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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作者:椒盐小甜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因李檀还在马上, 十九并未隐去身形。


    但他对李檀之外的皇室并不热情,即便眼前是当今的太子,十九也仅是依照宫里的规矩, 对他比手行了一礼, 便重新立于李檀身侧。


    替她紧握住马辔, 以免马匹意外受惊。


    从人簇拥处, 太子李晟抬首看来。


    待看清马背上的李檀后,他脸色沉下, 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李檀同样微微垂落羽睫,避开他的视线。


    她知道,李晟并不想见到她。


    原本,这位皇兄便不是手足情深之人。


    她的母妃在世时, 华光殿与东宫的交情便极淡薄。


    而母妃过世后,随着阿兕日渐长大, 也日渐受父皇重视,华光殿与东宫之间的关系更是紧张。


    直至去岁年宴,父皇在酒后戏言一句‘羿儿最似朕少年时’, 更是将两宫之间推到视同水火的境地。


    东宫当时的神情便不太好, 此后更是明里暗里的,处处为难阿兕与她。


    李檀思及此, 心底愈是不安。


    她将还握着马缰的手松开, 搭着十九的手臂下马,向着李晟福身行礼。


    “和静身子不适,想先行回宫, 还望皇兄恕罪。”


    李晟握紧手中的折扇,眼底阴晴不定。


    他深恨会威胁到他储位的李羿,连带着, 亦不喜这位病弱的皇妹。


    今日在此遇见,若就这般轻轻放过,自然不是他的性情。


    但往日里想为难李檀,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罚俸禄,李檀并不在意。


    罚禁足,李檀病体虚弱,原本也极少迈出殿门。


    若是罚她誊写女则女训,罚跪佛堂更是不能。以李檀目前的情形,跪上一夜,兴许连性命都要交代在其中。


    届时事情闹大,父皇定不会轻纵。


    李晟这般想着,愈发是心烦意乱。


    正想要不要挥手让她走人,眼不见为净的时候,视线却落到旁侧着影卫服制的少年身上。


    李晟开口:“你是和静的影卫?”


    正想隐回暗处的十九不得不顿住身形,重新回身向他比手。


    他垂下羽睫,藏住眼底对他的不喜:“是。”


    李晟扯了扯嘴角,眼底的厌恶之色毫不遮掩:“你可知道身为影卫,不能在旁人面前随意现身!”


    十九对这位太子的为人素有耳闻,丝毫不意外他会在此刻发难。


    他略微颔首,羽睫低垂处,星眸里的神色慵懒散漫:“公主回宫后,臣会回司内领罚。”


    他往常在司内的时候也没少犯错,再度回去领罚对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


    他说罢,便抬手安抚身旁的枣红马,等着李檀抬步。


    秋风过处,桐叶轻卷。


    身旁少女却静立着,不曾挪步。


    她微低着脸,长而鸦青的羽睫垂落,藏住眼底的心绪。


    “皇兄。”她轻轻唤了声,安静地向他解释:“来御马场是和静的主意。与十九无关。若是皇兄要罚,请罚和静一人便好。”


    语声落下,场内有刹那的寂静。


    李晟眯起眼看向李檀,眼底有恶意的光涌现。


    像是看见紧锁的妆奁打开一道缝隙,令人窥见其中的琳琅珠宝。


    自从李羿封王离宫后,这位在宫中无所挂念的公主,终于在宫墙之内,重新有了顾忌。


    李晟还未开口,十九已上前一步,挡在李檀之前,挡住他窥探的视线。


    他将手里的缰绳转交给李檀,话却是对着李晟说的:“殿下不必为难公主。臣会去司内领罚。”


    话音落,他展开身形,往影卫司的方向而去。


    李檀抬起手指,想要拉住他的衣袖,却只握住他递来的那道深棕色的缰绳。


    她收拢指尖,徐徐垂落眼帘,语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十九已去领罚。若是皇兄无事,和静便先回宫去了。”


