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江眠月原本因为马儿而紧张不已的心情顿时平缓下去, 转而变成因祁云峥而紧张。
他的手掌发烫,身子稳而有力,有他作为支撑,江眠月感觉安稳很多, 原本那种漂浮无定感也少了, 耳边只传来祁云峥在耳边沉沉的呼吸声, 缓缓的刺激着她的心脏。
这马原本是祁云峥的,鬃毛长而油润, 阳光下迅捷如电, 四周风景草场一晃而过,风吹在她的面颊上, 呼吸都有几分受阻, 却给她一种极致的畅快淋漓。
跑了一会儿, 来到无人的草场,祁云峥从马背上携带的弓箭袋中拿出弓箭, 垂眸问。
“会吗?”
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
“看着。”祁云峥和一面低声说,一面弯弓, 搭箭,射箭, 只听“咻”的一声,那支箭离弦而去, 远处一小动物警惕抬头, 却刚好射穿了它的身子。
江眠月被吓得身子微微一颤。
马儿缓缓跑过去,便见地上一只小灰兔,被贯穿了身子, 身子还在抽搐。
祁云峥下马, 动作极为干脆的捉住箭身, 将贯穿的箭身从兔身中拔了出来,那箭上还挂着一些血肉,他动作利索而冷淡的伸手甩了甩那血肉,然后将箭重新插回箭簇之中。
江眠月手指微颤,死死捉住缰绳。
祁云峥重新上马,江眠月身子一僵。
“试试。”他捉住她的手,将那弓放在她的手里,强迫她拿稳。
江眠月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拒绝根本不会管用,不如咬牙试试。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带着血腥味的箭,学着他的模样,搭箭,拉弓。
“错了。”他坐在她身后,声音紧贴在她的耳边,修长白皙的手指捉住她的胳膊,“后背绷直,这儿用力,然后……松手。”
羽箭径直飞去,没有飞多远,便缓缓落下。
“手上怎么如此无力,你该多吃些东西,江监生。”祁云峥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捉在怀中,声音忽然变得极为温柔,“还要试试吗?骑射也是很重要的一项课程,皇上很重视。”
“嗯,我再试试。”江眠月有些上瘾,点了点头。
祁云峥递给她箭,一点点摆正她的动作,她的目光从原本的害怕柔软,变得稍稍定神,目光直视前方某处,一松手。
“大人,这次是不是比方才好多了?”江眠月有些兴奋的转头,却与他的唇角一触而过。
江眠月顿时僵住,不过一瞬,他便眼眸沉沉的看着她,手指捉着她的下巴,那眼眸中仿佛搅动着极致的温柔与残忍,他俯身径直撬开她的唇落下深吻,浓烈的浪席卷一切,一层勾一层,一浪又一浪,卷得人浑身瘫软。
江眠月猛地睁开眼,喘着气,呼吸不稳,看外头天依旧是黑的,耳边已经听到了鸡鸣声。
她忽然捂住了脸,缩进了被子里。
这次的梦……怎么回事。
从祁云峥说出“江监生”那儿开始,后续的事情便与记忆中发生了极大地出入。
她几乎无法呼吸,缩进了被子里,脑子里混乱一团。
梦里的祁大人,跟如今的祭酒大人……仿佛开始混在了一块儿,在她的脑子里形成了奇怪的梦境。
是因为崔应观来了,导致她时不时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还是因为……祁云峥本身?
同一时间,夙兴斋附近也传来一声鸡鸣。
厢房门外,猫儿绕着圈在门外扒拉,发出“喵喵”的撒娇声。
惯常,祁云峥早已将猫食准备好,早早去了敬一亭。
而今日,过了许久,橘猫才听到厢房中开门的声音。
祁云峥一身衣裳松垮,衣带松散,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垂坠而下 ,白皙的面容上露出几分戾气与欲索不满,他手指一动,十分嫌弃的将手中污糟的亵裤扔在了脏衣篮子里。
他扫了橘猫一眼,声音沙哑,“烦。”
“喵!”猫咪不满的上前扒拉他的脚踝。
也许是昨晚那白指黑墨和她那张桃粉色的面容……让他肖想了太多不该想的。
祁云峥眼眸阴沉。
……也不知能忍到哪一日。
勤耘斋中,江眠月越想心情越乱,几乎想要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清扫出去,她缓了很久才精神萎靡的起了床,见兰钰还在睡,而一旁尹楚楚的榻上已经空了。
她这才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尹楚楚她到底怎么了?
她们三人同住,有一种天然的默契。
互相之间从不打听对方的身份、家庭或是背景势力,即便是无意间得知兰钰是公主,也并不因为她的身份对她有什么区别对待,该骂还是骂,该哄还是哄。
江眠月的身份已经在国子监传遍没有什么秘密,但是尹楚楚却不同。
她似乎很不愿意说出家中的事情,江眠月迄今为止也只知道她能来国子监读书非常的不容易。
按照昨日她与兰钰情绪爆发时说的那些话,这次的事情应当与她上学的事情有关。
而且应当与她的家人有关。
江眠月着实有些担忧,她想去问问吴为,却担心他说漏了嘴。
怎么办?
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由尹楚楚愿意说出来的时候再帮忙,若是尹楚楚不乐意大家知道,她若轻举妄动,反而会让楚楚伤心。
“唉。”一旁的床上叹了一口气。
江眠月转过头,却见兰钰一脸愁容的爬了起来,“做了一晚上噩梦,太累了。”
江眠月不由得开口问,“梦见什么了 ?”
兰钰睡眠极好,沾枕头就睡,到点才醒,睡得极香,令人艳羡。
今日这般模样,倒是令江眠月有些意外。
“梦见尹楚楚被拽走了,不能留在国子监读书。我和你一起抓着她的手,但是根本拉不动,她还是被一群坏人抓走了。”兰钰说着说着便瘪了瘪嘴,有些想哭的模样,“眠眠,要抱抱。”
“抱抱。”江眠月过去抱住她,轻声说,“我觉得你这个梦似乎有点道理。”
“啊?”兰钰更难受了,“不会吧,不能的,实在不行,我就回去求父皇。”
“你这个小泥菩萨,你来国子监,应当也有理由吧。”江眠月摸了摸她的脑袋。
兰钰心虚的低下头。
江眠月缓缓道,“我不问你,你自己掂量着来吧,我得想想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便是在敬一亭偶遇尹楚楚,结果没遇上,她早已提前离开。
江眠月便趁着快要上课的功夫在崇志堂不远处的墙边鬼鬼祟祟的偷看里头的楚楚,却见楚楚在堂中面无表情,稳稳地坐在桌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喂。”一个声音忽然在江眠月的背后响起,江眠月吓得差点蹦起来,转过身,却见司业大人郭晟一脸疑惑的看着她,“做什么呢,江监生?”
“我……我看看尹楚楚。”江眠月解释道。
“看尹楚楚在这儿看做甚,直接喊她出来啊。”司业大人不解。
“不,不太方便。”江眠月尴尬的笑了笑,“司业大人,学生先去上课了。”
“快去吧。”司业大人摆摆手。
江眠月走后,司业大人觉得有些奇怪。
好端端的,江眠月看什么尹楚楚啊?
当时的勤耘斋房间是他分的,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当时他听从祭酒大人的吩咐,为了专门给小公主挑一间靠谱的房间居住,他特意挑了江眠月与尹楚楚这俩位互补又优秀的姑娘与她同住,这尹楚楚跟江眠月同住,为什么要来这崇志堂看啊?
借口,一定是借口。
司业大人缓缓上前两步,来到江眠月刚刚所在的位置,眼眸往崇志堂里头瞄去,却发现崇志堂长得最清秀高挑的男监生,此时就坐在窗边,刚好能看到。
司业大人一愣,心情有些复杂。
要不要告诉祭酒大人?
等等,他在想什么?
……
傍晚,江眠月想要等尹楚楚去会馔堂,却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再一问其他监生,她才知道尹楚楚根本没有用饭,直接去了敬一亭。
她立刻赶去敬一亭,却哪里还见得到尹楚楚,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敬一亭东厢房,萧索冷清,只有一个祭酒大人端坐其中……在给手掌换药。
江眠月微微一愣,想到那日给他上包扎的场景,顿觉尴尬不已,转身想走,却见祁云峥适时的抬起头。
他也微微一愣,江眠月也站着不动,气氛瞬间僵住,一时间没有人打破沉默。
半晌,江眠月才反应过来,行礼道,“祭酒大人。”
“进来吧。”祁云峥语气平静,“正好有事要说。”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如往常一般的来到厢房内,恭恭敬敬的等着祁云峥开口。
“这儿有两封信。”祁云峥将两样已经拆封过的信摆在她的眼前,“一封尹楚楚的,一封和乐公主的,先看哪封?”
“尹楚楚的。”江眠月毫不犹豫。
祁云峥伸出手指,将其中一个信封推到她的面前,然后继续用沾了酒气的棉布擦拭掌心伤口周围的血色。
江眠月原本想说帮他,可拆开信之后,江眠月却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楚楚她……”
“不必担心,我不会让她离开国子监。”祁云峥淡淡开口,“看下一封吧。”
“祭酒大人准备如何做?”江眠月急切问道。
“先看下一封。”祁云峥将另外那封信推到她跟前。
江眠月见他如此,忽然想到那梦中草场上,他所重复的话……
他说话,往往重复到第二遍,便表明了勒令人听从的意思。
江眠月手指伸向下一封,心中却忽然冒出几分逆反的心思,手指一滞,重新开口,“祭酒大人准备如何做?”
祁云峥睫毛一颤,眼眸落在她带着几分倔强的面容上,忽然间,冰消雪融般,轻轻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二章
江眠月原本拧着一口气, 看到他笑起来,却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这,好笑吗?
他轻轻笑着, 眼眸温和的看着她, 语气中似乎略带着几分无奈, “虽然你看了信便知我准备如何做,不过既然你这样问……”
祁云峥用手指点了点那封信, 指节的红痣在她眼眸前晃了晃, “和乐公主让你去凤池阁一趟。”
江眠月一怔,和乐公主?她为什么忽然让自己去?
她想了想, 不由得问道, “这两者之间, 有什么关系?”
祁云峥道,“之前枣子上的毒, 和乐公主也在调查,似乎查出些门道, 那日你与她府上的丫鬟说了些话,她想弄清楚。”
江眠月顿时想起丹朱。
她心中微微一颤, “丹朱她……”
“你似乎与她相熟?”祁云峥抬眸,静静注视着她的眸子。
江眠月立刻摇头道, “不, 不是,只是那日在凤池阁遇到那姑娘,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她, 有些一见如故。”
“和乐公主似乎查出她与那死去的男宠卫钧有些联系, 扯上了你。”祁云峥事先跟她透底, “此事可能牵扯甚广,你说话时要小心,能撇清关系就撇清关系。”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低头应声。
“我会与你同去。”祁云峥说。
江眠月一怔。
“祭酒大人……”
“你与尹楚楚相熟,正好与我一道去尹家。”祁云峥用那伤了的手捉过江眠月手中的信。
只听“滋啦”一声,那信被撕成粉碎。
“没人能从我国子监里抢人。”他将那信扔在一旁,语气轻描淡写,一字字一句句却仿佛击中了江眠月的心头。
心中的大石猛然落下,江眠月松了口气,祁云峥要管此事,事情便好办。
她心中感激,见他手上换药不便,不由自主开口,轻声问,“祭酒大人,您……的伤口,需要帮忙吗?”
“也好。”祁云峥手上动作一顿, “多谢。”
也不是第一次了,江眠月从一旁拿出药粉,动作比之前熟练了不少,单手扶着他的手掌,微微俯身,将那药粉轻轻地洒在他的手掌心。
祁云峥不开口,静静地看着她屏住呼吸,仔细的将那药粉均匀的洒在他的伤口处,然后拿出干净的白棉布,轻轻地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极为轻柔,手指小心的不去触碰他皮肤,可是越是小心,却越是有意无意的碰到,轻轻地触碰如蜻蜓点水,雨滴轻落,撩人而不自知。
祁云峥呼吸略沉,想起昨夜那个梦,手指缓缓动了动。
“疼吗?”她抬眸问他,却撞进了他深深地眼眸里。
江眠月顿时垂下脑袋,继续给他包扎,不再开口。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之前犯过的错误,今日又再犯了。
“不疼。”他说。
她咽了口唾沫,飞快的将那伤口包扎好,往后退了好几步。
“多谢你。”祁云峥淡淡一笑,“你早些回去,明日你安心念书,后日一早,下马碑处等我。”
“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踏出敬一亭东厢房时,心中心跳依旧鼓动不息,她伸手覆在左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能胡思乱想。
她定了定神,快步离开。
回到勤耘斋后,没有告诉尹楚楚祁云峥说的那些话,准备到时候直接与她说结果。
令她意外的是,这日晚上,尹楚楚没有再早睡,她静静坐在桌前,点着蜡烛做九章算术。
她目光澄净,心神安宁,手上的笔一刻也没有停过,只坐在那儿静静地写着。
过了一个时辰,江眠月见她还在写,有些好奇的凑上前去,却见她已经将一整本九章算术做完了大半本。
江眠月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问,“你这是?
