地看着她,张开嘴欲言又止,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可末了大抵觉得与如今的宋回涯翻不出什么可说的话,眉宇间的挫败与颓然中多添一道不明了的怒气。直勾勾地瞪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回涯说,“便是东风,行过万里,也终有不同。你是觉得我有哪里跟从前不一样?即便有,从前也是从前。你们读书人没学过一句话吗?往者不可谏啊。” “若是往日那些摧折风雨,年少疏影,俱可以做过眼云烟。那么,还有些不那么磊落光明的纠葛,就当作不存在了吗?”魏凌生颇为失态地问,“师姐既然说不曾骗我。那我如今要当真了,又该怎么算?” “能怎么算?反正我是不记得了。”宋回涯无赖地道,“难不成我有什么欠了你?” 魏凌生重重咬字:“是我亏欠师姐。” 宋回涯戏言说:“那你算算,怎么补偿我。” 魏凌生语气很轻,可说得认真:“我怕我算不清楚。” 宋回涯抬手按住额头,只当他是胡言乱语。 魏凌生低声叫道:“宋回涯。” 他想说,你若是只想起“情同手足”这四个字,那不如别想起来。 宋回涯沉下脸,刚要打断他,余光朝街上一斜,看见辆马车在斜阳中笃笃走来。 在前方牵着马绳的男子,脚步虚浮,左臂空空荡荡,一顶斗笠遮在脸 上。 宋回涯观他身形,一眼认出是那日夜间行刺的箭手,冷笑道:“还敢来?” 兔起鹘落,人已闪至车前,一掌拍向那男子的面门。 男子仓皇后退,腰背抵住身后的马车,上身后仰,斗笠随之飘落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边上那车夫打扮的青年毫不犹豫挡在男子跟前。 宋回涯的掌劲在那青年鼻尖一寸处停了下来。余劲的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青年眼也不眨,抬起头,露出个看似极为熟稔的笑容,说道:“宋回涯,好久不见啊。” 宋回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青年瞥向她身后,自顾着道:“听说只差一点,魏凌生便会死了。真是可惜,几次三番都只差一线,他在生死簿上,难道真有九条命?宋回涯你——” 宋回涯刚要收手,倏然五指成爪,扼住他的咽喉。 青年的眼神中闪过稍许诧异,大概是想不到她竟会真的动手。抓住她的手指想要掰开,可却撼动不了半分,只觉那五指越收越紧,血液与空气俱是阻断,稍加挣扎,还隐约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 边上箭手想上前阻拦,又不敢轻举妄动,眼见青年面色青紫,命已垂危,而宋回涯杀心浓烈,不似作伪,急吼道:“宋门主!” 路旁百姓早已散开。魏凌生匆匆跑来,喊道:“师姐,这人不能杀!” 宋回涯松开些许力道,依旧掐着青年的脖颈,冷漠看着他竭力喘息的模样。魏凌生冲那青年叫道:“高侍郎,何苦找死?” 青年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气音:“宋回涯……” 宋回涯耐心等着他继续。青年面目狰狞,眼神利似毒钩,凶狠刺向她,后面跟着的是骂人的话:“你大爷……” 真是有点骨气。宋回涯笑了出来。 “师姐!”魏凌生按住她的手腕往下压去。 宋回涯瞥他一眼,这才大发慈悲地留人一命。 青年逃脱桎梏,虚脱地往下滑倒,被后方箭手赶忙扶住。 他半靠着马车,急促呼吸,等面色稍有缓和,伸出一臂指着宋回涯,声嘶力竭地道:“你——” 宋回涯哪里惯着他,轻飘飘地道:“再多说一句废话,你可以试试,自己在生死簿上又有几条命。” 青年抚向脖颈处的伤口,咬牙切齿地道:“好!不愧是你宋回涯!” “高侍郎?”宋回涯说,“特意犯我眼前来找死,做什么?” 青年站直了身,自嘲道:“没用的儿L子,自然是替我父亲来处理没用的人了。” 宋回涯心念电转,说:“于氏一家老小是你杀的?” 青年理所当然地道:“难不成容他们天涯海角四处逍遥?敢跟着高家挣钱,命就得是高家的。妄图全身而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宋回涯心说这不坏事吗?小崽子来了。可观魏凌生的表情,又未觉他有此顾虑。 “城里还有几个你高家的走狗呢。你就任由他们被我 师弟耍得团团转,不去提点一句?” 青年掸掸身上灰尘,散漫地道:“他们是为我父亲做事,又不是为我。陆向泽日渐势大,左右盘平要受其清算,我不如顺水推舟,当送王爷一份人情,今后好有来有往。” 宋回涯挖苦道:“你父亲真是给你们高家生了个孝子贤孙。” 不知这句是哪里不对,青年看她的眼神变得古怪,略带些怀疑,若有所思一阵,试探叫道:“宋回涯?” 宋回涯忍不住便想骂他。这人分明长着张颇为俊俏的脸,眼神气质也算得上和婉明朗,可那一张嘴跟一身皮实在贱得很。 宋回涯不客气地回:“叫你祖宗?” 青年不怒反笑,无所谓地道:“如此想不开,要来当我高家的祖宗啊?” 宋回涯好似拳拳打在了软泥上,对这个脑子有病的人实在是无话可说。 魏凌生对此人多有忌惮,言辞疏离,夹带威吓:“多谢高侍郎的人情了。高侍郎再留几日,我定有好礼回赠。” 青年笑脸相迎道:“不必了。我改日便走。为表那一箭的歉意,我特意来给宋回涯带一个消息。加上她方才要杀我一事,算做两清,如何?” 宋回涯没有吭声。 “你要去杀谢仲初?”青年肯定地说,“那龟孙躲得严实,你找不到他的。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 宋回涯全然不领情,只道:“你们京城的官都不用做事,一两个领着俸禄跑来盘平?” “我是身有公务,他嘛。”青年讽刺道,“他是做错了事,杀了个不能杀的人,被罚闭门思过。自己将门一锁,偷跑出来,所以到了这边陲之地,还要假借盘平县令的名义,行事畏畏缩缩。狼狈得很啊,魏凌生。” “狼狈?”宋回涯说,“他若是现在喊一声,愿意冲上前来替他打死你的人不在少数。届时看看究竟是谁狼狈。” 青年哂笑道:“你真是护他。我说他一句你都不肯。”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道:“你要不试试说我一句,看我会不会拔掉你的牙。” 青年该是熟知她的为人性情,倒是能屈能伸,立即闭上嘴。 宋回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滚。 青年气结,怒道:“宋回涯,你摔坏脑子了?我可是好心好意前来找你!” “我只看别人怎么做。”宋回涯睨向那箭手,“他这也算好心好意?” 青年没好气地道:“木寅山庄,信不信由你!” 说罢登上马车,呼喝道:“走!” 待车辆远去,光色暗下,宋回涯还在遥望那条被夜幕吞没的街巷,试探问:“他能杀你,可是你不能杀他?” 魏凌生本不想替那人解释,但听宋回涯如此问,只能道:“他虽恨我入骨,却不会希望我此时身死。那刺客该不是听他指令行事。” “哦。”宋回涯语气稍有缓和,问,“他叫什么?” 魏凌生隔了一会儿L,才答道:“高观启。” · 街道两旁灯火阑珊。 高观启敲敲矮桌,示意武者上来。 武者勒马停在路边,掀开垂帘,跪坐在门口位置。 高观启拎起刚烧开的热水,倒出两杯茶,推了过去,和风细雨地道:“我方才算不算救了你一命?宋回涯那疯子,是从来不讲人情的。()” 箭手右手接过茶杯,低着头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_[(()” 高观启笑眯眯地问:“那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武者磕磕巴巴地道:“在下如今身有残缺,实在难为公子效力。” 高观启端着杯子朝前一敬,示意他不必拘束,坐到对面去。 武者推脱不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是跪在地上推辞:“小人只想……只想……” 杯水洒落出去,武者抬手捂住咽喉,张嘴呕出一口黑血。面色痛苦,扑在矮桌上,想朝身前人爬去,奈何少了只手,稳不住上身,刚一动作,立即瘫软在地。 口里呻^吟,不住翻滚,不多时便躺在毛毯上没了声息,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还在缓缓流出血泪。 “不为我效力?”高观启饮完杯中茶水,嘴里呼出一团白色热气,一眼不看倒在地上的人,凉薄地说,“我不喜欢别人欠我的,所以你还是直接还我吧。” 他将杯子放下,弯腰钻出车门,取过一旁马鞭,驾驶着车辆穿越冬夜。 · “喂,小子。” 正在院中学着打拳的少年仰起头,望向土墙上方潇洒站立的侠客。 月色粘稠,长影垂斜,与他重伤躲在街尾的那日极其相似。 那人抛下个东西来,恰好落进他怀里。 “送你了。”宋回涯说,“这可是天下顶尖刀客的佩刀。你若是敢转手卖了,或是做出什么有辱他声名的事情,我就杀了你。我宋回涯向来说话算话。” 季平宣抱着手中宝刀,轻轻抚上,叫铁器的冰冷冻得一个寒颤。 “我?”他受宠若惊地问,“我行吗?”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我们江湖人呢,凡事讲缘分更多一些,不讲行不行。”宋回涯笑说,“你既收了他的刀,往后也算他的半个徒弟。该记住他的名字。” 季平宣洗耳恭听。 宋回涯说:“江湖人喜欢叫他北屠,不过他自己更喜欢叫钱二两。” 季平宣大声道:“我记住了!” 宋回涯两手环胸,在高处站着没走。 季平宣也傻愣愣地干等着。 宋回涯说:“跟里面的人说一声,这里没有我的事,我明早便走了。” 季平宣问:“去哪儿L?” 宋回涯朗声笑道:“江湖人既然讲缘分,自然不会什么都告诉你。再会!” 衣衫鼓荡,朝后去倒,眨眼间,人便消失在月轮之下。 季平宣低下头,抽出刀身,寒光映在他的脸上,折射出他青涩的眉眼。 他忍着伤痛爬上墙头,正看着那背影被百家灯火拖拽出浅浅的数道,几个起落,消逝于漫漫长路的尽处。!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1 章 逢君识光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宋知怯躺在颠簸的牛车上,闭着眼睛,从千字文背到论语,再从论语背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词,最后绕了一圈,又回到她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倒也算是一种循环了。 她尚不解各中涵义,人又贪多,顾不上细细咀嚼品味,只管将晦涩课文囫囵记下,导致诸多句子背得串了,前沿不搭后语。 “……逢君识光彩,不吝此生轻。” 宋回涯原本由着她背。毕竟少年人有奋厉求学的朝气,总好过她偷懒躲闲,无所事事。 可听见这句实在是忍不住了,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她伸出手臂捂住宋知怯的嘴,叫停了她,问:“你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小姐姐教我的啊。”宋知怯仰起脖子,衣服上沾着几根干稻草,头发亦是乱蓬蓬的一团,嘿嘿笑道,“她从别处听来的。好像是城里一个读书人,想与我师叔见上一面,于是跟在师叔身后荡进酒楼,趁人不备拿起毛笔,醉癫癫地在墙上写了首诗。可惜师叔没瞧见,他也被人当作酒疯子轰了出去。离开前书生冲着二楼大吼这一句,恰巧叫路过的小姐姐听见了。” 宋知怯□□草戳得痒痒,一面挠一面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说:“这是人家才子不为世用,郁不得志,盼求知己才念的诗。你先将字认明白了吧。” “哦。”宋知怯意兴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翘着腿问,“师父,还有多久才到啊?” 宋回涯也不认路,估摸不准,前头车夫主动搭话道:“若不下雨,顶多再有个两日就该到了,姑娘宽心,能赶上。” 宋知怯乖巧道:“爷爷,我们不赶时间。” 车夫困惑一声,说:“我看姑娘带剑,该也是个江湖人。是为谢门主去的吧?” 宋知怯耳濡目染,一句“谢老贼”险些冲口而出。 宋回涯笑道:“确实如此。” 车夫提醒说:“是了嘛。这几日各路武林好汉全在往华阳城赶,姑娘现在去,许是晚了一些,若是城中没有落脚处,就怕连一间客栈空房都找不到了。” 宋回涯心下一惊,奇怪问:“阿翁这是何意?谢门主又广召武林豪杰,要做什么大事了?” “这事你们居然不知道?”车夫诧异道,“谢门主他……他仙去了呀!” 宋知怯尖声道:“死了?!” 车夫:“对啊。” 宋知怯被这惊喜砸得七晕八素。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好事? 老天开眼了? 宋回涯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思量着问:“怎么死的?” “这老汉哪里能清楚?我也只是到处听两耳朵。”车夫解开腰间的水壶,随意闲扯道,“有人猜是年事已高病死的,有人传是被仇家毒害的。还有些人说是,哪个人没死,活过来了,谢门主听说后怕得躲起来。哈哈,荒唐得很,偏还各 自都能翻出些理由(),全看姑娘自己愿意信哪个咯。 宋回涯惊愕地整理着头绪?[((),没有出声。 车夫感慨着道:“不过能叫天下如此多英雄好汉不远千里,四方云集来送他最后一程,这位谢门主死得可真算是光彩了。不说近十年了,往前数个五十年,哪怕算上朝廷里顶天的大人物,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排场吧?看来着实是个响当当、了不得的人呐!” 宋知怯面上喜色一转,大感晦气地“呸”了一声,觉得这世道着实是有些可悲了,可真要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哪里哽得慌。抬眼望向师父,发现宋回涯正满脸沉思,当即缄口不言,免扰她心神。 待牛车驶进前方小城,宋回涯直接去租了匹马,赶在一日后抵达华阳城。 走进城门,才知晓那车夫所言还是太过含蓄。 街头往来的游侠比当日苍石城中更多数倍。城内许多百姓都自发身着素衣,在门前挂上白灯,以作哀悼。隔不上两条街,便能看见有人跪在地上烧纸。满城空气都飘着一股纸灰的焦糊味,耳边最频繁的便是低低的悲泣声。 宋回涯一路快步直奔谢府门前,远远已能望见一群徘徊在附近不散的少年侠客。 这伙人该是慕名而来,又无丧贴不得入内,便在附近碰碰运气,看能否借此目睹一下武林各大豪侠的风采,以窥江湖深浅。 是以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绫罗绸缎,彼此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面上全是初出茅庐的懵懂跟稚气,倒是壮了此间声势。 至于他们说的什么,宋回涯已无心去听了。 宋知怯大张着嘴,紧紧抓住师父的手。瞧这民心所向,都有些怀疑谁才是真正的恶人。 宋回涯对谢仲初死于谁手是不在意的,来前只担心那老贼是在使金蝉脱壳,想在事情盖棺定论前探个究竟。 可真亲眼见到这浩荡恢弘的阵仗,不由想起师父、师伯故去时不留山上的冷清寂寥,素来沉稳的心境跟着翻起场惊涛骇浪。 最盛的不是愤怒,而是讥讽。 ——阴邪当道,湛溺太阳,日光毁缺,诳时惑众。 这天下的正与邪,黑与白,莫非真能凭一身虚假的庄严衣冠颠倒过来吗?! ……三五十年之后,若成名者还是这帮竖子草寇,或许真能叫这些鼠辈小人坐稳高台。 思及此,宋回涯胸口的郁愤便不断滋生,好似木锯刃上那凹凸不平的尖齿,脚下来回地踱步,想将这帮人冠冕堂皇的面目,带到天光下磨个粉碎。 一腔戾气正暴烈横生时,耳后倏然传来一阵风声。宋回涯偏了下头,两指夹住一枚铜钱,抬眼望去,就见梁洗靠在对面的二楼窗台上,无精打采地朝她挥了下手。 宋回涯摩挲着手心铜钱,指腹粗糙的质感叫她迅速冷静下来,领着徒弟走进一旁客栈。 梁洗萎靡不振地坐着没动,严鹤仪比之上次倒是热情不少,跑来替二人开门,笑呵呵地招呼道:“宋大侠请进。” 宋知怯一 () 尾鱼似地从边上溜了进去,爬上椅子,老成地敲了敲梁洗面前的桌案,问:“你怎么了?” 梁洗怅然叹气。 “谢仲初怎么忽然死了??”宋回涯坐在她对面,开门见山道,“是你杀的?” 梁洗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幽怨地指着她。 宋回涯迷糊道:“我?” 宋知怯见她心情不善,为逗她开心,夸张地叫好:“我师父那么厉害!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把人活活吓死了?” 严鹤仪挽起袖子,兀自在一旁吃饭饮酒。 宋回涯对着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委实有些手痒,捏得骨节清脆作响,挪开视线,问边上人:“她怎么不说话?闯进谢府的时候被人毒哑了?” 严鹤仪不遗余力地嘲笑道:“嫉妒得几日没睡好觉,又实在嘴笨,骂不痛快,就憋成这样了。” 宋知怯不解问:“嫉妒什么?嫉妒他会死?” 严鹤仪说:“小丫头,这你都不懂?谢仲初这种追名逐利的伪君子,凭着趋炎附势,占了个大侠的名头。生前欺世盗名,引得众星捧月,已够叫人不痛快的了。死得还如此轻巧,死后又有累世盛名,梁洗日夜不可得之物,全落他头上了。哪里能忍得住这口气?” 梁洗叫他说得心如刀割。 宋知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情真意切,问:“你跟那个老头儿也有仇啊?” 严鹤仪甩着手中扇子,冷笑道:“我最讨厌那些口口自称名门正派的人。出门前呼后拥,满口仁义道德,好像比圣人还要无暇。可真一遇上事,便各个装聋作哑,又开始推脱谦虚,不帮理、只帮亲了。他们自有一套狭隘的道理。只用来对付旁人,从不绑缚自己。若我是他们,每日照照镜子,看见自己丑恶的嘴脸,都忍不住以头抢地,就此归去。” 这番话说得动听,宋回涯笑说:“听起来,严少侠颇多感悟啊。” 梁洗唉声长叹:“他严家堡就快被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打秋风打秃了,自然是句句肺腑,动人心肠了。” 严鹤仪恼羞成怒道:“梁洗,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我又没骂你,你急什么?”梁洗莫名其妙地道,“你严家堡的门面如今是我在抗,觉得丢脸的人该是我才对。” 她转过脸,对着宋回涯道:“不过你或能安心了,谢仲初身死,总不能再将你的把柄传给他的儿子。只有我全盘落空。” 宋回涯也是出了盘平才想起来。先前梁洗说过,她孤身赴会无名涯的原因,是谢仲初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魏凌生曾经的信中也提过,那谢老贼是恫疑虚喝,不敢施为。 上次见面时又说,她舍身犯险是为了阿勉。 本该问问魏凌生那秘密究竟是什么的,如今倒被埋棺材里了。 “你真信他死了?”宋回涯说,“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我又不蠢。”