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峥江月(重生)》 1、第一章 天空灰蒙蒙的,灰云垂坠,片刻后莹白的绒雪打着旋儿,落入京郊略显荒芜的一处宅院之中。 宅院后门处的铁锁已见铁锈斑斑,如今却被人撬开,斑驳的锈渍沾了那人白净细嫩的手上,红锈如血,怎么也抹不去。 江眠月拿着撬棍,心中如擂鼓,她已经被他锁在这处宅院三年之久,虽身着光鲜,吃穿用度比过皇宫权贵,实质上却是那人藏在深宅见不得光的禁;脔。 今日是冬至,那人照往常来看,应是与家人围炉和乐,不会再来。 这是她难得的机会。 后院安静如常,连寒鸦也不叫了,她戴着兜帽,静静地等,等门外早已与她约定好的马车来接她。 筹谋了半年,买通了身边人,她只想出去看一眼家人,就一眼…… 片刻后,车马声响起,随即便是一声早就商量好的鹊鸣声。 江眠月绷着指尖,用力推开门。 几乎要腐朽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眼前视野逐渐扩展,大雪纷飞之下,是她日思夜盼的马车旁。 可是她的眸光不受控制的看向马车旁的一个无法忽视的身影,直待看到那人,江眠月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结成冰。 江眠月看到眼前人,所有的期待仿佛瞬间枯萎,她控制不住的剧烈喘息,浑身颤抖。 她费尽心思,自以为这回万无一失,却仍旧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 祁云峥就站在那儿,身形修长,一身肃杀之气,不怒自威,仿佛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猎者。 那是属于高位者的气势,手握权力者的魄力,以及翻云覆雨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官服未换,应是刚下朝便赶了过来,此时眼中盛满冷意,如碧水寒潭。 “祁大人安。”江眠月故作镇定,指尖却止不住的发颤。 祁云峥居高临下看着江眠月,森冷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子看穿。 祁云峥骨节分明的手指极为有力,捉着她的手腕,便如擒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稚鸡。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墨香之气,本该是书生君子之气,如今裹挟着江眠月的周身,却让她不敢动弹。 “这么晚,想去哪?” 他似乎带着些笑意,言语间却令人胆寒。 江眠月清楚的看到他手背中指骨节处那颗痣,殷红的有些刺目。 她哪里敢答话,只如鹌鹑般乖巧的被他抱着,回到了呆了三年的厢房。 窗外雪花簌簌而落,屋内奢华,满室花梨家具,却毫无温度,冷清肃然。 他手指一动,雪缎制成的中衣滑落,露出她瘦削的肩膀。 她浑身发颤。 房中烛花摇曳,弱而不熄。 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皮肤,引起一阵战栗。 她觉得自己不断的颠簸,被他掀起的一层层浪潮侵袭裹挟着,他的手指攥着她的脖颈,吻她的耳朵尖,将她完全掌控于手中。 一如之前的每一夜,沉沉浮浮,如坠梦中。 “江眠月。”他的声音如从远方悠悠飘来,“想要什么别的,都可以给你。” …… “江眠月!” 耳边溪水潺潺之声不绝,仿若风吹铃音。 “江眠月——” 蝉鸣声聒噪,夹杂着朗朗的读书声。 “江眠月!” 戒尺猛得敲在桌面上,江眠月猛的惊醒,头疼欲裂,面前一老夫子吹胡子瞪眼,口中骂骂咧咧,戒尺敲打桌面,嘈杂闹人。 周围嘘声笑声男女声,嗡嗡缠绕在她脑海,她呼吸急促,浑身冷汗,缓了很久,五识才与周遭事物联通,脑子也逐渐恢复了清明。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她被那男人锁在内院,与他纠缠,被他掌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现在…… 江眠月抬头一看,只见堂上挂着牌匾,上书“琴心清远”四个大字,学堂里满是身穿靛色学袍的学子,且一个个都是熟悉的面孔,比起回忆中略显稚嫩。 堂外可闻溪水声潺潺,流经溪与堂门前,正有那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寓意。 这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正是五溪书院的溪与堂。 可是,她已经有四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江眠月!”夫子站在她的面前,颇有些气急败坏,“你虽被选送为贡监生,可国子监哪里是你能稳进的,后续还有诸多考试要应付,你却率先松懈了!实在是令老夫很失望!” 周围响起嗡嗡的笑声。 江眠月此时却无心去管那些,她头脑纷乱,正在努力的厘清思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夫子!江眠月日日用功读书到夜半,说不定是太累了,才会在课上睡着,您息怒!”一个清爽舒服的声音从江眠月的身后传来。 江眠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中大震,猛然转头朝身后看去。 说话的人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四目相对。 他面色略白,面容清俊,站姿笔直如修竹,一双丹凤眼脉脉含情,正是与江眠月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陆迁。 他朝着江眠月淡淡一笑,眉宇间满是书生朝气。 不可能…… 陆迁他,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他的坟冢,她甚至还亲自去过。 这是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还是说……她真的重生了? 夫子被陆迁当众反驳,颇有些不忿,转头再看江眠月,想要数落几句,却发现她面色惨白,唇上几乎毫无血色。 “怎么了?”夫子见此状,不免有些紧张。 江眠月就算学堂上懈怠骄傲,也有她骄傲的资本,京城书院无数,不是每家书院都能出贡监生的。 三到五年,各州各府才有一个名额罢了,江眠月虽是女子,被选为贡监生,却是实至名归。 她十二岁过乡试,属文一句“爝火虽微,卒能燎野”(注),惊才绝艳,令人称道。 她的身子若是在这种时候出了纰漏,可不是什么小事。 江眠月醒过神来,顿时觉得小腹坠疼,时不时还有针扎般的痛感。 这熟悉对话,曾经发生过,一模一样……这、这不是她刚及笄过后,在学堂之中,第一次来月信时的场景吗? 她微微垂着头,脸色明显苍白,她手指紧紧捂着小腹,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模样,让夫子颇有些为她担忧。 “你若是身子不适,就先回去休息,过两日便要去国子监考到,切莫误了大事。”夫子见她虚弱至此,也不恼她不答话,只服软道,“老夫即刻让人送你回去。” 江眠月艰难点了点头。 如她所料,与上辈子一样,这一日她家的马车去城门口迎接从边关回来的父亲,并未在书院门口等候。 而她被搀扶到书院门口不久,陆迁便让家丁驾了马车,殷勤的将她扶上车,要送她回府。 她仰头看着天边斜斜的夕阳,看着面前简单朴素的窄小马车,这正是自己上辈子常常入梦旋即哭醒的场景,心绪澎湃,让她几乎要站不稳。 真的重来了吗? 她居然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 这一次……她不想再如上辈子那般行差踏错,跌落深渊,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马车上的陆迁看着夕阳下发愣的她,止不住的心猿意马。 少女前些日子才及笄,头上还戴着他送的及笄礼……一根桂花枝式样的银簪。 她身着靛青色学袍,明明是书院统一的学袍,简单粗糙的样式,穿在她的身上,却比任何人看起来都要明艳得惊心动魄。 她身形窈窕,却有些瘦弱,此时因身子不适面色苍白,额间满是冷汗,惹人怜惜的同时,可陆迁见她如此,却更让人想将她拥入怀,将她欺负到哭得更厉害才好。 “眠眠,能上来吗?要不要扶你。”陆迁朝她伸出手。 江眠月忽然听到他喊自己的乳名,有些不适皱眉,此时却无力与他说什么,只摇了摇头,自己踩着凳子勉力上了马车。 从上辈子看来,她这青梅竹马,并非善类。 马车缓缓行进,江眠月无力的靠在马车边,坐在远离陆迁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车窗外。 陆迁的嘴巴仍在说个不停,言语间满是对她关切,可眼眸却根本无法从她的脖颈和脸蛋上挪开。 她心中冷笑,却按下不表,只看着车窗外许久未见过的熙熙攘攘街道景观,任心绪不断起伏。 经过上辈子她才知道,她体质弱,每次月信来时,都会疼得死去活来,最严重的时候,往往会疼到晕厥,人事不省。 从这次及笄礼后的第一次开始,便是次次如此,每个月都要经历一次鬼门关。 可好巧不巧,过两日,便是她去国子监考到的日子。 她此番回到家之后,疼到无法起身,陆迁在这个时候送来了一包药,说是从京中著名的圣手大夫那儿求来的,药到病除,绝不会再痛。 江家人与陆家关系亲近,江母不觉有疑,便喂江眠月喝下了这碗药。 谁知道那药中加了什么,江眠月昏睡了七日才醒,整整七日,国子监当期监生皆已录取,江眠月身为州府选送的贡监生,无故缺席考到,再无入学资格。 她如今依旧记得,自己跪在国子监门前求着入学时,却看到原本没机会入学的陆迁,因多出了她的名额,成为国子监例监生。 陆迁满脸骄傲,站在门前对着她笑说。 “女子便在家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便罢了,考什么学,入什么国子监?” “待我学成归来,便去给你家下聘。” 上辈子万般苦,便是从此处开始。 江眠月死死地捏紧了拳头,又勉力缓缓松开,如今这个时间点,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她如今能做的,只是不去看那人虚伪的面容,努力的提防,不给他任何可趁之机。 马车“吱呀”一声停下,江眠月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以为到了江府,急不可待的掀开车帘想要下车远离此人,却见车夫将马车停在街边,像是在恭恭敬敬的等着什么。 “发生何事?”陆迁问车夫。 “首辅大人的马车路过。”车夫小声道,“行人暂避。” 首辅? 江眠月脸色唰得一下变得更加惨白,首辅大人,当朝最年轻的首辅祁云峥,与她纠缠了三年的噩梦。 2、第二章(精修) 她手指微微颤抖,放下车帘,努力平息着自己的心绪。 怕什么,这辈子,她若是能躲过前半段的劫难,便不用再与他再生纠葛。 听到外头的马车颇有些阵势,似乎快要经过,江眠月鬼使神差的,悄悄将马车帘打开了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往外看。 只见镶金印花乌木马车一晃而过,风吹起对面的车帘,露出一个须发皆白,满面愁容的……年逾古稀的老人。 江眠月愣住了。 这辈子的祁云峥,难道已经是个老头? 那镶金印花乌木马车行驶极稳极快,掠过街道上掀起微尘,在夕阳下翻滚涌动。 江眠月将车帘放下,皱眉思索那人已经老去的可能性。 虽只是潦草一眼,但是江眠月莫名觉得那老人在气质上莫名跟祁云峥很像,都有一种权势在身、掌控一切的气魄。 还是说,身在高位的人,皆是如此? 这时候陆家的马车也在喧闹之中重新开始行进,相比那乌木马车而言,陆家这马车窄小而不稳,时不时硌着什么“咯噔”一下,引起江眠月小腹一阵汹涌,打断她的思绪。 她面色惨白的闭上眼睛,只求快些到家躺下。 若不是今日正好爹爹归来用了马车,她身子不适无法自己步行回家,江眠月根本不想上这辆车。 “眠眠,你还好吗?”陆迁问。 从他的角度看去,江眠月面色苍白如玉,衣袖外露出的皓腕与手指白得可以看到青蓝色的血脉。 她一低头,脖颈纤细如鹅颈,乌发有些许散落,顾盼间是人间绝色之姿。 陆迁喉结微动,呼吸急促,他一面问出关切的话,一面做出一幅要上前来扶她的样子。 江眠月看出他的企图,立刻咬牙忍着疼痛,努力直起腰来,“陆迁哥哥放心,我没事。” 上辈子她不知此人的真面目,错付了信任,在车上时,还被他搂在怀中,差点被他占了便宜。 当年她腹痛难忍,无心去想那些细节,如今再看此人,早已有无数端倪。 她只恨当年的自己没有长眼,被此人的虚伪外表所蒙蔽。 如今她力不敌他,若是直接与他撕破脸,自己讨不到好处,若非如此,江眠月恨不得此时能拿出把刀来,将他剜了了事。 如今的陆迁还未与她撕破面皮,倒还讲些表面上的“君子之风”,她态度坚决些,他便不会造次。 果然,陆迁见她如此,便没有再上前,只是嘴上依旧关心爱护,十分体己,让她注意身子保暖,似乎已经猜到了她此时为何不适。 好不容易到了江府门前,陆迁又殷勤着扶她下马车,江眠月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她咬牙道,“陆迁哥哥,可否帮我喊述杰哥哥来?” 陆迁一愣,见她眼神坚决,便应声下马车帮她叫人。 江眠月见他离开,缓缓松了口气,起身低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衣裳。 果然,她靛色的学袍上,已经沾了暗色的痕迹。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落下之后,马车里有些冷,江眠月瑟缩着等待,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不过一会儿,她忽然听到脚步声,随即有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妹妹找我何事?爹爹刚到家呢,外头冷,快跟我回去。” 江眠月听到哥哥那熟悉而又久违的声音,眼眶瞬间一红,几乎要哭出声来。 江述杰是江眠月的大哥,也是家里的老大,这个时间段,应当是已经中了举,就快入朝当官了。 他向来对江眠月极为宠爱,温文儒雅十分心善,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若不是后来家里出了事,凭大哥的本事,也当是朝中的栋梁之臣,可是后来,大哥他锒铛入狱,江眠月求了许多人,只在狱中与他见了短短一面。 当时的他,形容瘦削,满脸血痕,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他看到江眠月,第一句话却是,“妹妹,你呀,这里冷,怎么穿这么少。” 江眠月一把掀起车帘,终于看到了上辈子许久未见过的哥哥,只见他如今高高瘦瘦身形修长,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温暖非常。 江述杰冷不丁看到江眠月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见她一幅快要倒下的模样,鼻子眼眶都是通红,明显是哭过了,不由得拳头一紧,问,“谁欺负你了!” 江眠月闻言鼻尖更是泛酸,她轻声道,“没人欺负我,还请哥哥背我回去!” “你呀你呀。”江述杰无奈,上前背起她,江眠月立刻用学堂的包袱挡住后臀的位置,简单跟陆迁道了个谢,便催促江述杰快走。 陆迁倒是没想到一向跟他亲近江眠月今日这般冷淡,在门口皱眉站了许久。 进了江府,江眠月才缓了口气,无力的趴在哥哥的背上。 江府虽然跟其他府宅相比不算大,却精致漂亮,花木繁茂,算不上雕梁画栋,却能看出主人精心打理。 江眠月贪婪的看着面前熟悉的景色,听着背后传来哥哥稳稳的心跳声。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江述杰轻声问她,“是谁欺负你,告诉哥哥,哥哥一定护着你。” “哥哥知道如今的首辅姓甚名谁?”江眠月问。 “你说齐大人?”江述杰反问道。 “真姓祁?”江眠月一把捞住江述杰的脖子,差点把他勒晕过去,“哥哥,就是他欺负我!” “咳咳,齐大人德高望重,临危受任,才上任不久,忙得脚不着地,怎么会有空欺负你这小丫头。”江述杰笑道。 江眠月想到那老头儿满面愁容的样子,抿了抿嘴,轻轻哼了一声。 她趴在哥哥坚实的背上,拳头锤了锤他的后背,带着鼻音气鼓鼓道,“我不管,哥哥还说要护着我,大骗子!” “哈哈!”江述杰感觉到她的小拳头,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呀!” 江眠月许久没这么耍过小脾气了。 失而复得,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至于那位权臣,不管他如今在哪,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努力避开上辈子那些苦难,守好她的家人,再也不被他拿捏。 江母林氏听闻女儿不舒服,将江玉海送出门之后,便急急忙忙赶过来。 她一推门,便感觉到一股热风袭来,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屋里着火了。 仔细一看,只见江眠月的床前摆了两三个冬日才用到的炉子,床上正是她那宝贝的女儿,换了衣裳,裹着袄子,肚子上缠了她那兔毛围脖儿,膝盖上放着一个手炉,虚弱的靠在床边,双手捧着一碗汤汁,正小口小口的喝着。 活像个过冬的松鼠。 “我的小祖宗!”林氏几步上前,抢下她手中的东西,“你这喝的什么!” “娘。”江眠月虽然做了心理准备,可冷不丁看到娘亲,声音微颤,她拼命忍着心中的情绪,一面解释,一面忍不住抓着娘亲的手,“娘,我刚让双奕炖了花椒红枣姜汤,我月信来了,肚子好疼,此汤温中止痛,喝了会舒服一些。”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林氏见她如此熟稔,不由得皱眉,“这汤确实有效,但是阴虚火旺者忌服,你没喝过,不能乱喝。” “娘亲放心,女儿心中清楚。”江眠月倒是有信心,上辈子被锁在院中,那人倒是请了不少大夫为她医治,都没什么效果,最后偶然发现,这民间的偏方倒还真有些缓解的作用。 “你主意大,娘亲管不住,不过刚刚陆家那小子给你送了这幅药剂,说是什么,京中的圣手大夫开的方剂,只要一幅便可以止疼,你过两日便要去国子监考到,要不要……试试?”林氏说着,便拿出一个纸包来,里头鼓鼓囊囊塞了不少药草。 果然还是来了…… 这一世她并没有给陆迁看到自己身后的污渍,他难道是自己猜到了吗? 江眠月看着那看似寻常的药草包,缓缓问,“陆迁怎么知道我是因何不舒服?” “听闻他后来在江府门口站着不走,想知道你身体如何了,述杰一直劝他,他却一直等着不离开,述杰一时不忍心,便跟他透露了一些。”林氏解释道。 江眠月缓缓叹了口气。 上辈子自己就是被此人表面这一套功夫给骗了,如今自己那纯善的哥哥,恐怕也是如此。 有机会,再好好提醒他。 “娘,我如今喝了这个,再喝别的药恐怕会不舒服,先放着吧,他若是再来,便谢谢他的好意。”江眠月有气无力的说。 她如今实在疲乏,没有力气与家人说太多。 林氏立刻将那药草放在一旁,见她如此虚弱,有些伤感,“是娘亲不好,这些事没有教你,今日的事情娘听说了,若是事先有准备,你也不至于在书院这般窘迫……” “娘……”江眠月放下手中的汤药,缓缓扑进林氏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腰,“这些事哪里说得准呢,娘亲不用自责。” “我看陆迁那孩子,虽然家境贫寒,但是一向待你不错。”林氏说,“不过也因为如此,不免心中敏感,回头娘便跟他说,药你已经喝了,别让他觉得咱们嫌弃他给的东西。” 江眠月一挑眉,轻轻点了点头。 林氏走后,江眠月喝完那盅花椒红枣姜汤后便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她似醒非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另一间屋子里,奢华惊人。 床榻是上好的花梨木,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床边放了两三个烧着银丝炭的炉子,自己躺在榻上,浑身疲乏,额头上满是冷汗。 眼前,一位须发皆白的大夫正在为她诊脉,大夫的身旁,站着另一个白发老人,身着绯色彩;金刺绣官服。 “如何?”身着官服的人问,声音里却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如琼玉撞击发出的清冷声音,令人无端胆寒。 “姑娘体质虚寒,待老臣开几服药。” 那大夫出门写药单,厢房门被再次关上,屋子里便只余下江眠月与那身着官服的老人。 那老人出奇的高挑,他缓缓走近,忽然摇身一变,变得极为年轻,一双眸子森冷,令人畏惧。 江眠月心中一颤,天然的畏惧他,忍不住便想躲开,可莫名的浑身僵硬动不了,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捞进了怀里。 “大人……“江眠月听到自己声音发颤,“今日……不行的。” 屋内阒无人声,江眠月只听到自己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 那人不说话,只伸出手,缓缓解开了她衣裳的系带,修长的手指便只那么轻轻地一动,那系带便如碎落的花瓣一样垂坠掉落。 “大人!”江眠月带着哭腔,下一秒,却感觉到他滚烫的手,触及她的皮肤,异样的温度顿时升腾而起,她羞得无法自己,泫然欲泣。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便这样随意的覆在她的皮肤上,比那银丝炭还要灼人。 他的中指关节处,天生长着一颗痣,殷红得刺目。 …… 江眠月瞬间惊醒,满头的冷汗,却看到眼前,丫鬟双奕正在往她的肚子上小心的捂着滚热的汤婆子。 双奕见小姐似乎是被自己吓醒,愧疚不已,连连道歉。 “无妨……无妨。”江眠月用手捂着脸,缓了许久才缓过神来。 原来是梦,还好是梦。 上辈子这些出格的事,该尽早忘了才是。 这两日,江眠月便这样,在房间里窝着不出门,偶尔被噩梦惊醒,心情难以平复,便起来看会儿书。 国子监考到,只是入国子监的第一道门槛,各地选送的贡生和监生,不管出身和科举成绩,入学国子监之前,首先要参加由国子监司业掌管的考试,名为考到。 这场考到的成绩,由司业评判,将合格学生分成一等和二等,列入一二等的考生,再由国子监监事大臣和祭酒大人再行考试,第二场考试为“考验”。 只有考验通过,成绩再为一二等者,才准许入监学习。 原本这些只有男子可以参与,但是东梁朝刚刚建立尚未稳固,青年男子大多死于战场,如今边防仍需大量男丁固守,当今圣上大笔一挥,大刀阔斧的将科举考学的法度改了,让女子也能读书做官为朝廷所用。 江眠月不禁庆幸,自己如今还能靠着这些,改变以后的一切。 距离江家出事,还有一年。 还来得及。 两日后,是个大晴天。 江眠月推门便只见碧空万里,秋风舒爽,大雁翩飞。 她身着青色衣衫,取了平日里的发簪,只简单束发,除了偏长的青色发带之外,便没有其他饰物。 即便如此,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也是妍姿艳质令人无法忽略。 她只庆幸,好在这月信也就前两天难捱些,到了这一日,她已精神了许多,参加考到已无大碍。 江眠月在家人的目送之下上了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行至下马碑前,她便事先下了马车,看远处一路槐阴夹道,儒雅闲适。 走过集贤门,太学门,便可见太学门北面的甬道上,立着一座七楼四柱三洞的牌坊,壁雕盘龙,上有黄色琉璃瓦。 江眠月此时来到琉璃牌坊面前,一阵秋风过,顿觉阳光刺目,不由得用手遮住那晃人的灿阳,仰头看着那五彩琉璃,心中却如有鼓擂动,难以平复。 周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权贵、贫民、少年、姑娘……都将从此琉璃牌坊之下走过,进入国子监,一视同仁,同堂读书。 而上辈子,她便是在这里长跪不起,等来的却仍旧是不予入学的结果。 她看着琉璃牌坊,久久伫立,眼眸泛红。 秋风吹过,过路的监生们声音稍显嘈杂,却又充满了朝气。 不远处的槐树荫下,一位老者与一位身量颇高的男子,看着门口即将入学的人们,时不时聊两句。 那老者须发皆白,正是即将给各位监生考到的司业大人。 而另一位男子长身玉立,松形鹤骨,只简单伫立于此,便惹得过路之人频频回盼,实乃超世绝俗之表。 “祭酒大人,您看今年这些监生们,如何?”司业大人笑着看向身边的祭酒大人,虽对方极为年轻,可老者声音中却带着些恭敬。 祭酒大人看了一眼琉璃牌坊下、人头攒动之中的那个娇小身影,眸光浅淡,只手中轻轻把玩着一卷书册。 槐荫之下,可见他手若竹节,玉白而有力,中指关节处,显而易见一颗殷红的小痣。 “试了才知。” 3、第三章 琉璃牌坊之下,那少女一身青衫,面如皎月,阳光洒在她的面上,面容泛起柔和的光线,白玉般无瑕。 她此时正呆呆的看着琉璃牌坊上的大字,仰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并没有在那牌坊之下站多久,很快,便有一男子快步来到她跟前,气喘吁吁地与她说话,脸上带着略微讨好的笑意。 那男子看起来比她略微年长些,一双丹凤眼,远看倒是人模人样。 “眠眠!还好赶上了。”陆迁喘着气,看着江眠月,眼神发亮。 江眠月在此时看到陆迁,颇有些震惊,一时间无法控制好自己此时的面容表情。 他怎么这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是来确认那药有没有起作用的吗? 还是说,他要在这儿做些其他的事情,阻止她参加考到? 江眠月满心防备,面上却不显,只显露出疑惑的情绪,浅浅一笑,问,“陆迁哥哥这时候来做什么,我马上就要进去了。” “吓着了吧。”陆迁灼灼看着她,仔细看着她的眉眼,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端倪,他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 江眠月看着眼前这前世从未出现过的新物什,猜测恐怕是香囊之类的。 她睫毛颤了颤,缓缓说,“陆迁哥哥,我一般不用香……” 陆迁手指一僵,忽然朝着她笑起来,“我还不了解你吗,眠眠,其他姑娘家都爱胭脂水粉,书画刺绣,你从小就跟其他姑娘家不同,不喜欢在身上用香囊。” 江眠月便看着他将那布包缓缓打开,里面摆着一个小巧可爱的,红色祈福袋。 “我娘去金铭寺求来的,保你此次考到顺利。”陆迁捉过她的手,将那刺绣的祈福袋放在她的手掌心,“今日鸡鸣时,我娘亲就去了,费了百般功夫这才弄到,你随身带好。” 江眠月掀起如水般的眸子,静静看着他,那眼神虽温柔,可陆迁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她轻描淡写的眼神看透一般。 他的额头上也缓缓冒出了些冷汗,他笨拙的笑着,仿佛一个将满怀真心捧给她的赤诚之人。 毫无破绽。 若是前世,她没有防备,定然会被他的举动所打动,而且那个祈福袋也正中她的喜好,绣得十分精致漂亮,让人无法拒绝这样的心意。 江眠月缓缓卷曲五指,将那祈福袋抓在手心里,然后仰起头,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来。 “谢谢陆迁哥哥,你对我真好。” 江眠月一门心思用心读书,看起来总是十分严肃,平日里少与人说笑,只有见到家人的时候似乎才能放松一些。 可她的笑容其实极美,如沉寂了许久的睡莲忽然绽放,层层叠叠的露出独属于她的娇艳可人。 见她如此,陆迁心中一荡,不由得脸红到耳根,支支吾吾道,“那,那不打扰妹妹考到了,我,我下午来接你。” 江眠月什么也不说,只朝他笑,仿佛已经对他信任到底。 陆迁三步两回头的走了,脸上挂着荡漾的笑意,惹的路上的监生侧目。 待陆迁走远,江眠月才继续往前,蓦然间,她忽然觉得有一道灼人的视线正盯着自己,她心中一凛,猛地一抬头,却见一老者身穿官袍,在树下背手而立,长相慈眉善目,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德高望重,正在扫视路过众人。 江眠月猜测此人应是国子监的官员,或许是今日主持考到的司业大人。 刚刚应当是自己的错觉吧…… 她这几日千防万防,生怕某个环节出纰漏,脑子里绷紧了一根弦,倒是有些风声鹤唳了。 此番考到在彝伦堂前的露台进行,要去露台,便要绕过国子监中的辟雍大殿,辟雍大殿四面环绕碧水,名为泮池。 池岸四方伫立四个喷水龙头,周绕以汉白玉石雕护栏。 监生们缓缓绕过泮池,小心翼翼,只因那辟雍大殿乃皇上临雍讲学之地,此地高大宏伟,雕梁玉砌,令人无法直视。 江眠月跟在众人之中,手中用力捏着那小小的祈福袋。 若是上辈子,她恐怕不会对此物有半点怀疑。 更何况,还是陆母天不亮便去寺里求来的,物件虽不大,情谊却极重。 可有了上辈子的前车之鉴,她此时若是敢拿着此物去露台,便是自寻死路。 只换了个角度用力捏了捏那祈福袋,她便能轻易的察觉到里头还有些东西,若是不抱有疑心,她只会觉得里头是类似于“蟾宫折桂”之类的签子。 而且,一般也没有人会撕开祈福袋来看里头装了什么,除了国子监考到门口的卫官。 卫官有男有女,他们便站在露台前的台阶前,将抵达的监生一个个搜身。 江眠月打开那祈福袋,果然,很快便从里头掏出了一张折得平平整整的纸。 那纸极薄,完全展开时有一本书那么大,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字,赫然全是一些写文章常用的官话,江眠月日常属文,都绝不会用如此直白的语句。 可这些若是被人发现,即便是三岁孩童,都能看出她想要“作弊”的念头。 江眠月气得指间发颤,好一个陆迁,可真是她的好竹马! 她从不主动害人,他们江家对他陆迁,素来也是十分照顾,各方面来看,都是仁至义尽了。 可此人却如此歹毒,为了一己私欲,这是要直接毁了她。 考到舞弊,这可比无故缺席更加严重,若是真被他得逞,她这辈子别说是“不予入学”,恐怕连书都不会再碰。 这便是他打下的如意算盘! 江眠月手指捏紧,将那张纸死死捏作一团,想要将这玩意儿扔进身后的泮池之中。 可细想了想,她又收回了手。 这东西扔了之后,出去空口无凭,他若是赖账,便无所对证,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心力交瘁,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不一定会相信那个善于表演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江眠月沉吟片刻,如今最重要的是国子监考到之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了些,将被自己揉破的纸重新折好,塞进祈福袋中,在一旁的大槐树下找了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飞快的将那东西压在了石头之下。 如此这般,她顺利过了卫官的搜身,上了露台。 露台此时已有不少监生抵达,露台前便是彝伦堂,众监生有此前相熟的,正在聊关于彝伦堂的话题。 “据说这彝伦堂是国子监最大的藏书之所,好想进去看看啊。” “我也是,得先考上一二等才行,佛祖保佑,一定要让我考上,一等就不想了,二等就够。” “你一届儒生,说什么佛祖保佑,旁边就是孔庙,你不如多在求求孔圣人。” “孔圣人太过遥远,还不如求如今新上任的祭酒大人。” “求他有用吗?” “你有所不知,我父亲在吏部,他说这位祭酒大人才是当今的大人物,他七岁作诗广为传颂,十二岁中举,十七岁获殿试魁首,高中状元,这几年因妙计频出,风头太盛,遭人嫉恨。” “这么厉害?” 是啊,这么厉害? 江眠月听着隔壁闲聊的声音,觉得这些闲散的八卦,听起来倒是真能够缓解紧张的情绪。 她听到这位祭酒大人的生平,顿觉这儿不愧是国子监,果然高人辈出。 “据说皇上要磨练他才将他安排到国子监,若不是如此,他早已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不过祭酒大人如今年方二十,便已经是从四品,已经极为了不起了。” “这么年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是啊,也不知是何等神仙人物。 江眠月小心翼翼的磨好了墨,等着开始。 “听闻这彝伦堂后的敬一亭,便是祭酒大人处理公务的地方,一会儿考到结束后,也不知能不能过去看看。” “肃静——”前方传来一老者的声音,诸位监生皆噤声,不发一言。 江眠月坐的端正,注视着面前的老者。 果然,这位,便是国子监的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大声宣讲今日文题,江眠月持笔静听。 “诸位监生,请属文,题为《廉者憎贪,信者疾伪》。” 江眠月听闻此题,瞬间便想起今日陆迁那虚伪的面容和脸上讨好的笑意。 她微微蹙眉,对此题,她早就有见解可书,便迅速提笔,文思泉涌。 一时间,彝伦堂的露台上,众监生持笔书写,奋笔疾书,落针可闻。 司业大人宣题后,便由卫官看守,自己则离开了此地,去彝伦堂后的敬一亭休息。 敬一亭素来十分安静,少有人来,这儿是祭酒大人处理公务的场所,只见树木繁茂,偶尔传来鸟鸣声。 司业大人缓缓来到敬一亭的一间厢房内,敲了门进去,却见祭酒大人正在翻看着诸位监生的生平案牍,面色沉静,清冽如松。 他头也未抬,仿佛早就料到司业会来。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缓缓来到祭酒大人跟前,疑惑问道,“今日这题,怎么忽然换了?原先老臣记得,是‘安国论’才是。” 4、第四章 秋日的阳光虽暖,到了午时还是颇有些毒辣,秋蝉与鸟儿在烈日下都噤了声,只见那露台上坐满了监生,一个个面露难色,抓耳挠腮。 江眠月写完文章,抬起头时,顿觉十分眩晕。 周围的监生们还在奋笔疾书,时辰还未到,大家都还未写完。 刚刚专心书写时还不觉,如今写完了全篇,江眠月只觉得小腹有些疼痛,再抬头看日头,已经接近午时。 按照考到规定,提前写完可以先行离开,江眠月身体不适,便提前交了答卷。 她站起身交卷的时候,周围响起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诸位在场的监生们见她速度如此快,显然都有些慌了。 江眠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她若是继续再等下去,实在是要晕倒在这里,她硬着头皮将答卷交给司业大人,行了个礼,缓缓离去。 她走后,司业大人不禁有些好奇,他正好闲着,便在树荫下将她的答卷拿起来细细读过,时不时发出“啧啧”声,露台上的其他监生们听到这个声音显然更慌了,有的甚至开始手抖,太阳即便毒辣,他们的额间也开始冒出冷汗。 这些江眠月都不清楚,她交了答卷之后,便直奔原本压着那祈福袋的大树下,想拿着那东西回家。 可是她找了又找,手指都被大树下的泥污所沾染上了脏污,都没有找到那个小小的祈福袋。 被谁拿走了? 江眠月额间几乎要冒出冷汗,自己藏祈福袋时,难道被谁看到了吗? 那东西平日里没有半点作用,即便这样也会有人拿走? 虽然那上面没有写她的姓名,但是东西不在自己手里,总觉得不太安心。 江眠月出了国子监,门口马车寥寥,本就不是考到结束的时间,其他各家的马车都还没来,包括陆迁家的。 好在她已经提前跟哥哥打过招呼,述杰哥哥知道她会提前交答卷,已然早早亲自来国子监的门前接妹妹。 “考得如何?”江述杰见江眠月满面愁容,不由得有些担心,扶她上马车时,注意到她手指上的泥污,“你手怎么了?” “哥哥。”江眠月随意擦了擦手指尖,直奔主题,“以后关于陆迁的任何事,都要告诉我。” “啊?”江述杰冷不丁听到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对他不冷不热么,为何如今这般关心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江眠月细细想了想,认真道,“哥哥,他害我几次,此人断不可深交。” 江述杰闻言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马车朝前行进,江眠月将两件事都如实告诉江述杰。 “好一个伪君子!”若不是江眠月拦着,江述杰几乎要撸袖子直奔陆家揍人,他口中骂道,“真是岂有此理,若不是他小时候救过你,爹娘也不会对他家如此。” 江眠月惊愕抬头,皱眉,“什么?” “你小时候撞了脑袋,早已忘了,都是旧事,没甚可说的,他如今这般对你,我江家也绝不会对他客气。”江述杰并未像江眠月想象那般为陆迁说话,她只稍说了几句,江述杰便完完全全站在了她的这边。 “哥哥,我还以为……”江眠月鼻子一酸,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还以为你跟他关系好,要站在他那边呢。” “关系好,也是看在你的份上。”江述杰拍了拍她的肩膀,“哥哥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懂?” “不过哥哥看人确实不行,遇到这些伪君子,总是难以分辨,日后交友,妹妹帮我把关?” 江眠月闻言,不禁苦笑了笑。 她自己,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们江家,又何止哥哥如此? 经历了前世,她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江家这般讲道理。 爹娘都出生于书香世家,世代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也许正是因为待人赤诚,所以颇有些福气,一直也没有遭什么风浪,生活也还算平顺。 可祸患也是这样埋下的。 直到她被祁云峥捏在手心成为他的玩物,遭受了磋磨,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在风浪中屹立不倒的那人,翻云覆雨手段毒辣,才能走到高处。 她如今,却真希望跟他学学,究竟该如何处置和报复那些心思歹毒之人。 如果是他,此时会如何做? 她脑子里不禁浮现出祁云峥手指沾血的森冷模样,江眠月打了个寒颤,闭上眼睛,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做不到那般的手段,她明知家中一年后会因为父亲在官场被人陷害而全家遭难,如今除了仔细提防着之外,也只能靠去国子监这条路,去寻那保全家平安的护身符。 她只知道,半年后,皇上将亲临国子监临雍讲学,只有国子监在读监生才有资格回答皇帝提出的那个问题。 答得最好的那一位,将得到皇帝的免罪金牌。 如此宝贵的金牌,能够救下全家性命的救命稻草,前世,她却只能听着外界的传言,绝望流泪,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世,若是能得到那块免罪金牌,江家日后便不用再担惊受怕。 “不过……”江述杰似乎从愤怒中缓缓冷静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比之前要温和了许多。 滚滚车轮缓缓向前,喧闹街市上的声音带着几分世间的烟火气。 “父亲曾教导过,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江述杰对着江眠月说,“哥哥刚才细想了想……识得陆迁的真面目,日后尽力躲开便是了,若是因为他毁了自己,不值得。” “况且,若是真将他逼到绝路上,日后你去了国子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时候再陷害你,着实因小失大。” 果然…… 江家家教如此,从小爹娘就是这么教的,她也早就料到哥哥知道此事的反应。 打击报复之流,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哥哥,我会好好读书。”江眠月轻声对江述杰说,又仿佛在对自己说,“我可以做到的,我会拿第一,不会让他得逞。” 凭什么好人不长命,她一定要好好守住江家,不被歹人坑害。 “当然。”江述杰摸了摸她的脑袋,“眠眠想做什么,便大胆去做吧。” 当晚,陆迁在江府门外站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有人应声,若是寻常,江母早就忍不住要去开门,如今听了江述杰所说的事,气得差点站不稳。 “他居然敢如此,实在是,实在是……”江母连句骂人的话都想不出,半晌才憋出一句,“实在是不要脸面!” 江述杰不住点头,缓缓道,“好在眠眠聪慧,识破了他的伎俩,如今只等国子监放榜了。” “何时放榜?”江母着急问。 “很快。”江述杰道,“不出一日便能出。” “眠眠一定要考一等,气死他。”江母摸着胸脯喘气,“狠狠”骂道。 陆迁在江府门口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人来开门,心中却是有些暗喜。 如此,便应当是他那祈福袋起作用了吧,现在只等那国子监放榜,若是没有江眠月的大名,他便可以来提亲了。 毕竟,没有了监生的身份,那江眠月家境寻常,不懂女红,不会伺候人,人还傲气清高的很,等考到舞弊的事情传开,除了他之外,谁又愿意娶呢? 一日后,国子监放榜,集贤街人头攒动,马车如水流一般来来往往,十分热闹。 陆迁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凑上前去看那红榜。 他紧张不已,仔细的在“一等”的前排搜寻江眠月的名字,看了半晌都没有看到,又开始搜寻“二等”。 还是没有…… 还是没有! 陆迁几乎要乐疯了,他捏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心中雀跃不已,心中盘算,若是此时去下聘,是不是可以比往常少几抬聘礼。 正在此时,不远处,却传来陌生人的谈话声。 “据说今年秋,国子监特别增加例监生名额,除一般例监生所要缴纳的基本银两之外,只需要再交一篇文章上去给祭酒大人审阅便可!” “还有这等好事?” 陆迁听到这里,激动的眼眶泛红。 例监生!他若是能进国子监,那状况又是不同!天要助他! …… “榜上怎么会没有眠眠的名字?” 江家,江母与江述杰站在院中,江母脸色发白,看起来几乎要晕过去。 江述杰脸色也不好看,问,“眠眠呢?” “还在屋里休息呢。”江母着急道,“不会真被那陆迁害了……” “不会的。”江述杰皱眉,“眠眠说写得很顺利,再怎么说,以眠眠的本事,最差也会有二等,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江母闻言还是急的团团转,“你爹这个人真是的,这几日都不在府上,这么关键的时候,居然还在朝中办事,要是他在,拖个关系去国子监问问倒也方便些。” “不行我去吧。”江述杰道,“也不能如此坐以待毙。” “也罢,那你快去快回,我先守着眠眠,不让她知道此事。”江母道。 “我在呢。”江眠月缓缓从一旁走了出来,她已经听了个全须全尾,心中已是冰凉。 她安慰般的对着家人笑了笑,“事情还不一定如此,你们不要担心。” 她那文章虽写得快,却耗费了她无数心血,照理说不应该如此。 难道是在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出了什么纰漏? 正在此时,门房忽然来通传,陆迁来了。 江眠月缓缓闭上眼睛,双拳紧握……来的正好,她正要找他算账。 本着家训,不想得罪小人,可事到如今,若此次真是他从中作梗,她即便是手上染血,也要把他给剜了。 江眠月来到家门口,直接打开门,便果然看到了陆迁那虚伪的笑脸。 “眠眠,昨日我在江府门口等了许久,也没人应声,是不是你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江眠月看着他的笑脸,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事到如今,居然还有脸面出现在这里,笑着说出这些话,这面皮,恐怕连九尺钢钉都不一定能扎穿。 “眠眠,我刚刚去帮你看榜了。”陆迁见她不说话,接着说。 “你笑的这么开心,我的成绩一定不错?”江眠月冷笑着问。 “眠眠,你听哥哥一句劝……这读书的事情吧,还是由男人来比较好,虽然你平日里肯下功夫,成绩也不错,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候……”陆迁笑着说,仿佛早已胸有成竹。 “到了关键的时候,女子也不会差。”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温和地打断了陆迁。 陆迁一愣,皱眉转头,似乎十分不满有人在此时插话。 但是他定睛一看,却觉得头皮一紧。 只见江府门前的不远处,停了一辆十分考究的马车,随着那人的声音响起,车上缓缓下来一老者,须发皆白,虽然只穿着素净的常服,可周身那股儒雅温文的气质,却令人无法忽略。 5、第五章 一大清早,江府门前便如此热闹,停了两辆马车,且有两个陌生面孔的人物找上门来,过路的人们见此状况,不由得都要好奇多瞄两眼。 老者先下车,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蓄着胡子的壮年。 那人照样也穿着常服,身形相对矮胖,面容严肃。 只是那人胖得有些壮实,加上他长着一张大方脸,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两个堆叠的方块,配上他嘴边蓄着的胡子,显得他整个人严肃中带着几分喜庆。 方脸男人扶着老者,缓缓往江府门前走。 这两人身份不明,动作姿态却尽显身份,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等,再加上刚刚那位老者说的话,江府门前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陆迁虽然不安好心,却也不蠢,见着面前的情景,顿时闭上了他那张嘴。 江眠月却属实愣住了,眼前这老者,不就是那日见过的,国子监的司业大人吗? 他们来这儿……是因为自己考到成绩的事情? “司业大人!”江眠月见二人走近,立刻收敛心神,上前行礼。 一旁的陆迁听到司业大人四个字,顿时浑身僵硬,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跟着江眠月行礼,照样跟着行礼,“司业大人安好!” “免礼。”司业大人却没有看陆迁一眼,目光只看向眼前的江眠月。 只见她乖巧有礼,不论是长相胆识还是态度上,都十分出众,不由得脸上露出些慈祥的笑意,“江眠月吧。” “正是。”江眠月恭敬道。 “那日考到,你是第一个交答卷的,老夫记得。”司业大人说完这句,忽然转头看向一旁的陆迁,面容柔和,“这位公子,看起来也是读书人的模样,不过看起来面生的很,今年国子监考到,不知是一等还是二等?” 被司业大人这么一问,陆迁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顿时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十分精彩。 江眠月没有料到这位司业大人会如此问话,刚刚由于陆迁而集聚的怒火,如今化为淡淡的笑意,心境逐渐平静下来。 姜还是老的辣,不出一句恶言,便让陆迁颜面扫地,这便是国子监司业的本事吗? “学生……并非国子监监生人选。”陆迁说话有些结巴,不免后悔刚刚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此时他脸色灰白,似乎又将他的态度收敛了回去,成了平日里那个谦虚谨慎的陆迁。 “哦?是吗,方才公子那般说,老夫有所误会。”司业大人说完轻轻一笑,目光便完全从此人的身上转移,开始与江家人寒暄,江母立刻热情邀请国子监的二位入府。 众人进了门,只留下陆迁站在江府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不已。 他不由得好奇,国子监这二人今日到来,究竟是做什么的? 那江眠月究竟还能不能去国子监读书? 她的名字明明不在榜上啊! 可这位司业大人,看起来并不像是因为舞弊之事来兴师问罪的。 陆迁心中跟百蚁挠心似的,他忍不住站在门口,往江府中张望,江府门房见状,飞快的关上了江府的大门,“砰”的一声,阻止了他的窥探。 今日有微风,时不时吹得树叶哗啦啦响,时不时飘下一两片,倒是有几分叶落知秋的气氛。 一个时辰后,司业大人与那方脸男人才出了江府的门。 “回国子监。”司业整了整衣袖,上了马车,依旧正襟危坐。 “是。”车帘外的车夫立刻应声。 马车咕噜噜往前行,那方脸男人五官便皱在了一处,颇有些不满道,“司业大人,那新任的祭酒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国子监从来也没有这先例,竟然还让您为了监生亲自跑一趟。” “方监丞,一路受累。”司业大人笑道。 “司业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方监丞挠了挠头,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司业大人面前,显得有些笨拙,“那江……姑娘的文章真的这么好,好到可以越过考验,无视规矩,直接进国子监?” “她的文章,确实是令人惊艳。”司业大人说到此,笑着看向方监丞,“且当日我看着她书写,用时最短,思路最快,她若是不入国子监直接科考,想必也不会差。” “那也不能开如此先例……” “祭酒大人自然有他的考量,包括增加例监生这一项,国子监这几年入不敷出,已经有不少亏空,皇上虽然未怪罪下来,但年年银钱只进不出,也曾颇有微词。” “如今祭酒大人将顶尖的监生收归囊中,稍加重视培养,便能保证监生们的水准,再多收些例监生,维持国子监的收益稳定。” 方监丞仍旧皱着眉。 司业大人笑着看向身边的方脸男人,温和道,“方监丞不必担忧太多,等监生们入了国子监,还得靠你好好管教才是。” “定不负司业大人嘱托。”方监丞双手抱拳,大声道。 江府内,二位大人走后,江眠月拿着手中的“监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母已速速让人去请江玉海回府,府中如此喜事,又是这般排场,居然让司业与监丞大人亲自登门,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哥哥,有了这个,我便已是入了国子监了,是吗?”江眠月有些恍惚。 从榜上无名,到如此排场,她仿佛一下从地府直达天庭,半晌都缓不过神来。 “正是如此,好妹妹。”江述杰如今也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妹妹好本事,我也是第一次听闻有这样的先例,你究竟写了些什么,能得如此赏识?” “我……我也就是,写了一些自己想说的话罢了。”江眠月缓缓道。 有了“监照”,便等同于已经入了国子监,身份案牍已经登记在册,即便发生了任何事情,此人都已经跟国子监有了脱不开的关系。 而且,明日的“考验”,她也一并不用再去。 虽然考验对她而言也并不难,大抵是些关于文章的当面问答,由祭酒大人和国子监监事大臣主考,再分一二等。 不过她倒是有些好奇,据司业大人说,正是那位祭酒大人,将她的文章直接评为一等且免考……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当晚,明月高悬,月圆如玉盘,正是全家团聚的好日子,江玉海回府,亲自为江眠月庆贺。 江眠月重生后,也是第一次见到爹爹,她不禁热泪盈眶,在全家人面前敬了江玉海一大杯酒。 “眠眠,你从未喝过酒,别喝醉了。”江述杰见她不停往嘴里倒酒,赶紧将她拦下。 “无妨。”江眠月摆了摆手,笑道。 喝酒,她其实喝过的,上辈子,她努力给自己灌酒,灌了一整壶,才勉强将自己灌得晕晕乎乎。 “爹爹近日公务繁忙,看起来有些忧虑,女儿可否帮您分忧?”江眠月又倒了一杯,敬江玉海。 “乖女儿,爹爹有什么可忧虑的,近日虽然忙些,晚上也来不及回府,可手头的事情也都还顺利。”江玉海鬓边可见几缕白发,看似疲惫,面上确实并没有什么愁绪,如今因江眠月提前得了监照一事,正开心都来不及,“女儿不必为爹爹担忧,想做什么,大胆去做便是,若是遇到什么麻烦,便跟爹爹说,不要藏着。” 听着跟江述杰如出一辙的话语,江眠月眼眶通红,又饮下一杯酒。 “眠眠,快别喝了。”江母皱眉道。 “罢了,她为了去国子监准备了这么久,如今事成,便由她去吧。”江玉海笑道,“在自家醉了,比在外头醉了强。” 江母闻言,便没有再阻拦。 最后的结果,便是江眠月由江述杰背着回了房,软绵绵的如一滩烂泥一般,人事不省。 江母亲手替江眠月掖好了被子,笑道,“这孩子,今日跟往常实在不同,居然放纵自己喝了这么多酒。” 江玉海也有些微醺,他笑道,“罢了,她开心就好。” 爹娘走了之后,房间归于安静。 江眠月在醉梦中恍恍惚惚,只觉得周围场景变幻,自己从家人满席的桌前,来到了空荡荡的厢房之中。 她端坐在那奢华精致的房里,看烛光明灭,风吹窗动,桌面上摆着一壶酒,和她一样,静静等待着那人的到来。 这是第一晚……她为了护住家人,放下所有自尊的第一晚。 毕竟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事务自然繁忙,江眠月独自一人,在空荡荡且冰冷的房间里等待了许久。 她衣着单薄,四肢发冷,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然后她开始喝酒。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 那酒是极好的陈酿,几杯便让她有些晕乎乎的,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江眠月知道,她虽看起来大胆,实际上心底里却怕得要命。 那男人虽沉默少言,手段却极为狠辣,她以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没有学过如何去伺候这样的人。 也许,喝醉了,便可以不用直面他。 江眠月想到此,便鬼使神差的,直接将一整壶酒都灌进了肚子里。 便这样,她直接醉倒,一睡便是整整一晚,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她才浑浑噩噩的醒来。 醒来以后,江眠月却发现自己衣衫齐整,浑身没有任何痕迹,再一问身边的丫鬟,却得知昨夜祁云峥已经来过。 ——他来了,看到她醉得不省人事,便又离开了。 江眠月狠狠的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却又开始担心以后。 这是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刀子,却也是她为了保住家人性命所哀求的条件,他肯答应,已是万幸,可是现在,却被她弄砸了…… 正在她失措慌乱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丫鬟惊恐地声音,“祁大人!” 江眠月猛地站起身。 门“吱呀”一声大开,阳光下,那人踏入房中,随后又是一声,门再次关上,将外头的灿烂暖阳都拦腰截断。 他一双黑眸幽深,语气淡淡,“醒了?” 江眠月冷不丁退后一步,面色泛白。 “一人独饮,滋味如何?”祁云峥缓缓上前,仿佛早已看透她所有的心思与伎俩。 江眠月红着眼眶,摇头解释,“我……” “若是不愿……”他冰冷开口。 “我愿。”江眠月抬头,水润的双眸努力与他对视,“我愿……大人,大人息怒。”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笨拙的解他的腰带,半晌也解不开,他原本森冷的眼眸,因她的举动,变得幽深而晦暗。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将她拦腰抱起。 江眠月泪水涟涟,害怕得不敢睁眼。 充满了屈辱的初次,在撕裂般的疼痛之中,祁云峥掐住她的下颚,强迫她看着他,手指关节处的痣殷红得快要滴血。 6、第六章 眼前景物迷蒙,本是青天白日,蓊郁的草木郁郁葱葱,厢房内有东西摔落的响动,刺耳却遮住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声音。 屋外守着的丫鬟,满面通红,蓦得退出几丈远,不敢细听里头的动静。 屋内,满室帐暖。 江眠月用力抓紧男人的肩膀,仿佛即将坠崖者,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头发已然散乱不堪,面庞掀起红潮,一路延伸,泛过细白如玉的脖颈,汗水黏住了她的发丝,蔓延着无措与胆战心惊。 惊涛怒浪卷跑了她的意识,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配自己的能力,任人生杀予夺。 槛窗疏疏漏影,满室温软朦胧。 江眠月猛地坐起身,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大颗大颗的砸下来,她恍然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从小长大的闺房。 还好,还好不是现在。 江眠月缩在床上掉眼泪,鼻子哭得通红,半晌,她的情绪才缓缓平静了下来。 屋外的院子里传来清晨的鸟鸣声,还有母亲与双奕的说话声。 “……还未醒?劳烦你将水备好,醒来便给她用,这孩子,昨晚喝太多,今日恐怕要头疼,厨房备了雪梨燕窝羹,你一会儿也去拿来。” “是,夫人。” 母亲的声音终于渐渐将江眠月飘忽的意识拉回现实,她捂着脸,缓了许久,抹去了脸上的泪,朝着铜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起身去开门。 不管前世如何荒唐,都已经过去了。 她只需将这些旧事放在心底深处,逐渐忘记便好。 江玉海事务繁忙,江眠月梳洗打扮以后急急忙忙去见他,家中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她还是有些担忧父亲那边的事务情况,虽然未来那件事情还未发生,可祸患并不是当即埋下引线便能当即爆发的,一定在之前就会有端倪。 江眠月静静想了想,在父亲的书房中留了一封信,待他归来的时候,便能看见。 这几日,全家便只忙着一件大事……那便是为她准备去国子监读书所用之物。 三日后,江眠月便要去国子监,这一去,便不知哪一日才能回家。 且国子监规矩多,管教学生颇为严格,除了日常的功课之外,还有各项日常考验,除了初一、十五两日可离国子监外出,其他的时间,若没有祭酒大人允许,监生们根本无法私自走出国子监的大门。 “已入秋了,马上过了十月,天气骤寒,你就带这么些衣裳,是想冻死自己吗?”林氏看着江眠月自己收拾出来的包袱,气得轻轻点她的脑门。 “还有这些书,到时候与其他监生们同住,房间狭窄,你哪有那么多地方放书?国子监里书还不够多吗?” “眠眠,你这孩子,该带的东西也不带齐整,到时候你要用,可比不得在五溪书院的时候,你哥就算巴巴的给你送去,也进不去国子监那集贤门。” “娘亲。”江眠月见娘亲为自己担心着急的几乎要跳脚了,不由得轻笑出声,“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谁舍不得你呀!”林氏一面露出一幅“嗤之以鼻”的模样,一面指挥着双奕往江眠月的包袱里头塞各种各样的物件。 待那包袱被塞得满满当当之后,林氏面上才显出些许满意,看向江眠月缓缓道,“不过呀,眠眠你也时常回来看看,你哥就快入朝当官了,你也走了,我一个人在府上……倒是也有些冷清。” 江眠月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听到娘亲说到这里,脑子里便浮现起前世的那些事情。 当时她去求了祁云峥之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里。 即便是托人给他们带过口信,可是终究是三年都没有见面。 那个时候,爹爹和娘亲,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她鼻子一酸,缓缓扑进娘亲的怀里。 “女儿会常回来,娘亲放心。” 一切都十分平顺,平顺到江眠月几乎觉得这几日仿佛如梦境一样不太真实。 她想做的事,仿佛轻易便能做成,她想要达到的目的,仿佛开口便能实现。 家人在侧,考取功名,入了国子监,再不济,只要能学成,最差也能入朝为女官,只是官职大小的差距。 江眠月如今担心的,除了父亲那边的隐患之外,便只有自己那位“好竹马”陆迁。 经那次江府门前一遭之后,陆迁仿佛也是个要面皮的,再也没有来过。 江眠月原本猜测他还会继续做些什么,为了防止他背地里使坏,她甚至找人刻意去陆家打听陆迁近日的动向,却得知他似乎转了性子,这几日颇为用功,在家中闭门不出,也不知道在憋什么好事。 终于到了这一日。 江述杰亲自将江眠月送达下马碑前,因国子监这日只有持“监照”者才能进门,余下的路,江眠月便只能抱着包袱行李自己走。 那些包袱行李放在车上时还不显得多,背在她身上便显然有些沉重,显得她整个人更加娇小。 “眠眠!”江述杰看着江眠月单薄的背影,心中难免惴惴不安,不由自主叫住了她。 灿阳之下,江眠月笑着回头。 “眠眠……保重,若是有什么事,便差人送信出来。”江述杰大声说。 “好!”江眠月笑道,“哥哥回去吧。” 江述杰见她笑得那般灿烂,知道这一日已经是妹妹期待已久,便注视着她的身影在不远处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人群中。 他心中隐隐不安,却又不知在不安些什么。 江述杰让车夫掉头回府,却在车夫掉头的一刹那间,看到窗外走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停下!”他一面喊着,一面从车上一跃而下,动作惊起周围一片儒生学子。 那人也被这声音吸引,回头一看,见到江述杰,不由得面色一僵。 江述杰几步上前,面容有些难看。 陆迁却从惊愕和一瞬间忌惮之中缓缓扬起了眉,背着双手等着他来。 “江公子,别来无恙啊。”陆迁面露微笑,笑容已不像从前那般满是低眉顺眼,谦虚恭敬的模样,而是带着几分扬眉吐气的意思。 “陆公子倒是有闲心,今日是监生们进国子监的日子,陆公子怎么想着过来逛逛?”江述杰试探道。 二人以前关系不错,今日语气都极为生疏且客气。 双方都觉得,是给对方留了几分薄面。 陆迁闻言,低头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张花纹笺纸,上头印着国子监的官印。 这样的纸,江述杰实在是再熟悉不过,江眠月的那份与其几乎一样,只是有微妙的区别而已,他在家时,已经看过许多遍。 这是国子监的入学“监照”。 江述杰心中赫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江眠月早已往前行了许多,一路槐荫夹道,到了集贤门,便看到有卫官核对监照。 她取出自己的监照给卫官看过,然后艰难的带着包袱往里走。 正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有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带着些无助的哭腔,“你们不要看,不要看!” 那方向已经被一群人围住,江眠月本不想管,但是听到那姑娘无助的哭腔和周围的嘲笑声,心中不适皱眉,觉得有些许不妥,放下自己的包袱,冲上前去挤开了人群。 包围着那姑娘的大多是男监生,他们嘻嘻哈哈作乐似的围观,那姑娘身穿淡桃粉色的学袍,像是成衣铺子专程定做的,看起来料子也十分不错,衣裳上头还绣了暗纹,一看便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那姑娘正在拼命的扒拉自己的包袱,那包袱也不知是怎么的,像是忽然散落,里头还有些小衣内衬,都是女子之物,落在四处,被人围观耻笑,无人帮忙。 江眠月立刻迈步上前,蹲下身子帮忙,迅速将她的私密之物归拢进包袱,并帮她将包袱扎好。 那姑娘惊愕的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的“救星”,哭得红彤彤的眼眸中几乎开始发光。 “你……你……” “拿得动吗?”江眠月轻声问她,“拿不动我帮你拿一些。” 这一看便是家中娇生惯养的女儿独自出门,平日里有人照顾着,如今独自一人,便时常遇到难处,稍显狼狈。 讽刺的是,周围这么多看热闹的男子,却没有一个上来帮忙的,见有人帮她收拾了,不等卫官驱赶,人群便已经渐渐散开去。 江眠月时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在说,“女子来读书就是不方便,若都是男子,哪里会有这种事。” “你说,皇上是不是故意派些美人来,乱我等君子心性,在此番历练之下过了关,才能平步青云?” “兄台说的有理。” “不过刚刚那姑娘长的着实不错,我只淡淡瞧了一眼,面如玉脂,可真是……” “兄台此言倒是有些放浪了……” “惭愧惭愧。” 江眠月扶起那姑娘,替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缓缓道,“不要介意那些人说的话。” “嗯。”那姑娘泪眼朦胧的看着她,满脸的感激与憧憬,“你叫什么名字?” “江眠月。”江眠月领着她往前走,然后顺手拿了自己的行李。 “我,我叫梁……我叫兰钰!”兰钰迈着小步跟上她,“你可以叫我玉儿!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无妨,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江眠月朝她轻轻笑了笑,见她一直跟着自己不放,缓缓道,“时辰不早,一会儿露台还有祭酒大人主持的大课,得赶紧了。” “嗯嗯!”兰钰乖巧的点头,自然而然地跟在了江眠月的身后,她跟得紧紧的,一寸都不放,像跟着妈妈的小雏鸟。 江眠月无奈看着她,“兰姑娘现在准备去何处?” “我……我不知……”兰钰显然有些迷糊。 江眠月看到她无措的模样,不禁无奈叹息,原来还有什么都不清楚就来读书的姑娘吗? 这家人的心也太宽了。 “你爹娘没有事先教你,进了国子监后该如何吗?”江眠月忍不住轻声问。 “……没、没有。”兰钰支支吾吾的,一面说,一面可怜兮兮的摇头,“我只知道,要好好读书。” 江眠月轻轻笑了笑,倒也是确实如此。 她心中升起几分无奈,可是如今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她无瑕顾及别的,只得带上她一起。 简单去放了行李,两人用最快的速度换了国子监配发的玉色襕衫,小跑着往露台而去。 此时露台上无比热闹,各处都站满了人,江眠月抓着兰钰的手,在稍稍靠前的地方找了个位置,端正站着。 新来的监生们不懂规矩,大多喧闹而兴奋,四周围传来说话声,各方口音都有,乱七八糟的,直到有人上了露台前。 “祭酒大人到。” 四下顿时安静了下来,嘈杂的人群仿佛被掐住了咽喉,不发一声,落针可闻。 江眠月垂眸垂手,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十分规矩,静等祭酒大人训话。 秋风拂过槐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几片槐叶打着旋儿飘下,砸在江眠月的眼前。 半晌,祭酒大人都没有开口。 江眠月也没有抬头。 秋风吹过,国子监内一片寂静,在这有些恐怖的安静氛围之中,那人终于开了口。 “诸位监生。” 那声音清冽,雅量高致,仿佛高山清泉般悦耳。 江眠月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心跳几乎在这个瞬间停滞了。 7、第七章 国子监祭酒,国子监主管官职,官居从四品,掌大学之法(1),主管国子监一切事宜。 露台上此时站的那人,正是上个月刚任职的祭酒,他身着绯红官袍,胸前深蓝、浅蓝、月白三色绣云纹云雁补子墨地银边,尽显尔雅温文。 底下的许多监生看得呆了。 不仅是因为他在一群银须白发的学官博士之中显得异常年轻,还因为他的长相实在是令人挪不开眼。 何为鹤骨松姿,何为神采俊逸,何为神超形越,那男子便如画卷中的仙者之姿,举手投足间气势尽显,却又不觉其心高气傲,反倒是有种平易儒雅之气,令人不由得想要尊重敬仰。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声交头接耳,有人直愣愣的盯着他看。 他的目光扫向监生人群,淡淡的,随即目光定在某一处,又缓缓挪开了视线。 “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2)今日能得诸位到此,乃国子监之幸,东梁社稷之幸。” 兰钰看得眼睛都直了,待祭酒大人开始训话,她兴奋地悄悄碰了碰江眠月低垂的手指,却发现触及一片冰凉。 她惊异地看向江眠月,却见她垂着头,面色难看,嘴唇泛白,耳侧可见几滴冷汗,像是下一秒便要晕过去一般。 兰钰急了,放低声音凑过去问,“不舒服吗?我陪你回……” 露台上,祭酒大人的声音顿了顿。 江眠月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狠狠捉紧了她的心脏,她紧张地几乎要窒息,伸手死死地捉住了兰钰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再出声。 好在,祭酒大人似乎只是一句话说完之后的简单停顿,接着,他便开始细说一些关于国子监的规矩,如按照考到与考验成绩,今日后,便会将初到国子监的学生分在三个学堂,分别在“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三堂中学习,学成后再有考验,通过者可入“修道堂”与“诚心堂”,最后才可入最高等“率性堂”,用时最短者,只需三年,用时最长,也有留监十年者。 又如,若是在入监学习时触犯了规矩,当有国子监全权处置,轻者入绳愆厅鞭罚,重者可作充军处置。 江眠月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轻描淡写的说这鞭罚与充军的事宜,死死地掐着兰钰的手,呼吸沉重。 兰钰疼得龇牙咧嘴,可怜的姑娘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反手掐了江眠月一下,江眠月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兰钰的手,皱眉垂头一脸懊丧。 兰钰见江眠月如此,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明明刚刚还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怎么现在整个人都蔫吧了? 江眠月此时的心情比死了还要难受。 入国子监读书一直是她的希冀与憧憬,是她的求而不得和心中净土。 可她却不知道,这个时间点,祁云峥居然还没有成为首辅权臣,而是在国子监任职祭酒。 她的净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她也再次落入了他的掌控。 实际上,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江眠月仿佛隔着纱帘一般看不清晰,重生久了,那痕迹仿佛渐渐淡去了,连同着无数的悲伤与哀愁,顺着时间所远去,只有做了梦醒来的时候,才愈发清晰。 后来的一切,她不记得太多,只记得自己似乎在那院子里呆了三年后便死了。 如今重新看到他,江眠月的心中没有别的,只充满了不安与恐惧。 前世的一切仿佛再一次如跑马灯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警告她遇到此人的后果与灾难。 他还记得吗?若是记得…… 江眠月打了个寒颤。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3)”祁云峥话题陡然一转,声音温文,却坚稳如石,直指人心。 “既入了国子监,便望诸位监生襟怀磊落,立德立功立言,最上者为立德,当嘉奖重赏,反之,德行若有差,重罚。” 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咯噔。 他明明没有说半句重话,只轻描淡写一句“重罚”,诸位监生便莫名胆寒不已,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德行有亏送绳愆厅鞭打的凄惨样子。 江眠月长长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 立德,没错,正是立德。 他身为祭酒必当以身作则,只要她用心读书不触犯规矩,祁云峥即便是掌权的祭酒大人,又能如何? 无妨,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江眠月想着,轻轻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下来。 “江眠月为何人?” 江眠月猛地抬头,惊愕的看向方才说出这句话的祁云峥,背后赫然冒出冷汗来。 他要做什么! “祭酒大人叫你诶……”一旁的兰钰惊讶又兴奋,用手肘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你快应声呀。” 江眠月整个人仿佛僵住,在场诸位学生的嗡乱声中,脑子也嗡嗡嗡响个不停。 “嗯?”祁云峥漆黑的眸子缓缓一动,扫视面前面色各异的监生们,从江眠月的头上一掠而过。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在众人的讨论声中缓缓上前。 祁云峥的眸光缓缓落在她的身上。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毕恭毕敬作揖行礼,垂头道,“正是学生。” “不必紧张。”祁云峥仿佛带着笑意,语句中带着一抹欣赏,“考到之中,题目为何?” “回祭酒大人,廉者憎贪,信者疾伪。”江眠月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还记得你在文章中写过的话吗?”祁云峥目光悠然。 “学生记得。”江眠月应道。 “可否背出第二段?”祁云峥看着她低垂的脑袋,眉眼温和问道。 江眠月卡壳了。 背她倒是背得出,可是那一段,她写了……不该写的东西。 江眠月脑中天人交战,耳根通红,手掌心满是汗水。 “嗯?”祁云峥非常耐心温和,这样看来,便是那谆谆善诱的师长。 “可以。”江眠月硬着头皮,缓缓开口,“第二段有,君子有为,小人嫉之不能容……“ 她跳过了前面的第一句,直接背了后面的内容,一长串背完以后,众监生皆静。 “漏了一句。”祁云峥凝眸看向她,眼中有星星点点的笑意,看似夸赞,可江眠月只觉得头皮发麻。 事实上,那一句,她意有所指。 也许是当时写到了兴头上,她竟以祁云峥为例,写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语。 “史书载曰,有权者道貌岸然,因厌金而焚金化土,因贪色而金屋藏娇,乃伪君子之例;有低位者嫉贤妒能,因无能而暗箭伤人,因无德而罗织构陷,乃伪君子之例……” 焚金化土,金屋藏娇,指的是祁云峥。 暗箭伤人,罗织构陷,指的是陆迁。 江眠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她此时只祈求这辈子的祁云峥不要记得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如果他仍有记忆,那么按照他的个性,因她写了这些,他恐怕会恼羞成怒,把她寻个由头直接处置了。 监生们仍旧不敢说话,金屋藏娇暗箭伤人之流,他们倒是听得多,倒是没听过什么焚金化土的例子,只觉得新奇得很。 有谁会厌恶金子呢? 祁云峥看了看她额头上的冷汗,勾起嘴角。 “答得不错,归列吧。” “谢祭酒大人。” 江眠月回到人群中,低头一看,自己手指早就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许久,如今已经麻木的不像话。 同时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他恐怕与她相同,记得上辈子的一切。 “江眠月所作文章,文从字顺,言简意赅,且颇有新意,此次考到,国子监诸位博士乃至司业大人看过,皆评为上等。”祁云峥语气平静,“她做作文章之例,也是今日尔等国子监博士乃至司业大人想告知诸位监生的——戒骄戒躁,戒嗜戒色,戒嗔戒贪,戒嫉戒伪。” 到此,祁云峥缓缓一笑,道,“望诸位监生,平步青云。” “谢祭酒大人!” 祭酒话落,在场所有监生们兴奋不已,大声回应,此后,便有司业大人上前主持,带着名册上前,将所有的学生们分到三个学堂之中。 江眠月便跟大病一场似的,腿软的几乎站不住,一旁的兰钰忧心不已,一直关切问她身体状况。 虽忧心,可有些话她还是忍不住。 “你好厉害,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我倒是听闻国子监今年有了特例,有一监生不必通过考验,便直接拿了监照入学,却没想到那人是你。”兰钰扶着江眠月,眼睛闪闪发光,“我可以跟你住一间屋子吗?” “……”江眠月无力说话,只简单的点了点头,扯出一个笑容来。 她有些拘谨不安。 祁云峥仍在此地,他如松竹般伫立在那儿,实在是太有存在感,让人不注意他都难。 司业从最后一个“正义堂”开始念起,监生们一个个出列,乖乖的站成了一排。 “那些都是例监生吧。”气氛松弛下来之后,便开始有人在小声聊天。 “是啊,你有所不知,我父亲在吏部,他说这位祭酒大人看国子监历年财政上都不宽裕,便呈上奏疏,要增加例监生的名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江眠月觉得这个声音实在是很熟悉,说话的方式也很熟悉。 好像在第一次考到的时候,就听到此人说过话。 她好奇的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胖墩,正在表情夸张说着话。 “那人姓吴,消息灵通。”兰钰见江眠月注意到那人,提醒道,“考到那天,还有考验的时候,我都见到他在说各种八卦。” 江眠月倒是觉得那胖墩有些可爱。 正在此时,司业大人忽然念到一个名字。 “陆迁,正义堂。” 江眠月一怔,往正义堂候选监生中看去,见陆迁带着笑意,骄傲的往人群中走去。 陆迁? 怎么会有陆迁! 她刚要问兰钰例监生如今要花多少银两,却感觉到不远处忽然有一股幽凉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8、第八章 那股幽凉的视线让江眠月冒出了鸡皮疙瘩,她不由自主的转身,朝视线来源的方向看去,发现那正是国子监各位博士等国子监官员所在的位置。 时不时有秋风吹过,吹动众人衣袂纷飞。 众星拱月之下,人群中的祁云峥端然而立,卓尔不群,十分显眼。 他正与那位方监丞说着什么,面容温和,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江眠月上辈子以来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温和的表情,如今他身着绯红官袍,一身清冽如松的文人气质,着实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一不小心,她的视线在祁云峥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立刻挪开,不想下一瞬,他忽然抬眸,仿佛察觉了江眠月这边的视线,眸光一动,二人遥遥相对。 他乌黑的眼眸着实是非常有存在感,轻轻一扫罢了,无端透出一股威严。 江眠月感觉视线仿佛成了有形之物,就这样触及了一瞬,江眠月心猛地一颤,赶忙挪开了眼,努力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平静一些。 “兰钰。”江眠月赶紧开口跟兰钰搭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可知道今年的例监生要花多少银两才能进国子监?” 江眠月的声音有些略微的不自然,也许因为她刚刚那一眼的缘故,那边似乎时不时便有目光掠过她,也不知道是对方故意的还是无意,那视线让她原本已经松弛下来的那根弦再次紧绷了起来。 她有些后悔,刚刚就不该四处张望。 “例监生花的银两吗?我也不太清楚。”兰钰迷茫摇了摇头。 “例监生?例监生今年可不比从前。”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距离她们二人极近,江眠月侧身一看,果然,那位姓吴的胖胖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上来,十分自来熟的接过话茬。 “你们有所不知,我父亲在吏部,他告诉我,今年国子监的例监生虽然名额有所增加,但是条件却没有丝毫放宽,甚至还愈发严格了。”这位父亲在吏部的吴公子说到此处,刻意顿了顿,看了一眼江眠月,又看了一眼兰钰,似乎在等着她们的反应。 由于他有些胖,脸上白乎乎的肉挤着一双蚕豆般的眼睛,如今那蚕豆似的眼睛里此时却充满了期待,他再次看了看兰钰,又看了看江眠月,那表情仿佛在说,“想知道吗?想知道便接着问我。” 兰钰看了一眼江眠月,江眠月看到这位吴公子生动而可爱的表情,心情倒是放松了不少。 于是江眠月配合问道,“那今年的条件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吴公子就等着她这句话,江眠月话音刚落,他便立刻飞快接过话茬,“既然你们这么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们,往年国子监的例监生只要通过司业大人的问话,并上交纹银一百零八两,便能来读书。” 江眠月看了一眼不远处正义堂的那些监生们,陆迁正站在第一排,正在东张西望,十分显眼。 听到这里,她心里梗得慌。 一百零八两银子,陆迁家境颇为一般,父亲是个八品的小官,家里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如何能忽然拿出这么多银子? “但是今年却有所变化,据说今年的银两翻倍,且需要属文一篇,经过祭酒大人过目之后,才可以进来读书。” “祭酒大人亲自过目?”江眠月觉得更加离谱了…… 陆迁所作文章,江眠月从前可没少看,此人肚子里几斤几两,她算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如今居然能通过祁云峥那一关进国子监,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祭酒大人亲自选的文章,这样一来,例监生的水平便有所保证。”吴公子一面说着,脸上一面露出憧憬与敬仰,“祁祭酒可真是敢想敢为,如此一来,国子监蒸蒸日上指日可待。” 若是成绩瞩目,说不定皇上很快就能临雍讲学,到时候若是有机会,恐怕还会有奖赏……”吴公子口若悬河,一说便有些停不下来,江眠月静静听着,脑子里被陌生的信息塞满,有些头疼。 分学堂说快也快,正义堂之后,崇志堂到广业堂,监生们分列站好,整整齐齐分成了三个部分。 江眠月、兰钰和那位姓吴的公子,都被分到了广业堂。 直到司业大人念到那位公子的姓名时,江眠月和兰钰才知道此人的全名……吴为。 倒是个十分别致的名字。 “诸位监生。”司业大人手中捧着名册,站在露台上与众监生道,“为督诸生工课便利,每堂将选一人充斋长,按国子监规矩,斋长由学优者充任。” 江眠月眉头一皱,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正义堂,由袁付伟担任。” “崇志堂,由尹楚楚担任。” “广业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了江眠月的身上。 