“放松一下心情。”尹楚楚轻声说。
江眠月面色一白。
放松心情?用九章算术?
“打扰了。”江眠月转身就走。
第二日,江眠月便如祁云峥所吩咐的那般正常去广业堂上课,国子监内一切正常,看不出什么不寻常的样子,江眠月原本心中稍定,可上课的时候,却见助教屡屡点吴为的名字。
“吴监生!这题如何解?”
“吴监生,你目光放空,是在想什么?”
“吴监生,你今日怎么回事,上来将我方才说的全部背一遍。”
……
就连一旁的兰钰都有些吃惊,她低声凑到江眠月的跟前,“他怎么回事?吃错药了?”
江眠月摇了摇头,看着吴为脸色难看,似乎有些魂不守舍。
是因为……尹楚楚吗?
江眠月顿时想到平日里,尹楚楚似乎和吴为总是斗嘴说笑,尹楚楚时常将吴为怼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刀光剑影,却也关系不错。
吴为消息灵通,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稍稍注意着吴为,见助教上完课之后,他便迅速离开了广业堂,往崇志堂的方向快步走去。
“玉儿。”江眠月一把抓住兰钰的胳膊,“看热闹吗?”
“啊?”兰钰一愣,下一瞬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看看看!”
“走!”江眠月抓住她手,与她手牵手快步跑出广业堂。
“什么热闹什么热闹?是谁,眠眠,什么事情啊,我们去哪儿?”兰钰一路串珠似的问题噼里啪啦的落在江眠月的耳朵里,江眠月轻声说,“闭嘴。”
兰钰瘪了瘪嘴,乖乖的跟在江眠月的身后。
她拽着兰钰来到之前自己躲着的那块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崇志堂,却见吴为已经将尹楚楚叫了出来,脸色有些为难踌躇,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话快点说吧。”尹楚楚有些不耐烦,“我还要回去看书。”
“我,我听说了。”吴为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尹楚楚,你别走。”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尹楚楚皱眉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父亲在吏部吗?吏部连国子监的事情都要管吗?”
吴为垂下眼眸,有些心虚道,“我同舍的监生也在崇志堂,我,我从他那儿听到的,他说你那日接到家人的信之后,便躲在树林里……我便去问……“
“够了!”尹楚楚平日里脾气就不算好,此时更是横眉冷目看着吴为,“能不能不要管别人的闲事?”
“我,我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你关心。”尹楚楚气得胸脯起伏,“看我的笑话是不是很有趣?是不是也要去告诉别人作为饭后的消遣?”
不远处的大树后,江眠月和尹楚楚头皮发紧,两个人的手死死地握在一处,都紧张地不行。
平日里尹楚楚时常说话语气不好,却从来没有对人发过这么大的火,说过这么狠的话。
兰钰看了江眠月一眼,往她身边缩了缩。
江眠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往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有些担心,如果她们俩此时躲在这儿偷看的事情被尹楚楚知道,尹楚楚是不是也会生她们的气。
“我不会跟别人说你的事,绝对不会!”吴为着急解释道,胖胖的脸上流下汗来,他努力想要说出自己想帮忙的心,却弄巧成拙,将尹楚楚激怒成这副模样,心中一阵无力,眼眶微微泛红。
他不高,只有尹楚楚一般高,看起来宽度有三个尹楚楚那么宽,如今在尹楚楚面前,白净圆润的一张脸却露出无助和窘迫,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说不出话来。
江眠月觉得这家伙似乎是真的在关心担忧尹楚楚,忽然有些不忍心。
“不会说……不会说就行。”尹楚楚似乎也有些不忍看他这副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有些嫌弃的用拳头锤了锤他的胸口,骂道 ,“哭什么啊,我还没哭呢!”
“我替你哭吧。”吴为呜呜的说,一面用袖口擦眼泪一面道,“我都替你哭,你不要离开国子监。”
“你是傻子吗?”尹楚楚哭笑不得,“我走了又不是死了。”
“你嫁人,比让你死了还残忍。”吴为哭着说。
尹楚楚面容上的笑容一滞。
“我,我都看着呢,你有多努力,多辛苦,多拼命……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女孩子,会努力帮你的!”吴为哭得一头汗,“我父亲在吏部,我也认识许多人,他们会帮我的忙!”
尹楚楚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可爱胖子,看他小小的眼睛哭得通红 ,咬了咬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走了!”吴为转头跑了,只是太胖,没跑几步就喘了起来,改成走路。
“可恶的胖子。”尹楚楚骂了一声,眼眶却有些红,她仰头看了看天,吸了吸鼻子,面无表情的往崇志堂走去。
大树遮掩下,江眠月与兰钰对视一眼。
“这胖子不会喜欢尹楚楚吧。”
“我明日去尹楚楚家。”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发出一声。
“啊?”
“啊?”
互相被对方说出的话震惊到。
“你去尹楚楚家做什么?”
“这是喜欢吗?”
两人再次同时开口。
然后同时沉默。
江眠月目光远远看着广业堂那边,已经有博士走进去准备上课,赶忙拉着她的手,“上课了快跑!”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明媚,只是越发冷了些,郭大人待在屋子里觉得冻手冻脚的,崔司业一天忙得脚不着地,下棋搭子张怀宁博士又忙于上课,他一个人左右无事,便四处溜达。
各堂都在讲学,他一路晃荡,在窗外悄悄看监生们上课,吓着好几个正在专心听讲的监生之后,左右无趣,便去敬一亭溜达。
远远的,他便透过窗户看到祁云峥正在看书。
这家伙长得极惹眼,侧面看去,那侧脸着实惑人极了。
郭大人揣着手缓缓迈步而入,想到那日看到的事,便有一种奇妙的倾诉欲,想知道祁云峥听完会是什么反应。
“祭酒大人,在忙呢?”他笑着说。
“嗯,郭大人何事?”祁云峥抬眸看了他一眼,笑容浅淡。
“没事,就过来逛逛。”郭大人讪笑道。
“那您请自便,我就不给您倒水了。”祁云峥道。
“……”郭大人见他似乎并不怎么欢迎自己,在房间里绕了绕,还是忍不住,开口说。
“祭酒大人啊,我前日看到一事。”
“说。”祁云峥面无表情。
“我当时路过崇志堂的树下,见江眠月那日也悄悄地躲在那儿,似乎在看什么人。我过去一看,您猜她在看谁?”司业大人神秘兮兮的说,“一个长相不错的男监生。”
祁云峥手一松,手中的书“啪”的一声合上,他抬眸,“郭大人,您是不是最近太闲了?”
郭大人顿时收敛了些,有些愧疚,不敢再开口。
祁云峥重新抓起书,半晌,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仿佛不经意的问,“哪个男监生?”
作者有话说:
郭大人:哼。
二更晚一点。
眠眠已经动心,比隔壁《初绾云鬓》茯苓女鹅快多了。
别急啊不要催我,一步步来,祭酒大人都忍得住,你们忍不住?乖乖等着。(PUA渣男句式)
第九十三章
郭大人舔了舔唇, 听到这句话,努力压下心中的得意,故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还是不说了吧。”
祁云峥闻言, 翻书的手一滞, 扫了他一眼。
郭大人被他眼神看得心虚。
祁云峥微微挑眉,笑道, “郭大人您继续待在国子监倒是屈才了, 您若是待在国子监没事做,不如我一封奏报给皇上, 让皇上将您安排去翰林院指导那些编修……”
“不不不……别别别。”郭大人听他这么一说, 心中一咯噔, 赶紧道,“其实, 就是崇志堂的小方啊,长得高高瘦瘦的, 十分清秀。”
祁云峥微微蹙眉,“有这个人?”
“有的。”郭大人缓缓道, “不过江眠月似乎并不认识他。”
“……”祁云峥沉默半晌,倒是猜到了江眠月为何要去崇志堂, 他看了看郭晟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 缓缓道,“郭大人。”
“祭酒大人有何吩咐?”郭大人笑了笑。
“上次让您买的糕点不错。”祁云峥不紧不慢道,“您再去买点。”
不是“您再去买点吧”, 而是“您再去买点”, 命令的口吻, 没有半点拜托他做事的诚意。
郭晟心中有些来气,可转念一想,上回祁云峥让他代买的兔子糕点,粉粉嫩嫩的,应当不是他自己喜欢吃的类型。
他几乎是瞬间想到那糕点是给谁的,微微一激灵。
“祭酒大人,这次要什么样的?”他问。
“甜一些。”祁云峥缓缓道,“精致些漂亮些。”
果然还是给江眠月的。
“是,我这就去。”郭晟倒是乐于做这个跑腿,正好房间里的花生快要吃完了。
他转身就走,脸上乐呵呵的,早已不在乎江监生去看的到底是谁,只知道这祁云峥道是挺有这方面的情趣,还知道买糕点给她……
等等?
他怎么就成了祁云峥的跑腿了?
还是给他买追求女监生用的东西?
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郭晟哼着小曲儿离开。
……
广业堂,张怀宁博士在上头温声讲学,下边的监生们面色各异。
吴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而江眠月听着课,时不时被兰钰传来的小纸条打断思绪,兰钰在一旁不得消停,她无奈,打开纸条一看,见兰钰在上头歪歪扭扭的写着字,“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去楚楚家?没有祭酒大人同意,不能随意出国子监啊。”
江眠月看了她一眼,兰钰疯狂朝她挤眉弄眼,目光仿佛在说,“求你了快告诉我,我忍不了了。”
江眠月无奈,看了一眼张博士,他正悠悠缓缓的解释书上的内容,那段她已经熟知。
她低头写道,“祭酒大人与我同去。”
她想了想,补充写道,“还要去和乐公主的凤池阁,她要见我。”
纸条传给兰钰,兰钰张大了嘴。
她立刻埋头写了起来,“我姐见你做什么?她刚关完禁闭,绝对不是好惹的,你千万小心。”
江眠月看完这句,便将纸条撕了,继续听课。
兰钰却有些意犹未尽,她撑着下巴想了许久,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又弄了张纸条,飞快地开始写字。
平日里写文章的时候,也没见她如此文思泉涌。
不一会儿,江眠月面前又多了一张叠好的纸条。
她无奈的看了兰钰一眼,刚想让她不要传了,却见窗外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
江眠月一愣,浑身的血都凉了。
兰钰见她面色发白,也转头往外看,却撞进祁云峥那双冷笑着的眼眸里。
兰钰一僵,立刻朝着江眠月使眼色,江眠月却没看懂她什么意思。
“江眠月。”门外,祁云峥冷冷道,“拿着东西出来。”
张怀宁博士一愣,行礼道,“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有话要问。”祁云峥缓缓一笑,“张博士您继续。”
张怀宁颔首,继续讲学,而江眠月则抓着那纸条出去。
兰钰恨不得冲上去将那纸条抢下来,她低声喊她,“眠眠,纸条不要给……”
那声还未落,兰钰便感觉到门外的祁云峥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苛责目光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装了几夜的禁闭处罚在其中,让兰钰觉得,此时自己再多说一句话,他便要将自己处决了。
江眠月心中忐忑,她没想到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就被抓个正着,还是祁云峥亲眼所见,不由得面容泛红,满脸懊悔。
二人在广业堂门外安静的槐树下站定,外头的寒风萧瑟,有些冷,风一吹,江眠月打了个寒颤。
祁云峥缓缓上前一步,挡在上风处。
江眠月一愣,抬头看他,却只见到满眼的严厉。
“拿来吧。”祁云峥伸出未伤着的那只手掌。
江眠月还未看那纸条上写着什么,心中忐忑不安,一面祈祷兰钰一定不要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上面,一面紧张的将东西塞进祁云峥的手中。
祁云峥抓过来,单手撑开,修长的手指撑起那张纸,缓缓一扫而过,面色蓦然变得复杂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我还没看。”江眠月忍不住解释道,“兰钰有时候瞎写,您,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祁云峥见她面色如常,似乎确实没看过,微微挑眉,故意将那纸递给她。
“那你看看。”
江眠月接过纸,低头一看。
“眠眠,你跟祭酒两个人出门一定要小心,姐姐跟我透露过,祭酒大人表面看起来翩翩君子,实际上坏透了,在朝中多方都有势力,扮猪吃老虎,着实厉害。我觉得他对你一直有企图似的,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利用他帮了楚楚之后,就别理他了。”
江眠月退后一步,惊恐的看着他。
这兰钰平日里不说这些话,为什么偏偏在纸条上写!