梁洗说着来气,“千年王八万年龟,那老祸害命长着呢。这老贼别的本 事不行,装腔作势气人的功夫怎么那么厉害……” 严鹤仪见她絮絮叨叨只顾着骂,半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抬手在空中一挥,将宋回涯的注意力引了过去,解释说:“我等赶来华阳城时,谢仲初已闭门谢客,说是无名涯上叫你一掌重伤,支撑至今已是勉力。算算时日,大约就是在你杀穿断雁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二人本想找个借口进去探看,被拒之门外。过不了几日,谢氏便全府挂丧,说谢仲初重伤不治,死了。” 宋知怯叫道:“放屁!在苍石城的时候我还见过他,带着一帮人作威作福,天罗地网地搜我师父,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她鄙夷道:“亏他还是个大侠,听到我师父没死,就吓得自己躺棺材板里了!泥人尚有三分气,他这老头儿怎么一点风骨都没有?” 此类的流言蜚语不是一人在说,街头巷尾中严鹤仪也听过数次。 他是不信这说法的——堂堂武林魁首,被宋回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名头吓得病“死”过去,简直是个意在羞辱天下学武之人的无稽之谈。 但他这些天越是琢磨,越是从那些奇谈怪论中品出了些微妙的意思。 能传出这样的谣言,且说得有模有样,恰恰说明那帮江湖人嘴上骂宋回涯骂得畅快,心下却早也认定,宋回涯是个举世难敌的高手,纵是谢仲初再高的声望,除却人多势众一项,也无有匹敌之处。 这片江湖的天,到底还是写着宋回涯的名字。 梁洗自顾着骂自己的,还在碎碎念道:“真是无耻之尤。而且那老贼死归死,为何非得把名头推到你头上?怎不来问问我,我愿意背啊……” 宋回涯深深看她一眼,提起一口气,又无话可说。 原先还有几分沉郁愤慨结在胸口难以纾解,叫她胡搅蛮缠地一番发泄,被碾得稀碎,只剩下无奈了。 严鹤仪终于等来了同道之人,心情畅快得很,咧着嘴宽慰道:“宋大侠,习惯就好。她这人脑子天南海北地转,你跟不上的。” 梁洗猛一拍桌,表情肃穆道:“宋回涯——” 她该是有繁复考量纠缠在一起,偏偏一张嘴表述不出,末了泄了气,一摆头道:“算了,人都死了。” 宋回涯猜到她想说什么:“你是觉得谢仲初诈死,是在向我示弱,想以此了结无名涯的恩怨,以求两全。我忌惮他手中把柄,不该追究?” 梁洗挑眉。 “先不说人未必死了,即便真死,也没有就此算了的道理。” 宋回涯两指在窗台上轻拭,指尖沾到下方飘来的几片灰烬,被染得漆黑,她斜眼望着街上人头攒动,平静语气中有种森然的冷意:“我要沽名钓誉之徒死于万人唾弃。身前多少罪名都该大白天下,别想带着一分虚荣躺下安息。” 严鹤仪愣了愣,旋即拍掌大笑:“好!久闻宋回涯的侠名,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 梁洗亦是听得心潮澎湃,提起靠墙的刀,站起身道:“好!怎么做?直接杀进去?” “……??”宋回涯有一瞬真想掀开她的脑子看看,“你杀进去试试。” 梁洗观察着她表情,淡淡“哦”了一声,放下刀重新坐下。 严鹤仪扭过头,一脸士别三日的惊诧,说:“你还会看人脸色啦?” 梁洗冷哼一声,反问:“那你会看我脸色吗?” 严鹤仪识趣地收声。 宋回涯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再看向身侧矮一截的宋知怯。 后者停下筷子,卖乖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问:“师父,今天晚上吃什么?” 宋回涯温柔摸摸她脑袋,满意道:“还是你省心。” 梁洗这才注意到她手边只斜放着一把剑,拔高声音问:“我的刀呢?” 宋回涯离奇道:“你没长眼啊?” 梁洗坐不住了,急道:“北屠送我的刀呢?!” “那是我的。”宋回涯轻描淡写地说,“我送人了。” 梁洗立马猜道:“姓季那小子?” 宋回涯点了下头。 梁洗受伤道:“我叫你给我,你不给,转头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宋回涯,你好本事。” 严鹤仪幸灾乐祸道:“贪得无厌之人,活该一无所有。” 宋回涯被她说得心虚:“我又不擅使刀,北屠将那刀给我,自是不希望宝刀蒙尘,托我给他找个能继承他衣钵的人。那少年资质不算多好,但胜在坚韧。多年辛酸历练,与北屠心性还有些相似,又要去参军。我就送他了。” 梁洗酸溜溜地道:“坚韧?我缠了你那么久我还不够坚韧?呵。” 严鹤仪拿筷子敲了下碗,说:“梁大侠,你现下是要找刀呢,还是要找谢仲初?” 本以为事无转机,吃过顿饭就该各自散去,最多是争一个眼不见为净。如今宋回涯自愿趟这浊水,严鹤仪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比二人还要兴致勃勃。 “他们摆了个死人出来,人海茫茫,我能去哪里找?”梁洗一身不畏破罐子破摔的勇猛,“你们又不许我进去。否则我把谢仲初他儿子绑出来,问一问他老子在哪里。” “这个或许我知道。”宋回涯一脸高人做派,淡定地说出四个字,“木寅山庄。” 对面两人都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宋回涯觉出古怪,问:“怎么了?” 严鹤仪拢袖道:“木寅山庄还不如谢仲初好找呢!起码谢仲初留了个所谓的尸体摆在府里,等着叫武林同道看着下葬。这几十年来,江湖人连木寅山庄的门都没摸到过!若非时常有机关从山庄内流出,天下人怕是要怀疑这地方究竟是不是存在了。连我父亲多年来遣人寻过数次也是一无所获。宋大侠,看来你真是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啊。” 宋回涯嘀咕道:“我被骗了?” “你是从哪得来的消息?”严鹤仪想到什么,激动问,“告诉你此事的人莫非知道?” “不知道。”宋回涯补充了句,“我不知道。我没问。我差点打死他。” “啊?”严鹤仪听着她经历太过起伏,大感震撼。 梁洗惋惜道:“自打她被人拍过脑子,就变蠢了。从前她是无事不知的。说不定失忆前的宋回涯,曾经知道。” 此事还真说不准。 要不再去找高观启问问? “我看,还是先别管那摸不着的木寅山庄了。”严鹤仪打断她的思绪,指向窗外,说,“今天是停棺最后一日,明日谢府出殡,谢仲初如此大张旗鼓地摆了个戏台,二位不想先去看看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2 章 逢君拾光彩 “你说宋回涯露面了?” “是她!断不能认错!许多人都瞧见了!” 酒肆内一青年冲了进来,压低上身与正在喝酒同伴耳语几句。同伴当即放下酒杯,往桌上扔出几枚大钱,仓促起身,朝门外跑去。 “人在何处?” “只在城门瞥见匆匆一眼,定是往谢府去了。” 两名游侠沿着长街快行,却见人流都在同他们一道往前走。 后方几位剑客身法灵动,脚下轻功好似春燕穿堂,在熙攘人群中流动自如。 “她还真敢来?” 另一剑客张狂笑道:“这天下若是有宋回涯不敢做的事,谢仲初又何必豁出老脸,要在无名涯上设伏杀她?” 游侠听着声音回头,又发现人已擦肩而过。 “就怕宋回涯不来!她行踪诡谲,行事又恣意,我辈多是闻名,鲜有睹其风采。早想见识一番,开个眼界,就不知那被吹到举世无双的人间剑客,盛名之下能有几分相符。” “哪一种盛名?若是说她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不经之谈,九成怕是要落空了。诸般闲言碎语,不过是群被痛打过的落水狗编排出来泄愤的鬼话。我倒是觉得,宋回涯在这江湖仇家那么多,只会比传言中的更厉害!” 游侠竖起耳朵细听,前方的剑客远去,后面又有几人的议论声传来。 “莫不是要在谢门主的灵前见血?” “你说的什么废话,宋回涯既然现身,难不成还是特意来给谢仲初上炷香吗?” “华阳城里的百姓多念谢门主厚荫广蔽,乱世之中风雨无忧,思报恩德,难能答效。她这一来,引起的何止是轩然大波,简直是天翻地覆啊!” “可惜了,宋回涯不听那样的道理。她若是懂审时度势,顺服从众,早已淹没于无名了。” 有人干脆敞开了心事,不顾周围武者的目光,朗声道:“我想谢仲初该是死前都在悔恨,当时没有趁宋回涯年少时借势将她杀死,只是碍于脸面逼她废了左手。岂料天无绝路,宋回涯又闯出来了!” 少年游侠们不由缓步侧目,诧异旁听那人讲述。 江湖上敢为宋回涯直言者少有,大多淹没于洪流的嘈杂声中,如浪涛里落下的一块石子,仅传入想听之人的耳目。 他们这群后起之秀接触江湖时,不留山的传奇已经落幕,留下些微朦胧的尾声,也因宋回涯的累累罪行带上难堪的烙印。 ——一个荒凉残败、不值一提的门派,与一个满手血腥、四方流亡的浪人。 在谢仲初之流的耳濡目染下,身出名门的青年才俊,与那帮“离经叛道”的武林狂徒泾渭分明。这些逸闻对于初出山门的牛犊们来说,也算是断了代了。 可如今谢仲初的离世,与宋回涯的恩怨,叫楚河两端的骄子与怪胎,又站上了同一处戏台。 都说江湖是个浑浊的染缸,如今才算是真正将赤橙红绿都打翻到了一块儿L。就不知 清者能不能自清,浊者能不能濯净身上的污泥。 · 宋回涯坐在客栈的屋顶上,越过谢府高耸的围墙,遥望一群身着素衣的家眷,跪在堂前凄哀地哭丧。 数十位和尚坐在蒲团上诵经超度,人一路排到厅堂外。旧友如织,不时进出,快要踏破谢家的门槛。 宋回涯看得出神,直至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低下头,就见四面八方的江湖人都在往一处聚来。原先在谢府门前逗留的一帮年轻武者,见势不对,反倒纷纷散开,混入人潮。 “宋回涯,你是当真不怕死啊,这样光明正大地就敢来!” 那人步伐落地极轻,衣袍的鼓动声却是明显。穿着身灰扑扑的儒衫,坐在屋顶的另外一角。拿起葫芦在手中晃了晃,听着里面空荡的水声,又挂回腰间,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从不听我劝告,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宋回涯,你不该来的。这里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无论谢仲初是真死还是装死,都是存心要算计你。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称他心意?” 宋回涯将长剑平放在膝上,眼皮低敛,睫毛在明烈的日光下淡得发白,眸光却凉得幽深,一动不动俯视着脚下行人,过了片刻,仿似才听见他的话,扬唇笑道:“可是我看不惯啊。怎么办呢?” 她偏过头,望向老儒生,语气很是平常地问:“老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何有那么多人想要杀我?” 不等对方开口,她又自问自答地道:“因为我坏了他们的规矩。” 老儒生欲言又止,挠了挠头上白发,愁苦道:“你再看不惯,‘谢仲初’这三个字,往后不会再在江湖出现了。” “不!”宋回涯截然道,“他不仅会出现,还会有更多人提及。因为他死了,后来人要念一句死者为大,自此仇怨一笔勾销,恩惠万人传颂。不是吗?” 老儒生怔然,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呢喃道:“你从前不在意名利这种东西。” 宋回涯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说,这江湖,有没有人在等着我来呢?” 老儒生拍着自己胸口愤怒道:“老夫不是人吗?你当老夫是半夜叩门的索命鬼啊?一把年纪了天南海北地逮你这个兔崽子,好悬每次赶在阎王前头半步找着你!下头那么多小鬼,你还非要往死路里撞,你就那么恨谢仲初,追到地府理也要跟他算账?” 宋回涯闻言认真看他一眼,比对着自己那寥寥无几的友人,恍然道:“周神医啊。” “做什么?”老儒生粗声粗气道,“你脑子不好啦?” 宋回涯笑了笑,说:“我在盘平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宋回涯’这个名字很重要。烟草风絮,一生皆轻。他们那些普通人,只能在尘埃里求存,看不见沙海之外的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我微末狼藉的名。他拼着命地来求我,我想为他们再试试。” 老儒生听得云里雾里:“谁?又是哪个小子?” 宋回涯拄着长剑站身。 “从无名涯下醒来时,我便一直想知道 ,‘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回涯轻声说,“她笔下字字句句全是杀人,好似为一笔结不清的恩怨奔波终生。可若抛却那些仇恨,从旁人看来,她会不会真是一个心狠手辣、万死难辞的魔头?” 老儒生大惊失色。 常被他在背地里骂,真把脑子给骂坏了? 围在客栈下方的一众豪侠终于晓得抬头,发现了立在高处的宋回涯,顿时一片哗然。自发推攘着让出一圈空地,与宋回涯保持距离。 “不过现下我确定了。不是因为什么怨恨——”宋回涯笃定说,“我要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她一脚踩碎瓦片,提劲迈出一步,纵身从屋顶跃下。 老儒生不及阻拦,只伸出手喊了一句:“诶!”,人已不见踪影。 她跳下的速度极快,势重而力沉,内息径直荡开一层沙土,众人只觉眼前红衣一闪,方才还在日光炽烈处不可直视的剑客,已怀中抱剑,站在正中的空荡处。脚下不觉又退开两步。 人群中有人不可置信地叫出一声:“宋回涯?你就是宋回涯?” 该是万想不到,江湖中所谓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却看不出几分凶神恶煞之处。更没有传说中的什么血气滔天,人鬼不近。 只是个态度有些寡淡,而五官颇为清秀的年轻女人。 宋回涯循声望去,那出声的青年立马低下头。 她的眼神与表情分明也不凶狠,可无端有种凌人的威势。被她目光扫及的游侠们跟着手脚僵硬,一个个好似被剑抵住了喉咙,俱是哑巴了。 他们口中呼喊、谈论的大侠真站到了眼里,是一个个消了气焰,半句不敢放肆了。 梁洗察觉骚动,精神抖擞,一掌按住窗台,跟着要下去陪宋回涯出头,被严鹤仪拽着手臂留了下来。 梁洗急道:“不是说不打进去吗?” 严鹤仪说:“她那是打进去吗?她那是别人打出来!现在底下都乱成一锅粥了,活祖宗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宋回涯的徒弟可还在这里,你别是指望着我能保她吧?” 宋知怯无辜地看着她。 梁洗悻悻将踩在桌子上的腿收了回来,眯着眼睛朝下方扫去。见人群越发汹涌,摩肩擦踵,快要堵住半条街,咋舌道:“怎么人来得那么快?谢仲初那老贼果然是有预谋!死了都要借着葬礼坑杀宋回涯。” 严鹤仪跟她趴在一起,四下张望,还要谨防她冲动跳窗,说:“我看不一定。” 梁洗说:“什么不一定?” 严鹤仪说:“来那么快的,不一定是谢仲初的人。你看他们那表情,哪像是要杀之而后快的?” 宋回涯在边地一向是大摇大摆地出行,即便报出自己的名讳,也无几人相信。 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叫他们低估了宋回涯在江湖上真正的声名。 哪怕什么行迹都不论,天下学剑之人何其多,单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拿出来,想要谋求一面的后生便有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 何况宋回涯所言所行的是非,还是有明眼人能看得清白。 真要打起来,是敌是我,一时确难分晓。 青年侠客们尚沉浸在亲眼见到宋回涯的惊叹中,对面的朱门被人拉了开来,从里跑出一群武林好手,一字排开,刀剑出鞘,横挡住谢府的大门。 一与谢仲初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挺直腰背站在几阶青石台阶上,以高出半人的视线,厉声警告道:“宋回涯,你果然来了!这两日我父大丧,你若肯退让一步,前尘往事我谢家概不追究。可你若趁此机会在我谢家门前惹事,害我父九泉之下不得安生,我谢氏定与你不死不休!” 众人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动。 万众瞩目中,宋回涯连着剑鞘抬起剑,直指男子面门。 对方数十人如临大敌,收拢队形,拱卫在男子身侧,汗不敢出。 宋回涯笑意讥诮,又抬高手臂,指向更高处。 众人跟着抬头,盯着那挂在门楣上牌匾。正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L,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那牌匾裂了开来,轰然从上方砸落。 围观人群惊恐叫出了声。 男子被边上武者拖拽一把,避开危险,脸色一阵骤青又骤白。 一众人里,唯有宋回涯笑得畅快,她气定神闲地站着,冲谢氏家主挑衅扬了扬眉。任人都能看出她脸上的张狂—— 她来了。又如何?!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3 章 逢君拾光彩 诸多江湖后辈,只在一鳞半爪的转述中了解过宋回涯的狂妄与傲慢,以为能有七分真已属夸大,却未料能亲眼见识,这传闻中为祸一方、阴险诡诈的“贼子”,以一挡百,神情还睥睨自若,似眼中无人。 谢氏家主身边诸多叫得上、叫不上名的好汉,单拎出来,都是能叫他们低眉敛目的英雄豪杰,各个在江湖中有着些不屈不折、气吞万象的武貌芳名。 可宋回涯自出场起还一字未说,他们守在一侧,先被丁点大的风吹草动乱了阵脚,实在是略逊几分气概。 反倒衬得宋回涯傲得坦然、狂得潇洒。 众人望着空荡的门楣,纷纷握紧手中刀剑,只想目下这番态势,少不得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饶是知道这帮高手打杀起来顾不上在兵器上多安个眼,他们这帮小鱼小虾留在此地空有危险,仍是不舍离开这风波中心,唯恐错过一幕能叫余生抱憾的大场面。 而力顶重担的谢氏家主,叫人刚一照面便被扯下尊严生生踩在脚底,竟能忍得住这等奇耻大辱,收回视线后,侧身挡住那方牌匾,瞪着宋回涯不言不语。 宋回涯不进反退,拧转手腕将长剑负在身后,阔步上前。 人群后方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喊话:“宋姑娘,请不要欺人太甚。” 谢氏家主回头,侧身让开一个位置,叫那华服男子走出门来。抱拳礼道:“张太守。江湖旧事,叫您见笑。” 男子轻轻颔首,对着宋回涯道:“谢门主已然身死,宋姑娘便是纠缠不放,又能争得几分意气?方才谢公也说了,谢门主溘然长逝,他已无心力再管门中是非。不如各退一步,算了。” 众人听着这番调和的空话都觉得有些憋闷,可碍于男子地位,不好作声。 本以为宋回涯多少会卖这高官几分面子,或是干脆懒得多费口舌,将人略开。