    她说罢,便将系着枣红马的缰绳递给一旁迎来的马奴,重新向李晟福了福身,独自走向御马场朱红的殿门。


    萧瑟秋风将她臂弯间的披帛拂起,云絮般顺着她的步履往前,裹着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宫道的转角。


    将众人的视线抛却在后。


    *


    李檀离开御马场后,并未回她的流光殿。


    而是选择唤来辇轿,让宫人带她赶去宫里的影卫司。


    然影卫司路远迢迢,待辇轿落地时,天边已是晚云初现。


    李檀轻提裙裾,步履微快地走进影卫司内。


    司内一切如常,影卫司的司正亦上前向她比手行礼:“公主。”


    李檀低声询问:“十九呢?”


    她道:“我来带他回去。”


    司正语声微顿,但还是如实答道:“十九已经回返,不在司内。”


    李檀红唇轻启,似想问一问司正究竟罚了十九什么,但语声未落,心跳声已然因方才的快步而变得急促。


    她眉心微蹙,拿指尖轻摁了摁心口,终是将已至唇畔的话语艰难咽下。


    仅是轻点了点头,语声很低地道:“我知道了。”


    她话音落下,转身重新往外。


    司正随之抬步,送她至影卫司殿门前。


    当李檀重新步上辇轿的时候,他方启唇道:“臣可以破例为公主更换影卫。”


    侍女打帘的手顿住。


    坐在轿内的李檀也从辇轿中徐徐抬起眼来。


    晚云低垂,金芒斜照。


    少女墨玉似的眼瞳微染暖意,衬得她原本苍白的双颊也似有了几分血色。


    “司正的好意和静心领了。”她轻弯了弯秀眉,语声轻柔且坚定:“十九他并没有什么不好。”


    司正欲言又止。


    但终是垂首,不再多言。


    秋风过处,绣着青鸾衔枝的轿帘轻柔垂落。


    宫人们抬起辇轿,载着李檀向她的宫室归去。


    回到华光殿的时候,天穹上晚云敛尽,殿内华灯初上。


    李檀从灯火通明的游廊上走过,回到她寂静的寝殿。


    她背身掩上槅扇,走到横梁底下,微微仰头,如往常那般轻声唤他的名字:“十九?”


    梁上安静,无人作答。


    十九并未归来。


    李檀轻怔,良久轻轻垂落羽睫。


    天色昏黑。


    她点起宫灯,将宫人遣退,独自坐在临窗的长案后,等着十九回来。


    这一等便是许久。


    等到紫藤将熬好的汤药送来。


    等到宫娥们鱼贯进来布好今夜的晚膳。


    等到放在长案上的汤药与膳食皆散尽了热气,殿外的夜色如墨般难以化开。


    更深露重,在窗畔等候的少女终是难以支撑。


    她不得不站起身来,想要披衣回锦榻上小憩。


    还未抬步,身后静默许久的珠帘终是在夜风里琅琅一响。


    似有人逾窗进来。


    李檀本能地回首,与刚从窗楣上跃下的少年对上视线。


    十九依旧是离开时的打扮。


    玄色的影卫服制,浓黑的长发以发带半束,发尾随意地搭在肩上。


    怀中还抱着捧明黄色的桂花。


    夜风轻拂,渡来他衣间发上浓郁的丹桂香气。


    少年低首看她,笑眼微弯,有些明知故问地道:“公主这个时辰还未就寝,是在等臣回来吗?”


    李檀没想到他回来后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话。


    她原本紧绷的心弦松下,半是嗔怪,半是担忧地问:“十九,你到哪里去了?”


    她停了停,秀眉微蹙:“司正对你动刑了?”


    十九步履轻快地从她身畔走过,将新采来的桂花插进瓶中,换下其中已经有些萎靡的重瓣木槿。


    “臣去折桂花了。”他理直气壮地答着,还不忘向李檀抱怨:“这宫里开得好的桂花越来越少。也不知是不是都被御膳房里的人折去,做成桂花糕了。看来臣下次想要折桂的时候,还要去御膳房里找。”


    他说着又问:“公主想吃桂花糕吗?”