祁云峥却并没有恼怒,而是静静看着她,笑道,“上课聊这些?”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几乎觉得自己与这祁云峥犯冲,怎么就偏偏这张纸条落进了他的手里?
“兰钰不懂事,她乱七八糟的书看了太多,说风就是雨,想象力有些丰富,您千万不要放心上。”江眠月立刻出声解释,“我会好好说她的。”
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江眠月心虚的低下头。
祁云峥淡淡一笑,“她说的不错。”
江眠月一愣。
“我确实有些势力。”祁云峥接着说,“也不是什么翩翩君子,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读书罢了。“
江眠月闻言,更觉得愧疚,“我们不该妄议祭酒大人,更不该在课上互传纸条,学生知错了!”
“本想来与你说一声,明日卯时末在下马碑。”祁云峥缓缓道,“如今还要多加一句。”
江眠月心虚的低下头。
“回去将《九章算术》第 二 章粟米中的例题全部做一遍,明日下马碑带上交给我查看。”祁云峥冷冷道。
江眠月一愣,心中有什么轰然崩塌。
“第 二 章有46个例题。”江眠月欲哭无泪,“祭酒大人,我……”
“再多说一句,便多加一章。”祁云峥道。
江眠月瞬间闭上了嘴。
兴许是祁云峥近日对自己太好,又兴许是她经过几次的事情,对他有所改观,居然忘了面前此人依旧是那个祭酒大人。
在监生犯错时赏罚分明,严厉认真的祭酒大人。
祁云峥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温声道,“好了,去叫你那位消息灵通的小公主朋友出来吧。”
江眠月舔了舔唇,觉得兰钰恐怕是完了。
“是,祭酒大人。”
兰钰哆哆嗦嗦的出了门,一出去就差点给祁云峥跪下了。
江眠月不敢再看,只心中为她默默叹息,也不知她要额外多写多少文章。
傍晚,回勤耘斋时,两个都是唉声叹气。
“我就说要提防他吧。”兰钰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小声说,“这种人能惹吗?睚眦必报啊,我又没说他什么。”
“你消停点吧。”江眠月缓缓叹了口气,“他这次罚你什么?多少篇文章?”
“这次不是文章了。”兰钰欲哭无泪,“他让我把张怀宁博士今日上课时提到的几册书全都背下来。”
江眠月回忆了一下,“今日是古籍讲解,提到的书……至少十本。”
“……”兰钰下一秒几乎便要晕过去,“你说他还是人吗?不就说了他几句坏话吗?用得着这么折腾人吗?你说我说他的话对不对?这样的人是不是得提防着!“
“是是是。”江眠月无奈道,“公主殿下,您直接对他说去。”
“……”
当晚,两人挑灯夜战,兰钰和江眠月都是哈欠连天,尹楚楚倒是淡然,时不时地教江眠月写题,面容冷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第二日,江眠月迷迷糊糊起身,抱着自己昨晚写的一摞题纸,一面打哈欠一面出门,路过日晷,却发现已经过了辰时一会儿。
她心中一紧,撒腿就跑,怀中的题纸在她的怀中哗啦啦的乱响,抵达下马碑时,果然,已经见着祁云峥那辆御赐的马车,马儿不耐烦的打着响鼻,似乎早已在那儿等着了。
“抱歉,祭酒大人,学生来晚了!”江眠月心中着急,一面上马车,一面开口,进去车厢的一瞬间,却猛然见着祁云峥如今的模样,顿时心中一颤。
只见他斜斜的倚在位置上,单手撑着额头,眸光淡而疏散,不见平日里的身直挺立神清气正,却显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疲倦。
他缓缓掀起眼皮,打量着急冲冲赶来的江眠月一眼,倏而淡淡一笑,声音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稀松惫懒,“这么着急做什么,摔着怎么是好。”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视角:跟祭酒大人出去办事,小心谨慎,不可出错。
祁云峥视角:带上郭老头买的糕点跟眠眠出门单独约会。
第九十四章
祁云峥的语气令江眠月觉得尤为陌生, 却令她胸口心跳稍稍漏了半拍。
她赶紧深深吸了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动作规矩而小心的上了马车,朝着祁云峥行了个礼, “祭酒大人, 抱歉, 学生疏忽,来晚了。”
祁云峥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 也缓缓直起了身子, 便眼看着她小心翼翼递上手中被风吹得有些纷乱的一沓题纸,“第 二 章的例题已经完成了, 请祭酒大人过目。”
正在这时, 外头的车夫问, “祭酒大人,现在便启程吗?”
“嗯。”祁云峥淡淡发出个鼻音, 同时伸手,刚想接过她手中的题纸, 马车却忽然往前行驶,等待已久早已有些不耐烦的马儿忽然冲了出去。
江眠月便只觉得一股冲力袭来, 她倏然间站立不稳,猛然朝前倒去。
一切发生极快, 只在一瞬间。
江眠月反应不及, 身子不受控制的往祁云峥的方向扑去。
“大人!”她脱口而出,想要攀附住什么稳住身形,手上的题纸一松, 却什么也没抓住。
“哗啦啦……”题纸纷飞, 如白色的雪片, 缓缓飞起,缓缓而落。
她的鼻尖触碰到柔软的锦缎布料,伴随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墨香气,她一头栽进了祁云峥的怀里。
他温暖的掌心覆在她的腰际,呼吸略有一丝紊乱低沉,江眠月听到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一声重过一声,耳边喷洒着他的鼻息,近在咫尺,带着几分克制,熟悉而又陌生。
江眠月怔了怔,祁云峥一时间似乎也来不及反应,他扶着她的腰,手掌不自觉的紧了紧,半晌,又缓缓松开。
二人便这样在马车中沉默了片刻,马车继续往前,车轮滚动,掀起淡淡的烟尘。
江眠月感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面上,她猛地站起身,“冒犯了,祭酒大……啊!”
她起身太快,祁云峥似乎刚好低头,她的脑袋狠狠撞在了祁云峥的下巴上,马车里几乎能听到骨头与骨头撞击的回响。
祁云峥吃疼,眉头微蹙,倒是一声不吭,不过面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江眠月则不由自主痛呼一声,捂着脑袋,蜷缩着坐在一旁,疼得时不时倒吸冷气。
她眼眸的余光看着一地散乱的题纸,有些想要跳下马车逃走的冲动。
祁云峥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倒确实是疼。
她脑袋倒是结实。
祁云峥想到此,忽然呼吸一滞。
眼前的江眠月,恍然间与一个小小的身影重合,那小姑娘的身影便这样在他眼前,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一闷棍击中脑袋,缓缓倒了下去,如槐树的落叶飘零。
祁云峥沉沉看着她,话语间带着几分无奈,声音却依旧温和,“急什么?”
“抱、抱歉,祭酒大人……学生鲁莽……”江眠月一面闷声说着,一面捂着脑袋,用手臂顺便遮住她一路从脑袋红到耳根的脸,她觉得自己此时仿佛像是一个缩头乌龟,没脸见人。
“不必道歉。”祁云峥俯身捡起一张题纸,“不必如此着急,马车不稳,小心点。”
江眠月赶忙点了点头,摸了摸脑袋之后,见马车车厢中满是散落的题纸,心中尴尬,赶忙蹲下去捡。
她心中无奈想着,今日这马车还未走远,便发生这档子事,出师不利,一会儿可千万别出其他纰漏。
江眠月的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立刻有了其他的“纰漏”。
只听马车猛地一咯噔……应是马车出城,压着什么石子。
江眠月正俯身捡题纸,马车车厢咯噔一晃,她身子不受控制,轻轻一歪,便要跌坐在地,正在此时,她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手掌捉住她的胳膊,轻轻地一撑……她的身形才稳住。
江眠月呼吸一滞,只觉得今天的自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似的,着实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扶稳她之后,出乎意料的,祁云峥也下了座椅,居然亲自附身帮她捡起那些散落的题纸。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已经不知如何开口,只看着他用受伤的手捡起那些题纸,归拢一处,放在一旁。
她垂下头,有些沮丧。
祁云峥笑了笑,打破了沉静而尴尬的气氛,“昨夜写到几时?”
“回禀祭酒大人,刚好到丑时末。”江眠月缓缓道,“听到打更声才睡下。”
“那你只睡了两个时辰。”祁云峥蹙眉看着她,“写不完可以与我说,不必如此拼命。”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现在说得倒是轻巧,他的命令,自己怎么违抗?
“用早饭了吗?”祁云峥问。
江眠月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有些意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她本就赶不及了,怎么可能有时间用早饭。
祁云峥见她如此,缓缓回身,从马车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盒精巧的糕点。
“郭大人昨日送的。”祁云峥面不改色道,“看着适合姑娘的口味,你尝尝。”
江眠月便见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勾开了盒子上的绸带,打开一看,便只见几个被做成花儿形状的小糕点稳稳地呆在那小盒子里,一点也没有破损,颜色也清新好看。
有莲花状的,桂花的,还有可爱的小茉莉。
这绝非祁云峥的口味……倒是精准的戳中了江眠月的心。
她向来对这些可爱精致的小糕点无力抗拒,如今看到这盒小东西,不由得眼眸一亮,有些挪不开目光。
“郭大人……真的很会买糕点。”江眠月有些忍不住笑意,“没想到他德高望重,年纪虽大,倒是很有些意趣。”
“是。”祁云峥见她喜欢,嘴角无法自控的勾出些弧度,他直接将一整盒糕点摆在她的面前,“喜欢便吃了吧,我不喜这些。”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确实有些饿了,这些小糕点又确实是她喜欢的,左右也不是第一次吃祁云峥给的东西,她便也不再跟他客气,“那我……”
“请便。”祁云峥眼眸含笑。
江眠月捻了其中一个桂花花枝一般的糕点,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喜欢,那小糕点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十分香甜,她便仿佛自己真的捻着桂花枝似的,轻轻咬了一口,入口却是香甜软糯,在口中缓缓化开。
她眼眸微微一亮,眯着眼细细品尝,唇边沾了些糕点的碎屑,她伸出舌头舔了舔,一片莹润。
祁云峥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手指微微敲击膝盖,眸色渐深。
她忽然转头问,“祭酒大人要尝尝吗?”
“嗯。”祁云峥带着笑意看着她,“你手上的那种,还有吗?”
江眠月低头找了找,发现这种只有手中这一只,抬头道,“没了,就这……”
话音未落,祁云峥捉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那桂花枝。
马车“嘎吱”一声停下,江眠月僵在当场,呆呆的看着他。
“还不错。”祁云峥喉结微动,咽下那甜滋滋的桂花状糕点,松开手,面容平静,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正色道,“下车,已到凤池阁了。”
江眠月愕然的看着他,他却并未回眸,直接下了车,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并不能够放在心上。
可她心头却乱成一团,几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这是……什么意思。
“江监生。”外头传来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催促。
江眠月立刻手忙脚乱的将手中剩下的糕点放回盒子,轻轻地捻了捻手指,一面整理纷乱的心情一面下车 。
随手动作罢了,不要胡思乱想。
江眠月警告自己,马车不稳,而且正好抵达凤池阁,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方便。
心中这么想着,江眠月还是抬眸看了一眼祁云峥,见他面容沉静的看着凤池阁敞开的大门,公事公办的模样显出几分气势,比方才的模样多出了几分难以接近。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冷静!
“走。”祁云峥看了她一眼,“别担心,若是有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便丢给我处理。”
“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进入凤池阁。
再次见到和乐公主,江眠月却微微一愣,眼前的和乐公主,与以前相比,着实是收敛了许多。
只见她沉静的坐在院中的赏花庭中,面前摆着一盏花茶,手边连糕点也无,也没有之前时常摆着的西域进贡的新鲜瓜果……恐怕是被上次的毒枣弄怕了。
只是江眠月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和乐公主沉静面容之下与生俱来的强势与霸道。
“来了?”和乐公主看了一眼江眠月,细细端详了一番,却像是没有看出什么苗头来,微微蹙眉。
“学生江眠月,见过和乐公主殿下。”江眠月行了个大礼。
“起吧。”和乐公主摆了摆手,看了一眼一旁的祁云峥,不耐烦道,“你也别行礼了,坐。”
祁云峥也并不与她客气,直接在她面前坐下,背脊挺直,直视和乐公主的目光。
“需要她说什么?”祁云峥问。
“卫钧一事果然被人捅出去了,梁清泽所为。”和乐公主没好气的说,“我就知道梁清泽那家伙不是什么好狗,一直以来扮猪吃老虎,他以为他是勾践吗,他也配。”
“……”祁云峥一挑眉,“公主殿下招我们前来,便是要说这些发泄情绪的话?”
“谁招你了,我只招了江眠月,谁让你也跟来的?”和乐公主面露不满。
“自然要跟来。”祁云峥笑了笑,“国子监的监生,我不护着谁护着。”
作者有话说:
和乐公主:你有病啊,谁要听你说这个,听得本公主一身鸡皮疙瘩。
祁云峥:又不是说给你听的,是吧,眠眠?
