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润与那人交谈一番,给了那人一张像是契书的东西。那人看过之后,笑着连连点头,而后,恭敬拱手作礼,一路退着走远。宣润则折身回头。金迎连忙躲藏到小贩的摊子后,等到宣润出来走远后,她才匆匆进入小巷,追上先前那与宣润交谈的人,问:“宣县令要卖地?”
那人吓一大跳,认出她来,松一口气,笑着说:“宣县令早已将地卖完,这一回,要卖的是宅子,正好,宣家小院旁的李家有意扩建,想将宣家小院荒下多年的后院买去……”
“那后院,我买。”
“诶?”
“不许转卖给别人。”
“迎夫人,那后院,李家人已经说定了。”那人为难地说。
“李家人要住大院子,你给他们挪去别的地方,把李家那院子腾出来,往后,宣家小院要扩。”金迎道。
“嗯?”
“还不快去?”
“是是是。”
“……”
拿着宣润送来的银子,金迎只觉手里沉甸甸的,遇上宣润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愿意豁出一切,只为给这世上孤苦无依的人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一口果腹续命的粥饭。
“你的案子查得如何?”金迎问。
宣润沉默不语。
对上他狐疑的目光,金迎忽然意识到刚问出口的话,无疑是更加深了自己的嫌疑,连忙找补道:“不方便,不必说。”
宣润抿了抿唇,道:“我相信,那些事与你无关。”
金迎一愣,感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似有一圈圈的涟漪散开。
她诧异地看着宣润,眼眸晶莹透亮,像两颗名贵绚丽的宝石,摄人心魂。
“你往后,行事莫要再任性,那些风言风语终有平息的一天。”
“我不在乎他们如何议论我,只要你信我,我就高兴。”
宣润无奈叹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仍旧不展眉头。
见他眼里有担忧之色,金迎心里满足,柔声道:“你专心查案子,安济坊有我在,筹钱的事我会想法子。”
宣润疑惑地问:“你有何法子?”
金迎想一想,道:“正巧,我曾经生意上颇有来往的一个旧友,这两日途径别县,我去说说看,凭那多年的交情,他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宣润抿着嘴唇,脸色十分严肃,他静默着似在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尽力即可,别太委屈自己。”
金迎闻言,心里暖暖的,脸上不自觉扬起甜蜜的笑容,“嗯,我知道。”
闹嚷嚷的街头,商队的马车停靠在祥云轩前,车帘掀开,一个清瘦俊俏的男子缓缓下车,他的眉骨很高,眉毛很浓,一双黑色的眼眸藏在眼窝里,带着内敛的精明,两根胡风小辫子垂在他的耳后,辫子尾巴上穿着翠绿的绿松石珠子。
金迎候在街边,见着人,立马扬起热情的笑容,呼唤一声:“钱回!”
正往祥云轩里走的男子顿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望来,见着金迎之时,钱回脸色微变,眼窝里藏着的眼珠一亮,似笑非笑。
金迎挑起眉梢,满意一笑,匆匆迎上去,走动途中,目光不经意地瞥向街角,见着一抹熟悉的人影,她脸上的笑更深几分。
她就知道他会来。
走到钱回跟前,金迎妆模作样地寒暄一番。
毕竟,做戏做全套。
钱回咬着嘴唇忍笑,险些穿帮。
金迎气得瞪眼警告他。
钱回轻咳一声,抻长脖子,手背在身后,像只骄傲的长脖子鹅,敷衍金迎几句,便转身往祥云轩走。金迎见状,连忙挽留他追上去,却被他的仆人伸出胳膊拦下。
扒着仆人的胳膊,金迎努力探着身子吗,急切呼喊:“钱掌柜,请你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帮我这一回吧!我那安济坊的孩子、老人,全都等着粮食下锅……请你再想想,发发善心……”
忽然,一个人影冲出来。
金迎只觉手腕一紧,再定神时,已被人拽到一旁,她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得逞的狡黠笑意,抬起头时,却紧蹙着眉心,满眼焦急之色,拧着手腕试图挣脱,“宣县令,那钱回有钱,我去说动他,让他给咱们的安济坊多少捐点。”
“你不必如此低声下气。”
“安济坊上下都等着我这个坊长的好消息,那些可怜的孩子、年迈的老人,得吃饭呀!宣县令,你快放开我,我再去说说,若是说没有用,我便去求,只要能要来钱,让我下跪磕头都成!”
金迎激动地说着,像是那么回事。
钱回站在祥云轩门前,见识这一切,低下头去,似在沉思又似在偷笑。
他再抬头时,已回到那副轻蔑敷衍的模样。
“金迎,你不必多说了,我给你十两银,你拿去吧,算是谢你多年前帮过我。”
“钱掌柜,你是江北商会的神佛,赚钱的一把好手,请你抖一抖衣服上的灰,灰里带着金呢!请你帮一帮忙,帮一帮安济坊,帮一帮那些穷苦的百姓!算我求你!”
