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没有骗她。
漫长的秋节里, 李晟再也没有入宫来为难过她。
李檀亦渐渐将当日李晟留下的阴影抛到脑后,依旧是隔三差五地跟着十九到御马场里去找那匹枣红小马。
或是骑着它在马场里漫步,或是就坐在一旁, 看着它慢悠悠地吃着草料。
直至殿前梧桐落尽, 游廊前的青石小径铺上白霜。
玥京城里的冬节悄然而至。
李檀畏寒, 入冬后极少再往御马场里走, 也不再跟着十九在夜里出去游逛,而是成日留在华光殿里, 翻看着她秋日里存下来的话本。
今日亦是如此。
当正午过后,十九抱着满怀的腊梅回来的时候,恰遇见李檀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汤婆子坐在绣墩上, 正看话本看得出神。
便连他回来也未曾发觉。
十九没有惊动她。
他悄然过去,将怀中抱着的腊梅择好, 插进李檀手畔的祭红梅瓶里。
梅香清溢,坐在长案后的少女抬起眼帘。
“十九。”
她唤了声他的名字,眉梢微弯:“这么快便回来了。”
十九抬眉轻笑了笑:“臣没去做什么大事, 只是折了捧腊梅, 又从小厨房里带了些板栗回来。算起来都要不了一盏茶的时辰。”
他说着,便真的从袖袋里拿出一袋板栗, 当着李檀的面, 放进离她不远的炭盆里。
李檀放下话本,小声提醒:“小厨房里有做好的栗子糕。”
“臣去小厨房的时候看见了。”十九拿了根火钎,拨弄着盆里无烟的银丝炭, 笑着向她保证:“刚烤好的栗子,并不比小厨房里做的栗子糕逊色。公主可以尝尝。”
李檀似也觉得新奇,便也没再劝他。
她将话本收起来, 低头看着火盆里被烤得毕波作响的板栗,稍顷还是摁抐不住好奇道:“那你烤好了分我两枚。”
十九笑应。
在等待板栗焖熟的间隙里,他守在炭火旁,蹭着炭盆里的热气取暖,一道拨弄着盆里的板栗,一道语声慵懒地与她闲聊:“今日殿外好冷。臣清晨起身的时候,看见庭院里的梧桐树都结了白霜。”
他想了想,又伸手支颐,漫不经心地说着:“都结霜好几日了。但总不见玥京城里下雪。”
李檀侧首看了看窗外枝叶凋零的梧桐,语声轻轻地道:“玥京城里很少落雪。即便是冬日再冷,也多是清晨里结霜,等日升后便慢慢化了。”
十九略微回忆后,也跟着点头:“臣来玥京城好几年了。好像是从未见过玥京城里落雪。”
“好几年吗?”
李檀有些茫然:“我好像曾经听皇姐提过。说影卫司里的影卫都是自幼入司的。”
她迟疑着:“难道,是我记错了?”
十九并不避讳。
他很自然地答:“公主没有记错。规矩是这个规矩。但是当影卫司里折损过大的时候,也会临时进人。”
“臣便是那时候进司的。”
李檀点头:“原是这样。”
难怪,她当初选十九的时候,司正并不放心,试图让她另选他人。
也难怪,十九的性情与其余影卫不同,也不像是其余宫人那样死守宫里的规矩。
她这般想着,又想顺口问问他的故乡在哪里。
当初又是为什么到玥京城里来的。
但是话还未到唇畔,十九便开始打岔:“公主,板栗熟了。”
李檀本能地低头。
看见眼前的少年熟稔地用火钎将焖好的板栗挑出来,在洗干净的青花碗里盛出满满当当的一碗。
李檀指尖微抬,想要伸手接过。
十九却没立即递给她。
他戴上双不知什么材质的手衣,也不怕烫,直接就将刚烤好的板栗剥出来,装在另一只甜白釉小碗里,连同洗好的银箸一同递给李檀。
剥好的板栗澄黄,在冬日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看着令人极有食欲。
李檀弯眉,接过十九递来的银箸,从小碗里挟起一枚尝了尝。
刚烤好的板栗清香甜糯,确实像是十九说的那样,半点都不输给小厨房里精心制作的栗子糕。
即便李檀的食量不大,也是一连用了好几筷才停手。
她将剩余的板栗还给十九,托着腮,意犹未尽地道:“等明日,抑或是后日,我们再烤栗子吃吧。”
十九将板栗放在长案上,从袖袋里拿出自己的银箸:“栗子吃多了容易积食。若是公主喜欢,臣明日带点橘子回来,也这样烤给公主。”
“橘子也可以烤着吃吗?”李檀愈是新奇,但话刚问出口,便见十九已一连吃掉几枚,俨然是要将碗里剩余的板栗都扫完的模样。
李檀匆忙提醒他:“你少吃一点,留着点肚子,等等今日的晚膳。”
十九侧首看向她,修长的眼尾微微弯起:“今日的晚膳有什么不同吗?”