江眠月:……祭酒大人今天是不是发烧了。
第九十五章
江眠月一愣, 耳根微微一红,自己便属于他口中那“国子监监生”,所以今日才陪她前来?
恍然间,江眠月伸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背, 狠狠的提醒自己——怎么又胡思乱想!祭酒大人护着监生, 不是天经地义?若此时与他前来的是尹楚楚, 他也定会一样护着。
和乐公主闻言,漂亮的眉头却顿时拧了起来, 眼中露出几分不屑。
“得了吧祁大人。”和乐公主无言的看着他, “本公主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装模作样?”
“和乐公主觉得如何便是如何。”祁云峥也并不与她争辩,只是此言一出, 和乐公主心中一股闷气憋在心头, 面色不爽的看着他。
祁云峥这张嘴真的令她深恶痛绝。
气氛陷入僵局, 江眠月不敢贸然开口,只缩在一旁不开口。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她不去凑这热闹。
江眠月奇怪的是, 祁云峥与和乐公主似乎有几分气场不和,江眠月所见的祭酒大人, 与其他人相处时最多严厉几分,倒也有凶巴巴训斥人的时候, 却极少见到他时常对人流露出这种直接了当的敌意。
说是敌意, 也并不精准,二人仿佛天生便有些不对盘似的,针尖对麦芒, 一个比一个锋芒毕露, 就算祁云峥这辈子性子温润, 遇到和乐公主时,也总会露出强势的一面,即便表面俯首称臣,实际上却依旧与她针锋相对。
和乐公主也是如此。
“你把关系撇清的事情本公主还未与你算账。”和乐公主想到此事便觉得生气,“什么叫做国子监是被迫演戏献礼的?本和乐公主是冤大头吗?好处都让你给占了?”
“臣,恐怕也没占几分好处,只是如履薄冰无奈自保罢了,望公主殿□□谅。”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暗示道,“公主殿下如今的主要目的不是对付我。”
“用不着你教。”和乐公主翻了个白眼,“若不是知道这个道理,本公主早就把你弄死了。”
“多谢公主殿下手下留情。”祁云峥的话听起来虽像是在感激,可江眠月只从他的语气中听出讽刺。
和乐公主这下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有完没完。”和乐公主懒得与他多说这些虚的,她转而看向江眠月,见她正在一旁垂眸细思,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人看着便觉得有些舒心。
和乐公主在这个瞬间,忽然有些明白这祁云峥为何对这江眠月看起来有几分上心。
这姑娘给人的感觉极为不同,不仅是长相上的出类拔萃,还有那眼神中与生俱来的纯粹与美好。
她就像是个干净美妙的避风港,靠近便能安宁。
和乐公主蓦然开口,“来人,将人带上来。”
江眠月微一抬头,却撞见和乐公主那似乎想要看透她的眼神,她心中一凛,有些紧张。
如江眠月所料,带上来的人果然是丹朱,只见她满身的血痕,衣衫褴褛,被两名护卫拎着,仿佛拎着刚刚杀好的小鸡。
“怎么伤成这样……”江眠月看到丹朱此时的模样,心中钝疼。
上辈子她的惨死便让江眠月一直心中难过,没想到这辈子的丹朱仍然要受苦。
和乐公主看到江眠月一瞬间动摇的眼神,眯了眯眼,吩咐捉住丹朱胳膊的两名护卫,“放开她吧。”
丹朱便直接扑倒在地,浑身的鞭痕与血肉的模糊令她看起来宛如一只没有生机的动物,只是口中还能言,身子还稍微能动,眼中却木然无神。
江眠月眼眶一红,看了一眼祁云峥。
祁云峥看懂了她的意思,垂眸点点头。
江眠月立刻冲上前去扶她起身,拼命忍住眼泪,不想让和乐公主看出端倪。
可是已经是徒劳,她上前的动作急切,着实暴露了太多。
“你怎么认识的丹朱。”和乐公主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二人相识,冷冷开口道,“那日我便觉得奇怪,丹朱为何会将你推进池水中救你,原来你们原本就是旧识。”
江眠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不是旧识。”
她申辩道。
“还说不是?”和乐公主冷笑一声,“关进牢房里严刑拷打时,她被打得迷迷糊糊之间,还在叫江姑娘,说什么,江姑娘,对不起。”
江眠月扶着丹朱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
“公主殿下为何要将她打成这样?”江眠月硬着头皮问,“既然鞭打了,又何苦要学生前来问话。”
“那日的果子是她去领的,东西也是她送的,犯下了错误 ,我为何不能打她?更何况那卫钧若是梁清泽的人,如何不能推测,她也是梁清泽的人?”公主冷声道,“她背叛我,我没直接杀了她,已经是看在她自小跟着我的份上。”
“公主殿下,她既然自小跟着你,为何会认识的梁……皇太子殿下?”江眠月斗胆开口道,“这岂不是矛盾。”
“那她为何认识你。”和乐公主眯眼,“这岂不是更离谱。”
江眠月开口想要申辩,却听和乐公主说,“你别说你们二人一见如故什么的,鬼才信。”
江眠月被戳穿了心思,顿时无话可说。
于是她便看着和乐公主望向丹朱,声音温和了些。
“丹朱,你要找的人来了,你不是有话要对她说吗?说吧。”
丹朱虚弱极了,听了这话,缓缓抬起头,眼眸间缓缓恢复了几丝清明,她瞳孔中印着江眠月的面容,眼眸震动,即便浑身是伤几乎无力说话,却还是用细微的声音开口道,“江姑娘,对不起。”
江眠月心中一震,原本克制下去的泪水再次冒了出来。
她怎么会说这个,她是不是也……
“我梦到你了,江姑娘。”丹朱捉住她的衣袖,眼眸动了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很长很长的梦,我……很喜欢你……你也是可怜人……不忍心,我一直在愧疚,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对不起。”
江眠月落下泪来,咬着唇忍着,声音颤抖,“我不怪你,丹朱。”
“你还记得,对吗?”丹朱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当时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眼熟。”
江眠月感觉到祁云峥灼灼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咬了咬牙,点头。
丹朱眼眸一亮,又微微一黯,“上天在惩罚我,这辈子还要受此折磨。”
“江眠月,问重点。”一旁的和乐公主死死皱着眉,她看不明白,却知道江眠月可以从丹朱嘴里套出话来。
“梁清泽威胁你吗?”江眠月柔声问,“我如何能帮你?”
“他,于我有恩。”丹朱眼眸忽然湿润起来,“他对我很好,我要报恩的。”
“我对你不好吗?”和乐公主陡然发怒上前几步,将丹朱吓得猛地一瑟缩,“吃的穿的用的,哪里亏待过你!”
祁云峥猛然伸手,将冲动上前的和乐公主猛地拽开。
和乐公主被他如此粗暴对待,一股邪火直冒,刚想开口骂人,一抬眸,却撞见祁云峥警告的眉眼。
他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了,和乐公主仿佛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森森的威胁,仿佛她只要再开口一句,事情便无可挽回。
以和乐公主的个性,极少有退却之时,可如今的祁云峥,却让她莫名的乖乖闭上了嘴,她只得甩开衣袖,耐下性子,皱眉继续听着眼前江眠月与丹朱的对话。
“上次见到你,你便与我说过,有人在幼时救了你。”江眠月轻声问,“是梁清泽吗?”
“是。”丹朱似乎想到了什么过去的伤心事,缓缓哭了起来,声音细柔,“是……就是他。一眼误终身,他想做的事,无论好坏,我都愿意帮他。”
“可你不是那样的人。”江眠月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你每做一次,都在自我折磨。”
丹朱一愣,被她抱在怀里,眼眸湿润。
“我能看出你心善,丹朱。”江眠月轻声道,她的声音便仿佛温柔的抚慰,“你与我相处的寻常细节,做不了假的,而且那日,你其实想阻止卫钧,可卫钧眼神警告,似乎在威胁你,我都看见了。”江眠月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垂眸看着她,“你还救了我,不是吗?你不忍心看着我吃那毒枣而死,你也不忍心看着公主殿下死。”
丹朱听到她轻柔的话语声,呜咽着哭了起来。
“卫钧也是被梁清泽所救吗?”江眠月轻声问。
“不,他是被威胁的。”丹朱脱口而出,“他与我不一样,殿下许给他好处……只要他杀了公主,或是与公主鱼死网破,他的家人便能得以善终……他也会万世留名。”
一旁的和乐公主眯着眼,眼中泛起杀气。
祁云峥却只静静的看着江眠月温柔的抱着丹朱,眼眸中沉淀着深深地情绪,一言不发。
可他的手背却露出些青筋,微微颤抖,仿佛再拼命忍着什么。
“江姑娘。”丹朱捉着江眠月的手,声音轻柔,“我给你偿命吧。”
“傻姑娘,梦里没看见吗?”江眠月死死忍着泪,“你已经偿过命了,这辈子你不欠谁的,也无需再受这么多的苦了,丹朱。”
她说完这句话,丹朱缓缓抬眸,她眼中闪着淡淡光亮,看向江眠月,眼眸的余光,却忽然看到了江眠月身后的那个人。
她目光一滞,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祁……祁……大人……”
她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仿佛再次感觉到了被利刃贯穿的痛苦。
梦里,便是眼前这森冷无情的男人,一剑扎进了她的心脏,用剑生生搅动她的血肉,梦中,她怕得四处闪躲,像个疯子,却依旧被他拎着脖子,直接一剑捅穿了身体。
江眠月听到她喊祁云峥,浑身一颤,不敢回头,不敢看祁云峥此时的样子。
她眼睁睁见怀中的丹朱,被祁云峥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江眠月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缓缓将丹朱放在地上,转过头来,下定了决心一般,朝着和乐公主磕了个头。
“公主殿下,学生有一请求。”江眠月道。
“我绝不会放过她。”和乐公主仿佛已经猜到了江眠月的意图,冷声道。
江眠月咬住了唇,脑子里疯狂乱转,想要帮丹朱在绝境中找到一条路来。
“她还有用。”江眠月道,“她与皇太子一直有联系,那毒她也清楚来自于何处,能够成为您的利器。”
“所以待她完成使命,我便会杀了她。”和乐公主毫不隐瞒自己的企图,“我不会容忍背叛我的人活在这世上,江眠月,今日多谢你,但是你的请求,我不能应允。”
“公主殿下!”江眠月抬眸看着她,“求您!”
和乐公主看着她满脸的泪,又看了看一旁一直不出声,一反常态的祁云峥,忽然觉得眼前之事,着实是蹊跷的紧。
“不过,你们从方才便一直在说梦境什么的,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和乐公主皱眉道,“什么梦境,什么偿命,你们在唱什么戏?”
“公主若是能留丹朱一条命,我便将事情全部告诉公主殿下。”江眠月道。
“哈,你想得美。”和乐公主看了一眼祁云峥,冷笑,“看你教出来的好监生,讨价还价的功夫倒是像全了你。”
祁云峥并不开口,只静静看着地上跪着的江眠月。
和乐公主看出祁云峥异样,微微蹙眉。
这些人忽然间都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的都跟上坟似的沉痛?
终于,祁云峥缓缓伸出手,捉住了江眠月的胳膊,将她轻轻扶了起来,待她缓缓站稳,才松开手。
江眠月身子微微一颤,抬眸看他,心中情绪纷乱不堪,可看到他沉静的眸子之后,仿佛忽然服下了定心丸。
他已忘了那些,与公主一样……祁云峥已不是当时那个祁云峥,这是江眠月如今唯一的慰藉。
当年的事,她其实早已不怨恨,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
那些事,纠葛太多,纷扰太多,仔细想来,都是命运开的玩笑。
丹朱当年对她下了毒,她其实是清楚的,只是不知道她为何忽然要下毒。
她当时早已没有了苟活于世的念头,发现她的企图之后,顺其自然而已,却没有想到,祁云峥发现端倪,居然直接在她面前杀了丹朱。
还用的是那么残忍的方式。
耳边传来祁云峥的声音,温和且淡淡,仿佛面前的一切都事不关己,“公主殿下。”
“你求情也无用。”和乐公主冷声道。
“你我联手。”祁云峥只简单说了四个字。
和乐公主猛地一愣。
这四个字,她早先便与他说过,被他一口回绝。
她不是静安那般简单的人,祁云峥在朝堂之上有多大的影响力,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她再清楚不过。
他就像是海面上的冰山,你看到的,仅仅是他愿意展现的。
和乐公主闻言,猛然间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天方夜谭,“祁云峥,你居然为了一个监生做到如此地步?”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六章
江眠月心中震动, 却不敢抬头。
赏花亭避风,并不显寒意,外头却传来风吹院落的“哗哗”声。
不等她继续深想,祁云峥已经开口, “公主殿下胆怯了?”