江眠月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斋长……她记得,这个斋长虽然手中有些许权力,但是相当的麻烦。 她根本不想担任这个额外的职务,她只是想在国子监安心读书考学罢了。 “那必定是江监生。”一旁的吴为小声说,江眠月扭头,眯眼看着他。 吴为朝她咧了咧嘴。 司业大人的声音也同时传来,“由江眠月担任。” “你看吧。”吴为嘚瑟的小声说。 江眠月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诸位斋长出列。”司业大人微微一笑,缓缓道,“日后,你们便要负责督导记载诸位监生之衣冠、步履、饮食等事宜,协助□□督促监生工课,并定时将本堂监生情况直接与祭酒大人呈报。”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这种小事祭酒大人都要管吗? “寻常有要告假者,报斋长,斋长帅之以呈报祭酒。”司业接着说。 “……”江眠月冷着脸站在原地。 “今日无课,诸位监生可先行回去休息,安排衣食住行事宜,三堂监生合住,男舍与女舍分开,诸位监生各有编号,不许私下挪借他人住坐,违者通决。” 司业大人说完,监生们齐齐行大礼,并告退。 兰钰立刻来到正在发呆的江眠月身边,满眼星星一般看着她,“斋长,你果然是斋长,实在是太厉害……” “我不想做斋长。”江眠月看向兰钰。 兰钰这才发现她神情紧张,急得嘴唇发白,一幅无措的模样。 “如何是好?” 兰钰一愣,似乎并不理解她为何如此。 斋长可通管堂中所有监生,并掌握与祭酒大人对话的话语权,几乎不可能被人欺负,属于监生中的佼佼者,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职务。 “我不想。”江眠月认真道。 她确实不想当这斋长,主要原因便是不想隔三差五便要面对那人,今日只见这一面,已经让她心惊胆战至极,若是日后还要时不时私下里见他,跟他报告其他监生的事宜,得到他的各项准许,她恐怕会疯了。 特别是如今她还不确定祁云峥究竟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记得上辈子的事情,若是他记得……她这个斋长,便等于是直接栽他手里。 “怎么办?不想当斋长,你若是去求司业大人,司业大人也不一定会答应。”兰钰说。 “可是,总归要试一试。”江眠月像是被兰钰提醒了,她看向露台,正好,此时众人已散了,祭酒大人也已经离开,只有司业还在露台上整理名册,露台如今便余司业大人一人。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朝着司业而去。 兰钰见她如此认真的模样,便也不再劝了,只替她捏了把汗,站在原地看着她。 司业大人面容慈祥平易近人,加上之前又亲自去过江府,江眠月上前行礼后,心中已然不那么紧张。 “司业大人。” “有话要说?”司业大人微笑看着她。 “学生,有个不情之请。”江眠月小心翼翼道。 “请说。” “请司业大人,收回成命,将斋长交由其他监生担任。”江眠月鼓起勇气,终于说出这句话。 话音落后,她却没有听到司业大人回应的声音。 她静静等着,半晌无声之后,她缓缓抬头,却见司业的身旁,多出了一个身影。 祁云峥负手而立,乌黑的眼眸静静注视着她,看不清情绪。 “为何?” 江眠月想寻一处槐树一头栽进去。 他不是走了吗? 9、第九章 江眠月看到忽然出现的祁云峥,神经登时紧绷起来,连带着刚刚早就准备的十分充分的理由,一时间也差点忘了。 “祁祭酒。”司业大人见他,缓缓行了个礼,笑道,“大人来的正好,我正发愁,不知该如何答复才是,当然,跟您一样,也很想知道这孩子不想当斋长的理由。” 祁云峥闻言,和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目光中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笑意。 江眠月心中一紧。 “江监生?”祁云峥再次开口。 江眠月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是非说不可,她硬着头皮开口,将自己方才准备的理由说了出来,“回禀祭酒大人,学生以为,在国子监读书,最关键的便在于认真读书考学。” 江眠月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稍稍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 “学生非天资聪颖之辈,今日能被祭酒大人所肯定,也是经年累月的刻苦才换来的,若是日后将时间耗费在人情往来、监管工课……等事情上,着实不符合学生入国子监的初衷。” 江眠月到底是不敢将“将琐碎事宜呈报祭酒”这话当着祁云峥的面说,语气顿了顿,将这句用“等事情”几个字给替代了。 她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司业大人,只见那位慈祥的老者此时正摸着下巴微微颔首,似乎觉得她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江眠月忽然觉得自己此番尝试还是有那么些希望的。 正在她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祁云峥缓缓开口,声音温和,“江监生,为何要来国子监读书?” 江眠月一愣,不知不觉抬起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对视,祁云峥眸光平静,黑眸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不清他的情绪。 江眠月几乎不用思考,便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读圣贤书,建功立事。” “不来国子监,以江监生之力,直接科考,也可以读圣贤书,建功立事。”祁云峥语气平缓,“所以,你为何要来国子监读书?” 江眠月呼吸一窒,心中暗恼。 他这是想做什么,难道她不做这斋长,祁云峥便要把她从这国子监赶出去不成? 她顿时想起祁云峥前世独断专行的模样,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转而道,“国子监非狭隘之所,除一般课业之外,还有律令、九章算法、法令,包括武射此类寻常无法接触的功课,学生向往之。” “还有吗?”祁云峥问。 还有?还有什么……江眠月脑子发热,冥思苦想。 “且在国子监中,可与其他监生一道求学,取长补短。”江眠月艰难应付他,“日后学成,好为朝廷效力。” “为朝廷效力需要什么?” “……”江眠月咬了咬牙,“对朝廷的忠心,解决问题的决心,以及练达人情。” 司业一挑眉,看看江眠月,又看看祭酒大人,觉得这二人一来一去,倒是比寻常助教上课的时候还要精彩万分。 祁祭酒上任后,时常以问句把人问懵,即便能答上来,等对方答完之后,才会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掉进祁祭酒的陷阱中,最后黯淡收场。 但是更多的人,是根本答不好他的问题的。 可眼前这位姑娘,虽然时常面露难色,但是居然能你来我往的撑到现在,属实不易。 司业看着他俩,眼中满是笑意……以及看热闹的兴奋。 看祁祭酒的态度,江眠月这斋长,恐怕是跑不掉了。 “人情练达,如何习得?”祁云峥接着问。 “与人多……”江眠月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懊恼的闭上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与人多交往,人情自然练达。 做什么最能锻炼这种能力?自然是……斋长。 绕回来了。 江眠月一句话也不想说,垂着头一声不吭。 “懂了?”祁云峥知道她已经发觉,与他辩驳纯属是徒劳无功。 他见她如此,唇边竟是掀起一丝笑意,缓缓道,“既然明白了这番道理,还需要我多费口舌,将后边的话说满么?” “……”江眠月捏紧了拳头,缓缓道,“不用,学生已明白了。” 明白他这辈子,依旧不好糊弄。 “斋长的好处,是其他人求不来的,江监生,在国子监中,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祁云峥静静看着她,“尊师重长,恪守规矩。” 江眠月垂眸不语。 “此番你是初犯,便不追究了,明日卯时初,与其他几位斋长一道来敬一亭。” 江眠月低头应声,“是,祭酒大人,学生领命。” 她说完,朝祁云峥与司业大人乖巧行了礼,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她离开后,司业大人忽然大声笑了起来,朝祁云峥说,“祁祭酒真是厉害,三言两语便把她说服了,若是大人不来,我还真不知如何应付。” “司业大人说笑。”祁云峥也淡笑起来,“只不过刚好见着,随口一劝罢了。” “你这劝法,任谁也无法拒绝啊。”司业大人无奈摇头,“不过,祭酒大人眼光果然不错,这江监生,确实独特,外表看着柔弱漂亮,实际上是个刚直的性子,日后大有可为。” 祁云峥没有立刻答话。 他目光幽幽,看着江眠月与另外一姑娘携手远去的身影,在司业大人看不见的角度,他乌黑眼眸中的和煦温文渐渐浅淡,仿佛深渊一角渐渐掀开,一眼望不到底。 “是啊。”祁云峥浅浅笑了笑,缓缓垂眸,浓长的黑睫遮住了他眼眸中的妄求嗜欲,只露出俊秀五官表面的春风和睦。 “大有可为。”他笑着说。 秋风阵阵,吹在江眠月的身上,冰凉的钻进她宽大衣襟里,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进入了高度紧张过后松弛的阶段,跟死了一回似的,手指冰凉且止不住的颤抖,连牙齿都忍不住在打着寒颤,说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你没事吧?”兰钰目光担忧,语气软软糯糯的,双手轻轻搀着她,防止江眠月脚软摔倒。 “还好……”江眠月轻轻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兰钰,见她清澈的目光中确实是在为自己担忧,心中感激不已,嘴上却说,“不该等我的,耽误了你自己的事情。” “你也帮了我忙呀,不必跟我客气。”兰钰轻声说,“当时遇到麻烦,你挺身而出的时候,我就下决心要跟你当朋友了,你愿意跟我当朋友吗?” 江眠月低声笑了笑,点点头,“当然。” “你终于笑了……刚刚祭酒大人的模样看着真吓人,虽然在笑,但是总觉得他有些凶巴巴的,再加上你一直无法脱身,可把我担心坏了。”兰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真是厉害。” 江眠月苦笑不已。 厉害什么?还不是受制于人,最后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监生居住的地方分为两处,一处是男舍,名为举业斋,在国子监的西面,已建成百年,里头规制颇为大气,可容纳百人的住宿,只是看起来稍稍破旧些,许多设施都已经有些陈旧。 男舍中间,间隔着国子监诸位博士们居住的几所住宅,过去了之后,才是女舍,名为勤耘斋,是本朝新辟的地块,专用于女子的住宿,周围还种着些翠竹,看起来精致崭新,十分养眼。 江眠月与兰钰抵达此处时,发现大家都已经安顿了下来,勤耘斋的门口立着块木牌,上头写了大家的名字编号,还有对应的厢房号。 “太好了,我们真的被分在一间。”兰钰飞快的找到了自己的厢房号,“我们都是五号房。” 江眠月一挑眉,心中暗道自己与这位姑娘倒是有缘。 “三人一间房,还有一个人……尹楚楚。”兰钰小声念了出来,“这名字好熟悉。” “崇志堂的斋长。”江眠月说。 国子监虽然开放了女子入学,但是男子读书考学为官已经成了固有的理念,如今国子监的女监生人数确实不算太多,达不到一半,甚至三七开都没有。 可如今三堂中,却有两堂的斋长都是女子。 江眠月想到这里,倒是有些欣慰。 二人进了五号房,里头果然已经有一人,便是刚刚那位斋长尹楚楚。 尹楚楚的个子比江眠月和兰钰都高,却跟她们一般瘦,看起来细细长长的,再加上她长得清秀,看起来十分惹眼。 她看到二人手挽着手,皱眉与她们颔首示意后,便转过身不再理人。 江眠月并不在意,毕竟兰钰这样的小可爱自来熟是少数,来国子监读书的女子,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个性。 兰钰却有些忐忑,她转身打开自己的包袱,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江眠月之前便见过,里面叮铃咣当的不知道放了些什么。 兰钰打开匣子,里面赫然是金银首饰细软无数,江眠月一怔,却见兰钰拿出一对梅花状金耳饰,放在了她的面前。 “我们有缘,这个……就做见面礼吧。”兰钰一面说着,一面将金耳饰塞进她的手里。 江眠月猛然看到金子,手一抖,金耳饰没有被她接住,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看着地上的东西,脑子里赫然冒出一句—— “有权者道貌岸然,因厌金而焚金化土,因贪色而金屋藏娇,乃伪君子之例。” 10、第十章 江眠月看到那灼眼的金色,心中一乱,手也乱了。 那小小的梅花状饰物,一时间从她的手中跌落出去,掉在地上,发出轻轻地一声响。 “哎呀。”兰钰只以为她没拿稳,发出一声惊呼。 江眠月立刻将那耳坠捡起来,烫手似的将东西塞回了兰钰的手中,认真说,“这我不能收。” 兰钰微微抿了抿嘴,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解。 江眠月见她似乎有些沮丧,赶紧解释道,“我平日里很少戴这些的,你自己留着吧,给我也是浪费了,我们相识一场就是缘分,不需要这些虚礼。” 兰钰看着她,“真的吗?” “嗯。”江眠月点头,转移她的注意力,“快收拾东西,明日便开始上课,课业繁重,到时候没有时间做这些琐事。” “嗯!”兰钰见她坚持不收,便也不强求了,只乖巧的点了点头,转身将自己东西放回了自己那个小匣子里。 江眠月这回再仔细的看了看她那匣子,上好的花梨木精雕镂空匣,纹饰上镶嵌了金丝,花纹边缘还有精致的白玉饰物,光是那个匣子,便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物件儿。 金耳饰说起来,并不算极为贵重,但也不是随手就能送出去的小玩意儿,她方才注意看了那耳饰上,那梅花还没有半个小拇指甲盖那么大,形状栩栩如生,定是那能工巧匠费时费工的做出来的。 这种东西,一般人家能有吗? 而且看她那半点不心疼的模样,这兰钰……恐怕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 整个过程一旁的尹楚楚都没有出声,只背对着她们收拾自己的书和衣裳,有些冷漠。 兰钰被江眠月拒绝之后,一面收拾行李,一面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一旁的尹楚楚身上。 江眠月正收拾衣裳,刚一转身,便见着兰钰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条锦线缠丝巾,朝着尹楚楚那边去了。 她一时来不及阻止,只感觉事情不妙,兰钰已经出声,带着几分讨好,“尹监生,我可以叫你尹楚楚吗?我们能分在同一间厢房便是有缘,这条缠丝……” “这位姑娘,女子过五关斩六将来国子监读书不容易,收起你攀关系给人好处那套吧。”尹楚楚冷着脸看着她。 兰钰猛地一愣,缓缓垂下头,眼眸里瞬间盛满了水雾。 “你在这儿哭,还不如快点去填饱肚子回来读书。”尹楚楚看了一眼兰钰,并不看一旁的江眠月,拿了东西便快步出了房门,走到门口,她忽然脚步一顿。 “斋长的职责还有一项,便是要提前去会馔堂为本堂监生领取饭菜。”尹楚楚这话显然是对江眠月说的,江眠月一愣,便眼睁睁看她快步离开了这厢房。 不远处,兰钰在低头啜泣,江眠月缓缓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饿了吗?一道去会馔堂?”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兰钰仰头看着她,一双眸子波光粼粼,小脸蛋哭的泛红,活像是个落汤的小猫。 “你这招,在别人面前还是很行得通的。”江眠月温和安慰道,“尹楚楚……她人应该不坏,但是不吃这一套,兰钰你别着急,有些事情,要慢慢来。” 时候不早,江眠月与她说了几句,见她不哭了,便带着她一道去了会馔堂。 会馔堂地方颇大,可容纳一百多人同时用饭,桌椅板凳不少,整整齐齐排列开来。 与另外两堂相比,江眠月这个斋长是到的最晚的,如今整个已经抵达的广业堂监生们都在等她,江眠月连连道歉,赶紧去膳夫那儿去领取斋饭。 只是她快步离开的时候,总觉得周围时不时有奇怪的视线聚集在她的身上,一开始江眠月并没有太在意,只下意识的觉得心中不适。 她猜测也许是因为之前在露台上被祁云峥点名的原因,此时才会被大家所注意。 可是很快,她便发现事情似乎与自己想象的不同。 “……就是她吗?真的假的,没必要吧。” “两百多两银子呢,近看长得还如此貌美,要是有这样的姑娘这样对我付出该有多好。” “听她和祭酒大人说话时,还以为是个一心向上的姑娘,没想到眼界如此低。” 那些声音都不大,可却扎扎实实传进她的耳朵里,这些人显然没有避讳什么,故意看她的热闹,以此为乐。 江眠月皱眉朝着发声的方向看去,那些人却瞬间闭了嘴,好好吃他们的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推着木车将斋饭送到广业堂的监生们跟前,各位便自觉领了饭菜,找位置用饭。 最后,她才领了自己的饭,找到兰钰。 “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兰钰也发现了端倪,“他们好像都在讨论你。” 江眠月心中仿佛压了块石头,不安的感觉蔓延至全身。 她用筷子夹了一块干巴巴的米饭,囫囵嚼着,味同嚼蜡。 “我知道。”江眠月喝了口旁边冰凉的茶水,就着咽下那口干米饭。 “你知道怎么回事?”兰钰问。 “不知道。”江眠月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心中隐隐猜到了罪魁祸首。 她在人群中找到吴为的时候,吴为正在瞪大了眼睛听什么,一面听一面捂着嘴,“真的吗,江……” 江眠月拍了拍他的背脊。 吴为耸了耸肩,有些不耐烦,“我还要听呢……” “吴为。”江眠月声音不大,在吴为的耳朵里却如惊雷,吴为宽大的身体猛地弹跳起身,转头瞪着她,惊愕道,“吓死我了!” “借一步说话。”江眠月礼貌地“有请“他跟自己走一趟。 吴为面露难色,但似乎想到了她斋长的身份,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她来到会馔堂的角落。 “什么事?”他眼巴巴的看着她,“我还要吃饭呢,那点饭不够我吃,一会儿还要去加饭,你快点……” “你不告诉我实情,以后你领饭的时候,我便给你最少的。”江眠月“无情”看着他,心中却想着这斋长的身份,遇到麻烦事的时候,似乎确实是非常好用。 “你,你,你……”吴为欲哭无泪,“你想知道什么?我又不是不告诉你。” “刚刚他们说我什么?”江眠月立刻问。 “你不知道吗?在你来之前,正义堂有个例监生,姓什么来着……说他来国子监交的银子,都是你给的。”吴为小声说。 “陆迁?”江眠月咬牙问。 “没错,就是这个,他还说,你一直心悦他,是与他青梅竹马一道长大,他本不想来国子监,可你一定要来,而且怕难抵对他的思慕之情,一定要把他也拉来上学,学成的那一日便要成婚。”吴为一面说一面小心打量江眠月,声音越说越小。 江眠月长得虽柔弱,此时脸色发白,目光却仿佛藏了刀子似的,随时可以跟人同归于尽。 “假的吧?”吴为问她,“你没这么傻吧江监生?” 江眠月深深吸了口气,“这次谢谢你,以后会尽量多给你加菜的。” “真的吗?喂……你去哪!”吴为话音还未落,江眠月便快步走向会馔堂的正中心。 吴为看着她娇小而瘦弱的背影,裹在宽大的襕衫里,看起来可怜兮兮,可现在却仿佛带着重重的杀气,随时要爆发,他看了都觉得有些嚇人。 正看着热闹,他忽然觉得身后传来一股视线,回头一看,吓得魂都要飞上西天去,恨不得现在就去把江监生给拽回来。 只见会馔堂门口,站着一干人等,为首的正是祭酒大人,他换了一袭玉色常服,衣袂猎猎翻飞,面色浅淡,他身后站着方监丞,正皱眉看向会馔堂内部,似乎对此时的监生们乱糟糟的情况十分不满。 吴为都快忘了,他爹说过,祭酒大人的职责之一,便是时不时来会馔堂抽验饭菜,若是饭菜不好,监丞便要负责惩罚膳夫玩忽职守。 他着实是没想到,祭酒大人会来的这么快。 另一边,江眠月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会馔堂门口的情况。 她从未这么发怒过,上辈子受的委屈与灾难,她原本只想就此揭过,她也不在乎此人来国子监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若是他能安分,也与她再无半分关系。 可是这一次,这陆迁着实是惹恼了她。 正好,所有人都在场,而会馔堂只有几位斋长代管,今日在场都是监生,她有理在身,就算出什么问题,也不怕监丞的追究。 大好时机,她定要在众人面前撕破他的嘴脸,不然日后还不知此等败类能想出什么法子来恶心自己。 “陆监生。”江眠月来到陆迁的桌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道,“你可知,毁人名誉何罪?” 会馔堂整个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们这个方向。 “眠眠,你说什么呢。”陆迁还如往常一般,脸上仿佛有些尴尬,站起身来一幅与她很熟的样子,上来便要牵她的手来哄她,“对不起眠眠,我们的事,今日也是不小心说出去的,你别生气。” 江眠月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后退一步,躲过陆迁不请自来的手。 “陆监生,看来你是误会了,有些话,我需得与你说清楚。” “什么说不说清楚的。”陆迁打着哈哈,“我们的事情回去再说吧,眠眠。” 陆迁也没想到自己随便夸下的海口会传的这么快,这么多人面前,若是江眠月发难,他也讨不了什么好,还会失了脸面。 “既然你今日提及你我两家之事,我便正好与你说清楚。”江眠月才不管他的脸面问题,他既然能说出那样的话,便不存在什么脸面。 “眠眠……” “轻易叫人乳名,与登徒子无异,陆监生请自重。”江眠月皱眉看着他。 周围响起嗡嗡的讨论声。 陆迁面露尴尬之色,他万万没想到,明明她以前看起来只知道读书什么都不关心,随便说什么她都信,怎么如今江眠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你我两家确实是旧识,可我江家从未答应于你家结亲。”江眠月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和,却在这会馔堂掀起层层波浪,大家饭都忘了吃,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热闹。 “从前确实也曾资助你上书院,可你科考屡屡不中,此事便渐渐消停,你来国子监的银子是如何而来,我不清楚,我原本并不想提及此事,可你今日散播谣言,毁我清白……” “眠眠……”陆迁猛地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眼底里带着一丝警告,怒目看着她,低声威胁,“别说了。” “你放开……”江眠月没想到他会在这大庭广众下动手,挣扎起来。 “哟,第一日,这儿便这么热闹。”忽然,有个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所有人顿时噤声。 方监丞的目光扫射四周,眼神凌厉,令人胆寒不已。 他掌管国子监各项规矩和绳愆厅,如今看着这帮乱糟糟的监生,便如同盯紧猎物的苍鹰,仿佛随时要抓人去绳愆厅处以鞭刑。 而他的身旁,站着身穿玉色常服的祁云峥,他的目光向陆迁的手上微微一瞥,神情淡淡,并未开口。 陆迁被这么一扫了一眼,却异常惊惧,像是手掌触雷一般,飞快放开了江眠月。 11、第十一章 陆迁显然没有想到祭酒大人与方监丞会忽然出现在这专属于监生们用饭的会馔堂,他一想到刚刚自己的行径已经被这些大人看到,顿觉大事不好。 国子监规矩众多,自开始招收女子监生之后,最为忌讳的,就是男女监生之间的那些事。 可细细想来,今日与江眠月之事,不管是哪一项,全都不合国子监的规矩,若是监丞按照国子监学规追究起来,他们二人都难逃干系。 陆迁有些着急,趁着二位大人还没有开口,连连为自己声辨,“祭酒大人,监丞大人,不是这样的……我和江监生,刚刚只是小打小闹,我与江眠月二人已是老相识了,向来关系不错,今日江监生一激动才失了分寸,今日我已知错,日后定不会再犯!” 正所谓恶人先告状,江眠月听到他开口,便已经猜到他定会将脏水泼在自己的身上,此时闻言,心中依旧嫌恶不已。 她也不知前世的自己是有多么的愚蠢,居然会相信这样的人。 “我……”江眠月张口想反驳,可一抬头,便见祁云峥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凉飕飕地滑过她的手腕。 江眠月顿时心中一颤,口中原本要说的话,顿时僵在嘴边,一时说不出来。 祁云峥的眼眸色泽比常人更黑一些,寻常人本就看不清他的情绪,如今在这光线暗淡的会馔堂内,更显得半明半暗,犹如乌黑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星子。 江眠月只觉得手腕莫名被他那轻描淡写的一眼看得灼热滚烫,她不由自主低头,看到自己那手腕上,正有狰狞的几道红痕。 她肤色从小就比旁人白皙些,且似乎面皮薄,身上也薄,稍一用力便能留下痕迹,故方才陆迁使劲拧着她的手腕不放,手腕上此时着实是有些悲惨。 “说完了?”祁云峥看了一眼陆迁。 陆迁本来口若悬河,还准备再说,可一与祁云峥对上眼神,顿时像个被卡住了脖子的鹌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陆迁有些不明白,为何这位祭酒大人看起来分明儒雅温和,说话的语气也并不重,他却总是有些怵他,甚至于祁祭酒淡淡的一眼扫过来,他背后都不知不觉的冒冷汗。 因为祭酒大人在场,方监丞也不好直接拿人,便只在祭酒大人身后站着,死死盯着陆迁,随时等待祭酒大人发话。 方监丞也不是好惹的角色,也就是在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面前稍稍显得温和些,在诸位监生们面前,他的方块脸只要不动声色,便是严肃至极,令人胆寒。 陆迁同时被这二人盯着,连带着说话都没有方才利索,只磕磕巴巴吐字,“说,说完了。” 祁云峥便缓缓问道,“你呢?” “江监生。” 江眠月知道此时说得越多越错,第一次在会馔堂所有监生面前便闹出这样的事,无论是按照国子监的规矩还是祁云峥的性子,她今日都无法逃脱干系。 安静了一瞬,在所有监生的注视之下,江眠月缓缓朝着二位大人行了个大礼,硬着头皮道,“学生没有话说,此事祭酒大人与监丞大人,自会明察。” 方监丞顿时眉头一挑,心中舒服不少,那陆迁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他听了都浑身不得劲。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半晌,声音温和,吐出两个字,“带走。” 江眠月早就料到结果,但是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头皮发麻。 带走……去哪?绳愆厅?她不会第一日入学就要去绳愆厅吧。 “走吧,二位。”方监丞上前一步,对着江眠月随意比划了一下,示意她跟上前边的祭酒大人,而他自己,则是伸出手,揪住了陆迁的衣领子。 “你小子,也跟上。”方监丞拎小鸡一样的拎着他,一面走一面朝着周围面色各异的监生们大声吼道,“你们吃你们的!” 其他监生们纷纷各自回了各自的位置,面面相觑,不敢再多管闲事。 江眠月一面往前走,一面感觉到无数的视线,其中还有一人,正是满脸写着担心的兰钰。 江眠月朝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安心,先回去。 兰钰看到她回应自己,似乎更加难过了,眼眶微红,泫然欲泣。 江眠月属实有些无奈,可她现在哪有空安慰兰钰,祁云峥双腿修长,看似慢条斯理,江眠月却要快步才能跟上。 只耽误了一瞬,江眠月便被落下一截,她无暇再管兰钰,只小跑着快步跟上前面祁云峥的脚步。 方监丞果然将他们押送至绳愆厅。 陆迁在路上尝试过继续辩白,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到最后终于是偃旗息鼓,如泄了气一般不再开口。 而祁云峥在前,一袭玉色常服飘忽不定,背影冷峻无声,令人胆寒。 江眠月心中忐忑不安,只求此事能有个公正收场。 祁云峥能公正吗? 江眠月摸不透他,到如今她还不能确定,此时的祁云峥,是否有前世的记忆。 若是有记忆,今日她便讨不了任何好处。 若是没记忆……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绳愆厅在彝伦堂的东侧,周围种了不少槐树。槐树本乃木中之鬼,因其阴气重,极少有人种在庭院中,可在国子监中,这树却是登科入仕的吉兆之物,四处都种了,这附近更甚。 如今天色渐渐暗下,巨大的槐树荫之笼罩中,绳愆厅显得愈发阴森诡异,静得能听到回声,暗得看不清事物。 江眠月一开始还不怕,直到她被单独关进了一间屋子。 “祭酒大人吩咐,你在此等候。”方监丞有些惋惜的看了她一眼,锁上了屋子的门。 听着外头沉重的锁头响声,江眠月一颗心几乎被拎了起来,周围静得连鸟声虫鸣都没有,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看了看周围。 三面光秃秃的墙,什么也没有,屋内空荡荡的,只有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一根蜡烛和笔墨纸砚,甚至没有凳子。 江眠月来到桌前,用火折子将那蜡烛点燃,本以为有了亮光能舒心一些,却没想到,那亮光一起,她便看到白墙上赫然有几个血手印子。 与此同时,隔壁厢房似乎传来什么人的惨叫声。 “啊……”江眠月手一抖,蜡烛滚落在地,瞬间熄灭了。 周围沉寂在黑暗之中,她蹲下身子抱着自己的胳膊,浑身轻颤。 怎么会这样? 黑暗中,她的五识比平常更加灵敏,隔壁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最后成了凄惨的呻‘’吟。 江眠月听着那鬼哭似的声音原本害怕极了,可听着听着,她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那个声音好熟悉——似乎是陆迁的。 从他大声呼号惨叫,一直到奄奄一息最后听不清声响,江眠月逐渐明白过来,心情十分复杂,但是恐惧的心情却渐渐平息了不少。 她再次捡起蜡烛,点燃了,静静站在桌前,并想起那日,祁云峥在露台对着所有监生们都说过的话。 “若是不守规矩,轻者鞭刑,重者充军流放。” 祁云峥当时说的轻描淡写,大家都并不是太在意,如今陆迁,便是祁云峥对于所有监生们的杀鸡儆猴。 那自己呢…… 她只确定,如果自己被处以鞭刑,恐怕是活不过今晚。 该做点什么才是。 蜡烛的亮光跃动,照亮了江眠月苍白的脸,她看向桌面上的笔墨纸砚,缓缓拿起笔来。 “澄清书。” 四周极为安静,渐渐入了夜,外头渐渐有了些浅淡的月光,如薄纱般照着唯一透光的木门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蜡烛已经快要燃尽,她才将这澄清书写完,刚准备好好休息会儿,江眠月却听到外头忽然传来锁头松动和脚步走动的声音。 抬头一看,月光下的两个身影印在门上。 “祭酒大人,江监生您也亲自审?” “嗯。”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手中的毛笔“啪”得掉落在地,与此同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又再次被关上。 也许是风吹的,也许是蜡烛正巧燃尽,关门的刹那,那小小的亮光顿时消失不见,只余满室的黑暗。 亮光消失前,她看到他阴沉的面孔,他看到她惊惧的双眼。 12、第十二章 蜡烛熄灭以后,江眠月眼前倏然一片漆黑,屋子里此时四下黑暗,唯一的光亮处,便是那透着些许光线的镂空木门。 而此时,那若有似无的小小光亮也被一个修长的身影占满。 外头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那是方监丞离开的声音。 江眠月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她细细的屏住气,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人影。 黑暗之中,她勉强能分辨他的身形,他正缓缓朝她走过来,那缓缓逼近的身影,令人头皮发麻。 他来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跳极快,手指不由自主收紧。 她只觉得自己便像是在荒郊野岭跌进陷阱的野兔,等着猎人来将她拎回去剥皮,她却无可奈何,只能任人摆布。 上辈子在祁云峥的面前时常有这种感觉,在那些荒唐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根本无力去控制,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她没想到,事到如今,她仿佛依旧回到了原点,依旧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无助的站在原地,等候他的发落。 只是身份与之前不同罢了。 黑暗中,祁云峥的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渐渐愈发清晰,当他缓缓靠近的时候,她仿佛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那是她十分熟悉的……奇异的墨香味。 在这样的气息裹挟之下,江眠月十分努力的将此时的场景与上辈子的那三年区分开来,她不断的在脑子里提醒自己……她此时是国子监的监生,而非他的所有物。 祁云峥在她对面缓缓站定,随即,江眠月便听到耳边传来布料的细小摩擦声。 下一瞬,火折子忽然重新燃起……他点燃了一根新的蜡烛。 火折子燃起的一瞬间,江眠月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在火光下看清他的脸以后,江眠月身子微微颤了颤,见他似乎真的只是为了点了一根蜡烛,这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再抬眸,却见祁云峥乌黑的眸子,正在静静地打量她。 那眼神透出一股淡淡的审视,仿佛能够穿透她的表面,令她的想法无所遁形。 这种被看透的感觉,是江眠月最忌惮,也是最害怕的。 只是现在这种审视,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意味,便仿佛只是一位上位者,对于一个犯错之人的细细打量。 江眠月低下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出乎她意料的,祁云峥没有开口,甚至没有主动问今日的情况,而是面色淡淡的单手持蜡烛,另一只手轻轻抓起她刚刚写好的澄清书,翻看起来。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乖巧的在一旁安静站着。 屋子里时不时的传来纸翻动的声音,还有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几乎是静谧一片。 江眠月大气不敢出,只静静的等着他看完。 祁云峥似乎看的很详细,他一句句通读,时不时停顿一下,微微蹙眉,待江眠月紧张一会儿,他便又继续往下看,江眠月仿佛被架在火上烤,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紧绷,让她很快便感觉到一股无法阻挡的疲惫。 这儿只是绳愆厅的一个小厢房而已,应当是专程给犯错的监生关禁闭用的,即便是准备了笔墨纸砚,也并不为监生们准备凳子,不论是抄写还是罚抄,都要站着进行,连个坐下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江眠月今日着实是太累了。 入学的第一日便发生了无数的糟心事,令她应接不暇,如今天已经黑了,又早已过了她平日里休息的时辰,此时若不是因为祁云峥在场精神一直紧绷,她恐怕站着都能睡着。 时间一长,祁云峥手中的烛光跃动,江眠月看着看着,眼神有些恍惚起来。 光影中的男人一身玉色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仙质玉资,莹莹的烛光照着他的面容,竟有些淡淡的柔和之意。 那三年中,此人从不会穿这样色泽的衣裳。 那时,他不是一身绯红官服,便是深色衣袍,最浅淡的颜色也是靛青色,总给人一种郁郁沉沉之感。 江眠月正有些晕乎,却忽然听到他开口。 “江监生。” 江眠月精神猛地一震,被吓得登时醒过神来,猛地后退一步,磕磕巴巴说,“祭……祭酒大人。” “困了?”祁云峥将手中的纸缓缓放下,静静看着她。 “没,没有……”江眠月咬牙忍着困倦,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 “既然不困。”祁云峥伸出手,指着她写的那澄清书上的一处,悠悠问,“这里是何意?” 江眠月低头,顺着他的手指往那纸上望去。 可目光还未看到他指的那处地方,江眠月的眸光便猛然一顿,静止在他的手指关节处。 他五指比旁人都要修长,骨节分明,肤色偏白,所以他中指关节处的那颗殷红的痣,此时异常的灼人眼眸。 江眠月看到这颗痣,只觉得一股热潮猛地涌上脑袋,过往的回忆汹涌而至。 就是这双手,在上辈子那三年里,或粗暴或慢条斯理或不紧不慢的解开她的衣带,在她慌乱无措无法自控时死死擒住她的手腕,在她毫无防备时令她神志不清。 更遑论他那手指的力道…… 次次都洞彻她的弱点,令她哭得无法自控。 她猛地后退一步,呼吸急促起来。 怎!怎么会想起那些荒唐的事情。 “江监生?”祁云峥微微蹙眉,似乎对她此举有些不满,他细细打量她,却见她额头上冒出些冷汗,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蜿蜒在她的耳侧,已经被汗水浸湿,眼眸中也有星星点点的荧光。 ……就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带着些委屈。 “祭酒大人,学生……有些身子不适。”江眠月快要把自己折磨疯了。 她实在是不想再与这人呆在一处,这似乎堪比鞭刑,只不过鞭挞的是她的自尊心。 过去的回忆如潮水般冲击着她,让她根本无法直视他。 祁云峥见她似乎确实不舒服,语气稍稍温和些,缓缓问道,“想回去休息?”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今日若是没有此事,你确实应该在女舍中好好休息。”祁云峥却是话锋一转,继续训导,“可今日之事,虽不是因你而起,可你却是那引风吹火之人。” 江眠月低头不语,她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祁云峥说的确实不错。 “你的澄清书我已看过,写的不错。”祁云峥似乎并不打算因为她身子不适而轻易放过她,而是接着说,“‘得言不可以不察。数传而白为黑,黑为白(1)’,你明白这个道理,却用错了方法。” 江眠月抬头看他,有些疑惑。 “无论谣言黑白,事实却不容辩驳,你已是国子监监生,他造谣生事,你澄清不错,可今日之情形,你若反击,对方若再泼脏水,你反而陷入被动。”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微微眯眼,“仔细想想,今日若是重来一遍,你该如何?” 江眠月听完这些话,心中盛满了惊愕。 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来之前,她想象过无数种结果,却没有一种与此时相符。 在她的预想中,最坏的可能性,便是他依旧记得上辈子那些事,借此机会与她清算一番,让她沦落成上辈子的悲惨收场。 稍稍好一些,是他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但从陆迁那边听了些似是而非的谣言,转而严惩她,甚至剥夺她读书的权力。 最好的可能性,便是对她处以轻罚,或鞭刑,或言辞警告…… 总之,不可能是站在这儿与她讲道理。 他祁云峥向来只做不说,趁敌不备釜底抽薪是他管用的手法,且从来都是心狠手辣,对于不利于己方的事情,从不心软。 可是现在,他便像是…… 像是一个真正的祭酒大人,为人师者,为人尊者,为人长者,循循善诱,恩威并重。 这,这可能吗? 江眠月的脑子里陷入了混乱。 她是在黑暗中呆了太久,开始做梦? “我……”江眠月浑浑噩噩的应声,“学生身为斋长,应按下情绪,细细将国子监中大小事务,告知祭酒大人,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方监丞,自会为学生主持公道。” 祁云峥未答话,眼眸中却是逐渐显出温和之态。 江眠月接着说,“学生日后在国子监,定当遵循大人教诲,恪守规矩。” “嗯。” 祁云峥看着她,淡淡道,“临下以简,御众以宽(2),这句便是我方才指出的,你写的话。” “此话有理,却因人而异。”祁云峥浅浅一笑,“你天资不错,别因为这些蝇头小事,耽误了自己。” 江眠月听闻此言,心中登时翻江倒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觉得荒唐。 最不可能的人说出了最不可能的话,若是从前,她恐怕觉得是自己疯了。 可是现在,此人便正在自己的面前,说着这些规训的话语。 “今日宽容待你,只关了禁闭。”祁云峥目光悠悠看着她,“日后若是再犯,便没有这么简单,回去之后好好反省。”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立刻应声。 “回吧。”祁云峥道。 “是。”江眠月立刻朝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个大礼,“学生告退。” 几乎是话音刚落,她便逃也似的转身跑了。 也许是转身太快,也许是今日她太过狼狈,江眠月束发的外层绸带缓缓松垮下来,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飘落在地,她却完全没有发现,快步小跑着到门前,开门离开了厢房。 祁云峥看着她的背影,她身穿国子监统一的襕衫,看似宽大,可腰间的丝绦一系,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便显露出来,细得惹人怜惜。 他目光黑沉沉的,缓缓附身,捡起地上的那条丝滑细软的绸带。 他微微收紧了手指,绸带便轻易被他攥在手中。 夜黑沉沉的,国子监中寂静一片,只偶尔有秋风吹过,扫起细碎的落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江眠月回到五号厢房的时候,尹楚楚和兰钰都已经睡着了。 她解开束发的时候,才发现绸带丢了,一时懊恼。 只庆幸她还有一条备用的,不然明日光秃秃一个发髻,实在是难看极了。 江眠月已然是疲惫不堪,她心中着实有不少疑惑之事,可脑子已经根本没有余力去想那些事,她稍稍收拾清洗了一遍,倒头沾上枕头,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黯淡的夜色之中,她仿佛再次回到了绳愆厅的厢房。 不,不是绳愆厅,是那处宅院的厢房。 花梨木的家具,空荡荡的房间,她坐在铜镜前,静静地看着自己姣好的一张脸。 13、第十三章 铜镜上刻着花样繁复的各式云纹,铜镜磨得极为光亮,将江眠月的脸照得十分清晰。 可细细一看,她的眼神却显得有些空洞,仿佛一滩死水,并没有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的灵动。 祁云峥给她安排的侍女丹朱,今日出门置办东西时,给她带了一些新首饰,说是外头的首饰铺子新出的式样,极受那些夫人小姐们的欢迎。 她见江眠月几乎是闷在房中郁郁不乐,苦口婆心的劝她。 “江姑娘,您日日冷着一张脸,穿的这样素,祁大人见了怎么能欢喜呢?他若是不高兴,自然不会答应您的要求。” “女为悦己者容,您稍稍打扮打扮,求求他,兴许祁大人便能应允?” 江眠月心中微动,眼眸看向一旁的木匣子,里头那些金银首饰,精致非凡。 当晚,入夜。 厢房门被忽然打开,江眠月心中一颤,起身相迎。 那人风尘仆仆回来,面色阴沉,一身绯红官袍压抑着几分凌冽,他眉目中稍显沉郁,比往日更让江眠月觉得畏怯。 她缓缓上前,帮他解下身后的黑色大氅,放在一边,刚一转身,却被他猛地捉住了手,拽到了跟前。 “大人!”江眠月吓得手中的大氅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微微俯身,眼眸如定住一般,看着她的耳侧,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 江眠月一动也不敢动,心中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从未见过祁云峥这副模样,看似平静,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却被他此时的样子吓住了。 他阴霾遍布,黑沉沉的眸子里竟带着一丝笑意,江眠月心中一沉,知道他应是动了杀气。 他手微微一施力,便单手将她搂在怀中,而另一只手却缓缓往上,来到她的耳根处,中指指腹浅浅的,极为细微而轻巧的,摩挲着她的耳垂。 江眠月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谁?”他低声问。 江眠月被触碰到敏感处,呼吸一窒,眼眸震动,“什……什么。” “谁带给你的。” 江眠月立刻轻声回应道,“回大人,丹朱今日出去买的。” 他的指腹滚烫,指间捏着她细软的耳垂,垂眸看着她颤动的睫毛,声音发沉。 “摘了。” 江眠月闻言立刻动手将金耳坠摘了,刚要拿去桌边放下,祁云峥却捉住她的手,微一施力,便将他滚烫而修长的手指纳入她的掌心,她手掌心的耳饰,便这样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眼睁睁看着那小而精致的金耳饰,被他踩在了脚底,仿佛零落的花儿。 江眠月微微蹙眉,下一瞬,她便觉得身子一轻,被他抱上了书桌。 “大人……”江眠月蓦然紧张起来,他今日心情不佳,此时的模样,着实是令她有些害怕。 “有什么想要的?”祁云峥轻轻摩挲她的耳垂,看着她耳根处的一大片白皙的肤色渐渐被灼成浅浅的粉,并愈发的泛红。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看着他,“我,我想要国子监的监本。” 祁云峥手指一滞,然后缓缓下落,殷红的痣在她眼前晃动,他轻巧拆解掉她的衣衫。 发丝散乱如乌云倾泻,江眠月带着几分期盼,忍着泪迎合。 他在她耳边轻叹说,“……换一个要求。” 江眠月目光倏然一黯,心情坠入谷底。 …… 卯时初,天还未亮,打更的声音才刚刚响起不久,尹楚楚便飞快起身,收拾换衣裳。 她一面系上襕衫腰身的丝绦,一面扭头看向正沉沉睡着的江眠月,微微皱眉。 同是斋长,尹楚楚知道,司业大人早已吩咐过,今日卯时初要去敬一亭拜见祭酒,如今已经到了时辰,这江眠月居然还睡得这么沉。 她将腰身整理好之后,故意揣了一脚凳子,发出一声响。 距离她最远的兰钰发出一声厌烦的呜呜声,半梦半醒之间,她微微睁开眼睛,却猛然发现自己正在陌生的厢房中,而那个凶巴巴的尹楚楚,正皱眉看着自己哼哼唧唧的模样,带着几分嫌弃。 兰钰被这场景惊得顿时清醒了,脸一红,却假装自己还未醒,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尹楚楚。 兰钰愤愤的想,这个坏脾气的尹楚楚她当自己傻吗?外头的天色还是黑的,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哼。 尹楚楚见兰钰如此,心中莫名的十分不爽。 她在镜子前愤愤然坐下,对着铜镜梳理发髻,可看着铜镜中自己背后的被子,却似乎有些不对劲。 尹楚楚忍了许久,莫名的有些忍不住,放下梳子,转身看向不远处江眠月裹着的被子。 她似乎在发颤,被子上很显然能看出来,可她的眼睛却是闭着的。 尹楚楚倏然站起身,走向前去,拍了拍她的被子,“喂,江监生,你怎么……” “啊……”江眠月猛地惊起,起身动作幅度不小,还伴随着一声略有些尖锐的尖叫声,这声音着实把尹楚楚吓了一大跳。 “你,你怎么了?”尹楚楚退后两步,震惊的看着她。 江眠月被裹挟在梦中的情绪之中,她昨日站得太久,今日腿脚和腰身都酸软,入了梦便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场景。 这辈子在接触到祁云峥之前,江眠月对那些上辈子发生的荒唐事并没有什么实感,那些日常的、琐碎的、绝望的事情仿佛蒙着一层细细的纱,她仿佛能看到,又仿佛看不清晰,仔细去想,只能想到一些模棱两可的过往。 可昨日跟祁云峥接触以后,那层薄薄的纱帘,便仿佛被人狠狠揭开了一部分,那些自己从未细细想过的细节和对话,便仿佛就发生在眼前,让她直接陷入了宛如真实一般的梦魇。 她无助地捂住脸,不住喘息,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她一面抹去眼泪,一面轻声说,“抱歉,我没事……” “你这叫没事?”尹楚楚气不打一处来,瞪着江眠月。 兰钰也被江眠月这声惊惧的叫声弄得坐起身来,抱着被子小心翼翼看着她。 “是身体不舒服吗?” “梦……梦魇罢了。”江眠月好容易喘过气来,带着些哭腔,“我真的没事,你们别担心。” 尹楚楚皱眉看着她,快速转过身去继续梳头,冷哼一声,“娇气得很,谁担心你了。” 江眠月红着眼眸,吸了吸鼻子,并不因为尹楚楚的话而恼怒,反而因为自己能够在这儿跟自己这些同窗们说话而无比庆幸。 “尹监生,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江眠月问。 “刚到卯时。”尹楚楚终于梳好了头发,看也不看她一眼,收拾了自己的书袋子,准备出门。 “谢谢你。”江眠月忽然说。 尹楚楚的手放在门栓上,整个人却微微僵住了。 她鬼使神差的侧身看向江眠月,见她满脸泪痕,面容略有些憔悴,却努力的朝自己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真诚。 尹楚楚咽了口唾沫,“谁要你谢。” 她说完,转身开门,飞速离开。 尹楚楚出门后,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有些发烫,她懊恼的皱眉,脑子里却仍旧浮现出刚刚江监生醒来时的模样。 她刚刚的惊恐不像是假的,江监生在忽然起身睁开眼的时候,尹楚楚十足看到了她眼中的悲伤和恐惧。 她着实有些想不通。 江眠月她也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姑娘,为何那露出的眼神那般绝望?便像是……死了一次似的。 厢房中,尹楚楚离开以后,江眠月的情绪缓缓稳定下来,她看着天色依然不早,便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匆匆忙忙的样子让一旁的兰钰都不敢再睡。 “你要去敬一亭吗?”兰钰抱着被子轻声问。 “嗯,我和其他斋长都要赶紧过去,你可以再睡大半个时辰,我们广业堂再见。”江眠月临走前,兰钰却忽然拽住了她的手。 “我可以问问,你刚刚……梦到什么了吗?”兰钰好奇的看着她,“有什么东西能把你在梦中都吓哭?我在梦中都很少哭的。” 江眠月微微一愣,缓缓垂眸,笑道,“梦到有一只凶狠的狼咬着我的手不放。” 兰钰瞪大了眼睛,看着江眠月快步离开。 狼? 狼有那么可怕吗? 背着书袋出门之后,江眠月发现自己浑身酸疼得厉害,精神也有些萎靡。 都是那人的错。 她依旧记得那梦的后续,那一匣子的金银首饰,都被他扔出去熔炼了,被下人们挖了坑,埋在后院的泥土里。 她叹了口气,发觉自己情绪仍旧低落,不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警告自己不要再想这些过去的事。 往事已过不可追,她目前最要紧的,是过好现在的日子。 天边依旧暗沉沉的,太阳还未升起,整个国子监仿佛还沉浸在夜里,她走在空荡无人的道路上,冰凉的空气让她头脑愈发清醒。 敬一亭附近的风景不错,门前不远处还有一处小小的莲池,池子里漂浮了些睡莲的叶片,如今不是睡莲盛开的季节,小池子里显得有些寂寥,偶尔有几尾锦鲤摇着尾巴游过,添了些活气。 江眠月路过莲池,来到敬一亭亮着灯的那间最大的厢房门前,小心翼翼敲了敲门。 “进。”祁云峥的声音清微淡远,与梦里的阴沉十足不同。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推门而入,却见另外两位斋长已经站在祁云峥的面前,二人齐齐看向她,似乎只等她一个便能开始。 江眠月连连抱歉,立刻上前,站在了尹楚楚的身边。 尹楚楚不满的往旁边挪了挪,似乎不想与她站得太近。 而祁云峥垂眸看江眠月站定,却发现,她的腿脚似乎有些无力,刚站定时,脚跟似乎还轻轻崴了一下。 他眼眸略深了深,开口道,“三位斋长,寻个位置坐吧。” 尹楚楚和正义堂的袁付伟都惊愕看向祁祭酒,十分意外。 14、第十四章 无视那二位斋长惊愕的眼神,祭酒大人已率先在他那把红木如意云头交椅上稳稳坐下,动作如清风拂云,自然中带着些许风雅与严肃。 祭酒大人说完这话之后,三位斋长自岿然不动,面面相觑,面露惊愕,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 国子监惯来规矩森严,尊师重礼是必不可少的,所有监生,不管是面对博士还是学正助教,都需要立而受教,跪而质疑,面对祭酒大人,他们哪敢坐下,这不符合一贯的规矩。 祁云峥见他们三人都没有动作,稍稍一抬眼,看向他们,“怎么?” “学生不敢入座。”袁付伟最为耿直,直接开口道,“学生应站立聆听祭酒大人教谕。” 祁云峥眉头微微一动,静静看着他,眼神复杂。 尹楚楚下意识感觉不妙,赶紧说,“祭酒大人既然亲口吩咐了,自然是听祭酒大人的,这才是尊师重道之礼。” 祁云峥闻言,并没有回应什么,而是垂眸翻看面前的纸张,空气中充斥着压抑感,袁付伟经此提醒,这才反应过来,吓得脸色难看,立刻开始东张西望寻找能坐下的地方。 这厢房显然是祁云峥常待的,用于处理公务的地方。 这儿布置简洁,看起来却十分舒适。 东侧拐角上放着博古架,上头是几个简单的瓷器花瓶物件,另外,墙角处还有一座一人多高的大柜子,里头塞了些文书档案。 除此之外,所有的地方,都放满了书柜。 书柜之中也塞得满满当当,当朝各年份的监本自然是不用多说,几乎完整排布,还有其他已经无法寻到的手抄本,应有尽有。 书柜多,可这间厢房中的座椅并不多,除了祁云峥的那把交椅之外,只有三把不同的坐凳靠椅。 袁付伟立刻快步走向最远的那张大方凳,以示自己对于二位姑娘的君子之风,原本他想要将那凳子往前搬一搬,可那把凳是黑铁木的材质,重的很,他本身就瘦,长时间的读书让他与姑娘家力气相差无几,他挪了好半晌,只挪了几尺距离,接下来便是好一顿喘气。 其他两把椅子也是同样的材质,沉稳而厚重,尹楚楚找了靠书柜的那个圆背椅,稳稳坐下来。 江眠月抢不及,看着最后只有一把正对着祁云峥的木椅,心里十分别扭,可另外二人已经迅速坐下,她也没法,过去坐下之前,试着拽了拽那木椅。 稳如泰山。 江眠月无奈,只得垂下头,正襟危坐,垂眸看着自己的膝盖,乖巧的如同一只鹌鹑。 祁云峥见几人坐定,才开口,语气严肃,说的都是些斋长具体负责事由的细节。 “斋长,为每堂重厚勤敏者,表率诸生,今日召集三位,便告知诸位具体负责事宜。” “除尔等三堂之外,另有三堂监生,六堂斋长每日轮四人于彝伦堂值守,负责整点礼仪、序立班次,以及催督工课。” “不论大小课,监生需端正严肃,不许燕安怠惰,脱衣解帽,喧哗嬉闹,斋长需辅助助教与监丞大人监督。” …… 江眠月边听边皱眉,斋长要负责的事情也太多了,可如今她再不想当,也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每日升堂后,诸位记好各自学堂大小事宜,于号舍夜晚清点人数前到此,告知于我。”祁云峥缓缓抬眸,“昨日陆监生之事,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 江眠月手指微微一缩,抓紧了自己膝盖上的布料,有些紧张。 “昨日方监丞已连夜受累查清此事,陆监生造谣生事,当众行为不端,滋扰国子监学风,且祸及江监生声名,念及初犯,已除以鞭刑三十,记录在册。” 江眠月抬起头,却刚好撞上祁云峥的眼神,他眼眸深黑,目光却极为平静,似乎他昨夜根本没有参与到此事当中。 他接着道,“江监生虽与此事无关,可冲动行事,身为斋长,非但未表率诸生,却反其道而行之,造成不良后果,已处以绳愆厅禁闭三个时辰,以儆效尤。” 尹楚楚惊愕地抬头看向江眠月。 三个时辰,难怪昨夜自己睡的那么晚,依旧没等到江眠月回来。 一旁的袁付伟脸色也有些难看……身为斋长,没有处理好这些事也会被处罚,这对斋长来说,确实是起到了以儆效尤、杀鸡儆猴的作用。 “此事的处理结果,请诸位斋长于各堂告知所有监生。”祁云峥道,“也算是国子监对于昨日的闹剧,给大家的一个交代。” 江眠月觉得,他这话说的算是极为客气了。 明明就应该是“给大家的一个警告”。 祁云峥总算是说完了这些嘱托之事,大大小小的事情太多,三位斋长的面色都算不得轻松,特别是最后一项事情的处理方式,着实是让他们心情颇有些沉重。 “好了,今日便到此为止,白日若是有急事,诸位斋长都可以来此告知于我,不必拘谨。”祁云峥眼眸温和,缓缓起身。 包括江眠月在内,三位斋长见他站起身,立刻快速站好,低头行礼。 祁云峥距离江眠月实在是太近,他一起身,江眠月便闻到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墨香味,她呼吸一窒,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各自回吧。” “是,祭酒大人,学生告退。” 三人齐齐行大礼,然后分别出门,江眠月缓缓松了口气,正转身抬脚要离开,却听到祁云峥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江监生留步。” 江眠月心猛地一沉,手心顿时沁出汗来。 他又要做什么? 尹楚楚和袁付伟见没他们二人的事,也不敢久留在此,只能先行离开,袁付伟相当细致,甚至帮祭酒大人关上了厢房门。 轻轻一声门响,江眠月甚至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外头刚刚初生的朝阳,那门便把外头的所有景色给遮住了。 她认命般的转过身,低头行礼,“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这些拿去。”祁云峥却并没有为难她什么,而是面色自然的从桌面上拿出一叠纸来。 江眠月立刻上前,小心翼翼的接过祁云峥手中的东西,她极为注意不碰到他的手指,动作略显别扭。 祁云峥见她如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垂眸,并没有作何反应。 “今日广业堂额外属文一篇,傍晚时收上来。”祁云峥慢条斯理说,“去吧。”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谢……祭酒大人。” 她抱着那一叠东西告退,离开敬一亭的时候,才狠狠松了口气。 很好,很好。 与昨晚的惊慌失魂相比,今日再见他,她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着实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 而且,经过昨日与刚刚的相处,江眠月一直在想,祁云峥究竟有没有前世记忆这个问题。 她昨夜其实刻意注意过他的说话方式,以及今日他落座的动作与神态,虽然他依旧是他,可却总有一些微妙的区别。 上辈子他宛如一张时刻绷紧准备杀人的刀,从未有放松警惕的时候,时常令人发自心底的感到恐惧,而如今,他行事虽依旧滴水不漏,可目光却时常温和,到底是与上辈子不同。 难道他……真的不记得了? 江眠月这样想着,却觉得还是有些不能确定,毕竟她也不是祁云峥肚子里的蛔虫,此人心机深沉,万一他有记忆,故意试探自己呢? 她皱眉往前走,正要去广业堂,却在前面不远处,遇到了还未走远的尹楚楚。 尹楚楚个字高挑,皱眉看着她,站在淡淡的阳光之下,十分醒目。 “江监生。”尹楚楚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似乎故意想要跟她搭话,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祭酒大人额外布置的工课,让广业堂的监生们按题属文一篇,晚上交给他。”江眠月解释道,“目前其他二堂应当是没有这项工课的。” 尹楚楚愕然,眼眸中自然流露出些羡慕,“真好。” 江眠月一愣,她看着尹楚楚流露出的情绪,那是真的羡慕,并非作伪。 江眠月倒是有些意外,看来这位姑娘是真的很喜欢读书,心中不觉对她多了些好感。 她笑道,“我希望广业堂的其他监生们,也能如你的反应一样。” 尹楚楚见到她灿烂的笑容,深深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江眠月觉得她似乎有其他话要说,便也不急着走,在她面前站定,静静等着她说。 “你……”尹楚楚开口。 “嗯?” “罢了,没什么。”尹楚楚有些懊恼,“我该去上课了。” 江眠月疑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她所料,当她带着那份额外的工课来到广业堂中,分发下去的时候,大部分人发出了哀嚎声,其中便包括可爱的兰钰。 她抱着脑袋,愁眉苦脸的,翻来覆去因为这多出来的工课而头疼。 江眠月就猜到会如此,他们刚刚得知即将开始的功课相当繁重,额外要写完这篇文章,便要多花许多功夫,甚至没有时间用午饭。 而这只是正式开课的第一天。 不是每个人都是尹楚楚。 江眠月看着众人不满的模样,以及偶尔对她传来的打量视线,不禁有些怀疑,祁云峥这是第一日就为难她这个斋长,看她能不能处理好诸位监生的情绪问题。 便像那些牧羊犬,上任第一天,要先制服头羊。 一会儿博士便要来讲课,现在还没人找她麻烦,但这并不表示一会儿没有。 江眠月做好了心理准备,将该说的事项说完之后,便开始分发手中的那叠东西。 她发现,那纸上的题目是刻印监本的书库印成的,油墨不像墨汁,不透纸背,如书卷一般好看。 江眠月想起国子监有名的监本书籍,不由得心中微微激动,国子监刻书声名远扬,一书难求,她如今却能用上国子监自己刻印的工课! 江眠月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连带着发放的速度也快了许多,恨不得现在便能仔细看看那油墨所印的工课是什么模样。 发完所有人之后,江眠月拿着最后一张,来到兰钰身边替空着的位置上,满怀期待。 她兴奋的翻看那张纸,却忽然发现,自己手上的这张,似乎有些不对劲。 “咦,你的好像跟我们的不一样。”兰钰凑了过来,“怎么回事。” 江眠月看着自己手上那份力透纸背的字迹,再翻看背面,果然……晕染了墨汁。 这,这是…… “这是不是祭酒大人出题时的手稿?”兰钰惊叹道,“这字可真帅气。” 15、第十五章 听到兰钰惊叹的声音,江眠月非但没有觉得惊喜,连带着原本满怀着对于刻印的期待也渐渐凉了下来,她蹙眉,举起那张纸,仔细看了看上头的字迹。 此次的文章并不像之前考到那般简单,光是题目便写了五行,只见那张纸上的字迹笔走龙蛇,柳骨颜筋,如他本人一般气势逼人,任谁看来都是绝好的一幅字。 这便是祁云峥的字迹没错。 “兰钰。”江眠月转头问她,“你觉得这字,如何?” “好字!”兰钰见识广,十分识货,她满脸都是对祭酒大人的崇拜之情,认真说道,“这样的字,即便是那些文人集会上也是会被吹捧争抢的,若是拿来收藏,也会是不错的藏品,若干年后,定是那种一字难求的真迹。” 江眠月依旧蹙眉,听了这些话,她更不想用这张纸来写文章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虽然她知道这些题目都是他亲手出的,可用刻印版和用他的手稿,完全是两回事。 江眠月皱眉看着自己手中的纸,心中十分排斥。她不想用这个作为题纸,可是这些题纸刚刚好与人数相当,没有多出来的可以替换。 江眠月看了一眼兰钰,试探着问,“你喜欢这张字?” 兰钰不疑有他,忙不迭的点头,“当然喜欢。” “既然你这么喜欢,不然我跟你换一换?”江眠月终于说出心中所想,她一面说着,一面试探着把这张东西递给兰钰,浅浅一笑,眼眸弯成两个月牙儿,十分“大方”道,“不用跟我客气。” “不行的!”果然,喜欢虽喜欢,可兰钰还是直接了当的拒绝了她的要求,连连摆手,“这可是祭酒大人手稿,我的字跟这个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若是在之下写自己的文章见解,着实是玷污了这张题纸,还是你来吧!这我可不敢轻易献丑。” 今日第一日开课,诸位监生大多早来一步,这个时间段,博士还未到,堂中有些闹哄哄的,大家都在细碎的聊着天。 兰钰一激动,声音略大了些,惹得不少人都往她们这个方向看过来。 “祭酒大人的手稿?” “居然有祭酒大人的手稿?我父亲在吏部,我听他说过,如今祭酒祁大人的字,重金难求,连皇上都赞不绝口,极少有人见到他的真迹,如今居然能在我们学堂中见到?” 江眠月听到这句,微微抬头,果然,又是吴为那个小胖子。 下一瞬,吴为与江眠月的目光相撞,他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凑到江眠月的面前,眼睛闪闪发光,“江监生,祁祭酒的手稿能给我看一眼吗?” 听到这一句,在场的广业堂监生们忽然热闹起来,一个个都忍不住,纷纷动了起来,火急火燎的往上凑,将江眠月围成一团。 都是读书人,写得好字,做得好文,才能称之为真正的读书人,祁祭酒惊才绝艳,又有一手好字,这样的人物,无论男女,多多少少都有些憧憬。 更何况是这种传闻中难得一见的真迹。 “江监生,也给我看看!” “我也想拜阅一下祭酒大人的好字。” “太漂亮了,这样的字得练多少年啊。” “我也要看,快给我看看!” 江眠月心中一紧,她没想到祁云峥的字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赶紧道,“快要到时辰了,你们快回位置上坐好!你们想看,一会儿博士上完课,尽情拿去看便是……” 这时一个声音从包围圈外传来,声音略带一丝嘲讽与傲慢,“别听她的,距离铃声响还有一会儿,足够你们看了。” 江眠月听到此声,心中一沉。 人群纷乱,她完全看不见包围圈外头的状况,此时暗暗在心中替此人记上了一笔。 吴为看到这个情况,这才觉得自己坏事了,他也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会引起如此混乱,赶紧用胖胖的身躯挤上前护着江眠月和那份手稿,却已经来不及了。 挤上来的人七手八脚,有的眼疾手快,已经自行在江眠月的桌面上拿了那份手稿,互相传看,有的人手快,有的人伸着脖子看,人群中甚至有女监生也激动的冲上前想要看那手稿一眼。 这个人的字居然这么紧俏吗? 江眠月心中烦乱……跟祁云峥扯上关系,果然就没有什么好事。 “怎么办啊现在。”吴为快急哭了,他十分愧疚的看着江眠月,“对不起啊江监生,我不该碎嘴子的。” “无妨。”江眠月略显娇小的手拍了拍他肉而厚实的肩膀,“我来处理。” 吴为微微睁大眼,见她胸有成竹,心下稍安,却又好奇,现在这么喧闹的状况,连他都挤不进去,她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该如何处理? 江眠月清了清嗓子,四下安静下一些。 “诸位,若是谁想要这副字,便用你题纸的与我换一换。”江眠月冷冷开口,“尽管拿去,仔细欣赏。” 众人皆是一惊,却没有人应声,而是继续抢夺观看——没有一个人真正想在这张题卷上答题。 江眠月见这帮人没有一个有胆量的,淡淡笑了笑,走上前去,在人群中心用最快的速度,飞快将那纸扯破了一大块。 只听“撕拉——”一声,所有人都僵住了。 “谁干的?” “不是我!” 所有人霎时间作鸟兽散,惊慌奔逃至自己的位置上去,那张刚刚还是众心拱月一般的题纸,如今却像是一个被人弃之敝履的垃圾一样,缓缓的飘落在地。 吴为和一直挤在外圈的兰钰看清了整个过程,二人都惊愕地长大了嘴巴,嘴巴里能塞进一枚鸡蛋。 她居然……敢撕祭酒大人的手稿! 江眠月捡起地上的题纸,用手拍了拍上头的灰尘和脚印,缓缓走上台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祁云峥书写过的那一块纸张,缓缓地、一点点的、撕了下来。 广业堂的所有监生顿时都变了脸色,惊愕地看着她胆大包天的行为。 她……居然敢撕祭酒大人的手稿! 江眠月面色自然,她早已想好了今晚见祁云峥时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应付,如今也算是有恃无恐。 众人便只见他们这位大胆的斋长细嫩手指所到之处,一大张题纸成了一小片轻飘飘的小块,上头是祭酒大人珍贵的字迹。 她甚至根本没有撕齐整,那纸张的边缘还有令人痛心疾首的毛边。 “谁要?”江眠月面色平静的,目光“真诚”的看向在场的诸位监生,“我特意撕下来了,你们可以带回去好生观摩。” “……”堂上一片死寂。 吴为胖嘟嘟的脸上都是冷汗,气氛凝固,他赶紧回了自己的座位,一颗小心脏砰砰直跳。 亏他之前还觉得担心,以为祭酒和司业大人只按照做文章的本事来选斋长有些不合适。 他以为这位江姑娘如此柔弱漂亮,恐怕当了斋长以后会被那些人高马大的男监生欺负,如今看来,祭酒和司业大人才是慧眼识珠。 她这么豁得出去,谁敢跟她对着干? “既然没有人想要,便先存放在我这儿,你们随时改变主意,来找我便是。”江眠月将那张纸片和自己的题纸一到叠好,正准备回座位,却想起刚刚混乱中那个奚落的声音。 此事也需要解决才行。 她缓缓扫视广业堂诸位监生,却无法从在场人的面容上看出刚刚说话的人是谁。 “博士还有一会儿才来,现在开始根据名册点到。”江眠月拿出每堂斋长都手持一份的名册,缓缓打开,看向全堂监生。 所有人都不出声。 经过手撕祭酒手稿一事,再加上与她起了正面冲突的陆迁如今据说已经皮开肉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诸位监生目前哪里敢直接跟她起冲突,更何况她只是进行一个简单的点到罢了。 这也是斋长的日常工作而已,大家都乖乖应声。 “李随。” “在。” “吴为。” “在。” …… “刘钦章。” “在。” 江眠月缓缓抬眸,与那人对视。 就是这个声音。 那刘钦章长得倒是不错,看起来俊俏得很,脸上带着天生的傲慢,他眯眼看着江眠月,眼眸深处流露出一丝不屑,江眠月朝他微微一笑,低头不再管他,继续点到。 点到完成的时候,博士正好也到了,开课的铃声响起,博士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看着一室乖巧的行礼的诸位监生,心中舒畅不已,“不错,不愧是广业堂,最为守纪律守规矩,第一日能有如此精神样貌,实属不易。” 大部分人都看向江眠月,江眠月行礼过后,轻声道,“禀告先生,今日已点到,人员齐全,这是名册。” 她双手递上名册,博士接过之后,缓缓一笑,“江眠月吧。” “学生在。” “不错,落座吧。” “是,先生。” 江眠月礼数到位,不紧不慢回到座位上,心中倒是还挺平静。 对她来说,最难的该数应对祁云峥,其他的……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今日给他们上课的先生是国子监有名的博士张怀宁,江眠月以前就曾拜读过他的大作,如今见到真人,她再不想把注意力放在上课前那些琐事上,只摒除杂念,专心听课。 半日下来,张怀宁先生布置不少工课下来,下课后,大家都舒了口气,一个个开始抱怨课业太繁杂,还有一篇额外的文章要写,着实是人间疾苦。 兰钰可爱的小脸也皱巴巴的,一点也不开心。 “我要先去会馔堂了。”江眠月将东西收拾好,看向兰钰,“你先做工课吧,一会儿再来找我,我给你留一份饭。” “呜呜,你真好,我去给你帮忙吧。”兰钰觉得很不好意思。 “无妨,我做工课很快的。”江眠月笑了笑,便先行独自离开了广业堂。 独留兰钰羡慕她不已……很快,有多快? 江眠月刚走到会馔堂的门口,去路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江眠月。”刘钦章个子比她高出许多,居高临下看着她。 江眠月抬头看他,里头就是会馔堂,都是膳夫和其他堂的监生,他也不会对自己动手。 只要不动手,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刘钦章见她面不改色,眯眼问道,“怎么,我看你刚刚那模样,今日是要记我的名告诉祭酒大人?” 江眠月垂眸,轻轻笑了笑,仰头看着他,“没想到,你没有想象的那么笨。” 刘钦章皱眉看着她,面色不善。 此时不远处。 “大人,今日一切顺利,据张博士说,广业堂表现最好,还是那江监生……”司业大人一面走着一面笑着与祁云峥说话,说着说着,他便发觉,祁云峥脚步停了。 “大人?”司业大人转身一看,却见祁云峥的目光,正看向在会馔堂门口的某处,目光幽凉。 而此时那位江监生,正在与一位长相俊俏的男监生说话,脸上笑容灿烂。 16、第十六章 刘钦章听到江眠月的话,面色越发不善。 “一个姑娘家,怎么说话如此狂妄?” “姑娘家说话该如何?请刘监生指教。”江眠月语气温柔,抬眸看着他,甚至依旧笑着。 正午,阳光正丰沛,照在江眠月的侧脸上,她睫毛出奇的长而密,笑起来眼眸弯弯,半点脂粉未施,十足的美人胚子。 只是那笑容在刘钦章看来,美虽美,却实在是有些挑衅。 刘钦章的眼眸中出现一瞬间的闪烁,但很快便调整过来,恢复了刚刚的气势。 “江监生果然如传闻所言。”刘钦章一脸的不屑地看着江眠月,“是个没心没肺,趋炎附势之人。” “此话怎讲。”江眠月觉得实在离谱,这种感觉便如同好好走在路上踩着一坨狗屎,那狗屎还反过来骂人。 “刘监生讲点道理,明明次次是你找我麻烦。”江眠月终于没了笑脸,“你若是不想被登记在册罪加一等,便麻烦让一让。” “哼,陆迁因你受罚,你却毫发无损,今日看你也毫无愧疚之心,还在此大言不惭。”刘钦章非但不让,反而更加义愤填膺,那模样仿佛站在了正义的至高地,对所有事情了然于胸,“能到国子监,还不知是靠的什么……” 江眠月一听到陆迁两个字,便能想象到此人是如何在同窗面前演苦情戏,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受了鞭刑还不得消停,还得是他陆迁。 “总归不是靠上交银两做例监生进来的。”江眠月十分不耐烦,马上广业堂的监生们就要来用饭……此人实在是耽误事。 她不想再与他多说,转身要走,可那人却忽然脚步一动,继续挡在了她的眼前。 “我的话还没说完。”刘钦章见她就这样要走,更是恼怒,“你怎么如此傲慢?” 江眠月的去路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住,她无奈问道,“你与陆迁是同舍吗?” “是又如何?”刘钦章冷哼一声,“他被处以鞭刑,被人抬回来时已经血肉模糊,口中还在为你说话,我着实替他感到不值!我虽然与陆迁认识不久,却能看清他的人品,与他兄弟相称,今日便是来替他说话的。” “刘监生,读书已经很累了,你还有力气管其他人的事情,看来是工课不够多。”江眠月奚落道。 “你!” “啊,司业大人……”江眠月忽然对着他身后喊道。 刘钦章立刻转身要行礼,可一转头,却见身后空空荡荡,而原本在面前的江眠月却已经快步跨入了会馔堂的大门,他立刻小跑上前,抓住了江眠月的衣袖。 “你做什么?”江眠月吓了一跳,皱眉看他,“刘监生,男女授受不清,请自重,如今你此举,又与陆监生有何区别?不要……” 自寻死路。 她话还没说完,眼眸却瞄到刘钦章身后那人的身影,脸色一变,“你快放开!祭酒大人来了!” “怎么?又要骗我?”刘钦章见她如此,嗤笑一声,“你当我傻?今日我一定要替陆监生讨个说法。”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江眠月奋力一扯,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上扯了出来,然后低头朝面前二位大人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你少来这……祭、祭酒大人!”刘钦章这才发现背后真的多出了两个人,一时间脸色煞白,立刻低头行礼。 这回居然是真的! 司业大人没有出声,他看了一眼祁云峥,只见祭酒大人此时面色平静,乌黑的眸子里卷着暗澜,情绪却是有些看不分明。 司业大人指了指刘钦章,“你呀,你呀。” 刘钦章面色如土,心中暗暗懊悔。 刘家倒是与司业大人相熟,可如今又有祭酒大人在,就算司业大人宽厚,也躲不开祭酒大人的惩罚。 他刚刚明明算好了时间,这个时间点只有斋长才会来事先取饭,他看到四下无人才跟着江眠月而来,怎么刚好就会遇到这两位大人物? “你要讨什么说法?”祁云峥语气平缓,看向刘钦章。 “回、回禀祭酒大人,我,我……我跟江监生闹着玩呢。”刘钦章哪里敢说实话。 讨说法?陆迁的鞭刑是方监丞定下的,方监丞定下刑罚之前,也定是经过祭酒大人授意的,他跟江眠月讨什么说法,真要讨说法,也是找祭酒大人讨说法。 他又有几个胆子跟祭酒大人讨说法? “哦?”祭酒大人似疑非疑,似笑非笑。 他虽是简单一问,可刘钦章便觉得仿佛泰山压顶,额头冒出冷汗,脑子里冒出陆迁昨夜痛苦哀嚎的模样。 他虽然同情陆迁,可并不想落得陆迁同样的下场! 祁云峥看向江眠月,“是吗?江监生。” 江眠月也哽住了。 她实在是满肚子气,气这刘钦章不用脑子回话,将这棘手的问题甩到了她头上。 照着他的说法,若二人真是闹着玩,那么光天化日之下男女监生公然拉拉扯扯,不但损毁她的名誉,而且祁云峥一旦降下惩罚,便是她与刘钦章一道受着,后果如何,是否会被驱离国子监,都是未知数。 可若说不是闹着玩,那便是刘钦章无故骚扰,自然是逃不开与陆迁相似的下场。 她虽然讨厌此人,可他也是受陆迁蒙蔽,若是直接因这件事受了鞭刑,以后恐怕真会与那陆迁站在同一阵线上,给自己平添麻烦。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的,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缓缓道,“不是闹着玩。” 祁云峥目光沉了下去。 刘钦章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呼吸急促,似乎在努力找话为自己辩解,可话刚到嘴边,却又听到江眠月说。 “回禀祭酒大人,实际上,此事说来话长,归根结底,还是因一份题纸而起。”江眠月根本不敢抬头,只快速解释道,“今日祭酒大人给的题纸中,有一份是祭酒大人您本人的手稿,因祭酒大人惊才绝艳,文字风流,惹得广业堂诸位监生都要竞相抢看,极大的影响了广业堂的课堂秩序。” 刘钦章听到这些,瞳孔微震,知道她在为自己开脱,一时间震惊不已,为了掩饰情绪,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 司业大人也惊愕地看了祁云峥一眼……他的字一字难求,今日居然亲自写题纸给监生们? “为了避免大家争抢,学生便斗胆,将那题纸上祭酒大人写字的部分,单独撕了下来。”江眠月一面说着,一面从自己怀中,取出了那份撕得歪歪扭扭的题纸来,双手捧上。 祁云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手指微颤,耳根泛红,低头不敢直视他。 他睫毛颤了颤,垂眸冷声道,“收起来吧。” “谢祭酒大人。”江眠月重新将纸折好,收进怀里,继续低头说,“刘监生实际上便是为此而来,他知道学生随身带着大人的墨宝,便跟来想要看一眼,因实在急切,情急之下,便抓住了学生的袖子。” “学生看来,刘监生并非有恶意,此事实属误会。”江眠月轻声说,“只是对祭酒大人的憧憬之情过于急切了。” 祁云峥缓缓垂眸。 司业大人听完她的话,转头看向刘钦章,“刘监生,此事属实?” “属……属实。”刘钦章紧张地话都说不利索,“学生,学生实在急切,用错了法子,惊扰了江监生,请,请二位大人责罚。” 气氛顿时安静了下来。 江眠月只庆幸刚刚自己在堂上顺手将纸塞进怀里忘记拿出来,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只是不知道,自己这蹩脚的招数,能不能蒙混过去。 众人静静等着祁云峥开口,给此事定论。 一阵秋风吹过,吹起外头的槐树叶子打着旋儿乱飞,阳光下,祁云峥面容平静而温和,“司业大人,烦请您让方监丞去广业堂一趟,弄清此事是否属实,若属实,刘监生,你公然拉扯江监生,念你触犯,处以禁闭一日。” “是……谢祭酒大人!”刘钦章心中一阵后怕。 江眠月替他说话,都要处以禁闭一日的处罚,若是刚刚她在祭酒大人面前告他一状……那后果,刘钦章想也不敢想。 司业笑了笑,知道祁云峥这处理方式已实属宽容,若不是江眠月,这小子恐怕要爬着回去……他朝着刘钦章招了招手,“来吧小子,我带你去关禁闭。” 刘钦章耷拉着脑袋走了。 江眠月感觉到另外二人的脚步渐渐远去,依旧低着头,不敢动。 因为祁云峥依旧站在她的面前,如一座山,挡住了她面前所有的阳光。 刚刚有旁人在,还不觉得怎么,如今只剩下她与祁云峥两人,她陡然间便紧张起来,身体如同有了天然的记忆,一靠近他便想要躲开。 “祭酒大人……”江眠月忍不住轻声道,“学生,还、还要去拿饭。” “为何帮他。”祁云峥忽然问。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浑身的血都凉了。 17、第十七章 他居然,都知道。 秋日灿阳依旧带着几分温暖,可江眠月的眼前却仿佛出现了纷飞的落雪。 上辈子的那一日,他也是这样站在她的眼前,黑眸静静地看着她,不喜不悲,平静的面容下暗藏波澜,只一眼便能将她尽数看透,拆穿她所有的伎俩。 她仿佛又成了那个负隅顽抗,又无计可施的他人掌中物。 江眠月恍惚了一瞬间之后,猛然醒过神来。 可现在……终究不是上辈子了。 她缓缓抬眸,试探般的看了祁云峥一眼,见他面容平静,那句问话,并非质问,语气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可怖。 “学生不知道祭酒大人此话何意。”江眠月硬着头皮装迷糊。 “处罚已经降下,你已不必为他遮掩。”祁云峥眼眸凉飕飕的,语气却依旧保持和缓,“既受了委屈,便说出来。” 江眠月缓缓垂下头。 祁云峥见她如此,胸中无端涌出些烦躁。 可他终究是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江眠月知道祁云峥的脾气,既然出手管了此事,便不可能大而化之。 两人便这样对峙般的沉默了半晌,江眠月终于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一字一顿认真道,“学生认为,这是君子道义。” “……”祁云峥睫毛微微颤了颤。 江眠月心中如擂鼓,以为他要开始训话,却没想到他居然一直没有开口。 是对自己无话可说吗? “他虽过激,口不择言,没有分寸,蛮不讲理……却终究是在替人打抱不平,也只是受人蒙骗罢了。都是同一个学堂的监生,日后还要朝夕相处,互相帮助,齐头并进。” 祁云峥面色晦暗,犹如乌云遮蔽重山。 