    李檀望着他,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她忐忑询问:“十九,你是不是去了趟东宫?”


    十九摆弄着手里的花,顾左右而言他:“公主用过晚膳了吗?今日的药用了吗?是臣现在去熬,还是就这样算了,等明日多添些药量补过?”


    李檀从他的话里得到答案。


    她抿唇:“十九。”


    十九这才抬起头来。


    少年敛眉,语调里带着点不悦的意味:“臣在影卫司的时候,便听过太子的事迹。他不喜公主的皇弟,手又伸不到玥京城外去,就成日里寻各种事由为难公主。”


    “这样的皇兄,公主还要护着他吗?”


    李檀微讶:“我什么时候……”


    话至一半,她似觉得不妥,便小声道:“皇兄自然有他的母后,他的太子妃,他的影卫,他的长随来护着。”


    轮不到她这位不睦的皇妹。


    十九这才重新展眉,清润的嗓音里带着并不掩饰的笑音:“那公主是在担心臣吗?”


    李檀低垂眼帘,看着他插在瓶中的桂花。


    心绪亦随眼前的暗香起伏。


    她不愿承认,更不愿与十九言说。


    她在回到寝殿里,没有见到他的时候,有一瞬真的想过,他是不是也和小七一样,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离开,此后便再也不会回来。


    她亦不知,这般究竟算是在担心他。


    还是,在害怕自己被抛下。


    她不说话,十九便当她默认。


    他眼里笑意更浓,但是也见好就收地不再追问下去。


    而是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长案前,将搁在地上的食盒提起。


    “晚膳都凉透了。”


    “臣带去小厨房里热一下。”


    他说着,便熟稔地将长案上的菜肴都收进食盒,当着李檀的面,身姿轻捷地逾窗出去。


    “你身上的伤——”


    李檀想将他唤住,可方启唇,少年的背影便已消失在夜色深浓处。


    她也只好收声往月牙凳上坐下,默默地等着他回来。


    这次十九并未让她久等。


    仿佛一刻钟的时辰刚过,他便又轻车熟路地逾窗进来,将食盒里热好的菜肴放了满满一张长案。


    最当中的青瓷碟上,还放着几块热气腾腾的桂花米糕。


    也不知是他自己做的,还是真的从御膳房里顺来。


    李檀闻见菜肴的香味,这才想起,自己还未用晚膳。顿时便觉腹中空空,连带着眼前的米糕都看着分外可口起来。


    她接过十九手里的银箸,略想了想,又问他:“十九,你用过晚膳了吗?”


    十九从袖袋里取出自己的银箸,很自然地往她对侧坐落。


    他笑眼弯弯:“没有,要是公主有吃不完的菜肴,可以分臣一些。”


    李檀抿唇轻笑。


    她将那碟米糕挟了一块到自己的碗里:“我就要这块米糕。其余的,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十九笑应,顺势搁筷,将离他最近的,李檀不爱吃的那碗鱼粥连着小菜一同端走。


    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原本束紧的剑袖往下退开半寸。


    李檀离他很近。


    低头间视线无意一落,便清楚地看见,十九的手腕往后处新裹了数道纱布。


    原本雪白的布面上血痕犹新。


    李檀的银箸顿住。


    她低声问:“十九,你身上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十九察觉到她的视线,不动神色地将袖口往下带了带,将那条道还渗着血迹的纱布挡住。


    “公主放心。臣是公主的影卫。只要公主不点头,即便是太子,也无权打死臣。”他端起鱼粥,并不在意地道:“况且臣自己会包扎上药,这点小伤,不出几日便痊愈了。”


    他说到这,没有急着喝粥,倒是忍不住轻笑了声,笑音里藏着促狭:“倒是那位太子殿下……”


    李檀羽睫轻抬,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问:“太子皇兄怎么了?”