哪知她有闲情逸致,好脾气地与人讲起理来。 “当年我师父遇害,山上只留了几个不顶事的孩子,谢仲初也要率领一众好汉,帮着茂衡山那帮无赖,强逼着我打断左手,谁人站出来说过一句算了?” 宋回涯淡然一笑,大度地道:“今日谢家满门,若都能自断一臂,我也可以赞他们一声好骨气,将此事,算了。” 张太守正欲开口,宋回涯又亲善笑道:“这位官爷如此仁善,开口便是至德要道,又纡尊降贵来为一草野江湖之辈送行,想来是与谢仲初交情笃深,定不忍见死者受屈。我这人最重情义,官爷若是肯替谢家废去一手,叫我领略一下什么叫做君子之交,我也可以当做,算了。” 张太守从未叫人如此驳过脸面,一时语塞,面上表情几难维持。边上谢氏家主已惊声喝道:“宋回涯!你岂敢如此无状!当真目无王法了吗?” “我分明给了选择,一条命都不曾要,怎么叫做欺人太甚?”宋回涯笑意逐渐森冷,毫不留情地斥道,“与我半分关系没有的局外人,来我面前犬吠什么?你说得轻巧,但我宋回涯的面子, 你还不配要。” 当世武林(),外有强敌虎视⒍()_[((),上有权势迫人,众人如同缩在石块间的草木,学着怎么“忍辱负重”,捱过这漫漫长冬。 过惯了苟且偷生的日子,已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等英武堂堂、嚣张外放的壮阔跟霸气。 几句不算中听的话,众人竟听出了畅快。好似心中郁气都跟着疏了一道。 那张太守唇角紧抿,面上肌肉抽动着显出几分窘迫,威胁道:“宋回涯,你睁眼四面看看,在这里执迷不悟,能讨得什么好处!” 有人拆台道:“诶,我可不是为了谢仲初而来,我只是为了瞻仰宋回涯。” 张太守旋而又说:“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宋回涯风轻云淡地道:“旧事若是可以揭过不提,那世上人人皆圣。朝廷不必在了,诸位好汉也莫再把所谓的快意恩仇挂在嘴边。自认能如此慷慨的义士,站出来,我看看能有几人。” 一声音隐没在人群中道:“当年谢门主只是路过不留山,受旧友相邀,上山替人主持个公道。谁人自己心虚,主动自断一臂,怪得了谁?” 宋回涯偏过视线未寻见人,只是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叫围观侠客们再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懑了。 “好啊,今日你若是死了,我也领着几十上百个壮汉到你家去,找你家中的孤儿寡母主持个公道!真是良心喂了狗了说这样的话!” “存着什么腌臜心思,打的什么鬼主意自己不知道吗?私下里与一帮沆瀣一气的同道自我宽慰两句也就罢了,真敢摆到台面上来说?当天下人全是瞎子?” “你谢家人才是欺人太甚!”有人以内力吼道,“当今武林已无人敢提,那我来说!免得百十年后,天下黑白真被一群宵小颠倒!当年不留山何等悲壮,他谢仲初不敢上阵送死,躲在宋氏兄妹背后,借着不留山的声望才闯出几分名堂。宋惜微一死,他谢仲初翻脸不认,半点旧情不念,不说庇佑故友之子,还上门欺凌无辜弱小,想要赶尽杀绝。若说狠毒,谁人能比得过谢仲初!” 声音传出百丈之远,人群陡然骚动,还是第一回听过这样的说法。 正迟疑不决,有人跟腔道:“阴损之事,他谢仲初一件没少做!次次借刀杀人,偏还占着个仁义的侠名,听着就令人作呕!” “谢仲初次次要带着百十来人,躲在人群背后才敢说两句废话,不过是舔着朝廷的臭脚谋来的一身虚名。天地广阔,宋回涯哪里都敢单枪匹马地去,单这一点,谢仲初就望尘不及!” 张太守怒声喝断道:“这话说得放肆!谢门主北杀胡贼的事,你们只当充耳不闻了?说谢门主何其阴损无能,华阳城里的百姓几人不服!放眼天下,有哪家门派自认比谢仲初做得更好?别在背后道人是非,有本事就站出来!” 不明缘由的少年侠客们交头接耳,目光随声音在人群中来回打转。窥见这些江湖秘闻,有种难言的激奋。 “有什么不敢?”一壮汉越众出列,站在宋回涯身后,粗犷笑道,“ () 若论杀贼,天下有几个门派敢与不留山相提并论!你张太守敢说一声不是吗?不留山上半山坟冢无一平庸之辈,宋誓成最后也是死在胡人手下,他们何曾与人吹嘘过自己的作为?” “好!” 红影闪过,一风姿绰约的女人踏风从众人肩上飞出,跟着走到了众目睽睽下。 “这位大哥既然敢站出来,那我也跟着说两句。要论名门,怕是没有哪个门派比不留山更担得上‘正道’二字吧,如今大梁国主还姓魏,有几分功劳该归于宋氏满门?可宋门主枉死之后,宋回涯受人千里袭杀,孤身无援,时至今日,还有几人听说过不留山的威名?他谢仲初嘴巴一张,借着宋回涯,要将不留山打成歪门邪道,多年来不曾公正地为其分辨过一句,这话不假吧?他若真是个正人君子,怎不敢与人道出实情?” “德之贼也,谢仲初!” 一时间人声如沸,张太守再三喝令,也压不下众人议论。 那女人指着四面,内劲荡开肆意叫嚣道:“我等是站出来了,要替谢门主开脱的,怎不跟着走出来,叫宋回涯见一见长相呢?即是仗义执言的大侠,这份胆色该是有吧?” 宋回涯回过头,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女子理了理肩上长发,朝她风情万种地一笑:“宋大侠,若这江湖还有人能称得上一个‘侠’字,我选你。你今日既然寸步不退,那我也跟你一程。实在看不惯一帮孙子跪在谢仲初的面前跟死了亲爹一样,哭得好生晦气。” 对面的壮汉拍拍肩头,抱拳做了个景仰的姿势,嗓音浑厚道:“如雷贯耳。不留山风骨依在,那我也不想再龟缩做个小人!就姑且跟在宋大侠身后,也出一出风头!” 这二人出面之后,犹如点了把火,将众人冷却多年的血液重新烧了个透,那些不敢说的话都在热流冲涌下堵在了喉咙,陆续又有人跟着站出来,朗声道: “我这个不入流的江湖浪客,没什么宗门约束。别的事情我不懂,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唯独故事听得多!便是换一万个说法,他谢仲初这些年的所为也是对不起不留山!谁要想听,我可以说个三天三夜。你谢家随意派人来与我对峙,干脆地论个长短!” 宋回涯多年栖惶如丧家之犬,流离辗转,听过多少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可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多人敢大声喧嚷,为早已在历史蒙尘的不留山诉一声公道。 她拼得一人来,居然引得百人出。 · 梁洗听着下面要掀翻了天的嘈杂,提起佩刀,又是一脚踩上窗台。可惜人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做什么!”梁洗每一个五官都在表达着迫切,恨不能用手中大刀将这碍事的秤砣砸下楼去,“要打起来了!” 严鹤仪死死抱着她腰身说:“打起来了你才更不能去!你去做什么?!” 宋知怯踩着碎步,担忧地道:“我师父不会有事吧?” 严鹤仪说:“你师父能有什么事?宋回涯来去如风,世上那么多仇家都拿她奈何,不正是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吗?她打两下泄泄火,打不过就跑了。人越多越乱她越是安全,能替她挡下暗箭。你这厮跳下去,能帮着打几个人,届时被围,宋回涯是留下帮你好,还是不帮你好?” 宋知怯一听觉得太有道理,跟着上前抱住梁洗的腿,拦道:“女侠,你还是别去了!” 梁洗气得眼红:“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窝囊的徒弟!你听听下面那些人的豪言壮语,怎么还坐得住?” 严鹤仪也火大道:“你看看场合好不好!梁洗你出门就不能带个脑子吗!” · 众人吵得沸沸扬扬,张太守上前一步,直指宋回涯的鼻头阴沉道:“宋回涯,世人说你鲁莽,看是误传,今日才知你深谋远虑,特意领了一帮人来颠倒乾坤,贼喊捉贼!” 宋回涯听着众人争辩,还有些神思恍惚,闻言眨了下眼,讥笑道:“我这人吧,怂包做得,小人做得,可昧良心的事做不得。你不一样,你忍不了辱,吃不了苦,但是可以大义凛然地对无辜者下刀。或者这就是你能做高官,而我,只能做流匪的缘故。” 张太守硬扯起一个笑:“这世上,谁人敢说你宋回涯是个流匪?” “我的意思是……”宋回涯手中长剑倾斜,滑出一寸剑光,“我不怕做个流匪,你怕做个死人吗?”!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4 章 逢君拾光彩 “你说宋回涯露面了?” “是她!断不能认错!许多人都瞧见了!” 酒肆内一青年冲了进来,压低上身与正在喝酒同伴耳语几句。同伴当即放下酒杯,往桌上扔出几枚大钱,仓促起身,朝门外跑去。 “人在何处?” “只在城门瞥见匆匆一眼,定是往谢府去了。” 两名游侠沿着长街快行,却见人流都在同他们一道往前走。 后方几位剑客身法灵动,脚下轻功好似春燕穿堂,在熙攘人群中流动自如。 “她还真敢来?” 另一剑客张狂笑道:“这天下若是有宋回涯不敢做的事,谢仲初又何必豁出老脸,要在无名涯上设伏杀她?” 游侠听着声音回头,又发现人已擦肩而过。 “就怕宋回涯不来!她行踪诡谲,行事又恣意,我辈多是闻名,鲜有睹其风采。早想见识一番,开个眼界,就不知那被吹到举世无双的人间剑客,盛名之下能有几分相符。” “哪一种盛名?若是说她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不经之谈,九成怕是要落空了。诸般闲言碎语,不过是群被痛打过的落水狗编排出来泄愤的鬼话。我倒是觉得,宋回涯在这江湖仇家那么多,只会比传言中的更厉害!” 游侠竖起耳朵细听,前方的剑客远去,后面又有几人的议论声传来。 “莫不是要在谢门主的灵前见血?” “你说的什么废话,宋回涯既然现身,难不成还是特意来给谢仲初上炷香吗?” “华阳城里的百姓多念谢门主厚荫广蔽,乱世之中风雨无忧,思报恩德,难能答效。她这一来,引起的何止是轩然大波,简直是天翻地覆啊!” “可惜了,宋回涯不听那样的道理。她若是懂审时度势,顺服从众,早已淹没于无名了。” 有人干脆敞开了心事,不顾周围武者的目光,朗声道:“我想谢仲初该是死前都在悔恨,当时没有趁宋回涯年少时借势将她杀死,只是碍于脸面逼她废了左手。岂料天无绝路,宋回涯又闯出来了!” 少年游侠们不由缓步侧目,诧异旁听那人讲述。 江湖上敢为宋回涯直言者少有,大多淹没于洪流的嘈杂声中,如浪涛里落下的一块石子,仅传入想听之人的耳目。 他们这群后起之秀接触江湖时,不留山的传奇已经落幕,留下些微朦胧的尾声,也因宋回涯的累累罪行带上难堪的烙印。 ——一个荒凉残败、不值一提的门派,与一个满手血腥、四方流亡的浪人。 在谢仲初之流的耳濡目染下,身出名门的青年才俊,与那帮“离经叛道”的武林狂徒泾渭分明。这些逸闻对于初出山门的牛犊们来说,也算是断了代了。 可如今谢仲初的离世,与宋回涯的恩怨,叫楚河两端的骄子与怪胎,又站上了同一处戏台。 都说江湖是个浑浊的染缸,如今才算是真正将赤橙红绿都打翻到了一块儿L。就不知 清者能不能自清,浊者能不能濯净身上的污泥。 · 宋回涯坐在客栈的屋顶上,越过谢府高耸的围墙,遥望一群身着素衣的家眷,跪在堂前凄哀地哭丧。 数十位和尚坐在蒲团上诵经超度,人一路排到厅堂外。旧友如织,不时进出,快要踏破谢家的门槛。 宋回涯看得出神,直至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低下头,就见四面八方的江湖人都在往一处聚来。原先在谢府门前逗留的一帮年轻武者,见势不对,反倒纷纷散开,混入人潮。 “宋回涯,你是当真不怕死啊,这样光明正大地就敢来!” 那人步伐落地极轻,衣袍的鼓动声却是明显。穿着身灰扑扑的儒衫,坐在屋顶的另外一角。拿起葫芦在手中晃了晃,听着里面空荡的水声,又挂回腰间,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从不听我劝告,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宋回涯,你不该来的。这里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无论谢仲初是真死还是装死,都是存心要算计你。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称他心意?” 宋回涯将长剑平放在膝上,眼皮低敛,睫毛在明烈的日光下淡得发白,眸光却凉得幽深,一动不动俯视着脚下行人,过了片刻,仿似才听见他的话,扬唇笑道:“可是我看不惯啊。怎么办呢?” 她偏过头,望向老儒生,语气很是平常地问:“老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何有那么多人想要杀我?” 不等对方开口,她又自问自答地道:“因为我坏了他们的规矩。” 老儒生欲言又止,挠了挠头上白发,愁苦道:“你再看不惯,‘谢仲初’这三个字,往后不会再在江湖出现了。” “不!”宋回涯截然道,“他不仅会出现,还会有更多人提及。因为他死了,后来人要念一句死者为大,自此仇怨一笔勾销,恩惠万人传颂。不是吗?” 老儒生怔然,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呢喃道:“你从前不在意名利这种东西。” 宋回涯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说,这江湖,有没有人在等着我来呢?” 老儒生拍着自己胸口愤怒道:“老夫不是人吗?你当老夫是半夜叩门的索命鬼啊?一把年纪了天南海北地逮你这个兔崽子,好悬每次赶在阎王前头半步找着你!下头那么多小鬼,你还非要往死路里撞,你就那么恨谢仲初,追到地府理也要跟他算账?” 宋回涯闻言认真看他一眼,比对着自己那寥寥无几的友人,恍然道:“周神医啊。” “做什么?”老儒生粗声粗气道,“你脑子不好啦?” 宋回涯笑了笑,说:“我在盘平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宋回涯’这个名字很重要。烟草风絮,一生皆轻。他们那些普通人,只能在尘埃里求存,看不见沙海之外的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我微末狼藉的名。他拼着命地来求我,我想为他们再试试。” 老儒生听得云里雾里:“谁?又是哪个小子?” 宋回涯拄着长剑站身。 “从无名涯下醒来时,我便一直想知道 ,‘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回涯轻声说,“她笔下字字句句全是杀人,好似为一笔结不清的恩怨奔波终生。可若抛却那些仇恨,从旁人看来,她会不会真是一个心狠手辣、万死难辞的魔头?” 老儒生大惊失色。 常被他在背地里骂,真把脑子给骂坏了? 围在客栈下方的一众豪侠终于晓得抬头,发现了立在高处的宋回涯,顿时一片哗然。自发推攘着让出一圈空地,与宋回涯保持距离。 “不过现下我确定了。不是因为什么怨恨——”宋回涯笃定说,“我要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她一脚踩碎瓦片,提劲迈出一步,纵身从屋顶跃下。 老儒生不及阻拦,只伸出手喊了一句:“诶!”,人已不见踪影。 她跳下的速度极快,势重而力沉,内息径直荡开一层沙土,众人只觉眼前红衣一闪,方才还在日光炽烈处不可直视的剑客,已怀中抱剑,站在正中的空荡处。脚下不觉又退开两步。 人群中有人不可置信地叫出一声:“宋回涯?你就是宋回涯?” 该是万想不到,江湖中所谓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却看不出几分凶神恶煞之处。更没有传说中的什么血气滔天,人鬼不近。 只是个态度有些寡淡,而五官颇为清秀的年轻女人。 宋回涯循声望去,那出声的青年立马低下头。 她的眼神与表情分明也不凶狠,可无端有种凌人的威势。被她目光扫及的游侠们跟着手脚僵硬,一个个好似被剑抵住了喉咙,俱是哑巴了。 他们口中呼喊、谈论的大侠真站到了眼里,是一个个消了气焰,半句不敢放肆了。 梁洗察觉骚动,精神抖擞,一掌按住窗台,跟着要下去陪宋回涯出头,被严鹤仪拽着手臂留了下来。 梁洗急道:“不是说不打进去吗?” 严鹤仪说:“她那是打进去吗?她那是别人打出来!现在底下都乱成一锅粥了,活祖宗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宋回涯的徒弟可还在这里,你别是指望着我能保她吧?” 宋知怯无辜地看着她。 梁洗悻悻将踩在桌子上的腿收了回来,眯着眼睛朝下方扫去。见人群越发汹涌,摩肩擦踵,快要堵住半条街,咋舌道:“怎么人来得那么快?谢仲初那老贼果然是有预谋!死了都要借着葬礼坑杀宋回涯。” 严鹤仪跟她趴在一起,四下张望,还要谨防她冲动跳窗,说:“我看不一定。” 梁洗说:“什么不一定?” 严鹤仪说:“来那么快的,不一定是谢仲初的人。你看他们那表情,哪像是要杀之而后快的?” 宋回涯在边地一向是大摇大摆地出行,即便报出自己的名讳,也无几人相信。 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叫他们低估了宋回涯在江湖上真正的声名。 哪怕什么行迹都不论,天下学剑之人何其多,单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拿出来,想要谋求一面的后生便有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 何况宋回涯所言所行的是非,还是有明眼人能看得清白。 真要打起来,是敌是我,一时确难分晓。 青年侠客们尚沉浸在亲眼见到宋回涯的惊叹中,对面的朱门被人拉了开来,从里跑出一群武林好手,一字排开,刀剑出鞘,横挡住谢府的大门。 一与谢仲初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挺直腰背站在几阶青石台阶上,以高出半人的视线,厉声警告道:“宋回涯,你果然来了!这两日我父大丧,你若肯退让一步,前尘往事我谢家概不追究。可你若趁此机会在我谢家门前惹事,害我父九泉之下不得安生,我谢氏定与你不死不休!” 众人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动。 万众瞩目中,宋回涯连着剑鞘抬起剑,直指男子面门。 对方数十人如临大敌,收拢队形,拱卫在男子身侧,汗不敢出。 宋回涯笑意讥诮,又抬高手臂,指向更高处。 众人跟着抬头,盯着那挂在门楣上牌匾。正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L,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那牌匾裂了开来,轰然从上方砸落。 围观人群惊恐叫出了声。 男子被边上武者拖拽一把,避开危险,脸色一阵骤青又骤白。 一众人里,唯有宋回涯笑得畅快,她气定神闲地站着,冲谢氏家主挑衅扬了扬眉。任人都能看出她脸上的张狂—— 她来了。又如何?!