江眠月没有看他,接着说,“在学生看来,这般需要朝夕相处的同窗,若是第一日便结下了仇怨,日后在此读书,终究是心有不安。” “学生今日悟到,祭酒大人在考到之日出题“信者疾伪”,本意便是让监生们要为君子之道,不可行那伪君子之事,他本就对我有误会,如此一来,应当也能辨明真相。” 江眠月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以上的话语,说完之后,她一直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祁云峥的脸色。 这确实也是她心中所想,毕竟,她来国子监是读书的,不是来好勇斗狠的,与人结仇对她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阳光下,她一身国子监统一的玉色襕衫,如同一块未被雕琢污染的美玉,灼人眼眸。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便低着头,似乎有些忐忑,泛红的耳根旁露出些细碎到梳不上的细碎发丝,漂亮的线条下滑便是她白皙如藕荷般的脖颈。 祁云峥许久没有开口,江眠月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下意识的不敢再多说。 时间越长,江眠月越是不安,耳根越是发红。 两人仿佛在安静中对峙,直到不远处传来监生们说话的声响……那是广业堂的监生们来用饭了。 再不去拿饭就来不及了。 江眠月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 “江监生与昨日比起来,可算是伶牙俐齿。”祁云峥仿佛是故意打断了她的话,两人眼眸相撞,江眠月从他的眸光中捕捉到一丝不悦。 可那一丝情绪转瞬即逝,如残风云影,令人摸不到边,让江眠月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看来江监生对同窗情谊相当在意。”祁云峥缓缓道。 “是。”江眠月点头道,“人而好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同窗情谊更是如此。” “既然如此,今日除题纸上的题目之外,你再做一篇‘与人为善’的文章,今日写完与我批阅。”祁云峥冷冷看了她一眼,“去拿饭吧。”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胸口起伏半晌,咬牙道,“是,祭酒大人。” 她行了个礼之后,转身便小跑离开,祁云峥看着她娇小的背影,以及她头上系着的飞舞的绸带。 女子监生身着玉色,在人群中甚是扎眼。 会馔堂,人头攒动。 江眠月因耽误了功夫,一路小跑,才及时将本堂监生的饭菜都取来,那膳夫见她一人要负责这么多,颇有些看不过眼,破例帮她拿了好几次。 即便如此,她的额头上也见了汗。 好不容易将饭菜分发完毕,她才能好好坐下来吃饭,劳累加上刚刚面对祭酒紧张,此时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吃饭的时候几乎有些囫囵了。 “慢点吃。”兰钰看着她这狼狈的模样,觉得有些心疼,“我还以为斋长是什么好差事,没想到这么折腾人。” “是啊是啊,斋长你辛苦了。”一旁硬要凑上来与她们同桌用饭的自然是吴为,他自觉今日做错事,心中在意,一直想要凑上来。 江眠月也没为难他。 “也就我折腾。”江眠月喝了口汤顺顺气,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与他们说了一遍。 “两份文章?祭酒大人心真黑啊!”兰钰惊叹道。 “谁说不是呢。”江眠月频频点头赞同。 兰钰可爱的脸顿时皱起来,大大的叹了口气,“满打满算,这才入国子监第二天,怎么你总是遇到这档子事,太欺负人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监生就是太过优秀了,长得又美,自然容易招惹事情。”吴为一面吃肉一面小声说,“我父亲在吏部,见的事情多。如今女子入仕本就难,若是平步青云爬得快了,少不了那些风言风语,若是再加上长得美,那更是不得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江眠月微垂眼眸。 话虽不好听,可吴为说的确实不错…… “当女子太难了。”兰钰噘着嘴,“要是能不畏人言,敢为人先该有多好,我真佩服姐……” 她话说到一半,瞬时间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瞬间闭上了嘴。 江眠月抬头看她,见她面色绯红,拼命扒饭,一幅说错话的样子,心中思忖一二,却并未多问。 “什么,什么节?”吴为来了兴趣,追问道。 “没,没什么……” “吴监生,有件事情想要请教你。”江眠月忽然开口道。 “什么事?江监生尽管说,有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全力。”吴为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 一旁的兰钰小心翼翼地看了江眠月一眼,眼带着几分感激之色,江眠月应当是看出来什么,在刻意帮她。 江眠月没有回应兰钰的眼神,只专心问吴为,“刘钦章家境如何,你清楚吗?” “他啊,我当然清楚,我父亲在吏部,京中大小事都会告诉我。”吴为咽了口唾沫,放低了声音道,“刘钦章的父亲,正是当朝工部侍郎,宫中无数宫殿建造项目都需要他来经手,算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权力不小。” 吴为一脸认真,“刘钦章平日里也不算低调,按照家境本该是纨绔子弟,却是个死读书的,时常死心眼认死理,耿直得很,说风就是雨,在来国子监之前,也干了不少糊涂事。” 江眠月想到今日他与自己的对峙的模样,觉得吴为这形容倒是精准得很。 也不知这次禁闭,能不能让这家伙清醒一点。 日头渐渐西斜。 方监丞将那不懂事的刘钦章关禁闭之后,便着手依照司业大人的吩咐,找了几位广业堂的监生询问今日博士来之前的情况。 果然如那江监生所说,堂上监生们因为祭酒大人的一幅字起了些骚动,是江监生将祭酒大人的手稿撕下来,才阻止了一场闹剧。 方监丞找到正在敬一亭附近大槐树下的司业大人,与他禀告了查到的结果。 夕阳的余晖如碎金一般穿过槐树叶洒在地上,在司业和方监丞的面容上摇摇晃晃。 “好,我去将结果告知祭酒大人。”司业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不过,你可曾见过祭酒大人的字?” 方监丞连连摇头,“司业大人您都没有见过,我就更没见过了。” “我也只见过寥寥几次,还是在他上书给皇上的折子上见到的,听闻祭酒大人高中状元的时候,他的字便身价倍增,如今已经一字难求。”司业大人疑惑道,“他今日怎么会将亲自写的题纸给那些监生?” “兴许是祭酒大人将手稿混进去了。”方监丞注意力却放在了别处,他问道,“司业大人,您说那江监生是否知道那字的价值,还是说,明知那手稿珍稀,却依旧大胆撕了题纸?” 方监丞着实是有些想不通,“我问话的时候,其他监生们提起此事,都是一幅见鬼的样子,很显然她是知道的。” 司业大人听闻此言大笑几声,“这姑娘有意思。” “谁这么有意思。”一旁忽然传来清冽而低沉的声音,二人一惊立刻给祭酒大人行礼。 “免礼。”祁云峥语气和缓,“事情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正如江监生所言,句句属实。”司业大人笑道,“刚刚我们便在说江监生,倒是个胆大的姑娘。” 祁云峥沉吟片刻,她今日所言便仿佛浮现在他的耳畔。 “身为同窗……朝夕相处,互相帮助,齐头并进……” “呵。”祁云峥轻飘飘淡笑一声,“确实胆大。” 18、第十八章 司业大人有些意外的看了祁云峥一眼。 祭酒大人任职以来,革旧鼎新,在国子监做了不少实事,国子监的博士助教们无一不夸赞他的年轻有为,只是大家都觉得他为人……有些太过清冷了些。 他虽尊师重道,礼待贤人,有一种超乎于常人的稳定沉着,却始终让人有些不敢接近。 便如那出类拔群的高岭之花,几乎看不出什么常人的喜怒。 可刚刚祭酒大人那声轻飘飘的笑,却似乎带着几分情绪,仿佛对此事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司业大人的兴致一下就上来了,好奇问道,“不知祭酒大人怎么看待今日之事?那江监生撕了题纸,祭酒大人似乎并不在意?” “此事既已解决,便不再重提。”祁云峥已恢复了往常温和平静的状态,公事公办的态度近乎无懈可击。 “只是经由今日之事,有件事需得方监丞多加注意。”祁云峥看向方监丞。 方监丞闻言,一张方脸上立刻显出紧张之色,上前应声。 “祭酒大人请吩咐。” “如今国子监招收女子监生,男女监生共处一室读书,本没有什么可诟病的。” 祁云峥神色淡淡,话锋却是一转,“可这些监生们到底还年轻,又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日常少不了一些懵懂情愫,暗藏在心便罢了,若是弄得人尽皆知,或是出了什么事,对国子监的声名,以及女监生们日后的仕途,都会有影响。” 祁云峥看向方监丞,语气严肃吩咐道,“各堂都需注意些,你时常去转转,若是发现苗头,要及时禀报。” “祭酒大人说的是,国子监乃读书圣贤之地,岂可随意谈情说爱。”方监丞低头应道,“下官一定注意严查这不良的风气。” 又说了几句,方监丞率先告退,留下司业大人依旧站着不动,似乎有话要与祁云峥说。 祁云峥静静看向司业大人,静等他开口。 “咳咳,是这样……”司业大人伸出手指挠了挠鼻尖,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祭酒大人那份手稿,如今在何处?反正也被撕了,若是方便的话,不如送我?” “在监生们那里。”祁云峥淡淡一笑,“司业大人要题纸何用?” “祭酒大人的字千金难求,不知可否……题字一副,送给我?”司业大人腆着脸问。 “在司业大人面前属实班门弄斧了。”祁云峥淡淡笑着,“我虽奉皇命任祭酒,在司业大人面前总归是晚辈,司业大人莫要取笑。” “我还要去彝伦堂寻些书,先告辞。”祁云峥说完,拱手行了个礼,便转身而去。 “诶,不是……”司业大人还想追上去,单脚上前,却忽然踩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脚心一疼,还差点绊倒。 他好不容易站稳,叹了口气,暗道这祁大人分明就是不想给。 毕竟题纸的性质与赠字不同,赠字若是开了先例,那找他要字的便会源源不断,后续少不得有麻烦,可题纸却不同,那是祭酒大人出题所用,并不能作为赠礼。 这祭酒大人,平日里行事也过于小心了。 司业大人老顽童般的轻轻踹了一脚那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拿祁云峥没办法,却只能拿那石子出气,那石子“咕噜噜”的滚动着,不知去了哪里。 广业堂内,早已到了课毕退堂的时间,其他两堂都已经零零散散的结伴前往会馔堂用饭,他们堂内辅助解答的助教也已早早离开,可堂上诸位学生,依旧在埋头奋笔疾书,要在最后的时间点完成那篇祭酒亲自命题的文章。 “啊啊……要写多少字啊,我已经快肝脑涂地了。”有监生发疯般猛地挠头,若不是有绸带固定,发髻都要被他挠散。 “嘘,小声点,别打扰我。” “……” 一时的情绪崩溃之后,大家选择继续硬挺着写完,谁也不敢说祭酒大人的不是,毕竟大家都明白,祭酒大人是重视他们广业堂,才会亲自出题,这是他们广业堂的荣耀。 只是这荣耀承担起来,着实是有些沉重。 兰钰托着腮,手指上沾了些墨汁,眉头拧在一起,正在字斟句酌。 她无意间偏头看一眼身旁江眠月,却见她坐得端正,手上的笔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虽然说不上非常快,可几乎不怎么停顿,仿佛摇笔即来,走笔成章。 兰钰张大了嘴,她猛然想起,第一日考到的时候,有一个姑娘是在所有人都没有写完的时候就站起身来交卷先行离开了,当时她远远地没看清那姑娘的长相……兰钰当时看到那姑娘离开以后,吓得一头的汗,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才写得这么慢。 而当时周围的其他准监生们也因为她的离开而焦虑不已,一个个抖腿的抖腿,咬笔尖的咬笔尖,还有急哭了的。 原来那个“罪魁祸首”,就是江眠月! 兰钰好奇不已,忍不住凑上去看她是怎么写的,却发现她的文章内容,跟自己的题目完全扯不上边,似乎是她之前所说的,祭酒大人给她的第二份额外的课业……赫然已经写了一大半! 她又想起之前江眠月去会馔堂之前,对自己笑着说出的那句话,“无妨,我做工课很快的。” 是、是这个快法? 江眠月仿佛看不到兰钰额外的动作似的,不紧不慢的写着,时而蹙眉时而长睫颤抖,几乎已经将自己沉在了文章当中,毫不在意身边的情况。 兰钰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捉着笔……不愧是祭酒大人点名的监生,恐怖如斯。 实际上,江眠月此时大脑发紧,头也晕乎乎的,速度实在已经不算快,能继续往下写已经实属不易。 她昨夜本就没有休息好,今日又是一堆麻烦事,早已疲惫不堪。 耗费了不少时间,江眠月终于写完了两份额外的课业,刚要起来收其他监生的题纸,却被一旁的兰钰猛地抓住了袖子。 她疑惑低头一看,却见兰钰那张可爱的小脸一幅欲哭无泪的模样。 “你等等吧,大家都还没写完呢,可别把他们吓着。”兰钰小声提醒道。 江眠月闻言,抬头扫视堂上,见大家几乎都还在奋笔疾书,这才知道自己的速度着实是有些快了。 她朝着兰钰递了个眼神,“谢谢。” 兰钰朝她咧嘴一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未完成的文章,继续愁眉苦脸。 终于,夕阳落山之时,大家才陆陆续续的将文章写完,江眠月急急忙忙将大家的题纸收齐之后,又飞奔去会馔堂替大家领了饭,这些事情完成之后,天色已经黑沉下来,实在是很晚了。 另外两堂的监生们早已用完了饭,看时辰,想必另外两位斋长也已经去了敬一亭,若是她再不快点,赶不上其他斋长的速度,她一会儿便要一个人去见祁云峥…… 想到这个可能,江眠月便觉得浑身冒冷汗,十分焦躁。 她心中着急,将大家的饭菜迅速分发完之后,只揣了个馒头在怀里,便快步往祁云峥所在的敬一亭小跑过去。 现在已经是监生们回舍的时间,往敬一亭的方向,一路上都没有点灯,只有天空中寥寥的月光隐隐照见前路。 江眠月顾不得那么多,抱着题纸一路小跑,额头上见了汗,终于看到了敬一亭厢房那暖融融的灯火。 她仔细一看,房中有几个人的身影。 另外两个斋长还在。 江眠月心下一松,脚步却更快,正在快要到厢房大门口的时候,她的右脚踩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子。 她跑得本就急切,这一脚踩得实打实,她右脚猛地一崴,整个人不由得朝前倒去,“啪”地一声响,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 一旁便是莲池,倒下的瞬间,江眠月下意识的护住手中的题纸,另一只手撑在地上,一阵钻心的刺疼。 似乎是听到了外头的声响,敬一亭的厢房门猛地打开,尹楚楚和袁付伟见此状况,都惊愕得瞪大了眼。 江眠月在二人的目光下,感觉着手脚的疼痛感,心中如一片死水,只觉得狼狈又疲惫。 “怎么回事?”祁云峥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江眠月忍着心中翻滚的情绪,咬牙不说话。 怎么回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亏得他问。 她心中实在是没好气,面上却不显,只单手撑着地,想要起身。 可她手腕有些用不上力,疼得额头不停冒冷汗。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尹楚楚见她如此,不禁皱眉想要上前扶她,却听祁云峥忽然道,“你们先回去吧。” “天黑路滑,回去路上小心一些。”他声音温和。 “是,祭酒大人。”尹楚楚与袁付伟都乖巧的行了个礼,转而告退。 临走前,尹楚楚还是担忧地看了江眠月一眼。 一旁的袁付伟见她脚步凝滞,不由得小声道,“快些走吧,有祭酒大人在。” “嗯。”尹楚楚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她还急着回去默背温书,有祭酒大人在,江眠月不会出事。 待二人走后,敬一亭门前更加安静,冰凉的夜风吹过江眠月的脸颊,吹凉了她的汗水。 她继续挣扎着要起身,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手。 黑暗中,那手掌骨节分明,掌心纹路浅淡,仿佛玉石雕刻而成,透出一股白玉般的质感。 江眠月心中一震,惊愕抬头,却撞进他深黑的眼眸里。 19、第十九章 秋日的夜晚,寒凉之气渐起,江眠月觉得周身越来越冷,气氛间也渐渐升起一丝凉意。 她撞上祁云峥平静的目光,心中却是猛地一颤。 祁云峥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却因他眼眸深黑,情绪丝毫不外露,江眠月根本看不透他。 可他看起来是温和的,虽然温和之间略带疏离感,像是见她着实狼狈,看不过眼了,这才过来搭把手。 江眠月不由自主的,再次看向他朝着自己伸过来的手掌。 她不得不承认,上天过于偏爱他,那手实在生得极漂亮,即便在没有什么亮光的夜晚,他那修长而有型的指尖,微微一动,也仿佛能勾动人的心魄。 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处,风静静地起,吹动那槐树叶子沙沙响,时不时有几片叶子飘落,二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祁云峥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他静静地注视她,也不开口,便只等待着她接受,或是不接受。 江眠月几乎不敢大声呼吸。 上辈子,从来她都是听从他的指令,跟随他的脚步。 若是此时是上辈子,现在她早已被他拎起来扔进了屋里。 江眠月心中一动,身体也缓缓动了起来,只听到周围寂静无声,只有自己身上的襕衫衣料的浅浅摩擦声响起,她抬起手——终于,将自己一直护着的那卷厚厚的题纸,塞进了他伸过来的手掌心里。 “谢祭酒大人帮忙。”她轻声说。 祁云峥低垂眉眼,看着自己手心那一卷题纸,缓缓收拢手指,抓紧了那一卷被她抱得温热的东西,缓缓收回了手。 祁云峥帮忙之后,江眠月总算是腾出了一只手,她撑着站起身来,低头一看,却见身上的襕衫经刚刚那么一摔,膝盖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上面还染上了地上的泥土脏污。 正所谓,祸不单行…… 她弯下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可未曾想,她之前手忙脚乱塞进怀里的那个大馒头,忽然顺着她的衣襟掉了出来。 她一怔,没反应过来,那馒头已经被晾得干巴巴,“咕噜咕噜”的滚落在地,正巧滚到莲池的边缘,“噗通”一声,馒头直接栽进了水里,翻滚了一会儿,缓缓飘向莲池中央。 池底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锦鲤纷纷游了上来,开始食用这上天降下的恩赐。 江眠月尴尬的闭上眼,几乎不敢直视面前的祁云峥。 祁云峥面色平静,仿佛没看见刚刚那出窘迫的场面。 “能走吗?”祁云峥问。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她垂着头,不敢看祁云峥,自然也没有看到,他唇边划过的一丝淡淡的笑意。 祁云峥见她应声,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敬一亭的厢房走去,江眠月心中泛起一股酸涩。 她的晚饭…… 国子监平日里不允许监生随意出门,除了会馔堂之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用饭。 她今晚难道要饿肚子了吗? 江眠月一面一瘸一拐的往前走,委屈与难受涌上她的心头,她也不知道该怪谁,若说要怪祭酒大人,可若他不是祁云峥,而是李祭酒王祭酒,今日这些事,她也是要干的。 鼻子有些酸溜溜的,江眠月咬了咬牙,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着疼一瘸一拐上前。 可踏入厢房之后,她却发现祁云峥站在门边,等着她进来之后,便亲手缓缓的关上了厢房门。 不管他有意无意,有了这个动作以后,江眠月下意识的想要跑,她身子几乎僵住,窒息一般的不敢再往前走。 与他共处一室,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只是祁云峥似乎并不关心她在想什么,关上门之后,转头往书柜那处去了。 江眠月警惕的看着他,只见他手指一钩,打开了一个小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木匣,往他的红木书桌处走去。 根本没有要把她如何的意思。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坐。”祁云峥示意她坐在紧靠自己书桌的那张木椅上……那正是她上回坐的位置,距离他的书桌极近。 “学生今日腿脚不便,就,就不坐了。”江眠月磕磕巴巴的说。 “你掌心磨破,需上些药膏,将里头的沙砾挑出来。”祁云峥抬眸,缓缓看向她,二人目光对视,江眠月躲开目光,撇头看向地面。 祁云峥见她一幅避自己如洪水猛兽一般的模样,淡淡一笑,看不出情绪,缓缓道,“若是沙砾不清除干净,日后耽误你用笔,且伤口不易好全。” 江眠月还是不动。 “女舍中若是有药膏与长针,你便回去处理伤口。”祁云峥淡淡道。 那自然是没有的。 江眠月一时间想不到回绝的理由。 她此时想着,若不是她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去看祁云峥,此时的他,似乎也只是一个温和助人的祭酒大人罢了,自己生硬拒绝,似乎有些不太礼貌。 “学、学生斗胆借用祭酒大人的药膏。”江眠月缓缓行了个礼,磨蹭着在那凳子上坐下。 祁云峥手中捏着针,静静看着她,示意她伸手。 江眠月赶紧道,“学生想自己来……” 祁云峥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将银制的长针递给她。 江眠月受伤的是右手,她用左手小心的接过那根针,左手笨拙,那针又纤细,一不小心,她的指尖便碰到了祁云峥的手指。 灼热的温度只接触了一瞬,却让江眠月的心猛地抖了抖,她努力稳住心绪,死死捏着那根针,飞快的缩回手,低下头,开始就着屋子里的烛光仔细挑手掌的血肉中深陷的沙砾。 祁云峥捻了捻手指上的某处,并未开口。 那些沙砾不大,却极疼,卡在血肉里,挑的久了,便与血肉混作一处,难以辨认,怎么碰怎么疼。 江眠月咬牙强忍着,想尽快解决。 祁云峥见她自己可以处理,便没有再管,转而低头翻看桌面上诸位监生们答题的题纸。 房间里安静如死寂,时不时传来祁云峥翻动纸张的声音,和江眠月紊乱的呼吸声。 翻了两张题纸以后,祁云峥再次抬起头,却看到她并不灵活的左手将右掌心弄得皮肉纷乱,一塌糊涂,不由得蹙起了眉。 “停下。”他皱眉看她。 江眠月手一颤,赶紧扯着嘴笑了笑,将手缓缓放下,“已经好了,祭酒大人。”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眼眸中带着一丝警告。 “手。” 江眠月心中一颤,口中赶紧道,“祭酒大人,我没事了,那个……关于题卷,您若是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学生就先……” “带帕子了吗?”祁云峥打断了她的话。 “啊?”江眠月一愣。 “随身的汗巾,或,帕子,都可以。”祁云峥道。 “有……”江眠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从怀中抽出一块随身的白色丝绢。 祁云峥接过丝绢,放在手心,抬眸看她。 “手。” 江眠月明白他的意思。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那只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手掌,递了过去。 她虽害怕,却也清楚,现在有人帮她自然是好的。 那些小沙砾她找得眼睛都花了,到最后哪里是伤口哪里是血肉哪里是沙砾,都压根看不清楚。 祁云峥隔着帕子,轻轻地捉住了她的上半截手指,他微微施力,掰开她的掌心,将她血肉模糊的伤口外展开来。 江眠月撇过头,闭上了眼。 疼。 但不止是疼。 隔着丝绢,一开始不显,可很快,他手指上灼热的温度便顺着薄薄的丝绢传递到她的手指上,随即他用那针轻轻地挑过她的掌心,有些痒,有些微疼,却可以忍受。 比她自己挑的感觉要好百倍。 她壮着胆子,偷偷的看了一眼。 烛光下,祁云峥目光平静,烛光下,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块阴影。 他下手利落,速度极快,手指关节处的那颗红痣,在烛光下愈发泛红。 江眠月有些愣神,在这个瞬间,若不是这颗红痣提醒她,她几乎无法把面前的祭酒大人,跟以前的那位心狠手辣的权臣联系在一起。 沙砾挑完,祁云峥拿过一个小瓶子,并拿了一样器物放在她的手下,似乎是接水用。 “忍着。”他说。 江眠月疑惑看着那小瓶子,鼻尖传来一丝淡淡的酒味。 祁云峥打开瓶塞,看了她一眼,一抬手,便面无表情的将那液体倒在她的伤口上,冲洗那些血肉上的脏污。 “啊……”江眠月猛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疼得浑身发颤。 心中却不由得想——下手如此狠毒,还是同一个人没错。 20、第二十章 烛光下,面前的少女额前冒出冷汗,眼眸中荡漾着盈盈的水光。 在他的手掌控制下,隔着那层薄薄的丝绢,祁云峥可以感觉到她手指控制不住的微颤。 江眠月拼命忍着想要哭出声来的冲动,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发出了一声呜咽。 这个人是十八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吗?居然便那么面不改色的将那瓶烈酒直接倒在了她的伤口上。 江眠月咬牙忍着,却仍旧控制不住,泪花从眼眸中汹涌而出。 烛光阴影下,祁云峥浓密的长睫在玉石一般冰凉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双眸注视着江眠月眼中湿润的泪花,面上的阴影微微颤了颤,面上却不显,只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药膏你自己涂?”祁云峥开口。 “嗯……”江眠月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淡淡的鼻音,跟刚哭过似的,“谢……谢谢祭酒大人,给您添麻烦了。” 身为监生,被祭酒大人“帮助”,还得谢谢他。 好在手上要人命般的火辣刺疼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熬过了最初的剧痛,忍了一会儿,总算是好了许多。 她立刻接过膏药,浅浅的在自己的手掌上小心抹了一层。 那药膏清凉舒适,倒是好东西。 然后江眠月将那膏药瓶盖子塞好,恭敬地放在祁云峥的面前。 祁云峥看了看她的手掌,淡淡说,“你拿回去用。” “不必了……祭酒大人。”江眠月立刻摇头拒绝。 不过是磨破了点皮罢了,江眠月虽然怕疼,但因这点小伤便受他的恩惠……她心中有些微妙的抵触。 祁云峥已将东西收好,只留那瓶膏药在他的桌面上,他也不管,便由着那膏药在桌面上放着,孤零零的,无人搭理。 江眠月悄悄看了他一眼,却他正垂眸,专心看着监生们今日所作的文章,不再开口。 她浑身不自在起来,未受伤的手轻轻捏成了拳头,放在膝盖上,有些焦躁。 她什么时候能离开?不会要等他把这些文章全部都看完吧? 手却不小心碰到了膝盖,她微微一皱眉,低头一看,发现磨破的襕衫膝盖处,不光是衣裳破了个大口子,大口子附近的布料上,还浅浅淡淡的显出些血迹。 方才注意力都在手上,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一跤,摔得还挺严重的。 江眠月正出神,忽然听到祁云峥开口,“你身上的伤不止一处,药膏可以止疼。” 她一愣,惊愕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没有看她,手中提笔,在文章上勾画了几笔。 “明日彝伦堂有大课,斋长轮番值守,其中有你。”祁云峥缓缓抬眸,浅浅看了她一眼,“不要因为腿上的伤,耽误轮值。” “……”江眠月沉默半晌,抓过那桌上的小瓶药膏,“谢谢祭酒大人关怀。” 是她想多了,当了斋长替他干活,跟他客气什么。 祁云峥手一动,面前的题纸掀开,下面一张,赫然是个被揉皱了的题纸,那题纸最上方还有一处毛边,像是有人直接用手撕开似的,十分磕碜。 看起来也比其他的题纸窄了一节。 可即便如此,这份题纸上的字迹也比其他的题纸上要整齐漂亮,一手的标准小楷,清清爽爽工工整整,标准中藏着几分锋芒个性,十分符合科考的审美。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这是她自己的题纸,也是祁云峥自己手书题目的那份题纸。 只不过他手书的部分,被自己撕下来了而已。 “祭酒大人。”江眠月再次从怀中取出那张自己撕下来的部分,缓缓放在他的面前,“这是原题。” 祁云峥淡淡的看了一眼面前被她保护得不错的纸片,“你随意处置。” “不,祭酒大人,您的字太好,若我拿走,被其他监生知道了,随意争抢……” “说过了。”祁云峥缓缓道,“由你随意处置。” 他语气平静,却是一副命令的姿态,江眠月张了张嘴,还是将那张纸重新收好。 罢了,回去再处理。 气氛恢复了平静,祁云峥看完了她的文章,却不予置评,直接翻看下一篇。 江眠月有些急了,还真要等他看完?他有这闲工夫,自己可没有。 身上的衣裳,她回去还要想办法。 国子监入学之后,因为每个人尺寸不同,目前每位监生只发了一套差不多大小的襕衫,换洗的外衫根据个人的尺寸,还要后日才能到。 而且近日天气渐凉,据说以后发的衣裳都是厚实的套衫,若是没有别的替换,她还得回去想办法把这衣裳上头的口子补了,不然明天铁定闹笑话。 “祭酒大人……”她着急开口,肚子却在这时候“咕噜噜”叫了起来。 她猛地闭上了嘴,咽了口唾沫,耳根通红。 早已过了用饭的时间,她可怜的馒头也成了莲池里的鱼食,今晚上,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祁云峥却忽然动了,他侧过身子,拉开了一旁的木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食盒。 他打开食盒,甜甜的淡香味缓缓溢出,那里头……居然是一盒枣酥。 他语气淡淡,将那小盒子单指推到她的面前,“你随意。” “……”江眠月僵直在椅子上,看着那盒枣酥,完全无法把这个甜甜的小点心跟祁云峥联系在一起。 祁云峥见她不动,睫毛浅浅动了动,补充了一句,“司业大人昨日给的,我不吃这些,你拿去。” “……”江眠月欲言又止。 说实话,这东西,正合江眠月的胃口……她已经快饿死了,这也算是祁云峥今日一整天,干的第一件人事。 “你若是不要,便帮我拿远点扔了。”祁云峥冷冷道。 “……”江眠月抓过那个小食盒,“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抱着盒子,终于找到借口先行离开,明日她轮班,便不用来敬一亭,只直接去彝伦堂便可。 江眠月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宁愿多干点别的,也不想来这儿面对他这张脸。 看着少女有些一瘸一拐的纤细背影,祁云峥低头,眼眸低沉,静静看向面前的两份文章。 他的手指缓缓摸索着她写过的字迹,指关节处的红痣随着他的手,在烛光下缓缓挪动,一笔一横,一点一捺。 他眼中压抑着情绪,眸色渐深,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过去的往事。 今日,他记得那树叶摇晃,风暖日丽,少女身着玉色襕衫,她灿烂的笑,如一幅画卷……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手腕一动,袖中缓缓滑落一根素色的绸带。 绸带缠绕上他的手指,他熟练的浅浅把玩,那绸带便绕着他的指间,乖顺的躺在他的掌心,柔和而细滑。 …… 江眠月抱着食盒走在路上,数十次想要将这东西扔了。 可那枣酥的甜香味无数次的钻进她的鼻尖,她本就饿着,又极为嗜好甜食,这枣酥是她最喜欢的点心之一,闻着就知道味道绝不会差。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没有扔掉这东西,快步回到了勤耘斋的五号厢房中。 “你可算是回来了。”兰钰已经爬上床铺,正在盖被子,她披散着头发,露出巴掌大的小脸蛋,看着江眠月瞪圆了眼睛,“这么晚了,祭酒大人又罚你了?你的腿怎么了!” 江眠月进房后,关上了厢房门,看了一眼房间另一边正在点着蜡烛看书的尹楚楚的背影,朝兰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哎呀,快让我看看。”兰钰从床铺上下来,踩着鞋子,看着她破了个大口子的膝盖,心疼得不行,“怎么弄得啊,知道的说你是去了祭酒大人那儿禀报情况,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找祭酒大人打架了呢。” “没事。”江眠月打开手中的木盒子,浅浅笑着问她,“吃枣酥吗?” “哇!”兰钰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你怎么弄到的,国子监可没有枣酥卖,这个食盒……这是京城有名的刘记糕点铺的枣酥。” “捡来的。”江眠月扒拉了一个塞进嘴里,满嘴的甜香。 她心中带着气……就不扔,不吃白不吃。 “捡来的?有没有毒啊你可别乱吃,万一是毒鼠用的……”兰钰信以为真。 江眠月被她惊恐地模样逗笑了,口中的枣酥差点喷出来,她使劲忍着笑,原本心中的恼怒和不忿一扫而空,抿着嘴,用完好的手掌,摸了摸兰钰的脑袋。 “小可爱,多吃点。”她笑着说,“吃完我还要去再领一套外衫。” 尹楚楚自从江眠月回到厢房之后,手中的书就再也没有翻动过,她僵直坐着不动,耳朵却有些微红,听着身后两个人亲昵的声音。 江眠月下意识的看了尹楚楚一眼,手中拿着枣酥,缓缓上前,将枣酥的小食盒静静地放在尹楚楚的手边。 尹楚楚的身子更加僵硬。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口味,味道还不错。”江眠月想到今日她试图来扶起自己,知道她心地是好的,不由轻声道,“看书辛苦了,吃点甜的吧。” 尹楚楚猛地转过身,把江眠月吓了一跳。 “我……”尹楚楚耳根泛红,却依旧说不出话来,半晌,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忽然起身,从自己床边的木箱里,拿出了一套靛蓝色的襕衫。 “我之前就看到你的衣裳破了。”尹楚楚将那襕衫扔到她的面前,语气生硬,“我去帮你问过,已经没有玉色的,只有一套男监生的靛蓝色衣衫,新的衣裳是冬日的外衫,要过两日才会送来。” “有些大,你将就着穿吧。” 夜深了,举业斋中的某个厢房内,依旧灯火未熄。 最靠房间内侧的铺上,趴着一个男子,他身上盖着一块棉布,上头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白日里倒还好,一到晚上,他的伤口便疼得他根本无法入眠。 第一日只是疼,后来是又疼又痒,他自己还无法涂药,全靠同舍的监生帮忙。 之前那位刘钦章对他倒是不错,被他的花言巧语弄得义愤填膺,势要为他打抱不平,对付那个趋炎附势的江眠月。 但是今日他回来得极晚,似乎跟往常有些不同,非但没怎么管陆迁,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时不时的出神,嘴角还露出诡异的笑来。 陆迁很是不安,却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了。 刘钦章不管他,另外一位舍友也不上心,随便替他上了点药,便有些不耐烦了,“你这伤得养到什么时候,继续这么下去,岂不是天天给你换药?” 陆迁敢怒不敢言,嘴上还得赔着笑,到了深夜,他着实睡不着,转过脸看向那个莫名其妙改变态度的刘钦章,却见刘钦章也在看着自己。 二人目光对视,刘钦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来到陆迁的床边,小声道,“喂。” 陆迁扯出一个笑,“刘监生,怎么?” “你跟她真有婚约?” 21、第二十一章 陆迁面上的笑容一僵,半晌,他才缓过神来,打着哈哈,“夜深了,你不好好休息,问我这个做甚。” “我因为你关了一整日的禁闭。”刘钦章见他似乎并不想说实话,声音陡然间变得幽冷,带着一股怨气,“为了给你‘讨回公道’,被祭酒大人捉了个现行,如果不是江眠月……” 说到江眠月,刘钦章耳根一红,叹气道,“罢了,我为了你受了这么多苦,如今你却连一句实话都不肯告诉我?” 陆迁听闻此言,倒是有些愕然。 他倒是没想到这刘钦章居然能做到如此,他不过是为了博得他们的同情而已。 在国子监,即便是达官显贵也少有特权,更何况是他这样普通的子弟,还是第一个受绳愆厅惩罚的,浑身伤痕累累的监生。 为了让人同情他照顾他,陆迁将事情说的十分夸张,刘钦章义愤填膺,他便好借此来求得一些好处。 只是没想到,这刘钦章竟然真的回去替他“打抱不平”。 “你……”陆迁撑着手想要起身,后背却是一阵火辣辣的麻痒刺疼,他重新趴下,露出一幅感动的表情,“好兄弟,你居然为我做到如此地步……祭酒大人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只把我关了禁闭。”刘钦章见他如此,反应冷淡。 他深深地打量着面前的陆迁,特别是仔细看他的脸,平平无奇,寡淡如水,说得好听是清秀,说得不好听,就是普通。 刘钦章一抬头,便看到铜镜里的自己。 雄姿英发不至于,一表人才还是绰绰有余。 别的不说,跟陆迁相比,他定是更与那江眠月相配的。 陆迁疑惑看着他。 “我想问的是,你与那江眠月,究竟有没有婚约?”刘钦章为了避免另一位同住的监生听到,凑上前去,皱眉小声问。 陆迁细细打量他,不知道此人脑子里此时在想些什么,蹙眉问,“你也不相信我的话吗刘监生。” “我现在不想相信了。”刘钦章小声道。 “……”陆迁眼神怪异。 刘钦章眯眼看着他,见他依旧不肯说实话,似乎懒得再与他磨叽,干脆道,“我也算是讲道义了兄弟,就算有婚约,也是可以解除的,这江眠月,我看上了,提前跟你知会一声。” 陆迁听闻此言,一双丹凤眼几乎瞪得滚圆。 “你与江眠月的那些事,就算是过去了,日后你若是再敢提……”刘钦章轻轻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威胁,“明白?” “……”陆迁面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 吹了一晚上的秋风,一夜过去,国子监的槐树叶落了一地,监生们踩在那落叶铺就的大道上,发出“咔吱咔吱”声。 今日上午的大课在彝伦堂进行,这种大课,不分学堂,不分年龄,所有的国子监监生都要听课。 六堂的斋长轮流值守维持规矩和纪律,今日便刚好轮到江眠月和尹楚楚,另外还有率性堂和诚心堂的两位斋长正在值守。 率性堂是国子监的最高等学堂,要想升入率性堂,要过五关斩六将,成为顶尖的监生,才能升入率性堂卒业。 率性堂与诚心堂的斋长都为男子,长相都不错,大课开始前,四人聚在一处,过路的监生们不由得对他们四人另眼相看。 “太好了,今日又是率性堂的顾惜之值守。” “真是少年英才,他才十八岁吧,就已经入率性堂了,我听说近日皇上对他青睐有加,只待他卒业,便要安排去朝堂要职。” “别的不说……他长的真好看啊。” 另外那位诚心堂的斋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淡笑着看向顾惜之,笑道,“顾兄台,只要有你在,那些姑娘们的眼睛里便永远看不到我们,你还是赶紧卒业吧。” “说笑了。”顾惜之确实长的不错,眉目清秀却不显女态,最漂亮的属他一双桃花眼,浅浅一个眼神便仿若脉脉含情,惹得人不由多想几分。 他的个子也比寻常监生们高一些,清瘦如竹,显出一股独特的书生气质。 顾惜之转而看向江眠月,眸色一动,略微蹙眉,“这位斋长,怎么穿的男监生的襕衫。” “原本那件破了,如今已经没有玉色的襕衫可穿,今日只能用这件对付对付。”江眠月赶紧应道。 “既是这样,一会儿你便站在我们身后。大课值守罢了,事情不多,交给我们便是。”顾惜之浅浅看了她一眼,“你这样容易引人注目,恐乱了秩序。” “谢谢顾斋长。”江眠月心生感激。 “不必多礼,照顾后辈本就是理所当然。”顾惜之道。 顾惜之说完,又说了些几人该做的事项,便与另一位斋长一到进了彝伦堂。 外头留了尹楚楚与江眠月二人,待监生们都进去以后,负责关门。 今日的大课是司业大人亲自上课,祭酒大人也会到场观瞻,阵仗非凡,全国子监的监生们都在此处汇聚,除了还在养伤的某些人之外,几乎无一遗漏。 监生们几乎全部抵达之时,江眠月才看到不远处缓缓走来的两位大人。 今日祭酒大人身着官服,一身绯红,朱唇玉面,清俊夺人眼眸,看似温润,实则眼眸间疏离淡淡,似乎什么也不能入他的眼。 司业大人似乎心情不错,正与他聊着什么。 江眠月和尹楚楚立刻低下头,静静等着他们进彝伦堂。 “换掉玉色的襕衫?为何?”司业大人疑惑不解问道,“女子穿玉色多好看,清清爽爽的,还能与男监生区分开来,养眼又漂亮。” “只是提议罢了。”祁云峥淡淡说,“也不一定要区分男女监生,都是国子监子弟。” “祭酒大人说的有理,女监生入国子监,若是与男监生不同,确实容易引起不满。”司业大人缓缓摸了摸胡子,“不过日前定的那些衣裳今日就要送来了,就算要改,也要等到明年入春……” 祁云峥脚步微微一滞,目光落在彝伦堂门前站着的某个身影处。 那姑娘今日身着靛蓝色襕衫,那是男监生的制式,且并不是她的尺寸,整个偏大,看起来便如一块巨大的靛色麻袋绑在她的身上似的。 这样穿,明明不应该这般夺目。 可秋风一吹,她耳边的发丝轻轻飘动,风一静,发丝又落回她莹润的耳边。 她微微侧头,与身边的着玉色襕衫的女子说了句什么,浅浅一笑,面容如玉,巧笑倩然,眼眸一动,便勾起一阵池水涟漪。 宽大的襕衫使得她愈发娇小,靛蓝的深色制式显得她面容愈发白皙透亮,男子的制式在她的身上产生反差,反而愈衬得她的可爱灼目。 反而比她身旁那位身着玉色襕衫的姑娘更加扎眼。 祁云峥心头涌起一阵烦躁。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便顺着祁云峥的目光往前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身着男子襕衫的江眠月。 “哟,这不是江监生吗?怎么穿着男子的襕衫,哈哈,看起来还真是别有一番……” 祁云峥冷冷打断司业大人的话,“刚刚说襕衫换色的事情,便当做我从未提过。” “啊?”司业大人转头看他,略带惊讶,祭酒大人考虑事务从来都是深思熟虑,细细筹谋,怎么今日这般朝令夕改? “您该去上课了。”祁云峥说。 “哎哟,差点耽误事了。”司业大人猛然想起正事,赶紧加快脚步迈步进彝伦堂。 祁云峥背着手,跟着缓缓进去,里头立刻响起监生们行礼的声音,江眠月和尹楚楚也忙不迭的低头行礼,然后准备关门。 大课从司业大人站上台前的一刻正式开始,满堂监生们站立听讲,严肃认真。 江眠月和尹楚楚正要关门,尹楚楚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有些惊慌,朝着江眠月使了个眼色。 江眠月顺着她的目光抬头一看,愣住了。 不远处,一座雕龙刻凤的镶金轿撵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奢华非常,缓缓在前方移动,并落在了彝伦堂边的露台之上,仿佛入无人之境,竟然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 江眠月不由心惊,与尹楚楚对视,尹楚楚也慌了。 “怎么办?”尹楚楚小声问。 “你去找顾惜之,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回事。”江眠月道,“我出去看看。” “好。”尹楚楚立刻转身跑了,江眠月走出彝伦堂,浅浅掩上了门,注视着外头那顶轿撵,暗自猜测来人的身份。 国子监集贤街立有下马碑,上书“官员人等至此下马”,无论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就连皇上到此,都不能违例。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一路坐轿撵到国子监。 而且方才看祁云峥的样子,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这种情况,恐怕以顾惜之之力,也根本无法解决。 江眠月立刻回了彝伦堂,刚好撞见尹楚楚和顾惜之,顾惜之皱眉看她,“怎么回事?” “外头停了一驾龙凤轿撵。”江眠月凑上去低声道,“恐怕身份不凡,外头无人阻拦,看样子马上就要来彝伦堂,顾斋长最好尽快去禀告祭酒大人才好。” 岂料,一提到龙凤轿撵,顾惜之顿时面色苍白,眼眸震动,整个人变得惊惶不已,与刚刚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怎么了?”江眠月见他这样,心里更加没底,“究竟是谁来了?” “快去告诉祭酒大人。”顾惜之声音微微颤抖,“是,是和乐公主驾到。” 江眠月眉头一皱,抬头看向台上,却正好与祁云峥乌黑的双眸对视。 江眠月顿时觉得气氛一凝,目光流转之间,大课上司业大人的讲课声仿佛成了纷繁的杂音。他的目光便像一张网,将她浑身束紧,无论怎么动都觉得不自在。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却看着他从台上不动声色的走来,衣袂纷飞,引起了一些监生的注意。 “闹什么?”祁云峥眯眼看着顾惜之。 “回禀祭酒大人,和乐公主。”顾惜之正努力让自己的心绪恢复平静,但是脸色依旧很难看,似乎对这位和乐公主极为恐惧。 祁云峥眼尾一颤,冷声问,“何处。” “就在外头,乘了龙凤轿撵来的。”江眠月见顾惜之说话太慢,着急道,“刚刚看已经在露台了。” 祁云峥深深看了江眠月一眼,“你,不许出去。” 说完这句,他冷着面便往外走,走过江眠月身侧时,江眠月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他眉眼间仿若凝结了寒霜,他在刻意压抑着,可江眠月对他如今的气息实在是熟悉得紧。 他在生气。 非常生气。 上辈子见他露出这样的面容时,她的贴身侍女丹朱死在了她的眼前。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江眠月心跳加速,站在门边看他衣袂飘飞的背影。 这公主是什么来头? 是因为没有下马下轿便来到国子监吗?虽然这对于国子监来说,等于是亵渎圣人,藐视圣贤,可按照祁云峥往常的行事作风,不该真正的动怒至此。 尹楚楚奉命关上门,与江眠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十二分的迷茫。 随后,二人一道看向面色苍白的顾惜之,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惜之也并未多解释什么,只重新回角落里站着,面色苍白的静静站着,温文儒雅的男子变得破碎而脆弱,静静地等待祭酒大人处理此事。 而此时,露台上,秋风瑟瑟,槐树落叶纷飞,祁云峥一袭官袍烈烈,在秋叶中显得尤其殷红,带着一股淡淡的杀气。 露台上,和乐公主仿佛一直在等人出现,如今隔着纱帘,看到祁云峥的身影,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 “你是管事的?”和乐公主朱唇微动,声音柔软婉转,带着一丝甜腻,和十二分傲慢。 “国子监祭酒祁云峥。”祁云峥声音微凉,“和乐公主安好。” “你怎么知道我是和乐公主。”和乐公主勾唇笑了笑,“我可没见过你,祁大人。” 祁云峥听闻这句,眼睫一动,面色缓缓温和下来,杀意褪去不少,眼中却依旧带着几分提防。 “和乐公主声名远扬,龙凤轿撵乃御赐公主之物,这世间门仅有一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祁云峥声音透彻,传遍露台,话虽客气,可语气却并不客气,和乐公主微微挑眉,缓缓拨开纱帘。 原本被他说得有些恼怒,可和乐公主拨开纱帘后,看到他那张脸,却忽然微微怔住了。 她怎么不知道,这国子监祭酒,居然长得如此……绝色。 和乐公主眉头一挑,心中的怒意转眼边便烟消云散,她手一动,一旁的小太监立刻躬下身子匍匐在地,她便缓缓踩在那小太监的后背上,由另一个太监扶着,一身锦衣华服拖地,来到祁云峥的面前。 “祁大人?”和乐公主的目光在祁云峥的面容上扫荡,唇边化开一抹淡淡的笑意,“祁大人打理之下的国子监,可真是井井有条,人才济济。” “承蒙公主殿下厚爱,您今日也算是踩着我祁某的脸面进来的,您这轿撵一进,再井井有条,也照样坏了规矩。”祁云峥带着笑意,一面说,一面抬头与她对视。 “你!”和乐公主眼眸一凛,静静看着他的面容。 看不到惯常的惊恐,也没有任何讨好,疏离冰冷。 极没意思,惹人讨厌。 “白长了一张好面皮,祁大人,不如把你舌头割了,不说话为好。”和乐公主冷哼一声,似乎对他失了兴致,“你们那监生,顾惜之何在?” “公主今日大驾光临,是为了那顾惜之?”祁云峥轻轻一笑,“顾惜之正在听司业大人给诸位监生的讲学,公主殿下也要旁听吗?” 和乐公主正要过去,却听祁云峥继续说,“不过司业大人博古通今,今日所讲内容乃五经之学,公主殿下对这些若是没有了解,恐怕也不太容易听得进去,若是困了,尽早出来。” 和乐公主眉头一皱,静静地瞪着祁云峥,她没想到,这男人漂亮的一张脸下,是极难听的一张嘴和极恶劣的一颗心。 “祁大人,你是想寻死吗?”和乐公主缓缓上前注视着他,“不记得本宫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就在方才。”祁云峥浅浅一笑,毫不掩饰对她的反感,“祁某猜测,公主恐怕是不识字,才会乘轿撵过下马碑,下马碑为何称之为下马碑,公主殿下可能想明白?” “祁大人是想让本宫穿着锦衣长裙从集贤街走到国子监吗?”和乐公主眯了眯眼,语气带着几分威胁,“祁大人,你好大的胆子,本宫最讨厌你们这帮轻视女子的伪君子,你就不怕本宫砍了你。” “多谢公主夸奖,在国子监,达官显贵,一视同仁,男女也是如此。公主若想要获得尊重,不如看看国子监的女监生们,是如何处事的。”祁云峥冷冷看着她。 和乐公主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甩裙摆,“是吗?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祁云峥看着她华丽的背影,缓缓一垂眸,跟了上去。 小太监谄媚的笑着,将和乐公主扶到了彝伦堂的大门口。 “和乐公主驾到——” 彝伦堂大门被猛然推开,在场的所有监生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回头看。 只见一位装扮艳丽,满头金银发钗的美艳女子昂首进入彝伦堂,堂上正在讲学的司业大人也惊得一怔,见到是和乐公主,立刻下来行礼。 和乐公主这才想起,刚刚那位祭酒,居然连对她行礼的动作也没有,着实是惹人恼怒。 区区祭酒,竟然对她不敬。 “公主殿下怎么忽然大驾光临?”司业大人笑的灿烂,“是皇上有什么吩咐吗?” “是啊。”和乐公主站在台上,俯视着面前的诸位监生,表情略显愉悦,“司业大人,您这儿进了新人,也不告诉我一声。” “呵呵。”司业干巴巴的笑了笑,腹诽这儿又不是养小倌的地方,嘴上依旧客气,“监生名单不都给皇上送去了吗?公主您没有过目?” “名单上又没有画像。”和乐公主眯着眼,目光终于寻到了最后头角落里的顾惜之,看着他苍白英俊的脸,和小心翼翼的面容,她嘴唇微微勾起,“哟,躲着我呢。” “公主殿下,我们正上大课,您这样让我们国子监威严何在,日后又如何训导诸位监生?您要不先坐一会儿,待老臣将今日的大课讲完,再有什么吩咐,老臣定当全力配合。”司业大人说完这话,求助般的看了一眼一旁的祁云峥,祁云峥却气定神闲背着手,并不插手。 司业大人快疯了。 江眠月站在尹楚楚身边,静静地观察着前面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公主着实是任性得很,所作所为简直是令人瞠目结舌,但是江眠月却莫名觉得有些羡慕。 如此张扬的女子,倒是少见,也只有本朝的公主,才能有这般待遇。 不过,她本以为祁云峥会把她拦在外头,但没想到,祁云峥居然让她进来了。 这是要……欲擒故纵? “司业大人的意思是让本宫等着?”和乐公主一挑眉,冷哼一声,“耽误了皇命,你来担责?” “老臣不敢。”司业大人在诸位监生面前丢尽了脸面,他再次看了一眼祁云峥,却见他依旧纹丝不动,一点要管的意思也没有。 “那和乐公主……想要如何?”司业大人心中气闷,尴尬陪笑。 和乐公主毫不客气的上前两步,看向面前的所有监生,“再过两个月,便是皇上的生辰,皇上向来重视你们国子监的监生,此次寿宁节,本宫便要挑几位监生到御前贺寿,你们谁愿意去?” 诸位监生跃跃欲试,但是都纷纷看向祭酒大人,不敢轻举妄动。 和乐看向祁云峥,面带警告。 “公主自己挑吧。”祁云峥淡笑道,略带几分讽刺,“不都看好了人选吗?” 和乐眯了眯眼,这祁云峥虽然面上应允,但她听了这话就是莫名觉得恼怒……此人真是个讨厌鬼。 “那本宫就不客气了。”她瞪了祁云峥一眼,转身往下走,来到监生的人堆里。 “你一个。”公主点了点其中一人的胸膛,那人被公主的手戳中了胸口,脸猛地泛红。 不远处,江眠月已经惊得张大了嘴。 这也行?她有些怀疑,这真是给皇上的寿宁节挑人吗?这真的不是在……挑面首吗? 尹楚楚在旁边看着这场景,也是满脸通红,那公主一双玉手这儿戳戳那儿戳戳,毫不顾忌,把在场监生们弄得面红耳赤,有的几乎要落荒而逃。 江眠月似乎理解顾惜之害怕公主的原因了,她悄悄看了一眼长得十分出众,此时却面如死灰的顾惜之,再看看越来越近的公主,倒是有些心疼他。 照他的反应,公主应当是之前就看上过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和乐公主在兰钰的面前停了一下,江眠月差点以为她要挑兰钰,兰钰吓得几乎浑身发抖,瑟缩着站在人群里,一动也不敢动。 和乐公主轻蔑地笑了笑,继续挑人。 很快,便来到了顾惜之的面前。 顾惜之立刻跟公主行了大礼,面如土色。 “紧张什么?”和乐公主看到顾惜之这样的表情,却愈发愉悦,似乎非常享受这种过程,“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江眠月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公主那一句实在是太撩人,话里话外都是一股黏糊糊的味道,从哪个角度听起来,都实在算不得清白。 顾惜之一哆嗦,差点给她跪下。 好好的一个七尺男儿,便因为这和乐公主,心惊胆战。 江眠月觉得,这下子整个国子监的女监生,恐怕都不会对这位顾斋长有什么肖想了。 就像是她看得杂书里说过的,某些动物,会在看上的配偶身上,打上标记。 这次这个标记,着实是厉害。 江眠月觉得,若自己是公主,肯定做不到她这个程度。 她心中对和乐公主这不畏人言的样子着实是有些佩服,甚至还有一些……羡慕。 撩完了顾惜之,她转过头,眼眸从尹楚楚身上略过,落在了江眠月的身上。 江眠月一愣,目光与她对视,却不慎从和乐公主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兴致。 她一愣,猛地低下头,却忽然发觉,自己此时穿的是男监生的衣衫。 糟糕…… “你倒是特别得很。”和乐公主轻声念叨着,伸出手指,缓缓地托起江眠月的下巴,她手指触及江眠月的皮肤,似乎发觉触感过于细腻了,微微一挑眉,再仔细看她仰头的模样——眉眼漂亮夺目,似女非男。 公主眉头一皱,“女子?” “回公主殿下,原本的衣裳坏了,只有这套可以穿。”江眠月赶紧解释。 “啧。”和乐公主皱眉松了手,似乎有些嫌弃,刚准备往前走,脚步一顿,却又看了一眼江眠月。 “你也去吧。”她懒洋洋道,“穿男子的襕衫去。” “是。”江眠月头皮发麻。 祁云峥听闻此言,眸光骤然一冷,缓缓上前,冷笑道,“公主殿下选的人也够了,皇上的寿宁节上,站得下这许多监生?” “祭酒大人放心,皇宫够大,总有地方安置他们。”和乐公主朝他嚣张的笑了笑,像是故意跟他作对。 “那既然公主殿下已经挑好了人,不如坐下来静静听一会儿司业大人的讲学?”这是祁云峥非常明显的逐客令,十分不客气。 和乐公主闻言相当不爽,虽然她心底里却也知道,自己今日确实有些过分了。 她喜欢乱来,却仍旧有所顾忌,父皇对国子监重视的紧,今日若不是借着皇上的寿宁节的借口,她也没有理由来国子监。 “不必了,本宫还有要事。”和乐公主冷冷笑道,“多谢祭酒大人,刚刚选中的人,记得送到宫里,本宫要亲自训导。”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并不答应她的要求,只伸手冷冷道,“公主请。” “祭酒大人请。”和乐公主走出门外,祁云峥却并没有送公主出去,而是朝着顾惜之和另一位斋长使了个眼色,两位斋长得令,立刻上前,将彝伦堂的大门重新关上。 “砰”一声,和乐公主一回头,面对的便是紧闭的大门。 “祁云峥!”她哪里受过这种气,登时满面通红想要骂回去,却被身边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喊住。 “公主殿下,皇上不是让您这么选人的……若是祁大人上书弹劾,传到皇上那里,您该如何交代……” “本宫自有法子,还怕他一个祭酒?”和乐公主没好气地说,她瞪了一眼脑袋上的牌匾,上面三个字彝伦堂,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装模作样的东西,摆驾回宫。” 经历了和乐公主这一遭,在场的所有监生都一时间门缓不过神来。 司业大人求助般地看向祁云峥,祁云峥递给司业大人一个眼神,让他稍安勿躁。 司业大人这才缓缓放下心来。 只要祁大人肯管此事,就好办。 祁云峥缓缓上台,开口道。 “静。” 也许是祭酒大人对待公主的态度非但不落下风,反而有些占上风,给了监生们极大的信心,大家都缓缓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渐渐地不再惊慌,只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祁云峥,仿佛看着什么救世主。 特别是顾惜之。 “皇上的寿宁节,国子监自然会准备贺礼,也会选带监生前往,却不一定如公主殿下所言。”祁云峥语气平静,仿佛给在场的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具体事宜,不日我便会去宫中面圣,诸位监生,若是因此事落下工课,鞭刑二十。” 在场的监生都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再多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祭酒说完话以后,司业大人面露崇敬,朝他颔首感谢,这才回去继续讲课。 江眠月也继续和另外三个斋长一道,整整齐齐的站在角落里,一面听课,一面维持秩序,有了祁云峥那句“鞭刑二十”,秩序其实已经不用维护,所有监生都乖得像鹌鹑。 江眠月已经不太能听进司业大人在讲什么,她满脑子都在想方才公主刚来的时候,祁云峥的态度。 那是他听到公主到来后下意识的反应,那种反应分明是带着杀气,虽然后来那杀气完全隐匿无踪,但是江眠月可以肯定,祁云峥对公主动过杀心。 而且,祁云峥之前不让自己出去,似乎是不想自己见到公主? 为什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们以前是有什么过结吗? 江眠月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难道……玩弄过他? 江眠月莫名想象出一个画面——和乐公主勾着唇笑着,伸出手指抬起祁云峥的下巴,祁云峥缓缓抬头,目光冰冷。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也太奇怪了。 大课结束后,等二位大人一走,彝伦堂便跟炸开了锅一样,整个沸腾了起来。 “你小子运气好啊,被公主戳中胸口的感觉如何?正中红心?我看你脸红得像个猴子屁股似的。” “你还说,我还没娶媳妇呢,传出去还怎么办!” “不过,公主挑的都是长得好的男监生,啧,公主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真是直接了当,这年头,也就和乐公主敢这么做了。” “说实话,若不是祭酒大人不让,我都想主动去公主府伺候公主。” “行了吧你,听说她弄死过面首,要去你现在去。” …… 顾惜之听闻这些话,面上满是阴影,他什么也没说,低头转身快步离开了彝伦堂。 尹楚楚看了江眠月一眼,似乎有些愧疚,问道,“你还好吗?还不如就穿那件破衣裳呢,结果反而被公主注意到。” 江眠月笑了笑,心中倒是不怕,“别担心,国子监不会由着公主胡作非为的。” “可皇上可宠和乐公主了,我父亲在吏部,也知道些宫闱秘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江眠月不用回头都知道,上前来搭话的是吴为。 吴为满脸都写满了兴奋,一手拽着默不作声的兰钰,一手拽上江眠月,“和乐公主的事迹可太多了,相当精彩,我得跟你们好好说道说道,走走,饿死了,去会馔堂边吃边说。” 尹楚楚在一旁,有些纠结,似乎想跟上去,见他们几个这么熟,似乎又有些不太好意思。 江眠月悄悄看了她一眼,伸手挽住了尹楚楚的手,“走吧,尹斋长,我俩还得去给他们拿饭呢。” 尹楚楚眼眸一动,垂下眼眸,耳根红了红,没有挣扎,半晌就来了一句,“哦。” 江眠月笑了笑,几人便这样结伴而行。 待江眠月和尹楚楚都给各自学堂的监生拿好饭菜,吴为已经等她俩等得有些不耐烦,正在座位上等不及地抖腿,他一抖,弄得一旁的兰钰也跟着抖,似乎抖得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兰钰?”江眠月刚刚就发觉兰钰不太对劲,此时一看,似乎更加不对劲了,“你不舒服吗?” “啊,不,不是,还好……”兰钰扯开嘴笑了笑,拿起筷子吃饭。 “筷子拿反了。”江眠月无奈道。 兰钰回过神来,面色通红,闷头吃饭。 江眠月想到那和乐公主来时,似乎在兰钰的面前也站了一会儿,应当是把她吓得不轻。 “别怕,人已经走了。”江眠月将自己盘子里一块没有动过的红烧肉塞进她的盘子里,“多吃点,下午还要上课。” 兰钰感动地看了江眠月一眼,吸了吸鼻子,低头吃饭。 “可算是来了。”吴为早已久等,“这和乐公主的事迹啊,我可知道不少。” “你快说说。”江眠月也极有兴趣。 “和乐公主名为梁和乐,她是大公主,也是当今皇上的大女儿,据说一出生啊,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当今皇上打下这江山后,也是因为这位和乐公主的影响,才开始允许女子入国子监读书做官。”吴为小声说。 江眠月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不是因为男子带兵打仗,朝中无人吗?”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你别打岔。”吴为说得口沫横飞,“和乐公主及笄后便开始养面首,到现在已经有数不清的面首,皇上也不管,她养的面首,各个都英俊漂亮,但传言她不喜欢太强势的男人,喜欢温柔儒雅的……特别是,国子监的监生这样的。” “哦……”江眠月和尹楚楚都连连点头。 看今日这样子,确实如此。 国子监监生大多有书生气,儒雅温和直流众多,还饱腹诗书多有文采,若和乐公主是狼,国子监对她来说就是为她圈养的高等羊群。 “若你是男子,你这样漂亮的,也是她喜欢的类型。”吴为指了指江眠月,“阴柔气质那种,娇小一点也没事。” 江眠月终于理解了,为何和乐公主看到自己的脸时,颇为感兴趣。 “还有其他公主吧,其他公主也如和乐公主一样么?”尹楚楚好奇的问。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吴为神秘兮兮地说,“还有一位公主,三公主,你们肯定没听说过她。“ 兰钰筷子一抖,筷子上夹的莴笋掉进了盘子里。 她忙不迭的将莴笋夹起来送进嘴里,面色僵硬。 江眠月注意到她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动。 该不会…… “那三公主啊,名为静安,人如其名,是个安静的孩子,从小,就被大公主遮盖了所有的光芒,平平无奇无人在意,皇上似乎也并不希望静安公主抛头露面,静安公主便这样一直在深宫里,也从不参加宫宴,无人知道她是什么模样。” “有人说啊,那三公主奇丑无比,没有姐姐好看,所以躲着不出来。” 兰钰的手微微颤了颤,脑袋埋得更低了。 江眠月这下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又觉得颇有些无奈……这家伙的反应,就差把“我就是三公主”贴在脑门上了。 她顿时想起兰钰那些金银宝贝,以及毫无常识的所作所为,还有这双单纯的眼睛。 也难怪,兰钰这模样,要跟那和乐公主斗,还是差得太多了。 “说不定是因为三公主长得太美,被皇上藏起来了呢?”江眠月笑道,“这些是你猜的吧?” “咳咳。”吴为干咳两声,有些尴尬,“大家都这么猜。” “那我偏要猜她漂亮可爱。”江眠月笑着说,“不如我们打个赌?” “我,我也赌三公主漂亮可爱。”兰钰终于开了口,有些磕磕巴巴的。 “懒得跟你们说。”吴为撇了撇嘴。 尹楚楚被吴为委屈的模样逗得忍不住发笑。 气氛正好,江眠月低头吃饭,下一秒,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江眠月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见是刘钦章红着耳朵站在她的面前。 “江监生。” “刘监生?有何贵干?”江眠月带着几分警惕。 “我,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刘钦章倒是有些羞涩的模样,他将油纸包打开,江眠月发现里面是个……卤好的大猪蹄,油光水亮的,猪蹄爪子上还有一根白色的不明毛发。 “我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刘钦章抿了抿嘴,细细斟酌语言,“昨日是我不好,没有搞清楚状况就来找你说那些话,经过禁闭之后,我想通了,心中有愧……这是我刚刚从膳夫那儿额外花钱买的,你这么瘦,平日里也少有油水,吃点补补。” “不,我不要……”江眠月还没说完,刘钦章便将猪蹄直接放在了她的面前,转身就跑。 江眠月看着面前的大猪蹄,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尹楚楚和兰钰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愧是刘钦章,还能买通膳夫,真不错啊。”吴为感叹道,对着江眠月说,“这猪蹄看起来卤得真好,看起来可香,你快趁热吃了吧。” 江眠月轻轻瞪了吴为一眼。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吃了午饭以后,江眠月找膳夫多要了两张油纸,将那猪蹄包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绳子拴着挂在手里,准备拿回去还给刘钦章。 走在路上,江眠月还时不时听到有人在说关于和乐公主的事,以及国子监这帮被戳中胸口的监生们,能不能保住自己童贞的重要问题。 江眠月听着他们讨论的声音,感觉如顾惜之那般惊恐地倒是少数,大多数的声音里都透出一股莫名的期待。 “呵,男人。”吴为晃了晃脑袋,感叹道,“嘴上说着不要,心里还是很诚实。” “那你呢?”尹楚楚好奇问。 “说实话,我也想被选中。”吴为捶胸顿足,“但她看也没有看我一眼,这是对我英俊的面容最大的侮辱。” 江眠月噗嗤一声笑出来,觉得虽然最近麻烦事众多,但是心情倒是还不错。 到了下午,江眠月便笑不出来了。 下午各堂分别上课,广业堂上的是九章算术。 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还什么猪蹄。 江眠月两眼发直,看着堂上助教的讲解,很是疑惑。 明明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为什么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跟她相似的人还有不少,但是大多数似乎都很快进入了状态,开始回应助教的问答。 江眠月冷汗缓缓冒了出来。 完了,听不懂。 怪谁?怪自己。 从前父亲书房里便有九章算术,她当时还小,翻了翻便觉得十分不耐烦,仿佛生来便对这些不感兴趣,父亲说要教她,她便回应道“科考又不考,学那个作甚,日后管家算银子,也用不到那么些个复杂的问题。” 父亲见她确实没兴趣,笑了笑也就作罢,江眠月却没想到,九章算术这个难缠的家伙,在这等着自己呢。 她觉得头晕极了,单手撑着脑袋,眼睛定定的看着助教,心中仿佛坠入悬崖,七上八下十分痛苦。 学这个,倒不如让她写一天的文章,写十篇,二十篇,都不在话下。 但是必须要学。 若想升下一个学堂,各门课业必须至少为二等,她如今糊涂至此,别说二等了,能否合格都是未知数。 江眠月微微蹙眉,认真听着助教说的话,管他有用没用,听得懂听不懂,全都一股脑记在了自己的书本上。 祁云峥从广业堂侧门路过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她蹙着眉低头写字的模样。 秋日的阳光正好,和乐公主离开后,国子监又恢复了原本的宁静,风时不时的吹过回廊,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学堂中,少女低头蹙眉,一脸苦大仇深,看那样子,几乎想要将助教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 祁云峥眼眸中浮现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可笑意还未停留一瞬,他的睫毛一颤,面色微凉。 只见学堂中,趁着助教不注意的时候,不远处,有个男监生,正悄悄的偏过头,偷偷的往后看。 他的斜侧面,便是江眠月。 江眠月专心誊抄,根本无瑕顾及周围,一脸认真,可她周围却不是如此。 祁云峥记得,那监生叫刘钦章,关过一日禁闭。 又过了一会儿,祁云峥发现,江眠月的右侧面,又有一位与她同一排的男监生,正在悄悄看她,眼眸里带着些期盼,眼珠子里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那又是谁? 祁云峥冷冷扫视整个广业堂,喉结微微动了动。 “祭酒大人?” 祁云峥侧身一看,却是方监丞。 “您亲自过来巡视吗?”方监丞有些不好意思,“祭酒大人凡事亲力亲为,下官实在是十分愧疚,下官刚刚从别的堂巡视过来,广业堂一般是纪律最为严明的,监生们都很乖巧。” “广业堂课上纪律不明,有几人东张西望,你注意查看。”祁云峥声音微凉。 “啊?好的,祭酒大人。”方监丞一头冷汗,“下官一定注意。” 一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江眠月回过神来才发现,似乎有人一直在打量着自己,她微微一抬头,便看到自己右侧面有一人,眸光发亮,与她目光对上之后,那人等助教一走,便立刻起身来到了她的座位前。 “江监生。”那人开口便是十分客气,礼貌至极,顺便还跟她行了个礼。 江眠月颔首,“你是?” “李随,你忘啦。”那人生得非常瘦,襕衫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肩膀上也是瘦削得没什么肉,看起来十分可怜。 “有什么事吗,李监生?”江眠月十分客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不能耽误太久,我一会儿还要去会馔堂给大家拿饭。” “有一件小事,想请江监生帮忙。”李随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好意思,“江监生,那个……祭酒大人手写的那份手稿,是还在你这里吗?” “是的。”江眠月心一动,“怎么?” “是这样,我对祁大人的书法,非常的仰慕,若是能……” 李随还未说完,江眠月便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张叠得十分整齐的题纸来。 “你想要?”江眠月问。 李随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如狼似虎般的盯着那张纸。 “送给你如何?”江眠月说完,便将手中的那张纸,缓缓地放在了李随的手心里。 “真,真的吗?”李随几乎要激动地疯了,“可以吗?这可是祭酒大人的手稿,你便这样送给我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李随一面说着,却是一面飞快的将那张纸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江眠月倒是不甚在意,“你拿去便是。” 反正祁云峥说过,让她随意处置,她的题早已写完了,根本用不着那张题纸,如今放在自己身上也是浪费,不如送给需要它的人。 “江监生,斋长,日后你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或者我出得上力的,直接喊我便是,刀山火海,义不容辞!”李随道。 “好啊。”江眠月朝他笑了笑,心中这题纸倒还不错,好歹赚了个人情,“我记下了。” 课业结束后,江眠月拿了饭菜,与兰钰他们一道吃饭。 兰钰见她心不在焉,不由得问道,“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嗯,九章算术,你们听得懂吗?”江眠月试探着问。 “听得懂啊。”兰钰点了点头。 “还好。”尹楚楚说,“我们昨日学的,我觉得很有趣。” “是的,还挺简单的。”吴为点头应声。 江眠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缓缓跌进了谷底,顺便被大石块撵得稀碎。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大家都觉得难,而是只有自己觉得难。 江眠月倒吸一口冷气,觉得面前这饭一点也不香了。 “怎么了?江监生,手还疼吗?”尹楚楚问。 “……嗯,疼。”江眠月捂着结痂的手,欲哭无泪。 吃完饭,江眠月和尹楚楚结伴去敬一亭,江眠月一路上魂不守舍,来到敬一亭门前的时候,尹楚楚才发现,江眠月的手上,居然还拿着……油纸包。 “哎呀,忘了。”江眠月懊悔不已,她满脑子都是九章算术,哪里有心思想着这东西,不知不觉便拎在手上拿到了这里。 江眠月便将那油纸包放在了门外,再进敬一亭的厢房。 袁付伟早已到了,正在与祭酒大人汇报今日的工作,她们到时,正好说完,起身先离开了。 另外,还有一位斋长,正是那位率性堂的顾惜之。 顾惜之坐在远处,面容柔和,一幅书生之气。江眠月看到他如此,便不由自主想到了今日吴为说的那些话。 “她不喜欢太强势的男人,喜欢温柔儒雅的……特别是,国子监的监生这样的。” 顾惜之那一身襕衫,几乎就是为他定制的,穿在身上可谓是书生意气,一股君子之风,话语间门温和不说,还从不吝啬助人。 江眠月看他端坐在那处,一时间门出了会儿神。 直到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广业堂斋长。” 江眠月猛地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学生在。” “今日情况如何?”祭酒大人冷声问。 “一切都好。”江眠月道,“广业堂诸位监生都守规矩,极为认真,课业也都完成了。” “不错。”祁云峥声音温和了些,“崇志堂呢?” 尹楚楚立刻认真答话。 江眠月缓缓松了口气,刚刚他一开口,还以为他要发难,好在目前看来,他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顾惜之。”祁云峥忽然道,“背诵《春秋》卷十一。” 顾惜之一愣,即刻站起身来,细细思忖片刻后,张口便开始,字字清晰,句句不错。 江眠月头皮一麻,一旁的尹楚楚也浑身紧绷。 斋长每日还有这等考验? 顾惜之背了一会儿之后,祁云峥似乎还算满意,“可以了,你回去吧,好好歇着,今日之事,我自会处理。” 顾惜之听闻此言,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多谢祭酒大人!” 他转身便离开,屋里便剩下尹楚楚和江眠月。 “尹楚楚。”祁云峥缓缓道。 “学生在。”尹楚楚紧张地手抖。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1)祁云峥道。 尹楚楚发现这正是自己今日所学,立刻道,“敏于事而慎于言。” “好,回去吧。”祁云峥声音温和。 尹楚楚舒了口气,看了一眼江眠月。 江眠月心中升起一股非常不妙的预感。 不要九章算术不要九章算术不要九章算术…… 祁云峥幽幽看了她一眼。 “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江眠月哽住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江眠月手指头徒劳的动了动,心中止不住的一阵紧张。 她明白,这数字即便自己把脚指头加上,也根本无法靠着自己这贫瘠的脑子凭空算出来。 而祭酒大人似乎也没有立刻就让她心算出来的意思,只静静的等着,颇有几分气定神闲。 江眠月神经紧张,大脑发热,她记得今日助教才教了开方的法子,叫做“增乘开方法”,她记了满满一页的记录,却……并不理解为什么要那么去算。 是怎么算来着? 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若是三百的乘方,便是九万,若是两百的乘方,便是四万,那么……开方的结果便是三百到两百之间的某个数字。 下一步呢?下一步才是关键,是要借乘商,然后……然后做什么来着? 商若是代入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又是什么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祁云峥静静看着自己面前的题纸,手指轻轻敲击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笃”有节奏的响声。 江眠月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等等,刚刚自己算到哪了? 二百……二百,二百多少? ……真的,真的算不出来!不如,猜一个吧。 “二百五。”江眠月硬着头皮说。 厢房内十分安静,祁云峥缓缓抬眸,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复又低头,继续在案上书写着什么,并不对她给出的数字做出任何回应,也没有让她离开。 祁云峥的那个眼神,让江眠月觉得自己才是个二百五。 看来是猜错了。 不是二百五吗?也对,二百五算出来,最后的数字应当是零才是,不可能以五作为末尾数。 “二百五十五。”江眠月轻声说。 “再猜?”祁云峥缓缓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二百四十五。”江眠月小心翼翼试探。 “……”祁云峥“啪”地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 江眠月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她低垂眉眼,不敢看祁云峥此时的眼神。 其实祁云峥放下笔的动作并不如何凶神恶煞,连笔尖的墨汁都没有被甩出来一滴,明明动作轻柔,可江眠月就是害怕……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心虚更加准确。 即便是第一日看到国子监祭酒是祁云峥,江眠月也没有今日这么心虚,因为那些问题,归根结底她心中是有底的,胸有成竹,便无惧风浪。 可是今天……她是真的不会。 她非但不会,还一点都不会。 那些增乘开方的步骤在她的脑子里就像天书一样,完全屏蔽了她的大脑,孤零零的躲在她无法理解的角落。 江眠月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双手自然垂在身前,垂着脑袋,手指尖搅来搅去。 祁云峥会怎么样?不会罚她背九章算术吧? 江眠月冷汗都快下来了。 她什么时候能回勤耘斋? “过来。”祁云峥看着她面色苍白又心虚的模样,语气放缓,“坐。”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赶紧道,“祭酒大人,学生,学生回去一定努力,下次一定能答出来。” “坐。”祁云峥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将最后这个字重复了一遍,并示意她坐在距离他最近的那个木椅上。 江眠月无法直接违抗他的指令,只得在他的面前缓缓坐下。 祁云峥桌上的瓷灯照得他面色柔和,眉目五官如山峦起伏,一半明亮,一半昏暗,有种安谧精致的惊艳感。 江眠月不敢看他的脸,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等候“发落”。 祁云峥手一动,将面前一份如奏折一般的东西放到了一旁,重新抽出一份白纸,修长的手指撵着纸的边缘轻轻滑动,放至她的面前,并给她递上一支新的羊毫笔。 “算给我看。”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勉力维持着面容上的平静,“祭酒大人事务繁忙,学生……不应在此打搅。” “不忙。”祁云峥眼眸温和的看着她,宛如亲切关照后进生的师者,尽职尽责,诲人不倦。 “二百四十五怎么算的,算给我看。”他补充道。 怎么算的?她也不知道啊。 江眠月恨不得天降洪水把这敬一亭淹了,或是这瓷灯着火把这桌面烧了,她便不用在此受这般痛苦的磨难。 可是这祁云峥,便跟是故意跟她作对似的,抓住她的死穴就是狠狠的扎,根本不准备轻易放过她。 即便是这样,她还得谢谢他的关照。 江眠月彻底放弃了挣扎,低下头,在他面前缓缓的在纸上画起来。 她将每个位数用算筹来表示,试图学着今日助教说的方法一步步开方。 厢房门外,秋风萧瑟,吹起落叶一片,四下无人,安然静谧,厢房内灯火暖意渐生。 瓷灯之下,少女微微蹙眉,耳测的细碎发丝在光线之下散发着柔光,莹润的耳垂便像是什么精美的玉石,光线一照,竟有一股淡淡的透明感。 她皱眉咬了咬唇,手指微动,写出一个离谱的错误。 祁云峥眉头一挑,手指点在她的面前,把她吓得一颤。 “这里,重算。”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写。 祁云峥看着她苦瓜似的脸,面色平静得有些冷酷,仿佛即便是她哭晕在他的面前,题没算完,便不许走。 一步步往后,江眠月硬着头皮写,写错了祁云峥便指出来,让她重新再来一次,这样一次次的开始到结束,江眠月看到被自己写的满满当当四处是涂改痕迹的纸,最后在二百三十五这个数字上画了一个圈。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似的,整个脑子已经被榨干了。 “祭酒大人,答案是二百三十五。” 祁云峥眸光淡淡地看着她,缓缓道,“用了半个时辰。” 江眠月又低下了头。 “换个数字会吗?”祁云峥问。 “……可能会。”江眠月声音里没什么底气。 经过这半个时辰,她已经被九章算术打击的毫无自信,整个人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 “两万一千六百零九。”祁云峥无情地报出了第二个数字,然后伸手抽出了第二张纸,覆盖在她写的密密麻麻的第一张纸上。 江眠月快哭了。 怎么,上辈子被折磨身心,这辈子被他折磨灵魂? 她是哪辈子欠了他几千万两吗? “不想做了?”祁云峥看到她眼中的抵触,“这便放弃了?” “做。”江眠月咬牙拿起笔,心中悲愤,“我做。” 她继续闷头算那数字,原以为还会跟之前那般困难,但是经历了刚刚一遍遍的尝试和算错之后,江眠月的脑子里对这增乘开方法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次她虽然速度依旧不快,但是祁云峥只在中途点了她一次。 一炷香的时间,她猛地抬起头,“一百四十七!”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还做吗?” “做。”江眠月一不做二不休,挪了挪白纸,咬着唇等祁云峥报数。 “不做了。”祁云峥淡淡瞥了她一眼,“回去吧。”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心中居然……有些失落。 “你已经学会。”祁云峥随手将她写过的纸扔到了一边,扯过一旁的奏折,“不早了,早些休息。” 江眠月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踌躇着准备谢谢他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祁云峥眉头微微一皱,便听到门外传来司业大人的声音,“哟,这是谁在门口扔了个油纸包。” 江眠月一怔,猛地响起自己忘记扔掉的那个猪蹄——她不好拿着那油纸包进来,便先放在了门外,此时被人发现,顿时尴尬地无以复加。 司业大人敲了敲厢房门,“祭酒大人?” “进。”祁云峥道。 “这东西你扔的?有点油腻的味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歇着?远远就看到敬一亭还亮着,祭酒大人您也是太辛苦……”司业大人话说到一半,便看到厢房里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不由得话音一顿。 “江监生?你也在啊,犯什么事了?”司业大人拎着那油纸包,笑眯眯地问江眠月。 江眠月看着那油纸包,尴尬的不想说话。 “你的?”祁云峥见江眠月表情不太自然,缓缓问道。 “是……是学生的东西。”江眠月赶紧解释道,“司业大人,这东西很多油,您,您给我吧。” “这是什么?好像还有点香味。”司业大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会馔堂吃不饱吗?随身带吃的。” “不,不是……是旁人送的。”江眠月十分窘迫,“一时忘了吃。” “谁送的?” “什么东西?” 两个问句几乎是同一时间说出来,一句来自于祁云峥,一句来自于司业大人。 江眠月窘迫的无以复加,司业大人似乎是无聊得很,好奇地看着她,就等一个答案。祁云峥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眉眼低垂,面色平静。 她骑虎难下,缓缓说,“是,是同堂的刘监生随手送的……卤猪蹄。” “哈哈哈……”司业大人笑出声来,似乎觉得不妥,立马忍住,可脸上的笑意到底是收不住,他带着笑意说,“江监生,难为你了。” 江眠月苦笑一声,接过司业大人手中的那个油纸包,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那……那学生就先回去了。” 司业大人看向祁云峥。 “回吧。”祁云峥应允。 “谢谢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学生告退。”江眠月逃也似的离开了敬一亭。 她走后,司业大人再次笑起来,似乎觉得极为有趣,“哪有人送女孩子猪蹄的,难怪那江监生一脸为难,这刘钦章啊,真是个傻孩子。” “司业大人跟刘家很熟?”祁云峥意味深长问。 “是啊,刘钦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还不错,长的也还可以,就是耿直了点,回头我教教他。”司业大人摸了摸胡子,“年轻人啊……真是。” 祁云峥缓缓抬眸,看了司业大人一眼,司业觉得背后一凉,看向祁云峥,却见他已经在低头写奏章。 “这是那江眠月写的?”司业大人看到祁云峥桌面上那两张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有些诧异,“怎么错这么多?” “偏才。”祁云峥语气淡淡,“算术太差。” “那着实麻烦。”司业大人说,“皇上如今喜欢如你这般的全才,江监生若是这关过不去,日后容易被耽误。” “司业大人这么晚过来,有何要紧事?”祁云峥似乎并不太想提及这个话题,说到此,便生硬转了话锋。 “还不是因为那和乐公主。”司业提起这个便觉得头疼,“我想到此事,便左右睡不着,想想今日也是有您在,才镇住了场子,若是老夫一人,恐怕要让全国子监的监生都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 “此时您不必担忧此事,我自会处理。”祁云峥道,“正好,上头预备拨下来的银子至今未到,明日我便去面圣。” 司业大人看着祁云峥气定神闲的模样,话到耳边,司业大人便仿佛听到他在说,“明日我便去找皇帝要债。” 也就是祁大人能有这般底气……司业暗暗想。 …… 江眠月走出敬一亭之后,秋风一吹便觉得浑身发冷,瑟瑟发抖,不由自主的抱住了胳膊。 她抬头看天,影影绰绰的树影之上,顶头便是漂亮的月色。 一看这月亮,江眠月就知道今天又不早了,她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心中不由得想……自己似乎每天都要弄得这么晚。 她就不能消停一天吗? 这祁云峥每天都在孜孜不倦的找自己麻烦。 他就不能消停一天吗? 江眠月心中想着祁云峥记得上辈子的可能性,脑子里却浮现出祁云峥朝着自己冷淡说,“二百四十五怎么算的,算给我看。” 她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前世的祁云峥,那位心狠手辣的首辅大人,逼自己算九章算术开方? 开玩笑。 江眠月踩着月色,心情却比去敬一亭之前,舒畅了许多。 如今的祭酒大人祁云峥,虽然依旧有些让人不适,可是他如今做的,确实对自己有好处。 毕竟,一晚上下来,她学会增乘开方法了! 江眠月脚步轻快,哼着曲子往回走,在快到勤耘斋的路上,忽然听到了一声轻飘飘的猫叫声。 她脚步一滞,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喵……”猫咪的叫声算不得纤细,听声音应该是只成年的猫,但是此时那叫声,在江眠月听来,却有一种撒娇般的感觉。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油纸包,缓缓朝着猫咪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咪咪?”她发出轻轻地声音。 “喵……”猫咪距离不远,她便顺着这条路往里走。 这儿附近是博士和助教们所居住的地方,据说司业大人也住在此处,江眠月十分小心的走进来,发现进了小巷之后,再往里走,又是另一番天地。 茂林翠竹,灌木丛生,一座座四方的宅院清爽整洁,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华丽又漂亮。每个小宅院都是单独的,上头编了号码,周围十分安静,没有人出没。 恐怕是时间太晚,又或许是这周围没有什么监管学生的看守,所以显得十分空空荡荡。 江眠月一眼便看到道路尽头有一只橘色的猫咪,正端坐在墙头处眯眼看着她。 “能吃油腻的吗?”江眠月轻声问猫咪。 猫咪盯着她瞧。 “这个给你吧。”江眠月将油纸包拆开,那大猪蹄滚落在地,黏糊糊的,粘在墙角处。 猫咪看到那猪蹄,从墙角一跃而下,无声无息,然后凑近闻了闻,开始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吃得倒是斯文。 江眠月摸了摸猫咪的小脑袋,猫儿有些不爽的瞪了她一眼,她笑了笑,直起身子,忽然发现不远处便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处宅院,看起来相当有排场。 吸引她目光的是,这宅院里头种着一棵大槐树……那槐树不大,刚好露出个树尖,如今风一吹,叶子哗啦啦的响。 她微微一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槐乃木中之鬼,因其阴气重,正常住宅中大多敬而远之,国子监例外。 即便如此,国子监的男舍女舍附近,也不会种槐树,毕竟这儿是居住之所,即便槐树对于监生们来说预示着登科入仕的祥瑞,也没有把这祥瑞搬进屋子里的。 夙兴斋……这个宅院究竟是谁住的?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取这个意思,这宅院是要累死人吗? 她看猫咪正吃着,时间也晚了,便不再久留,收拾了地上散乱的油纸,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回去之后,尹楚楚还在看书,兰钰又睡着了,尹楚楚看了她一眼,小声问道,“祭酒大人为难你了?” “嗯。”江眠月来到她跟前坐下,捂住脸,“他让我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开方。” “二百三十五啊。”尹楚楚皱眉看着她,“然后呢,他还问了什么?” “……”江眠月看了尹楚楚一眼,尹楚楚一脸不解。 “你怎么算的?”江眠月问。 “增乘开方法啊,这是最经典的算题,九章算术上就有,我都快背出来了,你别告诉我你不会。”尹楚楚说。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不想说话。 “祭酒大人还问了什么难题?”尹楚楚问,“我也想学。” “就问了这个。”江眠月干巴巴地说。 “就这个?”尹楚楚皱眉。 “就这个。” “……”尹楚楚眯眼看着她,没好气的说,“不说算了,小气。” 江眠月气得转身就走。 月色皎洁明亮,照得国子监道路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色,祁云峥走在回去的路上,眼眸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更深露重,他带着一身露水,推开夙兴斋的门。 “喵。”一只猫蹲在宅院的院墙上,静静看着他,一面看一面舔爪子。 祁云峥淡淡看了它一眼,像是早已习惯了这只小东西的存在,他正准备进门,却忽然发现院子门口……有一些奇怪的东西。 祁云峥脚步一滞,皱眉回头,仔细一看……是几节猪蹄的大骨头。 橘猫满脸饕足,扭着尾巴离开了。 越到深秋,槐树叶子落得越发厉害,树杈上的枝叶,都快要掉完了,树枝直指灰蒙蒙的天空。 庭院里,大雪翩翩而至。 江眠月穿着单薄的鞋,身披素白雪缎中衣,缓缓走向屋外,纤瘦的身躯风一吹有些飘忽,形同鬼魅。 她轻轻抬手,想要折下一条槐枝,冻得泛红的手指似乎不太受她的控制,颤抖得极为厉害。 槐枝上的关节刺破了她的手指。 她眉头也没皱,只静静看着手指上的血滴在地上,比往常的血色似乎更加艳丽些,被白色的雪绒逐渐掩埋。 “江眠月。” 江眠月手一僵,没有再折那槐枝。 他站在风雪飘忽的庭院中,冷眼看着她。 “祁大人。”江眠月淡淡说,“槐树长得真好。” “回去。”祁云峥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伸出手,将她的手捉紧,拽着她回屋。 江眠月脚步踉跄,在雪地里有些跟不上他,他便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她轻飘飘的,比之前更瘦了。 风刮在她的脸上,像是刀刃一般冰凉得疼,她不知不觉落下泪来,看着祁云峥比冰雪还要凉的侧脸,哀求道,“祁大人……放了我吧。” “答应你将树种在庭院里,不是让你伤春悲秋的。”祁云峥将她裹在怀中,“砰”地一声关上了厢房门。 “你若再哭,我便砍了那棵树。” 画面一转,祁云峥将她的双手摁在头顶,他手指关节处的红痣随着他的手缓缓挪动,在她身上游移不定,掀起她的点点战栗。 他从不顾及她的想法,动作永远在她即将难以承受的力道之上。 江眠月哭得抽噎,却无力抵抗,只能伸手抵着他的胸膛。 祁云峥看着她抗拒的模样,低头,狠狠咬住她的耳垂,听着她的呜咽声,他带着威胁之意,缓缓开口道。 “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啊——!” 江眠月尖叫着醒来,一脸见鬼似的惊慌失措。 这都是什么! 梦见上辈子就算了,这都是什么! 尹楚楚正在梳头,被吓得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跟傻了似的看着江眠月。 还在梦里的兰钰也被吓得猛地坐起身来,大喊,“怎么了!宫里走火了!” 江眠月不住的喘息,心跳如擂鼓,一脸恍惚地看着尹楚楚。 半晌后。 “我不想做斋长了。”江眠月喃喃道,自从来了国子监,日日见他,梦魇就没停过。 光是梦魇便罢了,今日这是什么? 兰钰刚刚失言,正捂着嘴后怕,听到江眠月这一句,不由得开口道,“可是你之前就说过不想做,还是让你当了呀。” “我想再试试。”江眠月喘着气咬牙道,“忍不下去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尹楚楚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缓缓从地上捡起木梳,道,“你还是去医舍找大夫瞧瞧吧,每日清晨都从梦魇中醒过来,你受得了,我们可受不了。“ 她说话语气不佳,江眠月兀自换衣裳发着呆,兰钰小心的看了江眠月一眼,像是担心她会在意这话,赶紧轻声安慰道,“我还行,我睡得香。” 江眠月一愣,看向小心翼翼说话的兰钰,心中浮起暖意。 这么可爱的性子,能在宫中活到现在,也算是不容易。 “不过,楚楚说的对,你每日这样梦魇,自己也难受的紧,不如去看看大夫,吃些药调养调养,说不定会好些。”兰钰说。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同时间门,她无意看到镜子里的尹楚楚,她正在对镜梳头,可是在那镜中的女孩,却在悄悄看着江眠月。 二人目光在镜中对视,尹楚楚不自在的扭过头,却不慎扯着了自己的头发。 “嘶……” “我今日就去医舍看看,谢谢你,楚楚。”江眠月朝着镜子里的姑娘浅浅笑了笑。 尹楚楚正在束发,听到“楚楚”这个叫法,手指一颤,头发哗啦全松了,遮住了她通红的耳垂。 “你,你谢什么谢,我话语间门明明说得那么……难听。”尹楚楚声音越来越小,为避免尴尬,她又重新开始束发,手指几乎要在脑袋上打结。 “还好有你们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江眠月起床换好衣裳,面色好看不少,眼中的惊慌之色也慢慢消散。 兰钰难得早起一次,她早已没了睡意,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江眠月笑道,“对了,我小字玉儿,你们日后叫我玉儿吧,叫兰钰太生分了。” “叫我眠眠吧。”江眠月说。 然后二人一道看向尹楚楚。 尹楚楚正在系绸带,手指一僵,头发再次散了下来。 她又有些羞涩又有些恼怒,无奈道,“你们不都叫过了吗!楚楚就楚楚吧。” 江眠月和兰钰都低头笑了起来。 天色刚亮,出了勤耘斋,广阔天地间门满是白雾,地上的草叶上也沾染了露水,湿漉漉的,在晨光下异常清新可爱。 今日早晨依旧不用去敬一亭,三人结伴用完早饭后,尹楚楚率先去了自己所在的崇志堂,江眠月却在分岔路口站定,看向敬一亭的方向。 “你还是要去吗?”兰钰看出她的犹豫,“眠眠,你为什么这么不想做斋长?斋长的好处可不少,即便是卒业后,斋长的身份,也能有不少优待。” “我再想想。”江眠月微微蹙眉,“你先去学堂吧。” “好吧。”兰钰担忧地看了看她,转身离开。 要继续做斋长吗?还是再试一试? 江眠月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踱步,那露水很快便打湿了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只皱眉沉思。 斋长的辛苦,她倒是不怕,问题在于祁云峥身上。 她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提防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江眠月觉得祁云峥似乎总是有些故意针对她,不管是刚刚入学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可以忽略了第二次考验直接入学,还是司业大人亲自上门。 据她所知,只有祭酒大人有这么大的权力,而且第一次考到的成绩,全由祁云峥做主。 她虽然对自己的文章有自信,但却也有些自知之明,虽然好,却也没有好到令祁云峥这样的状元郎如此另眼相待的地步。 可他若是有上辈子的记忆,再看他这样的行为,便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后来的露台上点名,他仿佛有意无意的,名正言顺的,让她成为人群中特殊的那一个。 江眠月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便心中不安,不由得皱眉思忖,来回踱步。 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他是在演戏吗? 若他真记得一切,她不可能再继续做这个斋长,更不可能继续靠近他。 可是……可是他的一言一行,着实就是国子监祭酒,与当年首辅大人时的他,大相径庭。 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个程度吗?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试探出他的虚实? 江眠月想了许久,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她只好事先准备一幅说辞,打算先不做这斋长,再做进一步打算。 她快步去往敬一亭,可到了那熟悉的厢房门前,江眠月却吃了个闭门羹。 那门牢牢紧闭,外头上了锁,冰凉的露水凝结在那门锁之上,湿漉漉的,触之冰凉。 江眠月看了看敬一亭里头,似乎也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个活人。 他人呢? 一般这个时候,他不是早就到了吗? “江监生?” 江眠月回头一看,却见司业大人双手互相揣在衣袖里,看着她,眼中露出疑惑,“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司业大人。”江眠月立刻附身行礼,然后道,“我想找祭酒大人。” “那你来的不巧。”司业大人笑着说,“祭酒大人今日进宫面圣,恐怕要日落后才能回来,你若是不着急,便先回去听课,待晚上课业结束,再来敬一亭。” 也只能如此了。 江眠月本想速战速决,如此一来,她只得作罢,先回去上课。 阳光刺破浓雾,碧空如洗,京城的房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 宫中大道宽阔,气势恢宏。祁云峥一袭绯红官服,衣袂翻飞。那刺目的一抹绯红色极为灼人,明明官服制式统一,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总是更为惹人瞩目。 他看似气定神闲,气度非凡,可长腿迈开,步伐却不慢,很快便来到金銮殿旁的御书房门前。 “祭酒大人,您请稍后,待奴才进去通传一声。”门外的大太监王仲林朝着祁云峥颔首,面带笑意,“皇上近日正念叨您呢。” “劳烦公公。”祁云峥垂眸颔首。 不过一会儿,御书房门大开,祁云峥跨门而入,刚进门,便听闻皇上的感慨声。 “祁云峥,祁恕之!可算是来看朕了。”皇上缓缓从御座上起身,面容中带着笑意,看向祁云峥,“怎么,入了国子监,竟如此繁忙。” “皇上万岁。”祁云峥朝皇上行礼。 皇上笑着走下御座,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 “朕看了你弹劾和乐公主的奏疏,可真是……半句不带脏字,但是满篇皆是骂声,朕看得心情大悦,若不是顾及和乐的面子,朕真想嘉奖于你。”皇上笑着拍了拍祁云峥的肩膀,龙颜大悦。“你知道,我这宝贝女儿,朕都不敢开口说她半句。” 皇上年过半百,精神头还是不错,笑起来声音洪亮,衬得祁云峥在一旁倒是严肃谨慎,仿佛比皇上还要沉稳些。 “皇上说笑。”祁云峥语气淡淡。 皇上看似宽厚,龙颜大悦,可既说了“不敢开口说她半句”这等定论…… 祁云峥眼眸沉沉,心知此事大抵如他所料,不能两全。 “和乐公主之事,臣只是据实所诉,请皇上定夺。” “祁恕之。”皇上笑意仍挂在脸上,却是话题一转,“齐首辅已是耄耋之年,前几日与朕求得告老还乡。” 祁云峥沉眸不语。 皇上缓缓瞥了他一眼,回身坐上御座。 “首辅之位,朕给你留着。”皇上看着他的脸,缓缓一笑,“到那时,和乐公主若有冒犯,便是大罪,你自去护着国子监去,朕也不会管。” “恕之不敢。” 皇上眼眸深深看着他,“恕之为何不肯坐这首辅的位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上位,你却甘愿去那国子监呆着,知道的说朕派你去历练,不知道的都以为朕不识英才。” “皇上恕罪。”祁云峥睫毛微动,缓缓抬眸,正色应道,“恕之还需磨练。” “多久?”皇上眯眼看着他。 “两年。” “太久。”皇上道。 祁云峥沉默不语。 “但朕可以答应你。”皇上淡淡一笑,“而且,今年给国子监的款项,加倍,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干。” 祁云峥眉头微蹙。 “只是公主之事,传出去到底有损皇家颜面……”皇上暗示道。 “臣,明白。”祁云峥道。 “恕之,和乐公主之事,便到此为止,这次的事情,日后绝不会再发生。”皇上眸光定定看着他,作最后的安抚。 “是。“ “前阵子你有奏疏上说,国子监监生身体瘦弱的问题。”皇上立刻转了话题,不再提和乐公主一事,“朕看了你的革新案,不错,便按照恕之的办法行事,不过光在伙食、药材和习武方面下功夫,朕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皇上摸了摸下巴,“不如,办几次长跑赛之类的活动,活跃活跃国子监那死读书的气氛。” “……” “年轻人,死气沉沉的倒也极没意思。”皇上笑道。 “是。”祁云峥冷着脸应声。 “静安她……”皇上忽然开口问。 “静安公主一切安好。”祁云峥道。 “也好,不必太过照顾,多加磨练她那软糯的性子。”皇上道。 “是。” 话到如此,便也没什么可说的,祁云峥又报了些常规事项,说完之后,便告退离开。 他的身影刚御书房,御座侧面的龙凤屏风之后,便有一锦衣华服的女子走了出来,抱住了皇上的胳膊。 “父皇,您不是说这回不能护着我吗?”和乐笑得灿烂,倚在皇上身边,“您口是心非。” “和乐啊和乐。”祁云峥走后,皇上顿时变了脸,骂道,“你去国子监瞎闹什么?” “儿臣没有瞎闹,儿臣也是为了父皇的寿辰做准备呀,顺便去看看三妹,她隐姓埋名去国子监念书,着实辛苦。” “日后少去。”皇上沉沉道,“祁云峥此次算是留有余地,不然按照他的行事,如今早已是满城风雨,他若是联合百官上书,朕骑虎难下,保你也保不住。” “父皇顾及那祁云峥作甚!”和乐不满道,“不过是个从三品祭酒罢了,他若是这般一呼百应,便不该留他在朝中,待日后位高权重,岂不是功高震主!” “说得轻巧,如今百废待兴,朝中无人,朕都快累死了,你倒是给朕找出几个能人试试?”皇上反问。 “那国子监不一堆……”和乐说到此,像是想明白什么,忽然说不下去了。 “你知道就好!”皇上没好气道,“此事你有错在先,玩闹可以,别糟蹋了朕的好苗子。” “罚十天的禁闭。” “父皇!” …… 国子监的大槐树下,司业大人与张怀宁博士正坐在石凳上,一人手持黑子,一人手持白子。 秋风吹拂,二人静静看着棋盘,手指微动。 槐树叶落在棋盘上,司业大人的手轻轻伸过去,捻起那片树叶,可一不小心,小拇指却碰到了张怀宁博士的白子。 “欸!你这个鬼灵精,怎么动我的棋子。”张怀宁博士气怒不已,“快还原。” “啧,你别一惊一乍的行不行。”司业大人用手轻轻拨了拨那个白子。 “不是这儿,刚刚这个白子明明在此处。” “我记得就是这里,你别动,诶诶诶诶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皮,张博士啊……“ “你还说我,你这个老东西……”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谁也不肯低头。 “司业大人。”忽然,一旁传来一个温和地声音。 “哟,祭酒大人回来了。”司业大人立刻起身上前,张博士也立刻与他颔首。 司业大人一看祁云峥此时的模样,只见他一幅高森莫测的模样,一时间门猜不透他的心情,不禁问道,“怎么,皇上不给银两吗?” “给了双倍。”祁云峥语气平静。 “双倍!”司业大人惊愕地看着祁云峥,脸上的笑意都隐藏不住,“双倍!皇上此次真是大方极了!还得是祭酒您亲自出马,若是往年,别说双倍了,就是连原本要给的也没有啊!学生的膏火银子都发不出来,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的。” 祁云峥看着司业大人惊喜的面容,淡淡一笑,转身去往敬一亭。 司业大人扔了手上的棋子,丢下张博士一人,跟上了祁云峥的脚步。 “那祭酒大人,和乐公主的事情呢?”司业大人忍不住问。 “配合她。”祁云峥道。 “啊?”司业大人倒是没想到这件事情却是另外一个结果,“祭酒大人,您不是说您会处理……” “没有此事,司业大人觉得,皇上会给国子监双倍银两?”祁云峥勾起唇角,“和乐公主,雪中送炭。” 司业大人看着祁云峥的笑,顿觉毛骨悚然。 原来他的目的在此? “她踏入国子监的门,便已经输了。”祁云峥侧眸看向司业,“寿宁节我等本就要献礼,如今不用费功夫,让她去操心。” “……”司业大人瞠目结舌。 是啊,和乐公主操心献礼之事,用的是国子监的人,无论献礼好坏,最后可能都讨不到好处。 毕竟她有错在先,国子监众监生又是“受害者”,祁云峥掌握着话语权,看似被动,实则主动…… 等和乐公主反应过来,恐怕要气死。 祁云峥进了敬一亭,低头整理桌上批阅过的题纸,却忽然听司业大人说,“对了,祭酒大人。” 司业大人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道,“今日清晨,那位江监生来找您,说是有话要说。” “哦?”祁云峥手指一顿,眉眼微动,“她有何事?” “似乎并不着急,我让她晚上再来。”司业大人道。 …… 傍晚,江眠月独自一人前往医舍。 一路上,她垂头丧气,心事重重。 她还是没想到如何试探祁云峥,直接问是不可能的,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知不觉的显露出来? 若他真的没有记忆,即便是继续做斋长,她也可以放心一些。 药舍是一座单独的小院,就位于几个学堂的附近,十分方便监生们出入。 江眠月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来到门口,敲了敲门,问,“有人吗?” “在呢。”里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江眠月推门而入,却见一个长相爽朗的女人坐在院子里,正在收拾院子里的药草,她看似三十岁的年纪,头发微乱,目光柔和,笑道,“小姑娘,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请问,如何称呼您?”江眠月朝她行了个礼。 “叫我刘大夫便是,医舍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王大夫,是男子,我二人平日里都在此值守。”刘大夫笑道,“我看你面红目赤,似有心焦火旺之症,夜晚是否盗汗虚乏,多有梦魇?” “正是!”江眠月觉得自己可算是找对人了,急切问道,“可以调理吗?梦魇着实难受。” “当然。”刘大夫笑着伸手,为她把脉后,抓了几服药过来,递给她,“一日三副,吃五日便是。” “多谢刘大夫。”江眠月感激不已。 “放松些,切勿思虑过多。”刘大夫笑了笑,“监生刚到此,难免紧张,身体为重,学业慢慢来便是,不要着急。” “您说的是。”江眠月缓缓叹了口气。 她这几日确实着急上火,做什么都是火急火燎的,凡事脑子就没消停过,即便是夜晚梦里,也不得消停。 “这些你拿去。”刘大夫多给了她一个纸袋,江眠月打开一看,竟是几个红彤彤的柿子。 “这是……”江眠月一愣。 “秋日里干燥,少吃一些,对身体不错。我这儿的太多,再放就要坏了,你拿去分给小姐妹们吃吧。”刘大夫笑道。 “多谢刘大夫!”江眠月脑子里仿佛有一股火烧了起来,她抱着药,与刘大夫告辞后,转身就跑。 有办法了!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刘大夫这次解决了她的大麻烦。 江眠月托尹楚楚将自己的药先带回勤耘斋,自己则抱着柿子去了敬一亭。 柿子的清香气时不时的飘进她的鼻尖,她一面往敬一亭快步走去,一面想起上辈子的事情。 那还是自己被锁在庭院中的第一年,也是个秋日。 当时天干物燥,丹朱从外头买了雪梨和柿子,然后将雪梨炖了,柿子则摆在屋子里。 江眠月喜欢吃甜的,对柿子情有独钟,偶尔便拿一个剥了吃,吃得嘴角都是柿子的汁水。 正巧,祁云峥便是在此时到了。 江眠月急忙用手帕擦拭嘴角,却被他擒住了手腕。 他眼眸深邃,俯视她的眉眼,低头俯身,咬住了她的唇,温热席卷她的唇齿之间门,风卷残雪,几乎将她整个吞噬殆尽。 可变故便是自此而生。 不过半个时辰以后,祁云峥手臂上便冒出了红疹,似乎极为难受,当晚他便离开了小院,直到三日后才恢复如常。 从那之后,祁云峥再不碰柿子,江眠月那处,也再也没有柿子这种秋日里清甜降热的果子。 若按照时间门推算,如今的祁云峥,应当并不知道自己吃柿子会起红疹。 江眠月抱着怀中的柿子,深吸一口气,敲了敲敬一亭的门。 “进。” 江眠月小心翼翼的抱着柿子走了进去。 祁云峥正在看书,他甚至并未抬头,只缓缓道,“何事。” “祭酒大人。”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中紧张不已。 他会吃吗? 若真吃了,吃多了不会出事吧? 江眠月还记得当时他便只是……通过自己吃到了一些,便有了极大的反应,她从未见过他那副模样,极能忍耐的一个人,喘息不止,眉头蹙起,似乎非常难受。 江眠月低头看着柿子,有些犹豫。 要这么做吗?他若真吃了,会死吧? 他若真死了…… 不行,若是他准备吃,自己便上前夺下来,反正只是借助柿子试探一下罢了。 祁云峥若是有记忆,应当是不会碰这个东西的。 祁云峥眼眸余光,便看着她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似乎犹豫什么。 江眠月心中没底,有些忐忑道,“昨日学生回去细细想了一夜,祭酒大人事务如此繁忙,还帮助学生温习工课,着实令学生受益良多,学生心中十分感激,看天气干燥……这里是一些降火的清甜果子,不成敬意。” 祁云峥未抬眸,面色平静,“不必多礼,学会了便是好事,回去自学了吗?” “学了。”江眠月老老实实道。 “嗯。”祁云峥继续看书。 “祭酒大人。”江眠月见铺垫得差不多了,从纸袋中拿出一个柿子来,放在他的面前,“祭酒大人尝一个吧,这个柿子真的很甜。” 祁云峥听到“柿子”两个字,手指微微一顿,目光便落在那橙红色、圆滚滚的柿子身上。 他放下手中的书,看向江眠月,目光略显平静,可平静之下却隐隐可见暗潮。 江眠月顿时紧张起来,她眼眸不自然的眨了眨,露出一双期盼的眼神。 那眼神灿若星子,惹人怜爱。 “这是学生……一片心意。”她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那小小的柿子长的极好,已经熟透了。 圆溜溜的巴掌大一小个,黄澄澄得近乎红色,上头盖着一片四角的柿叶,叶片还泛着绿,看起来饱满可爱,让人口舌生津,轻易便能想象出那小东西的清甜。 祁云峥的手指轻轻触及薄薄的柿子皮,软糯饱满的小柿子一骨碌便滚进了他的手掌心。 江眠月的一颗心几乎要提了起来,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仿佛马上就要蹦出自己的喉咙。 “一片心意?”祁云峥浅浅一笑,静静看着她,“什么心意。” “学生……之前确实未弄懂九章算术当天所学,多亏了祭酒大人耗费时间帮助学生,才得以掌握。”江眠月硬着头皮说,“学生这儿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报答祭酒大人,只能用些小甜果子凑数,祭酒大人若是嫌弃……” “不嫌弃,只是没尝过。”祁云峥面色温和,手指轻轻把玩着那小小的柿子。 那柿子在他的掌心里看起来仿佛小了一圈,显得极为可爱,一幅任人摆布的模样。 可这貌不惊人的小柿子,却能轻易让他倒下。 祁云峥把玩着手中的柿子,似乎并不排斥,他看了一眼江眠月手中的纸包,“放着吧。” “啊……是。”江眠月一愣,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纸包里剩下的柿子。 她倒是从未想过,要把这些全部给他。 毕竟以他的体质,别说是吃一袋,就算是吃一口…… 祁云峥看了她手上的袋子一眼,淡笑一声,“怎么,不舍得?” “不,不是……”江眠月将那袋柿子放在他的面前,“柿子吃多了涩嘴,您……一次不要吃太多。” “嗯。”祁云峥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话,见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抬眸看了她一眼,“江监生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江眠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祁云峥的表现已经让她有些后悔。 她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如今的祁云峥,哪里有半点是上辈子那位首辅大人的模样。 这辈子他到如今什么也没做,细细想来,倒是时常关照她。若是用过去的眼光来衡量现在的他,对面前这位国子监祭酒而言,真的公平吗? 但是事到如今,她已经做到了这个程度,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事做到底。 “学生告退。”江眠月硬着头皮离开了敬一亭。 她走出厢房门,将门带上,站在门口,看着外头清冷的月色洒在门前的莲池上,池子里的鱼儿都潜在池底,一条也看不见,便只看到风吹起莲池,波光粼粼的银色水光晃动,令人心生不安。 他会吃吗? 江眠月觉得大脑发热,手足冰凉,她回过头,便看到了祁云峥被瓷灯的光线投射到窗户上的身影。 他正低头写着什么,十分细致认真,桌边的那袋东西,他还没有碰过。 江眠月看了看脑袋上圆溜溜的大月亮,小心翼翼地蹲在了窗边,看着他的身影动作。 心中却止不住的骂自己,她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 祁云峥几乎一瞬间便发觉了外头的异样。 ——那小小的身影恐怕并未做过什么潜伏在窗外之类的事情,连离开的脚步声都没有,祁云峥便听到她靠在窗户旁的细微布料摩擦声。 祁云峥手中的笔一滞,眼眸落在桌面上的柿子上,神情变得微有些复杂。 看来,今日这柿子…… 此时,从外头的角度往里看,便能明显的看到祁云峥的动作。 他动了! 她精神一凛,见他放下了手中的笔,拿起了桌面上的小柿子,似乎在把玩赏看。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静静地盯着窗户上的影子。 那个影子先是拿着柿子把玩了一会儿,随后拿起那一整袋柿子,放在了身后的某处柜子里,便又重新坐下不动了。 不准备吃吗? 江眠月心情复杂,缓缓叹了口气,顿时想到之前他给自己的那份“司业大人送的枣酥”。 细细想来,按照他的个性,确实不会随意吃别人送的东西。 他不会拒绝自己,如同他没有拒绝司业大人送的枣酥,但是明日,这柿子便很有可能被他随手送给司业大人,或是其他博士、斋长…… 这样也好。 江眠月心中反而松了口气,他如果真吃了,明日自己便要被抓进衙门里去。 总而言之,她觉得自己这种试探的方法,就是个大大的错误。 见此状况,江眠月顿时觉得没有必要继续在这儿傻傻等着,她小心翼翼的起身,努力不发出声响,转身准备回勤耘斋,正走到莲池的档口,她鬼使神差的回头一瞧,却是变故陡生。 那个身影,似乎正将什么东西放在唇边,咬了一口。 “!”江眠月脚步一滞,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的心弦顿时绷紧,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以至于她眼睁睁看着祁云峥的身影在那瓷灯之下,再次咬了一口手中的东西。 江眠月大脑“嗡”的一声,觉得“谋害祭酒”的罪名便仿佛已经在自己的脑袋上坐实了。 “祭酒大人!”江眠月几乎想都没想,转身快步跑到厢房门外,急得门都没有敲,“砰”地一声推开门,却只见祁云峥已擦净了手,正在用帕子擦拭唇边。 江眠月看着被柿子汁水染上浅浅颜色的帕子,脚下一踉跄。 这就……一整个全吃了? 是啊,那柿子个头不大,她自己吃,也就三两口便了结了,更何况是祁云峥这样一个男子。 “江监生?”祁云峥看她闯进来,却也不恼,冠玉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何事这样匆忙?” “您,您……您可以把那些柿子还给我吗?”江眠月努力忍着后悔,喘着气说,“那些柿子……我忽然想起,还有其他的,其他的重要用处。” 祁云峥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江眠月窘迫不已,一路从脸上红到耳根,“里面其实有坏的……学生刚刚才想起来,祭酒大人,您若是吃了……要不,要不还是吐出来为妙。” “无妨。”祁云峥淡淡笑道,“没坏,味道不错。” 江眠月面色一白。 他真的吃了…… “若是有用处,便拿去吧。”祁云峥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那个纸袋子,放在桌边,示意她自己拿。 江眠月缓缓上前,磨磨蹭蹭的用双手捧过那个纸袋,眼神却一直若有似无的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自顾自翻着面前的题纸,时而批注两句。 江眠月手指捏着那纸袋子,手掌心开始冒汗。 “你今日……”祁云峥冷不丁抬眸,幽深的黑眸与她猛然对视,江眠月心中一咯噔,后退一步,心虚得不行。 “怎么回事?”祁云峥放下手中的笔,那目光陡然锋利,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有什么话,只管说。” “我……”江眠月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本就心虚的心情变得更加紧张,她恨不得现在便去医舍找那位刘大夫过来,可能刚好能赶上祁云峥发作的时间。 “我,我……”江眠月脑子里一团乱,“祭酒大人能不能……” 能不能跟她一起去医舍。 不行,这么说的话,他这么敏锐的人,若是发现自己早知道他对柿子有这不良的反应,岂不是平添疑点。 “能不能不让你继续做这个斋长?”出乎意料的是,祁云峥居然自己接过她的话茬。 江眠月一怔,惊愕的看着他……他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吗?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祁云峥声音缓缓,温润如玉,仿佛早已看出她疲于奔命,心中疲惫,一字一句,不紧不慢道,“江眠月,你可知道,作为斋长,日后会多出许多的机会,不仅是在卒业之后的选择上,还包括你进入率性堂之后外出历练的职务上,都会比其他监生更有优势。” 江眠月抱着那袋子柿子点了点头,心中可谓是乱成一团。 她现在就像是一口锅,原本要炖红烧肉,却有人在她的肉里加了木炭和大石块,然后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调料,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在干些什么。 明明是拒绝当斋长的好时机,她的脑子里却满是祁云峥不久后便要发作的红疹。 “每年夏初,皇上都要驾临国子监,临雍讲学,到时候也会单独召见各位斋长。”江眠月一听到临雍讲学,顿时心中一凛,抬头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仿佛没有看到她灼灼的目光,声音平静道,“今年夏,率性堂斋长顾惜之便是在那时被皇上一眼看中,如今不仅在国子监,在宫里也早有职务,且他的家人也得了皇上的赏赐,如今也算风光无两。” “做斋长确实很累。”祁云峥的声音仿佛一股清风,轻轻地吹拂在她的心间,安抚着她的情绪,“有舍有得,你若舍弃这个机会也可,日后便由别人来顶替你。” 不行。 她之前不知道做斋长在皇上临雍讲学的时候还有这等先机,若是早知道,即便面前这位祭酒大人有上辈子的记忆,她对当斋长这件事,也是义不容辞。 她都干了些什么! 江眠月立刻开口道,“是学生怠惰了,遇到问题只想着逃开,不敢直面。” “听闻祭酒大人的话,学生已经知错了,日后会继续做好斋长,用功读书完成学业,请祭酒大人放心。” 祁云峥收敛眼眸中的情绪,颔首道,“如此便好。” “不过这也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祁云峥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若是下次再提……” “学生不会再提。”江眠月赶紧道。 祁云峥没有再开口,敬一亭中一片安静,雅雀无声。 没有话说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知道现在到了自己告退的时间。 但是她不能走。 祁云峥会吃下那个柿子都是因为自己,若她现在走了,他一个人留在此处,若是呼吸不畅窒息而死该如何是好? 那可是一整个柿子! “天色已晚,还不回去?”祁云峥回过身,似乎准备继续看桌面上的题纸,可他的手掌却忽然撑住桌子,呼吸急促地咳了几声。 开始了! 江眠月紧张问道,“祭酒大人,您怎么了?” 祁云峥淡淡蹙眉,咳了几声,声音略有些哑,“你先回。” “不行,祭酒大人,您的脸色很难看,是哪里不舒服吗?”江眠月上前几步,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之间。 果然,沿着他的耳根往下一直到衣领边,他白皙的皮肤如今泛着红,一小片一小片的,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即将冒出来。 他微微蹙眉,似乎发现什么异样,微微掀开手臂的衣裳,又迅速放了下去。 江眠月一怔,心中掀起一股强烈的愧疚。 他放下袖子的速度极快,江眠月却看见了——他的手臂上有一大片已经开始泛红,那红如波涛办迅速掀起,看起来极为诡异,红疹如今还未发出来,但是此时看来,应当也十分麻痒难忍。 接下来,祁云峥开始大口喘着气,手掌抓着自己的衣襟,手背上青筋顿起,那副样子,就像江眠月记忆中的上辈子看到的那般,没有任何区别。 “大人!”江眠月快急疯了。 他眉头微皱,呼吸急促,哑声道,“江监生,劳烦去叫大夫。” “是,学生这就去!”江眠月惊慌地放下手中的那袋柿子,转身就跑,她动作急,柿子没有放稳,她开门飞奔出去的刹那,一袋柿子纷纷滚落,咕噜咕噜的滚到了祁云峥的身边。 祁云峥单手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眼眸却追随着她,看着她那小小的身影如一阵风一般的飞奔远去,缓缓垂眸,却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已经近乎窒息,却依旧持续哑声低笑,手臂上的红色愈发严重,他仿佛浑然不觉,只眼眸中星星点点的,晕染了笑意。 满眼都是她慌乱跑出去的模样。 …… 清晨,江眠月顶着一双黑眼圈浑浑噩噩醒来。 今日她倒是没有梦见上辈子的事情,却依旧梦见了祁云峥。 梦里,祁云峥穿着祭酒的官袍反反复复的窒息而死,她疲于奔命的替他找大夫,却一次又一次的错过救他的时间。 “好累……”江眠月浑身酸痛。 “好困……”兰钰也起来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江眠月,“眠眠,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晚?” 江眠月僵硬着扭过脖子看了兰钰一眼,“尹楚楚呢?” “走了吧。”兰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储满了泪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 “唉。”江眠月揉了揉酸痛的腿,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昨天一顿疯跑,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找到刘大夫之后又一直催她快一点,终于赶在祁云峥昏迷之前领着刘大夫过去。 好在她事先告诉刘大夫祁云峥犯病的原因,刘大夫做了准备,才算是把祁云峥从窒息中平安救回来。 祁云峥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让刘大夫不要将柿子的事告诉旁人。 刘大夫看着那些柿子,又看了一眼江眠月,眼神十分复杂。 “玉儿,我是不是自作聪明。”江眠月一想到祁云峥,便觉得心情复杂。 “嗯?你本来就很聪明呀。”兰钰看了她一眼,“我昨晚睡前都没见你回来,尹楚楚说你每天晚上偷偷在外面看书,是真的吗?” “……”江眠月无奈笑了笑,“我倒是想。” 她昨晚一直等到祁云峥能走动才和刘大夫一道离开,出了敬一亭,又是子时了。 “我似乎每天都很忙,却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江眠月看向兰钰,“什么时候能好好睡一觉该有多好。” “明日便是本月十五。”兰钰说,“你若是累,可以休假回家一日再来。” “十五……休假。”江眠月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终于可以回家了! “但是要出国子监,须得经祭酒大人本人允许,今日恐怕有不少人要找你。”兰钰眨了眨眼睛,“眠眠,你今日早晨不用去敬一亭吗?” “应该要去的。”江眠月喃喃道,“但是祭酒大人……可能不方便。” 兰钰疑惑看着她。 不出江眠月所料,她正准备去敬一亭那边看看,却见尹楚楚和袁付伟从敬一亭的方向过来。 “怎么了?”江眠月明知故问。 “祭酒大人病了,让我们今日明日都不必去禀报,将一切都记好了,等到祭酒大人恢复再说。”尹楚楚有些不解,“明日便是第一次休假,祭酒大人这时候病了,是不是不能批准监生们出国子监?” “怎么会……”江眠月有些慌了,“病了归病了,批假还是可以的吧。” “司业大人说,祭酒大人晕倒了,卧病在床,无法起身。”袁付伟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祭酒大人昨日还是好好的,一夜过去,怎么就病了呢。” 江眠月想到了自己送去的“夺命柿”,顿时心虚不已。 上辈子只吃了那么一点,就有那么大反应,这辈子他吃了一整个,果然对身体伤害极大。 “江监生,你也不必担心到如此,祭酒大人会好的。”袁付伟看到江眠月脸色苍白眼眸中满是慌乱,立刻开口安慰道,“大人满腹经纶,惊才绝艳,虽说天妒英才,但咱们祭酒大人一看便是福大命大,一定会度过难关。” “……”江眠月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若是祭酒大人知道江监生如此担忧他的身体,一定会很欣慰的。”袁付伟说。 “呵呵……“江眠月尴尬的笑了笑。 她这算是什么?挖了个洞,结果把自己给坑了个结结实实。 当天,广业堂不少监生都来找江眠月,请她帮忙跟祭酒大人申请出国子监的事宜,江眠月硬着头皮收集了所有人出国子监的事由及名单。 下午的课业结束后,她立刻往敬一亭而去,却只见到了一脸愁容的司业大人。 “不行,祭酒大人仍旧在昏迷之中,他说了,他醒来之前,一切都不允许,更不允许有一个监生出国子监。”司业大人对斋长们说:”请各位斋长们回去以后,好生与各堂监生们解释清楚,我们也会在国子监门外的通告中告诉外界这个消息,等到下个月初一,各位在出去不迟。” “这都是为了大家的安全与国子监的秩序。”司业大人苦口婆心道,“劳烦各位斋长了。” “多谢祭酒大人。”各位斋长手中都拿着长长的名册,听闻这个消息,也都只能作罢,拿着名册往回走。 江眠月无奈,只得跟着诸位斋长一道离开。 “祭酒大人真是辛苦了,平日看不出来,国子监有条不紊丝毫不乱,都是因为他镇着。”诚心堂的斋长之前在大课值守的时候便见过,名为陶冲,他不由得感叹道,“其实监生出国子监,司业大人不是不能签字,而是不敢签,他若签了字,出了事情便只有他负责。” “少说两句。”顾惜之瞪了陶冲一眼,“岂能随意议论司业大人与祭酒之事。” “我也就随口一说。”陶冲叹了口气,“祭酒大人病的真不是时候,据说公主又发难了,要我们被选中的监生们尽快去她那儿,如今祭酒大人病了,谁能护着我们。” 顾惜之闻言,像是被戳中了死穴,无话可说。 几个人纷纷叹气,江眠月却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的愧疚已经快要积累到姐姐,恨不得立刻去主动请罪。 “楚楚,我有些事。”江眠月对尹楚楚轻声说,“你先回去?” 尹楚楚用略微怪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知道她又误解自己了,“我不是去偷偷看书,真有事。” 尹楚楚闻言,脸微微一红,“我,我又没说你去偷偷看书……” “我走了。”江眠月与各位斋长行了个礼,转头便往敬一亭跑去。 司业大人果然还在敬一亭,他今日的任务便是在此帮祁云峥挡事,如今看天色不早,他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司业大人。”江眠月小跑过去,在他面前行了个大礼,“司业大人,学生有一事相求。” “江监生啊,有何事?”司业大人看到是她,目光慈祥柔和,带着几分笑意。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紧张道,“我想去看看祭酒大人。” “见到他,想要如何?”司业大人问,“替本堂学生递申请?” “我……我想跟他道歉。”江眠月低声说。 “哈哈……”司业大人摸着胡子笑了出来,“果然如祭酒大人所料,你这孩子啊,心善的很。” “来吧,我便是在这儿等你呢。”他缓缓起身往外走,“跟上吧。” 江眠月心中一怔。 不由得问道,“祭酒大人……他是如何说的?” “你自己去问他吧。”司业大人一面走,一面缓缓道,“你的文章好,是未雕琢的白玉,祭酒大人是惜才之人,对你算是另眼相待,你应该也能感觉到。” 江眠月低头不语。 “上一个被他如此相待的,是顾惜之,如今他前途正好,成为朝廷栋梁指日可待。”司业大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江监生,不要辜负祭酒大人对你的期待。” 江眠月心头一热,想到自己昨日的想法,觉得自己着实是太过狭隘。 他明明就是正常对待监生的态度,还特意辅导自己工课,自己却总是因为上辈子的事情胡思乱想,如今想来,真是难堪。 一路上江眠月都在扪心自问,仔细的回想之前的事情,猛然发觉很多细节,都是由于过去的梦境,让她将现在的祭酒大人与过去的首辅大人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联系。 如今的祭酒大人,到底是国子监的主事,对她一个监生,又能有什么想法。 江眠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着司业大人走过男舍,进入男舍与女舍中间的那块地方,一直往前走,来到了夙兴斋的门前。 江眠月愣住了,这里竟是祁云峥住的地方。 “到了,你到底是女监生,我与你一块进去。”司业大人道。 “谢谢司业大人。”江眠月立刻道谢,进了夙兴斋之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院中的那棵槐树上。 “是不是觉得奇怪?”司业大人笑了笑,“这槐树本就在此扎根,原本已经枯死了,这几年,博士助教日益多了起来,宅院不够分,便将此处也圈了起来,岂料,去年这棵树忽然发了新芽,渐渐活了过来。” 司业大人与她解释,“我已与许多人说过此事,由此可见祭酒大人高尚人品。因这槐树,枯木发新芽,寓意不错,拔了怕晦气,可终究是在宅院中,又是晦气……是以,其他人都不愿住这间,祭酒大人便主动住下了。” 江眠月频频点头。 二人进了内院,里头居然空无一人,厢房里黑暗一片,连灯都没有点。 司业大人上前,敲了敲房门。 “祭酒大人,可醒了?”司业大人轻声问。 “嗯。”里头传来哑声。 江眠月呼吸一滞,死死捏住了自己的虎口,紧张不已。 “江监生来了。”司业大人道,“可方便?” 里头沉默了许久。 “进。” 司业大人与她示意,然后推开了厢房门。 黑暗中,隐隐有光。 江眠月踏入房中,与他目光对视。 他虚弱的靠在床边,长发如墨,倾泻而下,身着白衣,白衣外头披着玉色外衫,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而透明,唇色却异样的殷红,如他手指关节的那颗痣一般,有种诡异的艳丽感。 江眠月脸莫名其妙轰得烧了起来,立刻垂下头,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祭酒大人怎么连油灯都不点。”司业大人看了看昏暗的厢房,微微蹙眉,“居然无人照料?您一个人能行吗?” “无妨。”祁云峥的声音与平日比起来有些微哑,像是睡了太久,又像是受昨日的影响还未恢复,他单手掩着口鼻轻轻地咳了两声,声音中带着几分虚弱,“进来吧。” 司业大人便跨入房间,示意江眠月也跟进来。 江眠月硬着头皮跟在了后头。 若不是有司业大人在,看到祁云峥这副模样的第一眼,她恐怕会扭头就跑。 “快把门关上。”司业大人吩咐江眠月,“别给屋里窜了凉风。” 江眠月立刻应声关门,那门一关,厢房中陡然一黑,原本外头就已经是傍晚,房间里光线也十分昏暗,如今关上了厢房门,屋子里头便恍如黑夜。 视线不清的时候,其他五感往往会变得异常敏锐,江眠月鼻尖嗅到他房中的味道,除了一股淡淡的药味之外,其余便是往常隐隐约约在他身上闻到的那股淡淡的墨香之气。 忽然,有火折子的声音传来,黑暗中忽然冒出一个明亮的光源。 江眠月下意识的往光源那边看去—— 祁云峥的侧脸被火折子的火光猛地照亮,他睫毛极长,在冠玉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 随后,他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便用那火折子慢条斯理地点燃了手中的油灯。 他放下火折子,持灯而来,手中的火光微微摇曳。 而他此时一身的白,黑发如瀑一般披在身后,胸前还垂坠着一缕,缓缓走来的时候,面色淡漠平静,便如同那诗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玉色衣袂飘忽,如梦似幻。 不只是江眠月,一旁的司业大人也看得呆了。 “坐。”祁云峥再次开口,声音微有些虚弱,“就不泡茶了。” “岂敢岂敢。”司业大人赶紧说,“您还在病中,赶紧歇着,国子监还靠您撑着呢,千万要养好了身子,我也是听从您的吩咐,才将这位江监生带来,若非如此,怎敢轻易打扰。” 祁云峥重新在床边坐下,并不如往常那般挺直背脊肃然正坐,而是微有些慵懒的,带着几分倦意地斜倚在床边,手撑在一旁的小几上,宽大的袖口缓缓滑落,露出他的瘦而有力的手腕。 手腕后头的皮肤上,一片红疹子若隐若现。 司业大人见状,看了江眠月一眼,缓缓叹了口气,“江监生,你有话便说,我去外头等着。” “啊……”江眠月顿时愣住了,不是说她是女监生不方便吗?不是要陪着她一起吗? 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一看便是祭酒大人卧房的厢房之中,真的合适吗? 仿佛看出她的犹豫与不安,司业大人笑了笑,安慰道。 “别怕,祭酒大人又不会怪你。” 司业大人看向祁云峥,仿佛对他有十二分的信任,“别说太久,祁大人,身子要紧。” 说完之后,司业大人便离开了厢房,并关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啪嗒”一声响起,江眠月顿时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这司业大人怎么回事?难道又是自己想的太多了吗?虽然自己是学生,但终究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面前的祭酒还作如此……闲散打扮,着实是令人难以应对。 “只能穿宽松的衣裳,见谅。”祁云峥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缓缓解释道,“起了些疹子,近日出不了门,也无法去敬一亭。” 江眠月顿时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些在他身上的红疹子。 这疹子不止长在一处,他身上的其他地方,恐怕也犯了……该有多难受啊。 “祭酒大人。”江眠月垂着头说,“我今日来……” “猜到你要来,是以提前关照过司业大人。”祁云峥打断她的话,似乎并没有半点生气恼怒的意思,唇边反而擒着淡淡的笑,“不必道歉,但是你的想法,我都明白。” 江眠月看着他平静的面容,有些微怔。 “今日我闲散装扮,便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与你直说几句话。”祁云峥缓缓道,“柿子这件事,只是碰巧罢了……碰巧我从小并未吃过,碰巧秋日正是柿子成熟时,碰巧那刘大夫给了你一些,碰巧那日留你做九章算术,碰巧你心存感激。” “难道江监生还能故意害我不成?”祁云峥眼中噙着笑,默默注视她的眼睛。 江眠月眼眸微微躲闪,手指头卷曲成拳,掌心冒出了汗。 她……还真是故意害他没错。 “所以此时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明日十五,恐怕会耽误监生们出国子监的事宜,你们便在国子监中休息,待下个月再出去探亲。”祁云峥语气悠缓,轻轻咳了两声,“回去多看看九章算术,下次我还要考你。”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垂着脑袋说。 祁云峥声音沉沉,带着一股暗哑,“不是你的错,此事到此为止。” 江眠月听到这里,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他若是态度差一些,她还有理由给自己找些借口,可事到如今,他这般温和,更让她心中难受。 无用的道德感折磨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大错特错。 “昨日听刘大夫说,你总是梦魇。”祁云峥看着她,眼中带着淡淡的关切,“你年纪轻轻,何苦思虑过重,九章算术稍稍落后一些,也只是一本书罢了,大不了花成倍的时间去钻研,切莫着急焦虑,耗费身心。” 江眠月站起身,朝着祁云峥行了个大礼,声音微颤,“谢谢祭酒大人教诲。” “行了。”祁云峥轻轻咳了声,“回去歇着吧。” “是,祭酒大人。” 说完这些,江眠月又朝着祭酒大人行了个礼,推门而出,外头的司业大人见状,进门与祁云峥说了会儿话。 江眠月站在外头,只觉得凉风嗖嗖,身上有些发冷。 她听到房间里传出声音。 “……无人照顾怎么行呢,祭酒大人您一定要保重。” “不需要。“ “您独自一人……” “不习惯有外人触碰……” 最后还是司业大人无奈的走了出来,帮祁云峥关好了厢房门。 “唉,拗不过他。”司业大人看了一眼江眠月,“好受点了吗,姑娘。”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仔细想来,此事还是有好处的。 最大的好处便是,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她日后似乎不用再顾虑太多,这么一来,祭酒便只是祭酒,她便是她,以后好好做好分内的事情便是了。 江眠月的心中还是轻松了不少。 当晚,也许是吃了刘大夫抓的药起了作用,又也许是心中一直悬挂的大石头落了地,她总算是睡了一个好觉。 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听到耳边传来婉转好听的鸟鸣声,外头有人在读书,似乎是尹楚楚,一声声读书声脆生生的,十分好听。 江眠月睁开眼睛,正好与隔壁床上的兰钰面面相觑,她似乎也刚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两个人眼眸对视,二人都在这个瞬间清醒了过来。 “今儿放假。”兰钰一骨碌爬起来,“不能睡了!” “啊?”江眠月揉了揉眼睛,有些迷茫的看着她。 “出去玩啊!”兰钰速度极快的开始穿衣裳,“你最近太忙了,恐怕没有听说,每逢初一十五,国子监的槐林便有监生们在林子互市,交换些家乡土产和书籍,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非常有趣,我们一起去吧,好不好。” “槐林鬼市?”江眠月问。 “正是。”兰钰点了点头,“原来你听说过呀。” “听说可以淘到不错的书。”江眠月也来了兴致,“一起去看看?” “正有此意。”兰钰指了指窗外的一个正在背书的人影,“要不要叫上楚楚?” “叫上!”江眠月笑道。 于是两个人拖着一个一到去了槐林。 由于这个十五月中没人可以出得去国子监,所以槐林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热闹,林子里四处都坐着监生,有的用布在地上随意摆了个摊子,有的干脆直接将物品挂在槐树枝上,任东西晃来晃去的招人。 兰钰相当的兴奋,她已经准备好了银两,腰间的荷包里鼓鼓囊囊的,死沉。 “你这是要买多少东西回去?”尹楚楚看着兰钰腰间的荷包,有些不屑道,“小心被人拿了去。” “有备无患嘛。”兰钰眼眸亮晶晶的,“你们若是有看上的,我给你们买呀。” “才,才不用。”尹楚楚扭过头。 “你好好保管着吧。”江眠月看着也觉得不放心,“别轻易拿出来,不然原本便宜的东西,一看到你都要变贵了。” “眠眠说得对。”尹楚楚点头赞同。 “诶,那不是司业大人吗?”兰钰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司业大人正在跟监生买什么东西呢……那位监生看着好眼熟,似乎是我们堂的呀,眠眠。” “是吗?”江眠月抬头一看,却见不远处正在与司业大人笑着讨价还价的,正是广业堂的李随。 李随实在是瘦得很,如同一根麻杆似的,仿佛一直都吃不饱。 “听说李随家境不太好。”兰钰说,“我听吴为说的,他在家里确实吃不饱穿不暖,到了国子监食堂吃饭的第一日就差点泪流满面。” “是吗?”江眠月点了点头,“看来平日里要多关照些才是。” 司业大人似乎终于跟李随讨价还价结束,买到了心仪的物什,他将那长条状的东西揣进了袖子里,笑眯眯地走远了。 “我们也去看看吧。”江眠月觉得有些好奇。 李随这么穷,他能卖些什么呢? 另一边,司业大人揣着东西来到夙兴斋,喜滋滋的登门而入,敲响了厢房门。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喊道,“我搜罗来一个有趣的物件儿。” “进。”祁云峥的声音传来。 司业大人推门而入,见他似乎已恢复了许多,满屋子的药味,只是他衣着依旧松松垮垮,看着与往常气质截然不同。 “祭酒大人,您看,我刚从槐市上买来的。”司业大人神秘兮兮的拿出袖子里的那个小长条纸筒,打开展现在他的面前。 祁云峥缓缓抬眸,看到那张被撕得有些毛边的纸,睫毛一颤。 他伸手,刚要拿过来仔细瞧瞧,却被司业大人及时抢下。 “诶,祭酒大人,这可是我花银子买来的,如今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再拿走。” 司业大人腆着脸笑道。 “买来的?”祁云峥喉结动了动,眼眸间浮起一丝古怪的情绪,“从谁的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何处买来的,那自然……就不能告诉祭酒大人了。”司业大人笑得咧开了嘴,“免得您去找人家麻烦。” 祁云峥闻言,淡淡睨了他一眼,便只是轻轻这么一眼,司业大人的笑容戛然而止,背后略有几分发凉。 “就是那广业堂的监生。”司业大人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老老实实道。 “谁?”祁云峥再次问道。 “名字忘了。”司业大人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是个长的高高瘦瘦的男监生,眼睛晶亮,口才好,我砍价许久……” 祁云峥目光悠悠的看着司业大人,淡淡一笑。 司业大人看着他的笑容,却是莫名的头皮一紧,心中七上八下,“怎么了,祭酒大人?” 他心中发虚,忽然有冲动将手中这张题纸还给祁云峥,但是转念一想,他若是给了,便既花了银子,又没得到什么好处,自己钱财两空,岂不是最大的冤大头? 就不该来此炫耀…… 司业大人有几分后悔自己一时的得意忘形,生硬的转了个话题,说槐市如何热闹,说完便找个借口要离开。 “人很多?”祁云峥听到槐市,似乎忽然开始感兴趣,“都卖了些什么。” “还不是那些监生们,大抵是把手头上的东西做个置换罢了。”司业大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还有不少卖监本的,对了祭酒大人,今年的监本校勘,是不是要准备了。” “等皇上寿宁节过了再谈此事。”祁云峥眼眸沉沉,“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司业大人闻言沉默了。 不仅是他,国子监的所有人都明白,眼下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好在那位和乐公主被皇上关了十天的禁闭作为警告,不然祭酒大人恰好身体不适,国子监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槐树林中,秋风萧瑟,槐树叶簌簌飘落,树林下的监生们踩着厚而绵软的树叶,有的新生十分生涩,随意卖了个价钱便跑了,但大多数监生都在颇为熟练地讨价还价。 江眠月逛了好一会儿,也没寻到什么心仪的东西,兰钰却买了不少——某位监生家乡的红薯、某位监生母亲亲手腌的腊肉、某位监生家中新采的高山毛峰、某位监生自己做的竹叶蝴蝶,竹叶是勤耘斋门口的竹子上薅的。 “我就说勤耘斋门口的竹叶怎么越来越稀疏了。”兰钰看着自己手上的竹叶蝴蝶,笑得咧开了嘴,“但是这个做得真好。” “八十八文一个的竹叶蝴蝶。”尹楚楚几乎喘不过气来,满眼装着肉疼,“你好好玩吧。” “八十八文怎么了?”兰钰疑惑的问,“不是还挺便宜的,数字还吉利。” 江眠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玉儿,外头一碗面也才十文钱,八十八文可以好好下一顿馆子了。” 兰钰微愕,怔怔看向江眠月…… “对不起。”她嗫嚅着,“我,我不知道……” “说什么对不起呀,银子是你的,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尹楚楚看到她软糯的模样就生气,“怕什么,腰杆挺直。” 尹楚楚重重的拍了拍兰钰的腰。 兰钰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杆,面色泛红。 “这才对。”尹楚楚看到她窘迫的样子,反而笑了笑,“你总是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主呢,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我,我不是!”兰钰大声道,“我才不是什么公主!” 江眠月无奈的看着她,低头笑了起来……她这么一嚷嚷,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尹楚楚也深深地看了兰钰一眼,似乎发觉到了什么不太对劲,她看了一眼江眠月,见江眠月面容含笑,似乎知道些什么,她微微一怔,却没有开口。 三人在槐树林中左看右看,感觉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物事的时候,忽然,尹楚楚开口道,“眠眠,你看那是什么。” 江眠月还是第一次看到尹楚楚对某个东西感兴趣,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监生摆着的小摊子上放了各色的旧书,那些书都没有什么新奇的,尽是些平日里常见的书目,江眠月的手头都有,可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是角落处的一个竹简制成的东西,上头刻着各式的数字,四角有麻绳系起,看起来有些玄妙。 江眠月几乎是立刻来了兴趣,她上前几步,正欲拿起那竹简般的东西,冷不丁的,却有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两只手在那竹简的两端,近乎同时握住。 江眠月一愣,抬头一看,却见一位十七八年纪的男子,也正惊愕的看着自己。 “两位,都是好眼光。”卖东西的监生笑眯眯的看着江眠月和那男子,笑着说,“这可是好东西,名叫竹书算表,我在率性堂,已经快卒业,这?东西便留给后辈们,你们谁喜欢,便买了带走。” “竹书算表?” 一旁的尹楚楚似乎听说过这东西,惊叹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真的,这东西在算术上用起来非常方便。” 江眠月听到这话,手上不由得将那竹书攥得更紧了,有些紧张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对面的男子眉头微微一蹙,也看向江眠月。 两人双眸对视,江眠月发现此人神采峻拔,英英玉立,属于在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好相貌。 江眠月一愣,对面似乎也愣住了,两人相互对视,僵持了一会儿。 江眠月率先转向那位卖东西的监生,“多少银子?” “六两。” “六……”江眠月着实是吃了一惊,刚刚还在说兰钰的竹叶蝴蝶太贵要八十八文,如今这竹简却更加夸张,居然要六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要了。”那位拿着竹简另一端的男监生沉沉开口,“给我吧。” “等等。”江眠月有些急了,她其实很想要这个竹简,但是她接触这个新鲜物件的时间太短,一时间无法确认竹简的价值,如今见这位男监生开口便要直接买下来,顿时觉得这东西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她便皱眉问道,“这位监生,能不能……” “你要吗?”对方问。 “要。”江眠月咬牙道。 “可我也很需要。”对方面容平静,微微抬眸认真看着江眠月,“你看着面生,是新来的监生吗?” 江眠月见对方说话颇有些气度,面容平静,与她认真对视,似乎在认真想一个解决的办法,顿时也认真起来,“我是广业堂的。” “我在修道堂,比你高一阶,刚从外历练回来,过阵子需要这个竹书算表过后续的算术考核,不如我先买回去用,等日后考完了,我再卖给你。”对方说,“在广业堂说明基础不错,算术还是初阶,你拿回去恐怕也用得不多。” 江眠月见他说话诚恳,一时间有些犹豫。 可下一秒,一个声音忽然从江眠月的头顶传来,“你这人怎么如此霸道,是高一级的学堂又如何?江监生是广业堂的斋长,祭酒大人在大课上点名的监生,她需要这个破书简,你不能直接让给她吗,我来给钱!” 江眠月愣住了,转头一看,却见刘钦章皱眉从腰间掏出一个钱袋,从里头拿出了一块沉甸甸的银锭子,一看便是五十两往上。 “刘监生,你这是做什么?”江眠月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懊恼的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一旁的尹楚楚和兰钰也看呆了,刚刚江眠月与那位高一级的监生对峙的时候,这刘钦章便不声不响的靠了上来,她们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上前来看热闹的。 岂料他忽然来这么一出,仿佛在平静的湖面,忽然有人抱起一块巨石砸了进去,水花溅得人一脸。 “怎么会没有关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为人的正义,这位兄台,你恃才傲物,以大欺小,着实是不讲道理。”刘钦章那张嘴还是与以前一样,他不管是站在谁那边,说出来的都是歪理。 对方微微蹙眉,终于松开竹简,缓缓站起身,他比刘钦章要高出半个头,蹲下的时候不显,站起身来便显得他高挑俊俏,眉眼间带着几分淡淡的隐忍。 “这位兄台说话是不是太武断了一些。”对方说,“我并没有以大欺小,而是陈诉事实,若是这位监生真的很需要,我也可以让给她。” “你……”刘钦章似乎还想再继续说什么。 “刘监生!”江眠月飞快打断他的话头,“谢谢你。” 刘钦章听到这句,顿时眼眸一亮,转身看向江眠月,“不,不必客气……” “但是今日这件事,并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刘监生,我自己可以处理的,能请你……回避一下吗?”江眠月朝着旁边伸了伸手,一面示意他离开,一面脸上带笑无情道,“我还有事情要与这位兄台私下聊聊。” “这……”刘钦章那迟钝的脑袋终于明白自己此举似乎并不是真正的被江眠月感激,他有些窘迫,小声道,“我也是一片好心……” “所以还是感谢你,只是以后,请你不要这么做了,我会很困扰的。”江眠月无奈道。 “好,好吧。”刘钦章终于被劝走了。 江眠月转过身,见那位修道堂的监生正在注视着她,眼神复杂。 “实在是抱歉。”江眠月诚心诚意的跟他行了个礼,“给你添麻烦了,只是这件事您看能不能这样,既然都要用这竹简,却也不是时时都能用上,何不我们合买一个,一三五二四六分而使用,等前辈您卒业之后,我再将此物全款买下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对方看着江眠月澄澈的眸子,似乎是诚心诚意的跟他商谈。 他微微蹙眉,看了一眼摊子上的那书简,缓缓行了个礼,“修道堂斋长,裴晏卿。”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修道堂斋长?江眠月微微一愣,倒是有些意外。 国子监六堂之中,她已见过另外几堂的斋长,初级三堂中,广业堂是自己为斋长,崇志堂是尹楚楚,正义堂乃是袁付伟,他们三人已算是比较熟稔的状态。 再高一级的两堂,则分别是修道堂与诚心堂,诚心堂的斋长江眠月在上次上大课时见过,名叫陶冲,并无什么特点,不如何使人容易记住。 最高等级的率性堂斋长,便是那位声名远扬的顾惜之。 唯有修道堂的斋长,江眠月从未见过,也不怎么听闻。 “原来前辈便是修道堂斋长。”江眠月也抱拳回应,“在下广业堂斋长,江眠月。” “方才听那位监生说到。”裴晏卿声音平和,说话间带着几分客气,“听闻祭酒大人在第一次大课上便点名江监生,属实难得,后有人流传江监生考到之文章,可见江监生文采斐然,才华横溢。” “裴前辈谬赞。” “叫我裴晏卿即可。” “那你也叫我江眠月吧。” 两人静静对视。 “你们还买不买了……”那个摆摊的监生看了他们俩许久,无奈道,“会友的话能不能换个地儿,我这儿还要卖书呢。” “抱歉,多有打扰。”裴晏卿立刻从怀中拿出银两,正好是六两,“一会儿江监……眠月你再给我便是。” “得嘞。”那位卖东西的监生不等江眠月反应,立刻便抓过那六两银子,笑道,“东西拿走,你们自己去外头协商吧。” 尹楚楚与兰钰见此状况,懒得等她,便单独去其他地方再逛逛,江眠月则跟着裴晏卿来到槐林中较为宽阔的地方,慢慢商谈。 在与裴晏卿商谈的过程中,江眠月终于明白,为何身为修道堂的斋长,也难得听闻他的大名。 此人相当内敛,言语间带着自然的谦让,看着江眠月时,目光平直而有礼,没有半分冒犯与审视,江眠月惯常遇到的那些由于她是女监生而引发的好奇与打量,也完全没有。 短短的接触,让江眠月觉得此人可信,果断便将那三两银子给了裴晏卿,主动问,“单双日你看如何分配?刚刚你说需要过考核,不如就你先选择要用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再给我。” 裴晏卿听闻此话,对她的大方略有些惊讶,他深深看了眼江眠月,也不推辞,“那我便不客气了。” 最后裴晏卿选了双日,江眠月选单日,若是有急用,便直接去对方处取用。 “这三日我有急用,先放我这儿,用完了拿去给你。”裴晏卿见她如此好说话,像是放下心,“你随时可以去修道堂找我。” “好,一言为定。”江眠月笑道,“你以诚相待,我便也不跟你立字据了,都在国子监内,我们便行君子之约,如何?” 江眠月微微抬眸,眼眸中带笑,刚好有秋风吹过,周围的槐树叶子沙沙响,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掉在她的肩膀上,她浑然不觉,只眼眸亮晶晶的看着他。 裴晏卿看着她,不受控制的伸手,又微微顿了顿,指了指她的肩膀,“槐树叶。” “啊,谢谢。”江眠月摘下那片枯叶,并未扔掉,而是拿在手中把玩。 “那就行君子之约。”裴晏卿面露淡淡笑意,朝她行礼,“多谢。” 江眠月回到槐市,找到兰钰时,她又买了好几本书,抱在怀里,东西多得根本拿不下了,一旁的尹楚楚已经帮她拿了许多,红薯袋子上插着竹叶蝴蝶,一动便仿佛要展翅飞走似的,尹楚楚不停的唉声叹气,弄得兰钰窘迫又愧疚……但依旧忍不住买东西的念头。 兰钰看到江眠月,立刻求助道,“眠眠,快,要掉了要掉了。” 江眠月赶紧上前去接她怀中已经散落的书,但是还是晚了一步,那书哗啦啦掉了一地,江眠月立刻附身去捡,随手抓起一本,便看到封面上写着《书院俏佳人》。 “……”江眠月看向兰钰,兰钰慌忙整理手中凌乱的东西,假装没发现江眠月的目光。 一旁的尹楚楚又叹了口气,“若她是我女儿,我早已下手用藤条打一顿。” 江眠月沉默着,又拿起一本。 这本似乎更精彩了,《国子监风月谈》。 下一本,《多情祭酒寻欢记》。 江眠月手一抖,这本书“吧嗒”再次掉在了地上。 自己就一会儿不在,兰钰这是买了些什么…… “眠眠,快帮我捡起来,这东西被人看到不好。”兰钰憋不住了,赶紧小声道,“我们快回去吧。” “你也知道被人看到不好。”尹楚楚几乎已经出离愤怒了,她无奈看了兰钰一眼。 “我,我也没想到。”兰钰慌乱解释,“刚刚楚楚你也在呀,那人说一共十本,第一本是《国子监杂谈》,他说五本打包卖就算一本的银子,只要十文,我不就……” “算了算了不提也罢……”尹楚楚一想到刚刚那监生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觉得浑身不适,“扔了吧。” “别啊,我还没看呢。”兰钰凑上前,“看完再扔,十文呢,我想看看那本祭酒的。” 江眠月又是一个激灵,抱着几本书狼狈道,“回吧回吧别买了。” 几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回到勤耘斋五号厢房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尽。 兰钰这时候倒是精神头十足,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归类之后,便趴在床上翻看那些奇怪的书,一点也没有累的感觉,倒是江眠月和尹楚楚两人累得躺在床上,几乎没力气干别的。 “哇……”兰钰时不时发出感叹。 江眠月想到那《多情祭酒寻欢记》便觉得心理不适,她侧眸一看,却见兰钰翻的那本书,封面便是这本寻欢记。 “啧,还能这样吗?肮脏,实在是肮脏。”兰钰一面看,一面发出不明所以的“啧啧”声。 江眠月和尹楚楚都不知不觉得看向她。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整整齐齐的趴在兰钰的床上,一道看那本寻欢记。 “祭酒大人将那女子拦腰抱住,脱了裙袄,白生生的腿儿人见了魂儿飞,软玉香浓,发寥钗乱,只作那云中鸟蕊中仙……” 三个人小脸通红。 “真的这么快乐吗?”兰钰问。 “……不许看了!”江眠月上辈子经历过那些事,看到这些脑子里顿时冒出些不该冒出的画面,某人手背的那颗红痣在她的脑子里明晃晃的晃来晃去,她一路从脸上红到耳朵根,“小小年纪不要看这些奇怪的书。” “如果真的那么舒服,难怪姐姐那么喜欢。”兰钰托着腮想。 江眠月将那书都飞快收了起来,塞在三个人共用的柜子底层。 一面塞那些书,江眠月一面愤愤道,“书上都是假的,根本没有那么舒服……”转身回头的时候,她却发现兰钰和尹楚楚都有些惊愕的看着她。 尹楚楚憋着不说,兰钰却忍不住开口,“眠眠你……经历过?” “没有!”江眠月赶紧摇头否认,耳根通红,“我娘说的。” 尹楚楚和兰钰的表情更加复杂,以此为引申出的信息量似乎过于庞大,一时半会儿有些消化不过来。 越描越黑,江眠月彻底不解释了,生硬的换了个话题,“看书吧,明日就要当堂抽验背书了,你们都背完了吗?” 尹楚楚点了点头,兰钰脸上的血色却一下子褪去。 “背书?要抽验背书?什么时候说的?” “昨日说的,你没听到吗?”江眠月问。 “没……”兰钰顿时没有心情再讨论舒不舒服的问题,现实摆在眼前,若是明日抽验背不出,她铁定不会舒服。 “那你赶紧的,现在还来得及。”江眠月帮她拿了书来。 “背那一章?”兰钰问。 “整本。”江眠月无情的说。 兰钰差点厥过去。 假期一日,如梭般飞过,第一日一早便是助教抽验背书的环节。 江眠月背书与作文一样迅速,早已不在话下,不管助教抽到那一节都能顺利背出来,惹的同堂监生们羡慕不已。 那刘钦章背得磕磕绊绊,忘了好几句,勉强过关,过关后还小心翼翼的看了江眠月一眼,仿佛担心江眠月嫌弃他。 岂料江眠月根本没看他,专心在跟兰钰说话。 他眼底一阵失落。 “以目录为主,每章的内容都是循序渐进的论述,结合书页一起……这段比较重要,还有这段。”江眠月见她昨日自己背书明明很快,今日一拿起来又忘了,腹中所记零零散散,便与她单独拎出来说。 “不能死记硬背,这些都是有联系的,第一章说的内容和最后一章相互呼应,中间穿插一些佐证……” 江眠月说完,兰钰立刻拿着书飞快的翻,大眼睛眨个不停,嘴巴里嘟嘟囔囔一直念叨。 江眠月敏锐的发觉她背书其实极快,只是不爱动脑子,所以当即背下的东西立刻就忘了,刚刚她帮兰钰将书解了一遍,这家伙背得比自己都快。 果然,能进广业堂,兰钰并不是靠的公主的身份。 兰钰运气也不错,助教抽验,最后一个才抽到她,她咽了口唾沫起身上前,果然,顺利过关。 江眠月不禁替她松了口气。 “我再也不想碰这本书了。”兰钰一回来便将那本书扔进抽屉里,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昨晚做梦都是这个。” 