    十九却将未说完的话咽下。


    他迅速改口:“没什么,公主先用膳吧。”


    他愈是这样,李檀愈是难以将此事放下。


    她轻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搁筷站起身来,将他手里的那碗鱼粥拿走。


    她道:“你要是什么都瞒着我,往后我便不留你用膳了。”


    连李檀也没料到的是,她这句儿戏般的威胁反倒是格外有效。


    十九像是有些为难地想了阵。


    最终还是在被赶到小厨房里去用膳这件大事前,决定将自己在东宫里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臣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少年以手支颐,满脸的温纯无害:“只是跟着太子回到东宫,趁着旁人不留意的时候,在他入宫的辇轿内,撒了一把药粉。”


    李檀明眸睁大,略微有些不敢置信:“十九,皇兄是大玥的储君。他若是死在轿子里,大理寺追查下来,谁都保不住你!”


    她说着,匆促地抬手拉过十九的袖子,将他往槅扇前带,语声焦急:“你趁着现在还未出事的时候,快去将药粉处理掉。”


    十九跟着她站起身来,眼底的笑意铺开:“公主,现在去已经晚了。药粉已渗进辇轿的木隙里。除非臣将轿子拆了,不然必不能清理干净。”


    “如今,也只能等着药粉自然失效。”


    他认真地想了想,给了李檀一个时间:“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并不算久。”


    李檀心弦微颤。


    两三个月的光景,都足够将李晟毒死八百回了。


    她咬唇低声:“实在不行,我明日里出宫一趟。”


    十九侧首,好奇看她:“公主想怎么给臣善后?”


    李檀闭了闭眼。


    再启唇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令她自己都觉得震惊。


    “实在不成……我便将火折子落在皇兄的轿内,将轿子一把火烧了干净。”


    十九笑了声:“公主,那可不行。”


    他道:“火势一起,药性至少要翻十倍。”


    他正说着,见李檀的面色似乎有些微微发白,立时顿住语声,笑着改口:“不过,臣好像有没说过,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李檀微怔,这才从紊乱的思绪里抽出一缕神智来。


    她回首,看向身后的少年。


    十九在她的视线里轻俯下身来,贴近她的耳畔,悄然告诉她:“那种药粉毒性不强,但是却能让人脾胃失调。太子每次想要上轿入宫的时候,便会想往净房里跑。”


    他轻笑出声:“若是他执意要进宫来为难公主,反复几次,恐怕这两三个月里,都休想离开净房。”


    李檀想了想那个场景。


    一时间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


    矛盾之间,她轻睨他一眼,重新在长案前坐下来。


    长案上的菜肴依旧冒着热气,桂花米糕的香气也依旧浓郁。


    但是李檀再看见碗里的白白胖胖的桂花米糕,却有些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良久,她终是忍不住抱怨道:“十九,在用膳的时候,你怎么说这些……”


    十九倒是十分自然地将李檀拿走的那碗鱼粥捧了回来。


    他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口,将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臣原本不想说。是公主非要问的。”


    李檀答不上来,只好抿着唇,拿筷尖轻戳了戳碗里柔软的米糕。


    像是在戳眼前少年白净的脸。


    米糕的热气散出来,氤氲了她的眉眼。


    她将脸藏在乳白的雾气里,带着点探究小声问他:“皇兄他真的……两三个月都来不了宫中吗?”


    十九挟走一块春卷放在自己碗里,笑着地向她保证:“公主即便不相信臣,也要相信臣的药。”


    李檀唇角微抬,又很快将笑意藏下。


    她平和地道:“下不为例。”


    十九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显然未往心里去。


    李檀没再说他。


    她低下头去,咬了口碗里的米糕。


    米糕香甜,桂香浓郁。


    安宁的秋夜里,李檀垂落羽睫,轻轻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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