和乐公主知道他在激将, 可她偏偏吃这套, 冷笑道,“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祁云峥, 你可想好了,上了我这条船, 可没有回头路……”
“呵。”祁云峥冷冷看着她, “公主殿下未免太过自信。”
言外之意, 便是……谁上谁的船,还一切未定。
江眠月看着晕倒在地的丹朱, 听闻此言,越发觉得之前自己想的不错, 祁云峥此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变过, 骨子里还是那个他,只是在这祭酒的位置上蛰伏罢了。
和乐公主眯眼看着祁云峥, 一如既往觉得此人捉摸不透, 特别是从方才开始……面前这江眠月与丹朱便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前世这世,猜哑谜似的, 本以为祁云峥也听不明白, 却没想到祁云峥仿佛也听得懂似的, 弄得仿佛就她像个局外人。
“本公主生来自信。”和乐公主扬起下巴,“祁云峥,我可以把丹朱给你,但你要先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祁云峥沉静片刻,缓缓道,“公主只需将十万两纹银投入国子监,派人协助国子监监本刻印,全国范围内所有书院配送北监监本,我保你和乐公主声名远扬,天下书生,人人对你和乐公主点头称道。”
“祁云峥,你倒是个会算的,连我手头如今有多少银子都算个透。”和乐公主面上带着几分讽刺,“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
“那倒是我高看公主殿下了,本以为公主殿下定有其他私藏珍宝,定远远大于这个数。”祁云峥面色带着嘲讽。
“你就不怕,父皇认为我二人结党营私?”和乐公主笑道。
“国子监缺银两人尽皆知,银子摆在面前,我何有不收之礼,且银子用来刻书,谁能置喙?若这些银子乃公主殿下变卖别院金银珠宝,驱散男宠得来,效果更佳。”祁云峥道,“公主可动脑子想想,如今之势,继续留着此处,只会成为梁清泽对付你的筹码。”
祁云峥此话毫不客气,却也在理,和乐公主一反常态,并未因为他的无理之言恼怒,蹙眉看着他,细细思忖。
父皇虽然从未多说什么,但他也曾数次让她收敛些,动静别弄得太大,招人抓了把柄。
寿宁节后的这一次禁闭,也可谓是父皇对她的一次警告。
她原先横行惯了,却眼见那梁清泽逐渐站稳了脚跟,局势越来越不明朗,难免有些忌惮。
而且经那卫钧一事,她如今对那些男人已然失了些兴致,每次到了夜晚,步入他们的房中,看到他们并非真心露出的谄媚笑容,她便觉得下一秒那人要从腰间掏出刀来刺向她。
这凤池阁,原本是用来给她舒缓心情的好地方,如今渐渐地,她也来的愈发少了。
她确实也早有了将此地处理掉的心思。
“好。”和乐公主淡淡一笑,“便如你所言。”
祁云峥面无表情,只淡淡颔首,二人便仿佛就这样达成了某种共识。
一旁的江眠月一动也不敢动,有些担心公主殿下万一看她不顺眼,觉得她听到了他们的密谋,直接将她灭口可怎么是好。
不出她所料,公主的目光果然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那这位江监生……”
“她会协助我。”祁云峥打断和乐公主的话,“丹朱也与她亲近,在此事上能起到作用。”
和乐公主玩味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垂眸谨慎的江眠月,一时间有种奇怪的错觉。
仿佛这二人早已有了千丝万缕乃至于更深的联系……
而且,凭借祁云峥的性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人这般照顾。
喜欢?爱护?不管如何……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和乐公主淡淡笑了笑,祁云峥看着她略显得意的眼神,一眼便看出她的企图。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简单商议后,定下了后续的安排。公主过几日便会将丹朱送至祁云峥安排的地方,而凤池阁的所有东西都会变卖搬离,不留一丝痕迹。
临走前,祁云峥让江眠月先上了马车,他转身看着亲自送出门来的和乐公主,声音幽冷。
“想说什么。”他问。
“顾惜之为何还不卒业。”和乐公主眼神玩味,“祭酒大人不会因为我延长他的卒业时间吧?”
“少碰顾惜之。”祁云峥正色看着她,“奉劝你。”
和乐公主难得见他如此反应,眼眸一凝。
“宁折不弯之人,你若待他如男宠,不如要了他的命……别用高位者的目光去看你爱的人,和乐公主。”
和乐公主听出他话里有话,拧着眉头看着他,冷哼一声。
爱?什么爱?她只觉得顾惜之漂亮顺眼而已。
“还有,别想着拿江眠月做我的文章。”祁云峥冷冷瞥了她一眼,仿佛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你的招数连梁清泽都抵不过,别浪费时间。”
和乐公主仿佛被他死死呛了一口,气得憋着一口气,却又无法回击。
待他走远上了马车,和乐公主狠狠骂道。
“本公主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呸!你个狗屎祁云峥!”
祁云峥耳顺,此话一句不落听到耳朵里,他却不恼,眼中却闪过她上辈子的死状……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衣衫不整,狼狈不堪,胸口深深扎着一把弯刀,眼角有深深地泪痕。
她上辈子,比如今可窝囊多了。
祁云峥上了马车,却见江眠月怀中抱着方才的糕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祁云峥淡笑看着她,“你方才表现的不错。”
马车重新启程,江眠月手指轻轻拨动糕点盒的绸带,几番欲言又止,又似乎有所忌惮无法开口。
“想说什么便说吧。”祁云峥开口道,“以往也与你说过,若有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便是。”
“祭酒大人。”江眠月缓缓抬眸与他对视,咽了口唾沫,“是因为学生,才答应的与公主殿下联手?”
祁云峥淡淡一笑,“若我说是,你会如何?”
“我……”江眠月话语间顿了顿,“我……学生无以为报,祭酒大人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学生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
“若我说不是呢?”祁云峥打断她的话,又问,“若我今日答应公主,此事本就是我打算要做的,你会如何?”
江眠月一愣。
“若我日后有难处需要你帮助,你会拒绝吗?”祁云峥淡淡笑着,“若我日后有难,你会弃我而去吗?江监生。”
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不会。”
“那今日的答案,便也并不那么重要,不必在意。”祁云峥淡淡一笑,“两全其美,便是好事。”
江眠月心绪复杂的看着他此时的模样,想到今日丹朱看到他吓到晕厥,不由觉得这世事真是无常。
“祭酒大人,学生还有一事想问。”江眠月轻声道。
“你说。”祁云峥缓缓靠在马车椅背上,手指缓缓攥紧。
“方才学生与丹朱说的那些话,祭酒大人不好奇吗?”江眠月试探看着他。
“你若愿意说,我便好奇。”祁云峥滴水不漏,神情平静,“你若不愿说,我便不问。”
江眠月睫毛微微一颤,惊愕看着他,心中蓦然一暖。
过去那些回忆仿佛在这个瞬间被什么东西填补上一些,那些难过与伤心,在眼前的祁云峥面前,就像是过眼云烟。
“若是祭酒大人,我愿说。”江眠月声音轻柔。
车厢中一阵寂静,只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车外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有些安静的出奇。
江眠月手中捏着那绑糕点盒子的绸带,心中紧张不已……她说这话,是不是,有些奇怪?
她也不敢看祁云峥,祁云峥也没有半点动静,二人静静在马车之中,半晌,她才听到祁云峥声音平静的开口,“方才你与丹朱说的话,是何意。”
他平静的声音里压抑着些什么,不清不楚,仿佛耗费了不少力气。
江眠月闻言,却狠狠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有太大的反应。
“祭酒大人相信前世吗?”她问。
“……”祁云峥手指轻轻一动,“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模棱两可的答案,江眠月也并没有想从他的口中听到什么确切的信不信,毕竟他已经不记得了。她接着说,“我与丹朱一样,也梦见过一样的……所谓前世。”
“哦?”祁云峥眉头一挑,他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面容平静道,“看你与丹朱方才的样子,上辈子……似乎并不太妙。”
“其实还成。”江眠月淡淡笑了笑 ,“只是遗憾多于快乐罢了。”
祁云峥看着她面上恬淡的笑意,心中猛地一颤。
遗憾……多于快乐。
这话细思则多解,祁云峥却不敢去细思。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功亏一篑。
马车继续前行,祁云峥终于再次开口,“上辈子的梦中,可有我?”
江眠月一愣,转头看他。
二人复杂的心思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交错。
这个瞬间,祁云峥几乎忍不住想上前,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的扯进怀里。
江眠月努力平缓情绪,轻声道,“有的。”
“我什么样。”
“……有些可怕。”江眠月捏了捏手指,小心翼翼道,“比现在可怕很多。”
祁云峥没有开口。
江眠月仿佛怕他会因为这话而生气,接着说,“祭酒大人如今这样就很好。”
“是吗?”
“嗯。”
……那就,如你所愿。
祁云峥敛眸,眼眸静静看着窗外,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什么简单的茶余饭后趣事。
衣袖之下,江眠月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在微微发颤,无法自控。
凤池阁一遭,花的时间不算久,也不算短。
太阳已然明媚起来,江眠月抱着糕点盒子,她情绪平复以后又有些饿了,在半道上吃了两个,马车便到了尹楚楚家。
之前尹楚楚的信里已然写明了她家日前的情况。
其父尹书文,乃顺天府推官,此官位不大不小,正六品,放在京城便是芝麻绿豆,上街一逛便能撞见比她爹品级高的官员。
可这尹书文虽官阶不高,德行也不高,娶了一妻,妻子生了一女后伤了身子再不能生养,他便毫不犹豫的娶了一房小妾。
小妾“争气”,生了一子,名为尹磊,便是尹楚楚的弟弟。
此次尹楚楚退学的缘由,便是因这尹磊忽然考中了秀才,取得功名,又得了富家小姐的青睐,准备求娶那位姑娘成亲。
可尹家家底薄,哪里来这么许多银子,便将主意打到了还在国子监上学的尹楚楚身上。
江眠月缓缓掀开车帘,看向帘子外头尹府的正门,只见略显寒酸的尹府门外停着一辆看起来极为奢侈的马车,与那门庭格格不入。
“祭酒大人,您看。”江眠月指了指那马车,有些不解,“楚楚不是说她家并不宽裕吗?”
“那不是尹家的马车。”祁云峥看了眼马车上雕刻的纹路,缓缓道,“这纹路不认识。”
江眠月抬眸好奇看着他,“也有祭酒大人不认识的纹路吗?”
“有。”祁云峥眼眸淡淡,“恐怕是什么发了横财的暴发户,这种自然是不认得。”
江眠月有些想笑,忍住了。
祁云峥与她凑得有些近,能听到她淡淡的呼吸声。
江眠月也感觉到了他靠近的距离,鼻尖闻到了他身上的墨香味,浑身顿时不自在起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
第九十七章
江眠月在这种环境下, 只想努力保持着脑子清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却萦绕了更多他的味道。
“祭酒大人……”江眠月浑身不自在,开口道, “现在要过去吗?”
祁云峥看了看天色, 颔首, “走吧。”
二人前后下了马车,江眠月整了整身上的襕衫, 坐车久了, 衣裳上边多出了些细微的褶皱,她整理完之后, 不由自主看向祁云峥, 却见他正在单手整理衣带, 因为另一只手上有伤,单手为之, 动作有些笨拙。
江眠月下意识上前,“祭酒大人……”
祁云峥手指一顿, 看了她一眼。
“可需要……学生帮忙。”江眠月说到此时,已经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可话已经到此,似乎不继续说完, 便更不对劲了。
她骑虎难下, 心中后悔不迭,好端端的,自己硬生生凑上去做什么?
不过就如今祁云峥的脾气, 应当不会让她做这些看起来过于亲昵的……
“多谢。”祁云峥立刻开口道。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下意识的四下看了看, 好在左右无人,祁云峥身后又有马车挡着,旁人见不着……
看着她小心翼翼四处张望的模样,倒是知道此举亲昵的。
知道亲昵还主动为之,祁云峥心绪顿时不受控,唇边淡淡浮起些笑意。
江眠月见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的伸手,帮他整理腰间的衣带与衣裳的褶皱。
她动作略显熟练,手指轻动,那衣裳便服帖下来,便如祁云峥此时服帖的心绪。
“好了。”江眠月垂着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
“好。”祁云峥简单道,“劳烦了。”
“……”江眠月也不知道回应什么。
二人尴尬的站了一会儿,祁云峥将那完好的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佯装咳了咳,面色略有些不自然,“进去吧。”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耳根微红,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跨入尹家大门之时,门房愣了愣,“您是何人?我记得今日要来的王老爷已经进去了啊。”
祁云峥并不搭话,只冷眼看了看他,那门房年纪大了,见过不少世面,却没见过如此气度的男子,被他这么看一眼,腿都有些软。
“您,您是……”
“这位大人姓祁,是国子监祭酒,劳烦您去通传一声,就说国子监祭酒祁大人亲自登门,请他们速来迎接。”江眠月抢先开口道。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唇边浮现起缓缓一笑。
门房走后,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你倒是会替我撑场子。”
江眠月也低头笑了起来,这哪是撑场子,她这仿佛是狗腿子。
不一会儿,果然便见一瘦高个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疑惑与惶恐,看到祁云峥后,缓缓行了个礼,问道,“您是……祭酒祁大人?”
