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贾兴没听清尤荣伊说什么，略有些迷茫地将脸侧过来，准备再问，就被人打断了。
“贾兴！”
有三个和贾兴传差不多服饰的男人兴冲冲地走了过来，身后都跟着人，尤荣伊一扫，都是和他一样面色无措的新手，穿着灰色斗篷，小喇叭还飘着。
这些男人随手就撩开了尤荣伊的兜帽，就像是检验货物般，结果撩开兜帽随意一看，尤荣伊抬眸无波无澜地回视，几个大男人齐齐楞了一下，有个男人没忍住长“嚯”一声。
“这长相……哪儿搞来的？”
“……港口附近随便组上的。”贾兴不欲多言，一手揽过尤荣伊的肩膀将人撇到自己身后，抬手将尤荣伊的灰色兜帽罩了回去，含混不清地岔开话题，“你们人找齐了吧？找齐了进游戏。”
三个男人的注意力显然还在尤荣伊的身上，被贾兴催促了几次才勉强动起来，有个男的走到尤荣伊旁边，极具暗示意味的张开大手，拢了拢尤荣伊的右肩，笑了两声：
“没事，进去慢慢了解也来得及。”
贾兴眼皮一跳。
以贾兴对着几个男人的了解，尤荣伊一旦进了游戏，估计得被活活轮流玩废。
四个职玩带了四个新手玩家，一共八个人，确认好船票，往双鱼座港口去了。
双鱼座港口处有许多检票口，和火车高铁的检票口类似，一整排齐齐整整的检票机器横列港口边缘，检票口出口是尤荣伊传送到双鱼座港口那样的紫黑色旋涡，不断有玩家将船票放在检票口的机器上面一扫，踏入紫黑色旋涡，一秒不到，便消失无踪，去往了辽阔无垠的星辰大海中。
“走吧。”
贾兴望着尤荣伊的头顶，这句走吧他看了尤荣伊一眼才说的，说的有些神色复杂，说完以后就和另外三个职玩一起，走向了检票口。
尤荣伊微微侧过头，看向另外三个跟在职玩身后的新手，这三个新手两女一男，看起来年纪都不大，二十一二左右，年纪看起来最大的是其中一个女玩家，约莫三十出头。
年纪年轻的那对男女明显是一对情侣，一言不发地十指相扣地向前走，落单的那位女玩家一个人沉默地走着，样子很瑟缩。
真到走进游戏这一步，这三个新手都有些怯了，他们明显是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停下或逃跑，只是脸色变白了一些，然后跟着职玩们走进了仿佛能将他们绞得粉身碎骨的紫黑色的旋涡。
尤荣伊冷眼旁观，他既没有大喊大叫地说你们被骗了，让这些人跑，也没有任何的同情共情或者心理波动。
【荣伊，人的命都是自己选的。】
一道带笑的，温和轻缓的男声从尤荣伊的大脑深处回响起，男人穿着白大褂坐在宽敞明亮的医院办公室里，双手戴着还没取下来的，染血的白色橡胶手套，在冰冷的雪山岩板桌面上优雅交叠。
【除了生死交由我掌控，人的命运都是由他们自己选择的。】
【荣伊，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你要学会去欣赏和接受，人类自己选择自己命运时带来的悲剧，那是注定的东西，也是很美的东西。】
尤荣伊脚步未停，他垂着眼，和那些新人一起，走进了那个暗不可测，仿佛深渊般的紫黑色旋涡，男人低沉的笑回荡在耳边，仿佛深渊最底处爬出的，擅长蛊惑人心的恶魔低语，带着足以让人与他一同下地狱的温柔：
【——无论是你自己选择导致的悲剧，亦或是别人选择导致的悲剧。】
【你都要学会欣赏它。】
他一脚踏入了旋涡。
夜半九点，卡多利亚一号医院。
天幕漆黑，夏暑渐消，建造完善的医院灯火通明，在周边一片仿佛死去的沉寂城市高楼建筑中，恍然有种富丽堂皇的错觉。
医院方圆形的仿古木框窗户里穿着淡蓝色服装的护士和白大褂的医生还在快速跑来跑去，焦头烂额地处理哀嚎又或者是无力哀嚎的病人。
九点一过，所有诊室正式关闭，只留下一个急症科在运行，夜的寂静从周边慢慢蔓过来，医院中庭里的香樟树茂密的树荫垂落，映照在卡多利亚，这个小洋房式的私立医院第三层。
“噔噔噔——”
女医生高跟鞋清脆的碰撞声打破了寂静，她腋边夹一个黄褐色的纸质档案袋，行色匆匆，半低着头，赫然是白天给尤荣伊检查出院的那个女医生。
她走到三楼尽头，轻轻叩响了纯白木门：
“祝和雅主任，我来送档案了。”
里面不到片刻便响起一道温雅的声线：“请进。”
女医生深吸一口气，准备推门，不知为何，无论和这个无比温雅声线的主人打多少次交道，她在面对对方的时候，都会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紧张。
“吱呀——”
纯白木门缓缓被推开，里面没有开灯，白大褂已经被办公室的主人脱下，规整地挂在门口，树荫旁路灯暗黄色的光线映入窗户，被木框分割成一块一块落在地上，勾勒出坐在办公座椅后那个男人修长的身形。
他双手交叠，脸半陷在阴影中，没有看向进门的女医生，反而是偏头看向了窗外，脸上是一种很细微的笑意，但这笑意不知为何让女医生心惊肉跳：
“还有不到三个小时，便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三个小时所有的医院都不开所有诊室，只留一个急症科运行。”男人缓缓地转过头来，脸上的笑意纹丝不动，语气里却带上了一股莫名的叹息，“那该死多少病人。”
“医院真是一种残忍的机构，从现在到明早九点的这十二个小时里，你知道这里可以救人，但它却偏偏只开急症科，只能接收那么一丁点病人，无论多么痛苦的疾病，都有可能因为无法及时救治死在医院门外。”
“那你觉得医院应该消失吗？”
女医生紧绷地咽了一口口水，她的声音几乎颤抖起来：“不，不应该。”