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5 章 逢君拾光彩 诸多江湖后辈,只在一鳞半爪的转述中了解过宋回涯的狂妄与傲慢,以为能有七分真已属夸大,却未料能亲眼见识,这传闻中为祸一方、阴险诡诈的“贼子”,以一挡百,神情还睥睨自若,似眼中无人。 谢氏家主身边诸多叫得上、叫不上名的好汉,单拎出来,都是能叫他们低眉敛目的英雄豪杰,各个在江湖中有着些不屈不折、气吞万象的武貌芳名。 可宋回涯自出场起还一字未说,他们守在一侧,先被丁点大的风吹草动乱了阵脚,实在是略逊几分气概。 反倒衬得宋回涯傲得坦然、狂得潇洒。 众人望着空荡的门楣,纷纷握紧手中刀剑,只想目下这番态势,少不得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饶是知道这帮高手打杀起来顾不上在兵器上多安个眼,他们这帮小鱼小虾留在此地空有危险,仍是不舍离开这风波中心,唯恐错过一幕能叫余生抱憾的大场面。 而力顶重担的谢氏家主,叫人刚一照面便被扯下尊严生生踩在脚底,竟能忍得住这等奇耻大辱,收回视线后,侧身挡住那方牌匾,瞪着宋回涯不言不语。 宋回涯不进反退,拧转手腕将长剑负在身后,阔步上前。 人群后方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喊话:“宋姑娘,请不要欺人太甚。” 谢氏家主回头,侧身让开一个位置,叫那华服男子走出门来。抱拳礼道:“张太守。江湖旧事,叫您见笑。” 男子轻轻颔首,对着宋回涯道:“谢门主已然身死,宋姑娘便是纠缠不放,又能争得几分意气?方才谢公也说了,谢门主溘然长逝,他已无心力再管门中是非。不如各退一步,算了。” 众人听着这番调和的空话都觉得有些憋闷,可碍于男子地位,不好作声。 本以为宋回涯多少会卖这高官几分面子,或是干脆懒得多费口舌,将人略开。哪知她有闲情逸致,好脾气地与人讲起理来。 “当年我师父遇害,山上只留了几个不顶事的孩子,谢仲初也要率领一众好汉,帮着茂衡山那帮无赖,强逼着我打断左手,谁人站出来说过一句算了?” 宋回涯淡然一笑,大度地道:“今日谢家满门,若都能自断一臂,我也可以赞他们一声好骨气,将此事,算了。” 张太守正欲开口,宋回涯又亲善笑道:“这位官爷如此仁善,开口便是至德要道,又纡尊降贵来为一草野江湖之辈送行,想来是与谢仲初交情笃深,定不忍见死者受屈。我这人最重情义,官爷若是肯替谢家废去一手,叫我领略一下什么叫做君子之交,我也可以当做,算了。” 张太守从未叫人如此驳过脸面,一时语塞,面上表情几难维持。边上谢氏家主已惊声喝道:“宋回涯!你岂敢如此无状!当真目无王法了吗?” “我分明给了选择,一条命都不曾要,怎么叫做欺人太甚?”宋回涯笑意逐渐森冷,毫不留情地斥道,“与我半分关系没有的局外人,来我面前犬吠什么?你说得轻巧,但我宋回涯的面子, 你还不配要。” 当世武林(),外有强敌虎视⒍()_[((),上有权势迫人,众人如同缩在石块间的草木,学着怎么“忍辱负重”,捱过这漫漫长冬。 过惯了苟且偷生的日子,已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等英武堂堂、嚣张外放的壮阔跟霸气。 几句不算中听的话,众人竟听出了畅快。好似心中郁气都跟着疏了一道。 那张太守唇角紧抿,面上肌肉抽动着显出几分窘迫,威胁道:“宋回涯,你睁眼四面看看,在这里执迷不悟,能讨得什么好处!” 有人拆台道:“诶,我可不是为了谢仲初而来,我只是为了瞻仰宋回涯。” 张太守旋而又说:“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宋回涯风轻云淡地道:“旧事若是可以揭过不提,那世上人人皆圣。朝廷不必在了,诸位好汉也莫再把所谓的快意恩仇挂在嘴边。自认能如此慷慨的义士,站出来,我看看能有几人。” 一声音隐没在人群中道:“当年谢门主只是路过不留山,受旧友相邀,上山替人主持个公道。谁人自己心虚,主动自断一臂,怪得了谁?” 宋回涯偏过视线未寻见人,只是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叫围观侠客们再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懑了。 “好啊,今日你若是死了,我也领着几十上百个壮汉到你家去,找你家中的孤儿寡母主持个公道!真是良心喂了狗了说这样的话!” “存着什么腌臜心思,打的什么鬼主意自己不知道吗?私下里与一帮沆瀣一气的同道自我宽慰两句也就罢了,真敢摆到台面上来说?当天下人全是瞎子?” “你谢家人才是欺人太甚!”有人以内力吼道,“当今武林已无人敢提,那我来说!免得百十年后,天下黑白真被一群宵小颠倒!当年不留山何等悲壮,他谢仲初不敢上阵送死,躲在宋氏兄妹背后,借着不留山的声望才闯出几分名堂。宋惜微一死,他谢仲初翻脸不认,半点旧情不念,不说庇佑故友之子,还上门欺凌无辜弱小,想要赶尽杀绝。若说狠毒,谁人能比得过谢仲初!” 声音传出百丈之远,人群陡然骚动,还是第一回听过这样的说法。 正迟疑不决,有人跟腔道:“阴损之事,他谢仲初一件没少做!次次借刀杀人,偏还占着个仁义的侠名,听着就令人作呕!” “谢仲初次次要带着百十来人,躲在人群背后才敢说两句废话,不过是舔着朝廷的臭脚谋来的一身虚名。天地广阔,宋回涯哪里都敢单枪匹马地去,单这一点,谢仲初就望尘不及!” 张太守怒声喝断道:“这话说得放肆!谢门主北杀胡贼的事,你们只当充耳不闻了?说谢门主何其阴损无能,华阳城里的百姓几人不服!放眼天下,有哪家门派自认比谢仲初做得更好?别在背后道人是非,有本事就站出来!” 不明缘由的少年侠客们交头接耳,目光随声音在人群中来回打转。窥见这些江湖秘闻,有种难言的激奋。 “有什么不敢?”一壮汉越众出列,站在宋回涯身后,粗犷笑道,“ () 若论杀贼,天下有几个门派敢与不留山相提并论!你张太守敢说一声不是吗?不留山上半山坟冢无一平庸之辈,宋誓成最后也是死在胡人手下,他们何曾与人吹嘘过自己的作为?” “好!” 红影闪过,一风姿绰约的女人踏风从众人肩上飞出,跟着走到了众目睽睽下。 “这位大哥既然敢站出来,那我也跟着说两句。要论名门,怕是没有哪个门派比不留山更担得上‘正道’二字吧,如今大梁国主还姓魏,有几分功劳该归于宋氏满门?可宋门主枉死之后,宋回涯受人千里袭杀,孤身无援,时至今日,还有几人听说过不留山的威名?他谢仲初嘴巴一张,借着宋回涯,要将不留山打成歪门邪道,多年来不曾公正地为其分辨过一句,这话不假吧?他若真是个正人君子,怎不敢与人道出实情?” “德之贼也,谢仲初!” 一时间人声如沸,张太守再三喝令,也压不下众人议论。 那女人指着四面,内劲荡开肆意叫嚣道:“我等是站出来了,要替谢门主开脱的,怎不跟着走出来,叫宋回涯见一见长相呢?即是仗义执言的大侠,这份胆色该是有吧?” 宋回涯回过头,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女子理了理肩上长发,朝她风情万种地一笑:“宋大侠,若这江湖还有人能称得上一个‘侠’字,我选你。你今日既然寸步不退,那我也跟你一程。实在看不惯一帮孙子跪在谢仲初的面前跟死了亲爹一样,哭得好生晦气。” 对面的壮汉拍拍肩头,抱拳做了个景仰的姿势,嗓音浑厚道:“如雷贯耳。不留山风骨依在,那我也不想再龟缩做个小人!就姑且跟在宋大侠身后,也出一出风头!” 这二人出面之后,犹如点了把火,将众人冷却多年的血液重新烧了个透,那些不敢说的话都在热流冲涌下堵在了喉咙,陆续又有人跟着站出来,朗声道: “我这个不入流的江湖浪客,没什么宗门约束。别的事情我不懂,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唯独故事听得多!便是换一万个说法,他谢仲初这些年的所为也是对不起不留山!谁要想听,我可以说个三天三夜。你谢家随意派人来与我对峙,干脆地论个长短!” 宋回涯多年栖惶如丧家之犬,流离辗转,听过多少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可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多人敢大声喧嚷,为早已在历史蒙尘的不留山诉一声公道。 她拼得一人来,居然引得百人出。 · 梁洗听着下面要掀翻了天的嘈杂,提起佩刀,又是一脚踩上窗台。可惜人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做什么!”梁洗每一个五官都在表达着迫切,恨不能用手中大刀将这碍事的秤砣砸下楼去,“要打起来了!” 严鹤仪死死抱着她腰身说:“打起来了你才更不能去!你去做什么?!” 宋知怯踩着碎步,担忧地道:“我师父不会有事吧?” 严鹤仪说:“你师父能有什么事?宋回涯来去如风,世上那么多仇家都拿她奈何,不正是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吗?她打两下泄泄火,打不过就跑了。人越多越乱她越是安全,能替她挡下暗箭。你这厮跳下去,能帮着打几个人,届时被围,宋回涯是留下帮你好,还是不帮你好?” 宋知怯一听觉得太有道理,跟着上前抱住梁洗的腿,拦道:“女侠,你还是别去了!” 梁洗气得眼红:“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窝囊的徒弟!你听听下面那些人的豪言壮语,怎么还坐得住?” 严鹤仪也火大道:“你看看场合好不好!梁洗你出门就不能带个脑子吗!” · 众人吵得沸沸扬扬,张太守上前一步,直指宋回涯的鼻头阴沉道:“宋回涯,世人说你鲁莽,看是误传,今日才知你深谋远虑,特意领了一帮人来颠倒乾坤,贼喊捉贼!” 宋回涯听着众人争辩,还有些神思恍惚,闻言眨了下眼,讥笑道:“我这人吧,怂包做得,小人做得,可昧良心的事做不得。你不一样,你忍不了辱,吃不了苦,但是可以大义凛然地对无辜者下刀。或者这就是你能做高官,而我,只能做流匪的缘故。” 张太守硬扯起一个笑:“这世上,谁人敢说你宋回涯是个流匪?” “我的意思是……”宋回涯手中长剑倾斜,滑出一寸剑光,“我不怕做个流匪,你怕做个死人吗?”!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6 章 逢君拾光彩 那刺客身法很是古怪。 此前在谢府时,这些刺客一直披着宽大孝衣,又佝偻着腰背,看不大出跟脚。当下将醒目麻衣脱去,暴露出体型跟步伐,便处处显得极不协调。 那人该是耐力告罄,又被宋回涯的暗器伤在腰间难以支撑,速度越发迟缓。 宋回涯拉近距离,从后方跃起,一掌拍下,按在那神秘人的后颈,将其死死压在地上。 刺客只发出一连串含糊的气音,随即便趴着不动弹了。 宋回涯察觉反常,提着他后衣领将人拎起来,发现对方已没了声息。双目圆瞪,嘴唇微张,嘴角缓缓流下一行毒液,散发着抹略微的苦味。 宋回涯皱了皱眉,不是为他的决绝死意,而是被他过于干瘦的面庞惊了一跳。 ——这人骨头外面几乎只剩下一层皮了,头发稀疏,身材娇小,衬得脑袋尤为的大,浑然不似个寻常的江湖客。 宋回涯将剑别至身后,托起他的手。 ——关节粗肿变型,十指指纹被磨得干净,指腹处是一条条伤疤形成的厚茧,严重的伤口该已深可见骨。 宋回涯倏然想起了灵堂上的那些细线机关,这群刺客像是专为了习练那机关术而生的死士。 若说谁家会养这样的刺客,怕是只有以机关术闻名于世的木寅山庄。 后方的侠士们穷追不舍,紧随其后,恰好看见宋回涯松开手,而一具尸体软绵地滑倒在地,本就存了杀心,当下更是毫无顾忌地断言道:“宋回涯,你怎如此狠辣?连谢府的门客都要诛尽杀绝,不留活路!这下还有的什么好解释?!” 叫骂中一枪客已蛮横杀了出来。 宋回涯刚失了线索,在整理头绪,叫这帮蠢货屡次打断,不胜其烦,怒喝一声:“吵死了!” 她右手正面拿住那扫来的枪头,在枪客惊悸的表情中将长^枪劈手夺过,枪尾顺势后甩上抬,拍开侧面袭来的刀光,重心下移,右腿弓步上前,两手握住长^枪横扫而去。 只听着一阵铿锵清脆的兵器撞击声,那长^枪舞出了道道连贯的虚影,如游龙出海,矫健霸道,比先前持枪的江湖客更为精湛高超。靠得拢的人群,当即摔得四仰八叉。 一串招式熟极而流,宋回涯自己都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些许片段,双手跟着动作,朝前精准刺去,只是枪头稍稍倾斜,避开要害,将为首最为聒噪的那人重伤后挑了开去。 梁洗看得目不暇接,脱口赞叹道:“厉害!” 她抬起手中刀,忽然觉得稍有逊色。 严鹤仪哪能容人看轻自家的宝刀,当即说道:“自己不行,别怪兵器!我祖上这刀可从没落过下风!还有啊女侠,站着干嘛?赶紧跑啊!” 宋回涯止住众人攻势,继续朝着那刺客先前要逃的方向奔去。 冬日草木枯衰,这林中的古树还顽强留着几分生机,高耸的树干上叶片繁茂,不受朔风摧残。 宋回涯踩下一步 (),察觉脚底有轻微的滞碍感㈩()㈩[(),心头一跳,自知不妙。仰起头,就见叶片间凭空降下一张大网,在机关牵引下迎面朝他们罩来。 宋回涯如今看见什么网什么丝的,尚有些心有余悸,尤其那网绳的颜色分明不对,乍一眼望去,像被人浸了什么药液,通体发黑。 她将长^枪往地上一插,踩着枪声拔地而起,险险擦着网格从上方避了过去。 梁洗本就跑得较远,加上长^枪阻挡,也安然从侧面躲开。后方追得紧的好汉,反是被劈头盖脸地网在了一处。 几人大骂道:“宋回涯——你还在此设陷,你卑鄙!” 宋回涯鄙夷道:“像尔等这样不长脑子的人,杀你们,是平白脏了我的剑。洗干净脖子我都懒得多看一眼,少为自己脸上贴金。早些回家去吧,莫总出来丢人现眼。” 一群人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又开始喊:“这网上有毒!” 落在后头,侥幸躲过这场埋伏的侠士们见宋回涯背身离去,还欲再跟,高呼道:“宋大侠,你去哪里?我等可以帮你啊!” 宋回涯偏了下头,专心顾着脚下,不再搭理。 山穷处是水,宋回涯穿过这片山野,在尽头处看见了一条宽敞平静的河。 岸边停着一艘简陋的船,船上坐着个头戴斗笠的人。 那背影听着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颇为年轻俊俏的脸。 青年皮肤细白,断不可能是在水面上风吹日晒讨生活的船夫。他手指顶起额上斗笠,灿然笑问道:“女侠,要坐船吗?” 宋回涯脚下不停,腾跃如风,轻盈落在船身前部,抽剑砍断了系在岸边木桩上的绳索。 青年抓过侧面横放的竹竿,慢悠悠地道:“女侠别急啊。他们追不上。” 船身已随水流缓缓飘出。 梁洗半提着严鹤仪疾步冲来,临近岸边时右脚猛然止步,大喝一声:“接着!”,说罢以全身力道将严鹤仪推了过去。 青年见状面色大变,忙抬手制止道:“诶等等!” 严鹤仪身不由己,惨叫着砸在船上,木筏因他落地重重往下一沉,勉强浮在水面上,左歪右倒,溅起浪花无数。 眼看着船身就要翻沉,梁洗又跟一颗天外流星似地凶猛撞了上来。 宋回涯看着形势,一脚运劲踏下,想消去梁洗的冲势,叫木筏维持平稳。 岂料这船下不知卡着什么东西,宋回涯这一脚直接叫木筏从中断裂,数人一并落进水中。 冬日的河水冷得透骨,水下又透不进多少光线,一片幽深。 严鹤仪几乎要当场被冻晕过去,只记着屏住一口呼吸,再顾不上其它。不停扑腾着手脚,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飘落。直至有人扯住他的腰带,将他往上提去。 宋回涯在水中翻转了个身,仰头望向波光潋滟的湖面,空濛绿意中彩光荡漾,凝神细看,隐约能从闪烁的华光中看见一个藏在湖面下的精致机关。 那东西本该是安在木筏下方, () 宋回涯一手抓住就近人的脚踝,另一手竭力上游朝那东西够去。刚握稳,一股巨力便从黑色木匣状的机关上传来,带着数人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去。 二人感觉自己好似被卷进旋涡的鱼虾,逆着暗流,晕头转向,迎面凌厉的水势,几乎凝成一把尖刀,从诸人身上割过。 到后面不知是被带到了什么昏暗场所,视野漆黑,除却轰隆的水声,仿佛与世隔绝,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要死了…… 严鹤仪从嘴里吐出一串气泡,晕厥前在心里叹息道:这也死得太冤了。 · 流光如水,溶溶和暖,照亮沉沉暗室。 老者眯起眼睛,仍是有些看不清明,又点亮了桌上的两盏灯。 室内光影零乱,参差交错着投在地面、桌案、墙上。 老者一丝不苟地折叠着手上纸张,将其塞入信内。 门外传来二声沉稳的敲门声,谢仲初等了等,方应道:“进来。” 女人举着盏灯走进屋内,停在门口的屏风外,只一道窈窕的身姿被火光映在墙面,站在谢仲初的身后。 谢仲初下意识抬眼,想看一眼天色,可密室中并无窗户,他将信件塞入袖口,询问道:“什么时辰了?” “天快黑了。”妇人说,“再过几个时辰,该就到谢门主的出殡之日了。只不过,如今该是省下这麻烦了。” 谢仲初侧过身,望向墙上剪影。 “谢门主,你错算了几件事。”那女人在屏风外缓慢踱步道,“宋回涯确实来了,但她没有先来木寅山庄,而是去了你的谢府。” 谢仲初沉声说:“我有防备,不算错漏。” 女人又说:“她掀了你的棺材。” 谢仲初烦闷“嗯”了一声,语气中透着催促:“也不奇怪。宋回涯虽不算莽撞,可太过孤高。自然怪不得旁人利用,世人误解。” “误解?”女人笑道,“宋回涯看过尸体,一口咬定说死者不是你!谢门主精心准备的尸首,想是竹篮打水了。现下满江湖人最想找的,不是她宋回涯,而是你谢门主。” 谢仲初默然不语。抬手挪动着桌上物品。将边角打理平整。 妇人旋而道:“谢门主设下的机关没能杀了她。她倒确实气愤不过,出手杀了那个假郎君,可惜在她顺利逃脱之后,清溪道长也来了。” 谢仲初动作一僵,失声道:“清溪老道?!他怎么会来!” “谢门主该是明白了。清溪道长不仅一眼识破令郎的易容,将其找了出来,还当众说了些陈年往事。”妇人定住脚步,语气听着怜悯,可无端能叫人品出一丝奚落,“我早就说,该叫郎君早些躲到我木寅山庄来,谢门主非放心不下,叫他守着我布置的机关。如今弄巧成拙,郎君落在了那帮正派人的手上,谢门主的威望也备受四方质疑。满盘算计,缜密无遗,最后反全了宋回涯的声名,可如何是好啊?” 谢仲初不言不语。 妇人尤自畅快笑道: “看来不止谢门主这些年在广交好友,她宋回涯亦是留了几招后手。谢门主手头的筹码,能压得了宋回涯,却压不住那些想替她打抱不平的武林英雄。谁说江湖没落?强龙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抬头了?我看,还有的争呢。”() 谢仲初起身走出屏风,目光阴沉地与她对视。 ?想看退戈写的《回涯》第 56 章 逢君拾光彩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妇人不闪不避,摊开手摆在他面前。 谢仲初冷笑道:“丽娘,杀了宋回涯,你才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否则,就等着同我一起死。” 妇人端蜡烛的一只手极稳,那火光几无颤动,从一侧打来的光线将她脸上的虚伪笑意照得越发阴森,良久后她一敛眉,将眸中光色掩去,准备离开。 谢仲初厉声问:“她人呢?” 妇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说:“该是快到我木寅山庄了吧。” 谢仲初警告道:“看好你儿子,叫他别坏我的事。