江眠月低头直笑。 这几日,江眠月过得极为顺遂,除了新的九章算术课又学了她弄不懂的新算法之外,其他的可谓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令她烦恼的事情发生。 刘大夫的药很不错,用了以后,这几日她也没有再梦魇。 江眠月都将这一切归功于那位消失养病的祭酒大人。 事实证明,不管祭酒大人有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只要看到他,便总是能勾起不该有的回忆。 直到有一日,她在会馔堂用饭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女监生的声音,“祭酒大人似乎养病回来了。” “真的吗?太好了。” “你这么开心做什么,祭酒大人回来了,我们的课业只会更重。” “悄悄告诉你,我很喜欢祭酒大人。” 江眠月手上的筷子一顿,筷子上的藕片掉在了餐碗之中。 “喜欢?哪方面的喜欢?”对方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有兴趣。 “当然是长相。”那女监生极为小声说,“还有身量,国子监没有比他更漂亮的男人了,更何况还饱读诗书,惊才绝艳,至今还未娶妻,也没有妾室,看了他以后,我觉得整个国子监的男子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你可真敢,祭酒大人你也敢肖想。” “不止我一个呢,大家都悄悄肖想,但是谁也不敢真的去接近。” 江眠月面无表情的咬了一口脆藕,藕断丝连,丝线缠了一嘴。 坐她对面的吴为似乎也听到了那两位女监生说话的内容,待完饭从会馔堂出来的时候,他便开始说起关于祁云峥的事。 “祁大人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却一直不成婚,我爹也弄不清楚缘由。”吴为百思不解,“他为何不成婚呢?” “对女子不感兴趣吧。”尹楚楚摸了摸下巴,“我很理解,毕竟我现在对男子也不感兴趣,只对考学感兴趣。” 吴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尹楚楚一眼。 尹楚楚瞪了回去,“怎么,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行吗?” “我以为这只是圣人们骗人用的说法,我只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吴为喃喃道。 “哼。”尹楚楚说,“一看祭酒大人便是这样的人,身正无私,守正不挠,一琴一鹤,一廉如水……” 兰钰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我都想象不出他与女人在一起的模样,着实奇怪的很。”尹楚楚说。 江眠月闻言,心中腹诽,他那些方面会的,可不比诗书要少,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 “眠眠,你觉得呢?”吴为忽然问。 “呵呵,还行。”江眠月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还是不要讨论祭酒大人了,早些回去吧。” “明日一切都上正轨,斋长们都要去敬一亭,眠眠,你与我早些去。”尹楚楚说。 “啊,好。”江眠月心中莫名一咯噔。 第一日,天光刚亮,江眠月便与其他五堂的斋长一到,进了敬一亭的东厢房。 这是第一次六位斋长齐聚一处,顾惜之与陶冲都与裴晏卿拱手行礼,似乎几人都相熟。 江眠月也撞上裴晏卿的目光,她淡淡一笑,朝他颔首。 裴晏卿目光柔和,与她颔首相视。 祁云峥睫毛微微一颤,手中的笔被他缓缓的,沉沉的,放在桌面的玉质笔架上。 “都到了。” 几位斋长立刻站得笔直,朝祭酒大人行礼。 江眠月注意到,祁云峥似乎比之前瘦了一些,面上原本就分明的棱角,如今看起来多了几分凌厉与冷淡。 “裴晏卿,你何日回来的?”祁云峥问道。 “回禀祭酒大人,学生十五当日清晨归来。”裴晏卿声音平缓,一字一句回禀,“此次督修水利之历练,共耗时三十五日,我堂包括本人在内,共一十五名监生前往,督修中发现贪赃一十余例,不合格处十余处,详实档案,已准备三份,一份交于当地知府,一份交国子监彝伦堂存案,这一份是给您的,祭酒大人。” 裴晏卿从袖中拿出一份册子,恭敬递交而上。 祁云峥接过那册子,皱眉翻看了一会儿,放在一边,“不错。”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中不禁十分佩服。 这就是之前没有看到裴晏卿的原因吗?原来是带着学堂的监生们出去历练了,他一个人带队?看情形,似乎没有博士或助教一同前往,着实是厉害。 江眠月心中佩服不已。 接下来便是各位斋长对各堂情况的禀报,几位按照顺序一一说完,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祁云峥看了一眼各位,“有几件事。” 几位斋长都精神紧张起来,静静听着祁云峥的吩咐。 “第一件,应和乐公主之邀,七日后将前往宫中商谈寿宁节事宜,被公主选上的监生共五十五位,人数太多,做个折中,只选十位,各位将各堂名单报来,我来挑选。” 顾惜之闻言,眉头一皱,看向祁云峥,似乎有话想说。 “顾惜之,你必须去。”祁云峥缓缓道。 顾惜之脸色陡然变了。 “不必担忧。”祁云峥声音沉沉,“我会与你同去。” 顾惜之听闻此话,顿时心中松快了一些,“谢祭酒大人。” “第一件,国子监筹备进行长跑赛,自愿参与,路程三十里,诸位斋长可以回去告知各位监生,从明日开始抽空练习。” “是,祭酒大人。” 事项告知完毕后,斋长们纷纷告退。 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江眠月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飞快,他微一挑眉,并未再开口。 六人离开敬一亭之后,纷纷开始讨论刚刚的两件事。 “顾惜之,你放心,祭酒大人定会护着你的,他不会放任国子监的监生受欺负。”陶冲安慰顾惜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乐公主那么受宠,祭酒大人面上定是回绝不了的,你该忍就忍一忍。” “我明白。”顾惜之面色虽不好看,却并未流露半分不配合的意思,“我信祭酒大人。” 江眠月与尹楚楚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几个人正要分道扬镳,江眠月却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 “江眠月,请留步。” 江眠月一回头,便撞进了裴晏卿那双平和的眸子里。 “我先回了。”尹楚楚在她耳边说,“书没看完呢。” “好。”江眠月独自留下,来到裴晏卿的跟前。 “其实昨晚便已经用好了,但想到今日斋长们都要来敬一亭,我便省了些功夫。”裴晏卿从袖中拿出那卷竹简,递给江眠月。 江眠月赶紧接过,一脸惊喜。 “谢谢。” “不必,本就答应了今日要给你,你便拿去用吧,此物有辅助作用,但归根结底还是要自行掌握方法才是,不要过于依赖。”裴晏卿提醒道,然后下意识问,“你会用吧?” “说实话。”江眠月有些不大好意思,“实际上,我的九章算术基础极差,买这个,也是因为朋友说此物好用,我才买来,但怎么用,还有些不太明白。” “没关系,我教你。”裴晏卿看了看天色还早,便拿过那竹简,在她的面前摊开,“简单与你说一下,其实不难,这算是个辅助工具,比算盘要直白一些。” 江眠月感激不已,连连点头。 “此物可以速算百以内的两个数乘除、加减,以及开方,还有半位数的算法,这些你们应当还未学到,我先与你说最简单的用法。”裴晏卿声音平和,听起来异常的舒服,江眠月认真看着他的手在竹简上缓缓挪动。 “比如我们算这两个数相乘,一十五和三十四。”裴晏卿手一动,竹简上的丝线交叉,“我们将一十五分成一十和五,再将三十五分成三十和五。”(1) “在竹简上找到这几个数字后,再将这几个数相加。” 江眠月静静听着,时不时的点头。 “最终便能得出相乘的数字,便是八百五十。”裴晏卿道。 “哇,好厉害。”江眠月被这算表镇住了,“这是谁发现的,如此厉害。” 裴晏卿也笑了,带着笑意看着她,“你不知道如何用,就敢花六两银子买,倒也是有眼光。” 江眠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才有眼光,你……” 话说到一半,江眠月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晏卿的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那人比裴晏卿还高一些,面色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一位怎么?时辰不早了,不去学堂?” 裴晏卿一怔,立刻朝着祁云峥行礼,“回禀祭酒大人,我与江眠月共同……” “裴斋长教我如何用竹书算表!”江眠月不知为何,并不想让祁云峥知道她与裴晏卿合买这算表的事情,立刻打断了裴晏卿的话头,主动道,“麻烦裴斋长了。” “应该的。”裴晏卿客气道。 祁云峥淡淡看了裴晏卿一眼,笑了笑,“裴斋长果然乐于助人。” “多谢祭酒大人。”裴晏卿平静道。 江眠月老老实实抓着那算表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语,不敢再多言。 “江眠月。”祁云峥看向她,“方才想起,还有事与你说,你来一下敬一亭。” “是……”江眠月心中一咯噔,还是点了点头。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这儿距离敬一亭不远,个人在大槐树下,周围静谧无声。 祁云峥说完这句,便先行往回走,裴晏卿有些担忧的看了江眠月一眼,江眠月像是感觉到什么,回过头朝着他浅浅笑了笑,颔首以示告别。 江眠月站在祁云峥侧后方,以为这个角度祁云峥看不到她的动作。 可祁云峥却忽然间停下脚步,江眠月刚刚回头,一时反应不及,差点撞上祁云峥的胳膊。 “江监生还有话要与他说吗?”祁云峥缓缓低头看她,“若是还未说完,我可以在此处等着你。” “不,不是,没有。”江眠月慌忙摇头,“不劳烦祭酒大人。” 祁云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往前走。 槐树下,裴晏卿静静看着江眠月跟在祁云峥的身后,祁云峥虽步子大,却似乎刻意放缓了速度,江眠月勉强能跟上他的脚步。 二人在路上不发一言,江眠月攥着那竹书算表,心中有些紧张。 有事与自己说?祁云峥居然还特意出来寻自己? 江眠月正疑惑着往前走,一抬头,便看到敬一亭东厢房的窗户,正对着刚刚自己与裴晏卿站着说话的那棵大槐树。 也就是说……刚刚自己与裴晏卿说话的过程,可能都没逃过面前这人的眼睛。 江眠月顿时有些心虚,国子监一向禁止男女监生私相授受,之前陆迁被鞭打,自己被罚禁闭也是因为如此。 虽然自己与裴晏卿绝非此等关系,但是刚刚两个人站的较近,若是远远看着,确实容易令人产生误解。 祭酒大人会不会是误解了? 可若是误解了,要处罚,应当也是两个人一块处罚,为何只叫上她一个? 江眠月心中忐忑,更加不安。 想得多了,江眠月便有些忍不住,还未到敬一亭东厢房,她便站住脚步,开口道,“祭酒大人,若是因为刚刚的事情找学生,学生可以解释……” 祁云峥站住脚步,淡淡的看着她。 她拿出那张算表,解释道,“我与裴晏卿并非那种亲密的关系,方才真的只是在跟他请教算表的用法。” “哪种亲密关系?”祁云峥反问道。 江眠月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不满,她心中一颤,看向祁云峥,祁云峥却也正看着她,一瞬间的暗潮涌动,却即刻被什么猛然压下,他缓缓垂下长睫,遮住了大半的情绪,声音也十分平和。 不等她开口,他便抢先解释道,“找你来并非因为方才的事,有其他事情要问你。” “哦……”江眠月赶紧跟上他。 “方才的事,你若有要说的,也可以再行解释。”祁云峥补充了一句。 江眠月一愣,摇了摇头,“没有要说的了。” 既然说了并非刚才的事,她还能说什么。 祁云峥开了厢房门,待她进门后,“砰”一声关上了门,江眠月吓了一跳,却见他面色平和,并非发怒,刚刚那声门响,似乎也是由于周围太过安静,才把她冷不丁吓着。 她缓缓舒了口气,静静等着他的问话。 祁云峥也并未跟她拐弯抹角,直接来到桌前,从一旁的书柜里拿出一本书,当着江眠月的面缓缓打开。 江眠月便见那本书中间夹着一张十分熟悉的题纸,原本还有些发皱,如今已经被书页压得平整,只是那皱巴巴的纹路依旧还残留在上头,以及她当时情急之下撕得的毛边。 这是……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惊愕的看着祁云峥。 怎么……怎么会又回到他的手上! “解释吧。”祁云峥扫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个字,却如重锤一般锤在她的心中。 “学生……学生……”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她想说是弄丢了,可是祁云峥若是有心去问,便能从李随那儿知道是自己送的。 她只好说实话,“同堂监生李随,非常喜欢您的字,看他诚心,我便将您的字送给他了。” 祁云峥将那题纸放在她的面前。 “知道怎么到我手上的吗?” 江眠月摇了摇头。 “司业大人在槐市花了十两银子买下。” 江眠月震惊不已,下意识开口,“居然卖这么贵!” 祁云峥闻言,微微眯眼,重点是这个? 江眠月自觉失言,缓缓垂下了脑袋,不敢出声。 “贵吗?”祁云峥抬眸看着她,语气淡淡,“去年我提字的竹扇一柄,如今要价五百两。” 江眠月闻言,额头上几乎要冒出冷汗,“学,学生知错了。” “错哪了?”祁云峥问。 “不该收您的题纸。”江眠月小声道,“这样贵重的东西,学生不该拿。” 祁云峥手指一僵,手上的题纸豁然多了个褶皱。 “祭酒大人说过,由学生随意处置。”江眠月纪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学生的处置方法不妥,您……别生气,下、下次,学生再也不轻易收祭酒大人的贵重之物。” 祁云峥松开手中的题纸,题纸皱巴巴的落在桌面上。 江眠月听到一声凳子微微的轻响,随后便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她神经陡然紧张起来,果然,不过片刻,她便闻到了祁云峥身上那股独特而又带着淡淡诡谲的墨香味。 她仰头一看,祁云峥已然近在咫尺,面色带着淡淡凉意,居高临下,在她的身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江眠月吓了一跳,冷不丁的后退一步,然后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忽然怎么了? 自己没犯什么错吧,毕竟是祭酒大人,不收他的东西难道也是错? 可是他明知自己的墨宝珍贵,会引起人争抢,还要给自己,不是给她平添麻烦吗?还是说,他觉得这是他对自己的嘉奖? 江眠月可以听到祁云峥的呼吸声,呼吸与平日里比起来,似乎略有些急促且沉重。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小心翼翼道,“祭酒大人,身子好些了吗?几日不见,祭酒大人似乎瘦了,若,若是身子不适,早些休、休息为妙,祭酒大人深受监生们喜爱敬重,一定要保重身体。”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压制着紊乱的气息。 “嗯。”他发出声鼻音,声音温润,“是有些不适。” 江眠月小心抬眸看着他,见他面色如常,只是微微蹙眉,看起来确实像是不太舒服。 他缓缓开口,“给你题纸,只是顺手,何时让你不收其他东西,若是给你文章监本,你也不收?岂有此理。” “祭酒大人为国子监殚精竭虑,学生还以这等小事令大人心烦,实属不该。”江眠月闻言,诚心诚意做起了检讨,以防止因为此事被罚,她还得回去上课。 “日后学生定会注意,祭酒大人的好意,学生定然珍藏在身,不轻易给人。”江眠月认真说。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缓声道,“此事便不追究你了,不早了,去学堂上课吧。” “多谢祭酒大人!”听到他的话,江眠月仿佛得到了特赦,这句感谢确实是发自肺腑,她赶忙朝祭酒大人行了个礼,“学生告退。” 看着她近乎快速逃走一般的背影,祁云峥单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神晦暗不明。 只差那么一点……便前功尽弃。 她比以前活泼了许多,如今,倒学会对旁人笑了。 江眠月一出门便大大的松了口气,手中攥着那竹书算表,心中轻快。 还好还好,有惊无险。 这辈子的祭酒大人果然要比上辈子要好说话许多,这些小事,也并没有跟她计较。 她心情舒畅,回到学堂后,博士还未到,她站上讲课的台前,将祭酒大人说的两件事都告知了全堂的监生。 第一件事便引起了堂上监生们的热烈讨论,之前被公主点中的几位监生不发一言,面色复杂,其他人却开始交头接耳,猜测公主究竟会以什么方式对皇上献礼,他们作为监生,除了吟诗作赋,又能做什么? 总不能在皇上的寿宁节上当众跳舞。 “第二件事,是长跑。”江眠月继续说下一件,说到是十里的长跑时,所有人哗然。 “十里!要跑死人的!”有人在下边惊呼。 “所以是自愿参与。”江眠月道,“愿意参加的,可以先行练习。” “恐怕不会有什么人会参加这劳苦费力的长跑,又没有什么好处。” 江眠月不管他们说什么,说完这些话之后,便走了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要参加吗?”一旁的兰钰几乎要愁死了,“十里,谁想出来的,我走十里都走不动。” “祭酒大人今日说的,并未说是何人提起。”江眠月轻声说,“我预备先练习试试,若是撑不住,便不去了。” “好主意。”兰钰点头,“那我也跟你一道试试。” 当日的课结束以后,李随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走出学堂,刚走到门口,却被一只细白的手拦住了去路。 “拿来。”江眠月朝他伸手。 “什,什么?”李随一怔,有些心虚的讪笑了笑,“江监生,我不记得有欠你什么……” “我给你的,祭酒大人的字呢?”江眠月笑着问。 “当然是好好的收在举业斋我的房间里,每日临摹学习。”李随笑了笑,继续诓她,“祭酒大人的字真是绝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相当的……” “还给我吧。”江眠月道,“这题纸我如今重要的用处。” 李随顿时支支吾吾,似乎是一时间想不起好的理由。 “怎么?”江眠月故意问道,“有什么困难吗?所以我刚刚事先问你,题纸在何处,既然你每日临摹,题纸应当好好的在你那儿才对。” “哪有送人的东西又要还回去的道理。”李随低头道,“我,我舍不得……” 江眠月冷冷看着他,“李随,是祭酒大人要用,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 李随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有什么困难?”江眠月问。 “我……” “他怎么了。”一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江眠月听到这个声音便觉得头疼不已,又是他,刘钦章。 她刚刚明明等到周围无人,才堵住的李随,想要单独解决他的问题,至少需要他跟自己认个错,或是去祭酒大人那儿去认错,保证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 “江眠月,他欺负你了?”刘钦章拧着眉头看向李随。 李随几乎是欲哭无泪,他都快吓死了,事情败露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他正在努力编借口,如今还没想出应对的法子,又来了个难缠的主儿。 “没什么。”江眠月无奈道,“刘监生,你先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 “我刚刚都听到了,便不算无关。”刘钦章打断了她的话,转而看向瑟瑟发抖的李随。 “江眠月居然把那么宝贵的东西给了你?”刘钦章上前便揪住他的衣袖,“哪有这样的事,给了你,让你还你就得还!” 李随被揪住,一时间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东西都卖了,他还能从哪儿找一幅字去。 可若是现在承认,那也太……太丢人了。 “走,我同你去举业斋去取,江眠月,你若是着急的话,便来我们举业斋门口等一会儿,我去这家伙房间替你拿。”刘钦章朝江眠月说。 江眠月皱眉想了想,她原本只是吓吓李随,想要他主动承认,却没想到他事到如今依旧嘴硬不说。 刘钦章掺和进来也好,他去举业斋大闹一场,也能给李随长个教训。 于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好,劳烦你了。” “不劳烦,不劳烦,能帮上你的忙,是我的荣幸。”刘钦章说完,将手头的李随揪得更紧。 李随原本就瘦,力气上根本不是刘钦章的对手,一路上几乎是被刘钦章拖着走,一路哀嚎着,“哎哎你轻点儿你轻点儿!” 刘钦章听到这个声音更加的兴奋,手上非但没有轻,反而更重了,时不时还看看江眠月的面色,仿佛试探她对自己此等做法是否满意。 江眠月全程没有开口,只想着一会儿若是刘钦章撒谎说东西弄丢了找不着,她该如何做才好……直接拆穿?还是假装不知道? 刘钦章等不到江眠月的回应,脚步更加加快,一路到举业斋只花了极短的时间。 刘钦章将人提溜进举业斋之后,江眠月便在门外等着,一时间惹来无数目光。 她有些窘迫,兀自站远了些,往女舍的方向走了走。 “诶,那不是江眠月吗?”司业大人正与张怀宁博士和祁云峥一道,刚从住所中出来,几人远远地便看到江眠月站在举业斋不远处,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她在做什么呢?不会是会情郎吧。”司业大人笑道。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祭酒大人凉飕飕的眼神朝自己瞥过来,他当即改口,“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国子□□止此等伤风败俗之事……” 然后他便看到,刘钦章揪着一个人的衣襟,朝着江眠月走去。 而那个被揪衣襟的人,看起来好生眼熟。 “啊,祭酒大人,就是那个学生,把题纸卖给我。”司业大人恍然道。 祁云峥眼眸沉沉的朝着江眠月的方向看去。 “待我过去好好训斥他一番。”司业大人摩拳擦掌。 “等等。”祁云峥单手横在他面前,“先看看。” “怎么回事?”一旁的张怀宁博士疑惑的看向司业大人,“什么题纸?” “嗐呀,一会儿跟你说。”司业大人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祁云峥,“一些误会。” 李随一脸颓然,被扯到了江眠月的面前,刘钦章气喘吁吁道,“他说找不着了,鬼才信,一定是藏起来了。” “我没有藏起来,是真的找不着了,说不定,说不定是同舍的其他监生给偷走了。”李随欲哭无泪,可怜兮兮的看着江眠月。 江眠月皱眉看着他,轻声道,“李随,你说实话,题纸究竟去哪了。” 李随刚要开口,江眠月打断他,“想好再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李随刚要说出口的谎言,忽然有些说不出口。 也许是江眠月的目光太过认真,又或许是她的眼睛里承载了对他的最后一分期待,李随想到之前自己跟江眠月讨要那份题纸时,她几乎没有细想,便将那题纸信任的交给了他。 当时他觉得她傻,可此时,李随却觉得心里揪心难受……谁会不知道祭酒大人墨宝的价值?她会让出来,不就是因为自己说的那番话吗? “我,我拿去卖了。”李随说完,语气近乎祈求,“对不起,江监生,我……我真的很穷,你能不能,能不能……” “家贫,可以跟国子监申请救助的膏火银,一个月加起来也有二两银子,足够平日里的花销。”江眠月皱眉看着他,“可你将东西卖了,可想过,会将我置于何地,将祭酒大人置于何地?祭酒若是追究,你又该当如何 ?” “江监生!”李随懊悔不已,“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次的事情,是我贪财,我……” “江眠月,不必跟他客气,我去禀告祭酒大人此事,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刘钦章摸了摸自己脑门上的汗,他依旧十分敬业的提溜着李随的衣裳,废了不少力气。 “谢谢你刘监生,帮大忙了。”江眠月朝着刘钦章感激道,却又话锋一转,看向李随,“既你已说出实情,便如此,你写一份陈情书给我,由我收着,若是你日后再犯,我定不会饶你。” “好,明白,我这就回去写!”李随松了一大口气,“江监生,日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知会一声,我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帮你!” 刘钦章用指头点了点李随的肩膀,“江斋长仁慈,放你一马,知道错了就好,比我还离谱,真是……我盯着你,陈情书快点交!” 江眠月看到刘钦章那副模样,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好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也要回了。” 她还跟兰钰约好了要去长跑。 她转身离开,想要往勤耘斋走,可没走几步,便看到位大人并肩站在拐角的处,个人面色各异的看着自己,似乎已经将刚刚的整个过程看了个全乎。 司业大人脸上带着几分委屈,开口道,“江监生言两语,我的十两可就没了。” 张怀宁纯属看热闹,有些疑惑,又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有趣,道,“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江监生是懂得如何收服人心的。” 祁云峥站在中间,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江眠月窘迫不已,她哪里想到,这事儿能被这么多人见着,着实是尴尬。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张博士安好。”她立刻行礼。 “司业大人的十两如何处理?”祁云峥问江眠月。 “学生不敢说。”江眠月小声嗫嚅着。 “方才你在他们二位监生面前,可不是这般小心翼翼。”祁云峥面上带着笑意,“想什么便说什么。” “学生认为,经过如此多人之手,那题纸还被司业大人遇上、买走。”江眠月轻声说,“说明司业大人与那题纸有缘,既然是司业大人花钱买了,东西便应该归司业大人所有。” “说的好!”司业大人一拍巴掌,大笑起来,“你看看,你看看,祁大人,你的得意门生都这样说,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把那字给我。” 祁云峥无奈轻笑一声,从怀中抽出那题纸,递给司业。 “看在江监生的份上,给你便是。” 一句玩笑话,江眠月心中猛地一动,低着头不敢吱声。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得意门生了?她也就上学几天功夫而已。 因为此事耽误了,当晚江眠月睡得早,没有再去长跑,满脑子都是李随的事,她思来想去,觉得这种处理方式还是有些风险。 这次运气好,有刘钦章替自己看着。 若是没有刘钦章,自己跟着去男舍,着实被动,还得有后招才是。 得了空,第二晚,江眠月才跟兰钰去骑射场,尹楚楚要看书,不参与她们二人的试跑,说是浪费时间。 半个时辰以后,兰钰和江眠月便拖着疲惫的身子灰溜溜回来了。 尹楚楚才看了一章的书,惊愕看着她们。 “十里,你们二人跑这么快?半个时辰还不到。” “不,不……不行,不管这玩意儿什么牛马能跑,反正我是不行。”兰钰喘着大气,小脸通红,“我差点死在骑射场。” “你就跑了一里地。”江眠月没好气的说,“其余的时间全在休息。” “那眠眠你呢?”尹楚楚好奇的问。 “里。”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倒了杯凉水咕咚咕咚喝个不停。 “我也要,给我留点!”兰钰上来抢水。 “……”看着她们二人狼狈的模样,尹楚楚嗤笑了一声,表示轻蔑。 “你别笑啊楚楚,你能跑里吗?”江眠月气极,喘着气问。 “就是啊,你恐怕连一里地都跑不了!”兰钰也气急败坏。 “别小看我!”尹楚楚放下书,笑道,“不如我们打赌,若是你们输了该当如何!” “我把一袋子红薯送给你。”兰钰说。 “谁稀罕你的红薯!”尹楚楚说,“这儿也没有锅。” “你明知道,为什么我买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兰钰气急败坏。 尹楚楚和江眠月顿时被她逗笑。 第二日,江眠月拿着李随的陈情书来到敬一亭东厢房,正是清晨。 司业大人似乎在与祭酒大人说什么要事,诸位斋长都在门口候着,裴晏卿也在。 江眠月看到裴晏卿,笑着与他打招呼,顺手接过他手中的竹书算表。 这两日,二人干脆便在敬一亭门前交接,便不用另行见面了,十分方便,对方一个眼神,二人便明白,连一句话都不用说。 “哟,你俩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和一旁的陶冲笑眯眯的看着二人,“裴斋长,不得了啊,江监生可是国子监有名的美人,你这就与她相熟了?” “不,不是的。”裴晏卿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忽然被打趣,有些窘迫,耳根微红,“我们也不是很熟。” “陶斋长,莫要胡说。”一旁的顾惜之笑了笑,目光中却也带着几分打趣,“我看他们这样极好,在国子监,便要互相帮助才是。” 江眠月拿着那竹书算表也不否认什么,便只静静站着等祭酒大人开门。 不过片刻,祁云峥缓缓打开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本该很正常的声音,如今听来却有几分阴沉,如他的面色一般阴晴不定。 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裴晏卿的身上。 裴晏卿精神一震,低头行礼,“祭酒大人晨安。” 礼仪风度皆为君子之行,挑不出毛病。 第30章 第三十章 “各位斋长晨安。”司业大人从祭酒大人身后冒出了脑袋,脸上带着几分严肃。 “斋长们为监生之表率,莫要口不择言。” 众人都想到方才调侃裴晏卿和江眠月的事,恐怕是里头都听到了。 “是,司业大人。”几位斋长立刻应声,面色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祁云峥的目光在面前六人的面容上一扫而过,眼眸淡淡,看不出情绪。 “各位斋长。今日所谈之事不多,几位拿了名单便去通知各堂监生,两日后卯时末在下马碑汇合。” “是,祭酒大人。” 司业大人便上前将手中的名单分发给面前的几位斋长,众人看到手中的名单,都面露难色。 江眠月低头,看到广业堂只有自己的名字在名单上,顿觉心中疲惫。 仔细想想,自己是唯一一个被公主点名的女子,想躲过去很难。 不过相对于那些男子而言,终究是要安稳一些,去走个过场也就罢了,唯一的不妥便是要耽误一些上课的时间。 众人都十分默契的看了一眼顾惜之,只见他只淡淡扫了一眼名单,便无力地放下了手。 他面色白皙,睫毛极长,如今带着点点愁绪,有种无奈却又只能接受现实的清冷破碎感,不得不说,这位顾惜之确实是位美男子,稍稍一皱眉,便令人想要安慰他低落的情绪。 “几位斋长,还有什么要问的。”祁云峥道。 无人应答。 “若是没有要说的,便回去各自学堂。”祁云峥转身要走,却听正义堂的袁付伟忽然惊愕道,“祭酒大人!” “何事。”祁云峥问。 “正义堂的名单上,怎么,怎么有陆迁。”袁付伟惊愕道,“陆迁他……” “他还未好全?”祁云峥冷冷问道。 “好是好了,伤口已结痂恢复大半,学生的意思是……他也要去吗?公主殿下并未点名。”袁付伟战战兢兢地问。 江眠月也觉得奇怪,为何祁云峥要把陆迁的名字给放进去。 她最近太忙,都快把此人给忘了。 “既然好了,便去凑个人数,也算将功折罪。”祁云峥例行公事般的敷衍道,“你让他今日来敬一亭一趟,我有话与他说。” “是,祭酒大人。”话说到这份上,袁付伟立刻应声。 众人四下散了,江眠月揣着李随的陈情书上前,声音温软,“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事要单独禀告。” “进。”祁云峥看也没看她一眼。 司业大人在旁,似乎猜到了她要禀告什么,并未离开,而是颇有兴致的站在远处,等着江眠月开口。 江眠月将手中的陈情书递上,“祭酒大人,这是李随的陈情书,请您过目。” 祁云峥接过随意翻了翻,抬眸看她,“想说什么?” 江眠月感觉自己被他一眼看透心思,心中忐忑,却仍旧坚持着开口说,“祭酒大人,学生听闻国子监有救助家贫监生的膏火银,不知今年可有名额。” 司业在一旁轻轻笑了起来。 祁云峥面色平静,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提起此事,他缓缓开口,“他如此诓骗你,你还替他询问此事?” “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江眠月道,“学生认为,此次李随所为警告为上,如若再犯,加重惩罚即可。” 祁云峥眸光沉沉的落在她的身上,如巨石压身,沉而坠,让江眠月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倒不知,你这般宽容大度。”祁云峥若有所指,眸光晦暗,仿佛在透过某些东西问她什么,“江监生所经之事,都能如今日般,多次给人机会?” 江眠月抬眸,疑惑的看着他,“学生……不明白祭酒大人所言所指为何物。” 司业大人也疑惑的看着祁云峥,似乎不太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句话。 “听不懂无妨,便看你日后如何处事。”祁云峥话锋一转,“今年有膏火银发放,时候未到,等着就是。但每月三十的月考分一二三等,一等的第一名三两银子,第二名二两,第三名一两,他若有心,便挣这份银子。” 江眠月眼睛一亮,赶紧行礼,“谢祭酒大人提醒。” “司业大人。”将眠月又从随身的荷包中拿出三十两银子,放在身侧的小桌子上,“这是李监生还给您的银子,他回去以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银子花起来不踏实,便拜托我还给您。” 司业有些惊愕,又有些小小的惊喜,他刚准备收下,却忽然听到一旁传来祁云峥不自然的干咳声。 司业听到这个声音,手一颤,有些不自然的笑道,“我怎么会跟他一般见识呢,这银子你收好,也可以作为日后他改邪归正的激励,毕竟祭酒大人的字可不是三十两的价格,我算是赚了。”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淡淡道,“你拿着吧。” “是。”江眠月也不跟他们客气,自己将银子收好。 …… 当日傍晚,江眠月听吴为说,陆迁一脸迷茫惊恐和虚弱的去了敬一亭,又一脸亢奋激动和惊喜的从敬一亭出来,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江眠月听了直皱眉,祁云峥和对陆迁说什么了? “你觉得祭酒大人会对陆迁说什么?”吴为问江眠月,“我着实是猜不着祭酒大人的想法,什么事能让陆迁那般激动,一定是什么好事轮着他了。” “我也不清楚。”江眠月摇了摇头。 祁云峥的想法她上辈子就没怎么弄懂过。 很快便到了两日后的清晨,卯时末,江眠月依公主的意思,穿着男子监生的靛蓝色襕衫,头上系着靛蓝色的绸带,与众人一起步行至下马碑前。 这还是江眠月来到国子监后第一次出来,时候还早,国子监外头的集贤街已经人来人往,寥寥马车经过,还有外头书肆的老板看着他们笑。 “看呐,是国子监的学子们。” “这都是日后当朝的栋梁之才啊。” 清晨的一缕阳光倾斜而下,朝阳缓缓升起,霞光漫天,江眠月仰着头抿着唇,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淡淡的自豪感。 “眠眠?”熟悉的声音响起,江眠月转身一看,却是一段时间未见的陆迁,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有些陷落,原本算是清秀的少年面容,如今增添了几分精明和算计。 江眠月心中厌烦,面上尽力不显,作为礼数,只稍稍颔首,“陆监生。” “眠眠怎么穿着男子的衣衫,是要去公主殿下面前表现邀功吗?”陆迁轻声问,脸上带着调笑,“你虽有些能耐,可有些事情,女子是怎么也做不了的……” 江眠月微微一愣,明白过来以后心中一阵恶心,忽然想到昨日他从敬一亭出来时惊喜的面色……恐怕祁云峥与他说的时候并未说明情况,以他的污糟心思,恐怕以为这是对他的嘉奖与抬举。 “陆监生不必担忧,此事还是由你来,我只是去凑数的。”江眠月冷声道。 “你挖空心思,打扮的如此用心,怎么能说是去凑数呢……” “这位监生。”一旁的顾惜之闻言,脸色难看,“我劝你少说几句为妙。” 一旁的其他几人也面露不悦,看着陆迁沾沾自喜的模样十分不爽。读书人最要面子要骨气,他们大多都是被迫而来,如今被陆迁这么一说,倒像是他们都是为了讨好公主而去似的。 陆迁见在场的人似乎都面色不佳,有些疑惑。 正在这时,有马车驶来,顾惜之认得国子监的车,立刻上前相迎。 来的马车有两辆,一辆上头篆刻了国子监的字样,是可以乘坐十人左右的大车厢,另外一辆小而精致,可以坐三到四人,往常是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他们外出所用。 朝阳下,较小的那辆马车车帘被一人用修长的手指掀开,露出了祁云峥半明半暗的一张脸,他今日身着正式的官袍,绯红色的袍子令他浑身上下充满了肃然的气质,映得他面色白皙而冷峻。 江眠月看到他的面容,心中一颤,顿时想起了上辈子他一身官服寒霜带雪的模样。 “祭酒大人,我等十位监生都去后头那辆马车。”顾惜之上前道。 祁云峥未回话,只看向一旁的江眠月。 顾惜之反应极快,“祭酒大人您看,江监生是姑娘家,与我们挤在一处有些不合适,是坐在马车外,还是在您的马车上挤一挤……” 江眠月一愣,立刻上前开口道,“我在马车外就好。” “上来吧,外头冷。”祁云峥淡淡说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江眠月呼吸一窒,求助的看向顾惜之,“顾斋长,我跟你们坐那辆车吧,我不敢上去……” 顾惜之看到她这可怜兮兮仿佛后头有狼在追似的表情,几乎忍俊不禁,“有什么不敢的,祭酒大人又不会把你吃了,路程不长的,你快上去吧。” 顾惜之说完,便带着其他人转头离开了,留下江眠月一个人站在祁云峥的马车前,焦躁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赶车的车夫看到她着急的模样,也笑了,“这位监生,快上来吧,不然你想走路去?” 走路去也比跟他单独同乘来得好。 即便是这样想,江眠月也不敢真的这么做,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在不耽误大家时间的情况下,及时的爬上了马车。 她小心翼翼的掀开车帘一角,声音细弱蚊蝇,“祭酒大人,打扰了。” 祁云峥不发一言,坐在马车正位,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抿了抿嘴,缓缓上前,小心翼翼坐在了距离他位置最远的侧面。 “这么怕我?”祁云峥忽然看着她,轻声问,“我平日里很凶吗?”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尴尬的笑了笑,低头应道,“与祭酒大人这般大人物同乘还是首次,学生有些紧张。” “不必紧张。”祁云峥面色温和,言语间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又不会吃了你。” 明明是与顾惜之说的同样的话,但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江眠月便止不住的心跳加快,整个人也变得不自在起来,她双手不自觉揪着膝盖上的布料,手掌心不住发热。 不许胡思乱想……她警告自己。 可下一秒,她的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上辈子的某个画面。 那男人虽看着身形修长,如青松修竹一般风度翩然,手上力度却极大,单手便将她整个人抱起,她被他捉着腰凌空掐着,以膝盖为靠,给她唯一一个受力点。 “大人,你,你放我下来……” 她吓得身形不稳,揪着他的衣襟不敢放手,面容失色惊惧不已。 他掌控着她的一切,给她唯一的支撑,欣赏着她欲哭而强忍着的表情,缓缓凑上她的耳根,那低沉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她听到他的语气中夹带着几分诛求无厌,“怕什么?” “我又不会吃了你。” 马车缓缓前行,江眠月闭上眼,在脑子里拼命骂自己,却控制不住的耳根浅浅泛红,手指紧紧揪着膝盖上的衣料,将那襕衫抓出了褶皱。 祁云峥眸光渐深,看那朝霞染红了她的耳侧,她的耳朵白皙得有些透明,小巧可爱,稍稍一碰就红,一如从前。 逼仄的车厢滚动着她的气息,他知道她从不用香物,不燃熏香,可他却知道,她身上的甜香是多么的…… 他喉结微动,掀开车帘看向窗外,狠狠压制着沸腾不安的别样心思。 此次他们前去的并非皇宫,而是和乐公主特意在城郊置办的别院。此处别院被和乐公主称之为凤池阁,取凤驰的谐音,庭院中有一处人为挖掘的温水池,据说是连着某处温泉脉络,全年都有活水温泉,云雾缥缈宛若仙境。 众人抵达之后,刚一下马车,便都被那庭院中氤氲而起的大片云雾给惊到了。 “和乐公主也太会享受了。”有监生惊叹道,“这泉眼可太难得。” 门口早有仆役相迎,引着他们一行前往别院的后花园。 这处别院精心修缮,挖空心思,后花园中奇花异草,不少花草江眠月都在书上见过,是四季如春的南方才有的品种,可如今却在公主这后花园活的好好的,全得益于那一眼温泉泉眼。 几人抵达之后,便看到院中的凤池边,支了一处软塌,榻上斜倚着一位身着羽缎轻纱的女子,她慵懒的眯着眼,后头站着一位衣衫凌乱的白衣男子,正低垂目光替她按揉脖颈处的穴位,她哼唧了一声,似乎有些享受。 江眠月愕然,却见又有一位身着青衣的男人端着小食和酒缓缓走来,跪在和乐的面前,轻声道,“公主,有人来了。” 和乐这才缓缓眨了眨眼,单手支起身子,一旁的青衣男子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扶起她。 她一面起来,一面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祭酒大人,从没有人敢跟本公主约这么早的时辰,今日本公主看在你的面子上早起等你,你板着脸做什么?” “公主殿下雅兴,只是我国子监监生们每日苦学,耽误一日便是无数的心血,还望公主海涵。”祁云峥不紧不慢,缓缓道。 “哦,那是本公主耽误了你们国子监监生们的前程咯?”和乐公主缓缓上前,身后拖拽着长长的衣裙,缓缓走来的时候,耀眼而灼目。 在场的几位监生看得目光都直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面容泛红,顾惜之站在人群之中,浅浅的挪开眼眸不看她。 和乐公主扫视了一眼抵达的监生,先是朝着顾惜之淡淡笑了笑,然后目光落在了陆迁的身上,微微挑眉。 “本宫主未曾选过此人。”和乐记忆力似乎不错,十天过去了,仍记得自己选了哪些人,没选哪些人,她手指了指陆迁,淡淡一笑,气氛却骤然冷了下来。 “祁云峥,你诓我。”和乐公主想到自己在父皇面前吃的亏便过不去,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和乐公主说笑了。”祁云峥淡淡一笑,笑得温润而无害。 和乐公主眯眼看着他的笑,心中莫名觉得恼怒非常,仿佛前世便与此人是对手……她非得想办法给此人点颜色看看。 “祭酒大人好手段。本公主关了十天禁闭,最后你就给我十余人,还给个这种货色,我不如去小倌馆去找几个漂亮懂事的。”和乐公主忍住心中的怒火,阴阳怪气道。 几个监生的脸上都有些不大好看,祁云峥也微微挑眉,缓缓道,“公主殿下,羞辱我可以,何必要羞辱这几个孩子的品行与人格,若是公主不满意,我们这就回国子监。” 祁云峥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和乐公主知道这家伙就等着自己说这句,开口叫住他,“来都来了,怎么能轻易离开,祭酒大人,你想的也太美了。” 祁云峥淡笑着看着她,一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 二人针锋相对,祁云峥看似有礼,实则分毫不退让。 江眠月站在祁云峥的背后,心中倒是有些安稳。 跟他站在一边,和跟他成为敌人,完全是两种感觉……还是不要与他为敌为妙。 “本公主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和乐公主笑了笑,眼神落到江眠月的身上,她伸出手,将她缓缓从人群中扯了出来。 江眠月心中一紧,下意识的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上前一步,声音幽冷,“做什么?公主殿下还动起手了?” “她是姑娘家,我又能把她如何?”和乐公主缓缓抬头看着他,似乎要看到他也眼眸深处去一般,微微挑眉,“祭酒大人,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自然是姑娘家,怕你将她扯坏了。”祁云峥笑道。 “笑话,本公主金枝玉叶,还能扯坏了她?”和乐公主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仔细端详江眠月的脸,江眠月不由自主的低头,和乐公主却伸出手指,轻轻掐住她的下巴,强行让她抬起头来。 江眠月有些慌乱,却努力作镇定模样,忍着不适,任她端详。 和乐公主便见她巴掌大的一张脸,不施粉黛而朱唇粉面,面容白皙,手指一碰便红了一小块。 她娇艳而不俗气,柔弱却硬着骨气,折而不弯,软而不绵,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人根本讨厌不起来。 和乐公主欣赏着她的脸,笑道,“不愧是我一眼看上的脸,祭酒大人,看你把她带来的份上,我便不说什么了。” 祁云峥睫毛一颤,似乎未料到和乐公主最终没有挑中男监生,却挑上了江眠月。 他冷声警告,“公主殿下想要如何。” “如何?”和乐公主反而笑了,“她一个姑娘家,我能如何?” “来人。”她轻轻唤了一声,“带她换身衣衫,这国子监的襕衫也太丑了,我要看她作女子装束。” 没有人知道和乐公主究竟要做什么,江眠月也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把她自己给拖下了水,她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开口。 “本公主不知道你们在担心些什么。”和乐公主看着面前的监生们难看的表情,快被眼前这帮男人们气笑了,“你们不会以为我要求很低,见一个爱一个,只要长得过得去,便一个都不放过吧。” “简直笑话,把东西拿来。”和乐吩咐了一声,后头的白衣男人便捧着一叠话本上前来。 “看看吧,这便是寿宁节准备替父皇献的礼。”和乐公主一解释起来便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小倌们演不出那书生气来,一个个没骨头似的,外皮虽美,却没什么意思。既然父皇爱看戏,又喜欢国子监,不如……” 和乐公主笑了笑,“不如便让他最喜欢的监生们,演一出戏给他瞧瞧便是。” 众人皆是震惊不已,倒也没想到公主的意图是如此的一本正经,江眠月也得了一本,翻开一看,瞪大了眼睛。 这本子……不是那出名的梁祝戏本吗? 女扮男装,书院相识相知相爱,最后悲剧收场,双双化作蝴蝶……江眠月曾看过这出话本,哭得满脸都是泪不能自已,如今公主居然要他们演这出戏? 寿宁节演这样的悲剧真的合适? 江眠月拿着那本子,好奇的横翻到最后一页,却见结局并非原先的悲剧结尾,而被改成,祝英台冲破世俗与对女子的束缚,拥有了对男子的选择权,最后选择了梁山伯,二人恩爱一世。 江眠月呆住了,有些惊愕的看向和乐公主,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看公主这意思,不会是让自己…… “没错,你便是女主角最好的人选。”和乐公主看向江眠月,笑得张扬,她伸手,摸了摸江眠月的脸,触及细滑一片,心中倒是对这姑娘喜欢得紧。 “你去换女子衣衫过来给本公主看看,看看面前这些监生之中,有没有与你相配的‘梁山伯’,若是没有,本公主便再去国子监选一次。”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公主话音刚落,便听到祁云峥声音微凉开口,“公主殿下一片孝心,着实令微臣钦佩万分。不过,微臣觉得此举不妥。” “哦?何处不妥。”和乐公主轻轻笑了一声,像是早就料到祁云峥会有这样的反应,眼神微亮,似乎很期待他会说出什么样的理由来反驳自己。 她身为和乐公主,一直深受皇上宠爱,行事向来高调任性,还从未被父皇禁足过,也极少有当朝官员敢弹劾她。 她虽肆意,却也知道分寸,踩在某些底线之上,甚少受人钳制。 这是第一次——不过是去国子监挑个人,这位祁大人便仿佛与她有仇一般,铆足了劲儿找她的麻烦,着实是戳着了她的反骨。 区区一个国子监祭酒,她还偏就要跟他作对到底。 他越是不痛快,她便越是觉得爽利。 祁云峥见她神态有异,微微蹙眉道,“寿宁节是皇上寿辰,也是百官齐聚的大日子,这部戏虽好,到底是儿女情长……” “谁说只是儿女情长。”和乐公主早就料到他会以此作为理由,眼中的得意之色早已满溢出来,“本公主早已托人改了戏本,不仅增加了家国情怀,还改写了结局。” “父皇乃开明君主,开国以来,百废待兴,父皇破天荒打破对女子禁锢枷锁,让女子也可以在朝为官,读书考学,有父皇这样的英明君王撑着天,如何会有梁祝那般的悲剧。” “这戏本经此修改,父皇一看,定会龙颜大悦。”和乐公主看着祁云峥平静的面色,虽然看不出他的情绪,却知道他此时定然不会太愉快。 祁云峥见她目光傲然,知道她此番有备而来,心念一转,缓缓道,“戏本原有优伶所演为上,国子监监生到底与优伶身份有别,传出去若是……” “父皇手谕。”和乐公主从袖中抽出一明黄色的笺纸,用食指与中指轻轻夹着,在祁云峥眼前晃了晃,“祭酒大人要看吗?父皇亲口答应,让国子监监生抛头露面演戏。” “如今三教九流,三百六十行皆有能者,怎么,祭酒大人还要说什么身份有别不成?”和乐公主抬眸问。 祁云峥闻言,非但没有发怒,反而轻轻笑了起来,唇角勾起,笑容温和如春。 “公主殿下说笑了,微臣不敢,公主此番准备充分,又岂是微臣能够阻挡的。” 他不笑倒好,这一笑,和乐公主反而忌惮起来,提防着他又想出了什么后招。 二人方才说话时,在场的所有监生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他们二人神仙打架,小鬼们只有听命的份。 江眠月一直静静观望,直到祁云峥笑出来,她才心中一紧,知道他动怒了。 现在看是公主殿下占了上风,可江眠月却莫名的有些为公主担心……依照祁云峥的个性,不可能吃这个闷亏。 “既然有皇上手谕,微臣定当全力配合,在此皆为国子监佼佼者,公主若是觉得不够,便再去国子监亲自挑选。”祁云峥面色平静。 “有了祭酒大人的这些话,本公主便放心了。”和乐公主缓缓的昂起下巴,略有些骄傲的看向江眠月,“你还不快去换衣裳来。” 江眠月赶紧领命,跟着身后的丫鬟前往内宅的厢房。 虽然有皇上手谕,事情也变得冠冕堂皇起来,但是江眠月还是有些不安,她回头看了看国子监的监生们,却刚好撞向祁云峥的目光。 祁云峥眼眸深深,似乎让她安心。 江眠月被他这么一看,心中更乱,赶紧一路小跑跟上丫鬟的脚步。 “祁大人。”公主忽然开口,眸光中带着些许调侃,“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姑娘啊。” “自然。”祁云峥并未否认,“她是广业堂斋长,成绩优异,人品也不错,未来可期,将她看顾好,我责无旁贷。” “是吗?”和乐公主眯眼看着他,轻轻一笑,往前走了几步,声音轻飘飘的滑过他的耳侧,“你蒙我呢,祁大人,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可瞒不过我。” 祁云峥睫毛一动,眼眸中浮动着隐隐戾色,面上却浮现出淡淡笑意,“仁者见仁……淫者见淫。” “祁大人真会给自己找借口。”和乐公主调笑般的看着他,祁云峥看了一眼在场的诸位监生,缓缓道,“公主殿下不先选其他角色吗?” “不急。”和乐公主好整以暇的接过一旁白衣男子亲手递过来的白糯点心,笑道,“起得这么早,时辰多出来,便是用来浪费的,慢慢等她吧。” 不久后,众人四散在后花园中自己找歇脚之处,祁云峥伫立在庭中,面色平静,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在看顾诸位监生,又像是耐心的等着什么。 公主斜倚在后花园的软塌上,淡笑看着不远处安静坐着的顾惜之,眼眸间多了几分荡漾。 “真顺眼。”和乐公主轻声对身边的白衣说,“越看越顺眼。” 白衣男人轻轻笑了笑,不言不语静静坐在她身旁。 “他知道我在看他,耳朵红了。”和乐公主笑了笑,“真是心痒痒,又不能动手,我喜欢这种感觉……” “公主殿下,那后宅那位新人……”白衣开口,声音温顺动听,“该如何处置?便一直那么放着吗?” “他啊。”和乐公主面色顿时垮了下来,“敢伤本公主,等这些监生们走了再说。” 一炷香的时间后,祁云峥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骚动,他微一抬眸,便见一束光狠狠撞了进来。 江眠月脚踩软底绣鞋,身着粉白撒花云缎裙,公主的裙似乎经过某些处理,比惯常的衣裳更显腰身,再往上便是少女的发髻,发丝乌黑柔长如瀑,乖巧而柔软。 她未施粉黛,头发也是稍稍打理,有些松散,似乎急着赶来。 所以看她面色微红,轻微气喘,裙角飞扬而起,脚步却并不纷乱,兼具少女的活泼与国子监学生的稳重之气。 “公、公主殿下,祭酒大人,学生将衣裳换好了。”江眠月着实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明明前不久都穿过女子常服,可如今在这么多人目光注视下,她倒是觉得很不自在。 祁云峥的目光顺着她的头发滑落到她细瘦的腰身,眉头微蹙。 在场的其他人目光中也流露出惊艳之色。 那国子监的女子襕衫虽然换了颜色,却依旧是男子的制式,女子穿久了,即便是漂亮的,便只觉得扎眼,只注意到面容上的漂亮,却忽略了身形。 而如今换上女子的裙衫,却凸显了她女子的那一面,真实的与男子区别开来。 和乐公主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挪开目光,面色冷淡。 “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和乐公主看起来相当的满意,捉着她的胳膊,“站在这儿别动。” 江眠月无奈,只能任人摆布,和乐公主指挥着各位监生上来站在她的身边,一个个的比较,又被一一否决。 祁云峥静静看着这闹剧一般的场景,冷笑道,“公主还要挑多久?” “梁山伯毕竟是书院中的佼佼者,要待本公主好好挑一挑,毕竟要在文武百官以及各国朝贺大臣面前演出戏本,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人不够般配,岂不是闹了笑话。” “微臣以为,顾惜之就不错。”祁云峥笑了笑,看向公主,言语间慢条斯理,看着和乐公主的面容微变,“听闻上次顾惜之进宫,便深得公主殿下青睐——能得公主青睐,自然是不会太差,公主意下如何?” 和乐公主看向顾惜之,有些恼怒,咬牙捉着江眠月的手走来,将她往祁云峥身边一放,“我看与祁大人甚是相配!不如就由祁大人演吧。“ “公主殿下万万不可。” “……” 说话的是一直没有开口的江眠月。 江眠月着实是受够了自己像个物件儿似的被摆弄来摆弄去,更遑论让祁云峥来演戏,她一想到那个场景,浑身都要冒冷汗,她一开口,周围反而静了下来。 和乐公主倒是来了兴趣,轻笑一声,“哦?为何不可。” “回公主殿下,祭酒大人德高望重,是我们的师父长辈,监生们去演戏献礼便也罢了,在文武百官面前也算是小辈们作个乐子,说不得数的,可若是祭酒大人亲自上场,岂不是……不成体统。”江眠月说得直接,她心底里也是这么想的。 和乐公主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江眠月的肩膀,笑道,“别紧张,吓着你了吧,说笑罢了,他怎么可能会演。” 祁云峥眼神复杂的看了江眠月一眼,见她眼眸中流露的惶恐,缓缓闭上眼睛。 他恐怕是疯了。 玩笑归玩笑,和乐公主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心中明明知道面前最好的选择是顾惜之,可是她居然有些舍不得让顾惜之上场。 她甚至有些嫉妒江眠月。 若她非公主的身份,便恨不得亲自上场演这戏本,在文武百官面前上演一段绝美爱恋。 她仿佛可以想象到时候寿宁节时,众臣看完这戏本的赞叹。 “真是一对璧人。” “听闻这二人都是国子监斋长,成绩优异的佼佼者,二人卒业后,若是皇帝赐婚,岂不是成就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 和乐公主咬牙,看了一眼顾惜之。 罢了,这人选,又不是今日定下便不能再改了。 “罢了,便先由……”和乐公主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可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有人在人群中忽然开口,打断了和乐公主的话语。 “公主殿下!” 这回,连和乐公主自己都有些震惊的看向监生之中的那人,心中冒出浓浓的怒意。 周围监生见状,都立刻低头,顾惜之惊愕不已,想要将贸然上前那人拉下来,可刚拽了下那人的衣袖,那人却毫不犹豫的甩开,大步上前,来到公主的面前行了个礼,开口道,“公主殿下,学生有话要说。” 江眠月也惊到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陆迁的胆子居然这么大,竟然敢打断公主殿下的话语,就连祁云峥面上都要给公主殿下留出十足的余地,陆迁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哦,你有什么要吩咐本公主的?”和乐公主怒极反笑,打趣道,“说来听听。” “学生陆迁,与江眠月乃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长大,感情非常要好,学生开口,是想要毛遂自荐,学生不管是在身量上,样貌上都符合要求,且学识与人品上,都获得了祭酒大人的肯定,请公主酌情考虑,让学生来演这梁山伯。”陆迁低着头,声音洪亮,“多谢公主殿下。” 偌大一个后花园,安静如鸡。 江眠月痛苦的闭上眼,一是因为他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在公主面前托大,无异于在找死,二是因为他找死还要不遗余力的扯上自己,着实让她烦躁。 和乐公主听了这话也愣了许久,片刻后,几乎是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她上前一步,伸手抬起陆迁的脸,笑着打量他。 “梁山伯?”和乐公主垂眸笑了笑,与他欣喜而紧张的目光对视,缓缓道,“你也配?” “江监生,你与此人真的感情要好?”和乐公主看向江眠月,目光中带着审视。 江眠月摇了摇头,“回公主的话,并非如他所言,只是从小认识的邻家哥哥罢了。” “江眠月你……”陆迁怒道。 “啪!” 和乐公主下手不轻,一巴掌打得陆迁愣了神,怔愕看向和乐公主。 公主冷冷道,“你演马文才我都觉得恶心。” 她嫌恶地甩了甩手,一旁的白衣男人急忙上来,用丝巾替她擦拭手掌。 “对本公主不敬,杖二十。”和乐公主嫌恶不已,“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造次,居然敢指挥本公主如何做事,今儿真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隐藏在后花园中的家丁几乎是立刻冲上前来,托住陆迁的双手往宅院里拽,陆迁见这是要来真的,顿时惊惶无措,吓得瘫倒在地,求助的目光看向祁云峥,哆哆嗦嗦的喊道,“祭酒大人,祭酒大人是您要带我来的,祭酒大人!救我……” 和乐公主看向祁云峥,仿佛在征求他的意见,可面色却十分难看,“祁大人?” 祁云峥颔首,面无表情,这回,破天荒的没有提出相反的意见,反倒是顺着公主的话,“不守规矩的监生,按照公主的意思办。” “祭酒大人!祭酒大人!祭酒大人之前您不是这么说的……”陆迁绝望不已,大喊着被拉走,随后,里头传来他的惨叫声,江眠月垂头蹙眉,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悄无声息,像是被打晕过去了。 原本就战战兢兢地诸位监生们心中更加忐忑不安,江眠月也一声也不敢吭。 和乐公主在江眠月看来,也是个摸不透的人,亦正亦邪,有些难懂。 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祁云峥能让她吃亏。 “害怕了?”和乐公主似乎感觉到江眠月的情绪,轻笑着问道。 江眠月摇了摇头,“回公主的话,学生并不怕,公主持论公允,陆监生有错在先,无理在先,应当按照公主殿下的规矩办事。” 和乐公主原本有些怒意的面容顿时软了下来,心中也软了,伸手摸了摸江眠月的头发,“真会说话,听了心头舒坦。” 下一刻,和乐公主缓缓凑上前,附在江眠月耳边问,“那家伙平日里没少欺负你吧。” 江眠月一愣,惊愕的看向和乐公主。 和乐公主见此状,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傲然一笑,仿佛什么事都躲不过她的法眼似的,挑眉道,“行了,开始选其他角色吧,祁大人若是没得空,便先离开,本公主到时候派车将人给你送回去。” “不必,今日已腾出空来。”祁云峥道,“在此等着不妨碍。” 。 “哼。”和乐公主便懒得理他,“那你随意吧。”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看本子的看本子,背词的背词,其他角色也一个个分别安排了人,十人勉强够用,好几人要分饰几个角色,忙的很。 和乐公主盘算着,还得再去国子监一趟才行。 江眠月试着和顾惜之对了些词,进展倒是十分顺利,二人站在花丛中,你一眼我一语,两个人距离好几人远,几乎要横跨山河,江眠月还是能感觉到公主殿下不爽的目光。 江眠月不由得悄声道,“顾斋长,我觉得你可能不会演这个角色太久。” “江监生说得对。”顾惜之被盯得背后冷汗直冒,“江监生辛苦了。” “顾斋长……保重。” 这句话说完,江眠月一抬头,便看到了祁云峥不远处扫过来的目光,她喉头一梗,心中有种怪怪的感觉。 “我也要保重。” 顾惜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无奈道,“继续吧……遇到这种横祸,也没有其他办法。” 一上午很快便过去了,原本公主还要继续,可陆迁好歹是国子监的监生,没有打死,便要保住他的姓名。 为了早些医治昏迷不醒的陆迁,其他人便带着陆迁尽早回了国子监,江眠月还要将公主的衣裳换下来,祁云峥留下来等她。 江眠月觉得不太好意思,赶忙去换衣裳。 她脚步飞快,原本心中着急,可刚走近原先换衣裳的厢房,她却看到一个身形极为熟悉的女子,正往对面的厢房走去。 江眠月看到那个女子的侧脸,心中猛地一震,手中的靛蓝色襕衫一时间没拿稳,扑簌簌的落在了地上,她却根本无心去管。 不可能……不可能的。 江眠月呼吸急促,脑子里嗡嗡乱响,上辈子的无数画面在她脑海里显现。 “江姑娘,您日日冷着一张脸,穿的这样素,祁大人见了怎么能欢喜呢?他若是不高兴,自然不会答应您的要求。” “江姑娘,这是我从外头买来的雪梨,给您炖些雪梨羹润润嗓子可好?” “江姑娘,我悄悄在外头的书肆买了监本,您看看是不是这种,可让我好找。” “江姑娘……” 丹朱……那是丹朱吗? 丹朱跟在她身边许久,是江眠月在那小院子里唯一的慰藉。 丹朱对她一直极好,下场却…… 江眠月不敢再想当初那个场景。 她心中战栗,无数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 可是……丹朱这辈子为何会在公主的别院里? 江眠月浑身血液几乎逆流,手脚不受控制的跟着那姑娘的身影往前走去。 她要看清楚,她一定要弄清楚。 江眠月用最快的速度跟上那丫鬟的脚步,却见那丫鬟轻轻一转身,拿着什么进了一间空屋子。 她神经紧绷,见四下无人,立刻跟了上去。 她一脚跨入屋内,却没有看到那丫鬟的身影,只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极为诡异的甜香之气。 那丫鬟不知去哪了,仿佛鬼魅一般,一瞬间便没了人影。 江眠月缓缓走进去,四下搜寻那神似丹朱之人的身影,环顾四周,却见这房间不小,里头摆设极度奢华,金银瓷瓶,各类龙虎摆件无数,有些地方还放着一些形状奇怪的东西。 房间除了那些摆设之外,里头还有一张床,那床极大,纱帘轻幔,无风自动,床边燃着一台香,那甜香的气息便是从那儿冒出来的,怎么闻怎么觉得诡异,但是江眠月却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腻得慌。 “啊……”有男人的惨叫在那床上响起。 江眠月吓得一颤,那床上居然有人! 她心中暗道不妙,却忍不住抬头看——只见那榻上躺了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长相不错,有些阴柔的美感。 他的身上露出了大片的皮肤,该遮的地方倒是遮住了,但是他浑身蔓延着一抹诡异的红,仿佛气血上涌,无法自控的那种红…… 再往下,便是那人的白裤子,裤子接近腰的地方,似乎被什么撑了起来,形成一个奇怪的弧度…… 那是……江眠月耳根一红,脚步一踉跄。她可能不小心,进了公主的私人领域。 得赶紧离开才是! 下一秒,江眠月感觉到后面忽然有人出现,她反应不及,刚刚发现那人的气息,那人速度极快,人已经到了她的身后。 她陡然间心跳加速,想要逃跑,却被那人一把揪住。 淡淡的墨香味侵袭而来,遮住了房间里那股诡异的甜香,一张大掌横空而落,遮住了她眼前的一切,是他用单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手指尖带着温热之气。 “非礼勿视,江监生。”祁云峥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那人的手指温热而干燥,在触碰到她皮肤的一瞬间,他的手掌若有似无的微微一颤,仿佛碰到了什么灼人的炭火。 是祁云峥。 江眠月心下一松,而后又是一紧——等等,祁云峥怎么过来了? 他刚刚跟着自己来的吗?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在她身后的?她被他捂着眼睛,浑身僵硬,下意识的一动也不敢动。 祁云峥见任由他单手蒙着眼睛,手上缓缓松了些,虚浮地遮在她的眼眸之上。 “走。”祁云峥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好的,祭酒大人。”江眠月眨了眨眼,睫毛触及他的手掌心。 他掌心微痒,血液中升腾而起一种微妙的躁动之气……掌心所触及之麻痒,仿佛空拳握着蝴蝶,蝴蝶脆弱挣扎,翅膀拼命挥动,却如瘙痒,痒入骨髓,入心脏,再由心脏泵出四肢百骸,让大脑发热,肢体悄悄燃烧。 他心中并无其他欲念,此时左胸腔却猛地一跳,小小的火苗便这样悄悄燎了原,乱了心。 祁云峥喉结微动,压下心中躁动,蹙眉看向那床上的男子,视线落在床边那缭绕的和香上。 那香的味道诡谲甜腻,仿佛加多了糖的点心,黏糊糊湿哒哒,让人浑身不适。 和乐公主,可真是……害人不浅。 祁云峥咬牙,单手捉住江眠月的手腕,转身便快速往外走,他步伐有一瞬间的凌乱,转瞬间他便控制下来,稳稳地迈步,可江眠月的手腕却被他攥得紧紧地,丝毫不放。 那香……那香有问题。 江面月心中紧张,她发现祁云峥的步伐比平日里还要快许多,她几乎要费力小跑才能追上他。 他不会是…… 江眠月心中一凛,咽了口唾沫,小声问,“祭酒大人……” 祁云峥并不理会她,只抓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大人……”江眠月的声音带着些喘息,“我,我自己能走。” 祁云峥脚步一僵,眼角抽了抽,她不开口倒好,天生便柔软好听的声音一出,便仿佛被什么放大了感官,径直的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的手上还捉着她的手腕,虽隔着衣裳,可那衣裳轻薄,触手便是温暖与绵软,稍稍一碰便要伤着了。 祁云峥猛地松开手,压下心底的躁动,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抱歉,方才有些着急。” “多谢祭酒大人提醒学生。”江眠月心有余悸,她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却见他面色平静,眼眸如平日里一般温和疏离,似乎刚刚那诡异的香并没有影响到他太多。 还好还好……江眠月缓缓松了口气。 “时候不早,快些回去,衣裳来不及换了,下次拿给和乐公主便是。”祁云峥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严肃道,“动作快些。” “是,祭酒大人。”二人刚好走到方才江眠月准备换衣裳的厢房附近,江眠月捡起刚刚被自己落在地上的靛色襕衫,跟在了祁云峥的身后。 二人正要往外走,江眠月的身后却忽然传来和乐公主的声音。 “怎么,祁大人,临走前都不来说一声吗?”和乐公主方才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慢条斯理的从一旁的观景亭中走了出来,一身慵懒之气,她看向江眠月,微一挑眉,“怎么,衣裳舍不得换?” “回禀公主,忽然有些急事需要处理,衣裳来不及换下,下次完好无损归还公主。”祁云峥声音平静,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礼数无可挑剔。 和乐公主却微微一挑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脚步微动,缓缓上前,鼻尖微微动了动,抬眸看向祁云峥,眼眸中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祁大人你不会是去了那个房间……”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实乃祁某误闯,望公主殿下莫要怪罪。” “怪罪?为何要怪罪!”和乐公主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显眼,她细细打量着祁云峥,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微微挑眉,“祁大人没有异样的感觉?” “公主殿下指的是?”祁云峥面色平静,笑容温润,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和乐公主微微蹙眉,原本已经确认他中了招,现在看来,倒是无法确定了。 “祁大人好运气。”和乐公主朝着他淡淡笑了笑,“那香只对男子有效,且只有本公主有解,用来惩罚那些不听话的男人们用的,既然祁大人没有沾染上,那便少了些麻烦。”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多谢公主关怀,只是如今确实有要事需要回去处理,便不在此叨扰公主殿下了。” “请便。”和乐公主笑了笑,看向江眠月,“这衣裳你穿着倒是养眼,送你了。” “不,公主殿下……”江眠月急忙道,可话只开了个头,便被祁云峥打断,“那便多谢公主殿下割爱。” 和乐公主缓缓抬眸,看向他的脸。 只见祁云峥俊俏精致的脸上波澜不惊,平静如潭水,根本不像她处置过的那些人——那香一燃起,几乎瞬间便有了反应,浑身便如火灼烧一般,仿佛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意识,残留下来的全是无法控制的兽性。 那香只要触及一点便能或多或少产生一些影响,这二人身上都已经沾上了那香的味道,如今这祁云峥居然没有半点反应……这可能吗? “公主殿下,告辞。”祁云峥转身欲走,和乐公主却忽然开口,“等等!” 祁云峥脚步一滞,眉头微蹙。 “祁大人真没事?”和乐公主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那香可不是闹着玩的,凭你一人之力,恐怕无法可解。” “多谢公主殿下费心,微臣身子尚可。”祁云峥眼眸平静。 和乐公主看了看他们二人,有些狐疑,却也没有理由再留下他们,便只说了句,“戏本的事情,便劳烦祭酒大人忧心了。” “公主殿下放心。”祁云峥应道。 说完,二人终于离开了公主的别院,一路上祁云峥面无表情,神情森冷,看也不看江眠月一眼,脚步飞快,江眠月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却见他脚步迅速的走向马车前,上车的时候,却猛地一个踉跄,单手扶在马车上,低头喘着气。 江眠月急忙赶过去,却见他耳根泛红,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面色却冷得仿佛要杀人。 “你先上去。”一开口,祁云峥喉头便滚动着异样的声线,被他近乎残忍的压制了下去,再开口,又是平日里的声音,“不要耽误时间。” 江眠月见他如此,哪里敢怠慢,几乎是立刻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马车,进了车厢。 随后,她便听着祁云峥上了车,可半晌却未见车帘动,只听车夫惊异道,“祁大人,您不进去吗?外头冷。” “不必了,快些回去。” 江眠月紧张地听着外头的声响,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祁云峥恐怕真的中了公主那诡异的香。 她顿时想起公主房中那衣衫不整的男子难捱的模样,心中顿时不安起来。 那香若是如公主所言,是用来惩罚男人的,恐怕绝不会好受。 如果是上辈子的祁云峥,恐怕绝不会忍受这种折磨。 她记得上辈子的他是多么的放纵肆意,只要他想要,便绝不会放过她……根本不会给她喘息的时间。 江眠月紧张的捉紧了衣角,盘算着一会儿如何及时离开他的身边。 虽说他们身在国子监,可如今情况有别,她不得不防。 “祭酒大人,您还是进马车里去吧,外头风大,若您着了凉该如何是好。”车夫的声音忽然在外头响起,“且一会儿进了城,外头闲杂人等众多,被人看到着实多有不便……” 车帘猛地被掀开,江眠月吓得一颤,有些畏惧的看着掀开车帘进来的祁云峥。 祁云峥却没有看江眠月,冷着脸回了马车上,似乎跟身体的异样相比,怒气更甚。 江眠月心中更加忐忑,他会沾染上这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在公主的别院乱跑,如今那位像丹朱的侍女没有找到,还让祭酒大人沦落至此,着实是令她心中有愧。 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祁云峥,紧张道,“祭酒大人,抱歉,学生……” “住口。”祁云峥声音极为严厉,“不许开口。” 江眠月立刻闭紧了嘴巴,一动也不敢动。 祁云峥无奈地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幅如履薄冰的模样,艰难从她身上挪开了目光,“你应该明白……” 江眠月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她明白,她绝对不说话了。 …… 顾惜之和诸位监生先行带着昏迷不醒的陆迁回到国子监,到了下马碑,便不能再继续乘坐马车,几个人勉强将陆迁弄下了马车,却不知道如何将他弄回去。 陆迁腰上和屁股上皮开肉绽没有一块好肉,几位监生都是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都不敢乱动,他们也没什么力气,一个人背不动,两个人抬不动,三个人抓不稳,四个人勉强能拎起来,就是陆迁居然被这四方的拉扯疼醒了,在地上嗷嗷哭嚎,比杀猪还要凄惨。 “这可怎么办?”有监生看向为首的顾惜之,“凭我们几个之力,抬不动啊。” “也不能将他扔在此处不管。”顾惜之皱眉道,“凭他自己之力,恐怕是难以回去。” “求求你们……送我回家……我要回家……这书我不读了……呜呜呜……”陆迁委屈地哭出声来,他到国子监不是为了来挨打的,他是来走仕途的,可是如今到了国子监,他非但没得仕途可走,连学堂都没正儿八经的进过一次,不是在挨打,就是躺在床上养伤。 如今好不容易养好了那可怖的鞭伤,又来这杖刑,这属实是不给人活路了! 顾惜之皱眉看着他,为难道,“我们虽然也看不过眼,但是不行啊陆监生,进了国子监,便成了朝廷的人,归祭酒大人监管,祭酒大人和朝廷几乎是掌管着所有监生们的生杀大权,不是想走便能走的地方。” “怎么会如此!”陆迁几乎不敢相信,“国子监不是书院吗,书院都可以说走就走……” “朝廷怎么会让费尽心思培养的人才轻易离开?国子监众生比科考子弟优越,可以直接进入朝廷当官,便一定会有相应的代价,陆监生,这天上可从来不会掉馅饼。”顾惜之皱眉道,“你连这一点都不清楚,便来国子监读书吗?” 陆迁闻言,大惊失色,惊恐万状,像是受到太大的刺激,再次晕了过去。 顾惜之无奈,只得让人去集贤街去借用一块竹板,将他放在竹板上,下边垫上两根长长的竹子,慢慢的将他滚回去。 一路磕磕绊绊,几位监生累的晕头转向,总算是将他送到了医舍。 医舍门打开,开门的不是那位女大夫,而是一个男人,那男人懒懒的摸了摸鼻子,看着他们,问,“怎么了?谁不舒服?” 顾惜之一愣,与身边监生面面相觑,心中都觉得天要亡这陆迁。 在国子监时间长的都知道,医舍的两位大夫,一位神医,一位庸医,不管身上的毛病多么严重,即便是疼死,各位监生看到是这位男大夫值守,都是转身就跑。 “大夫,劳烦,帮这位监生看看伤。”顾惜之也没别的办法了,花了好大功夫弄过来,总不能又弄走。 不管是哪位大夫,有得治便不错了。 …… 祁云峥的马车在下马碑缓缓停下,正是午时,集贤街喧闹不已,叫卖声,说话声,此起彼伏。 祁云峥额头上的冷汗缓缓滑下面颊,他咬牙道,“劳烦去后门。” “是,祭酒大人。” 车夫似乎也感觉到祭酒大人的怪异,立刻调转马车,往后门驶去。 后门比前门要安静得多,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国子监还有一个门,这门十分偏僻,槐树林立,有些萧索之气,半个人也看不见。 江眠月先行下车,回头一看,见祁云峥也下了马车,他看起来还能再坚持,只是面色有些难看。 “祭酒大人,您没事吧?”车夫担忧地看着他。 “无妨。”祁云峥道,“你先回吧。” 车夫犹豫半晌,还是驱车离开。 马车车轮滚滚,缓缓离去,秋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又落下不少。 江眠月便看着祁云峥缓缓往前走,还未走几步,脚步便是微一踉跄。 “祭酒大人!”江眠月下意识的上前扶住他。 风停,叶落。 周围万物仿佛都静止了。 祁云峥触碰到她,猛地一抬眸,深如寒潭的眼眸中,有火苗跃动,完整的装着她小小的身影。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安静无人的国子监后门几乎无人来往,江眠月扶住祁云峥的一瞬间门便立刻后悔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同情祁云峥。中了香又如何,他除了难受一时,也不会如何,可若是自己在此时招惹了他…… 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江眠月下意识的松手,猛地退后一步,可祁云峥却猛然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 那手掌如铁钳一般捉着她,说不上疼,却绝对挣脱不开。 “祭酒大人!”江眠月惊慌失色,侧过脸看着他手,却差点被他指关节处的红痣灼了眼,那颗痣似乎比平日里更显得殷红如血,着实让人无法忽略。 “扶我回去。”祁云峥气息紊乱,艰难道。 “……是。”江眠月不情不愿应声,心中忐忑如擂鼓,“祭酒大人您……还好吗?” “嗯。”祁云峥缓缓发出个鼻音,单手撑着她的肩膀,汗水顺着他的鼻尖缓缓下落,耳根已经沁润得绯红扎眼,他却依旧维持着声音上的平静,“走吧,直接去夙兴斋,不要惊动……其他人。” 他言语间门都有些困难,带着些沉沉气喘,听得江眠月都有些面红耳赤,只是此时到底是由自己引起,如今总不能将他丢在这个萧瑟的地方全然不顾。 而且那香如此霸道,江眠月能感觉到祁云峥忍得极为辛苦……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便伸手扶住祁云峥的胳膊,“冒犯了!” 她碰到祁云峥的刹那,他手臂的力道顿时紧绷起来,额头上也冒出了青筋,他咬牙道,“别再动了。” 江眠月赶紧挪开手,只任由他自己如拄拐一般扶着她。 他还能走动,只是稍显踉跄,步伐大部分时间门还是稳的,若不是他额间门的冷汗和耳根的绯红色,恐怕旁人根本看不出有异。 江眠月往前走便发现,这国子监的后门居然直达勤耘斋,而勤耘斋不远处便是夙兴斋所在的区域,她加快脚步,扶着祁云峥走了进去,有些紧张地躲避着人群。 若不是祁云峥知道这后门,他们恐怕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行路……那麻烦可就大了。 且不说祭酒大人平日里如高岭之花,品格高尚深受学子们敬重,江眠月平日里也是国子监有名的人物,如今两人动作稍显暧昧,若是一时攀扯不清,麻烦就大了。 好不容易避开众人耳目到了夙兴斋,江眠月到了门口便想离开,可谁料,祁云峥却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江眠月抬头看他,却见他似乎比刚到后门那会儿更加严重了,如今耳根的红几乎蔓延到了脸颊,汗水缓缓下落,沾在他的睫毛上,如清晨的露水。 他呼吸凌乱,眼眸中的理智仿佛淡淡被抽离,他单手撑着门,声音含糊不清,“开门。” 他……这是连门都没力气自己开了? 江眠月想到公主“惩罚”的那个男人狼狈的模样,又看了祁云峥一眼,心情复杂。 他也算是极为能忍了,到现在还未倒下,看起来也并未失去理智。 罢了,送佛送到西……总不能让他衣衫不整的躺在夙兴斋门口被人观赏。 江眠月老老实实替他推开大门,扶着他往里走。 好在她上次来过此处,如今算是轻车驾熟,直接扶着他去往里屋,动作利索飞快。 祁云峥原本还能控制着不看她,可进了宅院之后,他心下稍松,目光便不受控制的,如影随形,仿佛黏在她的耳侧,怎么也无法挪开眼睛。 他手指微微用力,江眠月吃痛轻哼一声,疑惑的看向祁云峥,却撞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眸子。 他便这样看着她,犹如一头饥饿了许久的林中猛兽。 “祭酒大人!”江眠月暗道不妙,看来那香的作用彻底上来了,此时她若不走,便恐怕是真的要走不成。 她轻轻推开他,大声道,“祭酒大人,到了,学生该回去了!” 