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润满眼欣慰,温柔地说:“这两日,我来便可。”
他还未回衙门办事,浇水施肥的事,不必辛苦阿迎。
金迎当他是不放心她的技术,娇哼一声,抱手站在一旁,听他说给菜地浇水的注意事项,时不时扇一扇耳边掠过的小飞虫,很不耐烦又得装出受教的模样。
白亮的日光下,菜地绿油油的,每片菜叶都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金迎看着宣润开合的嘴唇,感觉像是听人念经,努力维持好态度。
她越听越烦,越烦越恨眼前这块菜地,恨到想上去一脚接一脚,把这些菜全给踩烂。
半下午的时候,宣润回到书房里静静地看书,阿穷在寝房里呼噜噜地睡大觉。
金迎带上小草帽来到后院的菜地。花婆摇晃着肥胖的身后,提一只满满当当的水桶跟在后面。到了菜地前,花婆气喘吁吁地放下水桶。
金迎回身拿起捅中的木瓢,舀水,便要向菜地里泼去。
花婆抓住她的手,满头大汗地说:“夫人,我来吧。”
金迎抽回手,“我来!”
说着,她便将木瓢一扬,水帘在空中扑出扇形,闪着耀眼的晶莹光芒,洒落在菜地里,打得菜叶哗哗作响。
花婆一哆嗦,眼中显出惊恐之色。
金迎残忍一笑,一瓢接着一瓢地泼洒,一桶泼完又接一桶,将原本好好的菜地泼得水汪汪的。
花婆撑在木桶提手上,累得直不起腰。
金迎扔掉水瓢,娇哼一声,叉着腰,满心痛快地肆意笑着。
菜死了,她便不必再种菜了。
目光流转间,她不经意看到不远处的鸡圈,茅草盖着的顶下是一片阴凉,小母鸡在走来走去,咯咯地叫着。
花婆唤一声“夫人”,对金迎摇头,眼里泛着泪花。
金迎抱手冷笑一声,“去!抓只鸡来。”
花婆:……
*
等到宣润听着不寻常的动静来到后院查看情况时,已经晚了。
蔬菜蔫哒哒地躺在水汪汪的泥地里,小母鸡不在鸡圈里,在各处飞檐走壁。一只陌生的灰毛小狗正撒着腿欢快地撵鸡,追上了便一张狗嘴,咬一嘴鸡毛,没有一只小母鸡完好无损,最惨的一只屁股都秃了。
宣润眼神一瞬锐利,上前,一下逮住那只灰毛狗,无情地将其扔出墙外。
灰毛狗落地,矫捷地爬起来,对着围墙一阵狂吠,想必骂得极为难听。
狗没了,危险解除。小母鸡们雨点似的落在地上,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
宣润走过去,一只一只抓起来,扔进鸡圈里。
扫一眼菜地里的惨状,他叹一口气,走回前院,才走到寝房门前,便听着房中传出的细细声音——金迎正悠哉欢快地哼着小曲。
宣润沉下呼吸,捏了捏拳头,没进房里,径直去了书房,在桌案后坐下。
晚饭,花婆做的,用的被金迎浇死的菜。
金迎扒拉两口,没胃口,便不吃了。
阿穷倒是吃得很香。
宣润瞥她一眼,静静吃着。
金迎打量着他,想他一定已见着后院的惨状,想他为何不生气?
他最好是生气,气得不顾“相守九日,恩爱一生”的说法。
连着六七日吃粗茶淡饭,无聊地困在家中,金迎快要疯了。
她想念祥云轩的美食,想念伶人婉转的歌喉,想念艺伎动人的腔调。
总之,她再不出去快活,她就要死了!
饭后,宣润闷声不吭地去了书房,像是在生气,又不像真的生气。
金迎摸不着头脑,气呼呼地回到寝房。
阿穷缠着花婆问东问西,问出金迎今日干的“坏事”,幽幽叹一口气。
娘啊,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想着,他从花婆怀中钻出来,摇摇晃晃地到了书房。
阿穷:“爹爹~你别怪娘做得不好。”
宣润:“……”
阿穷:“娘从前没做过粗活,种菜、养鸡都没做过。这一回,娘虽然没能做好,但因为答应过爹爹,也没有假手于人。”
宣润:“……”
阿穷将头蹭在宣润怀中,“爹爹,你别生气了,好不好?阿公说过,娘以前一点也不穷,是捡着我之后才穷的,但娘从来没有丢下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做个好娘亲……娘自从有了我,过得好苦、好苦,所以我想捡个爹爹,帮着娘,让娘别那么辛苦……”
宣润沉默片刻,叹一口气,摸了摸阿穷的小脑袋。
阿迎本来不愿做那些事的,为他愿意尝试,即使没做太好,也算尽心尽力了。
他不该强人所难,更不该怪她。
她虽然不会种菜、养鸡,厨艺倒是很不错的。
宣润想着,笑了。
金迎清晨醒来,不见宣润的身影。
他一夜没回房里?生气了?