纤细的手腕被宣润紧握着,拉拽着,金迎不为所动,目光如炬地直视着钱回,眼中的热切似火焰一般燃烧着。
钱回嗤笑一声,“金迎,你若嫌十两银不够,我可以给你更多,看你有没有胆量来拿。”
“只要你给,我有何不敢?”
“好!随我来吧。”
说着,钱回转身走入祥云轩。
金迎想也没想便要追去,却觉手上还有拉扯,扭头一看,宣润正严肃地看着她。
递去个安抚的笑容,金迎道:“放心,钱回这人我清楚,他不敢对我怎样。”
宣润抿着唇,仍旧看着她,也不松手。
半晌,他道:“我随你一同去。”
金迎迟疑:“可是……”
宣润眼神坚定:“本官身为别县县令,有责任如此。”
金迎只好答应,带着他一同走入祥云轩,来到二楼的厢房。
钱回坐在桌边,一个一个摆着酒杯,摆了一排,一共十只杯子。
他提起酒壶,一杯一杯倒满酒水。
“二位,请坐。”
他做个恭请的手势。
金迎同宣润挨着坐在他对面。
钱回一面斟酒,一面闲话家常,“金迎,说来,当初你若答应嫁给柳会首,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在那什么、什么……嘶——”他皱着眉头,似乎想不起要说什么。
金迎接过话:“安济坊。”
钱回点头,“对,安济坊,你也不至于落到安济坊那种地方。”
金迎笑一笑,不以为然。
钱回搁下酒壶,抬眼看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啧啧”摇头,万分遗憾地说:“枉费柳会首对你一往情深,金迎,你糊涂呐!你对柳会首视而不见伤透柳会首的心,咱们江北商会的兄弟们,可都为柳会首恨着你呢。”他说着说着笑起来。
“诶,小阿穷如今已有三四岁,会说话的年纪,一定常常缠着要爹,金迎,你应付得来?”钱回说。
“这不必钱掌柜操心。”
金迎瞪着眼睛警告他,有些话,她没交代过的,不必他多嘴。
钱回藏着不怀好意地笑,继续说着:“不如……等柳会首回来江北,迎夫人便答应下来,风光大嫁,往后,你便是咱们江北商会的会首夫人,再不用委屈地住在安济坊那种地方。”他说着,看向一旁已经黑沉着脸的宣润,“这位便是宣县令吧?”
宣润并不回应。
金迎瞥她一眼,道:“他是。”
钱回点了点头,热情地说:“宣县令,柳会首与金迎成亲,那可是咱们江北商会的大事,届时也请宣县令拨冗赏光,来喝喝喜酒。”
宣润的呼吸一瞬沉重,像只生气的老牛似的,鼻子里喷着气,就差哞哞叫了。
金迎瞥他一眼,心里甜滋滋的,想笑,忍住了。
她伸手一只手,在桌面下握住他。
宣润扭过头来。
她缓缓阖眼、点头,安抚他的暴躁情绪。
“钱掌柜有个妹妹,何不让柳会首做你的妹夫?”
“我倒是想,可柳会首他呀,心里只有你,唉,金迎,你呀你,真是造孽呀!”
“……”
钱回提起酒壶继续斟酒,右手提着壶柄,左手压着壶盖,壶嘴一点头一杯。
“你不肯嫁与柳会首,莫非是还忘不小阿穷的亲爹?”
金迎的手一紧,紧紧抓住宣润。宣润偏头看着她,脸上神色复杂。
她的气愤已经写在脸上。
钱回倒完最后一杯酒,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笑了笑,放下空掉的酒壶。
“钱掌柜,咱们还是谈一谈安济坊的事吧。”
“谈!可以。你先喝完这十杯酒,喝完,咱们再好好谈。”
“好!”金迎爽快答应,松开握住宣润的手,起身走到钱回身边,捏起一只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洒脱痛快。
“第二杯。”钱回饶有趣味地指向桌面。
辛辣的酒水充斥在口腔里,金迎皱起眉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斜着眼睛,狠狠瞪着钱回,她早交代过,让他往酒里兑点白水,他竟拿实打实的烈酒来招呼她!该死的钱回!
钱回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金迎捏紧拳头,想一拳打在他眼眶子上,把他的眼珠子打落一颗。
“快!第二杯。”
金迎咬一咬牙,摸上第二个酒杯,一只大手伸来,夺走桌上的酒杯。
宣润看着钱回,道:“钱掌柜,我来喝。”
钱回挑眉,“宣县令?”似在问他有何资格代替。
宣润道:“本官乃别县县令,安济坊,乃本官亲批设立。”
钱回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好吧,宣县令既然要喝,便喝吧!喝完这十杯酒,咱们再来谈钱的事。”
他冒着精光的眼睛像根掏火棍子似的,一下一下戳着宣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