“是。”祁云峥道。
“您有什么事吗?”尹书文皱眉看着他,有些疑惑。
江眠月顿时觉得有些不适,即便尹楚楚五官上与此人有稍许相似,身量也是高高瘦瘦与她一般,足以见得是父女,可江眠月却觉得心中冒出几分厌恶。
不管如何,祁云峥也是国子监祭酒,是女儿所在地方的最高官员,即便是看在女儿的面上,这尹书文也好歹讲些礼,可此人却连将他请进家门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在门口这样问,着实是惹人生气。
江眠月上前一步,声音有几分不爽,“来了自然是有要事,您不请祭酒大人进去说吗?”
尹书文一愣,仔细看了江眠月一眼,见她身着玉色襕衫,头发束起,系着绸带,腰身上系着同色丝绦,看起来倒是精神,只是在他的眼中,这副样子便与尹楚楚一定要去国子监上课一般,着实是有些不入流。
尹书文也不说别的,只笑了笑,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这襕衫啊,还是得男子穿才是。”
江眠月闻言,呼吸一窒。
却听祁云峥道,“这监生啊,还得生于书香门第,有眼界的世家才好,不然好好的凤凰,也被草窝给拴住了。”
尹书文听懂这话时,祁云峥已然不顾他的阻拦 ,带着江眠月径直往会客厅的方向而去。
“欸!祭酒大人!你怎么如此不讲理……”尹书文拦也拦不住,急的满头汗,赶紧跟了上去。
江眠月跟在祁云峥的身后,快步走了几步,努力不走出他一臂的范围。
她有些担心,万一有什么家丁围上来打她,她可打不过。
“别担心。”祁云峥低声,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你配合我便是。”
“是。”江眠月立刻点头。
好在江眠月还是高估了尹家,他家也就一个门房,小厮应在干活,丫鬟也每两个,都在前厅招待客人,他们长驱直入,无人能拦。
只是到了前厅门口,一旁忽然冒出一位花枝招展、风韵犹存的妇人,忽然笑着拦在了祁云峥的面前。
“这位大人,便是方才门房说的那位,国子监祭酒大人吧。”那妇人笑道,“没想到如此年轻,您这边请,今日真是不巧,有别的客人在,您还是先去隔壁坐坐吧。”
隔壁往往是偏厅,可尹楚楚家本就不大,仅有一偏房,四方小小的,还没有国子监关禁闭的绳愆厅大。
此举何止是失了礼数,简直是冒犯。
应对如此的冒犯,祁云峥并不反驳,却并不像方才那般收敛,他不管那妇人拦在眼前,微微一侧身,迈步便往前厅而去。
“诶!”那妇人失声惊叫,想要去拽他的胳膊,江眠月顿时上前,抱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一旁,“这位姨娘留步。”
那妇人听闻此言,脸色铁青,“你怎么如此无礼,称我为什么!”
江眠月有些惊愕,一幅自己弄错了的样子,慌张问道,“啊,抱歉,难道您是尹楚楚的娘,尹大人的正房刘氏刘夫人?”
那妇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若不是有客人在正厅,江眠月几乎要觉得这个女人要跳起来掐死自己。
江眠月看到此人市侩小算又斤斤计较的模样,顿时想到尹楚楚那时常挺直的后背,心中着实不忍。
难怪尹楚楚性子那般强,与人对骂也时常不输,想必便是家中有这种人才会如此。
尹楚楚信中说,生母刘氏重病,面前这人,只能是那挑拨尹书文让尹楚楚嫁给商贾的那房姨娘。
“江眠月。”里头传来祁云峥的声音。
“来了,祭酒大人。”江眠月飞快甩开这妇人的手,转身快步跑了进去。
这时候那尹书文才赶上来,他看了妇人一眼,骂道,“怎么没拦住。”
“您不也没拦住吗!”那妇人几乎要翻白眼,不过她细想了想,还是开口问,“您不怕得罪了他?他好歹官位品级在此,手中再无权,也是个四品,你这小芝麻官得罪了他可怎么是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来不就是因为尹楚楚?最重要的,是稳住王老爷,其他的都不提。”尹书文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何况这祭酒大人在官场上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即便听闻他受皇上器重,那也不可能蠢到为了尹楚楚的事情闹到皇上那儿去。
“奴家全听老爷的。”妇人柔声道,“您快进去吧,方才那二人已经进去了,王老爷还在里头呢。”
尹书文闻言冷汗直冒,赶紧冲了进去。
一进去,他便看见那祁云峥坐在上座,手中端着一杯茶,那女监生静静地在他身旁坐着。
那女子居然也敢坐那么高?尹书文皱眉,看来这祭酒大人,是存心做样子给他看了。
祁云峥坐在上座,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便显出一股嚇人的气度来,那先来的王老爷本想问几句,还没开口,撞上祁云峥的眼神,便莫名的有些不太敢说话。
江眠月不知道祁云峥究竟想做什么,心中好奇。
她眼眸瞄向王老爷,只见那家伙似乎四五十岁了,岁数快要赶上好尹书文本人,只是他看起来尤其的富贵,面容上油光水滑不说,粗短的手指上,带着好几个镶了玉石的大戒指,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尤为灼目。
想必外头那马车,便是此人的杰作。
“王老爷今日来何事?”祁云峥忽然开口,面上含笑,气势却半点未收,这一开口,便让那王老爷有些惶恐。
“今日,今日来与尹大人商量求娶尹家女儿一事。”王老爷乖乖开口。
“你可知,尹楚楚是国子监监生,如今在国子监求学,日后会在朝廷为官?”祁云峥笑着问。
一旁的尹书文原本想上来劝告祭酒大人不要多管闲事,让他赶紧离开,可如今看到这王老爷恭恭敬敬的模样,心中便是一咯噔。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跟衙门训话一般?王家是附近有名的商贾大家,生意做到了宫里头,实力着实不凡,与那些尚书大人也能在酒桌上说两句话的,一般品级的官员根本不在话下 ,为何如今却对眼前这祭酒大人如此恭敬?
“小民倒是知道此事,不过尹大人说了,尹家女儿很快便要回来,不再读书。”王老爷看了一眼一旁的尹书文,“对吗?尹大人。”
“是,祭酒大人,小女尹楚楚,是自愿不读书的,您可以去求证。”
尹书文说完这话,看向上座的祁云峥森冷的眼眸,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这祭酒大人,看起来不像是个惯于无权无势的角色。
他分明听人说,国子监祭酒只能管国子监之事,外头的事情他一概管不着,只要监生未犯错误,自己想要退学,祭酒一般不会阻拦。
而且,哪个祭酒会为了区区一个监生的事情如此奔波?该放的放,改管的管,才是常态。
这位祭酒大人是怎么回事?着实奇怪。
祁云峥缓缓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水,那茶水他一口未喝,似乎有些嫌弃。
“王老爷请回吧。”祁云峥道,“尹楚楚不可能退学。”
“这……”王老爷一愣,看向尹书文,“这可怎么……”
“祭酒大人,您也管的太宽了。”一旁的尹书文忽然忍不住,开口道,“楚楚几斤几两,我在清楚不过,她不及磊儿半分,有什么资格留在国子监?区区一女监生罢了,您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放了她么?”
祁云峥挑眉,并不直接回应,而是看向一旁的江眠月,朝她使了个眼色。
江眠月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来。
她本就因为此事一肚子火,心中又心疼楚楚,如今得了机会,已经迫不及待。
“尹大人此言差矣。”便见她蹙眉,声音比平日里听起来微凉,带着几分怒气。
祁云峥看着她的侧脸,缓缓靠在那太师椅上,唇角带着笑。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八章
那尹书文似乎没想到江眠月会忽然开口, 且面色严肃,眼中带着几分怒意。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女人插什么嘴,却见那太师椅上的祁大人浅浅的瞄过来一眼。
只淡淡一眼罢了, 这位祁大人看似好整以暇, 十分轻松, 实则眼眸中略带警告,似乎随时能猜出尹书文准备说什么、做什么。
尹书文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小心, 看到祁云峥时有种莫名发憷的感觉, 明明之前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祭酒大人, 对于国子监祭酒完全没有什么顾虑, 可如今忽然间, 他却觉得有些汗毛直竖,下意识觉得这祁大人不好惹。
可已经迟了。
“尹大人, 我有几问,请你回答。”江眠月道, “一问,家中可有四书五经。”
“自然有。”尹书文挑眉看着她, “谁家中没有这些。”
“二问,四书五经之类, 以及其他书, 平日里都给谁看。”江眠月问。
“自然是给尹磊看的。”尹书文并不觉得有何处不对,“读书举业本就是男人的事。”
江眠月捏着拳头,咬牙接着问, “也就是说, 尹楚楚平日里根本没法看到那些书。”
“是。”尹书文并不觉得如何愧疚, 语气相当傲慢。
“三问,书院读书家中儿女都能去吗?”江眠月问。
“自然是犬子去。”不出所料,尹书文回答道,“女儿在家算账,学会管家便是。”
江眠月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尹楚楚看着兰钰时愤怒的模样,“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上国子监,耗费了多少心血,花费了多少代价!”
掌管家中的琐碎账务,自然数字方面有些基础,家中没有书看,自然在写文章方面薄弱些……尹楚楚平日里的习惯仿佛都找到了根源,她的弱点与强项也找到了缘由。
江眠月想到尹楚楚挑灯夜读的模样,心中钝痛。
从小自己受宠,家中条件虽说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十分殷实,且家庭和睦不用与人争斗,从小安心读书,想买的,想看的书,跟江玉海撒个娇便能弄来。
尹楚楚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进国子监……究竟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难怪……难怪她那么难过。
“四问!”江眠月愤怒道,“尹大人,国子监的名额由何而来!”
兴许是江眠月此时的气度压人,也许是她提出的问题接连不断,让尹书文光是组织语言回答问题便有些应接不暇,他居然十分配合的开口道,“自然是楚楚那丫头自己争取来的,我们曾让她将名额给尹磊,可她打死也不愿,最后去问过国子监,名额居然不可变动,我们便由着她去了,反正肥水不留外人田,也算是她运气好。”
“好。”江眠月上前一步,“尹大人您说,尹楚楚不及尹磊半分,为何她能得来名额,尹磊不能?”
尹书文一愣。
“国子监看的是真才实学,旁门左道自有例监生可去。”江眠月不紧不慢,声音清凌,“为何你会觉得,尹楚楚进去凭借的是运气?”
“尹楚楚唯一的背景,便是尹大人您,尹大人,您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尹楚楚碾压其他高门子弟,被选崇志堂斋长的筹码吗?”江眠月冷笑一声,却让尹书文面色不太好看,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一旁肥头大耳的王老爷,见他正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心中紧张不已……可别把人给说跑了,这人可是愿意出五百两的聘礼的。
“我自然是不行的……”尹书文小声嘟囔。
“尹楚楚本可以更好。”江眠月冷声道,“她九章算术极为精通,脑子转的极快,思绪敏捷,刻苦用功,绝非平凡之辈,如今短板在于属文,自小看书少,自会如此。”
尹书文张了张口,还欲狡辩,却听江眠月道。
“若是生在更好的家庭,她会是名门贵女,会是惊才绝艳的国子监监生,是你拖累了她,尹大人。”江眠月的面容上有几分痛心疾首,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毫不客气。
“你!”尹书文听到这里,终于反应过来,语气不佳,“父母生养,无从挑拣,怎么能怪我?”
“性别男女,无从挑拣,尹大人又为何怪她是女子?”江眠月缓缓道,“她做到如此地步,凭自己变得如此优秀,你居然为了区区银两牺牲她的一辈子,尹大人不觉得,这有些可笑吗?”