金迎心头一紧,等到花婆进来,问起宣润的去向。
花婆笑道:“宣县令在院子里陪阿穷玩儿呢。”
金迎松一口气,又不禁疑惑,他果真一点不生气?
洗漱更衣,金迎走出房外,宣润听着动静看来,静立在院子里。
早晨金色的日光里,他明俊的脸庞不见严肃之色,还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金迎只觉心突然砰砰跳起来,不由自主地跳起来。
她缓缓走过去,唤一声:‘宣郎。’
宣润唇角微扬,笑意加深。
他果然没有半点怨气。
金迎暗自惊异,心跳得更快了些,回想昨日气头上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好像都太过分了些……他待她的态度如此好,往后再有别的要求,她就成全一下他好了。
“阿迎,你厨艺很好,今日,我想吃你做的饭菜。”宣润说。
“啊?”金迎愣住。
“可以么?”宣润问。
金迎猛然醒神,一口答应,“可以!当然可以!”
她干笑两声,看来,上次装伤送饭菜上县衙,宣润只怀疑了她的伤,没有怀疑她的手艺。昨日的事情已经过分了,今日说什么也不能再穿帮了!金迎想着,像个勇士一般,在阿穷与花婆惨烈的目光下进入厨房。
花婆想要进去帮忙,也被她轰了出来。
“去去去,别碍事!”
金迎十分自信,她的厨艺虽然比不得祥云轩的大厨,凭着穿越前的记忆,一点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还是能对付的。
亲手做一顿饭菜给宣润吃,也算她为昨日的事赔罪了。
很快,金迎便意识到,有些事靠自信没法搞定,比如柴火灶。
顾着灶膛里的,便顾不着锅里的,顾着锅里的,又顾不着灶膛里的。
她手忙脚乱地往灶膛里添柴火,奔回大锅前抡起胳膊翻炒。
“嚯哈!”
灶膛里噼啪炸出一道火光。
金迎举着锅铲,飞箭一般射出灶房外。
宣润闻声冲来,将她拽到身后,往灶房里一看,迸射出的火星子引燃了柴火堆。他眼疾手快,舀水,泼去,“滋”一声,火灭了,灶膛前漆黑一片,还冒着一股股热气。
金迎仍旧举着锅铲,心有余悸地挪进来。
柴火灶太吓人了。
宣润扔掉水瓢,转过身来,关切地望着她,“阿迎,你没事吧?”
金迎茫然地摇了摇头,想起锅中的菜,急急往灶台旁冲。
宣润一把将她拉回来,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遍,确认她毫发无损,才松一口气,从她手中接过锅铲,说:“你去外面等着。”
金迎愣愣地看着他,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责怪,不禁感动。
她想好要做一顿饭赔罪的,饭还没做好呢。
“我、我是真的会做饭的!”她倔强地说着,不愿承认自己曾撒过谎,她此刻忽然觉得,对宣润撒谎是一件很有负罪感的事。
宣润笑了笑,“我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金迎惊讶地长大眼眸,“你会做饭?”
宣润走到灶膛前,用火钳掏了掏火,略有些生疏地炒起菜来。
金迎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惊叹,好奇地问:“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
他可是伯阳侯府的宣小郎君呀,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竟然还会做饭!这实在有点魔幻。
宣润将炒好的菜盛在盘子里,说:“远庖厨的不一定是君子,君子也不一定得远庖厨,这世上,太多的规矩毫无道理。”
金迎跟在他身边,跟着他将菜端去堂中。
花婆则进厨房收拾起来。
桌上,宣润、阿穷静静地吃着饭菜,金迎抿一口粥,心中万分纠结。
她到底要不要向宣润坦白?
她都已经差点把厨房烧了,不说,他也该知道了吧?
尴尬,她不说好像还在继续骗他似的,良心不安呐。
纠结许久,金迎轻咳一声,搁下碗筷,斟酌着说:“宣郎,其实我……”
宣润抬起头看过来,金迎一下紧张起来,闷声打个嗝,干笑两声,“我的厨艺其实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好?
宣润点了点头,面上表情如常,继续低头吃饭。
金迎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他到底生没生气。
等到宣润吃完饭,搁下碗筷起身,她也立马起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嘶,他应该没生气吧?眉头没皱,嘴唇没抿,眼里也是一片平静……
“阿迎。”他唤一声。
金迎答应着,笑呵呵地走上前。
“我只希望,往后,你莫要再瞒我任何事。”宣润说。
“嗯?”
“你我是夫妻,应当坦诚相待的。”
“嗯。”金迎点头,垂下眼眸敛去心虚之色。
她知道,宣润是个不错的人,但有些事她不能说,比如她极为特殊的命格。那是她不可轻易示人的软肋。
金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见宣润正对她笑着,眼神温柔如水、澄澈如鉴,似能照出她的虚伪与谎言,她心头一颤,强自镇定地回以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