当年他是个不懂事的稚子,而如今,我没有那般慈悲心了。” 脚步声在阴暗走道中清晰响起,烛火带着一团明光渐行远去。 静谧水面下突兀蹿出几个人影,引起的动静在四野回荡,似有余音。 宋回涯抹去脸上水渍,粗重呼吸,举目看不清周围景象,不知身在何处。 梁洗高举起一枚夜明珠,照亮后发现二人所在不过一狭小水潭,将那珠子随意一抛,扔去了岸上。 宋回涯跟着游过去,打着寒颤爬上地面后,将两人拉了上来。 她瘫坐在地,垂落的发丝不住往下滴着水珠,两手搭在膝盖上,冷得声音发颤,咬牙说:“我真是服了你了。” 梁洗抬脚一踹,踢在严鹤仪胸口,见人没有反应,又实在蓄不起力气,紧张道:“快去看看我徒弟,还活着没有。” 严鹤仪跟着这祖宗还能活得滋润,想是祖上积过几辈子德,福星高照。自己咳嗽着吐出两口水,转醒过来。 “我的娘啊。”严鹤仪开口便是一声可怜的呜咽,“我还以为见到了我死去的娘。”! ()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7 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看着这段感人肺腑的师徒情,忍俊不禁,问了一句:“我徒弟呢?” 严鹤仪刚凭借顽强的意志,从黄泉路上拉回自己的半条命,赌气道:“送人了!” “这么厉害?”宋回涯一点没为自己徒弟担心,反玩笑道,“你若是能把她送出去,不如帮着朝廷打理悲田病坊,那天下怕是没有流浪的孤幼了。” 严鹤仪仰起头来,觉得这两个为人师表的家伙俱是生了一副黑心肠,一时间感同身受,含泪悲诉道:“那丫头到底是不是你徒弟?” 宋回涯笑了两声,捡起地上的夜明珠,照向自己身后。 两丈开外是人为挖掘出的一个拐角,不知通往何处。有风从幽深处飘来,吹得衣衫湿透的几人瑟瑟不止。 宋回涯缓过劲,率先起身,朝着那唯一的通道走去。 严鹤仪冷得无力动作,梁洗上前拽了他一把,一人贴着墙壁,缩手缩脚地跟在后头。 路面修得不算平坦,地势坑洼向上。 严鹤仪抱紧双臂,浑身好似结了层霜,抽着清涕,鼻音浓重地道:“这地方怎么阴气森森的?师父,你怕鬼吗?” 梁洗如实道:“怕。” 严鹤仪当即翻脸:“梁洗,你怎么这般不顶用?” 梁洗朝前一指,不服道:“带我们到此地的分明是宋回涯,你怎么不说她?” 宋回涯说:“我怀疑这里就是木寅山庄。” 明珠能照见之地不过方寸,慑于木寅山庄机关暗器的盛名,宋回涯走得极慢。 严鹤仪头顶一片阴云笼罩,哭丧着脸道:“那更完了。” “这破地方难不成还能比鬼可怕?”梁洗很是瞧不起,“你不是说,你父亲曾多次遣人寻过木寅山庄?如今摆在你前头了,你反倒害怕了?三岁小儿的胆子都比你大些。” 严鹤仪对着前方那块走动的朽木挤眉弄眼,嘲讽道:“你懂什么?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寻宝人。这木寅山庄就建在华阳城附近,来往侠客多如牛毛,几十年来却不曾传出过任何风声,难不成只是因为它建得隐蔽?又不是什么仙府,哪能真的藏匿无形。何况木寅山庄长久来一直在与外界互通有无,能做到毫无消息走漏,只能说来过此地的人,都没能活着出去。这就是个有来无回的埋骨地啊!” 严鹤仪话锋一转,阿谀谄媚地道:“不过我相信以宋大侠过人的身手,再多机关布置都是雕虫小技。定然可以全身而退、化险为夷。” 梁洗听着不爽利:“你拍宋回涯的马屁?她连自己徒弟都不管,还能有功夫管你?” 严鹤仪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哪路神仙厉害我拜哪个。至于她管哪条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几人说话间,宋回涯停了下来。 严鹤仪眯起眼睛,远远瞧见尽头处照出一点橙黄的光线,压低嗓子道:“莫不是前面有人?” 宋回涯与梁洗同是抽出兵器,一左一右地并进。 严鹤仪往后退了两步,又怕离一人太远,呼救不及,思前想后还是贴了上去。() 待三人警惕地走到终点,发现原是一间无人的石室。 ?本作者退戈提醒您《回涯》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室内空旷,四面挂了几根火把,中间是一张简陋石桌,并无能藏人之处,更是安静,连脚步声都有回音。 宋回涯收起夜明珠,持剑走到附近的墙边。 墙上整整齐齐挂了许多木牌,依稀写着不同的名字。 梁洗随她一道看了会儿,不明所以地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宋回涯摇头,随手取下一块牌子挂在腰间。梁洗见状,有样学样,不过多取了几个,在腰上挂了一圈。 宋回涯错眼间,好似从高处扫见了她师父的名字,只是火光太扑朔,一个分神,已分不清是在何处。 梁洗在一旁絮絮叨叨:“这里方才应该还有人在。特意引我们前来,怎么不出来见面?话说与你一道掉下来的那个船夫哪里去了?别是淹死在路上了吧?” 她“喂”了两声,见宋回涯不搭话,百无聊赖地去往别处勘查。 严鹤仪抱着火把不舍撒手,担心梁洗好奇间误触什么机关,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宋回涯举起长剑,正打算将高处的几个木牌扫下来,便听见梁洗在对面放声大喊:“宋回涯——!宋回涯!你快过来!” 宋回涯说:“你叫魂呢?” 梁洗热切招呼道:“可不是吗?你看!” 宋回涯走去一看,只见墙上龙飞凤舞地用剑刻了一行字:宋回涯葬身之地。 她的名字上还被多划了两道,足见对方怨恨至极。 梁洗幸灾乐祸道:“宋回涯,原来这是你的墓啊。” 墙角尚落着一层灰粉,说明这字是方留不久。 看来谢仲初确在此处。 梁洗托着下巴,天马行空地分析道:“若这里是谢仲初为你备好的墓,而他自己却被你诛杀在此,那这究竟算是你的墓,还是谢仲初的墓呢?” 宋回涯一剑举起,挥在她脸前,逼得梁洗稍稍后仰,面无表情道:“这里究竟算谁的墓我不清楚。不过,它也可以是你的墓。” 梁洗:“……” 严鹤仪听得发笑,嘴贱一句道:“明知自己说她不过,还要说。你不是找骂吗?” 梁洗一掌拍他背上,痛得严鹤仪跳脚大叫。她冷笑道:“明知自己打不过我,还要说。不是欠揍吗?” 宋回涯想不到在这死气沉沉的地道里,他一人还能有闲情逸致玩闹,忍不住说:“你们两个真不愧是师徒啊。” 梁洗倒是淡定,沿着墙面走马观花地看,有种泰山崩于前不过掸掸肩的随性:“我就算是来日真的死在了这里,也算是跟宋回涯葬在一个墓穴。算不上亏。” “我呢?”严鹤仪敬谢不敏,连连摇头道,“三个人葬在一个墓,是不是有些过于古怪了?罢了吧,我还是想出去。” 动脑子的事,梁洗实在懒得出力, () 扯着嗓子干喊:“宋回涯,快看看你家墓怎么出去!” 她手持佩刀踱步到石桌边上,长刀下意识往地上一杵,半坐半靠地借力休息。 严鹤仪自是看不惯她清闲的模样,当下朝她走来,要轰赶她起身。 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石室深处的墙面上随之开出一道门。 严鹤仪顺着声响扭头望去,刚要惊喜地呼唤一声,脚下石砖忽而翻转,人还没迈步,便朝底部深坑坠去。 梁洗那块同是如此,她察觉脚底石块有异常晃动时,顾不上示警,按着桌面敏捷后翻,退至安全处。 正以为顺利躲过机关,严鹤仪危急中一把拽住她的脚踝,拉着她一道下落。 梁洗本能地甩了下腿,将人踢开,千钧一发之际试图攀住岩壁。可眼看着上方石板就要砸下,终是不敢冒险,主动松手掉进黑暗。 好在坑洞不算太深,左右不过两丈之高。 梁洗一脚蹬在墙壁上,减缓趋势,平沙落雁似地到了地面。侧耳听着上门岩板沉重运转,一层层合上通道,大抵共有四层。 梁洗听着脚边严鹤仪的惨叫,迅速以刀身丈量了左右宽度,随即一弯腰,将人捞了起来。 严鹤仪从腰间摸出夜明珠,一人隔着幽绿的光线,直眉楞眼地对视。 他叫梁洗踹了一脚,几乎是平摔在地,下巴上红肿一片,眼眶中水光氤氲,瞧着实在可怜。 梁洗熟视无睹地转过视线,抓着他的手朝前方探去,对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嘀咕道:“什么地方?怎么又有一条路?” 如今只他一人,严鹤仪再多怨气也得忍下,不敢与她争吵。 听出她语气中的意动,浑身抖了抖,赶忙说:“我看此地还算安全,不如站着别动,看宋回涯有没有办法。” 梁洗说:“宋回涯是你娘啊?你相信她还不如相信我!起码我是你师父。” 严鹤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自打跟着梁洗,天底下的苦头都吃了一遭,听她如此大言不惭,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我信你?相信你,我严家的祖坟都得让人给刨了!宋大侠——!” 阻隔住光线的石顶层层向上,空荡石室中,宋回涯举着火把过去观察那扇大门背后的通道,未觉出危险,回过头喊人,才发现那一厮须臾间都不见了踪影。 宋回涯心头发紧,站在石屋正中,高声喊道:“梁洗?” 无人回应。只隐约中听见一道极其沉闷的声音,像远隔着多重石板从地底传来。 宋回涯亦不敢轻举妄动,将火把挂回墙上,脚踩着每一处石砖来回试探。未找出关键所在。踯躅稍许,干脆独自往门外走去。 石道宽度可供三四人同行,挖得颇为曲折,登山似地盘旋向上。 宋回涯谨小慎微,但一路过去未遇见阻碍,倒是发现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走出约一炷香时,她听见了一阵细碎的人声。该是两名侍女在对话,可惜太不真切。 又走过一段,前方出现了沉稳脚步声。远近来回交替,背后还像是拖行着重物。 宋回涯斜靠在拐角的墙边,听着不远处诸般细微的动静,推测着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右手拇指扣在剑鞘上,正蓄势待发,肩膀叫人轻轻拍了拍。 对方从她肩侧靠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这人的脚步声有些拖沓,不像是个练家子,且分明是看见她站在此处才奔着赶来,身上也未带一丝杀意,是以宋回涯早早察觉,只是懒得搭理。只是烦他越靠越近,抬剑抵在他的肩头,将人顶开。 “你听见的声音不在前面,在上面。”那人说着绕到她身前,与她一样靠在墙边,提醒说,“也不是人走路的声音,是机关搬动的声音。哒哒哒。对吧?” 正是今日在岸边接引他们的那名船夫。 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眉眼带笑,眼神澄明,与她四目相对时讨好地扬起唇角,笑容里带着纯粹的欢喜。 宋回涯无动于衷,与他的热诚相比显得有些酷厉,问道:“你是谁?” 青年垂眸瞥向她腰间,竟是从容地冒出句石破天惊的话:“哦,我是你相公啊。” 宋回涯手中剑清脆一声出鞘。 青年点点下巴,示意道:“田水凉,我们三年前才拜堂成过亲的,怎么,你忘了啊?” 宋回涯扯下腰牌,看着上面的名字,长长吁出口气,朝他勾勾手指。 青年当真凑上前来,听她有何嘱托。 宋回涯一掌劈在他后颈上,干脆将人放倒。 “白费我许多功夫。”她嘟囔道,“这人什么毛病?” · 宋回涯打得不重,刚将人拖回石室,青年已转醒过来。 他摸着痛处,从地上坐起,见宋回涯正盘腿坐在桌上,来回翻看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物件,夸张抽了口气。 发现对方仍是置之不理,不由叫屈道:“女侠,你打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宋回涯研究着手头的一块玉石,平静道:“你木寅山庄在谢府设下如此狠辣的机关要灭杀我,现下同我说不是坏人?我反应稍迟钝些,这会儿就是被大卸八块的鬼魂在同你说话了。” “那是谢仲初养在我木寅山庄的药人。他从各处贫苦人家拔选有天资的孩童,明面上说是教习指点,实际过不了数月,便随意找个由头,分发一点抚恤的银两,将家人打发了,把他们关入山庄。” 青年半点底不留地将秘密抖落了个干净,指着喉咙说,“那帮孩童从小浑浑噩噩便被他灌药,嗓子大多烧坏了,只能说几个字。脑子也不清楚,只管听他吩咐。实话讲,我不曾见过他们几次。” 宋回涯指向墙边,自己的“葬身处”。 青年右手虚空舞剑,比划着澄清道:“那也是谢仲初干的。他假死逃入木寅山庄时气之不过,想到多年根基尽毁,还摆了具尸骨供在家中给人祭拜,便因激愤在墙上写下了这 么一句。好生愚懦,一把年纪了,光会在背地里涨自己气焰。” 宋回涯定定看了他许久,朝他招手。青年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处,飞速摇头。 宋回涯信手一抛,将佩饰还他,眸光转了转,压低上身,柔声问道:“大名鼎鼎的木寅山庄,就在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鬼地方?” “那自然不是了,天天缩在地底,谁人能受得了?”青年抛玩着手中玉佩,敞亮地与她讲解,“木寅山庄,是山上半座,山中半座。只不过无论是上山还是进机关阵,都得从前面的那条水路过。” 他拍着胸口邀功道:“若不是我偷听到消息过去接你们,你们从水里出来,怕是直接就进那边的机关阵了。” 宋回涯说:“我的朋友,方才在这里不见了。” “我说呢!怎么少了那两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人!”青年震惊道,“不应该啊。要找着入口也不容易,我不过是回去换了身衣服,他们就能误打误撞地掉进去?” 宋回涯道:“再聊这个无用,你赶紧放他们出来。” 青年遗憾摇头:“这里只进不出的。唯一的钥匙在我娘那儿,而出口在山顶。我看糟了,那里头危机四伏,百死一生。你朋友若是乱走,不定已经遇险。” 宋回涯深谙梁洗的癖性。乱走是必然的,但既然尚有一线生机,那应当还能支撑。 她思量片刻,旁敲侧击地道:“木寅山庄建这般凶险的机关阵,难道只是为了防人?” 青年好了伤疤忘了疼,见她态度温和,又颠颠地朝她跑来,听她问得含蓄,自己是不带半点弯弯肠子,直率解答道:“说是山庄,其实这里更像是一个宝库。” “宝库?”宋回涯精神一震,“放什么东西?” 青年拎着手中的玉饰在她眼前晃,笑道:“自然是放宝贝咯。” 宋回涯半信半疑:“你们山庄这么有钱?” “不是我付家的,是高家的。”青年忽生惆怅地叹了一句,“确切来说,从前应该是朝廷的。” 他两手往桌上一撑,在宋回涯边上坐了下来,晃着腿给她讲解道:“当年胡人击破边防,轰轰烈烈地南下,先帝惶迫不知所为,在近臣鼓动中,携带一干财宝,沿水路撤逃。泛舟渡河,走了一月有余,还遭遇反贼劫道,最终因忧思成疾,不幸病死途中。此时高清永,如今已是侍中了,护送幼帝及财宝一路逃至华阳城。待干戈平息,胡人退去,高清永才簇拥着新帝又灰溜溜地回京。只是这笔钱财呢,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避开众人耳目,流到了这儿。” 青年拍了下掌,绘声绘色地道:“后来高清永一路高升,官拜侍中。十多年来,华阳城附近又发生过几起税银被劫的凶案。因此死了不少官员、灭了不少门派。才能叫谢仲初能在华阳城里一家独大。而高清永也成了朝堂上说一不一的权臣。至于我木寅山庄,里头则堆满了金山银山。全是百姓的膏血。” 宋回涯挠挠眉尾,心情复杂到有些词穷:“你……” “你 是想说我一家不是好人?不要当着我面说!”青年率先抢断她的话,娓娓道来,“我付家自祖辈起,便是江湖最顶尖的机关大家。我父亲极擅巧思,机关术上造诣深厚,年轻时受朝廷嘱托,来这山上建一座隐秘的宝库。他彼时也是年轻气盛,想向天下人一展自己巧夺天工的本领,造一座固若金汤、后人无可逾越的机关阵,不思后果。结果这一建,就建了十来年。当年追随他的工匠陆陆续续都死了,他才开始后怕起来。可惜为时已晚。” 宋回涯缓声问:“你父亲死了?” 青年说:“早死了。如今木寅山庄只剩下我跟我娘,替他们高家守着这份不义之财。我娘呢,是个胆小些的普通人,什么家国大义,她就算死也全不了这声名,所以没有别的指望,只是希望我能活。” 宋回涯:“那笔钱还在这里?” 青年点头:“在啊。” 宋回涯坐正一些,说:“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青年耸肩,无所谓地道:“可能是我活腻了吧。谢仲初也在觊觎这份财宝,若是叫他谋得,我还不如将它们全部扔进海里去!女侠要杀他,我当然拍手叫好,鼎力相助!” 宋回涯眼神锐利地射向他,仔细推敲过他的这番叙述,质疑道:“你多住在木寅山庄,不该有人敢告诉你各中隐秘。你娘更不会。” “你还在怀疑我?宋大侠,我已是对你掏心掏肺了!你看我哪里像是个奸邪之人?”青年一脸受伤地道,“不过,确实是一位外面来的大侠告诉我的。” 宋回涯肯定地说:“人已经死了。” 青年的表情一瞬间沉了下去,显然叫她触了伤心事。怏怏不乐地转过身往外面走。 宋回涯跟了上去。 青年轻车熟路走过几个拐角,停下步子,在墙上一阵摆弄。 前方通道格局瞬时变转。 青年转过脸来,宋回涯以为他还要生会儿气,结果他巴巴地望着宋回涯,憋不住了似地问道:“你去过最北面的地方是哪里?听说你曾打得谢仲初跪地求饶,叫他颜面尽失,所以他才如此恨你,真的啊?” 宋回涯斜他一眼,说:“不知道。” 青年以为她是搪塞,又问:“你不留山上还有多少人?” 宋回涯说:“不知道!” “你别那么不耐烦嘛,同我说说话啊。”青年缠着她道,“我知道你叫宋回涯,我叫付有言。我们做个朋友啊。我从来没有朋友。” 宋回涯听着他温声恳求的语气,一个头有两个大,无力道:“你不是成亲了吗?” 付有言无辜道:“我娶的是个名字,给你拿走了啊。” “我还回去了!我怎么知道那挂满一面墙的东西,有没有别的用处。”宋回涯说,“你若是如此厌烦木寅山庄的日子,为何不干脆带着你娘离开?” 付有言难得少话,只闷声道:“上去你就懂了。”!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8 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本想记住这地下暗道的关窍跟路线,对方也未避讳,无奈诸多机关布置隐秘,且变化万千,非融会贯通,参悟不了其中精巧。是连依葫芦画瓢也做不到。 二人沿着层层向上的窄道不断登爬,走到那聒噪青年开始嘴巴得闲、疲累冒汗的时候,终于听见一声:“到了。” 付有言活动了下胳膊,将火把挂在墙边,两手按着一块石板,说:“帮我一把。” 宋回涯单手支着从他身后帮忙使力,石板随着粗哑的摩擦声翻转过去,露出外面的一片空间。 在地下这么耽搁一阵,天色已近黄昏。一缕鎏金的光线从侧面的窗口照进来,空中卷着股浓重的檀香味。 宋回涯跟在付有言身后走出去,四下匆匆扫视,随他走到外间,才发现这是他们付家的祠堂。 付有言给她打了个稍候的手势,取过几案上的线香,恭敬拜了拜,插到香案上。又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孝心就算是尽完了。 他走上前,指着一个牌位,示意宋回涯来看,说:“这是我大哥。我大哥七岁的时候发了场高烧,流水似的补药也吊不住命,撑不过两年便早夭了。” 宋回涯迟疑了会儿才抬步上前,两手合十匆匆一拜,定睛扫去,奇怪道:“你大哥怎么姓周?” 付有言未答,又指着边上一个牌位说:“这是我大姐。