李檀抿唇笑了笑,并不正面作答:“等送来你便知道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
似是酉时方过,远处的游廊上便已燃起华灯。
送膳的宫娥们鱼贯入内,将带来的膳食依次放在李檀面前的长案上,又恭敬地福身退下,轻轻掩上槅扇。
珠帘垂落,暂避至梁上的十九也重新回到李檀身旁,低头看着今日的菜肴。
与往日里不同,今日的菜肴里没有熟食。
倒是各种处理好的食材整齐地码放在盘中,围绕着正中的一口铜锅。
锅内盛满清水,正随着底下的炭座燃烧而咕嘟嘟地冒出蟹眼泡泡。
十九在李檀对侧的月牙凳上坐下,笑意流于眼底:“古董锅。臣来京城后,还是第一次吃这个。”
李檀眉眼微弯,也同样执起银箸。
铜锅水沸,银箸起落间,桌上的食材渐渐零落。
夜色渐深时,好几只小碟都空得见底。
李檀先停箸。
十九在将锅里剩余的食材吃净后,也随之搁下银箸。
他支颐望着她,笑眼弯弯地问李檀:“公主今日是想出去玩吗?是出宫还是出城?”
他说着,像是认真想了想,补充道:“要是出城的话,得等明日。今夜太晚,天明前很难赶回来。”
李檀轻笑了笑:“今夜不出去夜游。”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从箱笼里取出一沓整理好的书册递给他。
“这是我向太医院里的太医们要来的。是有关医毒两术的各类誊本,不知道你能不能用上。”
十九眼睫轻扇,抬手接过。
他翻开书页,视线轻落处,眼底的笑意愈浓:“今日是什么日子。公主又是请臣吃古董锅,又是给臣送誊本。”
他想了想,忍不住笑道:“是要提前过年节吗?可是年节还远,臣都还没为公主准备年礼。”
李檀黛眉弯弯,在他说完后又安静地等了一阵。
见他似是真的没能记起,这才轻轻笑了声。
她道:“十九,生辰吉乐。”
原本正低头翻书的十九动作一顿。
灯火与夜色交融处,这名素来能言善辩的少年似有一瞬的愣仲。
半晌,他抬起眼来,若有所思的模样:“臣的生辰吗?”
他对李檀笑:“是司正告诉公主的吗——臣自己都快忘记了。”
李檀点了点头,重新将汤婆子抱在手里:“你们的故乡没有过生辰的习俗吗?”
“不过现在是在玥京城里,你若是愿意入乡随俗的话,往后的生辰都可以在华光殿里过。”
直到,她离开华光殿那天。
她说得这样认真,令原本在与她说笑的少年没能在第一时间接上话来。
他顿了顿,选择低头去看李檀。
结霜的冬夜分外寒冷。
身量纤细的少女裹着厚重的狐裘,站在长信宫灯暖橘色的辉光里。
眼眸乌黑,羽睫染金。
展眉莞尔时那张微显苍白的面上红云淡扫,似梅花开在雪中。
是这清冷的冬节里唯一的艳色。
十九的视线停顿,又在李檀看向他之前迅速转开。
他侧首看着窗外的梧桐,语声比往日里轻一些,听不出是温柔还是局促。
“当初在影卫司遇见公主的时候,臣都没有给公主准备生辰礼。”
他想了想:“臣给公主补上吧。”
李檀闻言,轻轻笑出声来:“生辰过去便过去了,哪有人补生辰礼的。”
而且那时候,十九都不认识她,更猜不到她会选择他做自己的影卫。
又怎么可能提前备好生辰礼。
她轻轻展眉:“况且这段时日,你带我去了宫里好多地方。算得上是最好的生辰礼。”
十九垂落羽睫,像是在回忆着她方才说过的话。
顷刻,他重新侧过脸来,弯眸问李檀。
“公主想看雪吗?”