“你……”尹书文恼羞成怒,“你又是什么人,区区监生,居然敢如此跟朝廷命官说话?这位祭酒大人,也不知您国子监是如何为朝廷培养人才,培养的便是这样口出狂言的女子?”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与他抬杠,却听背后传来祁云峥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想知道她是谁?”祁云峥靠在太师椅上,淡淡笑了笑,眼眸看向背脊挺直的江眠月,“她倒也普通,没有尹楚楚斋长优秀。”
江眠月抿了抿唇。
“只不过是广业堂的斋长,我的得意门生,前阵子刚获得皇上御赐的御撰金笔罢了。”祁云峥慢条斯理,说到御撰金笔几个字,便看着尹书文微微一愣。
是那种……虽然不知道御撰金笔是什么,但是一听便知道这东西很厉害的神情。
“哦,也是。尹大人恐怕是接触不到皇上的,自然也不知,这御撰金笔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祁云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招人恨,但是江眠月却差点忍不住唇边的笑意,若说气人,还得是祁云峥来,她着实是说不出这么阴阳怪气的话。
“尹大人想知道吗?”祁云峥故作疑问,问完之后,却不给他提问的机会,继续说道,“若是不想知道,我也不费这个口舌了,毕竟尹大人您贵为朝廷命官,看不上国子监培养的人,自然也看不上我这祭酒。”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尹大人这才觉得事情严重起来,立刻“噗通”一声跪下,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抱拳道,“请祭酒大人指点。”
一旁的王老爷原本还在看热闹,见这尹大人如此惊恐的面容,心中也是一紧,顿觉不妙,眼睛滴溜溜转着想跑。
“御撰金笔也并不稀奇,世间只有一枚罢了。”祁云峥轻描淡写,尹书文垂首微颤。
祁云峥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带着笑意,“还是皇上亲自下旨,赏给这位江监生的,也没别的作用,只是能将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不顺眼的一切都撰写成文章,直接递交皇上阅览罢了。”
祁云峥说完这句,尹大人已经开始双腿打颤起来,想到方才对这女监生的无礼之处,顿时觉得心虚又惊恐。
怎么……怎么这么大来头!
这么大来头,便只有两个人来?没有任何排场?
尹书文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江……江监生大人,下官,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胡乱说话,甘愿受罚!请您一定要手下留情,此事归根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眠月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尹书文察觉到她的不悦,立刻改口道,“不不不,下官此次犯了大错误,大错误!”
“既然是犯了大错,你如何弥补?”祁云峥低头看了看受伤的手指,“舟车劳顿,我与江监生都很忙,还要来处理这件事,你看……”
“下官再也不干扰尹楚楚读书,日后她爱怎么读怎么读,想去哪里去哪里!”尹大人赶紧道,“至于祁大人与江监生二位大人,下官今日属实怠慢了,下官一定会想办法弥补过失,弥补过失!”
江眠月与祁云峥对视一眼,都微微颔首,觉得目前算是达成了初步的目的。
她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便是尹楚楚的娘亲刘氏。
如今来尹家,只见到那生龙活虎的妾室,却未见正妻,属实奇怪。而且按照尹楚楚的性子,就算家中逼她嫁人,她一直呆在国子监不出去,尹家人也大抵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只有拿她重病的娘亲刘氏作威胁,她恐怕才会在那日晚上躲在被子里哭的那般伤心。
好在此时尹大人已经被吓傻了。
不仅是他,一旁的王老爷也是汗如雨下,他本就是商贾之家,你情我愿,他想着娶个家境干净,年轻貌美又有些学识的女子来相夫教子做个续弦倒也不错,只花五百两银子,着实便宜省事,却没想到会遇到这种麻烦事。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他赶忙挺着大肚站起身,朝着祁云峥和江眠月吃力的行了个大礼,抹了抹脑门上的汗,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热的,“二位大人,草民本就是听闻消息而来,如今知道真相才知上了这尹大人的当,这不拿钱卖女儿吗?我是万万不干的,二位大人,尹大人,草民先行告退。”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祁云峥看她,“你觉得如何?让他走?”
江眠月倒是没想到祁云峥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她细细想了想,“让他资助尹楚楚上学吧。”
祁云峥面上缓缓浮现出笑意,“不错的主意。”
而后,王老爷当场立下字据,赠与尹楚楚五百两银子作为国子监读书的银两,不必再还,此银两不得为他人所用。
立了字据之后,王老爷用最快的速度溜了。
尹大人也当场立下字据,并摁下手印,写明再也不会干涉尹楚楚读书的事。
“再加一条。”江眠月看着他,“善待尹楚楚的娘亲刘氏。”
“下官确有善待她,她重病缠身,我依旧不离不弃,没有将她弃之不顾,日日用汤药吊着她的命,怎能说我不善待她?”尹大人狡辩道。
“什么病?”祁云峥问。
“……女子病。”尹大人道。
祁云峥眯眼,“何为女子病?仔细说清楚。”
“唉,便是生了尹楚楚后便留了病根,不可生养,身子愈来愈弱,如今日日喝药才行。”尹大人囫囵说了几句,便见祁云峥死死地盯着他,“为你生女留了病根,倒打一耙说是女子病,亏你说得出口!”
尹大人方才签了字,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却见这一直高高在上面容冷淡的祁大人忽然震怒,他吓得魂不守舍,大喊祁大人息怒。
江眠月抬眸看了祁云峥一眼,心中略有些不安。
此事令人生气不假,可看到祁云峥如此情绪外露倒是极少。
她猛然想到上辈子时,那大夫为自己诊断的结果……难以怀子。
她倒是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毛病在身上……不过也无妨,这辈子嫁不嫁人还另说,更别说怀子之事了。
也许是听闻里头的喧闹声,外头听到王老爷传出消息的那花枝招展的妇人赶紧冲了进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她手中拿着一托盘,上头放着一块五十两的黄金,那是王老爷之前赏的,如今她也算是大出血,为了平息事态,主动拿出来,准备送给今日来的祭酒大人用以赔罪。
“这位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您息怒。”那妇人凑上前,谄媚的模样与方才已全然不同,她将托盘递上前,上头的金锭熠熠生辉,确实是整块的金子。
江眠月看到那金子,猛地一怔,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祁云峥。
果然,祁云峥双眸死死盯着那托盘,身子微微一僵,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似乎极为不适。
江眠月猛然想到上辈子祁云峥看到金子时的反应,不止那一次,而后有几次,虽是小小的碎金,他都极为不喜,如今这么大块的金子,他又岂止是厌恶至极。
因厌金而焚金化土,也是他亲自干过的,江眠月几乎再清楚不过。
一瞬间,江眠月几乎没有过脑子,猛然上前一步,挡在了祁云峥的面前,挡住了他看向那金锭的视线。
“莫要用钱财银两侮辱祭酒大人。”江眠月冷声对一旁的尹大人道,“家里有这么多金银,不如给你的妻子请一位好大夫,替她治好身子,而不是用便宜药草吊着她的命。”
“下去,下去,自做什么聪明!”尹书文怒气冲冲的瞪了那妇人一眼,转身与祁云峥下跪认错,祁云峥却半点视线也没有留给他。
他看着江眠月挡在自己面前的娇小身影,知道她此举的用意,心中宛如掀起巨浪,几乎要将他的所有理智掀翻。
“大人……”江眠月似乎准备与他商量什么,猛地一转头,却撞进了他深深地眼眸里。
她心中一咯噔,与他四目相对,周围寂静无声,二人的瞳孔之中,都只印着对方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老婆护着我了,快忍不住了。
宝贝们今天我出差在外,太疲惫了,所以只有一更小肥,明天应该也是一更,我尽量多写,这周末两天都会有日万大餐!
第九十九章
江眠月与祁云峥四目相对半晌, 祁云峥眼眸仿佛陷落的星辰,深邃如海,如旋涡般令人无法挪开眼。
江眠月自知,方才自己的动作一定让祁云峥觉得意外, 毕竟这辈子的祁云峥从未表现出对于金子的厌恶与排斥, 她此举倒是有些突兀了。
江眠月被他看得蓦然耳热, 一时间却不知作何反应,整个人僵住。
好在一旁的尹书文开口最讲究不合时宜, 他见二人不语, 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错处,在一旁期期艾艾的小心说, “祭酒大人, 江……监生大人, 贸然送金子定然是冒犯了,您二位千万不要怪罪, 下官一定按照字据行事,楚楚的娘亲, 下官也必定会安顿好,请二位放心, 下官这便将此事添在字据后。”
他开口,江眠月赶紧松了口气, 顺理成章的将目光从祁云峥的面上挪开, 十分认真的低头看尹书文在字据上补充条目。
虽然如此,可江眠月仍旧可以感觉到祁云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股微妙的灼热。
江眠月心跳个不停, 为了缓解莫名而来的紧张情绪, 她硬着头皮朝尹书文生硬开口道, “过不久还会有人暗探,若是尹大人不按照字据办事,皇上什么收到关于尹大人的奏报,便是时间问题。”
“是,下官既然立下字据,必然会按照二位大人的要求行事!”尹书文听闻她语气不佳,赶紧表明立场,满脸的真诚比真金还真,“请二位大人一定放心。”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想问当下该如何是好,却又与他四目相对,目光相撞之间,江眠月几乎无法呼吸,她飞速撇过头,再也不敢看他。
他是不是在怀疑什么?方才在马车上与他说起上辈子,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某些事情被她窥探。
江眠月心中一团乱麻,心情尤为复杂,此时耳边适时传来祁云峥平静的声音,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既然尹大人这么说……江监生,时候不早,我们回。”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松了口气。
她上前收起两样字据放在自己怀里。
那妇人在门外等候,金锭仍旧摆在一旁,祁云峥看也没看那金锭一眼,径直走了过去,江眠月立刻快步跟上,却觉得他的脚步似乎缓了些,仿佛在等她。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到了尹府门外,尹书文一路送过来,正要说一些寒暄的话语,可他刚一踏出门口,眼眸便猛地一怔,微微张大了嘴。
“张……张大人。”尹书文立刻满脸讨好的冲了上去,“稀客啊张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此处,招待不周,未能及时相迎……”
那张大人正是京兆府尹,尹书文是他的部下,他面容严厉瞪了尹书文一眼,无暇搭理他,转头便往祁云峥的面前走,面上带着几分讨好。
“祁大人,这种事,怎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尹书文这厮向来见识短浅,家中出了这么个监生,已经是祖上积德,居然身在福中不知福,要将女儿从国子监弄出来……我听闻此事,着实觉得痛心疾首,还没来得及处理,您便亲自来了,真是……唉。”张大人摇头叹气,飞快表明立场。
一旁的江眠月看着这人虚伪的模样,心道这事出现也不止一日了,怎么会来不及处理。
“张大人公务繁忙,自然无暇处理这些小事。”祁云峥淡淡一笑,“劳烦您特意跑一趟,日后尹家的事,我会时不时过来看看。”
张大人面容一僵,“哎哟,祁大人您看您真是,这还来看什么,尹家的事有我在……”
“张大人,御下要严。”祁云峥意味深长暗示道,“妾室拦客,攀附商贾,嫁女助儿,宠妾灭妻,你手下这推官,真是不错。”
张大人脸色一白,狠狠的瞪向一旁的尹书文,尹书文哪里想到府尹大人对祭酒大人居然如此客气……不,不是客气,是忌惮,顿时心中一凉,知道自己日后麻烦大了。
这祭酒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国子监还有琐事要办。”祁云峥朝他随意颔首,“张大人,告辞。”
“祭酒大人慢走。”张大人连忙送上前,“这位监生慢走。”
江眠月朝他行了个礼,转身朝祁云峥追了上去,祁云峥听到她快步跑来的声音,脚步一凝,等着她跟上之后,才缓缓与她一道先后上了马车。
待二人上了马车离开,尹书文便立刻凑上张大人跟前,“张大人,下属知错……”
“你好好的惹祁大人作甚!”张大人气得脸都白了,“还、还敢怠慢他,你好大的胆子!”
"下属……下属也不知他一个祭酒……"尹书文委屈不已,“一个祭酒能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教书罢了……”
“蠢材!”张大人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吹胡子瞪眼,“亏你能生出这么个聪明女儿,你什么猪脑子,从古到今,年纪轻轻便去国子监做祭酒,哪个仕途发展差的?更何况是官员短缺的当朝,且那祁云峥看似无权,实则千枝万缕,处处是他在掌控,你特马的看不出来,也好好探听点消息。”
尹书文一声不敢吭,被骂得一身冷汗。
“井底之蛙,你贸然得罪祁云峥,坏我大事!京兆府尹本就是个苦差,处处受牵制,若是以后祁云峥拿我开刀,仔细你的乌纱帽!”
大半日过去,已到了午时。
天本寒冷,今日街面上却暖意融融,风吹沙尘,滚滚车轮在喧闹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往国子监而去。
江眠月坐在马车上,掀起车帘,看着窗外。
她掀起车帘并不是因为想看窗外,而是不想在车厢里干坐着,与祁云峥大眼瞪小眼,尴尬又窘迫。
她无法跟祁云峥解释清楚刚刚自己的举动。
或者说,从她自己的角度,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上去,替他挡住那金锭。
江眠月心中很乱,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和贸然,便一直坚持扭着脖子执着的看着窗外,直到祁云峥终于开了口。
“脖子不累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笑意。
江眠月身子一僵……
怎么会不累呢?她一直坚持到现在,果然被他看出来了。
她有些窘迫的放下车帘,垂眸看着车厢地板,默不作声。
“饿了吗。”祁云峥道,“想不想吃些东西?现在回去,会馔堂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
江眠月一愣,还不及开口回应,便听祁云峥吩咐车夫,“车夫,往去留斋。”
“是,祭酒大人。”
去留斋?