她是十五岁的时候死的。不过她自幼体弱,我娘早知她不能久命,能活到十五,已算不易。” 他手指往旁边挪去,续道:“这位是我二哥。他倒是无病无痛,生龙活虎,是以不听我娘劝告,十一岁时非要下山涨涨世面,趁着诸人不注意悄悄从后山溜走,结果不慎滑下山坡,磕到脑袋,不治身亡。” 宋回涯默然不语。 付有言向右一步,又说:“这位是我二姐。我也没见过她,听说是出生没几日便走了。寻遍名医也没保住。总归死得都很蹊跷。” 他拿起再边上的一个牌位,用袖口熟练地擦拭两下,略带轻佻地翻转过来展示给宋回涯看。 “这个就是我的牌位了。我父亲姓周,我本命叫周焰。我还没出娘胎时,我们这一家姓周的便只剩下我病弱的二姐跟一个我了。乡野间有诸多鬼神传说,我娘病急乱投医,什么都信一点,便遵从一些老人的古法,给我立了个坟冢,娶了个妻子,当是我已死了。自此之后我就跟着我娘姓。明面上管我父亲也不能叫爹,要喊叔。” 他把东西摆回去,又顺手擦了遍案上的香灰,自嘲笑道:“我娘不是没想过要走,纵然江湖上传得再不同凡响,说我木寅山庄是什么世外桃源,终究不过是权臣脚下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谁又愿意自缚于此,受枯燥岁月摧残,仅与山水伴身。再过几年,没了用处,连苟且偷生都做不到了。” 宋回涯也没想到,叫一众武林豪杰追逐探寻的木寅山庄竟是这样一番不堪说道的由来。 再看那一个个立在长桌上的灵位,竟无这一线缭绕的白烟自由。 付有言说起往事,愁情浓郁,声音渐低,近乎自言自语:“可笑我父亲,自以为逃出生天,晚年可以逍遥快乐,听听江湖上的美名,做避世而居的隐者贤士。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妄一场。过了两年毒发攻心,儿女相继病亡,才晓得厉害,又灰头土脸地回了这座自己亲手打造的囚牢。后悔也是晚了。” 宋回涯斟酌几许,手边铁剑撞了下桌角,声音引得青年回头,慎重说道:“你爹是已经死了,说后悔倒也不错。可你年纪尚轻,悲春伤秋还算太早。天生万物,各有各的活法,即便是功德传世的圣人,也不敢说,飘忽不定的蓬草,或是不见春秋的蟪蛄,就不配活着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即便是被判了明日要死,朝夕也争。” 付有言与她对视,望着她平静无澜而又坚定不催的眼睛,有种凝望着浩渺沧海,己身微小如粟的错觉。 心间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受她鼓舞而生出勇毅。只是明白意识到自己与她多有不同。极为神往,又有些微妙难言的怅惘。低下头,先行别开了视线。 “你说得对。无用思虑,徒显得我优柔寡断。”付有言强打起精神,扯起一个笑道,“我去给你找一身干衣服,你若是觉得这里难受,可以去那边的屋子等我。山上还有些别的‘客人’,你先别乱走。” 青年说着跑出门去。宋回涯顺着他所指的长廊,闪身去往隔壁的空屋。 坐下不多时,付有言便抱着身干净衣服回来。 这地方该是他常居之所,摆了不少他私人的物件,不经整理,散乱堆放在一处。 将衣服放在桌上的同时,付有言又将路上新琢磨出的古怪想法问出来。 “前辈,我听说,江湖上的高手都擅易容。你托身白浪,次次安然身退,也是凭着一手出类拔萃的易容术,所以世上流传有你千幅面孔,都不一样。那你现在这张也是假脸吗?”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时无话可说,只觉得梁洗有了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嘴跟脑子都比她更胜一筹。不想与他没完没了地较真,顺着他的话题,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自然,世人闯荡江湖,总要多带几幅面孔。” 付有言从角落一个箩筐里搬出一沓的画卷,铺开两张摆在地上,兴冲冲地问:“那你看看,哪张像你。这些都是我买的!” 宋回涯草草瞥了眼,不敢想这小子为此花了多少钱。随意指了幅,说:“这张画得不错。” 付有言弯腰认真看了两遍画上那歪眉斜嘴的人像,又回头打量起宋回涯,倒是比梁洗灵醒,淳朴地笑道:“你都是这样骗人的啊?” 宋回涯说:“你不信算了。” 付有言兀自乐呵,一脚踢开那些画像,甩着宽袖退出门去,报膝坐在前方的青石台阶上,迎面是一片枯朽的花圃,抬高了音调对屋内的人喊道:“宋回涯,往后我给你也建一个木寅山庄!” 宋回涯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听语气显然当他只是胡言:“我四海为家,又身无长物,要 这样一座宝库做什么?” 付有言立志甚远,拍着大腿畅想道:“我要做一个天下最好、最大的机关城。除了你以外?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天下谁人都进不来。这样你若遇到危险,便可以躲进去,再不必怕那些奸邪秽浊,乱贼攻伐。” “我躲进去我才危险,我怕我出不来。”宋回涯说,“何况,天下没有哪处能独自清净。合该是他们躲进阴沟里,凭什么是我要怕?” 付有言语塞片刻,又说:“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虽然彼时我还年少,但我答应她,凭此生所学,尽文韬武略,行正道,挽凋敝,熄暴悖。做能做之事,好好活出个人样来。我学不来高强的武艺,亦没有勇猛的体魄,可是我也想进不留山。你说可以吗?” 付有言说完忐忑地等待回音,然而半晌没听见动静,回过头唤了一声:“宋回涯?” 他站起身,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推门走了进去。 窗口半阖,屋内已空无一人。 付有言迈前两步,只能看见一株靠在墙边的白梅,乱飞似雪,片片随风飘进屋来。 天边一片橙红,微云残阳照得远处那立在房顶的人影好似一幅画,背着剑,转瞬随尘土而去,不见踪迹。 横斜的两三梅枝在一寸寸日落中暗去。付有言点了盏灯,没一会儿那烛光便被窗外的寒风吹熄。他低着头,坐在昏暗空荡的房间里,手中握着只笔,失魂落魄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案。 一双手举着个火折子从他身后伸来,橙红的星火点亮他面前的半截蜡烛。 付有言愣了愣,眼神随那燃起的火光一同炙热起来,喜出望外道:“宋回涯,你又回来啦?” 宋回涯“嗯”了声,退到窗外视角窥探不见的墙角处,将火折子收起来,说:“我出去大致逛了圈,你这木寅山庄弯来绕去的,讲究太多,我找不到路。” 付有言眉宇间喜气洋洋,没由来地开心,闻言更是得意道:“那是当然!穷极天下巧匠数十年心血,一点一滴才建成的木寅山庄。外来人本领再高强,一时也很难参破的。” 他正要起身,被宋回涯抬手一压,又坐了回去,一手搭着椅背,倾斜着身体认真听角落的人说话。 “是很厉害,可我现今无暇领教你这山庄的高明之处。”宋回涯的表情略有些严肃,浅浅挤出个笑,问,“你能不能帮忙拜托你娘,先把我朋友给放出来?那里头还有半个书生,武功嘛,大概只能跟野狗比划两下,我担心他真会出什么意外。” “我娘啊?”付有言面露难色,斟酌着措词道,“我娘脾性比较刚硬,轻易不会被人说动,她既已决定与谢门……谢仲初合作,我出言劝说断然无用。” 宋回涯不感意外,又问:“那谢仲初人在何处?” 付有言还是摇头,答说:“谢仲初为人谨慎多疑,惜命得很,与我娘虽为盟友,但称不上交心,不过是彼此利用、各取所需。他只在上山当日,以及一干旧友齐聚时露过面。平日都躲在暗室之中。那暗室背后便是藏宝地,机关钥匙只 在高家人手中。我山庄内的阁楼他是一步不敢踏足的,生怕成了我娘的瓮中鳖。” 宋回涯狐疑道:“他的一干旧友?” “是啊,为了来杀你。”付有言将自己偷听所得一五一十地转述,“无名涯上失利之后,他便一直在谋算万全之策,想亡羊补牢。此次借自己死讯,说是为你设下了三道杀机,绝不留你生还。” 宋回涯听得欲罢不能,不禁笑道:“说说。”谢仲初这脑子里的算盘,响的是不是水声。 付有言侃侃而谈:“这第一道杀机自然是谢府灵堂。你若敢现身,便有旁人以言词激你动手,进而名正言顺地将你伏杀。叫你身败名裂,抱恨终天。不过他好似有什么别的把握,总觉得你会避开谢府。 “第二个安排便是我木寅山庄的机关阵。能从阵中全身而退的人迄今未有。十多年前倒有一人闯入过山门,可出来时也是身负重伤。谢仲初料定你不能罢手,命毒人为你引路,诱你入局,自己作壁上观。 “第三关,是为防备你与那名前辈一样,绝处尤能逢生。趁你被机关牵制,请几名好友出面,替他斩除后患。” 付有言想了想,补充道:“说是故友,可听他们言外之意,多是受谢仲初胁迫而来。各有龃龉,彼此忌惮,连身份都不敢互相表露。是以谢仲初也藏头露尾,唯恐他们联起手来对付自己,诸事只叫我娘代为传达。” 宋回涯本以为是个臭皮匠在指点江山,当个不入流的笑话在听,届时还可以拿来当面奚落谢老贼两句,谁料听完叙述,来回推敲,自己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不由赞许道:“你别说,这计谋听起来环环相扣,并无疏漏,称得上是妙计。大有可为啊。” 付有言用力点头,殷勤吹捧道:“确实!我彼时旁听便觉得那谢仲初阴损毒辣。自己贪生怕死不说,处处借刀杀人,行事还不留余地。好一个没胆量的厚颜之徒!可惜,终是宋大侠你天地同力,更胜一筹,他再刁钻的算计,也要输得满盘皆空!” 宋回涯听着这马屁,觉得有种熟悉的味道。 付有言问:“我在河边接到你时,你身后跟了泱泱一帮人,你是不是先去谢府了?” 宋回涯颔首。 付有言拍手大笑:“看是他千虑一失,万没料到你真的会先去谢府掀他的棺材,否则灵堂上的布置该更周密一些,眼下这帮人,也不是早早聚在山上了。” 宋回涯也是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只能说,他谢仲初时运不佳,是天要亡他。” 估计谢仲初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天衣无缝的张良计,为何捞不上半条鱼来。 “那么,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宋回涯走出阴影,手中长剑随她动作甩出半截寒芒,清脆一声低吟,紧紧贴在付有言的脖颈上。 付有言脸上笑意未收,缓缓抬眸,从反光的剑刃,望向宋回涯冷漠疏离的脸。 她说话的语气还是温柔的,不如她的剑一般凛冽,表情中带着些难测的深沉:“谢仲初是为了杀我 ,山上那帮好汉是受他威逼。你娘是身不由己。那么你呢?付小郎君。你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违逆你母亲,来帮我一个外人?” 付有言一动不动,认真看着她,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出神,过了许久才道:“我只是不想看着我娘一步错,步步错。她与豺狼为伍,能得什么好结果?如今世人眼中的‘谢仲初’已经死了,若他脱身,我娘又如何能活??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宋回涯审视他片刻,眼皮轻阖,将长剑收回,复又扬起个亲近和善的笑容,装作无事发生,说:“开个玩笑。” 付有言气得颤声道:“我现在说的你就信了?!” “我是看你的反应,不是听你说的话。如若你真有这样的演技,那我受骗也是应当。”宋回涯嬉笑道,“与我这种人生气不值得的。你不曾听说过我在江湖上的恶名吗?这也是教你一课,小郎君,人心隔肚皮,少管我的闲事。别太相信我是个好人。” 紧跟着又问:“你娘在哪里?” 付有言一颗心还是半凉着,干涩答说:“你朋友既然替你入了机关阵,她那边能有察觉。她不知我出山的事,此刻该在竹园陪同那帮武林人士,若是机关一直不能将你杀死,我娘便会领着他们下山,亲自动手。” 付有言起身走到窗边,抬手示意她看。 山庄各处亮起零星灯火,月色照在覆霜的屋脊上,千里万顷都是朦胧的水色。 高低错落的楼阁之间,付有言领着宋回涯避开人群,从小路朝着山林北面走去。 越近竹林,人影越是稀疏。 走到半路,一阵错乱脚步声突兀从背后响起,宋回涯拍拍付有言的肩膀,他躲到附近的一棵松树背后。 远离光源,这树仅剩下一道看不清的影子。 不过一会儿,花丛远处,碎石路的尽头,快步行来几人。 两名仆役拖拽着一年轻侍女朝灯下走去,那侍女苦苦哀求,奈何两名壮汉不为所动。 宋回涯转出身来,尚未有动作,又一妇人从后方赶至,挥挥手命二人退下,温柔扶起跌坐在地的侍女,挽起她的袖口查看她的手腕。缓缓牵着她走到光亮处,示意她在一旁长凳上坐下。 “这几人行事好生粗鲁,都将你抓伤了。”年长些的女子宽柔道,“夫人命你去招待贵客,你躲在这里哭什么?” 侍女擦着泪,低声啜泣道:“什么贵客?蒙头遮面地不敢见人,哪晓得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 年长女人好声劝了两句,那年轻侍女只哭泣不应,末了壮起胆子道:“我听说他们这些人是来山庄杀人的,不定能生还。既是亡命之徒,对我等也视如草芥,去年三妹叫人抬出来时,姐妹们都看见了……我、我也怕。” 年长女人说:“你当年不还说谢仲初不近女色,瞧着是个好人吗?他带来的朋友,你该信他仁名,为何要怕?” 年轻侍女抽噎着道:“我……” 付有言按捺不住准备出去,宋回涯抬手将他拦下,无声做了个口型,推说不 急。 年长女人静了静,仍是轻声道:“你若实在害怕,不想留在我山庄,明日我劝夫人放你下山。” 侍女当下停了哭声。 宋回涯从树后望去,只能看见两人是在对视。 片刻后,侍女颤颤巍巍地往地上一跪,朝管事磕头道:“不要杀我,姐姐,我不想死!” 年长女子冷哼道:“两头总要选一端,不能怎么好处都由着你占。你在我木寅山庄过了几年富足日子,就忘了山下如今是何等光景?若不是夫人当年心善允你上山,就你这张脸,早被草寇掠到山上去,受尽生不如死的羞辱,哪里能容得你挑?” 侍女哀声乞求,泣不成声。 年长女人起身,缓步绕至她身后,垂眸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低伏着抽搐,厉声训斥道:“你在附近乱逛着想找什么?找小郎君?你若真见着了他,敢多说一句话,明日你的皮就该不在了。院外那些练武的毒人你不是没见过,与他们比起来,你这身细皮嫩肉,早该知足!” 说罢语气一转,又低声叹息着,道说苦楚,好言劝解:“那些武林人士的狠毒手段,你便是不了解,也该有所听闻。夫人若是能帮得了手,就不必亲眼看着几位儿女相继离世。你该知道她不是那般蛇蝎心肠的人,忍心瞧姐妹们在眼前受苦难,去换什么好处。这木寅山庄虽算是夫人的,她住在此处倒像是寄人篱下,能护得多少已是尽力。夫人连杀子之仇都得忍下,供着我等吃喝,难道你还要她豁出命去为你出头?那别的姐妹们怎么办?你仔细想想。” 侍女叫她说动,膝行着转过身来,抓住女人的手,压下哭腔,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夫人心善,也是身不由己。我去便是,姐姐别与我计较。” 女人弯腰将她扶起,这次一张巧嘴反没了声,说什么宽慰赞扬都尤似风凉话,只不停摸着她手背,垂首惋叹。 四野悲风呼啸,带着头顶青松一道摇动。宋回涯抬手拍去飘落的松针,待两人走远,才跟付有言走出来。 付有言神色纠结道:“我娘……” 宋回涯笃定道:“你娘不简单。” 付有言抬起头,表情焦灼中夹杂着些愠色,宋回涯知他误解,又说:“在这动荡江湖,人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带着你,孤儿寡母,能把持得住这样偌大一座山庄,必然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更不会如你所说,只为求人怜悯而活着。这样的人,单纯以好坏评判未免太过狭隘。我不是要在背后道她长短。” 宋回涯蒙上脸,手边按着把刚搜罗来的短刀,说:“走吧。付小郎君,多有得罪了。” · 诸人所在处,是木寅山庄最高的那幢楼阁。 高楼附近栽了一片雅静的竹林。庭前开出一片宽敞空地,此时灯火明煌,笙歌幽细。 两排座位共有十六七,有几张桌椅暂无人落座。在场宾客皆是遮挡眉眼,各自抱着兵器,在听场中歌姬弹唱。 付有言出现时,十数道凌厉目光一致射了过来。刀光剑影 似的眼神先是落在前方的付有言身上,见他弯腰行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乖巧对着上首付丽娘喊“母亲”时,紧绷的情绪稍有松缓,又转向后方的宋回涯。 山庄内的一干毒人平素也会掩面。众人见她紧跟在付小郎君身后,目不斜视,只以为是付有言的贴身护卫。 加上宋回涯身形偏瘦,刻意收敛气息,步伐中并无高手迹象,身上又是佩刀,考量过后,便不再关注。 付丽娘同在惊疑不定中端详着宋回涯,暗忖这冒出来的神秘人是谁。可碍于诸人在场,不敢当面道破。坐立不安地直起上身,板着脸,厉声骂道:“你来做什么?滚回去!” 付有言一声不吭,兀自找了个最末排的空位坐了下来。宋回涯立在他一步之外,不动声色地打量在场诸人。 能被谢仲初自暴其短找来的狐朋狗友,在江湖上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不定都记在她的书上。蒙着张老脸,倒还知道耻于见人。 时已入夜,天寒地冻,这帮浑人宁愿挑灯在外间饮酒,亦忍着不去屋内取暖。看是木寅山庄的机关之名确实威震八方。 付丽娘站起身,正要走来。 宋回涯抬手搭上付有言的左肩,手指贴着他的皮肤,眼睛直白回视上方妇人,指尖则指向对面某处。 付丽娘身形轻晃,双足定在原地。 晦暗烛光照不出付丽娘惨白的脸色,可看她身形僵硬缄默不言,众人还是觉出一丝微妙的反常。不等深思,又听见付小郎君清脆喝了一声:“你放开她!” 众人顺着他视线望过去,见是一武者怀中揽着年轻侍女,正在给她喂酒。当下注意力全被引了过去。!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 :, :, :, :, :, :, :, :, :, :, :, :, :, :, :, :, :, :, :,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59 章 逢君拾光彩 武者抬起头,远远与付有言对了一眼。俨然不将这年轻后生放在眼里。 听他出口警告,不仅未有松手,反加重了力道,圈在侍女腰身上的手臂猛然收紧,逼得侍女痛呼出声。 “放肆!” 付丽娘的怒喝声几乎与宋回涯一脚踩踏桌案的震动同时响起。 宾客们迅速调转了目光,仓促中不知该先看哪方,见付丽娘脸上也有些未收起的迷茫,一时辨不清她这声怒斥是对的谁人。 两人相隔本也不过丈远,宋回涯穿过走道,三两步便接近了男子。身形前倾,猝然探手抓去。 武者早有防备,肩膀朝后一斜,避开她的试探,同时右脚蓄劲高踢,踹飞面前的矮桌,全然不顾及怀中是否还有个婢女。 宋回涯手掌方向顺势偏转,掐住侍女的手臂,将人带了过来。横过左臂,以手肘挡开翻飞的桌案。 一应杯盏餐具尽数砸落在地,就近的两名好汉见状早早躲了开来,才没叫四溅的酒水波及。 