李檀羽睫轻扇,本能地道:“玥京城里很少落雪。”
这并非是人力能够改变的事。
即便是当今的天子,也不能。
十九笑眼弯起,素日里慵懒的语调里难得地透着点认真:“等公主的身子好些了,臣带公主去大玥最北边的和卓雪山。”
“和卓雪山终年落雪,公主想看多久都可以。”
李檀微怔,轻轻抬起羽睫。
两侧的长信宫灯将殿宇照得通明。
烛火辉煌,映得眼前的少年眼眸如金。
令她有刹那的恍惚。
仿佛在短短的一瞬间,李檀真的相信了十九所说的话。
相信自己真的能离开这座宫阙,骑着枣红的小马,跟着他一同去和卓雪山看雪。
但是,怎么可能呢?
宫规不允。
她病弱的身体不能。
李檀短暂地沉默。
十九专注地看着她,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倏然道:“公主可以。”
李檀微怔,轻轻抬眼看向他。
十九对上她的视线,眼尾微微扬起,语声不带半点迟疑。
“公主可以。”
他证明般地向她举例:“臣刚来华光殿的时候,公主连殿门都不出,但现在,却能与臣一同出去四处游逛。”
李檀略想了想。
自从十九来华光殿后,她的身子似乎是渐渐好转了些。
心疾发作得不似往日那般频繁,心悸的时候也没有曾经那般厉害。
但是这点些微的好转,对于她这经年累月的病体而言,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她想,她可能都等不到康复那天。
李檀轻轻摇头:“还是算了。”
她轻声:“我能在宫里走走,便已经很满足了。”
十九皱了皱眉。
他坚持道:“等立春之后,臣会继续带着公主在宫内游玩。”
“宫内逛遍,臣便带着公主出宫。城中逛遍,臣便带着公主出城。”
“只要每次比之前走得更远一点。终有一日,臣能带公主走到大玥最北边的和卓雪山。”
李檀抱着汤婆子的手指轻蜷,指尖搭在雕花的铜壁上。
温热的触感传递而来,像是带她短暂地回到了温暖的春日。
李檀半垂羽睫,看着远处画屏上盛放海棠。
良久,终是微抬唇角,轻点了点头。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放任自己相信这样虚无缥缈的事。
只希望,满天神佛能够听见。
*
冬去春来。
梧桐树上清霜化尽,枝头又见新绿。
十九也践行了他冬日里的诺言。
在李檀睡不着的夜里,十九总是带着她出去四处游逛。
从宫里的藏书阁逛到御膳房,再趁着夜色悄然走过各位嫔妃的宫室。
甚至,还在皇后的寝宫外,折走一枝开得最好的桃花。
今夜,李檀依旧未能好眠。
她更衣坐到玫瑰椅上,点着指尖数过去:“太医院,藏书阁,御膳房……宫里的地方似乎都走遍了。”
她迟疑着道:“今夜,便要去宫外吗?”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十九略想了想,下意识道:“还有一个地方臣未带公主去过。”
他说出地名:“宫内的御河畔。”
李檀指尖轻顿,微微带点犹豫:“御河畔吗?这个地方……”
她听母妃说过的。
不要轻易去这个地方。
御河畔风景秀丽,却是宫中的多事之地。
落水,溺毙,等等查不到来由的斗争多是发生在此处。
十九正拿发带束发,听见李檀欲言又止,便侧首看向她。
他笑着问:“公主是不会水吗?”
李檀点头,又想与他解释,这与会不会水并无关联。
可是还未启唇,十九便已利落地将乌发束起。
他半侧过脸来,眉梢略微抬起,语声里带着清朗笑音:“臣会水。即便是公主落水,臣也会将公主救起。兴许,还能顺手捞一条鲤鱼带回去,让小厨房里做成新鲜的糖醋鱼。”
李檀被他逗笑。
她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好端端地站在御河畔,又没人推我,怎么就会落水了?”
十九颔首,语调认真:“臣也觉得不会。”
他伸手牵起她的衣袖,带着她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所以,臣打算带公主去御河畔看看。”
李檀抿唇笑。
她见说不过他,索性便也不再辩解。
仅是抬步跟着他往外。
御河离她的华光殿颇有距离。
李檀在春风里跟着他走出好远,连风灯里的红烛都烧去泰半,方能瞧见远处御河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十九牵着李檀的衣袖,带她走到河畔,又将风灯挂在近处的树枝上,照亮夜幕下的御河。
也让李檀看清水面与地面的交界。
李檀踏着灯辉走近,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提裙俯下身来,尝试着用指尖碰了碰流淌的河水。
春夜里的御河犹带凉意,拂过她的指尖的时候,似柔软的鱼尾轻盈扫过。
李檀轻轻弯眉,正想看看水里是否有鱼的时候,十九却从旁侧的树上折下一片箬叶。
“臣在影卫司里的时候,听过一点传言。说是宫人很喜欢来御河边许愿。”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着几下,便将手里的箬叶折成一艘小船:“据说拿叶子折一艘小船,放进御河中,若是跟着水波走到河心的时候,船还没有沉没,那许下心愿便会实现。”
李檀收回指尖,略微侧首看向他,鸦青的羽睫轻扇了扇。
她道:“真的能实现吗?”