她声音清脆,几乎是在大喊着提醒他,可祁云峥却依旧没有放手,他的五指掐着她细瘦的肩膀,稍稍一使劲,江眠月便疼得无法有其他动作,几乎只能任人摆布。 “扶我进去。”祁云峥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慵懒。 江眠月头皮一麻,心中冰凉,这一声语调……仿佛让她回到了从前。 上辈子,他也时常如此,用这样的语气,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门。 他不会是……故意把自己弄到这里。 “祭酒大人!”江眠月面色一白,死也不想跨进这厢房的门,“祭酒大人请自重!学生要回去了。” 她不该心软的,她就该把他一个人留在那个后门吹冷风! “走不动了。”祁云峥喉结微动,确实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 那香着实霸道,便如公主所言,可以侵吞人的神志一般。 实际上,祁云峥一开始在房中闻到那香气,便立刻有了反应,只不过他一直勉力压制,靠着意志力来到了这里。 心下一松,那药效便反扑而来,将他的神志侵吞殆尽。 他心中空空,脑子空空,眼中却装满了一个她,身体只听从一个念头,那便是本能。 他眼眸森然,伸出手,抱起眼前的姑娘,一脚踹开了厢房门,走进屋中,将她直接扔在了他的床榻上。 “祭酒大人!”江眠月吓坏了,面色惊恐便挣扎着要逃。 他捉着她的手腕,牵扯着她不让她离开,身子却缓缓倒下,身上的重量几乎尽数压在她的身上,江眠月呼吸不稳,小小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他俯身而来的重量,被他“砰”的一声撞在榻上。 祁云峥便如一座山一般沉沉地压了下来,他勉力用手支撑,卸了一半的重量,可另一半的重量却十足的压在了江眠月的身上。 江眠月吃疼,不小心发出一声痛呼,祁云峥睫毛一颤,残存的理智被抽离出他的脑海。 “祭酒大人!你,你起来……”江眠月挣扎着推他,他的重量却压得她不能动弹,下一瞬,祁云峥终于动了——他猛然间门捉住她的双手,直接将她压在了身下。 “祁云峥!”江眠月失声惊叫起来,“祭酒大人!你放开我,你会后悔的!你是国子监祭酒,你若是如此……” 祁云峥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听着她无助的呜呜声,他喉结微动,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缓缓往下,缓缓流到喉结附近,“啪嗒”一声坠落。 江眠月与他对视,她绝望的看出了他的意图……这表情,她着实是太过熟悉。 上辈子,每次要开始时,他便是如此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拆了卸了,吞噬了,一点点的将她啃食殆尽吃进腹中。 她完了。 江眠月眼眸泛着红,眼泪缓缓的顺着她的眼角流出。 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这个人不管有没有记忆,都得小心翼翼防着才是。 她的工课,她的学业,她的未来……江眠月闭上眼,感觉到他的气息沉沉的落在她的耳畔,他的唇几乎触碰到她的皮肤,她浑身颤抖起来,战栗着哭,声音带着哀求,“大人,不要……” 祁云峥浑身一僵,可动作却没有停下。 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那么明显,便如那个公主床上的男人一般……他身上还残留着那甜腻的香气,夹带着他身上原本的墨香,混合而成一种诡异而又危险的气息。 江眠月哭着哀求,却根本没有用,如今他已经失去了理智,那香,那可恶的香……她做最后的挣扎,仿佛被拎上岸的鱼,却轻易的被祁云峥压住。 “别乱动。”祁云峥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暗哑,他的脑子思绪凌乱,上辈子的记忆与如今的场景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他可以吗? 多久没见她这副模样…… 怎么又哭了。 眠眠。 不想看她哭。 祁云峥伸手,缓缓的抚上她的侧脸,拇指拭去她的泪珠,然后手指指腹从她紧绷的耳畔划过,手指落在了她的发间门。 她哭着紧闭双眼,感觉到他拆下了她头上的银簪,她的头发瞬间门松散开来,仿佛失了主心骨。 那簪子还是公主的东西,今日她未换下衣裳,不小心将那簪子也戴出来了。 下一秒,她听到一个细微的声响,仿佛簪子刺破血肉,随即,祁云峥发出一声闷哼,一滴水珠落在她的脸上。 江眠月感觉到不对劲,猛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只见,那簪子刺破了他的手掌,划了长长的一道血痕,血如雨滴似的落下,落在江眠月的脸上身上……晕染在公主借给她的贵重衣衫之上,仿佛点点红梅。 祁云峥吃痛,眼眸中恢复了一刹那的清明,他痛苦地低头,缓缓放开江眠月,“江监生,冒犯了。” “祭酒大人!”江眠月已经被他此举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他怎么会…… “去……”祁云峥艰难开口,看着她眼眸中擒着的泪花,淡淡一笑,笑容如平日里那般温润,“这东西管不了多久,趁我……失去理智前,替我叫大夫来。” …… 江眠月满身的血迹,一面用手背抹泪一面朝着医舍跑去,脑子里满是方才祁云峥面带笑容的模样。 直到跑到医舍门前,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泪水依旧控制不住,宛如断了线的珠子。 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别的,她狼狈又庆幸,又有些微微的愧疚。 她还是误会了祁云峥,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上辈子的他,他们是不同的! “江监生?”来开门的是顾惜之,他留下来照顾陆迁,本想着上了药便能让人送他回举业斋,但是没想到那王大夫对他一番折腾,把那陆迁折腾得鬼哭狼嚎晕过去又醒过来,嘴里不停的喊着“杀了我吧”,他着实是不敢走,怕王大夫把他给弄死了。 顾惜之看到江眠月此时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江监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不是我的血。”江眠月带着哭腔,“大夫呢,快,找大夫,祭酒大人身体不适。” 顾惜之一惊,“可是现在只有王大夫在。” “怎么,走不开吗?”江眠月着急问。 “也不是走不开……就是王大夫他……”顾惜之有些犹豫。 “那快让他跟我走一趟,真的很着急。”江眠月眼角带着泪花道。 顾惜之见她都急哭了,知道事情不妙,赶忙将王大夫从陆迁的床边拉了过来,不管如何,事情如此紧急,庸医也比没有大夫要好。 王大夫闻言,一脸责无旁贷,立刻提着自己的家伙事儿,跟着江眠月往夙兴斋走。 一路上,王大夫紧张的直咽唾沫,不停的问江眠月,祭酒大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是外伤吗?”他问。 “有一点。”江眠月道,“不过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内伤。” “伤着哪儿了?”王大夫问。 “……一些难以启齿的地方。”江眠月尴尬道。 “哦……”王大夫了然点点头。 到了夙兴斋,江眠月敲了敲门,“祭酒大人,大夫来了!” 随后,他们便听到里头传来祁云峥微哑的声音,“进来。” 王大夫拎着箱子走了进去,江眠月不敢再进去,便站在门外,准备替祁云峥关上门。 毕竟这种男子方面的治疗,也属于非礼勿视的范畴。 在关门的一刹那,江眠月看到祁云峥看到王大夫时,似乎面色更加难看了。 “祭酒……大、大人。”王大夫的声音传来,“第一次替您诊治,属下还真有些紧张。” 祁云峥难得梗了梗,似乎难以回应,半晌后,他声音无比虚弱,带着几分抗拒,“真那么紧张,就不要治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一更) “那怎么行,祭酒大人,属下一定会给您治好。”王大夫面上带着讨好的笑意,在他的床榻边坐下,“祭酒大人,属下给您请脉。” 祁云峥掀开袖子,王大夫小心翼翼伸手触及他的手腕,“哎哟!” 祁云峥眼角抽了抽,艰难道,“怎么?” “很烫啊。”王大夫说。 “……”祁云峥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喻,他缓缓闭上眼,“我知道。” 王大夫便继续替他诊脉,皱着眉头摸着祁云峥的脉象,一摸便是半晌。 外头的江眠月没有关上了门,却没有急着走,想着一会儿若是需要什么,她可以帮忙煎药。 等了好半晌,她才听到门里传来王大夫的声音。 “祭酒大人,您这是阳气受损,精气不遂之症,要补充精气阳气才是。”王大夫的声音振振有词,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本质,“属下这便替您针灸,然后给您开个方子。” 江眠月愣住了。 这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吗?刚刚祁云峥还那么……精神,这么快就不遂了? “王大夫。”祁云峥的声音中有些无力,“有些话,想好了再说。” “祭酒大人,属下知错!”王大夫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些惊慌,“属下绝不会把此事告诉任何人,您请放心,走出了这个门,这件事便烂在了属下的肚子里。” “……”祁云峥呼吸急促,有些说不出话来,半晌,他终于缓过气,咬牙道,“针留下,去抓药。” “啊?”王大夫反应不过来。 “焦黄柏二钱,生地二钱,天门冬二钱,茯苓二钱,煅牡蛎四钱,山药三钱。(1)”祁云峥一字一句说完,语调几乎有些不稳,“快去吧。” “大人,这,这是清热泻火的滋阴方子啊,您这……药不对症……” “你知道这是什么方子就好。”祁云峥几乎无力再说别的,这时候他看到外头闪过的身影,微微蹙眉,“江眠月!” “学生在!”江眠月头皮一麻,立刻应声,却不敢再进去。 “带王大夫走,去抓药。”祁云峥用的命令的语气,简单几句话,却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王大夫,包扎用的细布与药酒留下。” “是!”江眠月立刻应声。 “是……”王大夫有些不太情愿,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将东西留了下来。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拒绝再开口,一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江眠月将人带走,并帮祁云峥关上了厢房门,她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祁云峥那么明显的症状,怎么到了这王大夫的口中,就成了精气不遂? 江眠月走后,祁云峥捻起一旁的长针,刺入穴位之中。 幽暗的房中,他面容泛着淡红,耳根却红得几乎要滴血,难忍的血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时时刻刻想要冲破他的理智。 针刺无用。 祁云峥拔掉那些针,喘着气,眸光幽暗晦涩。 确实如和乐所说,无法医治,只能宣泄。 这香确实如上刑,足以让意志力寻常的男子全然崩溃,乖乖拜倒在和乐公主的石榴裙下。 阴暗的房中,传来低沉喘息。 祁云峥未受伤的手掌缠绕着一条绸带,那绸带丝滑柔软,本是女监生系在发上的饰物,走动时背影绸带飘动,清秀好看。 这是当初江眠月头发散乱时不慎落下的那一条。 汗水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下流,祁云峥闭着双眼,脑子里浮现出江眠月落泪的模样。 她睫毛极长,泪水总是沾在睫毛上,一睁眼,湿漉漉的双眼像某些小动物。 可她从不服软。 上辈子抱着她的时候,到了后半段,她也总是哭,她哭的时候并不出声,总是默默忍受着冲荡,想要推拒,却又似乎有所顾忌,不敢为之,直到最后忍受不住到决堤崩溃。 她便像是那沾染了露水的花瓣,晕染了淡淡的红,若朝霞,若云雾,若香味幽暗沾染至深却无法摘折的兰。 祁云峥低喘一声,松开手掌,眼眸中一片阴沉之色,声哑,“眠眠。” “江监生,你怎么又回来了。” 已经快到下午,灿阳有些烈,医舍中,顾惜之坐在仍在昏睡中的陆迁身边,看着着急赶来的江眠月,皱眉问,“祭酒大人如何了?” “拿了药方。”江眠月喘着气,看了一眼王大夫,见他仍旧在念叨着祭酒大人为何不要他开药方,心中觉得蹊跷,便朝王大夫道,“王大夫,能不能劳烦您去抓药?” “自然。”王大夫在监生们面前,便没了方才在祁云峥面前那般小心翼翼,他懒散道,“先说好,我可不煎药。” “我来便是。”江眠月说。 王大夫这才离开。 他一走,顾惜之便皱眉开口问,“祭酒大人真让王大夫看了病?” “嗯,顾斋长,这王大夫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江眠月问。 “自然是有问题的。”顾惜之叹了口气,“你来没多久,不清楚,这位王大夫医术‘了得’,小病治不好,大病不用治,往常的监生们不敢劳烦他,都是找刘大夫看诊。” “怎会如此,此人什么来头,这样也能留在国子监?”江眠月蹙眉问。 “当今首辅大人是他亲舅舅。”顾惜之小声解释道。 “……”江眠月顿时了然,无话可说,可想到刚刚祁云峥那无言的模样,她又有些心惊,低声问,“那我将他带去给祭酒大人看诊……” 顾惜之眼神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考虑了半晌,道,“祭酒大人温和,且不知者无罪,应当不会怪罪于你。” 江眠月心中更是愧疚,祁云峥本就难受的紧,自己却又带了这么一位前去,着实是雪上加霜了。 “我去替祭酒大人煎药。”江眠月想了想,抬头看向顾惜之,“顾斋长,一会儿等药煎好了,能不能请您帮忙送去给……” “着实抱歉江监生,我得守着这家伙。”顾惜之也很是头疼,“陆迁这副模样,我不敢让人带他回举业斋,万一有个好歹,便是一条人命。” 江眠月一愣,这才想起还有一个陆迁。 她看向一旁的床榻,只见陆迁趴在那床上,手臂无力下垂,脸色惨白,他的衣裤已经被弄得破损到有些烂了,下半深(同音字)盖着白色的棉布,棉布上晕染了一片片红红黄黄的血迹与不知道是什么的药剂液体。 “刚刚你来之前,王大夫将药酒直接倒在他的伤口上。”顾惜之说起这个,都有些不适感,像是想起那个画面,频频皱眉,“原本陆迁已经晕过去,愣是被疼醒了,嗷嗷大叫,要自戕而死。” 江眠月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抿着唇眯着眼,有些不忍直视陆迁这具可怜的身体。 “也说不上来究竟是王大夫治病更要命还是公主的刑罚更要命。”顾惜之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先看着他,若是醒了,便给他喂些水,祭酒大人那边,还得劳烦你。” “好吧,谢谢顾斋长。”江眠月也只得作罢。 她也并不是不想去送药,只是祁云峥那香不知道如何才能解,若是自己带着药赶去的时候,这巧他克制不住,自己便是送上门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些药并不复杂,王大夫将药弄好,医舍中便有现成的药炉,江眠月很快便煎好了药,装在碗里,放进食盒,准备给祁云峥送过去。 怎料,她刚走到门前,一开门,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着实抱歉,是我不小心。”那人说。 江眠月微一抬头,却撞上了裴晏卿那双平静温和的眸子里。 她便见裴晏卿微微一愣,眼眸中流露出些淡淡的光彩和惊愕之色。 “江……监生?你怎么,这副打扮。”裴晏卿话语间有些不太自然,眼神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但是他很快便注意到她身上的点点暗红色,辨认出那是什么之后,微微蹙眉道,“江监生,你受伤了吗?怎么身上都是血迹?” “一时间来不及换衣裳,这是祭酒大人的血迹。”江眠月解释道。 “祭酒大人受伤了?”裴晏卿惊愕道。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手边还扶着一位陌生的监生,那人脸上绯红,似乎正在高热之中,身子十分不适的模样。 “这是同窗的监生,偶感风寒身子不适,我送他过来瞧瞧。”裴晏卿见她目光疑惑,主动解释。 这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江眠月这便有了送药的人选,她眸光发亮,看向裴晏卿,“你能帮我个忙吗?” …… 夙兴斋的厢房中,祁云峥打开窗户,他身着白色亵衣,发丝披散在身后,缓缓用清水擦拭双手。 清新的空气缓缓进入房中,微凉,祁云峥整理好一切后,慵懒的靠在床边,心中的躁动依旧不熄。 还不够…… 那香着实霸道,一时半会无法停息,只能等时辰过去,慢慢地熬。 祁云峥无言,拿出一本杂书,随意翻了几页,便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声。 他心中一动,缓缓道,“进来。” 厢房门打开,他缓缓抬眸,翻书的手指却狠狠一顿。 裴晏卿站在门口,手中拎着一个食盒,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祭酒大人,学生打搅了。” 祁云峥目光冷冷看着他,“何事?你怎么会来此。” “回禀祭酒大人,学生承江监生所托,来给祭酒大人送药,她说她过来多有不便,还是让男子来此地比较合适。”裴晏卿老老实实,原原本本的将江眠月的话转述,稍稍一抬头,却见祁云峥冷眼看着自己。 他背脊一凉,又重新低下头。 祁云峥便见他如翠竹般静静站在原地,俊逸平和,温和如玉。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见裴晏卿不吭声也不敢动,祁云峥缓缓垂眸,面色冷淡,“进来。” “是,祭酒大人。”裴晏卿拿着食盒上前,他见祁云峥衣着单薄,领口有些低,露出了精致的锁骨,一看便容易着凉。 他唯恐外头的凉风吹着祁云峥,进门之后便立刻关上了房门,然后小心翼翼问道,“祭酒大人,需要将窗子也关上吗?” “关吧。”祁云峥语气淡淡。 裴晏卿将窗子也关好了,便拿着药来到祁云峥跟前,将依旧温热的药放在他的手边。 这一放,他的目光却顺便落在祁云峥的手掌上。他的手掌似乎被什么东西划伤,又被清水洗过,虽然有些地方还在浅浅的冒出血迹,却能清晰看出那伤口极深,有些可怖。 裴晏卿眸光一动,有些不解这伤口是何处而来,但他也不敢问,只将药放下,轻声问道,“祭酒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学生做的?” “将那边的药酒和细布拿来。”祁云峥单手端起药,喝了一口。 裴晏卿立刻去拿了,利索的将东西放在他的手边。 祁云峥静静端详着他。 沉稳,明事理,助人,沉得住气,不卑不亢,长相也是上佳。 祁云峥缓缓开口,“‘彼之理是,我之理非,我让之;彼之理非,我之理是,我容之。(1)’为何意。” 裴晏卿一愣,细思片刻,道,“他人若有理而我无理,我便该让着他;他人无理而我有理,我则要容忍他。” “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2)。”祁云峥又道。 “对别人不能求全责备,对自己要严格约束。”裴晏卿回应。 “裴监生之见,这两句可有道理。” “回禀祭酒大人,这两句甚是有理,学生当以律己为先,严格约束自己。”裴晏卿低头抱拳,“多谢祭酒大人教诲。” “不错。”祁云峥淡淡看着他,“身为斋长,当以学会忍让,君子动而是为天下道,(3)是为对你的期盼。” “是,祭酒大人!”裴晏卿眼眸微亮,“学生定不负祭酒大人期望。” 祁云峥浅浅一笑,“今日多谢你,回吧。” “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一直在医舍等着裴晏卿,顺便帮裴晏卿照看那位染了风寒的同窗,那位无辜的同窗被王大夫诊过脉后,扎了两针,却猛然间晕倒在地,顾惜之赶忙和江眠月一起,将他也扶上了一旁的床榻,顾惜之累得一头的冷汗。 “造孽啊。”顾惜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感叹道。 “刘大夫人呢?”江眠月问。 “我刚刚问过,今日她刚好回家探亲去了,往常都是住在国子监的,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可以去找她,今日例外。”顾惜之解释道。 “好吧。”江眠月无奈,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今日这几位也算是撞上了好日子。 不久后,裴晏卿回来了,他拎着食盒和空碗来到江眠月面前,率先道,“多谢你帮忙照顾这位同窗。” “你可别谢我了。”江眠月愧疚不已,“你的同窗刚刚被王大夫扎了针,现在已经晕过去了。” “什么?今日是王大夫?”裴晏卿才想起这档子事儿,面色蓦然变了,喃喃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这不怪你,江监生。” “那现在如何是好?”江眠月问。 “我稍稍懂一些治疗风寒的方子,一会儿去替他煎些药。”裴晏卿说到此处,注意到江眠月有些惊愕又有些意外的目光,不由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是些简单常用的方子,做不得数的。” “那也很厉害。”江眠月笑着说,“今日多谢你了,对了,祭酒大人他身子如何了?” “祭酒大人喝了药已经好了许多,正在房中看书。”裴晏卿据实回答。 “他没说什么吧?”江眠月问。 “问了些工课方面的问题,其他的没有多问。”裴晏卿道。 “这种时候了还问工课?”江眠月觉得有些离谱,不过想到祁云峥平日里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似乎又觉得没有什么意外之处。 “江监生,你如今这样子……还是先照顾照顾自己吧。”裴晏卿声音中带着些温和的笑意,“现在诸位监生已经去学堂了,你这样不会有太多人看见,赶紧回去吧。” 江眠月低下头,这才想起自己的衣着打扮和身上的血迹,与这国子监有些格格不入,她面色一红,道,“你提醒的是。” 裴晏卿见她面色染上浅浅的红,一身女子装扮不说绝色,也着实是惊艳非常,绝对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他心中缓缓一颤,心中仿佛有个小芽儿被施以露水灌溉,缓缓的冒出叶子来。 江眠月离开后,顾惜之意味深长的看了裴晏卿一眼,裴晏卿发觉他的目光,耳根微红,不动声色的坐在同窗身边,用温水拧了帕子放在那病人的额头上。 “江监生是个很好的姑娘。”顾惜之忽然开口道。 裴晏卿微微一愣,看向顾惜之,浅浅一笑,“是啊,太过耀眼。” “此次去公主别院,和乐公主想让我们在皇上的寿宁节上演一出戏本。”顾惜之看了裴晏卿一眼,意有所指。 都是聪明人,裴晏卿知道他后续有些话要说,便接过他的话茬,“什么话本?” “梁祝。”顾惜之缓缓道,“江监生被公主亲自点名为祝英台,今日她身穿女子衣饰,便是公主殿下给的。” 裴晏卿垂眸,给同窗额头上的帕子细致地翻了个面,半打趣道,“顾斋长不会是……” “没错。”顾惜之道,“我便要饰演那梁山伯一角。” “该说恭喜吗?”裴晏卿感觉到他的不情愿。 “不该。”顾惜之苦笑了笑,“你应当明白我的苦衷,公主并非好相与的,她如今盯上我,区区监生,没有丝毫办法,如今我还未卒业,还未有官职,她拿捏我轻而易举,这是我的顾虑。” “顾斋长的意思是……”裴晏卿仿佛猜到了他想说的,眼眸动了动,有些动摇之色。 “你若是愿意做这梁山伯,我有法子。”顾惜之看着他的眼睛,“你若是不愿,我便不扯你下这浑水了。” 耽误了大半天的时间,江眠月回到勤耘斋五号厢房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她疲惫的换上干净衣裳,将那沾染了血迹的衣裳洗了。 那血迹比一般布料上的衣裳更加难洗一些,江眠月怕弄坏了衣裳,又不敢用力,只小心翼翼的用皂轻轻地擦拭,耗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祁云峥的血清洗干净,等衣裳洗完,天也黑了。 祁云峥难缠,连带着血也难缠,江眠月累得腰酸背痛,扑倒在床上休息,刚躺下,便听到外头传来了兰钰和尹楚楚的说话声。 “今天的九章算术好难啊,人为什么要学算术啊!”兰钰哀嚎着,“以后为官难道还要用到方田法吗?” “当然。”尹楚楚的声音略显无情,“且不说日后为官,在国子监读书时,也时常有历练,便要用到此法去丈量田地,各处都要用到,一定要掌握才是,不然以后有的是麻烦。” “啊……”兰钰欲哭无泪。 江眠月躺在床上,原本已经要困得睡着了,如今听到她们二人的话,僵硬着坐起身子,心中生出一股绝望。 这么重要的课,她居然错过了! 门被兰钰打开,江眠月看着来人愣神。 兰钰见江眠月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自己,吓了一跳,“眠眠,你怎么了?一脸被糟蹋了的模样!” 江眠月闻言,睫毛一颤。 尹楚楚一掌拍在兰钰的肩膀上,“你又偷偷看那小人书!” 兰钰悄悄吐了吐舌头,上前关切问,“听闻其他堂的监生下午便去上课了,你怎么没回来啊,发生什么事?姐……大公主没有为难你吧,我听说她要你们演戏本?” 江眠月点了点头,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部分,省去了祁云峥中香的那一段。 “祝英台!哇!”兰钰十分兴奋,“你这么好看,到时候一定极为瞩目,谁是梁山伯啊?” “顾惜之。”江眠月的心思全在那九章算术上,“不说这个了,今日的笔记你们有吗?借我看看。” 这日晚上,江眠月挑灯夜战,与尹楚楚一块奋战到子时,这才昏昏入睡。 兴许是太累,江眠月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只临清醒时梦到自己站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中,用一根小小的尺,要量数万亩田地。 她喘着气坐起身,顿觉晕头转向,头脑发胀。 “你还好吗?”尹楚楚跟她一到前往敬一亭时,在路上便发觉江眠月有些没精神,“要是身子不舒服,便回去歇息,你近日太累了,就没见你睡过几个好觉。” “无妨,我要去上课的。”江眠月摇了摇头,坚持道,“今日又有九章算术,我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尹楚楚皱眉看了她一眼,“别硬撑。” “嗯。”江眠月拍了拍脸颊,勉力打起精神来。 今日,六位斋长只剩下五位,却没见到顾惜之,其他几人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顾惜之时常有事忙碌无法前来,见不到也属正常,只有裴晏卿低垂眼眸,一反常态,也没有跟其他几人打招呼。 过了片刻,敬一亭东厢房门开,祁云峥静静的扫视他们几人,随口问,“顾惜之呢?” “回禀祭酒大人。”开口的是裴晏卿,他蹙眉,声音严肃,“顾斋长今日清晨摔断了腿,刚送去医舍。” 江眠月惊愕地睁大了眼,其他几人也都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一更) 祁云峥站在桌前,背着手,与平日里相比,显得有些憔悴,面色略有些苍白。 他闻言,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手指微微动了动,看起来十分平静。 五位斋长站在东厢房中,面色各异,皆是沉默,祁云峥面色未变,可江眠月却注意到,他眼中似乎有略微的意外之色。 太巧了,着实是太巧了。 江眠月听到这个消息,下意识的看向裴晏卿,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昨日顾惜之才去的公主别院,今日就出了这样的事,顾惜之这……难道是为了躲公主? 祁云峥缓缓掀起眼皮,扫了江眠月一眼。 “他在举业斋?”祁云峥问。 “回禀祭酒大人,正是。”裴晏卿皱眉严肃道,“刘大夫已经去替他医治,我们离开时,刘大夫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恐怕近日是难以离开国子监。” 祁云峥手指微微虚握成拳,眼眸低垂,细细思忖片刻,并没有问顾惜之是如何摔的、怎么摔的,只开口道,“裴晏卿,你近日多照顾他些。” “是。”裴晏卿立刻抱拳领命。 “临近皇上寿宁节,诸位斋长要叮嘱诸位监生,特别是被公主选中的监生,万事小心,不要再出现类似的情况。”祁云峥声音微凉,带着几分警告,“公主殿下耐心有限,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容忍的。” “是。”五位斋长齐齐应声,裴晏卿眼眸略有些闪烁,面色也有些发白。 祁云峥的视线自然便落在了裴晏卿的身上。 一看他平日里便极少做违心之事,一件小事,便如此慌张,果然是过于身正……第一次做这欺上瞒下的事情,便露了怯。 祁云峥眯了眯眼,却见裴晏卿咽了口唾沫,缓缓调整片刻,面色渐渐恢复如常。 “祭酒大人,学生有事单独禀报。”裴晏卿道。 江眠月转头看向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其他人都退下吧。”祁云峥道。 江眠月便与其他几位斋长一同出了东厢房门,可她心中不安,总有些担忧,更何况她手中还拿着那算表要给裴晏卿。 “眠眠,你不走吗?”尹楚楚见她脚步停下,疑惑问道。 “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去吧楚楚。”江眠月道,她还想等一等裴晏卿。 “好吧。”尹楚楚狐疑的看了江眠月一眼,转身离开此地。 此时,东厢房内,祁云峥与裴晏卿面面相觑,裴晏卿朝着祁云峥皱眉行礼,“祭酒大人,有一事,学生要坦白。” 祁云峥静静看着他,睫毛动了动,“嗯。” “顾惜之顾斋长,今日是故意摔下去的。”裴晏卿说到此,面上还是露出些许不忍,“他是为了躲避公主,自己从高处一脚垮了下去,才会有如此境地。” “此时你知他知,为何要坦白。”祁云峥冷冷看着他。 “祭酒大人昨日教诲,学生铭记在心,此时若是不告诉您,便是欺上瞒下,非君子之行,也给您添了麻烦。”裴晏卿抬眸看向祁云峥,眼眸中充满了真诚与平和,“且顾惜之委托学生,演那梁山伯一角,请祭酒大人准许。” “先斩后奏,便是君子之行?”祁云峥眯眼看着他,原本冷淡眼眸中陡然凌厉,语气也显得有些严厉,“你二人商量好了再告知于我,便是君子之行?裴晏卿,你好大的胆子。” “祭酒大人恕罪!”裴晏卿垂眸,站在那儿,却并不走动,只开口道,“顾斋长与学生,都知道此事并非儿戏,学生愿一力承担后果。” “此事与本与你无关。”祁云峥缓缓上前一步,又上前一步,裴晏卿的背后冒出了冷汗,祁云峥平日里温和儒雅,是令人尊敬的长辈,而如今他浑身压迫感十足,明明面容还与平日里完全相同,气势上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顾惜之自己摔了腿,你为何要承担后果。” “学生……”裴晏卿一时间卡壳,他眼神微动,似乎也在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学生,是为了……”裴晏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那戏本的角色全由公主殿下亲自挑选,上一个自荐的梁山伯,如今在举业斋瘫卧不起。”祁云峥看着裴晏卿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语调渐渐缓和,“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是你们二人商量好的那么简单,明白?” “学生知错!”裴晏卿额间冒出些冷汗来,“请祭酒大人处罚。” “你一向来都不错,此次罚你,这几日好好照顾顾惜之,顺便禁足,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举业斋。”祁云峥道。 “是,祭酒大人。”裴晏卿低头道。 领罚以后,裴晏卿神情凝重地走出了门,一抬头,却见江眠月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双手握着那竹书算表,正在百无聊赖的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圈,似乎在等人。 刚好一阵秋末的凉风吹过,吹得她头上的绸带飘飞,地上落叶凌乱,她百无聊赖地抬起头,却正好与裴晏卿四目相对。 “裴斋长。”江眠月顿时露出笑来。 裴晏卿一愣,看着她的身影,心中那棵小芽儿顿时肆意地长出了蔓藤来,攀附着他的心脏缓缓蔓延长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快步上前,“江监生怎么在此处。” “等你呢,你忘了,今日要交换。”江眠月笑着看他,见他面色不佳,不由得疑惑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算表这几日先不用给我,你留着用。”裴晏卿面上缓缓恢复了些血色,淡淡笑了笑,“我被祭酒大人罚禁足了。” “怎会如此?”江眠月皱眉看向东厢房,这个瞬间,东厢房的窗户方向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看不清晰。 她忽然想起这个角度会被东厢房的方向看见,赶紧道,“裴斋长,我们边走边说吧。” “好。”裴晏卿点了点头,自然跟在了她的身侧稍稍往后一些的地方,与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敬一亭东厢房内,祁云峥倚在窗边,眼眸沉沉,面色森冷。 好一个君子。 江眠月回到广业堂的时候,头晕得更厉害了。 脑子里装满了事情和工课,依旧在不停的想事情,身体却像是有些跟不上,没有什么力气。 “眠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兰钰见她在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面白如纸,不禁有些担忧起来,“要不要我陪你回去休息?” “不必。”江眠月单手撑着脑袋,咬牙道,“就是有些晕,坐会儿就好了。” 坐在位置上,江眠月手中拿着笔,却一个字也没写,只想着刚刚裴晏卿说的话。 他虽然什么也没说,江眠月却能猜到一部分。 祁云峥虽然上辈子凶恶,这辈子却有个祭酒的模样,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罚人……顾惜之摔断腿,为何裴晏卿却仿佛看到了似的,是偶然?他与祁云峥说起此事的时候面色颇不自然,这样行事磊落之人,不善于撒谎,当然不自然。 没有那么多的偶然,顾惜之摔断腿也不可能是偶然,极有可能顾惜之拜托裴晏卿替他传话。 江眠月皱眉,裴晏卿帮忙传话便罢了,为何要单独留下,又受了处罚?难道他将顾惜之摔伤的事情,也一并坦白,并揽在自己身上了? 她心中一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在想什么?”兰钰戳了戳她的胳膊,“墨汁滴在纸上了。” “啊。”江眠月低头,赶紧将面前的纸挪开。 江眠月坐下上课以后,头晕的感觉稍稍好了一些,但是九章算术课开始以后,她又开始头疼起来。 什么意思? 江眠月痛苦的托着腮,听着助教在台上说的内容,脑袋嗡嗡作响。 好不容易熬到日落时,诸位监生刚好结束今日的课业,江眠月却听闻外头传来一阵阵喧闹的声音,隐隐的,似乎听到一声,“和乐公主驾到!” 江眠月一凛,果然来了…… 虽然和乐公主会来,在江眠月的意料之中,可是她却没想到,公主居然来的如此之快,连一日都不能等,即便正是黄昏,也要赶来。 “快快快,广业堂斋长,带所有男监生去彝伦堂。” 有其他堂的监生过来传话。 “好。”江眠月立刻开始集结所有人,期间,她着实有些头晕,硬是咬牙忍着,总算用最快的速度带着人赶到。 彝伦堂如今满是人,只不过全都是男监生,各堂的男监生几乎都在此处,除了顾惜之、裴晏卿和陆迁,几乎所有男子都在此处,连国子监的诸位助教博士,包括祁云峥在内,全都齐聚一堂。 公主正有些恼怒的与祁云峥说着什么,祁云峥面色淡淡,虽礼貌克制,却有些淡淡的敷衍之色。 江眠月将人带到后,便找了个角落,靠在墙边喘气。 她觉得很不妙。 熟悉的感觉一阵阵的侵袭而来,她头疼欲裂,小腹也开始隐隐作痛。 遭了,怎么在这个时候…… 进了国子监以后,她日日忙碌,心思全放在别的事情上,却忘了自己每个月都有一次劫难,她懊悔不迭,早知如此,今日便该如兰钰所说,呆在勤耘斋。 她无力的喘息,双手捂着小腹,躲在角落里,缓缓蹲下,争取不让其他人发现自己。 来不及了。 江眠月看着面前满是男子的彝伦堂,欲哭无泪。 这下该如何是好。 远处,祁云峥目光扫过面前诸位监生,却没有看到那个刚刚面色苍白东奔西跑的身影。 她去哪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祁大人?”和乐公主见他目光游离在下边的监生之中,不由得开口问,“本公主方才所说……” “公主方才所吩咐的,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定不会让顾惜之落下病根。”祁云峥开口道,“只是接顾惜之入宫休养一事,公主着实是为难微臣,国子监有国子监的规矩,还望公主殿下海涵。” 和乐公主微微蹙眉,眯眼看着祁云峥,神色中带着十二分的不满。 祁云峥浅浅一笑,意味深长与和乐公主对视,“公主殿下如此聪慧,自然心中明了,哪些事方便为之,哪些事收益不大,并不值得去冒险,正如微臣拦着您去举业斋看顾惜之一般道理,您将他接去宫中,也是让皇上为难。” “平日里也便罢了,寿宁节,便是讨皇上欢心,公主殿下还请不要忘了初心。”祁云峥淡笑提醒道,“微臣如今已经将国子监剩下的所有男子都汇聚在此,比上次的人数还要齐全,请公主随意挑选。” 和乐公主听完他的话,有些不悦,却也并未发怒,语气带着几分讽刺,“你倒是滴水不漏,难怪父皇如此器重你,做个小小祭酒,着实屈才。” “公主殿下此言差矣,国子监祭酒掌大学之法,为朝廷培养贤臣,此为万世之功。”祁云峥缓缓道,目光扫向眼前的诸位监生,“公主请。” 和乐公主便不再耽误功夫,牵扯着拖地的名贵锦缎长裙,缓缓走在国子监的诸位监生之中。 与上次相比,此次和乐公主收敛了许多,她抱着手肘静静端详着面前这些候选之人,心中一阵烦躁。 诸位监生们也十分紧张,公主严肃起来颇有些威慑力,明明她的个子比不过在场的诸位监生们,可一眼轻轻扫过来,便让他们垂下眼眸,不敢造次。 四下安静,落针可闻,江眠月捂着肚子蹲在角落中,感觉那热流不受控制往外蔓延。 她一动也不敢动,眼前有些恍惚,小腹的疼痛如绞肉的刀,疼得她无法起身。 兴许是这个月太累的缘故,此次月事来势汹汹,比之前更甚,她头晕目眩,冷汗缓缓浸湿了她的衣衫,她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唇上也彻底失了血色。 耳朵里冒出杂音,她听到公主说,“这里就是全部的监生了?” “是,公主殿下。”司业大人的声音传来。 公主似乎有些不满,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就这个吧,勉强能看看,叫什么名字?” “回禀公主殿下,这是率性堂的段益。”司业大人似乎陪在公主身边,解释道,“公主殿下好眼光,这位监生仅次于顾惜之,也是率性堂优秀的监生。” “与顾惜之比还差得远,勉强能用。”公主仔细端详那人,似乎仍旧有些不满,却又没有多余的人可挑,心情颇有些不爽,“江眠月呢?今日怎么不见她。” “公主殿下,今日只招了男子来,并未召集女子监生。”司业大人笑了笑,面露讨好,“公主殿下,既然人已经选定,天色已晚,要不要留在国子监用饭?” “你们那饭……”公主殿下面露些不屑,“罢了,没意思,本公主还是早些回去。” “恭送公主殿下!”司业大人的声音立马高了八度,“公主殿下今日着实辛苦了,还亲自来国子监挑人,听闻公主今日在下马碑下马了?公主殿下抬爱,实在是令老臣十分感动,老臣……” “行了,啰嗦。”公主没见到顾惜之,似乎有些兴致缺缺,上次来时宛如一只花孔雀一般招摇放肆,此次却似乎觉得十分无趣,连司业大人的话都懒得听,兀自由身边的小太监搀扶着离开。 司业大人忙不迭的去送,看着公主渐渐远去,在场的诸位监生们都松了口气。 祁云峥看了在场的斋长们一眼,各位斋长立刻领命,开始让各堂的监生们分批离开。 广业堂与崇志堂今日都是由江眠月领人过来,如今却失了主心骨,一个个迷茫的站在原地。 “江斋长呢?”有人问。 “不知道啊,刚刚就没见她。” “公主殿下不是问过,江斋长应当是先离开了。” “那我们怎么办,直接走?” 两堂的监生傻傻的站在原地。 祁云峥缓缓上前,轻飘飘开口,“怎么,没人领着你们,便不会自己走路了?” 道理不是这个道理,监生们由斋长领着管理秩序,是国子监的要求,可如今这话由祭酒大人口中说出来,他们却无从反驳,也不敢反驳。 两堂的监生闻言,赶紧快步离开此地,一窝蜂溜了。 监生们尽数离开之后,彝伦堂之中空空荡荡,助教们和博士们也都与祁云峥行礼后一一离开,留下祁云峥一人单独站在原地。 他微微蹙眉,抬头看向某个阴暗的角落,那里被一架陈旧的书架挡着,里头光线阴暗,只露出一块玉色的布料。 祁云峥缓缓迈步而去,却见那小小的身影,似乎瑟缩了一下。 有人来了…… 江眠月喘着气,缩了缩脚尖,下一秒,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身影仿佛一座山一般竖在她的面前,比平日里看起来更加修长。 祁云峥看着缩在角落中的江眠月,眉头蓦然皱起。 江眠月恍然抬头,额头上的汗水浸湿了碎发,她眼神有些涣散,面色惨白吓人,早已失了血色,仿佛下一秒便要晕过去。 “大……人。”江眠月认出了这个身影,她眼前有些看不清,“学生……身子,不适,想在此休、休息一会儿。” 布料摩擦的声音顺着她嗡嗡的耳鸣声传来,那人蹲下了身子,距离极近。 江眠月惧怕地往后缩了缩。 “别怕。”祁云峥声音温和,“我带你去看大夫。”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喘着气看着他,稍稍动了动,单手抓住身旁的书架,想要撑着站起来,可瑟缩了太久,加上肚子疼痛,她双腿一软,便要倒在那书架上。 祁云峥迅速伸手,捞住她的腰,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他温热的气息瞬间贴近,江眠月精神一凛,下意识的便要推开他。 “你需要帮助。”祁云峥的声音落下,声声震耳,“你身后已经有血迹,我送你去勤耘斋。” 江眠月羞得想撞墙自尽,可她现在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小腹的搅动一阵又一阵,如今正是她疼得最厉害的时候。 见她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祁云峥蹙眉,脱下身上的外袍,将她整个人裹起来,然后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江眠月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听到他说,“冒犯了。” “多谢……及(祭)……” 她话未说完,便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她感觉到自己如同漂浮在云端,有东西不停的捶打着她的小腹,仿佛有刀在挖她的肉,切割她的肚子,她疼得发出声音,自己却听不到,只听到耳边不停的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别哭。” “大夫给你吃了药便能好。” “别怕。” 江眠月无力回应,只感觉到那人怀中十分温暖,他的气息沉沉,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仿佛许久之前,每日都有这样一个人,将她扯进怀里,滚烫的气息灼烧她的每一寸,如火一般灼热。 天气凉了,江眠月受了寒,于是这一次的月事来势汹汹,让她直接晕倒在床边。 丹朱回来的时候看到她脸色惨白的模样,几乎要吓晕过去,立刻找人去找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凌霜煅雪而来,面色冷峻,他还带来了宫中有名的太医,那是寻常为皇后看病的名医。 江眠月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说话。 “这位……姑娘,任脉虚,冲脉气血虚衰,难以怀子。” “无需她怀子。”祁云峥的声音森冷无情,“每月一次,时常如此,有何办法。” “待老臣开一副方子。” 难以怀子…… 江眠月心中麻木,被锁在这院中,她并没有怀子的想法。 “无需她怀子。” 玩物罢了,如此更方便,倒也是两全其美……江眠月对祁云峥说的话也并没有什么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祁云峥和那太医都离开了,丹朱眼眶泛红,端着温热的汤药来到她的床前。 “江姑娘,喝吧,喝了就不疼了。”丹朱带着哭腔。 “你哭什么。”江眠月虚弱地看着她,浅浅笑了笑,“又不是你疼。” “只是心疼江姑娘罢了。”丹朱落泪,“祁大人待您……” “不提此事了。”江眠月喝下那碗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江监生,江监生!”床边传来声音,江眠月惶惶然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她眼眸中不知为何蓄满了泪水,也不知是被这凶猛的月事疼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眨了眨眼,看清了床边人,正是刘大夫。 “可是疼的厉害?看你一直在哭,着实不忍心让你继续再睡了。”刘大夫皱眉看着她,“还是梦魇了?” “疼的。”江眠月带着鼻音道,“多谢刘大夫。” 她看了一眼周围,居然不是医舍,而是勤耘斋之中。 “另外两位姑娘替你煎药去了,方才祭酒大人还在呢。”刘大夫用温软的帕子擦了擦她眼角的泪,说,“倒是少有你这般疼的,看了都让人心疼。” 门被推开,尹楚楚和兰钰回来了,尹楚楚端着药来到江眠月身边。 “能喝吗?我喂你?”她问。 “我自己来吧。”江眠月昏睡醒来,腹中疼痛已经缓和不少,她缓缓坐起身,喝了一口碗中的药,手却微微一僵。 “这药……”江眠月几乎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 这药的味道好熟悉。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难以入口吗江监生?”刘大夫看着江眠月蹙眉凝神的模样,以为这药苦得难以下咽。 江眠月面容苍白的摇了摇头,缓缓看向刘大夫,轻声问,“刘大夫,能否冒犯问一句,这药方,是源自于何处?”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刘大夫闻言,神情微动,淡笑说,“这是原是宫中一位太医的秘方,因国子监女子监生众多,时常有这样的情形。此药方也是事先准备,方才给你号脉,正是对症之药,你安心喝了便是。” 太医的秘方……江眠月顿时想起上辈子自己迷迷糊糊听到的那些话,她记得当时祁云峥带来的也是一位宫中的太医。 难道这刚好便是上辈子那副药方? “江监生,快趁热喝了吧。”刘大夫见她发呆,提醒道。 江眠月一愣,双手捧着碗,一口气将那苦药尽数喝完。 一碗下去,熟悉的苦味蔓延至她的口中,若不是眼前坐着刘大夫,不远处站着兰钰和尹楚楚,江眠月简直要以为自己回到了上辈子。 刘大夫见她眉头也不皱,便将那碗药喝完,有些意外,打趣道,“你算是监生之中相当不怕苦的,男子也不及你。” “良药苦口,只要有用,苦一点又有何妨。”江眠月看向刘大夫,“多谢刘大夫。” “不必谢我,祭酒大人将你带回来,你的两位朋友帮你煎药,我便是给你诊脉罢了。”刘大夫笑了笑,带着几分怜爱,“你最好休息两日,不要受寒。” “多谢刘大夫。”江眠月颔首谢她。 刘大夫说完这些便先行离开,厢房中留下尹楚楚和兰钰,看着她靠在床边,宛如一张薄薄的纸片,眼中都颇为担忧。 “瞧瞧你,昨日还跟我一到秉烛夜读,真是妙啊,把自己弄成这样。”尹楚楚开口便是带着嗔怒与嘲讽,“江监生,我可比你结实,你这豆腐做的身子,跟我一起闹什么呢。” 江眠月老老实实的缩进了被窝,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别跟我学兰钰那套。”尹楚楚见她眼巴巴的模样,毫不留情。 兰钰一个激灵,眨巴眼睛疑惑看着她,“楚楚你说眠眠就好了,把我带上干嘛呀。” “你也不是什么省心的。”尹楚楚瞪了兰钰一眼,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自己的薄被子,盖在江眠月的床上,“多盖点,捂捂。” 江眠月觉得身上陡然一沉,笑道,“也不必如此,好重……” “不必什么不必,你乖乖躺着。”尹楚楚看了一眼兰钰,兰钰顿时接收到她的眼神,撅了噘嘴,帮尹楚楚给江眠月折腾被子。 她翻了翻被角,却忽然一愣,从江眠月的床脚抽出一件男子的外衫来。 “这是……男人的衣裳?”兰钰将那衣裳拎起来正反看了许久,“这是祭酒大人衣裳的制式啊。” “放着吧。”江眠月耳根微微泛红,顿时想起自己晕过去之前,她被祁云峥抱起来的画面…… “是祭酒大人帮我遮住身上的血迹所用。”江眠月轻声道。 “祭酒大人真是温柔。”兰钰闻言,不由得感叹,“高岭之花,君子之典范。” 江眠月垂眸,脑子里浮现出之前的画面。 虽然当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但是江眠月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动作,是刻意避开了她身上的某些地方,尽力以最少的接触将她抱起来——与上辈子每一次充满暗示的怀抱都全然不同。 一次又一次的接触,让江眠月明白,他是真的与之前有所不同了。 至少,在他成为权势滔天的首辅大人之前,他应当都会是廉直的正人君子。 兰钰将那衣裳叠好,摆在了江眠月的枕边,那衣裳靠得太近,江眠月鼻尖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味,她一愣,立刻想起自己被抱着的时候,他微沉的呼吸声,还有他怀中温热的体温。 她心中一动,有些不自在,“也不必就放在这儿,还是拿远一些吧。” 尹楚楚给她盖好被子,便去一旁看书去了,兰钰将祭酒大人的衣裳拿远,却将凳子搬得更近了些,凑到她的跟前,眨巴着眼睛看着江眠月。 江眠月柔弱地靠在床边,轻声问,“怎么了?” “眠眠……”兰钰凑近的脸充满了好奇,神秘兮兮的小声问,“被祭酒大人抱着什么感觉?” “……”江眠月心中一个咯噔,“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咳咳,那本《多情祭酒寻欢记》我已经看完了。”兰钰小声说,“那里头的祭酒大人,风流倜傥,万花丛中过,叶叶都沾身。” “……”江眠月目光复杂看着她。 尹楚楚翻书的手一顿,身子微微朝着江眠月的方向倾斜了一些。 “所以?”江眠月迟疑问道。 “相比之下,祭酒大人可算得人中龙凤,万里挑一,若是在国子监有一段这样的故事,倒也不虚此行。”兰钰眼眸中充满了憧憬。 “实际上,祭酒大人年纪也与我们相差不多。”兰钰神秘兮兮的笑道,“他长的这般好,对你也极为上心,你就没有想过……” 江眠月怔住了,“啊?” “相差不多?”不等江眠月说下文,尹楚楚忽然开口,看向兰钰,“祭酒大人如今已二十多了,眠眠才及笄不久吧,如今看祭酒大人身体不错,日后年纪大了,那身体状况差几岁可是完全不同。” 江眠月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健康的淡红。 兰钰闻言,托着腮,“这我倒没想到……那等他年纪大了就换一个?” “等等……”江眠月有些反应不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其实我觉得顾惜之不错。”尹楚楚忽然说。 “不行啊,你想跟和乐公主抢人?”兰钰反驳,“和乐公主可不是好招惹的。” “不提这方面,他是国子监最漂亮的男人,这你无法否认。”尹楚楚说。 “祭酒大人最漂亮。”兰钰说。 尹楚楚打了个哆嗦,“漂亮这个词不适合祭酒大人。” 江眠月听到“漂亮”二字,背后也冒出些冷汗。 也许是祁云峥样貌之外的气势太过,往往令人忽略他的长相,只觉得他可望而不可即。 “方才祭酒大人抱你回来,这姑娘就疯了。”尹楚楚没好气的说,“非说祭酒大人与你相配。” 兰钰立刻坐直了身子反驳,“你不觉得吗?祭酒大人对眠眠总是另眼相待,看她的眼神都黏糊糊的……” “别说了。”江眠月闻言,心中一颤,打断她的话。 兰钰不理会她,接着笑道,“我听闻祭酒大人身边都没有人伺候,寻常不喜人触碰,这次抱着眠眠回来,我就觉得……” “别说了!”江眠月声音中泛着凉意。 兰钰声音顿住,小心翼翼看了江眠月一眼。 “眠眠……” “这种玩笑,下次不要再说了。”江眠月虽虚弱,声音中却略带严厉,“国子监规矩森严,尊师重道乃立身之本,师生身份严明,此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你想像陆迁那般被处以鞭刑吗?” “眠眠,我……”兰钰低下头,“我就在这儿说着玩,以后不说了。” “你那书也尽早扔了,日后若被人看见又是一桩麻烦。”江眠月皱眉道。 “哦,我还有两本就看完了,看完再扔!”兰钰说。 江眠月无奈的叹了口气。 耳边传来兰钰喃喃声,“眠眠说话的语气明明都像那祭酒大人似的……” “?”江眠月抬眸看着她。 兰钰被她眼神陡然一震,转身扭头跑了。 自己……像祁云峥? 江眠月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微微一愣。 她看向尹楚楚,“我像吗?” 尹楚楚一愣,假装没听见,扭头继续看书。 当晚,因吃了那药的缘故,江眠月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感觉精神了些,准备起床去学堂,却被兰钰给摁了回去。 “你好好在舍中休息。”兰钰道,“我和尹楚楚给你带吃的回来。” “我好多了。”江眠月撑着手坐起身,又被兰钰轻易摁了回去。 “哪儿好了,你这模样,刚一出门就要被秋风吹倒。”兰钰见她仍旧面色苍白,皱眉道,“乖乖躺着休息吧。” 江眠月被兰钰的细胳膊摁着,根本无法起身,一时间有些无力。 “楚楚,把她弄走……”江眠月无力说。 “你若是有力气出门,便自己动手。”尹楚楚面无表情撸了撸袖子,看了她一眼,抱着书准备出门,“祭酒那边我替你说。” 江眠月与兰钰面面相觑。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早些恢复,明日就能去学堂了。”兰钰摸了摸她的脑袋,“乖。” 江眠月无力的闭上眼。 “我也该走了,你若是无聊,便看些杂书吧。”兰钰将那本《多情祭酒寻欢记》放在了她的枕边。 “诶,我不看这个!”江眠月还未说完,兰钰便已经快步跑远了。 江眠月无奈,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这还是除了上次十五月假之外,她最为闲适的一日。 她想到自己来到国子监短短的这段日子,不是在东奔西走,便是在赶学工课,或者便是在应付祁云峥。 也该好好休息一日。 江眠月眯着眼看着天花板,虽然腹中疼痛已经好了许多,但如今确实还有些虚弱,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再次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和细小的杂声,似乎还有翻书的声音。 “玉儿?”她声音微哑,带着几分懒散。 那人没有回话。 “楚楚?”江眠月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浅浅伸了个懒腰。 “怎么不说话……”她侧过头,却看到一双男子的靴子,鼻尖传来淡淡的墨香气。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江眠月的动作僵在当场,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猛地转过头来。 她只见祁云峥手中捧着一本线装书,修长的手指轻动,浅浅的往后翻了一页,他浓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他的眸光,看不清他的神色。 江眠月脑袋仿佛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整个人都有些眩晕。 书,他看的书,不会是…… 那书……那书,那书! 《多情祭酒寻欢记》! “祭酒大人!”江眠月几乎破了音,“您怎么忽然来了!” “来了有一会儿。”祁云峥没有放下书,而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眸中透出一股子意味深长,“刘大夫去端药了。” 江眠月苍白的脸色迅速如火烧燎原一般涨得通红。 刘大夫难道也看到了这本书! “这,这书,这书……您听我解释……”江眠月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全都集中在她的脸上,烫得几乎能滋出水汽来。 “不是你的吧。”祁云峥淡淡的翻开那本书的封面,看了看那大喇喇的标题,“这本多情祭酒……” 啊啊不要念出来! “祭酒大人!”江眠月说出的话直接破了音,“这书真不是我的!” 祁云峥微微掀起眼皮,带着温和笑意看着她,她又羞又恼,满脸通红,眼睛里满是后悔与懊恼,像个想要咬人的兔子。 “我知道,不是你的。”祁云峥声音悠缓。 “……”江眠月看着他面上淡淡的笑容,明明就是一幅“好好好,我知道了,不是你的,我当然知道你是以此作为借口我们心知肚明就好”的模样,心中几乎要着急上火,“真的不是我的!是兰钰的。” “嗯。”祁云峥淡淡应道,“兰钰的。”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缓缓坐起身,看着祁云峥,红着脸,一字一句认真解释道,“这是兰钰从槐市上买的,那个监生骗她买一本送四本,便夹了这么些书在里头,她今日看我在舍中无聊,便随意拿了一本给我放在枕边。” 江眠月将“随意”二字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在跟祁云峥强调,自己对于这种祭酒类的杂书,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兴趣,她一字一句的仿佛赌咒发誓一般红着脸道,“祭酒大人,我真的没看。” 祁云峥眼眸中的笑意却更加明显,嘴角甚至撩起一丝淡淡的弧度,语气温和,“哦?” “这样的书还有四本?”祁云峥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反而抓住了其他的关键。 江眠月直接愣住了。 看着她惊慌失措中彻底交了底的怔愣模样,祁云峥嘴角弧度更甚,“刚去看过顾惜之,顺道来看看你,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江眠月捂住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祁云峥低头淡笑,“真没看?” “真没看。”江眠月信誓旦旦的说。 “刚刚翻看了一些,此书写的不错。”祁云峥随意翻了翻那本书,若有似无的评价了一句,“里头的祭酒倒是与我相似。” “怎么会相似!祭酒大人说笑了,您品德高洁,自然是与书中这万花丛中过的祭酒大人丝毫也不同的。”江眠月听闻此言,下意识道。 话音刚落,江眠月心中便是一咯噔,声调变高,声辩道,“是兰钰转述我才知道的内容。” “嗯。”祁云峥眉头挑了挑,“兰钰转述的。” 完了,彻底说不清了…… 江眠月张了张口,第一次觉得语言是这般的无力。 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无法在祁云峥面前洗刷掉这份“罪孽”。 虽然她确实看过……一点点。 正在这窘迫无比的尴尬时刻,门被轻轻推开,刘大夫端着药走进来,看到江眠月面容通红,不由得笑出来,“醒了?没想到现在的姑娘们看的闲书这般精彩。” 江眠月一听这话,便知道刘大夫定然也看到了那本书,顿时产生一种类似于自我毁灭般的心思。 当然了,这里是女舍,祁云峥应当不会贸然而入,应当是先让刘大夫进来看看,没有什么其他不方便之处,才会进来厢房之中。 而兰钰这家伙,把这本书放在她的枕边,那是最显眼的地方! 江眠月开始思考离开国子监去外头隐姓埋名住一阵的可能性…… “身子好些了吗?”祁云峥将书随手放在一旁,正色问。 “好多了。”江眠月红着脸接过刘大夫递过来的药碗,恨不得立刻转换话题,不要再扯到那本书上去,“劳烦刘大夫,亲自替我煎药。” “无妨,监生们都上课呢,我也闲得慌,正好想来看看你,遇到了祭酒大人,便一块来了。”刘大夫笑了笑,“趁热喝吧。” 江眠月抱着那小碗,缓缓的,一口一口的,将里头黑棕色的汤汁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微微仰起头,露出纤长白皙的脖子。 因为刚刚是披着衣裳坐在床上,头发丝披散在她的背后,还有一些不听话的垂坠在她的胸前,与她白皙的肤色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祁云峥见她如此,睫毛颤了颤,眼眸深深地看着她。 床上披着衣裳的身影仿佛跟上辈子的她产生了某些重合。 他记得,那时的她也是如此,双手捧着碗,浅浅的啄一口,然后小脸皱成了一团。 她也曾是怕苦的。 “接着喝,不许停。”当时的祁云峥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声音微凉的开口,近乎无情,“良药苦口。” 她听了他的话,神色微动,咬着唇,深吸一口气,咬牙将那苦药喝了下去。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她在喝药的时候皱过眉头,即使那苦味几乎让她要呕出来,她也咬牙忍着。 可如今看到她如喝水一般喝完这药,他心中却升起一丝异样。 那异样仿佛无数只虫子啃食他的心,一点点的,丝丝缕缕的,令他眉头微蹙。 江眠月当着祁云峥的面喝完药,心中却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她记得上辈子自己时常喝药,每个月都要喝,一开始还好,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每次喝完药,祁云峥便要蹙眉上前狠狠吻她。 所谓的狠,便是侵略感十足的扫荡她口中残余的药汁,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进去一般的力道,令她喘不过气来,几乎要在他的怀里窒息。 他时常忽然为之,摸不透时机,以至于后来她喝药都不敢在他的面前,尽量躲着他悄悄喝完。 如今,江眠月眼神的余光注意到祁云峥又皱起了眉,心中一颤,顿时想起从前,差点把碗摔了。 她不想去想什么,可脑子里却不受控制的想起从前那些过往,一次次一幕幕,再加上鼻尖闻到的熟悉的苦味和他身上的墨香味夹杂在一起,变成了回忆中一模一样的味道。 “小心。”刘大夫接过她手中的碗,“你还是有些虚弱,好好休息。” “不用着急回去学堂。”祁云峥也开口道,“一两天的课没有什么要紧,身体才是第一位的,留得青山在。” “多谢祭酒大人关怀。”江眠月硬着头皮说,她脑子里混乱,一方面想着上辈子的事情,另一方面还在那本书的问题上没有缓过劲来。 “你歇着吧,我也不便女舍久留,日后不会再过来。”祁云峥站起身,眼眸落在不远处的书桌上,那儿是他的外衫,如今叠得整整齐齐的,他却没有提出要拿走,目光一扫而过,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根本没有停留。 “等兰钰回来。”祁云峥淡淡看了江眠月紧张的模样一眼,笑了笑,“让她带着剩下的四本书,去敬一亭一趟。” 祁云峥离开了,手中还抓着那本被卷成一卷的《多情祭酒寻欢记》,那本书明明不小,在他的手中便跟缩了一圈似的,看起来十分袖珍幼稚。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也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了这句话。 待他们走后,江眠月将自己闷在了被子里,满脸通红地发出一声尖叫,“啊——” 太羞耻了! 身后的厢房中隐隐传来姑娘闷闷的叫声,刘大夫忍不住笑了出来,看向面容温和的祭酒大人,笑道,“祭酒大人今日真是大发慈悲,我还担心您会处罚江监生。” “不是她的书,自然不处罚她。”祁云峥淡淡扫了刘大夫一眼,“这两日辛苦你了。” “我身为国子监的大夫,为监生们医治是应该的。”刘大夫低头说,“只不过祭酒大人那方子着实有用,您为何不让我与江监生说明是您给的方子?” “没有必要。”祁云峥坦坦荡荡,“无需给监生们压力,说是我的恩惠。而且,日后这方子也会给其他相似情况的女监生们使用,也不算是骗了她。” “祭酒大人着实是为人师表,品德高尚。”刘大夫叹道。 “随手为之罢了。”祁云峥平静道。 …… 午时,尹楚楚给江眠月送的饭,兰钰没有回来,江眠月憋着没说。 等到晚上兰钰疲惫的从外头回来时,江眠月终于说出了祭酒大人来过的噩耗。 “什么!”兰钰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什么!祭酒大人为什么会来女舍!他是登徒子吗!他居然拿走了书!” “祭酒大人让你带着其余的几本书去敬一亭找他。”江眠月十分尴尬,“兰钰,我……” “啊啊啊……”兰钰尖叫起来,小脸惊慌失措的变了形,“我完了!他一定会告诉我父……父亲!” 江眠月顿时想起兰钰的真实身份,心中一梗,她的父亲,岂不就是……皇上? “而且我还在那书上做了标注!”兰钰整个人跟脱了力似的,欲哭无泪的看着江眠月和尹楚楚。 “标注?你做了什么标注。”江眠月一愣。 “我把所有的动作都用笔标注出来了,里面一共换了27种不同的……”兰钰小脸一红,然后想到祁云峥会看到那些标注,脸色又是一白。 “你们等着给我收尸吧。” 江眠月捂住了额头,无奈道,“你若是读书有这般用心该有多好。” 当晚,兰钰没有回来,尹楚楚和江眠月打听了一晚上,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只说她被祭酒大人留下了,听声音她哭得极惨。 江眠月想到祁云峥的个性,知道此事他应当不会对兰钰留情,恐怕是被送去给方监丞关了禁闭。 第二日清晨,尹楚楚果然打听到,兰钰被祁云峥关了一晚上的禁闭,赶紧去接她回来。 待尹楚楚领着兰钰回到厢房,江眠月才见兰钰这孩子狼狈不堪头发凌乱,眼睛哭得红肿如核桃,仔细看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你怎么样?”江眠月见她如此,一阵心疼,轻轻拍她的肩膀,搂着可怜兮兮的兰钰不住安慰。 “祭酒大人真不是人,他让我写了一晚上的文章,我的手都快写断了呜呜呜……”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江眠月安慰道。 “没,没有过去。”兰钰打了个哭嗝儿,“祭酒大人还让我写十篇文章,过几日便要交给他,不合格要打回来重写。” 江眠月想到自己上次同样被布置多写的文章,咽了口唾沫……倒也符合他的个性。 “我收回之前说的话。”兰钰信誓旦旦咬牙道,“祭酒大人这个人太危险了,绝对不能接近,而且仔细看,他让我写文章时的脸,真的好丑呜呜呜……一点都不好看呜呜,我真是瞎了眼……” 江眠月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身子养了两日,终于好了不少,力气也恢复了许多,江眠月重新回去学堂上课,空余的时间便给兰钰的那十篇文章支招。 “我脑子都快被挖空了。”兰钰欲哭无泪,指了指自己的大脑,“我这里面真的一滴也没有了,求求你了眠眠。” “你就这么写……”江眠月细想了想,给她想了个文章的思路。 “江斋长,外头有人找。”正在此时,李随的声音响起,如今还未上课,可以自由出入,江眠月一愣,心中想着裴晏卿还在禁足,应当不会来找自己交换算表,好端端的,会是谁? 她疑惑的出了广业堂,一抬眸,便看到一位身量颇高,面貌白皙,唇角勾着一抹笑的男监生,正看着她。 “江监生,幸会。”那人上前几步,笑道,“找了你好几日了,听闻你身子不适,特来看看你。” “抱歉,你是……”江眠月疑惑看着他。 “我是段益。”段益脸上笑容无可挑剔,“江监生你的新梁山伯。” 第40章 第四十章 江眠月听到他说的话,心中顿时打了个寒颤,她尴尬地笑了笑,“段前辈您好,我听说了您被选上梁山伯一角的事情,原该是我先去找您才是……” “跟我,不必如此客气。”段益打断她的话,缓缓走到她面前,笑道,“早就听闻广业堂新来的斋长长相脱俗,没想到比我想象中还要令人惊艳。” 江眠月客气的笑了笑,“段前辈过奖。” “倒是有趣。”段益上前一步,目光不断打量她的脸,“江监生是极少数经我夸奖样貌之后,还能淡然处之的姑娘。” “在国子监,样貌并不是什么要紧事,能否作得好文章,学得真本事,才是最重要的。”江眠月柔声说。 “此话在理。”段益挑眉,缓缓点头,江眠月看着他的神色,却像是心底里并不赞同此话一般,带着几分天生的骄傲之色。 江眠月看着他,却见他分明不同意,却并不在面上反驳她,只笑道,“江监生,期待与你共演。” “多谢段前辈照拂。”江眠月与他行了个礼,“还有课,我先进去了,段前辈告辞。” “好。”段益便看着她转身回了学堂,眉头稍稍挑起,似乎有些不满。 一旁的同窗缓缓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等了好几日,这姑娘可让你失望?” “脸蛋身子都尚可。”段益摸了摸下巴,“个性不太喜欢,太装模作样了。” “这有什么关系,漂亮就行。”同窗嘿嘿一笑,“你也曾说过,在国子监的姑娘们,不是歪瓜裂枣就是脑子有些轴的,能有个这样的,属实是难得了。” “再说了,初次见你,人姑娘总不能就上赶着来,总要矜持,有个过程。”同窗笑道,“你这个浪荡公子哥儿,不也装的很像君子?” “你说的也是。”段益低头笑了笑,面容上勾起一丝完美的弧度,“大家都装,不装怎么行呢?表面一本正经,心里还不定是什么样。” 江眠月回到课堂,张博士刚好来上课,她低头翻书,心里头却还是觉得不太舒服。 那段益,看起来有些别扭。 但是具体是哪里别扭,又有些说不上来…… 罢了,不过是演戏本,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待过了寿宁节,与此人便也没有什么交集。 江眠月很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不再多虑,只是兰钰有些辛苦,一天都在用不同的声音和语调哀嚎,一开始江眠月还帮忙,后来发现她就是想哀嚎而已,属文的速度也不算慢,反而越写越快了。 她淡淡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发现祭酒大人的法子还挺适合你的。” “啊?”兰钰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摸着你的良心,你看看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祭酒大人叼走了!” 江眠月低头笑了起来,那笑声轻柔,吸引了堂上无数股目光,特别是那刘钦章,几乎整个身子都侧过来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光来,弄得江眠月十分不自在。 刘钦章似乎很喜欢她被自己看得不自在的样子,她越是不自在,他越是兴奋。 江眠月急忙收敛笑容,一本正经的翻书,假装注意不到他的目光。 虽然及笄,但是她对那些男女之间的事情着实是提不起兴趣,上辈子所经历之事已经足够耗人,这辈子,她恐怕…… 江眠月低头看着书,抚摸书页上的字,心中安心不已。 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如今唯一惦记的,便是皇上来临雍讲学一事。 要尽快成为最优秀的监生才是。 她缓缓将面前的书拿开,从桌子里摸出了九章算术……开始头疼。 因角色已定,戏本也已经熟悉,初次排演,便安排在了国子监的彝伦堂,司业大人闲着没事,便和方监丞一道,在彝伦堂守着,颇有些兴致的坐在上头看诸位监生演戏。 “还别说,郎才女貌的,看着真养眼,年轻人真是不错啊,很有精神气。”司业大人抱着手肘低声与方监丞道,“公主殿下挑人的眼光真是不错,你看这梁祝,啧。” “确实好看,皇上一定喜欢。”方监丞也笑了,方脸笑起来显得更加方块状,十分显眼,“那位江监生,便是司业大人亲自去送监照的姑娘吧?” “正是。”司业大人眼眸中带着一分欣赏,“是不是长高了些啊,看起来比未入学那会儿活泼精神多了。” “看得出来,她是真喜欢读书的。”方监丞说。 “喜欢读书”的江眠月低头看着戏本,将自己的词都确认了一遍,只盼着速战速决。 她的九章算术还有一些没弄懂,要回去问问尹楚楚。 “诸位前辈,若是准备好了,便开始?”江眠月开口笑着问。 “可以,我也觉得,速度快些,我回去还有书要看。”一位男监生皱眉开口道。 说到她心里去了,江眠月看向那男监生,他的长相与段益比起来只能说是清秀,五官每个摆在那儿都一般,但是组合起来却莫名的顺眼,他演的是几个不同的小角色,并不起眼,但是哪里需要,便有他的身影。 江眠月记得,此人是修道堂的,与裴晏卿是同窗,上次发热的那位似乎便是他,名叫何玉平。 “这位监生也不必如此,你真有心念书,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之功,还是要长期的积累。”段益微微笑了笑,“在场的谁不想回去看书休息?弄得只有你在着急似的,岂不是让其他人心中难受。” “我也没有那个意思。”何玉平皱眉道,“只是有些时间不必浪费。” “在场都在忙碌了,谁浪费时间了?”段益挑眉看着他。 “算了算了,开始吧。”有人打圆场,“不要争吵。” “谁吵了?”段益皱眉道,“我只是在帮大家说话。” 江眠月蹙眉看向段益,段益却也看向她,“你也觉得我在吵吗江监生?” 司业大人和方监丞都兴致勃勃的看着他们争论,他们今日就是来凑热闹的,这帮监生们没有打起来之前,不打算管事。 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平日里规矩惯了,有点小矛盾也实属正常。 “这段益真是,这不把麻烦抛给江监生吗?人家一个小姑娘,让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选一边。”司业摇了摇头,“还不如让刘钦章那愣小子来演。” “江监生能行吗?”方监丞有些担忧,“我去帮她解围?” “等等,看看她如何应对,不行你再去。”司业大人想起上次她对李随说的那些话,倒是对她的反应颇有些兴趣,往前倾斜身子,静静等着,若是手边放着瓜子,他恐怕已经兴致勃勃的磕起来。 “诸位都是前辈,是我不懂事,先说了一句,引起诸位前辈分歧。”江眠月朝他们行了个礼,缓缓笑道,“何前辈和段前辈都是为了大家着想,没有孰是孰非,只是我有些肚子饿了,情急之下,才说了一句,着实抱歉。” 江眠月朝着在场的各位笑了笑,双手覆在肚子上,有些不好意思道,“承蒙诸位前辈,在寿宁节之前,还要多谢各位前辈照拂!” “你是我们之中最小的,又是唯一的女子,我们应当照顾你。”段益率先说,“既然你已饿了,我们便快些开始吧,看你这么瘦,是该多吃点。” 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何玉平见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开口,只到背后去候场,面容上依旧显得十分冷淡。 彝伦堂门口,夕阳下,逆光站着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 祁云峥背着手站在门边处,在里头诸位看不到的角度,静静看着江眠月笑着对其他人说话。 夕阳勾勒出他下颌线的弧度,半明半暗之间,他目光沉沉,看着江眠月上场。 今日排的是梁祝初识,在曹桥边的凉亭。 段益上前,拿着折扇笑道,“兄台,我帮你拿这些行李吧。” “多谢兄台。”江眠月笑着将不存在的行李递给段益,抬眸对上他的笑容,顿时觉得此人不是那话本中的梁山伯,倒像是道上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 两人在“凉亭”坐下。 江眠月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家住哪里?” “小弟梁山伯,家住梁庄。” “小弟祝英台,家住祝家庄。看兄台也是书被一挑,可也是去红罗书院读书?”(1) “正是。”段益笑了笑,手掌拍在江眠月的背脊上,稍稍抚了抚,“兄台也是?” 江眠月一颤,猛地站起身来,退后几步,有些气恼。 “段前辈,台本上没有这些动作。”江眠月皱眉道。 “什么动作?”段益挑眉站起身,笑道,“江监生是否过于敏感了,既梁山伯认为祝英台是男子,书,如此动作,更能显现梁山伯的激动情绪。” “段前辈,此言差矣。”江眠月皱眉看着他,“梁山伯其人,性格如水,平和儒雅,敦厚温柔,并不会因激动便对人动手脚,更何况只是初识。” “江监生是不是,有些过于认真了。”段益笑了笑,似乎有些无奈,“女子监生,就是麻烦……我注意些动作便是,你别生气了。” “认真是好事。”一旁的何玉平听不下去了,“段监生,你那动作,本就可有可无,如今看到,着实有些冒犯了江监生。” “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找我麻烦?”段益终于皱眉怒道,“那我不演了行吗?” “行啊。”祁云峥缓缓走进彝伦堂,表情温和,“那你别演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大家都没想到此时此刻,祭酒大人会忽然出现在这彝伦堂,正在看戏的司业大人和方监丞刚想下去管管,可还未张口,便听到祁云峥的声音,顿时忙不迭的站起身,面上都有些惶恐。 他们俩只顾着看热闹,却没想到祭酒大人居然亲自出手。 不过,祭酒大人怎么会忽然来此? 段益听到祁云峥的声音,顿时吓得面色一变,他眼眸一转,上前行礼急切道,“祭酒大人!学生方才只是玩笑话,这选角是公主殿下选的,我若是不想演,便是忤逆公主……” “君子一言。”祁云峥缓缓道,“驷马难追。” 祁云峥声音平静,并不凶恶,也未有警告之意,仿佛只是平铺直叙罢了。 可段益闻言,额头上却顿时冒出冷汗,有些惊慌。 “祭酒大人,学生错了!”段益看了一眼身边低头不语的江眠月,接着说,“学生方才有些不冷静,也是因为与江监生排演时,学生确实没有冒犯的意思,着实是江监生误会了。” 祁云峥看向江眠月,江眠月正蹙眉看着段益,对此人着实有些不齿。 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男人。 “江监生,你有何想说。”祁云峥见她面露淡淡厌恶,语气反而温和下来。 “禀告祭酒大人,学生认为,是否冒犯到对方,还是要看对方的感受。”江眠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即便段前辈并非冒犯之意,我已清楚与你说过,这样不妥。” “祭酒大人……”段益还想开口,却被一旁的何玉平打断了话头。 “禀告祭酒大人,学生认为江监生所言极是。”何玉平声音放的很大,似乎是在有些肆意的表达对于段益的不满,“此时无论男女,就事论事,冒犯了便是冒犯了,有意害人,与无意害人,归根结底都是害了人,该道歉便要道歉,否则令人不齿。” “你!”段益转头瞪着何玉平,语气中却透出几分委屈之色,“你为何次次与我作对!我何处得罪与你!” “扯远了。”祁云峥淡淡一句话,便消了那段益的气焰,他立刻委屈地垂下头,道,“祭酒大人,学生愿意继续演,只是这位监生似乎对我很有意见,若是能将他换了最好。” 祁云峥淡淡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倒是与一个人很像。” 段益一愣,疑惑地看着祁云峥。 江眠月却顿时想到了一个人……陆迁。 不过,陆迁与段益相比,还是差了不少,不管是在学识还是相貌上,段益都比陆迁强太多,可段益与陆迁,在某些方面,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段益比陆迁更加嚣张。 “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祁云峥笑道,“如今你有两条路。” 段益咽了口唾沫,静静等着祁云峥发落。 “第一条,现在就跟方监丞领罚,待去公主殿下面前时,主动要求不再出演梁山伯,后果由自己承担。” 段益面色一白,没有开口,静静等着第二条路。 “第二条,跟江监生以及诸位被你耽误时间的监生们道歉,晚上去方监丞处领罚,好好完成这个角色,不要再出其他纰漏。” 江眠月皱眉看着祁云峥。 给段益这第二条路,分明就是要放他一马。 此人明明就不适合演梁山伯,为何还要让他继续演下去? “祭酒大人,我选第二条!”段益几乎是大声喊出来。 祁云峥没理他,也没有看江眠月,却只是慢条斯理的迈步来到司业大人面前,与他轻声说了几句,随后跟方监丞说话。 方监丞连连点头,仿佛应下吩咐的刽子手,颇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 段益比刚刚收敛了许多。 接下来排演的过程便顺利了不少,众人将戏本简单的走了一遍,外头的天已经黑沉沉的,这样的程度,足够应付公主殿下,诸位监生都极累,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司业大人见此状,开口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大家听到这话,仿佛得了什么赦令,急匆匆的与诸位大人行了礼,便纷纷跑了。 “段监生,跟我来吧。”方监丞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瘆得慌。 段益知道自己逃不掉,垂头丧气的跟在方监丞的身后,再也没有了之前那燥怒且颐指气使的气势。 江眠月行礼之后,转身便走,心中想着祁云峥对于段益的处罚。 由此看来,祁云峥确实是不在意这出戏本演得如何,他只需要应付过公主那边便可以了。 可是…… 江眠月想着那台本,心中有些微妙的感情。 她总是觉得,既然做了,便要做好……更何况她一直很喜欢梁祝的故事。 不管是故事,还是梁山伯这个角色,她都很喜欢。 梁山伯这个人,温和大度,宽容且君子,是她心目中的读书人,若真有这样的人存在,相处起来,定是十分舒服的。 江眠月单独走在空荡荡的路上,夜风冰凉,吹在她的脸上。 她心情本来不好,但是偶然抬头看天上,今日的月亮是个小月牙儿,周围的星星显现了出来,闪闪亮的,十分好看。 快要到勤耘斋了,江眠月看着天,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她仰着头,伸出手指。 “一二三……” “数到哪了?” 她咬牙,“总不能连个星星都数不对!” “哎呀。”江眠月仰着头走路,没有注意脚边,脚踝触及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把她吓了一跳,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娇滴滴的猫叫,“喵……” 江眠月立刻躲开它,没想到那猫却直接往她脚上蹭,她躲闪不及,又轻轻踩在了那只猫的爪子上。 “喵!”橘色的猫咪尖叫了一声,却没有被吓走,而是一脸嗔怪的模样,坐在她脚边开始舔爪子,一脸“你踩了我的爪就别想跑”的模样。 “抱歉呀猫咪。”江眠月蹲下身子,摸了摸橘猫的脑袋,“是我不小心。” “喵。”橘猫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然后在她的身上嗅来嗅去,仿佛在找什么吃的,“喵……” “我自己也没吃呢,下次带给你吧。”江眠月笑了笑,“现在也没有人给我送猪蹄了呀。” “喵。”橘猫缓缓叫了一声。 江眠月站起身准备回勤耘斋,可这猫却忽然黏上她了似的,横在她的脚边不住的拦住她的去路。 “快让开,我会踩到你的。”江眠月无奈道。 橘猫依旧不让。 “喂它吃饱之前,它总是这样。”一个声音忽然从她的身后传来,江眠月吓得一颤,转头看向背后,果然见祁云峥缓缓从黑暗中走来,面色温和自然,仿佛刚好路过。 “祭酒大人。”江眠月恭恭敬敬的朝他行礼。 “小东西,来吧,我喂你。”祁云峥朝着猫咪招了招手。 江眠月看着祁云峥顺手的动作,有些惊愕,忽然想到之前自己喂这只猫吃猪蹄的时候,这猫便呆在夙兴斋的院墙上,原来平日里都是祁云峥在喂它吗? 此处恰好是个岔道口,继续往前走是勤耘斋,往右走便是夙兴斋和各位博士助教与司业大人的居所,祁云峥往右行,走了几步,却没见那猫跟过来。 他侧眸一看,却见那猫仍旧眼巴巴的看着江眠月,江眠月往前走一步,它便走一步,江眠月不动,它也不动。 “小没良心的。”祁云峥语气平常,江眠月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亲昵感……他对猫,似乎还挺不错。 “祭酒大人,怎……怎么办?”江眠月被猫拦住脚步,有些窘迫,她手上是真的没有东西可喂它的。 “一起来吧。”祁云峥道,“我那处还有些吃的。” 说完这话,祁云峥便转身往前走,江眠月看了看天色,大概还是戌时……刚好,她也有话要问祁云峥。 她想了想,还是拔腿跟了上去。 那猫便跟黏上她似的,也扭着尾巴跟着她的步伐。 江眠月觉得,这猫恐怕是又馋那猪蹄了。 江眠月跟着祁云峥到了夙兴斋门前,她犹豫着不想进去,却听祁云峥对她说,“你们在此等候。” 你们? 江眠月低头看了一眼橘猫,又看了一眼祁云峥,没有忍住,朝他笑了笑,“是,祭酒大人。” 祁云峥微微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笑,微有些不自然的转身,快步离去。 你们这个称呼……莫名有些可爱。 江眠月朝着橘猫笑了笑,“他对你好吗?” “喵。”橘猫眯眼懒洋洋的叫了一声。 不久后,祁云峥从屋里拿出两个碗,一个里头盛了些碎肉和汤汁,另一碗,放了一块酥饼。 “吃吧。”祁云峥将酥饼的碗递给江眠月,“只有这个了。” 他将盛了肉的碗放在橘猫的面前,橘猫立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顾不得其它。 江眠月便也不客气,抱着碗在台阶上坐下,小口小口的咬着酥饼。 那饼是咸的,有些凉,但是很脆,有些淡淡的香气。 江眠月肚子饿,吃什么都香,谢过祁云峥之后,便专心啃饼。 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看他,江眠月心中总有些排斥和距离感,今夜见他待猫如此,她心中忽然对这辈子的祭酒大人生出几分莫名的好感。 这样的他,倒是挺温柔的。 “怎么连饭也不吃。”祁云峥站在门边看着她饿成这样,语气淡淡问。 “回禀祭酒大人。”江眠月咽下口中的饼,转头看向他,嘴角还沾着酥饼的屑,“来不及了,之前休息,落下不少书没看。” “身体好些了?”祁云峥问。 “嗯,好多了,多谢祭酒大人关心。”江眠月说。 “一日三餐,不要落下。”祁云峥缓缓说。 “是,祭酒大人。” “刚刚听你说起……猪蹄,事前,是看到夙兴斋门口有猪蹄的大骨,还以为是它叼来的,原是你喂它。” “是。”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为何不吃?”他问。 “别人送的,并不想吃。”江眠月道。 “何人送的?”祁云峥明知故问。 “同堂的监生送的。”江眠月抱着酥饼回答。 “其他的我不便多言。”祁云峥语气淡淡,“国子监男女同窗,确实有‘梁祝’那般情谊,不过,既然来了此处,你便应该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有些情感,不必去憧憬,也无需去憧憬。”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点头应声,“学生明白,戏本是戏本,学生知道如何区分。” “段益之事,你似乎对我的处理有些意见?”祁云峥忽然开口道。 江眠月急忙抱着碗站起身,有些惶恐道,“学生不敢。” “你认为,我的处罚是轻是重?”祁云峥问。 “回禀祭酒大人,这要看他今晚受何等处罚。”江眠月说。 “你认为是什么处罚?”祁云峥问。 江眠月脑子一僵,不禁想到兰钰被关一晚上禁闭并且罚了无数工课的程度,至于段益…… “禁闭两晚?”江眠月问。 祁云峥抿了抿唇,并没有回应她的话。 今日的月光暗淡,却漫天繁星,江眠月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便看祁云峥面容白皙精致,眸光中如同盛满了星子的天幕一般好看。 好看,却严肃,浑身透出一股国子监祭酒的书墨气质。 江眠月终于吃完了酥饼,她伸手用手背抹了抹嘴,碎屑掉在地上,猫咪上来轻轻给吃了。 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微红。 “还有。”祁云峥道。 “啊?”江眠月疑惑地看着他。 下一秒,江眠月便见他的手朝她伸了过来,指间轻动,温热的指腹一触即离,仿佛蒲公英轻轻擦过脸颊,微微的一痒。 黑暗中,江眠月看到他指节的红痣,猛地后退了几步。 祁云峥手微微一僵,食指腹与拇指轻轻搓了搓,并未再开口。 “学,学生……” “回去告诉兰钰,书的事情我暂时不会告诉她父亲。”祁云峥换了个话题。 “是!”江眠月原本都快忘了,此时祁云峥再次提起,她顿时想到那该死的《多情祭酒寻欢记》,更加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橘猫喝完了肉汤之后,开始眯着眼睛舔爪子。 “多谢祭酒大人,学生先回去了。”江眠月略有些不自然,方才因为猫而产生的自在感,在此刻荡然无存。 “嗯,早些休息。” 江眠月转身快步跑了,祁云峥站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眼眸泛着淡淡的凉意。 …… 一夜过去,第二日,江眠月来到学堂,便听到学堂中人的窃窃私语。 “江斋长来了,快别说了。” “有点玄乎啊真的。” “祭酒大人也真够狠的。” “但是话说回来,两条路都是他自己选的,谁让他自己说不演了。” “他哪里知道会这样,这就是条贼船,谁爱上谁上。” 江眠月微微皱眉,看向说话的地方,那些人发现了她的目光,却不敢再出声,埋头不语。 昨日的事情似乎传开了,但是他们好像都有别的想法。 她看了一眼吴为,吴为也低垂眼眸不说话。 等到下了课,江眠月终于忍不住,将吴为单独拎出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吴为胆战心惊道,“你还不知道啊,昨日那段监生,被罚打了二十鞭,跟当初那陆监生一样,昨晚送回举业斋的时候,嚎地嗓门可大了,把大家都给吵醒了。” 江眠月心中一震。 她……她以为关个禁闭足以,毕竟祁云峥说过,还要让他继续演梁山伯的。 这打了二十鞭,还怎么演? “虽说是那段益对你动手动脚,行为不端,而且出言不逊,不知悔改,才有这般刑罚,也有很多人替你说话,特别是那何玉平。”吴为说,“但是吧……” “但是什么?”江眠月问。 “但是吧,现在梁山伯之位再次空缺,原先大家还在憧憬这个角色,可如今大家都很怕,怕被选上当这梁山伯……虽然他们也不一定选得上,可是当梁山伯实在是太惨了。” 吴为搬出手指数了数,“陆迁,想当梁山伯而自荐,被打得现在还躺在床上;顾惜之,被选为梁山伯,摔断了腿,还在养伤;段益,被打,现在还在养伤。” 说到这里,吴为打了个哆嗦,“梁山伯虽好,可命更重要啊。” 江眠月有些无奈,“这也没有别的法子。” “据说公主明日又要来了,大家都快吓死了。”吴为也有些心疼江眠月,“你这么好,本来以为能够成双成对,如今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又不是成婚。”江眠月笑道,“谁是梁山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也就是你,其他姑娘见他们这么说,早哭了。”吴为说,“整个国子监没人愿意与你演对手,这不得难受死。” “也别小看了其他姑娘们。”江眠月笑了笑,“我所知道的,便有两个人跟我一样不会哭。” “尹楚楚和兰钰吗?”吴为摆了摆手,“嗐,她们不算,她们那叫缺心眼。” 又这样过了几日。 公主并没有来,江眠月便抓紧了时间专心念书,不问窗外事。 一日中午,她正准备去会馔堂帮大家拿饭时,路上却刚好碰到了裴晏卿。 江眠月看到他,眼眸一亮,上前问道,“你终于出来了。” “嗯,总算是放出来了。”裴晏卿见到她的笑容,也不由得淡淡笑了笑,关切问到,“听闻你近日麻烦事不少,还好吗?” “还行吧,都是些小事。”江眠月摸了摸袖子,一愣,有些为难道,“遭了,算表忘带了。” “无妨。”裴晏卿淡淡一笑,阳光下仿佛一块白玉,“不着急的,你多用几天再给我便是。” “你最近不用吗?”江眠月抬眸看着他,“这多不好意思。” “算术方面,我已经比之前有所精进,应付考试没有太大问题。”裴晏卿了缓缓道,“你若是有不会的,若是不嫌弃,可以来问我,虽然九章算术方面,我与顾惜之他们相比,不算好。” “你太谦虚了。”江眠月朝他笑了起来,“若是那段益有你半分谦逊,也不会落得如此。” 不远处的槐树荫下,和乐公主抱着手肘,看着江眠月面前的监生,眼眸闪闪发亮,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 明明刚刚还在跟祁云峥发怒,指责他随意处置了段益,可如今偶然看到面前的场景,她面上怒意烟消云散。 她转过头看向祁云峥,面容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缓缓问道,“祭酒大人,您要不要解释一下,那位男监生,本公主怎么没有见过?”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和乐公主看着祁云峥,眼眸微微眯起,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祭酒大人?” “公主殿下,这位监生正好犯了错,关了几日禁闭,错过了公主的挑选。”祁云峥面色如常,出言有章,“且关于那位段监生,微臣也与公主殿下秉明,此人德行有亏,没有资格在寿宁节上为皇上献礼。” 和乐公主发觉此人着实是巧舌如簧,本该是他无理,可慢条斯理一句句待他说完,委屈的反而成了他。 “段益之事且不谈。”和乐公主不耐烦道,“如今本公主找到了合适的候选,祭酒大人还有什么话说?” “合适吗?”祁云峥淡淡反问道,“公主也就看了一眼罢了。” “不合适吗?”和乐公主翻了个白眼,“本公主看男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祁云峥微一挑眉,“那段益……” 和乐公主就知道他要拿这个说事,飞快打断了他的话头,“那姓段的,本公主一开始也有些不满意,谁让你偌大一个国子监,居然连个品行相貌皆好的男监生都挑不出来,最后只得退而求其次。” 和乐公主挑眉,“可如今却不同了,你看,江眠月与这人,多般配啊。” 祁云峥眼眸沉沉的看着不远处阳光下的那对男女监生。 二人相隔甚远,间隔了一臂之遥,江眠月仰着头看着对方,眼眸弯弯带着几分笑意,正在说着什么,而那男监生面容沉静,眼眸温和,也擒着些笑意,时不时回应两句,那阳光在二人的身上薄薄的镀了一层金,一眼望去,便是一幅和谐的画卷。 “他叫什么名字?”和乐公主问道。 祁云峥沉默片刻,“裴晏卿。” “好听。”和乐公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祁云峥微微笑了笑,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裴晏卿被选为梁山伯的消息很快便席卷了整个国子监,他在国子监虽说不是非常出挑高调的存在,可与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的秉性如何,众人都开始为他担忧起来。 “斋长。”何玉平找上裴晏卿,皱眉道,“怎么会忽然选上你。” “偶然罢了。”裴晏卿淡淡笑了笑,“怎么?这副表情看着我。” “替你担心。”何玉平道,“不然你也摔断腿得了。” 裴晏卿无奈道,“寿宁节献礼罢了,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可怖。” 过了一日,被选中的这些监生再次汇聚于彝伦堂先行排演。 江眠月来到彝伦堂时,微微一愣。 只见除了在场的诸位监生,司业大人和方监丞之外,今日祁云峥居然也在,他正在与司业大人说话,面容平和,手中把玩着一把小小的折扇,像是他们用来演戏的物件儿。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那柄折扇便在他的手中舞出了重影,那动作,比那段益刻意表现的花哨动作厉害了许多,不经意之间透出一股随意而潇洒的文人风骨。 但是江眠月却陡然有些紧张起来。 他来做什么? 而此时彝伦堂中,裴晏卿正在与何玉平说话,诸位监生之间气氛十分和谐,时不时便有人上前与裴晏卿请教什么,裴晏卿便与他们说起这段应当以何种语气,何种神态为之,如何走动,如何开口…… 江眠月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不免有些感叹。 有了段益前几日的表现,今日的裴晏卿便更加显得十分难得。 有裴晏卿在,仿佛事情都变得简单了许多,她应当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事情似乎完全可以交由他来处理。 “江眠月。”裴晏卿看到她,温和笑了笑,“多关照。” “没想到最后竟是你出演这梁山伯一角。”江眠月也笑了起来,来到他面前,“戏本都看完了?” “已背熟了,随时可以开始。”裴晏卿说,“尽量不要耽误大家太多时间。” 江眠月心生佩服,定下他也就是在昨日,今日他居然就背熟了戏本,跟这样的人合作,着实会轻松很多,也不用耗费时间在没有必要的事情上。 她不由得有些感激和乐公主,换了裴晏卿,着实是个不错的决定。 司业大人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今日与之前着实不同了。”司业大人朝着祁云峥笑道,“裴监生不愧是最稳重的监生,凡事交给他,都能放心。” 祁云峥垂眸,低头摆弄折扇,并未搭茬。 “是啊,这孩子真不错。”方监丞一面开口说着,一面摸了摸下巴,“江眠月与他站在一处,也是十分惹眼。” “你说,若是他们二人演的好,皇上看到他们二人如此,会不会当场赐婚?”司业大人忽然笑了笑,“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我记得有一次寿宁节上,有男女乐师献礼乐曲,皇上龙颜大悦,除了赏赐金银之外,还赐了婚。” “撕拉……”祁云峥手上的折扇被他单手扯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痕。 司业大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看向祁云峥,却见祁云峥也淡淡笑着看着他,虽是在笑,可司业大人看了,却觉得他还不如不笑的好,这笑容着实是令人瘆得慌。 “都是国子监的监生,便是国子监的人。”祁云峥语气淡淡,司业大人却觉得他话中几乎冒着寒气,“还未卒业,成什么婚?” 方监丞摇了摇头,“也不一定赐婚便立刻要成……” 祁云峥扫了他一眼。 方监丞顿时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他顿时想起之前祭酒大人对于他的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盯紧国子监中的男女监生,不要出现出格之事。 方监丞与司业大人对视一眼,都得出一个结论……祭酒大人对于国子监中的男女之事,当真是深恶痛绝,毫不留情。 排演开始,江眠月依旧与裴晏卿从二人初识的场景开始演起。 同样的场景,不同的对手,江眠月却终于找到了戏本中的感觉。 此时的梁山伯,不再是那浪荡的纨绔子弟,仿佛像是真正的,戏本中的梁山伯,静静地伫立在她的面前。 “兄台,我帮你拿这些行李吧。”裴晏卿有些微微笨拙的接过江眠月手中竹扁担,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 “多谢兄台。”江眠月笑着将东西递给裴晏卿,抬眸对上他的笑容,二人相视一笑,便如高山流水相会,山前觅知音。 两人在“凉亭”坐下。 江眠月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家住哪里?” “小弟梁山伯,家住梁庄。”裴晏卿慌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转头抱拳应道,“兄台你呢?” “小弟祝英台,家住祝家庄。看兄台也是书被一挑,可也是去红罗书院读书?”江眠月问。 “正是。”裴晏卿抱拳应声。 二人都把那戏本记得十分清楚,你一句我一句,仿佛早已排演过一般,十分顺畅。 一旁的监生们都看呆了,一个个仿佛都入了戏一般,沉默而认真地看着他们二人,仿佛二人早已是戏中人。 “你我二人一见如故,不如也学那书中人,义结金兰,如何?”江眠月说。 “甚好,只是此处,没有香烛。”裴晏卿说。 “那我们便撮土为香,以天地为誓,在这凉亭义结金兰……”(1) “好,好……”裴晏卿耳根微红,轻轻点头。 二人转身,刚好便面朝着祁云峥与司业大人、方监丞的方向。 江眠月低下头,与裴晏卿二人,同时缓缓的跪了下来。 祁云峥手指一颤,看着这两人宛如金童玉女,面上带笑,仿佛幸福的一对璧人。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重影。 “我……不嫁你,祁大人。” “放我走吧,求你了……” 她的泪珠滚滚而落,眼底里满是绝望。 祁云峥猛地站起身,转身跨步离去,周身泛着冷冽之气,走过江眠月身旁时,仿佛寒风过境,江眠月心中一颤,不由自主的有些胆寒。 他……这是怎么了? 祁云峥离开彝伦堂,低头一看,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受控制。 好。 赐婚,义结金兰,梁山伯与祝英台。 很好。 祁云峥离去让整个彝伦堂都陷入了一片沉寂,江眠月心中隐隐不安,裴晏卿也有些疑惑。 二人站起身,看向不远处的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也十分疑惑,他赶紧走过来,安慰二人,“别担心,祭酒大人忽然有急事,不是你们二人演的不好,你们继续排演。” 在场的监生们也回过神来,刚刚他们都被祁云峥的模样吓着了,祭酒大人平日里虽然严厉,却也温文儒雅,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刚刚那模样,显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裴晏卿看着江眠月担忧的神色,轻声道,“还继续吗?” 江眠月看向诸位监生,其他人都有些胆寒。 “继续吧。”江眠月道,“时间紧迫,不久后便要到公主面前排演了。” “好。”裴晏卿严肃道,“加快速度吧。” 几人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戏本过了一遍,到了最后几乎在背词,大家都有些不安,觉得祭酒大人如此,一定有他的原因。 “就到此吧。”裴晏卿转身看向江眠月,“看你也累了。” 江眠月心中不安,总觉得不对劲。 祁云峥刚刚……显然是生气了。 他生什么气?还是出什么事了? “好。”江眠月缓缓点头。 祁云峥冷着面回到敬一亭,拿出监生们的课业,随意翻看,眼中却一个字也看不进。 “我……不嫁你,祁大人。” “我不嫁你……” “你想嫁谁?” 她垂眸,泪珠滚落,闭口不言。 才翻了两页,他便手指颤抖地放下羊毫笔,闭上眼,脑子里一片混沌。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排演结束后,诸位监生都陆续离开,众人都开始小声讨论方才祭酒大人所为是为何事,有人猜测一定是公主又出了什么为难人的主意,让祭酒大人焦头烂额。 江眠月离开彝伦堂时,司业大人叫住了她。 “江监生。”司业大人温和道,“请留步。” 江眠月原本准备与其他监生们一道回去,听到司业大人的声音,顿时停下脚步。 裴晏卿原本想等她,见此状况,不好再逗留,与何玉平一道先离开了此处。 江眠月朝司业大人行礼,“请问司业大人有何吩咐。” “你与祭酒大人,从前是否相识?”司业忽然问道。 江眠月一愣,心中顿时一惊,面上却勉力维持着平静,“未曾相识,初次见祭酒大人,还是入学第一日。” 司业大人端详着她的面容,微微蹙眉。 江眠月不明白司业大人为何忽然要问起这个,心中有些忐忑,“司业大人……还有何吩咐?” “没什么,随意问问。”司业大人哈哈笑了笑,摸了摸胡子,“江监生不用担心,你今日排演表现极好。” “多谢司业大人。”江眠月感激不已。 “即将月末了,月末例行考试,你可有所准备?”司业大人关切问道,“此为你来国子监的初次考试,诸位博士助教都对你的期待很高,此次排演占据了你的时间,你要平衡两者,不要顾此失彼。” “多谢司业大人提醒,学生一定拼尽全力。”江眠月低头道。 “看你这小身板,听闻上次你身子不适,休息了几日。”司业大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也要注意身子。” “是,司业大人。”江眠月垂眸道。 “不多说了,早些回去吧。”司业大人笑容慈祥,“辛苦了。” “多谢司业大人关心。”江眠月低头行礼。 江眠月离开以后,方监丞从一旁过来,有些疑惑,“司业大人,您怎么也忽然关心起这位江监生了?” “今日的祭酒大人,让我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觉。”司业大人缓缓看了方监丞一眼,“方监丞也已成婚,对男女之事,有何看法?” “啊,这个……”方监丞一个大男人,顿时有些羞燥起来,“司业大人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内子孩子都生了,还有什么男女之事。” “啧,不是这个意思,罢了,跟你说也不明白。”司业大人细细想着,总觉得很奇怪。 祁大人向来温文儒雅,平日里对待优秀的监生,也最多是稍稍照顾些,言语上加以指点,若有些好的机会,便在后头推一把。 他行事利落,细枝末节之事,并不一一看顾,大部分时间往往是抓大放小,掌控大局。 可这江眠月来了之后,便开始发生了微妙的不同。 从那份特殊送去江家的监照开始,再往后,便是露台点名对答,而后是一次次的指点迷津,再往后是此次江眠月身子不适,祭酒大人亲自去探望。 若到此为止,倒也说得过去。 可今日祭酒大人,很显然,对于裴晏卿与江眠月之间,有所不满。 司业大人心中一咯噔,心中冒出一个极为不端的可能性。 难道祭酒大人对这江眠月…… “哈。”司业大人觉得荒谬,他看向方监丞,道,“我是不是疯了。” “啊?”方监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司业大人垂头,依旧困在这个问题之中。 仔细一想,那江监生确实长得极好,那样貌并非寻常庸脂俗粉般艳俗,而是令人眼前一亮的精致相貌,最难得的是,当你被她的相貌惊艳时,她还有才情与文采在身,当你惊艳于她的学业成绩时,她还能在与人接触之间讨人喜欢。 她年岁不大,刚及笄不久,看着还小,可仔细一想,祭酒大人如今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若不是他行事作风老气横秋过于严谨细致,又极富掌控力,让人察觉不到他年纪尚轻,撇去这些不谈,祭酒大人与那江监生,也就只差了五岁上下。 这样的年龄,成婚者为数众多,着实常见得很。 司业大人越想越是心惊,却不敢跟方监丞开口,顿时觉得天大的秘密被藏在了自己的肚子里,一时间惶恐起来,“累了,早点回去休息。” “是,司业大人,天色不早了,您慢走。”方监丞不觉有异。 司业大人脚步沉沉,仿佛背负着千斤的重担,满脸都写着大大的“愁”字。 祁大人啊祁大人,你可千万不能乱来啊。 第二日,在诸位斋长来敬一亭之前,司业大人便事先到了敬一亭东厢房,果然,祁云峥一早便到了。 司业便想到,祁云峥住的夙兴斋也算是实至名归,平日里夙兴夜寐,每日都要为国子监处理大部分的事务,反而是他这个司业大人,着实是个假把式,每日除了看热闹就是跟博士们下棋,闲得没事做。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推门而入,感叹道,“还是这么早。” “司业大人。”祁云峥语气淡淡,眼眸间沉着淡淡的疲惫,似乎一夜没睡好似的,懒懒的抬起眼皮,“有何事?” 司业大人心中一抖,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他才该是那个老于世故之人,在祁云峥面前却总是有些发虚。 “远远看着东厢房这儿灯亮着,便来看看。”他试探道,“祭酒大人没休息好?” “事务缠身。”祁云峥在书卷上书写,淡淡应道,“月度考试的题还未出。” “辛苦祭酒大人了。”司业大人讪笑着,见他忙碌,又不想走,想等那些斋长们来此之后再看看热闹,他找借口道,“祭酒大人这儿可有什么好书,借来看看可好?” “在您身后的书架上,若有看上的,拿去看便是。”祁云峥语气淡淡。 司业大人笑着点点头,开始磨磨蹭蹭的在书架边晃荡,一面晃一面等着那些斋长前来。 他的目光从书架上一扫而过,大多都是些自己读过的,他一路往下看,忽然发现书架角落里,零散的放着几本书,那封皮有些发皱,看起来像是被翻了许多遍了。 什么好书? 司业大人拿起来,一看到封面,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多、多情祭酒寻欢记?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背后传来祁云峥羊毫的书写声和翻书声,听起来十分严肃正经。 可这,这书…… 司业大人斗胆,翻开那书本,却看到里头甚至有用笔画出来的部分,那些部分,虽然文采不错,但是内容分明便是祭酒与诸位女监生们的绯闻轶事,不堪入目…… 他小心合上书,将那书重新放了回去。 然后他顺着那本书往下看,还有四本相似的书,什么《书院俏佳人》《国子监风月谈》…… 司业大人慌得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小心翼翼将那几本书放回了原位,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他恐怕真的猜对了。 这位祭酒大人外表温文正经,恐怕内心深处…… “怎么?”祁云峥发现他的异样,抬眸看向司业大人,见他频频擦汗,开口问道,“很热吗?” “老了,虚汗多。”司业大人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应道。 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定不能让祁云峥发现自己知道了他的这些心思,若被他知道,那还了得,自己恐怕连告老还乡都不得善终。 “有看上的书吗?”祁云峥问。 “还,还要挑一会儿。”司业大人说。 祁云峥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垂眸继续写题。 不久后,诸位斋长都到了。 除了顾惜之伤筋动骨仍旧不能动之外,另外五位斋长整整齐齐站在屋子里,各个都是乖巧懂事的模样。 司业大人假装找书,耳朵却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 祁云峥的目光从江眠月和裴晏卿的面容上一扫而过,目光幽凉,声音却一如往常,并未见什么情绪。 “即将月末,是初到国子监的监生们初次月度考试,此次考试设有膏火银,每级监生分别设三等奖项,一等第一名三两银子,第二名二两,第三名一两。”祁云峥面容平和,如往常一般吩咐下去,“广业堂、崇志堂和正义堂,可将此事告知本堂监生。” “是。”三堂的斋长齐齐回应。 “之前让你们准备的长跑一事,如今准备的怎么样?”祁云峥问。 几位斋长齐齐一惊,他们当时将这消息传下去之后,便差点将此事忘了。 江眠月也是一愣,她之前练习了几次,因为太累,有些打退堂鼓,再加上近日太忙,她便将此时抛诸脑后。 “圣上下旨,此次长跑将是国子监的赛事,若是有前三名的成绩,便有皇上钦赐的宝贝。”祁云峥看了一眼面前的诸位,“极为贵重,难得一见,请诸位不要低估此事。” 江眠月心中一惊。 极为贵重…… 难道,难道会是免罪金牌? 江眠月只等着皇上临雍讲学,却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机会。 前三名,前三名太难了,女子体力本就不如男子,她能拿到吗? 诸位斋长都有些好奇,却又不敢细问。 祁云峥又布置了些细枝末节的事项,说完以后,斋长们有序告退。 江眠月想留下来问问关于那皇上钦赐的宝贝一事,若真是金牌,她说什么也得拿到。 她脚步犹豫,正想着用什么理由留下,她却听到祁云峥声音温和道,“广业堂斋长留下。” 江眠月脚步一顿,回身应道,“是,祭酒大人。” 书架边的司业大人肩膀一紧,脑子顿时绷起一根弦。 单独留下江眠月? 他猛然想起,从前祁云峥也时常单独留下江眠月一人在敬一亭,二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么看来,其实二人早就有端倪!他居然现在才发觉。 难怪昨日自己说江眠月与裴晏卿登对的时候,祁云峥的脸色那么难看。 司业大人几乎要暗暗竖起耳朵,准备仔细听他们二人的对话,却听到祁云峥冷不丁开口。 “司业大人,选好了?” “啊,还未。”司业大人吓了一跳,硬着头皮道。 “若是如此难选,司业大人不如下次再慢慢看。”祁云峥语气淡淡下了逐客令。 “好好。”司业大人见他这般态度,哪敢跟他对着干,赶紧道,“祭酒大人,告辞。” “不送。”祁云峥说。 司业大人临走前,颇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江眠月单纯的模样,心中不忍。 孤男寡女,关起门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昨晚他只觉得祭酒大人对江眠月是男子对女子的好感罢了,没想到今日却看到那样的一本书,着实可见,这位表面正经的祭酒大人,内心恐怕早已不堪入目! 江眠月来此,羊入虎口啊。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或许是感觉到司业大人的目光,祁云峥微微抬眸,对上司业大人的双眼。 司业大人见他看过来,即便祁云峥面色如常,他也是心虚不已,脑子里一个激灵,转身快步离开。 须发花白的司业大人转身,手忙脚乱,有些发慌,看起来倒不像是寻常德高望重的司业大人,反而像是落荒而逃之人。 江眠月原本低着头,也被司业大人的动静弄得微微一怔,直看到厢房门被司业大人关上,阳光照射下,云雾般的微尘扬起,又缓缓飘落,厢房中才恢复了原本的安静。 江眠月心中疑惑不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转向祁云峥,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 二人目光对视,祁云峥睫毛微动,眸子从她面上挪开。 而江眠月也垂下头,乖巧站着,静静等祁云峥开口。 祁云峥将手中的笔缓缓放下。 “坐。”祁云峥声音温润如水,示意她坐在自己面前椅子上。 江眠月有些迟疑,“祭酒大人,您说便是……” 祁云峥语气淡淡,情绪如常,打断她的话,“坐。” 江眠月见他坚持,只好不再推拒,缓缓来到他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里距离他着实过近了些,他身上的墨香味顿时缓缓笼罩她的周身。 她咽了口唾沫,莫名紧张起来,“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昨日他直接离开,让诸位监生都十分紧张,江眠月也是如此,此时未免担心他喜怒无常,自己再次惹怒了他。 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的谨慎模样,祁云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轻轻的“笃笃”声。 江眠月眼眸余光看着他竹节般修长的手指……只见他指关节处殷红的痣正对着她,那点红在白皙的皮肤上刺目扎眼,令人心颤。 “近日有流言蜚语无数,有些事想问你,你认真回答。”祁云峥道。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应道。 “你与那裴晏卿,究竟是如何?”祁云峥声音冷淡,“方监丞,以及其他人,数次见到你与他私下见面,如今你二人又共演《梁祝》,如此一来,诸位看好你的博士与助教,都有些担忧你的成绩。” 江眠月愣住了,她倒是没想到,自己只是与裴晏卿关系稍稍近了些,却有如此大的影响。 “回禀祭酒大人,并非如此,我们只是共买了一卷竹书算表,分时日使用,一人使用一日罢了,没有其他的意思。”江眠月赶紧解释道。 “那你对他,是否有其他的心思……”祁云峥眯眼看着她,“与我说真心话无妨,我不会怪罪。” “万万没有。”江眠月立刻摇头,“裴监生是前辈,学业好,为人真诚,惹人钦佩,他便是学生的榜样,我们二人绝没有多余的心思,学生现在心中只有课业,没有其他。” 祁云峥手指轻轻动了动,虚握成拳,面容上却缓缓变得柔和了些。 “国子监虽然男女共学,但是规矩严明,切勿因为小情小爱,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祁云峥提醒道。 “祭酒大人放心,学生在国子监期间,绝不谈情爱之事。”江眠月表情认真,几乎是在赌咒发誓一般。 听到这些话,祁云峥沉默地看着她。 厢房中再次沉入安静的气氛,江眠月心绪复杂。 自己跟裴晏卿,真就引起这么多人注意了? 她也没干什么啊,也就多跟裴晏卿多说了几句话罢了。 看来以后要更加注意才是。 “方田法学得如何。”祁云峥忽然开口。 江眠月心中一惊,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会一些。” “一些,是多少。”祁云峥语气平和,却成功让江眠月比刚才还要更紧张。 这问题……没法回答。 不等她解释,祁云峥再次开口,“二分之一,分之二,分之,五分之四。合之,得几何?”(1)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 这《九章算术》方田法中的原题,她算过这题,她可以做对! 江眠月拧着手指,唇齿微张,眼珠子缓缓往上看,似乎在默算。经此一问,她倒是没功夫去想裴晏卿的事情了,将心思完全扑在了九章算术上。 祁云峥看着她有些可爱又有些紧张的表情,微张的唇有些淡樱色,眼眸瞪得比平时大一些,正在努力的思考答案。 他也不急,静静看着她默算,视线从她的睫毛上缓缓往下,滑落到小巧的鼻尖,随即是唇。 上辈子无数次的,他肆意的在她的唇上流离倾轧,挑弄无息,将她的气息都压制在最极限的时候才放开,然后听她无力的气喘,待她缓过来,便无情地再继续。 祁云峥喉结动了动,从昨夜一直郁结的心绪,终于在她这般可爱的表情之下缓缓融化了些。 他唇边淡淡擒着一丝笑意,“这个速度可不行。” “快了,就快了!”江眠月正在努力算,“六十,二,等等……” 江眠月咬了咬唇,又不自觉的舔了舔,微微皱眉,“不对……” 祁云峥看着她的唇,那片柔嫩处被她咬了会儿,如今便如霜打过的红梅,愈发艳丽。 他终于飞快挪开了目光。 “得二!”江眠月快速说,眼中略带兴奋,“六十分之四十。” “如何得出。”祁云峥问。 “二四五分而算之,公倍数为六十。”江眠月掰着手指,认真道,“二分之一为六十分之十,分之二为六十分之四十,四分之为六十分之四十五,五分之四为六十分之四十八,分别相加,便可得出六十分之一百六十,则得二,余六十分之四十。” 祁云峥闻言,静静看着她。 江眠月紧张注视着祁云峥,“祭酒大人,学生算的对吗?” 祁云峥沉默片刻,忽然低声笑了。 江眠月看着他的笑容,微微一怔。 作为国子监祭酒,他虽然时常露出淡淡的笑意,可总是有些疏离淡漠,如今这么一笑,却似乎是发自真心,带着几分愉快与欣慰。 不得不说,祁云峥的面容实在是过于精致,严肃起来还好,如今笑起来,冠玉面容倒是颇有几分祸国殃民的意思。 江眠月赶紧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 “不错。”祁云峥终于开口,“上次回去后,应是勤加练习了。” 江眠月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近日只要回去勤耘斋时间还早,她便跟尹楚楚一道秉烛看书,尹楚楚问她属文的方法,她跟尹楚楚讨教算术的窍门,再辅以那算表,她已经将一百以内所有数字的相乘相除和开方数全都硬背了下来。 没有这个头脑,便只有用这种笨办法,另辟蹊径,用勤奋换得与其他人相同的起点。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侧过身子,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放在她的面前。 “打开看看。” 江眠月一愣,伸出手轻轻地打开那匣子。 一个看起来十分精致的竹书算表,静静地躺在里头,那竹书经过打磨,没有毛刺,十分温润的触感。 她心跳的厉害,缓缓拿出那算表,轻轻打开。 上头的数字都是经过精美篆刻,算表上的绳子用的是上好的细编绳,整个宛如一个工艺品。 “祭酒……大人。” 江眠月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自己想的那层意思吗? “听闻你与他人共用算表,时常交换,如此以来,不仅你不方便,也耽误了其他学生的课业。”祁云峥看着她,“这是对你刻苦的奖励。” 江眠月拿着那竹书的手有些颤抖,“太,太贵重了祭酒大人。” “也是我曾用过的。”祁云峥淡淡勾起唇角,“如今已经用不上,留着也不便,你且拿去用,若是日后用不着了再说。” 江眠月心情有些激动。 她确实非常需要这个,超过一百的数字她还没有开始,而且裴晏卿也同她说过,日后升了修道堂,还有更多的内容需要这算表来辅助,二人共用一张算表,即便双方性格都不错,可多多少少还是有很多不便。 “学生……日后一定加倍努力。”江眠月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眼眸微红,看着祁云峥,“多谢祭酒大人!” “你应得的。”祁云峥缓缓道,“九章算术实际上极看天份,你的才华偏向于文字,算术弱无可厚非,可如今考学需要,你在短时间内进步到如此地步,应是耗费了不少功夫。” 江眠月捏着算表,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自助者天助。”祁云峥道,“你平日里繁忙,有此成绩不易,平日里若有其他困难,皆可以与我说明,寻常问题,我能解决的,都会帮你处理。” 江眠月听闻此言,几乎有些想哭。 “多谢祭酒大人!”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祁云峥温和的看着她。 “祭酒大人,其实学生确实有一事想问。”经过刚刚的事情,江眠月心中更加放松了些,对于面前的祁云峥,也多出了几分信任,“关于长跑的赛事,学生能不能问问,皇上许诺的奖项,是何物?” “皇上并未透露,只说此物难得,天下之人,无一不想拥有。”祁云峥缓缓道。 江眠月心中激动…… 天下之人无一不想拥有,极大可能便是那免罪金牌。 不管如何,她都要试试才行。 “多谢祭酒大人指点。”江眠月朝他行了个大礼。 “不必言谢。”祁云峥道,“赏罚分明罢了,时间不早,回去吧。”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将那算表小心翼翼的放回匣子里,再将那长条的匣子稳稳地抱在了怀中,“多谢祭酒大人!” 那匣子被她抱在怀里,十分贴近她,祁云峥看她如此宝贝这东西,心神微动。 “去吧。”他淡笑。 江眠月抱着那匣子直奔学堂。 兰钰远远的就看到江眠月抱着什么东西,等她走进学堂坐下,忙不迭的就凑上前去,“什么宝贝什么宝贝!” 江眠月喜不自胜,趁着周围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将竹书算表拿了出来,给兰钰看。 “你看这是什么。” “这……”兰钰一看,面容凝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祭酒大人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江眠月疑惑看着她,见她目光中透出惊愕,似乎知道些什么。 “怎么了?”江眠月推了推她的胳膊,“你别说话说一半呀。” “我那天被他罚的时候,他就在这竹书上亲手描字。”兰钰几乎用恐怖的目光看着江眠月,“他居然将这东西送给你了?” 江眠月一愣,打开算表,上头的墨迹清晰,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便是他身上时常带着的墨香。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真的吗?”江眠月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怔。 她低头仔细看那竹书算表,竹简确实有些使用的痕迹,可那墨迹却是新的。 恐怕,这算表时间已久,上头的墨迹退了色,他便重新用新墨描了一遍。 他描得极好,若不是兰钰开口提醒,她几乎看不出来这是处理过的。 “真的!”兰钰眸光也有些复杂,“你不知道,当时我在祭酒大人的面前哭,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任何人见了都要怜惜我几分,这招我在其他人面前,每次用都见效,可是祭酒大人呢?” 兰钰说到这儿似乎就来气,“我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而他却如磐石一般对我爱答不理,低头干他自己的事,用笔细细的描绘那竹书算表。” 江眠月几乎能想象出当时的画面,若是其他人,只会觉得他冷酷无情,可是放在祁云峥的身上,似乎也正常。 兰钰说到此处几乎要咬牙,“那么冷漠无情!亏得我之前还说他是最好看的男人。” 江眠月低头一笑,却顿时想到了他今日那淡淡的笑容。 赏罚分明,冷漠无情,温润和煦,不择手段。 如此分裂的四个词,却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他仿佛是个多面的石头,每一面都刻上了不同的颜色,令人捉摸不透,又令人想要去弄清楚他心中所想。 真是个奇怪的人。 江眠月低头,轻轻将那竹书算表收了起来。 “我还想再看看!”兰钰摁住她的手。 “回去再给你看。”江眠月看着不远处即将进学堂的张博士,轻声说,“马上博士来了,你别说话了。” 兰钰却依然不得消停,眼眸中带着淡淡的羡慕,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想祭酒大人送我这些东西。” “那你努力做工课。”江眠月淡笑。 “我很努力了!”兰钰咬咬牙,“祭酒大人布置的那么多文章,我都全部做完了!” “那是罚你用的。”江眠月笑道,“又不是你自己要做的。” “那,那我从现在开始努力。”兰钰咬牙说,“从今晚开始,我要跟你和尹楚楚一起秉烛夜读。” “乖。”江眠月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给她顺毛似的,“低声说,这次月度考试,你好好努力,膏火银奖项丰厚,你拿到那奖励,便能在祭酒大人面前一雪前耻。” “啊?”兰钰愣住了,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考试?什么考试,月度要考试?” …… 寿宁节很快就要到了,即便工课再忙,江眠月也只能见缝插针,随机应变,一面排演一面完成课业,每日都累得昏天黑地。 只是她趁着在彝伦堂排演的空闲时间里,将不需要竹书算表的事情告诉裴晏卿的时候,裴晏卿还是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会比我更需要这算表。”裴晏卿态度依旧如往常般温和,却未免带着几分疑惑,“江监生是觉得,我们这样互相交换,会对你造成困扰吗?” “非也。”江眠月朝他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有新的算表了,如此一来,我们都有算表可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裴晏卿看着她的笑容,略有些沉默。 是啊,确实是两全其美,可为何他心中却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之感。 虽然麻烦,可裴晏卿却发现,他每日对于见到江眠月,都有一种隐隐的期待。 这种期待随着与她的深入接触渐渐越发蔓延开来,最后几乎要成为一种习惯。 听到她的话,裴晏卿也并未说什么挽留的话,只缓缓道,“我今日没有把银子带在身上,待明日我把你的那份银子还给你。” 江眠月立刻摇头道,“不必了,在你关禁闭的时候都是我在使用,算起来也用了十几日,银子的事情就不要……” “不行,要还的,一码归一码。”裴晏卿固执道。 江眠月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顿时想到了戏本中的梁山伯,不免轻轻低头笑了出来。 她这么一笑,裴晏卿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耳根泛红,连说话都没有之前利索了,“你……笑什么。” “我笑你便像那戏本中的梁山伯一般。”江眠月说。 如梁山伯那般真诚耿直,心地善良。 裴晏卿心中一动,眸光落在江眠月的身上。 她又何尝不像是那戏本中的祝英台呢?不,她似乎比祝英台更加的…… 正在这时,江眠月忽然抬头看向某处,随即心虚的低下头。 裴晏卿立刻顺着她的目光朝那个方向看去,却见祭酒大人正朝着彝伦堂走来,身边跟着司业大人。 “时候不早了,我们接着排演吧。”江眠月飞快转身,她想起祁云峥提醒自己的那些话,默默与裴晏卿保持着距离,率先往诸位监生的方向而去。 裴晏卿愣了愣,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面上有些淡淡的落寞,却没有多说什么。 祭酒大人身边,司业大人见此状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祁云峥。 那江眠月方才又在跟裴晏卿说笑,祭酒大人可别再次发怒。 “司业大人觉得饰演梁祝这两位监生如何?”祁云峥忽然开口问司业大人。 “啊……”司业大人心中顿时紧张起来——来了来了,祭酒大人这个问题,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祁云峥若真的对江眠月感兴趣,他若是敢说那裴监生的好话,岂不是……自寻死路? 司业大人痛苦地仰头看天,内心纠结不已。 祁云峥看了他一眼,“怎么?很难回答?” “尚可。江眠月很好,那裴监生一般的很。”司业大人终于组织好语言,昧着良心说。 “司业大人这么认为?”祁云峥微微挑眉,“倒是新鲜。” “没办法,国子监能够与江监生相配之人凤毛棱角,裴监生虽然不错,在江眠月面前,也只能说是凑合吧。”司业大人说。 祁云峥面容平静地看了司业大人一眼。 司业大人面露紧张之色,“等候发落”。 他觉得他说的不错,很真实的评价,祁云峥应该会满意。 “司业大人睿智。”祁云峥淡淡笑道。 “哈。”司业大人笑得勉强。 自己确实睿智,是太过睿智了。 一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日日夜夜受着折磨,他一想到那《多情祭酒寻欢记》上的内容,再想想江眠月和祁云峥,便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屈服于人情世故的罪人。 他这样,还不如跟方监丞一般成天傻乐呵。 三天后,诸位监生再次由祁云峥带着,前往公主的别院凤池阁。他们已经将这部《梁祝》排演得差不多,如今要到凤池阁去请公主过目。 江眠月依旧穿着男子襕衫,坐的仍旧是祁云峥的马车。 今日司业大人刚好闲来无事,便来送他们这些监生和祭酒大人,当他看到江眠月单独一人上了祭酒大人的马车之后,整个面容几乎扭曲了。 他为什么要多事,这一大早的,多睡会儿不好吗?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个! “司业大人?”何玉平准备上车之前,注意到司业大人的表情,以为他哪儿不舒服,关切问道,“您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 “不……”司业大人缓了很久才缓过劲来,他问道,“上次你们也是……这样分别坐马车的吗?” “是。”何玉平老老实实道,“江监生是女子,与我们一群男监生坐在同一辆马车属实不便,祭酒大人便主动让江监生同坐。” “哈,不便,这样吗?”司业大人手指颤抖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故作镇定,“甚好,甚好。” 孤男寡女同乘一车,且还是那种狭窄的小马车,这可真是……伤风败俗,道德沦丧! “司业大人,您真的没事?”何玉平看着他那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着实有些不放心,“不如学生送您回去歇着吧?” “不必,不必,你且去吧。”司业大人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不要管我。” 待两辆马车都离开之后,司业大人捂住胸口。 祭酒大人不会乱来的,不要胡思乱想。 而此时马车上,祁云峥与江眠月同坐在车上,分坐两侧,保持着一段长长的距离。江眠月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的街道,想着再过几日,过了月度考试,初一便可以休假回家了。 已经好些日子没有见过爹娘和哥哥,她在国子监呆了一个多月,却仿佛度过了很长时间。 “算表用起来……”祁云峥开口道,“还习惯吗?” “那算表极为方便。”江眠月轻声应道,“多谢祭酒大人。” “不必言谢。”祁云峥道。 二人便再也无话。 气氛一直很尴尬,江眠月低头玩着手指,祁云峥面色平和地看着窗外,两人便这样一路沉默着来到公主别院凤池阁。 进了别院以后,便只见和乐公主依旧如往常那般懒洋洋的坐在那软塌上,可身旁的男子,却换了人。 江眠月一愣,看着那面容略带阴柔气息的男子,顿时想起,这便是之前那床榻上痛苦扭曲的…… 过去的回忆顿时袭来,她脑子里却莫名冒出了祁云峥的声音。 “非礼勿视。” 江眠月耳朵微红,低头不敢看那男人。 “等你们许久了。”和乐公主朝着那男人招了招手,那男人听话的俯身,“让他们把地方准备好,准备开始看戏。” “是,公主。”那男人听话应声。 江眠月心中震撼,和乐公主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说,她身边的这些男人,都是这样被驯服的吗? 那这些男人从前,都是什么身份? “丹朱,去拿些果子来。”公主忽然吩咐道。 江眠月心中猛地一跳,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 ——只见上次自己跟落下的那位丫鬟,朝着公主微微福了福身子,抬起头来的时候,面朝江眠月。 赫然便是上辈子自己那贴身侍女丹朱的模样。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江眠月几乎僵在了原地,视线黏在丹朱的脸上一直无法挪开。 也许是目光停留了太久,丹朱也发现了她,二人对视,丹朱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与防备。 江眠月心念陡转,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性。 上辈子的这一年,也是金秋十月,那时她还在家中苦闷悲伤,或是去书肆看书解闷,那个时候,父亲还未落难,自己也还没有遇到祁云峥,也没有被关在内院之中,更没有遇到丹朱。 丹朱是自己被关在那宅子里不久之后才去的,如此说来……丹朱难道是公主送到祁云峥身边的人? 公主上辈子跟祁云峥,难道有什么瓜葛? 他们是敌是友?丹朱是好是坏? 江眠月心旌摇摇,面色不定,一时间出了神,居然有些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到了现在她才发觉,自己上辈子居然过的如此糊涂,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清楚。 江眠月愣得太过明显,公主的目光也缓缓落在她身上,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侍女不放,微微蹙了蹙眉,有些警惕的看了丹朱一眼。 丹朱瑟缩着低头,不敢出声。 “江监生。”裴晏卿见她神色不定,微微侧身看她,轻声关切道,“不舒服吗?” 江眠月这才醒过神来,发觉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她尴尬的笑了笑,“没事,我,我还好,忽然想到些事情。” 距离她不远处,祁云峥眼眸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 “若是身子不适,便告诉我。”裴晏卿轻声道,眼眸中带着几分关心,“不要硬撑。” “好。”江眠月看着他,轻声道,“谢谢。” “不必言谢。”裴晏卿淡淡笑了笑,二人转过头去,却正好撞上和乐公主意味深长的目光。 二人方才说笑之间,仿佛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俊男美人,郎才女貌,怎么看都是十分养眼的一对。 丹朱已离开去拿果子,临走前,不知为何,公主身边那位长相阴柔的男子,与丹朱暗暗对视了一眼。丹朱似乎有些心虚的加快了脚步,离开了此处。 江眠月注意到那边的情况,觉得那二人似乎像是……约好了什么似的,有些奇怪。 但是和乐公主却似乎没有发现这些异常,她依旧懒洋洋的,脸上带着笑,目光不停的在江眠月和裴晏卿的面容上逡巡。 在场的诸位监生们开始准备,他们即将表演的位置正好在那凤池温泉的一旁,这片地方因为那温泉池水的温度而变得温暖如春,大家原本穿得厚实,如今都有些热,纷纷脱掉了襕衫外头的罩衫。 江眠月却不太方便脱衣裳,她额头上有些微汗,便兀自忍着。 几人在位置上做好了准备,和乐公主见祁云峥单独站在一旁,面容冷淡,仿佛一棵遗世独立的孤松。 和乐公主独自在榻上,觉得有些没意思,便从她软塌上起来,晃晃悠悠的来到祁云峥的身边,带着几分调侃,“怎么,来我这别院这么不乐意?” “公主殿下说笑了。”祁云峥顿时换上了一幅带着几分淡笑却略有些作伪的神情,缓缓道,“只是在看他们表现如何罢了。” “很好啊,本公主很满意。”和乐公主抱紧了手肘,目光望向江眠月和裴晏卿,“特别是梁祝二人,这部戏的灵魂,一开始本公主还担忧选不到合适的,兜兜转转,终于没有错过这位……叫什么,裴监生。” “说到这个。”祁云峥缓缓看了和乐公主一眼,“微臣还是认为,顾惜之更适合此角色。” “不,就他。”和乐公主固执己见,“即便现在顾惜之的腿脚好了,本公主也不会再换人。” 不远处,丹朱已将果子端来,她本想上前去将果子端给公主,却被那面容阴柔的男子若有似无的扯住了袖子。 丹朱一愣,转头将那果子放在了软榻边。 “你我二人一见如故,不如也学那书中人,义结金兰,如何?”江眠月的声音传来。 丹朱抬眸看向江眠月,却见这姑娘正在台前演着戏本中的祝英台,她虽然被热得一头都是汗,却面容带笑,字句清晰的说着戏本上的词,便仿佛已经融入到了那戏本的环境之中。 丹朱心念微动,看着江眠月充满了朝气的身影,忽然有些鼻酸。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情绪,仿佛很久以前曾见过这个姑娘似的。 不远处,公主站得累了,便去榻上坐下,伸手拿起一个果子。 那果子是今年最新鲜的脆枣儿,每个都殷红生脆,一看便极甜,望之便觉口舌生津。 公主坐了一会儿,一面看那监生们演戏,一面抓了一个枣儿在手中把玩。 面容阴柔的男子与丹朱对视一眼,丹朱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将那枣儿端到公主的面前,“公主殿下请用……” “别吵。”和乐公主正看得入神,脆枣在她的手中滚来滚去,她却一直没有入口。 丹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和乐公主的手指。 戏本终于演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离开书院分别前的一幕,祝英台一直不停的开口暗示自己是女子,而梁山伯却一直听不出祝英台话里有话。 “山伯。”江眠月站在梁山伯面前,欲言又止,“你同我约定好了,千万不可忘。” “是,一定不会忘。”裴晏卿面容中带着温和而略带些憨厚的笑容,“我一定会去祝家庄求娶九妹。” 二人分别,江眠月站在原处,看着裴晏卿的背影,许久没有开口。 正要转场,和乐公主却忽然喊道,“停!” 江眠月和裴晏卿都是一愣,不知道公主忽然间有什么吩咐,这一声喊地猝不及防,其他准备上场的监生们也愣住了,一时间僵在台上,都有些不知所措。 大家从刚刚一直演到现在,虽然偶尔有卡顿,偶尔有不熟练,还有一些小的瑕疵,可公主都没有喊停。 可是方才江眠月与裴晏卿的表现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演得极好。 “不行,这样没意思。”和乐公主抱着手肘看着诸位监生,“太单调了。” 江眠月疑惑的看着和乐公主。 “二人在书院感情甚笃,祝英台又对梁山伯有好感,怎么能这么平平淡淡地看着他走呢?”和乐公主看向江眠月,“你,一会儿上前抱住他。” 江眠月惊愕的看着公主,裴晏卿闻言,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公主殿下……”江眠月迟疑道,“这样是不是不妥……” “怎么不妥,我觉得这样最好,不然有些看戏之人喝口茶吃个点心,不认真看那些话语间的暗示细节,最后看完,连祝英台究竟对梁山伯什么感情都不清楚。”和乐公主指挥道,“一定要抱一次!” 江眠月无助的看向裴晏卿,裴晏卿也微微蹙眉,刚准备说什么,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祁云峥微凉的声线。 “不可。”祁云峥开口道。 “为何?”公主殿下仿佛就猜到他要从中作梗,皱眉不满的看着他,“你又有什么理由,说吧。” “首先,他们是国子监的监生,其次,才是为皇上献礼之人,国子监男女监生规矩严明,禁止有亲密接触,即便是在戏本当中,也不可。”祁云峥的话语虽平静,却一字字十分清晰,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其次,戏本到了这一段,最重要的便是表现祝英台的无奈与隐忍。”祁云峥缓缓道,“她虽句句暗示,却仍旧希望梁山伯能自己发现真相,体悟她的真心,若是情感外露,此时忍不住抱了,不仅与她的个性相左,也失去了这段的意义。” 江眠月使劲在一旁点头。 她想说的就是这个。 祝英台在书院的三年来一直在忍耐,为的便是让梁山伯自己发现自己的真心,若非如此,离开书院时明明可以亲口告诉他,为何故意不说? 这也是这部戏本中的有趣之处。 祁云峥深深地看了一眼江眠月,见她正时不时点头称是,眼神微动,手指轻轻虚握成拳。 “说这么多大道理,真无聊。”和乐公主撇了撇嘴,看了看一旁的裴晏卿,“你觉得呢?” “回禀公主殿下,学生认为祭酒大人与江眠月所言极是!”裴晏卿耳根微红,“这个情节,确实不加更好。” “行吧,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和乐公主有些不爽,“罢了罢了,你们都来休息会儿吧,剩下的一会儿再继续,江眠月,你这满头的汗,这么热为什么不开口,我这儿有水和帕子,快过来擦擦。” 江眠月用袖子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谢公主殿下。” “丹朱,你带江眠月去换身衣裳。”和乐公主说。 “不必了。”江眠月不想再换那繁复的女子配饰,笑道,“公主殿下,我擦擦汗喝些水便是。” “你这姑娘,跟着一帮男子一到,变得如此粗糙,这可不行,对自己要好一些才是。”和乐公主也未强求她如何,便看了一眼丹朱,丹朱立刻去拿棉帕子和热茶水来。 于是其他监生歇在了一处,江眠月与丹朱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由丹朱来帮她擦汗。 “谢谢你丹朱。”江眠月看着丹朱熟悉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涩感。 “姑娘不必言谢。”丹朱替她轻轻擦拭后背的汗水,“姑娘也太能忍了,那边那么热,你应该早些换衣裳才是。” “无妨。”江眠月轻声说,“我叫江眠月,你可以叫我江姑娘。” “江姑娘……”丹朱微微一愣,只觉得这称呼,似乎极为耳熟似的,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对她也有一种,天然般的亲切感。 “你一直跟在公主身边吗?”江眠月轻声问。 “是。”丹朱点点头,不觉有它,继续替她轻轻擦汗,“我自幼没了爹娘,被人所救之后,便……” 丹朱说到此,忽然一凛,紧紧皱眉,“江姑娘,还是别问了。” 怎么回事,这些话,她从来不与任何人提起,怎么如今这江姑娘一问,她便直接说出来了?着实奇怪的很。 “好了吗?江眠月。”公主百无聊赖的催促道,“过来,赏你个枣儿吃。” “回禀公主殿下,来了。”江眠月朝丹朱笑了笑,立刻转身离开。 丹朱心中一颤,面色猛地一白,下意识的便想要拉住江眠月的手,可下一秒,她便撞上那阴柔男子的眼神,那男人眼中带着浓浓的警告之色,似乎在告诫她,不要轻举妄动坏了大事。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江眠月来到公主面前,她方才被那凤池的蒸汽熏出了汗,擦了汗水之后,白皙面容上透出红润之色,仿佛初放的桃花,淡淡的色泽惹人注目。 和乐公主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感滑腻非常,目光所之处,居然没有什么瑕疵。 “凝脂似的,真是惹眼。” 江眠月有些羞涩地垂眸,赶紧道,“公主殿下国色天香,不要笑话学生了。” “你放心,本公主可与外头那些寻常女子不同,美貌对我而言,只是助益而已,倒也不会嫉妒你。再过几十年,谁不会年老色驰,再好的外貌,也会化为褶皱。”和乐公主昂起下巴,笑道,“但我喜欢年轻貌美之人……也永远喜欢年轻貌美之人。” 和乐公主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倚靠在身旁的男子胳膊旁,笑道,“对吗,卫钧。” 祁云峥冷不丁抬眸,看向卫钧,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卫钧,几年前的某位探花郎,也叫卫钧。 “公主殿下说的是。”卫钧开口时,勉力控制自己,保持着声音的平静,“不过在奴才的心里,公主殿下是最美的。” “哼,花言巧语。”和乐公主听了这话,明显有些高兴,“不过我爱听。” 江眠月却觉得有些奇怪,这男子,怎么在公主面前,自称奴才?他真是卖身的奴吗? “公主殿下,请用。”卫钧将手边的果碟递上,里头脆生生的枣儿水灵灵的,很是漂亮。 和乐手中拿了一个,递给江眠月,“你今日演的好,我看你顺眼,赏你一个,其他人没有。” 江眠月双手接过那果子,“多谢公主殿下赏赐。” “快尝尝,这可是西域进贡的枣儿,新鲜摘下快马加鞭送来的,鲜甜得紧。”和乐公主声音中带着几分骄傲,见江眠月仔细端详那枣儿,似乎没怎么见过世面似的,笑着解释道,“除了父皇,便只有本公主独一份,如今给你尝尝鲜。” 江眠月原先只觉得这些枣儿比寻常的大,看起来殷红殷红的,却没想到居然有如此不简单的来历,让她颇有些受宠若惊。 她低下头,仔细看着那殷红的枣儿,咬了咬唇,有些不好下口。 “学生,还是带回去吃吧。”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啃枣儿。 “就在这儿吃。”公主笑道,“本公主要看着你吃。” 一旁,祁云峥看着她捧着枣子的模样,微微眯眼,难得的,心绪莫名不宁。 当初床上痛苦扭动的男人、如今顺服的男宠、卫钧……而他的眼神,一直都有些不对劲。 状似低眉顺眼,实则并不安分,并且他与丹朱似乎有几次眉眼相对。 祁云峥冷不丁将目光扫向丹朱,却见那丫头一脸惊慌的看着江眠月的动作,小脸煞白。 她知道。 祁云峥缓缓曲起手指,眯起眼眸,遮盖自己眸中的冷厉之色。 可还没等他出手,祁云峥便看到那丹朱似乎没忍住,快步一路跑上来,打断了江眠月,递上一张刚刚用过的帕子说,“江姑娘,这帕子给你吧,一会儿恐怕还要用。” 江眠月的动作被丹朱冷不丁打断,她抬眸看向丹朱,却见她神色慌乱心虚,顿时心中觉得不太对劲。 江眠月接过帕子,道了声谢。 哪里有问题。 江眠月有些不安,她看向裴晏卿,却见裴晏卿一脸温和的看着自己,似乎觉得公主这额外的赏赐极好,只笑看着她。 她又下意识的看向祁云峥。 这一看,她心中一咯噔。 只见祁云峥的目光,凉飕飕的落在那满脸阴柔之色的卫钧身上,带着她所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在上辈子,自己也曾感受过。 他想要处置谁,或是想要杀人的时候,便是这样的表情。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联系上丹朱的眼神,还有祁云峥的神态,她知道这枣儿一定有问题。 江眠月脑子一热,在接过丹朱手中的帕子之后,她下意识的顺势手一抖,那圆溜溜的枣儿便咕噜噜的“一不小心”滚在了地上。 “公主殿下,学生有罪!”江眠月“噗通”跪了下来,“请公主殿下处罚。” 和乐公主眼眸沉沉地看着她,随即目光扫向丹朱。 丹朱瑟缩一抖,也在一旁跪了下来,“公主殿下恕罪!” 江眠月额头上再次见了汗,她低头看着那颗殷红的枣儿,越看越觉得那枣儿古怪。 公主说了那枣儿是西域进贡之后,她便放松了警惕,她看过相关的书,觉得那颜色兴许是西域的枣昼夜温差加上冷热差距,便如染上霜一般染上了艳丽的颜色。 可是如今细细一看,那颜色,着实是过于艳丽了,而且红的相当的均匀,就像是……被人涂抹过什么似的。 江眠月低着头,不敢出声。 “丹朱,你是想受罚了吗?”和乐公主有些嫌弃的看了丹朱一眼,再看向江眠月,“无妨,是本公主的侍女手脚笨拙才出了错,丹朱,你再重新替江眠月拿一个,再这么笨,小心本公主给你二十鞭。” 丹朱微微颤抖,缓缓起身上前,在那位卫钧的手上,拿起一个殷红的枣儿。 卫钧冷冷看着她。 丹朱心虚地低下头,转身将枣儿递送给江眠月。 江眠月无奈,只得接过那西域进贡的“好东西”。 总归不会是吃死人的东西吧?江眠月心情沉重。 可和乐公主正在兴头上,非让她吃这东西,她根本无法违抗和乐公主的命令。 还有什么办法吗?还是说,只能硬着头皮吃了看运气了? 她缓缓低头,将那殷红的枣儿递到了嘴边,正准备张嘴的瞬间,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凉风袭来,她抓着枣儿的手腕,冷不丁的被一个人捉住了。 他的手温暖干燥且有力,轻轻一捏,便将她的手扯离了她的唇边,可手上的力道却笃定中带着一丝温柔小心,没有弄疼她的手,只让她无法动弹。 江眠月一愣,抬头,便看祁云峥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他眉头微蹙,正是他,擒住了她的手腕。 她心中猛地一跳,“祭酒大人……” “公主殿下,这枣,可以让您这位卫钧的仆从先吃吗?”祁云峥声音极冷。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下意识看向那卫钧。 是他在搞鬼? 卫钧蓦然间脸色一变,脸色发白的看向和乐公主,“公主殿下,奴才不敢吃……” 和乐公主不笨,如今看到祁云峥这异常的反应,心中一梗,终于感觉到不对劲。 “卫钧?”和乐公主微微蹙眉,“这枣儿,你不会是做了手脚吧……” 卫钧手指一颤,那盘子微微一抖,几颗大枣在里头颤颤巍巍的滚动。 江眠月见此状,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腕还在祁云峥的掌心之中,便缓缓将自己的手腕抽离他的掌心,低声道,“多谢祭酒大人……” “不必。”祁云峥感觉自己手掌中那一抹柔软滑腻缓缓离开,只在掌心留下淡淡的温热。 “你吃给本公主看。”另一边,和乐公主见卫钧如此,神色陡然凌厉起来,“吃!” 卫钧陡然一颤,缓缓伸手到那盘中。 和乐公主冷冷看着他,缓缓走近他,“卫钧,你若不想吃可以,告诉本宫,你做了什么手脚?饶你不死。” 卫钧手指一僵。 在场的所有监生都好奇的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他们之间瞬息万变,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祭酒大人为何不让江眠月吃那枣子? 公主殿下又为什么忽然发怒? 裴晏卿微微蹙眉,看着那盘中的枣,终于发觉,那一抹红艳艳的色泽,似乎有些微妙的古怪。 “难道那枣子外头涂了毒?”裴晏卿轻声道。 听闻这句话,那卫钧神色猛地一变,借此发作。 手中盘子被他“啪”的一声扔了出去,随后他用最快的速度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着公主的方向刺去。 “我今日就与你同归于尽!” 和乐公主不像那些文弱女子,她见势不妙,拔腿便往后退,大声尖叫,却不是惊恐地尖叫,而是带着几分怒意的喊着,“有刺客!来人!” 她跑的方向靠近江眠月,但是卫钧动作飞快,便要刺向和乐公主的心口,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下意识伸手拽了公主一把,和乐公主便因为此,从刀锋之下堪堪躲过,划破了身上华丽的衣衫。 卫钧还想继续朝和乐公主刺去,可面前有那个女监生挡事,他皱眉,刀子直接朝着江眠月的后背扎去。 “江姑娘小心!”丹朱心中一动,手猛地一使劲,将她推开。 江眠月被她一推,猛地后退几步,却没注意到身后的凤池。 “哗啦”一声,她只觉得温暖的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无数人影在岸边晃动,咕嘟咕嘟的水声响彻她的耳边。 一时间,尖叫声,喧闹声,监生们的惊恐声,似乎还有人在喊,“江眠月落水了!” 好在这凤池平日里便是专用的温泉池,水刚好一人高,到江眠月的胸口,她扑腾了几下,便挣扎着钻出了水面,无力的抹了抹面上的水,咳嗽了几声,狠狠喘了几口气。 丹朱……是她救了自己。 江眠月几乎不知道用什么心情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她方才对丹朱有重重的猜测,想着她上辈子可能是公主派去自己身边害她的,可是如今她这般所为……江眠月根本无法将她往坏处想。 脑内一片混乱,岸上也是一片混乱,追的逃的喊的,乱七八糟,一团乱麻。 下一个瞬间,江眠月只听“咔哒”一声骨节的脆响,随即所有人的耳边,都传来卫钧吃痛的喊声,呐喊声宛如杀猪一般,明明是男子却发出了尖锐的叫声,着实令人耳膜疼痛。 江眠月喘着气害怕又好奇的往上看,却见祁云峥抿着唇,眼眸显出一丝冷色,将那卫钧的手腕折成了一个恐怖的角度。 这,这是直接将卫钧的骨头折了。 她心中一颤,这个瞬间几乎无法呼吸。 只见祁云峥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硬生生折断了卫钧的手腕,他面上却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仿佛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着实令人心惊。 就连公主殿下也被祁云峥忽然间的举动惊到,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对这平日里看似温润的祁云峥多了几分忌惮。 公主的人终于到了,那卫钧被诸位护卫五花大绑,那些人一面绑着他,他一面大笑,口中骂着公主,粗话不断,不堪入耳。 江眠月泡在温泉里看着面前热闹的场面,居然有点不想出来。 这水……也太舒服了。 而且,她这一身湿漉漉的衣裳,若是现在出水,也着实有些难看。 江眠月缩在水里,眨巴着眼睛看着岸上的情况,暂时没想上去,可冷不丁的,她的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漂亮的手。 她惊愕一抬眸,却见裴晏卿紧张地看着她,“没事吧?能上来吗?若是没力气,便拉着我的手。” 江眠月多少有些感动。 这么多人,也就这裴监生还记得自己掉进了水里头。 只是现在这个时机,确实不方便出水。 江眠月刚准备拒绝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后脖颈领子有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传来,她冷不丁被人拽出了水面。 “诶!”江眠月的胳膊也被人单手拽住,她惊呼一声,慌乱的发现自己居然凌空被人从水里拎了出来。 刚出水面,她刚感觉到冷,便看到到一件宽敞的外裳被不由分说的裹住了她,那股独属于祁云峥的墨香之气,便这样霸道而无处不在的笼罩了她的周身。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江眠月几乎喘着气,满身水珠低落,她蓦然转身,却撞进了祁云峥平静的眼眸里。 “水里舒服吗?”祁云峥显然是看出她刚刚是故意躲在水里头不出来,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手指微动,将她身上的衣裳裹紧。 江眠月有些尴尬,还是笑了笑,朝他轻声说,“多谢祭酒大人。” “那水中放了些东西。”祁云峥俯下身子,低声在她耳边说,“防止歹人潜进水中用的,绝不可久待,你身子可有不适?” 江眠月摇了摇头。 他距离太近,说话的声音几乎直接钻进了她的耳蜗,她头皮酥麻不已,赶紧往旁边让了让,躲开了他的声音。 他的外衫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正好,可到了江眠月的身上,便显得有些过于宽大了,江眠月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揭开他的衣裳,轻声道,“衣裳就不用……” 可刚刚揭开,她低头一看,却又立刻将那衣裳把自己裹了起来,面容泛红。 她万没想到,自己那身衣裳湿透了以后,尽数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身上,勾勒出她身子所有细微的弧度,凹凸有致无所遁形。 祁云峥在她揭开的瞬间恰好扫了一眼,见她如此,喉咙顿时发紧,他冷声道,“裹着别动。” “嗯……”江眠月抓紧了那衣裳,耳根愈发泛红。 一旁的裴晏卿看着江眠月浑身湿漉漉的,从怀中拿出一张帕子,有些紧张地上前,刚想开口,却听祭酒大人的声音传来。 “擦擦吧,别冻着。” 裴晏卿一愣,却见祁云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棉帕子,亲手递给江眠月。 江眠月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多谢祭酒大人。” 裴晏卿的手指僵在原处,面色尴尬,缓缓收回了手。 江眠月背对着裴晏卿,并未发现他的意图。 不远处,那卫钧依旧在叫骂,方才他只是用各种污言秽语骂人,现在却像是恢复了些许理智,语句之中开始述说自己的委屈与悲愤,“……我本是探花郎,前途无量,本该在朝廷上成为栋梁之才,却被你掳过来成了禁5脔!” “你身为公主,行为不检,行事霸道,漂亮男人被你尽数弄来玩弄逼迫,你无耻,你就是畜生,你根本不配当公主,你梁和乐,活该去死!” 江眠月心中一颤,转头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却见和乐公主并未暴怒,而是面露寒意,冷冷看着他,似乎已经对他失去了所有的兴趣和耐心,那眼神便像是看着一个摔碎的花瓶,不管他曾经多么的美丽亮眼,此时都已经是被丢弃的敝履,只有死路一条。 和乐公主声音幽凉,“每个来我别院之人,都是自愿用双腿走进来的,卫钧,做人,不能太贪心。” “当初你母亲病重,别忘了,是谁花了银子请了大夫。”和乐公主伸出手,缓缓挑起他的下巴,“别自命清高,自己保不住家人,便活该付出代价。” 江眠月浑身一颤,死死揪住了身上的衣裳,手指发白。 祁云峥眉头微皱,看向江眠月,见她睫毛上的水珠微颤,听到公主的话以后,眼眶微微的有些泛红。 她咬住唇,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情绪。 “一人独饮,滋味如何?”首辅祁大人看着她的眼神似乎带着几分讽刺。 第一次,她故意喝醉以逃避他,其实她心中清楚,自己这样算什么,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她受制于人,被困于深宅,也是自选的。 祁云峥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他见她抗拒,松开过她的手,且说过,“若是不愿……” 是她自己迎了上去。 是她自己说,“我愿,大人息怒。” 上辈子的悲剧,追根究底是自己能力不济导致的无能为力。 江眠月用棉帕子轻轻擦了擦头发,顺带着擦了擦眼角的湿润,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 “公主殿下,既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不好在此叨扰。”祁云峥忽然上前几步,方才明明一脸看热闹的模样,如今却快速说道,“我等先告退。” “也罢。”和乐公主也并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处理这些后宅之事,她的名声本就不好,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想必更是给她淫7乱宫闱的传言添砖加瓦。 “国子监诸生,此事若是外传,小心你们的脑袋。”和乐公主冷声警告。 “是,公主殿下。”诸位监生吓的齐齐行礼应声,不敢忤逆。 可变故便在这之间,那卫钧正被护卫拖出去,听到这话,忽然大笑起来,然后身子猛地挣脱开那护卫的束缚,整个人朝前扑过去。 那前方赫然是刚刚落地的那一枚红枣,他直扑过去,直接将那枣儿咬在嘴里,甚至没有用口嚼两下便吞了下去。 “卫钧!”和乐公主大喊一声,“快,让他吐出来!” “和乐公主害我!”卫钧朝着面前的诸位监生大声喊道,“和乐公主害我,我本是探花郎,因被公主殿下看上样貌,被掳来别院!我命在此,以此为誓,诸位国子监监生,若有朝一日为官,记得为我伸冤!” 他说完,口中喷出血来,那血几乎是从他的口中涌出来,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口,只缓缓地如一尊僵硬的雕像一般倒了下去。 江眠月心中震颤,大口的呼吸着,几乎不敢看面前的景象,可眼睛却没有办法从眼前的场景挪开。 那人口中吐出的血,那么多,几乎染红了他的大半个身子。 下一刻,却见祁云峥冷着面大步走上前去,低头捉住了卫钧的手腕,替他把脉。 江眠月呼吸急促,心中不适,几乎有些站不稳。 ……那卫钧口中喷涌出的血,着实像极了自己死前的模样。 这毒,这毒……难道是同一种吗?究竟是从何处来? 江眠月浑身冒着冷汗,脑子里不住的转,却没有注意到,祁云峥为那人把脉的手指,如今正在微微颤抖,几乎有些把不稳那脉象。 周围一片混乱,江眠月壮着胆子趁乱上前,刚刚被那卫钧拿着的枣儿尽数掉在了地上,她缓缓挪动了脚步,用祁云峥刚刚披在自己身上的长长衣摆,缓缓笼住了一个孤零零滚到她脚边的枣儿。 她缓缓蹲下,趁乱捡起那颗枣子,用刚刚那棉帕子裹住,塞进了自己的袖中。 蹲下的时候,她感觉到腿根附近有些异样的疼痛,她皱眉忍着,为避免麻烦,没有声张。 “祭酒大人可发现什么?”和乐公主脸色发白上前,“脉象如何?” “死得很快,是剧毒,还请公主殿下好好查一查。”祁云峥冷着脸道,将自己的颤抖的手指收在了袖中。 “废话!”和乐公主怒极,我当然会查,“你发现了什么,故意隐瞒了什么?别当本公主看不出。” “请仵作来吧。”祁云峥似乎并不打算说什么。 “滚,都滚。”公主几乎要气疯了,“他居然敢自尽,谁给他的胆子自尽,死前还要污蔑本公主!彻查,彻查到底!” 所有的监生都不敢看那边的方向,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镇定。 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吃了那枣儿就直接暴毙了,还吐了那么多的血,几乎打湿了那人衣裳的一大半,看起来触目惊心,十分可怖。 他们虽然读书有本事,可每日都在苦读,哪里接触过这种可怖之事。 而那个枣子,刚刚江眠月差点便吃进了肚子。 他们几乎不敢细想,若刚刚吃下那枣的是江眠月,如今会是什么样的状况。 “回吧。”祁云峥冷声道,“不要打扰公主。” “是。” 监生们跟在祁云峥的身后,江眠月也裹着他的衣裳跟在了后面,她的腿越来越疼,可是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快要走出别院的时候,江眠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却见丹朱正远远地看着自己。 江眠月缓缓一笑,面色苍白,“谢谢。” 丹朱一愣,心情极为复杂。 江眠月出了别院便打了个寒颤,她身上湿透,又不方便换衣裳,腿还疼得厉害,没有了那温泉带来的温度,她冷得瑟瑟发抖。 “方才的事,回去以后,一个字也不许说。”祁云峥警告在场的所有监生。 “是。”大家都乖巧应声。 “快上车吧。”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江眠月如今便像是给落汤鸡似的,可怜兮兮的站在人群中,周围的监生都有些不忍心,裴晏卿更是面露不忍,飞快的解开了自己外衫,递给江眠月,“裹一下吧别冻着了。” “谢谢。”江眠月打着哆嗦,接过那衣裳。 “我的也给你。”其他人都纷纷脱下衣裳,有的原本不想脱,看到这么多人都脱,自己不脱,似乎都不太合群似的,便也开始解衣带。 “不必了,快些回去才是正经。”祁云峥一把从江眠月的手上那裴晏卿的外衫夺了下来,扔给裴晏卿,然后朝江眠月温声道,“车上暖,上车再说。” 江眠月也没有多想,听话的点点头。 她原先就被那满身是血的卫钧所震撼,如今脑子里反复出现刚刚那血腥的画面,冷风一吹,脑子似乎也冻住了,有些反应不及,也没有多想,跟着祁云峥便上了那辆小小的马车。 车上确实要暖和许多,她喘了口气,打了个喷嚏,扯着腿上更疼了。 江眠月皱眉,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她小心翼翼的缓缓揭开祁云峥的外衫,低头看自己的腿,却微微一怔。 