那武者见宋回涯动作间顾此失彼、浑身漏洞,本领不甚高强,心下放松警惕,不等她站稳,腰间佩剑随之出鞘,须臾间贴近,朝她胸口刺去。 宋回涯眉梢抽跳,这才出刀,刀锋自下斜劈而去,堪堪抵住对方袭来的利剑。 可执刀的左手似是力绌,全然不能招架,被逼得后仰时将怀中侍女摔了出去,匆匆拧过身来,以另一手托住刀刃,方将那迫近的剑势阻下。 侍女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爬起来不敢多停,快步朝付丽娘身边跑去,哭着喊道:“夫人!” 付丽娘顾不上她,趁那二人缠斗,步伐慌乱地朝付有言赶去。 付有言飞速瞥一眼靠近的母亲,再次急冲冲地望向宋回涯。见宋回涯三两招间已落于下风,现下唯能勉力支撑,不知她内里深浅,恍以为是谢仲初请来的这帮亡赖手段太过厉害,她一时托大,此刻进退两难,心下狠狠为她捏了把汗。 正焦眉苦脸,踌躇着是否要帮,手腕忽然叫人死死掐住。对方的指甲一道抠进肉里,付有言疼得面皮颤抖了下,小声叫了句“娘”,又听得场上相继传来几l声惊诧的抽气声。 那武者对宋回涯多有轻蔑。几l个来回,见她技巧、力道、内息,俱是平平无奇,无一拔尖之处,最要紧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招式变转间多了分倨傲,大有羞辱逗弄的味道,放缓了杀机,朝她衣襟挑去。 那把不入流的朴拙短刀,似是受他惊吓,跟着僵硬了一瞬,攻势略有收敛。待调整过来,凑巧便擦着他的剑锋滑了过去。 武者瞳孔骤然一缩,大感不妙,不待后悔,那刀锋微微偏转,已利落砍下了他整个手掌。 鲜红血液霎时飙溅开,中年武者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宝剑落地,才感觉到无尽的痛楚从断裂的手腕上传来,嘶吼着发出连连惨叫。 场上见了血,原本还置身事外、悠闲看戏的一众侠客纷纷起身。抄起手边兵器,裹着身肃杀之 意瞪向付丽娘等人。 宋回涯提着刀,不看地上人,第一时间退回付有言身侧。 付丽娘尚未来得及开口,宋回涯在衣服上拭去刀刃血渍,先行抢断道:“夫人放心,我自不会放任小郎君的安危于不顾。只是这厮欺人太甚,断不能纵容!()” 获救的侍女面色惨白,六神无主地望着她,认不出她是谁,低着头忐忑贴向付丽娘。后者面色难看得骇人,斜递来一个眼神,那眸中的戾气将她吓得一个哆嗦,当即跪倒在地。 对面一干侠客闻言,声音雄浑道:你们木寅山庄这是何意?图穷匕见,要与我等过过身手了??()?[()” “莫不是诸位先要与我木寅山庄过不去的吗?”宋回涯深深看了眼付丽娘,手中长刀横斜,金属刀片上光移影动,闪过付有言的脸,一字一句道,“我这才想要试试我的刀,看能不能杀得了人。” 付丽娘怒火中烧,横眉冷视,听出她语意中的恫吓,还口口声声打着木寅山庄的名号,与对面诸人挑衅,恨不能生啖活吞了她。 宋回涯缓缓别开视线,昂首挺胸,错步挡在付有言身前,义正辞严道:“诸位皆是应谢门主之邀前来共戮敌贼的英雄,难道我木寅山庄就不是吗?缘何诸位进我山门,不说敬重,就连正眼相待的姿态也不曾有?不如将谢门主请出来,问问清楚,我木寅山庄是哪里短了他一头?” 一男子冷笑道:“好啊,那你就将他请出来,别缩头缩脑地藏于人后。” “不正是你木寅山庄要庇护着他吗?” 付有言反握住母亲的手,对她四目相对时,神色恳求地点了点头。 付丽娘见状,胸口邪火冲涌,怒极反笑。 此人是否有意挟持先不论,他儿子倒是主动往刀口上撞的。 付丽娘紧抿唇角,深提口气,以理智将诸般冲动念头压下,对身旁仆从轻声耳语道:“速去传信,就说他等的人在山顶竹林,现下要见他。” 仆从稍一欠身,小跑着离开。 冬风撼竹,万籁有声,宋回涯的话音明朗而威厉:“在下不知诸位好汉与谢门主有何恩怨,可若是欺我山中无人,便要将这怒气迁到我木寅山庄的头上,在下就是拼个玉石俱焚,也绝不容许尔等践踏我主的脸面!” 付丽娘忍无可忍,低声喝道:“够了!” 受伤的武者撕下衣摆布料,绑住伤口止血,以左手捡起地上兵刃,咧着嘴阴恻恻地笑道:“分明就是跟在谢仲初屁股后头狂吠的一条狗!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与我等发难——你主?我呸!你床上的主子还是——” 付有言叱道:“阁下嘴巴如此肮脏,还想活着走出我木寅山庄吗!” “哈!听见没有!”武者对众人挥舞着手臂,恨声道,“他们本就不打算留我们活路!这才是真心话!谢仲初是什么卑鄙货色,你们谁不清楚?叫他咬上一口,被啃得血肉模糊也不能摆脱!这回说是最后一次求我等相助,我看是要我等最后一条命还差不多!如今受伤的是我,你们若由着他 () 们逐个击破,那就大家一道受死吧!进到机关阵里,任她随意摆布!()” 阁下先前所作所为,莫不是将我木寅山庄当成什么勾栏院坊?我家小郎君分明已严词制止,阁下不仅置若罔闻,还要当面逞凶。我出手制止,亦是阁下先动的刀剑!()” 宋回涯说着偏头以眼尾瞥了眼付丽娘,再看向面前那武者时,眸中杀机炽盛,声调高扬道:“若都这般不叫辱蔑,想是阁下根本不屑于跟我木寅山庄讲道理。那在下自然不惜豁出命来,与阁下拼个高低,争一争对错。至于旁的什么理由,想是阁下自己心胸狭隘,惶恐不安,才硬要推到我家主子头上吧?” 一众侠客各怀心思,两边都未马上搭腔。 虽说木寅山庄在江湖上确有凶戾之名,可数人上山之后,发现撑门拄户的不过是一柔弱妇人,难免生出几l分忽视之心。 这几l日见她忍气吞声,款待周到,险些忘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其实有一半都系在了这个人畜无害的女人身上。 付丽娘察觉到诸人猜疑的目光,别无他选,只能出面说道:“我与诸位一样,不过是为一事有求于谢仲初,才不得不受他驱策,却与他不是一丘之貉。我不知诸位来历,更不知诸位是否留有后手,何必冒此风险,替他谢仲初谋害一群高手?相比起来,该是木寅山庄忧虑更大才对。大敌当前,这位兄台恶言挑唆,倒才是居心叵测,用意不良。” 她瞥向宋回涯,意有所指道:“我庄中护卫多擅机关巧计,武学造诣上是何等水平,各路英雄该自有决断。要重伤一名身经百战的江湖前辈,想也是不易吧。” 受伤武者暴跳如雷,气势汹汹道:“你这贱妇,你胡说什么!你想说老子是故意受的伤?!” 付丽娘惊恐后退半步,低下头,掩藏神色。 宋回涯挪步挡住她,从她脸上扫过一眼,缓声道:“夫人莫怕。我定护你周全。” 众人闻言,心下起了计较,觉得不无道理。 断去一手,便有理由不下机关阵。如此既可以避开宋回涯,又不怕阵中横生变故,无端殒命。 浓云招来,月色掩蔽。 庭前站了数十人,呼吸间又静得出奇。 直至左侧一人闷哼一声,打破沉寂。他兀自坐下,将兵器横放在膝上,说道:“整日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喊打喊杀。我今次来此,只为做一件事。你要报仇只管去,但休要将我扯进你自己惹的麻烦里。” 另有侠客跟腔道:“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可都死到临头了,还是连自己身下二两肉都管不住,活该叫人剁了只手。” 受伤武者气得两眼发黑,摇晃着身体,尖锐讽刺道:“哦?听起来这位兄台是个浩然自持的君子啊。怎落得与我等邪魔外道为伍?敢不敢报出自己姓名?看是哪个池子的王八!” 有人听得笑了,抚掌唾弃道:“好好好,谢仲初将我等人扯到一块儿,真是有够热闹!若是真见了宋回涯,若她还是一尊杀神,诸位该不会反转刀口,先杀了自己人,向 () 宋回涯告饶求好吧?” 受伤武者叫出他名:“南山老樵,别以为我认不出你!” “认出又如何?老夫会怕了你?” “行了吧,要不要自己人之间先打一架?” “谁同你是自己人?” 一众人争吵起来。可惜吵不过两句,先前挑起话题的青年便自发息了声。 受伤武者见诸人不肯出手,亦是不敢树敌太多,叫嚣两句,闭上嘴,坐下调息。 宋回涯心生遗憾。 可惜了,没再多几l个不长眼的,好叫她趁乱先杀了。 宋回涯收刀归鞘,转过身,对着付丽娘笑道:“夫人。” 她正想请人借一步聊聊,边上一侠客率先出声道:“请问付庄主,宋回涯现下身在何处?” 付丽娘注视着宋回涯。火光漾漾,人面朦胧。她几l经自控,方将眼神从她脸上挪开,若无其事地与那侠客道:“我需回屋查看,是第几l间密室中的机关被人触动,方能知晓。” 那侠客说:“我随夫人同去。” 付丽娘走向身后的高楼,推开大门,只在门口粗粗扫了一眼,便退回来,说:“还在入口处不远。诸位可以再等等。消磨他一些精力,再入阵不迟。” 侠客说:“我看别等了,夜长梦多。再等下去,宋回涯不一定死,我等恐要起了内讧,自相残杀了。不如早些了事,各自回家去。” 另有几l人靠近,赞同道:“从夫人说宋回涯入阵到此时,该过了有近一个时辰了。待我等入阵,还有的是时间好消磨。纵她宋回涯一身的钢筋铁骨,经过这半宿磨砺,也得元气大伤,如何与我等相争?这便入阵吧。” 宋回涯默默点头。 侠客说:“请夫人开道。我六人先去。山上的兄弟留着压阵。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再请下来相帮” 付丽娘尤在寻找理由,那边宋回涯开口道:“夫人不便前去。” 几l名壮汉表情骤然肃厉,以为木寅山庄的人意要反悔不肯陪同。 宋回涯迟疑地劝道:“夫人,留小郎君一人在山上,不大合适。外头留着的那些人,我……怕力有不逮。” 一男子哂笑道:“这位姑娘,先前不是豪放得很吗?” 宋回涯低眉敛目道:“不如我陪小郎君入阵,夫人留在山上操纵机关,协助我等。” 众侠士一听,眸中精光闪过,欣然同意:“好!就如此!” 付丽娘不假思索地回绝:“不可以!我不管你打的什么心思——” “娘!”付有言出声道,“我可以下去。” 付有言身量很高,站在母亲身前,已要对方抬头才能直视。可身上平易的气质显得太过温和,在付丽娘强势气场的映衬下,总是容易叫人忽略。 只有付丽娘清楚他与自己一脉相承的执拗与顽固,急于打断他的一身反骨,暴怒道:“此处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娘,我不是 孩子了。”付有言说,“您不也不听我的劝告吗?” 付丽娘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滚回去!你别逼我当众给你难堪!” 付有言心如止水,目光柔柔地看着她,说道:“娘,他是骗你的啊。你听他说那些谎话,好似句句肺腑,可你也听出来不过都是空许。你又怎么会相信他?” 付丽娘阴沉喝断:“闭嘴!” 付有言望着她的眼神透出悲悯,笑了起来:“便是往简单想,他们哪里能容你我母子二人久活?一线生机都不会给的。世上不会有那样的药,解不了我的毒。他谢仲初更给不出。” 付丽娘再难自控,嗓音凄厉道:“都说是什么致命的奇毒,凭什么她宋回涯能活,你就不能活?!” 宋回涯面色稍动,忖量片刻,不得其解。 旁听的众人倒是明悟:原是为了治病,叫人拿住命门。 看来付丽娘对其子割舍不下。而这小郎君性情单纯,颇好拿捏。 付有言惨笑着道:“娘,都是报应。我付家人,既为伥鬼,配不起长命百岁,一世安康。” 付丽娘勃然大怒,压抑了整夜的情绪再难克制,抬手抽去一巴掌,厉喝道:“那你就不配做我付丽娘的儿子!” 她出手太狠,宋回涯想拦,没有拦住。 付有言抬起头,擦了擦唇边的血,仍是不知悔改,回避着视线,轻声道:“对不住,娘。” “滚——”付丽娘胸膛剧烈起伏,尖声吼道,“滚!” 付有言伸出手。 付丽娘摸出一串钥匙,凶狠砸到他的脸上。 宋回涯抬手接下,上前半步,躬身行礼,郑重说道:“多谢夫人。我定然会带小郎君,安然归来。请夫人宽心。”!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60 章 逢君拾光彩 这座竹园旁的楼阁大抵只为操纵机关而建,厅内空空荡荡,仅摆有几l张桌椅。高逾三丈,二层环绕着一圈狭窄的围栏,高处的墙面被一层厚重的黑布遮挡,顶端以铁链悬挂着一个装满兵器的方形机关,叫这中空的楼阁有种冰冷而古怪的肃杀之意。 宋回涯随付有言走进去,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周遭的布置。 机关阵入口的钥匙设置得颇为奇异,是由多把钥匙拼接组合而成。付有言背对着大门,摆弄着手上的几l枚铁片,顶着付丽娘如有实质的目光,浑身肌肉紧绷,有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他将拼成一块方形的钥匙塞入墙面的凹槽之中,墙背面传来沉重的推移声,随即现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付丽娘见他心意决绝,强硬的语气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半是劝求,半是威逼:“付有言,你若是现在回头,娘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付有言抬了下头,那些缠绕在身上的彷徨好似顷刻间消失了,态度坚毅地说:“娘,我要的不是回头。” 他率先走进去,身后几l人跟着步入密室。 石门缓缓阖上时,付有言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对瞳孔中映出付丽娘欲言又止的失落面容,以及对方举步又止的慌乱身形。 母子二人彼此相望,未能出口的千言万语,俱在关合的石门背后归于沉寂。 “小郎君?” 石阶下的侠客催促一声,付有言这才掉头下行。 通道两侧的火光晦暗而迷离,犹如被流动的河水浸过,照出的影子亦是模糊不清。 众人皆沉默寡言,彼此相距一个身位,在一阵衣料的摩挲声中朝前走动。全神戒备,连脚步声都传不出些许,唯有墙上缥缈的影子在摇晃。 直至一扇石门横档住众人的去路。 付有言停了下来,用手指触摸着孔洞中的纹样,调整手中的一串钥匙。 宋回涯侧身而立,挡住诸人窥探的视线,抬手挥了挥,示意他们稍稍朝后退去。 肯随他们下机关来的几l名武者都是识趣人,好脾气地退到十步开外。 宋回涯靠在门便,压低了嗓子,询问道:“你娘先前特意提我的名字做什么?” 付有言心不在焉地笑道:“江湖上传得玄乎。说你当年中了什么不解之毒,气都断了,后来寻得了什么能解百毒的灵药,又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 “是吗?”宋回涯暗暗心道,她在地府里别是有什么亲戚吧,否则命怎么这般大?刀尖上来回滚了几l咕噜,还是生猛五匹的。只左手不大好使了。 宋回涯歪过脑袋,以便观察他的表情,说:“如果你帮我,是为了寻药的话,那对不住,我当真不知道。” “没关系,我本也不报什么希望。”付有言站得累了,原地盘腿坐下,“这等传言听来荒诞,黄毛小儿都没几l个会信,是我娘太过心切,才着了谢仲初的道。不过她多年指望尽在于此,又岂能不信?” 宋回涯跟着半蹲在地,手中短刀在墙壁与石门上分别敲了敲,百无聊赖地摸索一阵,又问:“你中的是什么毒?()” 不知道。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毒。这是给我父亲的教训,他们自也不可能告诉我。?()_[(()”付有言自嘲地道,“他们那些上等人不就是这样的吗?分人以三六九等,喜欢看人卑躬屈膝,自认低贱。你若是敢抬眼,他们便觉得大不敬,动动手指,像一座大山倾塌一般地朝你头顶碾来。心里头盼着你死,却不马上要你的命,逼着你为寥寥无几l的活路,对他们感恩戴德,降志辱身。等叫你再不能抬头了,丧失一身的气性朝他们叩首,如此才能满意。然后你便可以去死了,也只能死。” 他再豁达,佯装洒脱,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动了怒火。 “我从来知道的。我们越是想要什么,越是拿不到,那些他们都会狠狠捏在手里。何苦要做别人眼里的笑话!” 只几l句话功夫,付有言的一边脸已肿得老高,脸上带着清晰的掌印,唇边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渍,见宋回涯一直盯着他,扯起唇角笑了笑。 这动作牵动了他脸上的伤口,使他笑容里有着哭一般的颓丧。不过眼眶中里有些未散的水光,一双眼睛在暗室内也显得尤其明亮。 宋回涯心绪复杂,再次允诺道:“我会平安带你出去的。届时你再跟你娘好好聊聊。天无绝人之路,别说什么叫人伤心的话。” 付有言笑着点头:“嗯。” 他把装好的钥匙嵌进去,石门冉冉往上升起,同时后路叫一堵新出现的土墙截断。 宋回涯起身,望向倾斜的走道,正欲招呼付有言上前,回过视线,见他眉头紧锁,似有难色,也是凝重问:“怎么了?” “听这声音……”付有言迟疑稍许,见后方武者已经靠近,又摇头说,“没什么。想是我多虑了。先走吧。” · 月色茫茫,天边的积云与山中的竹林连成一色,先前停歇下去的乐曲声又一次在庭中响起。 婉转悠扬的歌声飘进屋内,时断时续的吟唱更显得凄哀。 仆从拿着信件推门而入,发现桌上的灯不知何时熄了,仅剩下墙边的几l盏幽微烛火。 付丽娘正坐在明暗之间,失魂落魄,一动不动,脸上泪光如水,不住往下流淌。 仆从收回脚步,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喊:“夫人?” 付丽娘缓缓转过脸来看他,只见门口灯火下一佝偻着背的单薄身影,低低地笑出声道:“我在木寅山庄守的这几l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怎么觉得,我一定要听他的话?他又懂什么?” 她不是要等人回答,自顾着倾诉道:“我自幼乖巧、贤良。听从父母之命,十六岁成亲。周郎比我大八岁,我仰慕他,顺从他,事事皆如他意。为他生了五个孩子,由着他用一身才华,建下这个巨大的坟冢,将整个周家都埋进里头!而我,还要一辈子在这里守着他跟我儿女的尸骨!” “夫人! () ”仆从碎步上前,忧心忡忡地说,“小郎君会没事的。” “哈哈哈!”付丽娘癫狂似地仰头大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另一番的悲痛欲望。 她眼神中的痛苦几l乎要溢出来,人好似被怨恨的火焰给点着了,脖子、耳朵上的皮肤跟着红了起来,一颗心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观我一生,半世水中石,半世溪边草。自以为生于清波,无所缺憾,结果夫死儿亡,所求皆空。只能任人践踏,攀岩附生。” 付丽娘扶着桌角站起身,将桌上东西一把都挥了出去,笑容变得狰狞而凶狠。 “可我付丽娘,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别人?凭什么他人能坐庙宇、掌风云。而我只能做流萤,夜行于世,不见天光?!” 桌上杯盏碎成一地的瓷片。付丽娘看也不看地往上踩去,朝他走来。仆从大惊失色,赶忙跑过去清理。 付丽娘魔怔似地道:“我不能什么都没有。我不能什么都没有!” 仆从用手将碎瓷扫开,见付丽娘停住了不动,仰起头朝上看去。 付丽娘抬手擦去脸上的眼泪,那些浓勃的、尖锐的情感,都在短暂的爆发后消失无形,不见半点先前的黯然与疯魔,只有日复一日被打磨出的,叫人看不透的深沉跟稳重。 她垂下眼,好似先前的画面不过是假象,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坚不可摧的威严样貌,问:“谢仲初回信了么?