十九将手里折好的叶子船递给她,依旧是笑眼弯弯的模样,谁也猜不到他说的是真是假:“臣都把叶子船折好了。公主要是觉得有趣,便在今夜试上一试。”
李檀没有拒绝。
她将叶子船拿到手里,却又有些犹豫:“我应该许个什么愿望?”
十九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滴水的指尖,顺理成章地答:“船现在在公主手里,当然是公主想许什么愿望,便是什么愿望。”
李檀垂眼想了想。
还是先将叶子船放在水面上。
她轻握着船沿,如七夕乞巧时那般先轻声念道:“愿月常明,星常在……”
短短几字念完,她的思绪却依旧是朦胧。
也不知是想要的太多,还是能够许的愿望太少。
她一时倒是有些接不上来,唯有重新侧首看向十九。
身畔的少年正漫不经心地拿指尖拨弄着水面。
见李檀看向他,便也侧首对她轻笑了笑。
“公主要是想不出来,便让臣来接吧。”
他说着,便顺着李檀未说完的话,语调慵懒地随意接道:“愿月常明,星常在……愿世上的人不再永失所爱!”
他的语声落下,李檀倒是轻怔了怔。
继而,她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十九,这算什么愿望呀?”
十九也说不上来。
他同样轻笑出声,向她解释:“臣觉得顺口,便随便接了。公主要是觉得不好,可以重新许一个愿望。”
李檀低头看着水面。
倒映着月色与灯辉的河水衬得她眉眼温柔:“其实,这个愿望很好。”
她微弯黛眉,握着船沿的指尖轻轻松开。
夜风徐来,箬叶做的小船随波而去,在李檀与十九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就当李檀以为这艘叶子船会这般平稳地驶到河心的时候,远处树梢上一枚乌果被风吹落,毫无征兆地砸进御河。
水面波澜骤起,将箬叶做的小船打翻,不知卷到水中何处。
独留岸边的少女看着水面,羽睫微低,有些怅然若失。
十九倒不在意。
他起身又摘了片箬叶,重新折成艘一模一样的小船递给李檀:“臣听闻,愿望越大,船就越容易沉没。公主可以再重新许个简单的愿望试试。”
他看了眼身旁的箬竹,唇角勾起个弧度:“实在不成,臣将这株箬竹上的叶子全折下来,都折成小船,总有能行到湖心的一艘。”
李檀听他这般胡闹。
也不得不从原本的失落里抽回心绪来。
她忍不住笑,将这个许愿的机会让给十九:“还是你来许愿吧。”
“我怕我许得不好,半夜箬竹要来梦里怪我。”
十九笑眼弯弯:“它若是要找,也是来找臣,与公主无关。”
他大大方方地将李檀手里的叶子船接过去,似认真,也似漫不经心地道:“既然世人太沉,那就愿公主不会永失所爱吧。”
他说着,指尖一松,箬叶船便随水而去。
李檀直起身来,与他并肩站在御河畔,安静地看着碧绿的小船破开倒映着星光的水波,一路顺着微凉的夜风往前。
经过纷落的桃花与柳叶,最终驶入湖心那轮圆满的月色里。
十九满意地笑开。
他站起身来,想要重新去摘箬叶,再给李檀折一艘小船。
指尖方抬,却被李檀拦住。
银白色的月辉照落下来,衬得少女的眼眸清澈明亮,如漫天星河流转。
“就这样便足够了。”她轻抬唇角,很是虔诚地道:“我不贪心。就这样便足够了。”
十九有刹那的离神。
他很少见到这般欢愉的李檀。
不再像是雪地里孤清的梅,倒像是春日里盛放的西府海棠。
带着这般年纪少女特有的天真明媚,似一缕春光照亮眼前寂静的御湖。
湖畔的少年随着她轻轻笑了声,第一次希望这个不着调的传言能够成真。
在风灯里的红烛燃尽之前,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牵起李檀的衣袖,提着风灯,步履轻快地带着她往华光殿的方向走。
春夜微风拂过他的眉梢鬓发,渡来少年带笑的语声。
“那臣便放过箬竹,放过池里的鲤鱼。来换取公主的愿望能够实现。”
李檀跟在他的身后,笑影也在那双明眸里铺开。
她想,若是真的能够实现。
她愿意带着十九,种满殿的箬竹,来还今夜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