男人提起了点兴趣，他前倾身体，认真询问：“为什么？”
女医生掐住虎口，稳住声线：
“因为所有的医院都是属于您的机构，只有您能决定它开或者不开，而不是其他的东西。”
男人沉静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然后良久，他笑起来：
“似乎是这样。”
他的脸终于慢慢从月光的阴影里显现。
那是一张既儒雅又斯文俊朗的脸，无论女医生多少次看到这张脸，她都必须承认白门的主人，这世上定夺所有人生杀去留的掌权者，除了那些显赫的背景之外，的的确确拥有一张可以让无数女人心动的脸。
“祝和雅先生。”女医生稳定心神，将腋下的档案袋递了过去，“这是病人尤荣伊的出院纸质档案。”
祝和雅垂眸接过，似乎是终于触及到了他要认真对待的东西，他轻轻点亮的桌面上的台灯。
炫白的光晕投射在黄褐色的档案袋之上，犹如被放上手术台上，无影灯下的病人。
祝和雅轻柔地将档案解开了，他抽出里面的内容，分张排列，里面有许多张尤荣伊恢复进度的照片，从血肉模糊到脸色苍白，从残缺到完整。
祝和雅的目光定在尤荣伊出院前的那一张坐在窗前，垂下眼帘望着玉米百合的照片上，不动了。
“虽然病人本人并不知情，但尤荣伊的手术大多都是您亲自操刀。”女医生说，“他的情况恢复得很好，我也按照您所说的，在出院之前，给他后颈植入了【情感阻断芯片】。”
“植入了这个芯片后，他会遗忘他心里感情最浓烈的对象，保持情绪淡漠稳定。”
“那他有忘了什么吗？”祝和雅问。
女医生迟疑地摇了摇头：“我询问了他的生长经历和背景，尤荣伊全部都记得，并没有缺失什么，甚至他的记忆力比一般人还要好上许多，许多年代久远的细节他也记得非常清晰。”
“真够薄情。”祝和雅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他屈指拂过照片上尤荣伊神色冰冷的脸，含笑叹息一声，“什么都没忘记，不就代表着什么东西对你都不重要吗？”
“教了你这么久，好歹也叫过我一声祝老师，我还以为你起码会忘记我呢。”
“但是……”女医生犹豫地开口，“有个东西尤荣伊是没有反应的。”
祝和雅抬眸：“什么东西？”
“玉米百合。”
“我拿到的资料里，您明确说过他18到19岁里，有过多次被人送玉米百合的经历，但这次我按照您的指示把玉米百合插到病房，尤荣伊却说他从来没有被人送过这么昂贵的花卉。”
祝和雅就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整个人陷入了短暂的凝滞，然后他缓慢，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女医生的话，语气里喜怒不明，又若有所思：
“是吗？”
女医生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才敢颤颤巍巍地回答：
“……是的。”
女医生离开后，祝和雅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他桌案前是摊开的尤荣伊出院档案，在惨白的台灯光线下，照片里的尤荣伊和当初被送到他手术台上肤色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虚弱苍白。
隔了不知道多少，祝和雅终于缓缓起身，他从身后的书架里用食指点出一本档案，轻拂取上面的灰尘，然后打开。
档案里全是尤荣伊的照片，从几个月到十几岁，全都有，祝和雅一页一页翻阅，目光终于停在了一张上。
照片里是一颗茂盛的苹果树，夏日炎烈的光透过这苹果树，葱郁的叶片笼出树荫，能从树荫里隐约窥见有两个男孩藏在里面，其中一片树荫里能看到其中一个男孩右眼下有着两颗浅棕色泪痣，是尤荣伊。
尤荣伊穿着一身褴褛破坏的衣服，手上还捏着一把折叠弹/簧/刀，看起来境遇不佳，一看就是爬树来做什么坏事的，他屈身蹲在苹果树枝上，目光凌冽冰冷，还带着凶狠。
六月正是苹果树开花的季节，满树的花盛开，略有些翻红的洁白花瓣映射日光，颜色透过日光映在尤荣伊的脸上，是一种奇特又绚烂的光景。
但不巧的是，来做坏事的尤荣伊似乎被什么人逮住了。
满丛的苹果花和树荫中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牢牢握攥了尤荣伊纤细洁白的手腕。
这人穿着价值不菲的深蓝色定制小西装，袖口都是标准大小的蓝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和尤荣伊张开折叠刀上的冷光交相辉映。
来人从苹果树丛中探出半张脸，是一张昂贵又精致，盛气凌人，贵族小少爷的脸，他居高临下的俯视尤荣伊，拉住尤荣伊的手腕不允许他动弹分毫，那句淡漠的质问已到唇边：
“你偷偷爬到我家的苹果树上，是要干什么？”
——谁又能知道当初这个将尤荣伊当作小偷扭送到司法机关的小少爷，后面会为了追尤荣伊，连续种植，采摘和送了一年的玉米百合呢？
戚秉，这个曾经差点颠倒世界的天之骄子，现在为了尤荣伊尸骨无存，连记忆都没留下了。
祝和雅不无感慨地合拢相册，末了突然笑了一下，他用余光扫了桌面上尤荣伊的照片一眼：
“——或许被尤荣伊忘记，对你来说才是好事吧。”
至少证明他真的喜欢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