江眠月在京城还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有些好奇的看向祁云峥,果然,他仍旧在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深意。
她赶忙挪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完了,凭他的心智,肯定是猜到了什么。
该如何跟他解释?便说是前世的记忆中有这么一段?不可能,那些记忆,别提是与祁云峥说起,就算是与崔应观提及,她都觉得十分困难。
江眠月头疼不已……这可怎么是好。
祁云峥看着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便看出她在紧张,缓缓一笑。
敢做,不敢当了?
江眠月依旧撇着头不看他,心绪沉沉,脑子里一团糟。好在尹楚楚的事情顺利解决,令她心情不错,对祁云峥也有几分感激,不然她几乎无法在祁云峥的面前待下去。
去留斋是一处酒楼,位置却并不显眼,酒楼门口牌匾上写着,“进退随意,去留随心。”
江眠月倒觉得此处有些意思,也不知这酒楼里究竟是什么样。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却发觉自己此次出来并未带荷包,顿时愣神,有些窘迫的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学生未带银子出门。”
祁云峥脚步一顿,神情略有些复杂的看着她。
江眠月舔了舔唇,低下头。
“江监生,在你眼中我便如此一毛不拔?”祁云峥手掌极轻地抚了抚她的脑袋,“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
江眠月耳根一红,下意识的抱住了脑袋,手指触碰到方才他拂过的位置,几乎有一种那个地方在微微发烫的错觉。
今日的祁云峥与平日里有些微妙的区别,仿佛更放松些,又像是心情更好些,不像他在国子监时,身上仿佛禁锢着无形的枷锁,让他看起来稳如青松,一丝不苟。
这样的祭酒大人,仿佛肆意一些,却总是令她心思纷乱,感觉比平日里还要难以应付。
酒楼并不大,店小二也并不过分热情,只淡笑着迎客,将祁云峥与江眠月引至二楼厢房。
去留斋,顾客去留随意,如今看倒是真的鲜少有人来,江眠月有些怀疑这酒楼是靠什么营生,门可罗雀,如何挣钱?
“客官,老样子?”店小二问。
“嗯。”祁云峥颔首。
江眠月不好多问,乖乖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上坐好。
店小二走后,祁云峥掀起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见她躲得那般远,就像他是洪水猛兽似的,也并不说什么,只用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江眠月听闻此声,心中一下紧似一下,有些预感,他要开口发问。
片刻后,却听他说。
“你认为,金为何物。”
来了。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手指掐着手指,声音干涩开口道,“不腐,不朽,不变之物,金乃是财,财物傍身,人人羡之。”
“还有呢?”祁云峥问。
“还有……”江眠月愣了愣,还有什么?
“你见过吞金而死的人吗?”祁云峥问。
江眠月一愣,有些惊愕的看着他。
“我见过。”祁云峥面容平静,喉结却缓缓一动,似乎只要开口谈及此事,便有些不适之感,“金是财,人人都想要。”
江眠月静静听着他的声音,心中有些不安。
他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个。
“这世上之人,各色都有。”祁云峥声音艰涩,“吞金死去之人,若无人相护,遇见贪婪之徒,会生何事?”
江眠月想到一个可能,心中一咯噔。
她几乎不敢想那样的场面,会是多么的血腥残忍。
祁云峥不会是……见过那样的场面,才会厌恶金子?
江眠月想到那个可能性,心中微微一刺。
可是,他为何……要告诉自己。
“考到文章中,你提及厌金之人。”祁云峥看着她的眼睛,淡笑一声,“当时便想问你,这世间还有与我相似之人,倒是有趣。”
“那人是谁?”他声音温和,开口问道。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鸿门宴。
今天依旧单更,明天回去了,会尽量多更点!
第一百章
那人是谁?
江眠月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脑子嗡的一声,思绪霎时间变得一片空白。
那人是谁?那可不就是眼前人,祭酒大人您本人……江眠月心道。
可这如何说?她不敢说,也不可能说。
江眠月呆若木鸡, 万万没想到祁云峥会道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 顿时呼吸急促, 眼眸心虚的往旁边一撇,口中缓缓道, “那人是……”
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眸中带着笑意,像是在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 江眠月说到“那人是”三个字, 便卡住了, 后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那人是……
那人是谁?
江眠月在脑中搜寻,史书上是否有这样的事例, 想来想去却无奈的发现,除了他祁云峥之外,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毕竟,这世上除了他, 谁会厌恶金子?
好在这会儿,店小二敲了敲门, 江眠月立刻站起身手忙脚乱去开门, 转移祁云峥的注意力。
不管怎么样,能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
祁云峥看着她悄悄地缓了口气,一脸劫难当前恨不得跑路的模样, 不由得垂眸隐藏着笑意。
有这么难回答么?
店小二先端上一盘开胃小菜, 笑着说后续的菜还要等会儿, 祁云峥缓缓点头,店小二识相的快步离开,顺便帮他们反手关上了门。
江眠月重新坐会椅子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那小菜,脑子一热,道,“祭酒大人,您尝尝这个。”
她主动上前,帮他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在碗碟之中,摆在他的面前。
“便坐在此处吧。”祁云峥声音浅淡。
江眠月刚想回去那偏远的位置,听到祁云峥这样说,脚步一滞,却没有其他理由拒绝。
“……是。”
她顿时觉得自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还眼睛眨也不眨的跳了进去。
祁云峥看着江眠月在身旁坐下,略显拘谨,也并不开口,目光闲散,仿佛刚刚那个问题便被她一略而过,不用再回答。
他也不催促,提起一旁的紫砂壶,给她倒了杯茶。
“这里的云顶茶还不错,尝尝。”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赶紧谢道,然后笑着说,“祭酒大人对茶也有兴趣?”
“一般。”祁云峥淡笑一声,“并不深究,适口便是。”
倒也是……江眠月想起他上辈子,似乎也并没有对某些物品有太多的讲究,好也罢,坏也罢,适用便是,并不追求奢华,但会在某些范围内寻求舒适。
话题截止,江眠月担心他再问方才的问题,便开始说起尹楚楚家的事。
“大人,尹家的事,回去之后,我是不是可以告诉楚楚了?”
“我来说。”祁云峥看了她一眼,“你做自己的事即可。”
“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此事还是要与皇上奏报,你回去之后,撰写一份,我帮你修改呈给圣上。”祁云峥道。
“啊……”江眠月有些迟疑,“不是答应了尹大人,签下字据便不上疏了?”
祁云峥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敢保证那印书文不会倒打一耙?世事无常,对方也有些门路,不然不会一开始便对我等如此无礼,不要低估了任何一人。”
江眠月心中一震,立刻开口道,“学生明白。”
她有些心惊,祁云峥年轻,同龄的崔应观也年轻。
崔应观比寻常男子已经相对成熟许多,可比起祁云峥来,祁云峥却已经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似的,着实沉着,心思缜密,难怪能得皇上的赏识,早早看中他,让他顶替首辅之位。
要想事成,有时不全在大事,往往在于点点滴滴的细节。
话音落,店小二走进,将菜一一上齐。
江眠月看着那精致的菜色,鼻尖早已闻着味儿,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叫起来。
“用饭吧。”待店小二走后,祁云峥道,“不必拘谨。”
“是。”江眠月端起碗拿起筷子,规规矩矩的开始用饭,她见祁云峥便如寻常一般夹菜用饭,心中放松了些,也开始小口的吃菜。
如今想来,她上辈子虽然时常与他一处,可一道用饭的时间却极少,几乎寥寥无几,一开始他来的时间还长一些,后来越来越少,来去匆匆,面容也愈来愈阴沉,看起来着实可怖极了。
目光的余光却不受控制的飘向一旁的祁云峥。
不像那些会馔堂的男监生一般,风卷残云一个个像饿死鬼似的,张口大嚼特嚼,满嘴油光。
祁云峥用饭时,伤手轻轻捧着碗,修长的手指拿着筷子,动作不急不缓,却并不慢,动作利索漂亮,看起来十分舒适。
便见他手指一动,一个圆不溜丢极容易溜走的糖醋肉丸被他轻轻一夹,居然乖乖听话一般稳稳当当的停留在他的筷间。
下一瞬,糖醋丸子冷不丁被放在了江眠月的小碗里。
她一愣,抬头看向祁云峥,见他面色自然,缓缓道,“多吃些肉,太瘦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多谢祭酒大人。”
那糖醋肉丸是甜口的,正合江眠月的口味,她咬了一小口,微微一愣,看向祁云峥,“好吃。”
祁云峥带着笑意看着她。
见把他糊弄过去了,应该不必再回答方才的问题,江眠月心中轻松了许多,食欲大开,一反常态的吃了不少,反而是祁云峥吃得不多,每个菜浅浅尝了尝便只静静喝茶,看着她吃。
用完饭,江眠月精神放松,端起茶水,浅浅喝了一口。
却听祁云峥说,“你还未说,那厌金之人是谁。”
“噗……咳咳……”江眠月差点把自己呛死,她放下茶杯,狼狈的四处找帕子,却见祁云峥递来一条,她也管不得那么多,用那帕子捂着口,拼命地咳嗽,差点喘不上气。
“慢点。”祁云峥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她背脊瘦弱,却又有些柔软,手掌碰上之后,有些难以放下。
江眠月便感觉到他灼热的手掌隔着斓衫触及自己的后背,缓缓起落,安抚之意,却惹得她耳根一阵泛红,仿佛一被他碰着,浑身便不由自主的发烫。
再加上他那帕子上带着淡淡的皂荚味,剩余的都是他那墨香之气,着实令她神经紧绷,无法呼吸。
干咳了好一会儿,江眠月才缓过来,面容通红,也不知是呛住如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导致。
见她好转了,祁云峥才放下手,袖中,他轻轻捏了捏手指尖……仅仅触及后背,他便有些呼吸急促,她通红的耳根便如燎原的火种一般,几乎干枯已久的他燃烧殆尽。
“那厌金之人……”江眠月终于艰难开口,“与祭酒大人不同,是位小人。”
“……哦?”祁云峥眯了眯眼,轻轻笑道,“什么样的小人?”
江眠月好不容易想到这么个说得过去的答案,拼命跟祁云峥解释,“学生愧疚,忘了那人物出自何处,便只记得那人刚愎自用,为人不检,为了现实自己的清高与特殊,焚金,并埋金于土内,以彰显自己的高尚。”
“事实上,谁人不知,金浴火不化,一旦化之,只会更加精纯,何来焚金一说,不过是做样子罢了。”江眠月看了神情复杂的祁云峥,立刻解释道,“但是祭酒大人不同,您厌金……”
江眠月想到方才他说的那些,忽然有些说不出口,她抬眸一看,见他神情平静,心下微微一松。
“您厌金,无人能置喙。”江眠月道,“此为理所应当。”
祁云峥闻言,轻笑一声,“怎么到我这儿便成了理所应当。”
江眠月说不出口,便只轻轻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眸,不语。
为何理所应当?因为那经历令她不忍言说,还是因为……心疼?
一言不发更甚千百句言语。
祁云峥睫毛一颤,缓缓上前一步,几乎想要直接将她略显纤细的身躯直接摁在怀中,再也不放开。
可最终,他的手还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走吧。”
江眠月心中一颤,缓缓道,“是。”
马车滚滚向前,一路十分安静,也许是心情放松的缘故,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又或许是江眠月酒足饭饱便想休憩的缘故,上车以后,摇摇晃晃,江眠月只觉得困倦之意如海浪一般侵袭而来,她眯着眼,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江眠月开始小鸡啄米,脑袋一点一点的控制不住困意,尤为可爱。
她有些迷糊,理智上,她知道此时绝不能睡,但是实际上,她的身体早就控制不住,半梦半醒已经有一半沉入了梦境之中。
车厢微微一晃。
她原本就不太稳的身子微微往前倾倒,眼看着下一秒便要摔下去,忽然间,祁云峥缓缓一伸手,手臂绕在她的身后,轻轻将她扶住,然后顺着马车颠簸的阵势,将她缓缓的靠在了自己的怀中。
那动作轻如云,行云流水毫无错处,江眠月完全没有发觉,闭着眼靠着他的胸膛,呼吸平缓而轻柔,如丝绢,如柔纱。
祁云峥动作从未如此轻过,只怕惊着她浅浅的睡梦。
不知时隔多久,终于以这种方式拥她入怀,却只能极为小心,便如同探入芦苇丛中,担心惊起一方鸥鹭。
他屏息,低头,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唇与鼻尖,睫微颤,口中干渴。
在她面前,他可以克制自己的呼吸,克制自己的动作,克制自己对她无限的欲念,却根本无法克制住自己胸口疯狂的,一日浓烈似一日的对她的悸动与渴望。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悄悄抱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