他愿不愿意出他的龟壳?” 仆从两手捏住腰间的信封,犹豫着要不要递上前来。 付丽娘伸出手,说:“给我。” 仆从战战兢兢地将东西放了上去。 付丽娘拆开信件,借着微末的光线,一目十行地看完,面上泛起阴狠的冷笑。暴戾地将纸张揉成一团,再撕成碎屑,洒了出去。 付丽娘说:“告诉谢仲初,我儿子在宋回涯的手上,他还想置身事外让我帮他杀人,那是痴人说梦!要么他自己滚出来,要么就等着和我一起死!” 仆从应了声,后退着准备出去回信,付丽娘又改了主意,抬手将他拦住,说:“不。我自己给他写。” 她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口,望向庭院中流转的人影。 管弦乐声高低起伏,付丽娘跟着哼了两声调子,思绪飘忽在河汉青天外。 片时,她终于从游魂的状态中抽离,心下最后那点柔情也荡然无存,抬起手轻轻往下一挥。 后方仆从会意,阔步走向墙边,沿着木梯登上二楼,掀开黑布,扳下机关。 楼阁高处传来“咔咔”的响动。那些滚动的杂音在夜色中尤为刺耳,霎时打断了庭前的乐曲。 “糟了,该是机关阵中出了问题!” 一群侍女匆匆扔下乐器,朝着大门迅速冲去。还有人哭着喊道:“夫人!” 眨眼间,空旷庭院便只剩下一干武林好汉。 几l人互相对视,这才醒过神来,觉出一丝危险来临前的反常。可脑子仍是一片混沌,昏昏沉沉地难以转动。 “怎么回事?他们跑什么?” “这酒……这酒气,怎么这般熏人?老夫一口未喝。” “该死!那贱妇不安好心!” 数十台弩机扣动的声音在这一刻重叠,暴烈的破风之音彻底撕破长夜的宁静。 箭矢如雨,从上空疾射而来。 一侠客厉声大骂道:“那贱妇!她要动手杀人!” “贱人!你岂敢!” “谢仲初!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密密匝匝的飞箭在夜色中难以捕捉,只能看见金属的箭头在烛火下倏忽划过的一点冷光。 众人挥舞着手中兵器,荡开乱箭,立起桌案试图用以阻挡。 可那箭矢的力道竟是直接穿透了木板,而矮桌又叫人动过手脚,挡不住两箭便裂成多块碎小的废板。 不多时就有人被射中四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即被紧随而来的箭阵扎穿,扑倒在地。 其余人眼明手快,反身朝着竹林的方向快速奔去。 青翠挺拔的绿竹之间,缠绕着一道道不易察觉的丝线。 冲在最前方的武者放缓速度回头去看,似是有夜间的露水洒在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他半抬起手准备去摸,脖颈处汹涌飙出血来,而头颅已向后飞了出去。 星辰罗布,从层云遮掩中游出的孤月再次投下一片清辉,照出丝线上成串的血珠。 风声过处,环佩轻响,一片冷清。 一群仆从惊魂未定地站在长廊上。 付丽娘关紧窗门,声音无波无澜地道:“点灯。我来给谢仲初写信。”!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61 章 逢君拾光彩 谢仲初泥塑似地坐在暗室中,闭着眼睛听周遭诸般细微的响动。隐约觉得外面是在下雨,耳边有淅淅沥沥的雨脚声。理智却也很清楚,这间深入山体的密室,断不可能听得见山上的风雨声。 过于安静、封闭的空间,叫他逐渐生出些光怪陆离的幻觉。即便屋内点满了灯火,依旧叫他有种昏昏沉沉、如坠万里深渊的溺毙感。 谢仲初睁开眼,去看靠在墙边的铜镜。 不知外面如今是什么时辰,受焦灼情绪的折磨,他已长久未曾入眠,每一个时辰都浑似被拉长了一倍。 此刻镜中人衰老的面容满是憔悴,骨骼轮廓勾勒出的阴影投在他苍白的脸上,叫他真好似个不人不鬼的活死人。 谢仲初扯起嘴角,对着铜镜展露出一个微笑。 干瘦老者的唇角跟着生硬上扬,眼神中的阴狠近乎要渗出寒意,隔着一面发黄的铜块,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饶是谢仲初自己,也对如今这凶神恶煞的面目感到一丝惊诧。 正魂不守舍之际,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动顺着墙面往下传递,一枚竹筒从墙边的孔洞滚落至他的桌案。 任意的风吹草动,都如同在拉扯他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谢仲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吸了口气,拆出里面的纸张查看。发现是付丽娘给他递来的消息。 对方字迹潦草,可见落笔匆忙。语气不善,已是躁狂。 “我儿在宋回涯手上,你若不信,非要与我试探,那尽管袖手旁观。我必要先护得我儿命在,其余事莫怪我自作打算。 “你请来的那帮废物已被宋回涯打杀大半,她还有两名同伙,如叫他们会合,闯出此阵,告知武林众人我木寅山庄所在,那你谢仲初纵是有三头六臂,又哪能苟得命在?” 谢仲初将纸张对折,送到火上,看着火舌舔舐着卷烧上来,脊背往后一靠,疲惫地坐着思索。 不多时,又一枚竹筒滚落在他面前。 依旧是付丽娘的字迹,不过这次信纸上多了一道带血的掌纹。 “与宋回涯同行者正困于山下机关。你可去挟持那二人上山,逼迫宋回涯放回我儿。” 谢仲初看了两遍,照例将纸张放到火上焚烧。 他端起灯盏走到门边,一手贴上冰冷的大门,又担心付丽娘所言不过欺诈,只为诱他出这密室。 那女人老于世故,绝非良善之辈。看似脾性耿直,甚至有些冥顽不灵,实则狡诈圆融,尤擅趋利避害。 能叫高清永选作最忠实的看门狗,替他守这万贯家财,又岂能真的没有獠牙,不会咬人。 她与谢仲初分明是同类人。只是她的勃勃野心被按死在了木寅山庄,时刻有把刀悬在她的脖颈上,叫她疲于奔命,只能求生。 谢仲初不相信人性。尤其是不相信与高清永为伍的人。 他停在门口徘徊不定,推敲着各种细节,妄图找到蛛丝马迹。墙边又传来动静。 这次落下来的是个重物。 谢仲初靠近过去,闻见了股淡淡的血腥味,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截断臂。 血液浸满了衣衫,还未干透,于是也沾上了他的皮肤。 谢仲初头皮发麻,甚感晦气地将东西甩了出去,心里大叫:这女人疯了! 他举着灯房间里打转着走了两圈,右手五指微张,手心粘腻的触感不停刺激着他的大脑。 片刻后他再次走向那截残肢,就着火光检查它的切口。 血肉模糊的伤口处混着不少碎裂的骨片,该是行凶的兵器不算锋利,但此人下手颇为利落,仅凭余劲便将手腕剁下,确是高手所为。 看来付丽娘言语不尽数是假。宋回涯当真避开了机关,潜入山上大开杀戒。 谢仲初一张脸黑得滴水,血气上涌,额角青筋分明暴突。绸缪良久的棋局竟是盘盘落空,一字未落!那层层垒砌的压力,如同千仞山峰扛在他的肩头,叫他再难镇定。 他深吸一口气,无措地踱步,恼恨之余还有从心底翻腾而起的迷茫与畏缩。 听见那头又传来什么物品掉落的沉闷响动,以为付丽娘还在往他这里抛尸,心头更是邪火燎原,充斥着想要杀人的邪戾之气。 谢仲初朝上空咆哮道:“付丽娘!你够了没有?!” 东西堆叠起来,发出金属撞击的低鸣。 谢仲初定睛细看,见是数把兵器。 他自己请来的人,即便那群武者来时未带什么名兵利器,可江湖人对刀剑最是关注,交谈中扫过两眼,也能认得。 的的确确是他找来的故友。 死了那么多人? 那么多江湖成名之辈,杀不过一个宋回涯? 谢仲初不敢置信。 他心底冒出个念头,怀疑付丽娘许已倒戈,在帮着宋回涯屠杀山上英雄。 很快这想法便叫他自己反驳,觉得太过无稽之谈。站不住脚跟。 此时山上又来一信。 谢仲初放下灯盏,飞速打开。 付丽娘说:“宋回涯挟持我儿入机关,已是负伤。你那帮朋友现今不肯再出手,决意离去。谢仲初,你来我木寅山庄若只想做狐鼠之辈苟缩度日,算我看错。但我儿若死,我便敞开机关大阵,请宋回涯入山!届时看你谢仲初又能独活几日!” 这女人果然是疯了! 谢仲初折好信纸,面色沉重,嘴唇干得起皮,舔了舔,舌尖尝到些微的腥味。驻足片晌,终是下定决心。带上佩剑,推开大门,走进石道。 前方有多个路口。一条向上,两条向下。 谢仲初靠在墙边,沿着最右侧的道路谨慎走动。往下走出约莫一炷香时,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地上,试图探听下方的动静。 “咔……咔……” 连贯的机关转动声沿着山壁传递过来。 数丈之下的山底通道,阵中机关已被触动,数十道坚韧丝线沿着石墙上的轨迹交错切割。 身形挪转间,衣袍甩动的猎猎之声在狭小空间内回荡,严鹤仪眼前的光色一阵忽明又一阵忽暗,不敢眨动的双目中倒映着一角衣袍从头顶飞过,被锋利的丝线割断,悠悠落在了他足尖前方。 严鹤仪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出口喊道:“梁洗!” 以刀身抵住丝线,被生生堵在高处墙角的梁洗甩了下头,分出一抹余光看向下方,眉头紧皱,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一句话:“叫什么!” 严鹤仪紧贴着墙面,感觉梁洗的汗滴在了自己脸上,不敢抬手去摸,肌肉抖动,脸色煞白。 梁洗两手发颤,快要支撑不住,骂道:“这破地方,活人能过得去才是见了鬼!” 严鹤仪急说:“那怎么办!我就说了,不如认宋回涯做我亲娘,等她来救!” 后方石门紧闭,此时再要倒回头去,已是不及。!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第 62 章 逢君拾光彩 梁洗张口正欲说话,胸口气息一动,手上刀片被机关中的巨力压得偏斜,下滑了半寸。 抵抗中刀身发出一道短促的、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锐噪音,而丝线也随之迫近一分,逼得她手臂曲折,以一个极艰难的姿势苦苦擎架,当真是命悬一线。 严鹤仪被那一声听得头皮发麻,瞪大了眼,透过墙边反射出的漾漾寒光,发觉严家那把传承百年,刚硬不摧的绝世宝刀,在机关压迫下,竟隐隐有所弯折。 他想出声提醒,又不敢轻易开口,怕叫梁洗乱了分寸。 而梁洗自知不能硬敌,千钧一发之际,索性把心一横,不要命地松开只手,学着宋回涯先前那般,将刀推了下去,抵在丝线上,人也跟着从缝隙里跳下,单脚踩住刀身,另一脚蓄力往墙上用劲一蹬,人跟纸片似地从交缠过来的网格中鱼跃而出。 那刀顺着她足尖的力道,围着丝线转了半圈,从高空抛落。 梁洗千难万险地逃出死地,双臂下垂,肌肉已是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不敢多喘半口气,脚下一点,再次腾跃而起,避开数道交集的线条,抓住宝刀,退至墙边,与严鹤仪四目相对,叫道:“赶紧想想办法!你也就一张脑子比我好使那么半点了!” 严鹤仪虽躲在机关疏落处,可全没有梁洗那般蛮横霸道的力气,是断不敢与之交锋的。目下自己亦是抱头鼠窜、步履维艰。本就心烦意乱揉成一团,被梁洗一催,脑瓜子里仿佛有一万个声音在嚎叫,他跟着崩溃喊道:“别吵!我知道!” 二人初入机关阵时,所遇不过暗器箭矢之类的寻常陷阱,步步为营,尚能脱身。 这丝线出现得蹊跷,藏在阴影里,若非严鹤仪目力惊人,二人已身首异处。 与谢府那道机关的运转方式不同,第一道线来得极为迅猛,从背后高处向下斜切,无声无息。 严鹤仪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周遭情形,及时发现,拽了梁洗一把,带着她扑倒在地,才堪堪躲开。 紧跟着四面八方又冒出六七条银线,交织成网,向着二人所在处包围过来。并在梁洗抬刀挡住第一根丝线后,机关宛如彻底活了过来,越发繁复密集的丝线接连从暗处切出。 叫人眼花缭乱的围剿下,这些丝线的操纵速度却是逐步迟缓。否则哪还有他们两个命在,早被剁成肉末,热乎乎地奔地府去寻祖宗了。 这机关运行颇为精密,无人窥得他二人行动,亦能灵活索敌,变化万千,防不胜防。 正是因为过于精密,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鹤仪脑海骤然开阔,无数嘈杂思绪退去,剩下清明一片。他猛地回头,望向墙角——果然有几根丝线悬在高处停滞不动,似在缓慢调整。 他抬高视线,观察起一直忽略的墙面。 墙上遍布着零散的剑痕。 他原本以为那些刻印,是死在这机关阵中的武林人士挣扎间无意留下的,可再作细看,才发觉诸多剑痕并不凌乱。 他强行定下心神,瞳孔在前后飞速转动,粗粗印证了一遍,确认那看似随意的痕迹,与下方的谋道丝线在一瞬间会有所重合。 莫非…… 严鹤仪浑身血液发烫,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两指夹着掷了过去,声线发紧地喊道:“梁洗!用你的刀,抵住那根线!” 铜钱擦着梁洗的侧脸飞过,撞上前方丝线又崩弹回来。 梁洗当机立断,纵是不明缘由,亦随他指示用出了十成的力,两手握住佩刀朝那线条狠狠劈下。 严鹤仪见她行动如此果决,自己反倒生出迟疑。一会儿猜测那不过是机关主人在故布疑阵,一会儿怀疑所谓线索尽是自己在牵强附会。一时间浑身战栗不止,皮肤惨无血色。几乎要脱口再喊,让她自行逃命。 严鹤仪被莫大的惶恐与悔恨所笼罩,又在仅存的理智中保持住安静,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耳边回荡着惊天的鸣响。 梁洗处境委实不佳,她这一停,几乎被困死在重重杀机之中。 随她止住那根丝线,后方的几道机关居然跟着放缓下来。可饶是她下盘四平八稳,仍是被机关逼得不住后移,小腿处已被一根长线勒进肉里。 梁洗不敢回头,只眼珠朝侧面转了半圈,想问严鹤仪这有何用? 她又不是什么铁石金身,小命怕是得交代在这儿了。 梁洗心中憾然轻叹,就在要松手之际,横纵的两道丝线在机关牵引下交叉错结,阻住彼此的趋势。摩擦间发出极为刺耳的噪音,伴随着一道道迸溅的火花,墙后的机关跟着传来卡顿的声音。有近三成的丝线都停了下来。 梁洗大悲又大喜,心神瞬间松懈下来,浑身的劲都卸了大半。那头严鹤仪惊恐至极地尖声吼道:“当心!” 梁洗蓦地收腿,蹲了下去,避开一次斩首的危机。 严鹤仪一颗心七上八上蹦个没完,感觉自己后三十年的寿命都要提前交代给这姑奶奶了,抓狂叫道:“梁洗!” 梁洗抖抖肩膀,无赖应道:“知道了!” 她别过脸去看严鹤仪的表情,发现自己不用死了,有种异常的亢奋,尾巴快翘到天上去,咧着嘴笑道:“快死的又不是你,你慌什么?” 严鹤仪听她说得如此轻巧,恨不得将她的狼心狗肺挖出来吃了,指着她哆嗦道:“你给我等着!你这泼猴!” 这回认认真真研究过两遍,严鹤仪再次投出一枚铜钱,说:“打那根!” 梁洗重振旗鼓,宛若新生,弹了弹手中宽刀,中气十足地喊道:“梁大侠来也!” 梁洗挪闪而去,如法炮制,废掉另外几组机关。 机关阵只余下上方的五六根丝线还在运转,二人连滚带爬,从缝隙中狼狈穿过石道,停在尽头的安全处。 严鹤仪手脚虚软,回过头看那闪着盈盈微光、错综相连的银丝密网,再支撑不住,扶着墙面躺倒在地。 梁洗亦是后怕,拄着宽刀坐下,撕下衣角布料,处理起小腿的伤势。 梁洗吞了口唾沫,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拍拍地上人的后背,说了句还算动听的人话:“不错啊,我的乖徒儿,还好这回有你在。” 严鹤仪不觉有哪里悲伤,只是眼眶无端发热,有种想痛哭一场的冲动。转过身来,赌气地将梁洗的手拍了开去。 梁洗后仰着头,见识到此地机关的厉害,姑且也收起一身的莽撞,说:“罢了,我们先等等,看你娘会不会来接你这好大儿。” 严鹤仪怒道:“滚!” 梁洗将刀平放在地,右手撑着地面,也想躺下休息。吹开墙角积着的那层细沙,忽然发现石板上隐隐有些字体。 她眸光一凝,拉扯过严鹤仪道:“什么东西?你快来看看!” 严鹤仪凑过脑袋,问:“写的什么?” 梁洗骂道:“我怎么知道?你问的什么废话?” 她抬手挥开上面的沙层,用夜明珠照亮,与严鹤仪一同撅着屁股查看。 对方字刻得本就不深,加上年月磋磨,许多内容已是模糊不清。 严鹤仪指尖摩挲着凹痕,尝试读道:“不留山弟子,宋……不知谁,受友人相邀,追查什么失窃什么东西,循迹入此机关阵。同行人谢……” 梁洗脱口而出说:“谢仲初!” 严鹤仪不作理会,继续念道:“谢那个谁,失散于暗道。如能破阵,留此提示,以供后人参照。” 梁洗等了等,问:“没了?” “没了。就这几句。”严鹤仪又看了一遍,思索道,“是不留山的前辈。那多半是宋回涯的师父了。当年江湖传闻,宋前辈死于木寅山庄,不成想居然是真的?那宋前辈的尸首是谁带回去的?” 梁洗的脑子这时候跟新的一般擦得灵光,想也不想地道:“只能说明她来过这里,不能说明她死在此处。这机关分明没困住她嘛,还是叫她给破了。” 梁洗直起上身,回首看向朦胧的石道,由衷钦佩道:“不愧是宋回涯的师父,你我差点命丧黄泉,求生已是不能,她还想着救人。” 严鹤仪若有所思地道:“我猜,宋前辈许是猜到,她死之后,不留山门人会来此替她寻仇。担心门中后人同她一样误入机关,是以搏尽全力,以身探路,留下这些线索。算是她留给几位弟子的一线生机。可她在此机关中应当也是受了不小的伤。所以内劲不足,刻字浅淡。” 梁洗趴在地上,对着一排自己不认识的字左看右看,半晌后高深点头,发表自己深刻的见解:“字写得不错,人也很不错。” “宋回涯都没机会见到她师父留下的这几句遗言,倒叫你遇见了,还承了前辈的恩泽。”严鹤仪感叹说,“梁洗,不留山若是传承未断,你高低该去拜个师门。真是一缘一会,天命有归。” 梁洗一脸虔诚,嘴里冒出个词:“珠胎暗结。” 严鹤仪:“??” 他石化了一瞬,抓狂大骂道:“我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个……金玉良 缘?也不对。”梁洗绞尽脑汁地思考,终于灵光一闪,“珠联璧合!” 严鹤仪绝望地捂住自己的脸。 梁洗大为满意,托着下巴自我享受地道:“宋前辈一世清白似日月合璧,我就是星辰连珠。宋回涯嘛,是切下来的边角料,所以与我等凑不到一块儿来。可惜啊。” 严鹤仪提醒说:“那是人家的师父!” 梁洗说:“那是你奶奶。” 严鹤仪吐血道:“你才是我姑奶奶!” 梁洗不知为什么,闷声笑个不停。 二人吵完几句,对坐着面面相觑。 梁洗眸光黑亮,纵是有些难掩的疲惫,也挡不住其中焕发的生机。 严鹤仪扬了下眉尾,刚想说点什么,石道上方突然传来轻微的震动。 头顶似有巨物在随机关挪动,簌簌滚落的沙石洒了二人一身。 二人俱是站立起来,贴住墙面。 “恐是山上有什么变故,不宜在此处久留。”严鹤仪犹疑着,半天没说出后面的话。 梁洗听着替他着急,拍了他一掌,心直口快地道:“你这人怎么老是嗯嗯啊啊的?有什么不好说的?就是死了这儿了我也不会怪你。走吧!” · 机关阵上方,众人也在震动过后,察觉到一阵风雨欲来的危险,眼神无声交流片刻,朝着宋回涯二人身边靠近过来。 “怎么回事?这机关怎么自己动了?” 宋回涯见付有言面色慌乱,抬臂挡住众人,安抚道:“别急。慢慢来。” 付有言抬起头,苍白着脸,轻声说:“这钥匙不对。” 宋回涯:“怎么不对?” 付有言说:“拼不起来!后面的钥匙都不对!” 边上几人勃然变色,喝声如雷:“你小子什么意思?玩我们?你究竟是不是付丽娘的儿子?”! 退戈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