她的腿上,居然晕染开一大片血迹,原本身上的襕衫也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那衣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方才竟然浑然不觉。 想必是方才在温泉池中碰着了什么,割伤了腿。 江眠月无力闭眼。 真是祸不单行。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祁云峥注意到她刚刚的动作和如今的表情,温声开口问,“怎么了?” 江眠月一怔,想到自己伤到的那处地方着实有些难言,硬着头皮缓缓摇头,“没,没什么。” 她还记得方才祁云峥与自己说过,那水里放了防止歹人潜进水中所用的东西,自己却没有在意,却没想到,自己成了那“歹人”,真的被防住了。 而且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泡在那温泉之中,被划伤这么大一条口子,居然什么也没感觉到,直到现在,那伤口才开始锐利地泛起了疼痛感,着实是有些坑人。 “有事告诉我,别忍着。”祁云峥见她面色不对劲,皱眉道。 江眠月心中一颤,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对视,江眠月却飞快挪开了目光。 她有些紧张,思绪混乱,脑子里却根本无法停止思考。 公主那儿出了事,着实是事发突然,但是对于卫钧与丹朱而言,却是选好了日子精心谋划的。 卫钧的毒出自于何处?丹朱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很显然知道卫钧在那枣子上下了毒,且似乎被迫听命于卫钧。 她有什么把柄在卫钧的手里吗? 还是说,她是心疼卫钧的处境,才会出手? 又或者是,公主殿下对她不好,所以她才和卫钧联手要杀公主? 江眠月脑子里一片混乱,刚刚的事情着实影响到了她的情绪。 明明丹朱是共犯,可江眠月却没有开口在公主面前揭穿她。 一方面是看在前世,她待自己极好的份上,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推自己的那一下。 今日之后,她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丹朱。 江眠月静静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却是越想越觉得心惊。 太像了,不管是那卫钧死去的模样,还是公主说过的那些话,她只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那卫钧,同样的立场,同样的下场,同样的无奈罢了。 今生重来,她会努力逃开这样的命运,会避免站在人生的岔道口做出那么绝望的选择。 江眠月头有些发晕,腿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她咬紧牙关,看着窗外。 应该快到了,别院距离国子监并不算太远,只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罢了,她还能忍。 “祭酒大人。”江眠月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口问道,“那卫钧,真的是从前的探花郎?” “是,他写的文章还不错。”祁云峥语气淡淡。 “公主殿下……身边之人,都是如此吗?”江眠月轻声问。 “大抵如此。”祁云峥道。 江眠月垂眸,不再开口。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浮现出淡淡的愁绪,目光沉沉,那忧虑的神情,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 他心中仿佛被什么死死地扎了一刀,她在想什么,他很清楚。 上辈子在庭院之中,她也时常是这样的面容,少有笑颜。 上辈子她便是如那卫钧一般倒下,倒在他的怀里,口中含着血,朝着他露出残忍的淡笑。 “滴答……” 祁云峥垂眸一看,却见江眠月那处,自己外衫笼罩的襕衫衣角上,正在不住的往下滴血,那血并不完全是血,混合了方才温泉池的水,红得发淡,在马车上集聚了一小摊。 也因为她浑身上下都在滴水,所以那滴答的响声并不惹人注意。 “江眠月!”祁云峥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冷厉,“怎么回事?” 江眠月一愣,鼻尖却传来了淡淡的血腥味,头却不住的眩晕。 “我……”江眠月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看到地上集聚的红,却是精神一凛,伸手死死遮住了自己的伤口处。 “怎么也不说?”祁云峥皱眉起身,来到她的身边,“手拿开。” “祭酒大人,我可能被水中的东西伤着了。”江眠月轻声道,眼眸有些躲闪,“有些血腥之气,您不要介怀。” “手拿开。”祁云峥再次开口。 江眠月却将伤口遮得更紧,“不必了祭酒大人,等回国子监医舍再处理便是……” “今日是王大夫值守。”祁云峥缓缓道,“你想吃更多的苦头吗?” “不妨事的,祭酒大人。”江眠月抬眸看着他,却见他目光严肃,带着几分不由分说的气势,随即飞快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大人!”江眠月无力的惊呼一声,祁云峥的手却猛地一僵。 上辈子,无数次的开始,便是如此。 他每次将她拥入怀中,吻着,抱着,折腾着,她都会浅浅的惊呼一声,“大人!” 然后她便不再出声,死死地咬着唇,或蹙眉忍着,下意识的有所反抗,柔软的掌心总是轻轻地抵住他的胸口,仿佛抵住了他想要靠近的心。 而后,即便他再施力,她也只在唇边溢出不受控制的声响。 越是如此,越是磨人。 他无数次想克制自己,却根本没有办法放开她,每次到了近乎饕足的时候,她也已几乎失去意识,再也承受不住太多。 可他几乎永远也无法满足。 她眼底的抗拒如一根针刺入他的心口,让她成为唾手可得却又永远抓不住的云,成为水中倒映着的月影。 祁云峥陡然间呼吸粗重起来,他克制住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手上的力道却蓦然加重,将她一直挡在腿边的手腕扯开。 江眠月一惊,陡然挣扎起来,口中无力道,“祁大人,不要……” 祁云峥闻言,却头脑发热,手上力道更重,直接单手将她双手擒住,另一只手飞快的扯开了自己刚刚给她披上的外衫。 江眠月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一时间仿佛回到了过去,他面色微凉,眸色深重,动作利落,与前世不同之处在于……他的力道虽重,却并没有丝毫弄疼她的意思。 他的动作独断专行,却带着几分克制与柔和,让她无法彻底的将面前的祭酒大人与上辈子的首辅大人扯上关系。 祁云峥扯开那外衫之后,动作一滞,深深皱起了眉。 她的襕衫下半段已经被血浸透,在靛色的襕衫上着实不显,可那淡淡的血腥扑鼻而来,昭示着她的伤口并不太轻。 祁云峥伸手触及襕衫被割破的位置,江眠月腿上一瑟缩,想要躲开他的手指。 “祭酒大人……”江眠月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抗拒,“男女授受不亲。” 马车“咯噔”一声,似乎压着了什么石子,江眠月被这么一抖,吃疼皱眉,随即却听到“撕拉”一声响,她惊愕低头一看,却见祁云峥居然将她襕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她腿上的伤赫然暴露在空气之中,她撇过头不敢再看祁云峥,面上羞愤之色尽显,手上却被他死死抓住,根本无法动弹。 祁云峥沉默不语,伸出手来,摸到了她的后脑勺。 江眠月一愣,抬眸看着他,却发现他如今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之间,几乎能接触到对方的气息。 他的气息熟悉又陌生,令她整个人绷得紧紧地。 他想做什么? 下一刻,江眠月只觉得头发一松。 头上的发带被他扯了下来,她长而湿漉漉的头发缓缓垂坠而落,落在她的肩膀上,淡淡的发香幽幽浮动,祁云峥喉结动了动,将发带死死绑在了她的腿根。 他动作利索,手指却仍旧碰到了她,江眠月浑身僵硬,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刀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可他又确乎是在帮自己。 下一秒,他的手指触及伤口上端,隔着发带,忽而用力往下摁了下去。 江眠月吃痛闷哼一声,声音不小,江眠月咬牙憋着,眼眶却微微一红。 “有些疼,忍着。”祁云峥松开了她的手腕。 江眠月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伤口在他的压迫之下,血终于渐渐止住了。 她喘着气,刚想说谢谢,却听他忽然开口道,“这样的伤口,不止血,想流血而死吗?” 他语气不善,目光她对视,带着几分严厉。 江眠月咬了咬唇,微微垂下眼睫,轻声说,“抱歉。” 她的唇被她咬得微红,那淡淡的红润,却让祁云峥想到今日那毒枣。 殷红漂亮惹人垂涎,却是不能触碰的禁果。 手上柔软,不堪触碰,他却只能用力按住穴位替她止血,力道毫不留情,想必今日后,那细嫩的腿上,应会被掐出青紫来。 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压抑。 “日后有什么事,要开口。”祁云峥看了她一眼,“今日若不是我及时发现,吐血而死的便是你,你家人将你送到国子监,要等的是你平安回去,而不是遍体鳞伤。” 江眠月顿时想到自己的家人,心中终于有些后怕。 如他所言,若不是他发现的及时,她若是吃下了那枚枣子,此时便会是横着回国子监。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轻声道。 终于,他将那伤口按压地基本止了血,便伸手将那发带系得更紧,然后将那靛蓝色湿漉漉的衣裳放了下来,遮住了她的伤口。 白皙的皮肤被遮住,祁云峥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江眠月见他如此,心下稍松,轻声道,“谢谢祭酒大人。” 虽然过程并不如何愉快,可祁云峥确实是帮她止了血,也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出格之事。 “我很可怕吗?”祁云峥忽然问。 江眠月一愣,缓缓摇了摇头,可她的面色却说明,她摇头并非真心。 “为人师如为人父。”祁云峥开口柔声道,“在我面前,可卸下防备,我不会害你。” “日后若是有什么疑虑,或是需要帮助,尽管找我。” 江眠月注视着他深黑的眸子,虽然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却还是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 第50章 第五十章 江眠月坐在马车上,刚刚紧张不已,现在腿上的伤口止住了,祁云峥也远离了自己,浑身压力骤轻,她也陡然放松下来。 只是心念放松之后,她便觉得身子一阵疲惫,疲惫之余,身子也有些发冷。 浑身湿漉漉的着实难受的厉害,她只盼着能赶紧回去换一身干净衣裳。 好在马车飞快往前行驶,很快便到了下马碑附近,车夫开口道,“祭酒大人,到了。” 江眠月正有些恍惚,闻言,便挣扎着要下车。 “不在此下车。”祁云峥道,“去后门。” “是。”车夫立刻应声,江眠月疑惑的看向祁云峥。 “下马碑过去太远,你走不了那么多路。”祁云峥看了她一眼,“外头风大。” 江眠月点了点头,道,“多谢祭酒大人。” 马车里温度虽高,此时她却已经开始打哆嗦,失血与失温齐齐朝她袭来,江眠月觉得公主那凤池别院对她而言,可能有些八字不合。 每次去那别院,似乎都要发生一些事情,上次虽然是祁云峥,可自己也受了很大影响,没想到这次直接是她自己出事。 马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江眠月手脚冰凉,浑身不由自主的发颤,她缓缓撑着手站起身,伤口却是一阵刺疼,脚下一软,差点倒栽葱摔出马车。 下一瞬,一只手钳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一拽。 江眠月不受控制的倒向祁云峥,她紧张地无法呼吸,却没想到他手上却再次施力,将她整个人稳在了原地。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喘着气,有些后怕。 若是直接倒进他的怀里,也太…… “自己能走吗?”祁云峥问。 “能……”江眠月咬牙道。 说着她便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双腿往前走,可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在车厢上。 祁云峥垂眸看着她。 “需要帮助吗?”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有些迟疑。 “方才我如何说的。”祁云峥缓缓俯身看着她,“还记得吗?” 江眠月看着他温和的眼眸,心跳缓缓加速,她睫毛颤了颤,声音无力,“需……需要祭酒大人帮忙。” “好。”祁云峥伸手,将她直接抱在了怀里。 “啊……”江眠月惊得一怔,根本没想到他所谓的“帮助”,是直接将她抱起来。 “这样最快。”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仿佛早已猜到她如今的想法,“忍一忍。”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靠在他的怀里,浑身僵硬。 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抱着了,前阵子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被他抱过一次,当时的感觉模糊,后来也不太记得,可这次她的意识还清醒,且身上潮湿发冷,如此一来,身上的感知仿佛被放大了一倍。 他有力的胳膊,环绕她的手臂,还有头顶上传来的气息,稳稳地将她整个人完全环绕。 “冷吗?”祁云峥发觉她抖得厉害,低头问。 “嗯。”江眠月低声应道。 在马车里还好,一出马车,冷风一吹,她当即便打了个哆嗦,身子不受控制的往祁云峥的怀里缩。 祁云峥感觉到她的身子缩紧,浑身颤抖,喉结动了动,加快了脚步。 “先不去医舍。”祁云峥道,“送你回勤耘斋换衣裳。” “嗯。”江眠月轻轻点头,上下牙开始打颤。 她捏紧了手指忍着冷意,感觉到祁云峥脚步飞快,将她平稳送回了勤耘斋。 快要到各学堂下课的时间,勤耘斋一片寂静,祁云峥轻车熟路来到五号厢房前,推开房门,将她轻轻放在床边。 “自便。”祁云峥静静看着她一眼。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感激不已,“今日幸亏有您,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必言谢。”祁云峥声音如水般温和,“换衣裳吧,好好养伤。” “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祁云峥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此时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声响,声音清脆,一听便知道是兰钰。 “眠眠也不知道回来没有,她现在真是辛苦,四处奔波,她那么一个小身板,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儿,每日还要辛苦学工课。” “眠眠确实辛苦。”尹楚楚的声音越来越近。 “也不知道祭酒大人怎么想的,着实不是人,眠眠都不想当斋长的,非要让她当。”兰钰说。 江眠月张大了嘴,无措的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眼眸中却带着星星点的笑意,看起来似乎并未生气。 可江眠月却窘迫不已,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哎呀我吃得好饱啊,赶紧睡一……”兰钰推开门,看到眼前之人,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一直正在“嘎嘎”叫的鸭子猛地被人掐住了脖子。 尹楚楚也愣住了,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祭酒大、大人!”尹楚楚立刻行礼,胆战心惊的拽了拽兰钰的衣袖,兰钰这才醒过神来,欲哭无泪的俯身行礼。 “正好,好好照顾她。”祁云峥语气平静,“一会儿刘大夫会来。” “是。” “是。” 二人异口同声应道。 祁云峥缓缓颔首,面容平静,兰钰斗胆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祁云峥,却见祁云峥并未着外衫,而只穿着白色的内衬,身材修长,如松柏如白玉。 只是他怀中似乎被什么水打湿了似的,这儿一块那儿一块,有湿漉漉的水痕。 祁云峥走过兰钰身侧,正要出门,忽然顿了顿脚步。 “兰钰。”他说。 “是!”兰钰小小身板一僵,面露紧张之色。 “课业之余。”祁云峥淡淡笑了笑,“来敬一亭一趟。” 兰钰闻言,几乎是欲哭无泪,“是,祭酒大人。” 她知道,他肯定是听到了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 祁云峥走后,兰钰一面苦着脸说“我要完了我要完了”,一面冲到江眠月的身边,“眠眠,为什么祭酒大人要让我们照顾你啊,你怎么了?天呐,你的身上为什么这么湿!” 江眠月掀开身上的衣裳,露出了腿上的伤口,“掉进凤池,然后被和乐公主温泉池里的东西伤着了。” 兰钰瞪大了眼睛,“凤池,那里头可都是锋利的……” 她话说到一半,便发现江眠月和尹楚楚都用略有些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她猛地打住,硬生生的换了个话题,“我也是听别人说起,大公主的别院以前被歹人潜入,那歹人潜在那温泉池中,差点将公主伤着,所以她才在水中放了东西。” 兰钰一面说着,一面手忙脚乱的帮江眠月拿干净衣裳和棉布,“你快将湿衣裳都换下来吧,一会儿受了凉可不好。” 江眠月和尹楚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东西。 江眠月将衣裳换好,终于没有那么冷了,待兰钰出门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问尹楚楚,“你也知道了?” 尹楚楚转头看着她,“你说兰钰吗?” “是。” “她那么明显,谁看不出来。”尹楚楚道,“她是恨不得把‘我就是三公主’写在脸上了。” 江眠月低头笑出声来。 “不过你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掉水里。”尹楚楚皱眉看了江眠月一眼,表情有些嫌弃似的,眼中却似乎略有些遮掩不住的心疼。 “出了些事,受伤事小,其实差点没命了。”江眠月笑道。 尹楚楚眯眼看着她,“你可悠着点吧,少惹点事。” “嗯。”江眠月淡淡笑了笑。 她手中捏着一个圆溜溜的东西,那东西用棉布裹着,在她的掌心微微发烫。 也许,是命运让自己遇到这些事。 让她弄清楚搞明白,上辈子稀里糊涂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一开始来到国子监的时候,她对上辈子的一切,是抱有排斥与厌恶的,直到她渐渐发现,祁云峥的本性似乎并不是那么的坏,而一直陪伴她的丹朱,似乎也有许多未解开的疑团。 她上辈子所面对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疑云重重。 江眠月捏着手中的毒枣,垂眸心想……不如,试一试,找到真相。 至少这辈子,要活得明白一些。 不久后,刘大夫带着药草来了,她一进门便朝着江眠月露出笑来,带着几分怜惜,“我都听祁大人说了,小可怜的。” “又劳烦刘大夫了。”江眠月知道今日并不是她值守,是被祁云峥叫来的。 “无妨。”刘大夫看了看她的伤,发现腿上发青的掐痕,微微蹙眉,“这谁弄的?” 江眠月耳根一红,“这,这是……” 她一时间有些说不出口。 “做的不错,就是下手也忒狠了,你这细皮嫩肉的,也用力也太重了些。”刘大夫皱眉。 江眠月讪笑几声,没敢说实话。 而另一边,祁云峥回去的路上,恰好遇上监生们下课,他一身内衬走在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很快,司业大人那边便听到了关于祭酒大人的消息,说是从勤耘斋回去的,身上有水痕,衣衫不整。 司业大人大惊,却听那些博士面容平静,“可别是公主那边出了什么事吧,听说有监生受伤了。” “不知道啊,据说问了祁大人,他也闭口不言,恐怕确实有事情发生。” “嗐,真是辛苦祁大人了,那公主可不好对付。” 司业大人面色发白,欲言又止,转头便要去找祁云峥,可走到半途,他想到祁云峥平日里缄口不言的模样,料想便知道不管自己如何问,祁云峥也绝不会与他说实话。 他脑子一转,顿时想到一个办法。 一炷香之后,他来到马厩,找到了今日为祁云峥马车驾车的车夫。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车夫正在喂马,看到司业大人的身影,以为看到了幻象。 毕竟马厩这个地方,别说是司业大人,就连奉命过来为诸位博士大人安排马车的监生们,也是远远的站着与他们说话,不愿意靠近。 如今却只见司业大人拎着长长的衣角,来到马夫的身边,刚准备开口,便听到车夫诚惶诚恐道,“司业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今日还没打扫马厩,四处都碎草料和粪土,您赶紧往外头站,别踩着了。” 车夫话音刚落,司业大人便觉得脚下踩着的那块地方似乎有些软,他身子一僵,低头往下看,却见到一坨黄绿色的马粪球正在自己的脚下,软绵绵热烘烘的,发出一股新鲜的气味。 “嘶……”司业大人倒吸一口冷气,却刚好吸入了不少微妙的臭味,他呛得咳了两声,赶紧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你出来你出来。” 车夫赶紧跟在了司业大人的背后。 司业大人转身在一块石头上拼命蹭脚底,蹭下来软和黏糊的一坨东西,被恶心得捂住嘴,差点说不出话来。 “司业大人,定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找小的。”车夫嘿嘿一笑,俯身行了个礼,“请您吩咐,小的一定义不容辞。” 司业大人一面蹭鞋底,心里一面盘算着如何开口,他单手虚握成拳干咳了两声,正经道,“确实有重要的事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是,司业大人。”车夫立刻点头应声,“您说。” “今日你们去公主的凤池别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司业大人问。 “司业大人您这就有些为难小的了。”车夫面露难色,“小的也没有资格进那别院,都在外头等着,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小的也不知道哇。” “那……后来,在马车上,祭酒大人可说了什么?”司业大人眯眼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我。” “这个……”车夫面露难色,“您知道的,祭酒大人的规矩,马车上听到的事情,绝对不能往外说。” “我是外人吗!”司业大人嗔怒道,“怎么说话呢?还想不想干了?你在国子监当车夫有十年了吧,你还是在我手上进来的呢,他祁云峥才来几日,你就这么着?” “小的这就说!”车夫认怂,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围,凑近几步,带着几分神秘,“实不相瞒,司业大人,确实有点古怪。” “快快,快说……”司业大人凑上前去听。 “小的其实也没听清,祭酒大人是与一位女监生单独坐的车,那女监生落了水,浑身上下都湿哒哒,裹着祭酒大人的外衫上的车,上车以后就听祭酒大人说‘手拿开’,语气可凶了。”车夫面色莫测,学着祁云峥的语气。 司业大人紧紧皱起了眉头,“然后呢!” “你想吃更多苦头吗?”车夫继续学祁云峥的语气,学完之后换了个语气,活灵活现道,“然后就是那女监生惊声一叫‘大人!大人不要!’,这样的。” 司业大人面容微微扭曲,着急问,“然后呢然后呢!” “那女监生好像说了一句什么,瘦瘦不亲……”车夫犹疑道。 “男女授受不亲!”司业大人着急,恨不得让他赶紧说完,“快说后来呢!” “然后小的就听到车厢里头传来奇怪的声音,悉悉索索的,然后那个女监生……”车夫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那个女监生就发出了一声……啧,就是那种声音。” “什么声音?”司业大人上前两步。 “就是吃疼似的,叫了一声。”车夫说到这里脸都要红了,“然后祭酒大人说,‘有点疼,忍着’。” 司业大人倒吸一口冷气。 已经明目张胆到了这个地步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车外甚至还有车夫在,他们居然就敢行那种事? 司业大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有些无力,“还有吗?” “后来二人就说了些话,那女监生一直在谢谢祭酒大人,祭酒大人说的那些,小的也不懂,只听到祭酒大人说了一句什么,“为人夫”,其他的都没有听清。” “什么!”司业大人捂住胸口,“这、这个祁大人啊!” 怎么就这么荒唐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谓是板上钉钉了,江眠月属实是被那人面兽心的祭酒大人给骗了!大好的一个那女监生走不了那么远,让小的从后门走,随后祭酒大人便亲手抱着那女监生下了马车。”车夫神秘兮兮,比了个动作,“这样抱的。” “司业大人,小的刚刚也在想这档子事,但是不敢与任何人说,您放心,此事小的一定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任何人。”车夫赌咒发誓道。 “好,好好,千万不能说,打死你也不能说。”司业大人捂住胸口,艰难喘了几口气,他拍了拍车夫的肩膀,面露痛苦之色,“辛苦你了。” 而后,司业大人一面在国子监中游荡,一面想着心事。 司业大人将今日旁人的传言和此事联系起来,发现果然能对上,祁云峥定是将江眠月亲自抱着送到了勤耘斋去,结果碰巧遇到了下课的监生们,正好被撞见他衣衫不整的模样。 司业大人内心挣扎痛苦纠结不已,他原以为祁大人年轻有为,乃人中龙凤,着实对他有无数的幻想和期待,却没想到,这祁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与女子之事上有些不检点。 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是女监生!还是今年最优秀的女监生。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与司业大人如今的痛苦不同,另一边的勤耘斋,江眠月面临的却是另一种痛苦。 刘大夫亲自给她伤口上药,那伤口不大不小,不深不浅,刘大夫却说,江眠月实属运气好,若是那伤口割得再深一点,便伤着了最重要的血脉,到那时鲜血喷涌而出,神仙难救。 刘大夫的药膏清凉刺疼,江眠月咬牙忍着,刘大夫见她额头上冒出来的汗,都有些不忍。 “你也真能忍,这样疼,若是忍不了,便喊出来吧。”刘大夫温声道,“喊出来能舒服些。” 江眠月摇了摇头,耳根却猛然间红了。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画面,便是上辈子祁云峥折腾自己到最巅峰的时候。 他一面动作,一面俯身咬她的脖颈。 声音沙哑,凌乱的发丝洒在她的脖颈间,悠缓的缠绕着她,仿佛某种水蛇一般。 便听他在自己的耳边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求索无厌,“忍不了,便喊出来。” 江眠月几乎是立刻便努力将这画面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可耳边却仿佛有回音缠绕,“喊出来能舒服些。” “我没事。”江眠月忍着疼,耳根通红道,“刘大夫您继续就好。” 刘大夫见她苍白的面色忽然红了,以为是自己上药的动作弄疼了她,赶紧将动作放的更加轻柔。 上完了药,刘大夫将她伤口包扎好,轻声嘱咐,“给你的药里加了些驱寒的,晚上好好睡一觉,千万别再累着,不然风寒与这外伤一道折腾你,就麻烦了。” “多谢刘大夫。”江眠月感激不已。 兰钰不在,尹楚楚在一旁看书,听闻这句,立刻回头应声道,“刘大夫您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刘大夫笑了笑,留下了药膏和换药棉布便要走,江眠月见此,赶紧喊道,“刘大夫请留步。” “怎么?”刘大夫顿住脚步看着她。 “刘大夫,有件事,能不能拜托您。”江眠月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棉布包裹的小球,小心翼翼的打开,抬眸看着刘大夫,“这东西外头裹了毒。” 刘大夫眸色一震,皱眉看着江眠月。 “可否请刘大夫帮我,查清楚这是什么毒,来自何处,有些什么作用?”江眠月请求道。 刘大夫皱眉,迟疑许久,还是开口道,“江监生,不是我不想帮你。” 江眠月听到这句,顿时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一来,你是国子监监生,且与我私下说这些,属实违反了规矩。”刘大夫认真回应她,“二来,你私自拿着如此毒物,若是因为持毒出了错,其他监生或是你不慎触碰中了毒,都不是什么好事。” 江眠月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一旁的尹楚楚听到这些,几乎惊呆了,整个人僵在原处,看着江眠月手中的东西,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身上长了几个胆子! “你最好跟祭酒大人坦白此事,以免日后受罚,若是祭酒大人吩咐下来让我彻查,我名正言顺的尽力而为。”刘大夫淡淡笑了笑,朝她眨了眨眼,转身离去。 江眠月眼前一亮,明白她在跟自己暗示,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有希望。 现在关键……又回到了祁云峥那里。 待刘大夫走后,尹楚楚几乎是扑了过来,拧着眉头看着她,“眠眠你疯了,你哪来的毒!” “今日公主别院。”江眠月认真看着尹楚楚,“差点弄死我的毒。” 尹楚楚倒吸一口冷气,担忧的看着她,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多问,只留了一句话,“需要我的话,告诉我一声。” 江眠月心中一暖。 当晚,兰钰又哭着回来了,一双眼睛肿得可怜巴巴,一回来就扑进了江眠月的怀里,“呜呜呜呜眠眠!” “怎么了玉儿。”江眠月用脚指头猜也知道是怎么了,“祭酒大人又给你布置了几篇文章?五篇?十篇?” “呜呜呜……八篇。”兰钰哭得歇斯底里,“我怎么办啊,真的写不动了,就骂了他两句,至于吗。” 江眠月哭笑不得,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哭别哭,慢慢写,总会写完的。” “他说三天之内,呜哇!”兰钰爆发出一阵嚎哭,“还是杀了我吧!” 兰钰一面嚎,一面从一旁的柜子里扯出一件衣裳来,显然是男子的制式,正是上次祁云峥留在江眠月这儿的那件外衫。 兰钰一面骂人一面用拳头锤那衣裳,“祭酒大人,真是小肚鸡肠!小气吧啦!听不得半点真话!伪君子!” 江眠月忍不住低头笑了,然后她仿佛想起了些什么,眼眸看向床上角落边的另一件衣裳。 ……好吧,两件了。 公主借给自己的那套衣裳今日已经还回去了,祁云峥这件,反而因为之前收进了柜子,再加上她近日事情太多忘了还。 正好,将衣裳洗了,待伤好些,便都送去还给他,顺便跟他提那枣毒的事。 过了两日,江眠月那伤口稍稍好了些,能走动了,她单手拄着拐,另一只手抱着祁云峥的两件洗干净的外衫,一大早便磨磨蹭蹭去了敬一亭。 她来的格外早,斋长们都还未到,便只见那敬一亭东厢房已经亮起了光,西厢房司业的房间灯光还暗着……这也是平日里的常态。 她拄着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还未走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江监生?”司业大人与往日不同,今日来的相当早,主要是因为那些事情折腾得他满腹心事,白天无心处理事务,晚上睡觉也睡不着。 他看到江眠月,正好想到那日的事情,赶紧上前来,想与她说些什么,劝劝她。 可刚一走近,他便注意到,江眠月的手上,正抱着两件衣衫。 这两件衣衫虽然叠好了,可那制式和颜色,也能被司业大人轻易认出来。 司业大人拼命忍住自己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衣裳都已经……两件了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司业大人。”江眠月朝他低头行礼,但是因为拄着拐杖、抱着衣裳十分不便,只能勉强道,“司业大人晨安。” “晨安晨安。”司业大人看了一眼她手上驻的拐杖,又看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衣裳,依旧觉得那衣裳十分刺目,他缓了缓心情,试探问,“这么早来这儿,找祭酒大人有什么事吗?” “是,有些事情要与祭酒大人禀报。”江眠月想到自己袖子里那颗枣,觉得此事最好还是不要将司业大人扯进来,便没有直说来此的缘由,将来意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司业大人微微蹙眉看着江眠月含糊其辞的模样,顿时心中一咯噔,这姑娘……恐怕被祁云峥荼毒过深。 “江监生啊,你为何拄着拐?”司业大人问。 “回禀司业大人,腿脚有些不便,伤着了。”江眠月也不便细说,毕竟前几日公主别院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缄口不言,也不知司业大人有没有听到风声。 “伤着了……”司业大人方才看她走路也还顺畅,似乎只是凭借拐杖借力罢了,应当伤得不重。 难道是那日在马车上…… 司业大人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容,眼角颤抖,尽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江监生。” “司业大人请说。”江眠月低头应声。 “这个,尊师重道之礼,你应当是遵循到了极致,但是老头子劝你一句话,弱势者,也要学会自强不息,若是你有什么难言之处,或是遭遇了什么……可以与人求助,比如我这个老头子。” 江眠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虽然我人微言轻,官爵也不高,但是圣上也曾与我请教过诸子百家、人伦纲常之事,在圣上面前,也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你若是需要帮助,尽管跟我老头子开口。”司业大人一字一句,说得江眠月心中一片暖意,立刻行礼感激不已。 “多谢司业大人!” “不必谢不必谢。”司业大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眸清澈,相貌极为出众,对于男子来说,确实极易意动。 发生这种事,着实是令人痛心疾首。 “司业大人,那学生先进去了。”江眠月笑着说。 “好好,你且去吧。”司业大人咬牙道,“保重。” 江眠月心中虽感激,却也有些莫名,不明白司业大人方才忽然跟她说了那么多是出于何意。 他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事,怎么忽然跟自己说起这些,反倒是像在暗示些什么。 司业大人是知道了些什么事吗? 江眠月也不好细问,只能笑着与他行礼,转身往东厢房去。 司业大人看着江眠月进厢房的瘦弱背影,缓缓叹了口气,想回西厢房,却忽然站住了脚,看向东厢房内窗户上影影绰绰的人影。 祁云峥似乎站起身,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缓触碰到了一起。 司业大人脚步一滞,倒吸一口冷气,站在原地四处观望,见周围无人,顿时冷汗直冒。 自己知道也就罢了,可别被其他人发现! 这个祁大人,真是太不知道收敛了。 东厢房内,江眠月腿脚不便,刚要将那两件衣裳给祁云峥递送过去,可腿上终究是不方便,祁云峥见状,便起身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衣裳。 二人站得略微有些近,身影在窗户上重叠在一起。 “祭酒大人晨安。”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上回的衣裳忘了还给大人,给您添麻烦了,两件衣裳都已经洗过,是干净的。” “嗯。”祁云峥接过衣裳,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尚佳,想必那日让刘大夫给她添的暖身的药起了作用,没有染上风寒,身子也恢复得不错。 他低头扫了一眼手上的衣裳,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身上有伤,这衣裳不必洗。”祁云峥看了一眼她的手,白皙柔滑如葱白,睫毛微微一颤,转身坐回桌前。 “我自己的衣裳也是要洗的,便一道都洗了。”江眠月轻声说,“这几次,都要多谢祭酒大人帮忙。” “不必。”祁云峥闻言,声音微哑,“怎么来这么早。” “学生,有些话想要与祭酒大人禀报。”江眠月小心翼翼说。 祁云峥看了她一眼,见她拄着拐颤颤巍巍站着,微微蹙眉,“坐下说。” 经过公主别院被他所救,以及马车那些事,江眠月对祁云峥的戒备之意少了许多,再见到他,比之前少了几分提防,却莫名多了几分紧张,她撑着拐缓缓坐在椅子上,从袖中拿出一块棉布包着的圆球状物。 “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事相求。”江眠月缓缓将那布包打开,殷红的枣缓缓出现在祁云峥的面前,祁云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想查清这毒的来历?”祁云峥淡声问。 “学生……”江眠月原本以为他会怪罪自己随意从公主别院拿这危险之物来国子监,却没想到祁云峥居然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反而直接便看透了她的意图。 这一来反而打乱了她原本的节奏,原来准备好的请求与道歉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她顿时闭上了嘴,想了想,重新开口,将心中所想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此次学生差点命丧黄泉,着实是有些好奇,这毒为何,为何如此快便毒发,又怎么会出现在公主别院中,学生知道此事与自己无关,但是还是想弄清楚此毒的来历。”江眠月缓缓道。 她十分忐忑,心中七上八下……他会同意吗?毕竟自己并没有中毒,此事又与公主有关,自己身份只是区区监生,还想插手这种事,着实有些过界了。 祁云峥并未开口,只淡淡沉默,江眠月忐忑不安,手中静静地捏着拐杖,等着祁云峥开口。 却听到他衣裳摩擦的声音,随即是柜门打开又关上,江眠月抬眸小心翼翼看向祁云峥,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也多出了一个被帕子包裹着的枣子。 江眠月一愣,眼眸往旁边一瞥——自己带来的那枣子,明明就在旁边。 这,这居然是祁云峥另外拿回来的。 “巧的是,我也正有此意。”祁云峥与她目光对视,“此事我会派人去查,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去做……” “学生义不容辞!”江眠月垂眸应声,再抬眸看着祁云峥时,眼眸微微发亮,极为感激,“多谢祭酒大人。” 她确实没想到,此事居然会如此顺利,更是没想到,祁云峥居然也想查清此事。 “此事既然牵扯到国子监监生,便势必要查清。”祁云峥仿佛在回应她的疑惑一般,慢条斯理解释道,“那死去的卫钧,毕竟是死了,和乐公主要处理此事,有两条路。” “隐瞒和栽赃。”江眠月不由自主开口,头皮发麻。 祁云峥挑眉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不错。” “当时只有我国子监监生在场,即便在场人多,对峙却无用。和乐公主手段了得,不管有没有被栽赃的可能,都不得不防。”祁云峥语气温和,声音不大,出口的每个字,却掷地有声,一字字敲在江眠月的心上。 “我会护好你们。” …… 江眠月离开东厢房的时候,心情如搅动的水流,复杂而剪不断。 “我会护好你们。” 江眠月垂眸,拄着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面容平静,眸中却有情绪闪动。 她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冰凉的脸颊,将脑子里的情绪驱赶出去。 决不能妄想依靠他人,这次,她要靠自己。 江眠月离开后,祁云峥看着桌面的枣儿,沉默蹙眉,指节微微收起,缓缓闭上眼。 还是有些操之过急。 江眠月听了那话之后,神情微微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自那之后,她便沉默了许多。 他眼眸微动,看向桌面上摆着的两件衣裳。 那衣裳去她身边走了一遭,便多了几分她身上的气息。 祁云峥缓缓抓起那衣裳,鬼使神差的抓起一处衣角,放在鼻尖处,轻轻嗅了嗅。 有些淡淡的甜与柔软。 正在此时,门被一把推开,司业大人迈步进来,开口道,“祭酒大人啊……” 祁云峥手一松,那衣裳缓缓落回桌面,他面色平静地看向司业大人,缓缓开口问。 “何事?” “啊……”司业大人张大了嘴,一时间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方才他一直静悄悄的守在门口,听着里头正常说话,并未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心中稍稍安心了一些,可刚刚看着江眠月面色凝重的出门,司业大人心中有些不安,便想进去看看。 一着急,便忘了敲门,如今他后悔不迭,看到了不该看的,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着实是要了他的一条老命。 “那个,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反应过来,尴尬一笑,“我也没什么事,进来找你闲聊,你若没空我便出去了。” “有事便说吧。”祁云峥并没有什么异样,反而是司业大人在他的面前,面色紧张地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司业大人这几日茶饭不思,日日思索,再加上今日看到江眠月这副状态,他方才也终于下了决心。 这危机四伏的国子监,他是不能再待了。 若这祁云峥能将此事瞒得过去倒好,若是被其他人也得知,传的沸沸扬扬,那自己作为国子监司业,非但不能安享晚年,反而容易晚节不保。 “祭酒大人,我想告老还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祁云峥倒真没想到司业大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微微一愣。 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开口道,“可否说明缘由。” “祭酒大人,老臣近日,身子颇有些难受,夜晚失眠到天明,白日精神不济,恐怕是犯病了。”司业大人一面说一面叹气,“祭酒大人,老臣年纪也大了,请您准许我告老还乡。” 祁云峥看了他愁苦的面容一眼,缓缓道。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司业大人您今年才花甲之年,虽须发早白,却精神矍铄,而张怀宁博士今年已年逾古稀,仍旧还在课堂上教书,平日里你们还经常下棋争吵,寒风天,大雨天,也没见您二人停过……” 听着祁云峥无情又理智的声音,司业大人老脸一红。 “也不是时常争吵的……”他无力辩解道。 “司业大人,我来这国子监也已有几月,看您年事已高,也极少给您安排事务,往常需要您做的事……”祁云峥单手拂过一旁的文柜,里头密密麻麻是国子监的各项事务文书,以及各堂平日里抽查的课业,还有与朝廷上报的文书。 “您需要做的事务,我也一并代了,您想做什么,便挑着做些,其他时间随意去哪儿,下棋看书,都可以。”祁云峥目光沉沉看着他,“司业大人,您在国子监几十年,如今确实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可监生们需要您,司业大人的地位无可取代,您舍得抛下这些监生们离开?” 司业大人眼眶微热,为难地垂下脑袋。 “可有什么难言之事。”祁云峥盯着他,“您可以告诉我。” 司业大人被他如此目光一看,反而心虚不已,内心挣扎无数。 祁云峥作为祭酒大人,确实挑不出毛病来,他礼贤厚待国子监的博士助教们,对于诸位监生也是关心备至,连各堂月度考试的考题都亲自把关,对圣上那边也是无可挑剔,本是人脉甚广,可以平步青云的大好青年,却为了国子监四处奔走,只为了上头的银两款项。 司业大人想说实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开口,难道说,“你与那江监生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板上钉钉,他做都做了,难道还会改变什么不成? 祁大人是不错的人,江监生也是不错的人,可这事情凑一块儿,便是无法可解。 “没,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想告老还乡。”司业大人硬着头皮咬牙道。 “好。”祁云峥劝也劝过了,并没有再强求,“司业大人既然主意已定,我便也不再劝您,不过圣上也曾承蒙您的教诲,您若是想走,也需要亲自面圣禀告圣上才是,独我一人,无法定下此事。” 司业大人听到他居然答应的如此爽快,一时间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愣的看着他。 “初一假期,你我去面圣。”祁云峥缓缓道,“不过在下一任司业大人前来之前,您必须待在国子监内。” 司业大人张大了嘴,愣神盯着祁云峥,见他面色平静,深黑的眸子如磐石,丁点情意也不见。 这,这就定好了? 他就提了一嘴,这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定好了? 好好好,真不愧是平步青云的祁大人,居然只劝了一句!好歹也做做样子吧,这是忍自己这老头子许久了! “好,祁大人英明!”司业大人带着一股火气,“听你的!” “还有,过两日便是月度考试,还缺一文题,您来命题吧。”祁云峥淡淡看了他一眼,“当然,考场也需要您坐镇,辛苦了。” \……”司业大人深吸一口气,“好,好好好!命题!” 老头子朝他随意一抱拳,无比敷衍道,“告辞。” 说完这话,司业大人转身就走,脸上尽是不忿。 走就走! 祁云峥蹙眉看着司业大人一脸怒意的离开,若有所思。 听闻人老之后,时常情绪不稳,喜好伤春悲秋,患得患失。 恐怕司业大人也到了这个阶段。 由着他去吧。 月末考试很快便到了。 这日是个艳阳天,可转眼间温度骤降,大风起,树叶零落,光秃秃的树杈上挂着零星的叶子,在寒风中颤抖挣扎。 江眠月冷得打哆嗦,她天生便怕冷,如今到了这个时节,她知道自己难受的日子就快来了。 “就快能回家了。”江眠月一想到这个便开心,“终于可以回家了。” 兰钰却撇了撇嘴,“我才不回去。” 江眠月一愣。 “我的文章还没写完呢。”兰钰怒道,“祭酒大人让我没写完的在月初假期继续写。” 江眠月也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无奈。 “我也不回。”尹楚楚皱眉道,似乎有些排斥回家这件事,“我留下来陪你兰钰。” 江眠月见她如此,心中有些异样,刚想问尹楚楚什么原因,却见她淡淡的扫了江眠月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别问,不想说。” 她便闭上嘴,不再开口。 考试开始,江眠月倒是游刃有余,她文章写的飞快,开场时间只过了一半,她便写完了全篇,剩下的时间用来发呆。 读背考试也是如此,那些书她已经烂熟于心,不管助教问起书本的哪一段,她都朗朗上口,一字未错,将后头候场的监生们弄得面色苍白,紧张不已。 而九章算术的考试则相反,几乎所有人都写完了,她还在掐着手指拼命验算,将自己的答案验证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被助教抽走了试卷才算结束。 一日下来,她感觉整个人的三魂七魄被抽走了一半,那一半还大多是被九章算术给拿走的。 “眠眠。”兰钰苦着脸,“我们去会馔堂吧,我真的好饿,考试刚开始不久,我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不远处,尹楚楚黑着脸从崇志堂出来,似乎心情不太妙。 “楚楚。”江眠月撑着拐朝尹楚楚挥手,“这儿。” “你们考的如何?”尹楚楚问。 “啊啊别提了!”兰钰大喊出声,“去会馔堂去会馔堂!” 尹楚楚扶着江眠月往前走,不理会兰钰的大喊,“眠眠,今日那个文题,着实有些不对劲。” “是有一点。”江眠月属文时也有这种感觉,那文题风格便跟换了个人似的,而且内容着实有些……充满怨气的感觉。 “不对劲?怎么不对劲?”兰钰问,“题目是什么来着?” “以往都是策论居多,今日却是词句为题,以此抒怀。”江眠月将那诗句背出,“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1)” 此乃大家之作,可科举从不考这些。 尹楚楚黑着脸, 也充满了怨气,“我背了那么多书,跟你请教了多种文章写法,却没想到今日这文题,完美避开我准备的所有内容!祭酒大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以前出题不是这样的。” “我感觉这题不像祭酒大人出的。”江眠月皱了皱眉……祁云峥伤春悲秋?她可想象不出来。 “到底是谁出的,我真想……”尹楚楚捏紧了拳头,回过神来,她好奇问道,“此文眠眠你如何作得?” “从欲吊文章太守入手。”江眠月缓缓道,“恩师仙逝,一别即为永诀,作者抚今追昔,蹉跎坎坷的人生如梦境般令人追思,满是憾事在心中。便从这憾中入手。” “如何入手?”尹楚楚好奇道。 “为何有憾,悔恨不甘是为憾,无力而为是为憾,无法控制无力补救是为憾,该做未做是为憾。”江眠月缓缓道,“个人而言,是恩师仙逝之憾,若是放在国子监内,便大有可言。” “如何解决遗憾,唯有超出自我,从大处入手。”江眠月说,“我等写的终究是策论,若是从后两句着手,便成了抒怀之文章,若要言之有物,便要扯到如今国子监以及全国书院对于各位博士、助教、书院老师的各项待遇问题,以及当前我朝培养人才的制度与后续发展现状上。” “那后两句……如何解决?”尹楚楚呆滞问道。 “为官,需要我们解决问题,而不是陷入情绪中作诗句空谈。”江眠月垂眸道,“解决了方才说的那些问题,又何来‘万事转头空’。” 尹楚楚和兰钰都呆住了。 “去会馔堂吧。”江眠月笑了笑,“我也是瞎写的。” “……” “好一个瞎写。”尹楚楚差点骂出声,“我怎么就没想到要这么写呢!莫名其妙邹了许久的酸文,憋了许久才憋够字数,一团乱麻!” “若是文题不符合平日里属文的文风,便将文题破题的方向换成自己熟悉的方向。”江眠月笑道,“这也是属文的技巧,不可硬写。” 兰钰张大了嘴不住点头。 江眠月垂眸,心想……说起来,这还是从祁云峥身上学到的。 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移花接木,迂回而战……他上辈子,可教了自己不少,写文章照样可用。 敬一亭西厢房,司业大人与张怀宁博士翻看着今日收上来的题纸,张博士一面翻一面不住摇头,“都被你带偏了。” “啧。”司业大人摇了摇头,闷声不语。 “你此次可算是一鸣惊人,那些策论文题早已没了新意,你如今来这么一出,可谓是一股清流,惹得整个国子监的博士助教都在叫好,面对如此文题,能保持清醒属实不易。”张博士感叹道,“也难为那帮监生了。” “唉,随手为之。”司业大人叹了口气,有些微微的心虚。 事实上,他哪儿想到那么多,他只是借题讽今,气气祁云峥罢了。 他想让祁云峥看看,他作为祭酒是多么的无情,居然直接便同意了他要告老还乡的请求,着实令人非常没有面子。 “咦……”张博士忽然发出一声讶异,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快来看看,你要的答卷来了。” 司业大人疑惑不解,拿起题纸看起来,却见通篇所言,皆是自己想说的话,由个人,到朝廷,由朝廷,到国家,由国家,又转而细说一些具体的执行细则,一字字一句句,都写到了他的心坎上。 司业大人看到最后,终于看到了此人的名字。 “江眠月……”司业大人的欣喜僵硬在脸上。 “怎么?”张博士见他表情不对劲,问道。 “这孩子。”司业大人手指颤抖,“着实是……” 着实是令他窝心。 当晚,诸位斋长将自己堂中申请探亲的监生名单递交给祁云峥,祁云峥在名单上一一签了字,并说明了探亲的规矩,一定要在当晚子时回到舍中,不许在外过夜。 其他的规矩与国子监一致。 江眠月心中雀跃不已,满心满眼惦记着回家。 祁云峥看着她眼中的欣喜与期待,眼眸一暖,缓缓笑了笑,“诸位,注意出行安全。” “是,祭酒大人!” 第二日,新入学的监生们住在京城的大多都离开了国子监,剩下的监生们大多在舍中休息,偌大的国子监,一时间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清晨,祁云峥与司业大人一道,去宫中面圣。 司业大人闷着不说话,祁云峥也并未开口,只与他沉默在马车中,马车颠簸,半途之中,司业大人怀中忽然有一物什掉了出来。 祁云峥不等司业大人反应,便直接捡了起来。 “哎哎哎,别看……”司业大人开口有些慌乱。 祁云峥一开始不打算看,司业大人一开口,他眉头微蹙,修长的手指一动,轻易便打开了那张像是折叠整齐的题纸一般的东西。 赫然是江眠月此次考试的题纸。 司业大人捂住了老脸。 第五十四章 祁云峥快速将那文章扫了一遍, 眼神复杂的看了司业大人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去面圣还带着监生们的题纸?司业大人,是我这次给您的事务过多了,处理不完?” 司业大人本就窘迫不已, 听到他这样问, 心中带着几分恼意。 “不多, 已经处理完了!”司业大人放下手,“这份题纸是面圣所用。” 祁云峥眉头微挑, “司业大人是觉得现在的待遇不够好?” “不是, 您觉得我是那样肤浅之人?”司业大人硬着头皮说,“带来自有用处。” 祁云峥便也不再问, 可也并不急着把手中的东西还给他, 反而低头又看了一遍。 “写的不错。”祁云峥缓缓道。 “那是自然。”司业大人略有些骄傲, 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请祭酒大人将东西还给我吧。” 说完, 他伸出手,跟祁云峥讨要那题纸。 祁云峥手一顿, 半晌缓缓将那题纸放在了他的手上。 便只见司业大人飞快的将东西收起,塞进了怀里。 祁云峥深深看了他一眼, 目光落在他怀中微鼓的一块,缓缓垂下了眼, 并不开口。 一路到宫中。 宫中气氛依旧如故, 司业大人则已经许久未来过,如今一到宫中 ,着实还有些紧张, 他紧紧跟在祁云峥的身后, 看着他修长的背影, 心中颇有些安全之感。 不得不说,祁云峥此人,除了在男女之事上令人诟病之外,其他的,不管是在什么方面,都极让人安心。 司业大人心情复杂,内心十分煎熬。 一路跟着祁云峥来到御书房门前,二人经过通传之后前后脚进了御书房,脚步刚迈进去,便听到皇上笑着说,“郭先生,您来了。” 司业大人一听这称呼,眼眶微红,上前几步跪了下来,“皇上……” “快快请起。”皇上立刻将司业大人扶起,吩咐一旁的太监,“赐座。” “多谢皇上。”司业大人感动的热泪盈眶。 祁云峥顺势行礼,皇上看了一眼,道,“恕之,只一月不见,怎么就瘦了,是不是平日里太过辛苦。” “多谢皇上关爱,微臣一切尚好。”祁云峥应道。 自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因百废待兴,官员寥落,上朝几次,发觉官员少得可怜,且群臣平日里忙于公务本就疲于奔命,还要一早便赶来上朝,着实是耗费不必要的功夫,皇上便大刀阔斧将历朝历代日日上朝的规矩改了,平日里以奏章互通有无,若有事禀报,便来御书房亲口与皇上议事。 国子监事务大部分可自行处置,来的相当少,皇上难得见祭酒,更没必要见司业大人,如此一来,便是十几年未见过他。 “恩师,您老了。”皇上眼中有些怅然,“当年见您,还是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却已年过花甲,时光易逝啊。” “皇上说的是。”司业大人也面带愁绪,眼眶湿润,“臣,确实老了。” “唉。” 两人相互叹气,祁云峥面无表情立在一旁,如一棵巍然屹立的青松,默默无言。 “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的来意吧。”皇上悠然道,“怎么,听闻您忽然要告老还乡,是身子不适?” “是,老臣……确实身子不适。”话已经到此,司业大人无法搪塞,只得如此应答,“还请皇上谅解。” “自然是谅解的。”皇上靠在龙椅上,慢悠悠的说,“只是如今国子监也是事务繁忙,您多谋善断,恕之离了您,也不知这国子监能不能正常运转。” 司业大人老脸一红,看了一眼祁云峥,心中着实有些羞燥,这话虽说是站在他的角度抬举他,可司业大人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个滋味,越听越是讽刺。 “不过你嗯提出这请求,朕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此事便准许了。”皇上接着说,“只是离开国子监的时间还得放缓一些,朕挑选了一位年轻能干的后生,是南京国子监的司业,在南京干了两年,着实不错,特别是在监本刻印与篆刻校勘方面颇有些建树,待他去后,您帮忙带一带。” 祁云峥听闻皇上此言,浑身一僵。 “是,皇上。”司业大人也有些惊愕,他本以为皇上会留他,还做好了留下来继续干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皇上居然这么干脆的就把自己这司业给撤了。 原来是有更好的人选…… 帝王无情,方才还在跟自己唉声叹气感叹时光易逝,转眼就将新人给安排好了。 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有了新人忘旧人啊,着实是令人唏嘘。 司业大人心中凄凄惨惨,一时间伤怀难受不已。 罢了罢了,如此便罢了。 只是这祁云峥,怎么看起来比自己还要抗拒? 皇上转眼看向祁云峥,缓缓道,“恕之,此人年岁与你一般大,你们二人,要通力合作……” “皇上。”祁云峥行一礼,眼眸极沉,“事先皇上提及此事,微臣已秉明此人并不适宜北监,南监如今发展势头正好,正是因为此人,若是将他调来,南监后继无人,该当如何?” 皇上看他面容冷峻,微微眯了眯眼。 “怎么,朕的安排,祁大人不满意?” 祁云峥眼眸微深,却依旧继续开口,“皇上,微臣已推荐翰林院……” “祁云峥。”皇上冷冷看着他,“你若想干涉官吏调转之事,便去你该去的位置,再来如此与朕开口。” 司业大人也被祁云峥的反应吓得半点也不敢开口,皇上虽然极为看重祁云峥,素日也极为宽厚平和待人,可祁云峥今日所言,着实是有些越界了。 看他情绪似乎极为不稳,似乎对这南监来的司业,极为抗拒? 两人以前有什么旧怨吗?可他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为何会认识? 司业大人很想上去劝劝他,可如今皇上眼中微有怒意,让他轻易不敢动弹。 “朕早有将他弄来北监的心思,你耗费手段阻止到如今,还不够吗祁云峥,别挑战朕的耐心。”皇上皱眉看着他,面带警告。 祁云峥缓缓垂眸,浅浅一笑,眼中微凉,“皇上所言极是。” “恕之,你要明白朕的苦心,北监有你,南监有他,你二人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日后便是朕的左膀右臂,迟早要在朝堂上左右辅佐,早些共事,早些磨合,日后便能少几分不和,你要体会朕的一片苦心。”皇上缓缓道,“朕不管你与他有什么不愉快,都必须克服。” “是。”祁云峥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微臣明白。” “恩师,您还有什么想说的?”皇上面容柔和下来,“您辛苦了这么久,若有什么所求,尽管说,只要朕能做到,都尽量满足您,田宅车马,家仆金银……” “皇上,老臣不要那些身外之物。”司业大人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了那份江眠月的题纸,“皇上请过目。” “这是……”皇上接过那题纸,微微一怔。 那文章精悍流畅,由浅入深,由小言大,只寥寥看了几眼,皇上便被那文章内容吸引,竟是一字一句的尽数读完了。 “不错的文章,倒是有几分恕之过去的风骨。”皇上淡淡一笑,“国子监的监生写的?” “正是。”司业大人缓缓道,“老臣有两个不情之请。” “你说。” “一是这篇文章所言,老臣认为其所思所想虽仍有几分稚嫩,却不乏其道理,皇上是否能考虑采用这些方法?” 皇上挑眉看着他,并未否定他的所求,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其二,属文之人,名为江眠月,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之女,与国子监中表现尚佳,斐然成章,卓然不群,请皇上关照!” 祁云峥颇为意外,看着司业大人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 江眠月只入国子监一月余,为何得司业大人如此看重?他这是为何? 皇上也满含深意看着他,“怎么,恩师竟如此看重此人。” “请皇上恩准。”司业大人道。 “既然如此,朕便信你,不过,这人如何,还待朕再看看,若是如你所言,朕一向不会亏待可造之材。”皇上开口道,“至于第一条,朕会酌情考虑。” “多谢皇上!” 外头阳光正好,江眠月稍稍将自己收拾妥当,便拿着小包袱等在了国子监下马碑处。 她今日着女装,头上没什么发饰,只戴了一个兰钰后来送的簪花,浅浅淡淡的红,在她身上平添一抹颜色。 哥哥今日要来接她,她便在这儿静静等着,心中充满了期盼。 一月未回,着实是思念得紧,她万没想到,即便仍旧是在京城,进了国子监,却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无法与外界有什么联系。 她静静低头等着,却听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江监生?” 她一抬头,却看到裴晏卿正在马车上,他身后还坐着一位比他年岁大些的男子,身着官服,脸上带着笑意,正打趣般地看着裴晏卿。 裴晏卿耳根微红,“江监生,若是方便,我家马车宽敞,可以送你回去……” “江眠月!”又一个声音传来,江眠月惊愕抬头,却见一辆更大更气派的马车随着人潮挤了过来,超过了裴家的马车,来到她的跟前。 这个声音是…… 刘钦章咧开嘴朝她笑,“我远远就看着你了江眠月,坐我家的车吧,我家车比他的宽敞多了。” “啊,这个……”江眠月尴尬地笑了笑,“不,不用了二位。” “你说话啊。”裴晏卿身后的男子戳了戳他的背脊,“抢人啊。” “江监生……那个……” “眠眠!你这儿怎么这么挤啊!好险没找着你!”江述杰从远处挤过来,“怎么回事啊,马车都进不来!” 作者有话说: 江述杰:(环顾四周)我妹子牛啊! 男二:路上了路上了!(快马加鞭) 来晚了!二更目测还是很晚! 第五十五章 江述杰出现的时候,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哥哥!”江眠月惊喜上前,仔细打量江述杰,见他瘦了不少,有些心疼, “劳烦哥哥专程来接我。” 不远处的两辆马车都有些尴尬, 裴晏卿立刻下车, 与车夫说了两句,车夫立刻掉转方向往后退, 解决这块地方堵塞的现状。 没想到马车上另外那人也跟着下了车, 还与江述杰打起了招呼,“江编修, 别来无恙。” “裴修撰, 巧了。”江述杰与他行了个礼, 笑着说,“万没想到, 你我二人告假,皆是为了来国子监。” “原来这便是你提到的妹妹。”裴修撰看了一眼江眠月, 面露欣赏,“原先你说家中妹妹长相极好, 我看你的脸还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裴修撰真会说话, 你口中所言的弟弟确实仪表堂堂, 十分不凡,看你,我原先也是不信的。”江述杰一巴掌拍在他的身上, 二人都哈哈笑起来, 江眠月惊异不已, 扯了扯哥哥的袖子,“怎么回事?” “此次的状元郎裴宴声,与我同分在翰林院,他为修撰,我为编修,共事了半月,已熟悉了。”江述杰笑着说。 “裴修撰安好。”江眠月笑着行礼,一旁的裴晏卿闻言,也同时朝江述杰行礼。 刚刚挤过来的刘钦章见此情况,憋得脸都红了,上前一步,开口道,“江大哥,小弟名为刘钦章,与江眠月在同一学堂中,见过江大哥。” 所有人都看向刘钦章。 “哈哈,幸会。”江述杰朝他行了个礼,然后问道,“你是来?” “啊,我在国子监极受江监生关照,方才见江监生独自在路边,便想着载他一程。”刘钦章摸了摸后脑勺,\"如今您来了,便正好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着实感谢。”江述杰朝他笑了笑,“如今有我在,刘监生,不送。” 刘钦章张了张嘴,尴尬的笑了笑,“是啊是啊,江大哥再会,江眠月……再会。” 江眠月也挥别他,见他远去时还不忘掀起车帘频频往这个方向看,颇有些不太自在。 “眠眠,那男的怎么回事?”江述杰皱眉看着她。 “哎呀回去说。”江眠月耳根一红,不敢看裴家两兄弟的眼神,羞燥的慌,“上车吧。” 江述杰却看向裴宴声,“裴修撰,去我家喝一杯?” 江眠月瞪大了眼睛,扯了扯江述杰的袖子。 裴宴声笑道,“你们难得团聚,我们不便打扰了。” “也是,那就在此别过。”江述杰抱拳准备离去。 “对了。”裴宴声看了一眼裴晏卿微红的耳根,朝江述杰道,“今晚我有要事要处理,不能送弟弟,能否请你……” 这下轮到裴晏卿微愕。 “当然可以,反正今晚要送眠眠回来,刚好顺路带你弟弟一程。”江述杰大方挥手,“那便说好了。” “好,多谢!”裴宴声也笑道。 双方各回马车,裴晏卿耳根泛红,咬牙道,“哥,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裴宴声皱眉看着弟弟,恨铁不成钢,“我打听过了,江家家风极好,江述杰也是青年才俊,人品不错,这样家庭出来的姑娘能差吗?再说那姑娘那么漂亮,你不主动点,国子监监生这么多,你就不怕她被人抢了?” “我没……” “别骗自己了。”裴宴声没好气的说,“你那眼神几乎要黏在人家身上。” “……” “记住,男女之事上,最忌君子。”裴宴声看着弟弟,语重心长,“长点心吧,哥哥眼光好,这姑娘你早点下手,不然日后定会后悔。” “……”裴晏卿不置可否,并不应声。 而另一边,江眠月坐在车上,缩在车角,无奈望着马车的天花板。 “怎么回事啊,别当哥哥看不出来,那些个小子眼睛都要黏在你身上了,你会不会拒绝别人啊,这种人,就要一脚踹走,知不知道?哥哥教你的防身招式还记得吗?” “哥哥凶我做什么。”江眠月辩解道,“你刚刚也没打那刘钦章啊,他也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男人最了解男人,那些人的眼神,呸!而且除了此人,路边还有!”江述杰一想到刚刚看到的画面就仿佛头脑要炸开,“你以后出国子监也不要着女子装扮,还是穿斓衫,听到没有!” “听到了。”江眠月撇了撇嘴。 “还有那个裴家的小子……”江述杰才想起自己刚刚答应了什么,声音一滞,“那小子看着还行。” “啊?”江眠月有些意外。 “他家与咱们家情况相似,只不过是有两个儿子,家风不错,为人也尚可。”江述杰摸了摸下巴,“裴宴声的弟弟比他本人看起来顺眼一些,一看就知道心地不错。” “哥哥你在想什么?”江眠月无奈道。 “罢了罢了,现在不考虑,你好好读书便是。” “谁说我没有好好读书……” …… 二人一路斗嘴闹着回到家中,爹娘都已在家中等着,江玉海为了见女儿一面,特意告了假。 屋内一片祥和之气,江眠月与家人说着国子监趣闻,以及自己做斋长之后的焦头烂额,还有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平日里的照顾。 江眠月说着说着,看着家人们笑呵呵的脸,想到上辈子一直无法见到家人的绝望与难过,顿时心中一热,差点哭出来。 “我,我饿了,去厨房找些吃的。”江眠月在落泪之前,快步小跑着出去,才没有在家人面前失态。 在国子监时,也好想他们。 江眠月吸了吸鼻子,在花园里整理心情。 却没想到,身后有个人影跟了上来。 “眠眠。”江玉海声音中带着几分担忧,“好女儿,怎么哭了,在国子监过得辛苦吗?看你都瘦了,怕你娘伤心,都不敢提……” “爹爹。”江眠月扑进江玉海的怀里,泪水终于忍不住,开始决堤。 江玉海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不忍,“怎么,发生了什么,被人欺负了?还是读书太辛苦,若是不想去,咱们就不去了。” 江眠月拼命摇头,带着鼻音抹着鼻涕说,“要去的。” “那是怎么了?”江玉海问。 “想家了。”江眠月闷在爹爹怀里,将鼻涕擦在他的胸前,“看到你们开心的哭了,怕你们笑话我。” “傻孩子!”江玉海用指头轻轻敲她的脑袋,哭笑不得。 待她心情平静以后,二人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 “眠眠的信我看了,你说的不错,为官确实该谨慎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眠眠也不过太过担忧。”江玉海摸了摸她的脑袋,“爹爹在做什么,心中有数,如今外头战事依旧有些频繁,爹爹近日十分忙碌,掌管武器库,确实颇有些风险,爹爹也不瞒着你,这位置是个肥差,不少人觊觎这位置,也干了些不好的事情。” 江眠月皱眉看着他,想到上辈子忽然降临的灾祸,心中不安。 而且最重要的是,上辈子究竟是谁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她也并不清楚。 上辈子她问过爹爹,可爹爹为了不让她担忧,只一力保她,并未说明具体的情况。 后来问祁云峥,祁云峥更是闭口不言,决口不提此事,只说解决了。 “那爹爹都解决了吗?是谁害你?”江眠月急着问道。 “解决了,差点背黑锅,还好有皇太子一力担保,事实才得以查清。”江玉海道。 “皇太子?”江眠月皱眉,“怎么极少听闻此人?” “都是些宫中的事情,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江玉海笑了笑,不过他并没有绝口不提这些事,反而与江眠月细细说了起来,“既然你已经是监生,有些事情告诉你无妨。事实上,爹爹并不希望你被这些烦心事左右,只希望你快活,不过你既然乐于听这些,我便也不再瞒着你。” 江眠月一愣,想到上辈子江玉海怎么也不愿开口的样子,鼻子又是一酸。 原来,爹爹也是不希望自己担心,才会瞒着自己。 “听闻大公主前去国子监闹了不少事,皇上也不苛责,你应当也知道此事。”江玉海道。 “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如今皇上重视女子为官,也极为重视大公主,如今外头只听有大公主,却不知宫中还有其他皇子公主的存在,与三公主一般默默无闻的,便有这位早已封了皇太子的梁清泽。”江玉海道,“此人与世无争,乃翩翩君子,从不计较得失,他在大公主面前节节败退,要自保,便要拉拢兵部,正好帮了爹爹的大忙。 “那岂不是很危险。”江眠月发觉此事不对,“他这是在利用爹爹,若是日后出了什么事,他拿您上去顶罪……” “你若是见过皇太子,便能知晓。”江玉海叹了口气,“他会是位明君……爹爹如今这个位置,很难,我们是相互利用,我还有利用价值之前,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眠眠不用担心,为父为官多年,心中清楚是非。” 回了趟家,江眠月心事更重了。 原本担心的事情似乎开始逐渐开始发生,江玉海与自己说的那些话,虽然句句的意思都是让她安心,可一句句说出来,都让她极为不安。 大公主虽任性妄为,十分霸道,却是个性情中人,在大是大非上似乎能勉强保持清醒。 可这位皇太子……他身为太子,能在大公主的势力下蛰伏到现在,已经不是常人,谁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在家中的时光总是短暂,一日很快便过去,用过了晚饭之后,江眠月跟着江玉海劝说,如一个小尾巴是的,嘴皮子都快说干了,江玉海也是直笑,道,“你们看,这小丫头,在国子监读了几天书,就要教爹爹做事了。” 江眠月无奈,只得另想办法。 江述杰看时间不早,便要送她回去,江家给她收拾了不少东西,包裹冬日所用的棉服和手炉,各式各样的保暖之物塞了半个车厢。 “太多了!我搬不动的!”江眠月不停推拒,却被娘亲说了一顿,让她好好注意身子,不许偷懒。 江眠月无奈,只得钻进拥挤的马车。 上车前,江眠月忽然听到娘亲问道,“对了,听闻陆迁也去了国子监,一次都没来过信,他娘急疯了,总是来我们这儿打听,今日也没听你提起他,他如何了?” 江眠月一愣,想到了他的鞭刑和杖刑,心想如今可能他还卧床不起吧,嘴上却尴尬笑道,“还行吧,他过得挺好的,如今与我关系并不是太近了。” “那便好,我也让陆母别来了,日日过来,着实有些恼人。” 江眠月点点头。 作别家人之后,江眠月眼睁睁看着江述杰赶车,去的却是陌生的方向。 她一惊,这才想起他们还要去接那裴晏卿。 “哥哥!我东西这么多,怎么办!”江眠月心中窘迫不已,“能不能不去啊,毕竟是外男,看到我这些东西……” “不行,答应裴宴声了,而且你这些都用包袱裹着,没什么大碍,看不见的。”江述杰也有些后悔应下此事,现在他也有些难堪,不过他看了一眼车厢里那些东西,忽然开口道。 “不过这样也好。” “什么?”江眠月一脸莫名。 “他可以帮你搬东西。”江述杰顿时笑起来,“不错。” “……” 果然,裴晏卿上车之后,看到车厢里的那些东西,微微一愣,淡淡笑了笑,“江监生东西不少。” “哈哈,见笑了。”江眠月窘迫地脸都红了。 “这些东西你可能拿得动?一会儿我帮你搬一些吧,毕竟马车只能到下马碑,江公子进去也十分不便。”裴晏卿缓声道。 “不用不用……”江眠月急忙摆手。 “那就谢谢裴监生了!”江述杰笑道。 江眠月捂住了脸。 哪有这么欺负老实人的。 二人下了车,裴晏卿身上背了两个包袱,手中拿了两个包袱,江眠月自己只剩下一个极小的包袱,二人告别江述杰之后,便一前一后,缓缓往国子监走。 两人回来的算早,月上梢头,路上监生寥寥,二人渐渐变成并排而行。 江眠月十分不好意思,一直道谢,裴晏卿一直说“无妨无妨没关系”,二人客气了一路,终于还是在岔道口,看到了刚下马车的祭酒大人和司业大人。 祁云峥原本要走,看到二人,却是脚步一滞,眼眸落在裴晏卿身上的包袱上。 那包袱是淡粉色的,上头还印着花儿,显然是女子之物,背在那裴晏卿身上,极为扎眼。 扎眼便罢了。 这二人,为何会一道回来?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放假仅仅一天,就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警铃大作) 司业大人:哦吼哦吼修罗场(看戏吃瓜) 过渡章,大家别急,该有的都会有,前世发生了什么正文会讲清楚,结束后也会有完整的番外,大白每天都在努力砸键盘码字,爱追更的你们每一个人!对,就是你!(比心 第五十六章 江眠月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遇到祁云峥和司业大人, 她愣了愣,刚想转身就离开,便听到身旁的裴晏卿开口道,“祭酒大人安好, 司业大人安好。” 江眠月无奈, 也只得转过身来, 却看祁云峥眼眸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颇带几分审视。 江眠月心中一紧, 想到日前他对自己的嘱咐…… “国子监男女同窗, 确实有‘梁祝’那般情谊,不过既然来了此处, 你便应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有些情感, 不必去憧憬,也无需去憧憬。” 江眠月依旧记得那日他所言之事, 牢牢记在心中,而如今祁云峥的目光, 便仿佛在说,“你忘了我那日说过的话了?” 她硬着头皮低头行礼, 不知为何颇有些心虚之感,她躲开了他的目光, 轻声道, “祭酒大人安好,司业大人安好。” “免礼。”祁云峥的声音温和平静,让江眠月以为方才自己被他目光审视只是错觉。 “二位好。”司业大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祁云峥, 见他面容平静, 心中稍安, 缓缓问道,“你们二人怎么一起回来了?” “这……”江眠月为了避免麻烦,刚想说自己和裴晏卿是在门口遇上敷衍过去,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裴晏卿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回禀司业大人,是学生的兄长请江监生兄长捎我一程,这才与江监生一道来国子监。”裴晏卿开口便是大实话,没有半点作伪。 “兄长要求,江监生兄长也不好拒绝,此乃两家客套所为,江监生与此事没什么关系。” 他着急开口,似乎是看在江眠月为难的份上,才打断了江眠月的话。 江眠月看了他一眼,对于他的人品着实有些佩服。 他这是将今日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原来如此。”司业大人摸了摸胡子,笑道,“原来你们两家认识。” 祁云峥微微眯起眼,看向裴晏卿。 “学生之前也不知,倒是巧合。”裴晏卿微微笑道,“兄长与江监生兄长在翰林院共事不久。” “那倒是不错,可以相互照顾些。”司业大人道。 祁云峥微微曲指,并不开口。 江眠月站在一旁,也静静地保持着沉默。 见没什么好说的了,裴晏卿行了个礼,微微笑道。 “不打扰二位大人了,学生帮江监生把行礼送到勤耘斋门口去。” “啊,好。”司业大人点点头,看了一眼沉默的祁云峥,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摆了摆手道,“也不早了,快回去歇着。” 江眠月便与裴晏卿同时朝二位大人行了个礼,转身告退离开。 眼看着外头陆陆续续有其他监生回来,国子监的人气渐渐旺起来,司业大人与祁云峥缓缓走在国子监的小道上,并肩而行,有些沉默。 祁云峥面容平静,可司业大人站在他的身边,却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冷厉之气。 司业大人小心看了祁云峥一眼,想到刚刚江眠月与裴晏卿并肩站立的模样,心中着实觉得有些可惜。 原本他是很想将那刘钦章往江眠月跟前凑的,可看了这二人,即便是刘家与他有旧交,他也觉得江眠月确实是与裴晏卿更般配一些,刘钦章还是算了。 只是,如今哪有那么简单,这祁云峥…… “唉。”司业大人叹了口气。 “司业大人为何叹气。”祁云峥语气淡淡开口问。 “江监生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司业大人道,“若是能好好栽培,日后定是朝廷的栋梁。” “嗯。”祁云峥发出个慵懒的鼻音,“自然会栽培。” “若是,若是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咽了口唾沫,听到他这“栽培二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差点就将脑子里的想法脱口而出,说到这儿才觉得不对,有些尴尬道,“算了,没,没什么。” 祁云峥顿住脚步,淡笑看着他,目光却有几分凉飕飕的。 司业大人咽了口唾沫,被他的气势镇住,也停下了脚步,静静与他对视。 “司业大人有话要说。”祁云峥深深看了他一眼,“自您跟我提起告老还乡一事,我便发觉您不太对劲,司业大人,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司业大人一愣,又咽了口唾沫。 “带着江眠月的题纸让皇上照拂,是为何?”祁云峥上前一步,面容温和且带着笑意,可司业大人却冷不丁退后一步,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眼神。 “江眠月虽勤奋有天赋,可也没有到这个份上,这样是否对其他监生不公平?”祁云峥慢条斯理道,“您在国子监多年,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说明您认为她如今的待遇还不够,需要别的来弥补,您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是江眠月太过优秀,还是因为她在其他地方被欺负让您怜惜,又或许是……您想拉拢她?”祁云峥话说的不快,可一开口便是接连不断,根本不给司业大人反应的时间,“前后两种理由都不太可能,只有一点……您怜惜她。” 祁云峥上前一步,司业大人退后一步,幽暗的槐树下,祁云峥面容笑容更甚,他明明在笑,却把司业大人弄得一头的冷汗。 一阵凉风吹过,吹起二人的衣袂纷飞,司业大人打了个哆嗦,口干舌燥,觉得自己此时比在面圣时还要紧张。 这家伙一声不吭,居然猜到了这么多,着实可怕! “为何?”祁云峥声音幽冷,几乎带着几分威胁。这最后两个字,将司业大人的防线尽数击溃。 “祁大人,您既然问出这问题,老臣便要说两句,请您解释一下。”司业大人咬牙硬上他的视线,“您解释一下,那日从公主别院回来的马车上,您和江监生发生了什么?” 祁云峥微微蹙眉,眼眸微动,想起了那日她湿漉漉的模样。 “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日后任你处置,可此事我一定要说!那日,有人听到那马车上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对话,祁大人,您即便年轻,也不能对国子监的监生下手啊!”司业大人说出这话,算是把这阵子憋着的话都说了出来。 祁云峥挑眉看着他。 司业大人缓缓闭上眼,知道自己完了,安享晚年无望,若被这祁大人记恨上…… 正想着,却听祁云峥缓缓道,“那日公主遇袭。” 司业大人猛地睁开眼。 “江眠月为救公主落水,被凤池中的利刃伤了腿。”祁云峥语气平静,慢条斯理,“伤处确实有些难堪,在腿根,却迫近经脉,若是不及时止血,恐怕危及性命,我便帮她止了血,她疼极,才发出痛呼声……” 司业大人顿时想到江眠月那日拄着拐的模样,原来是伤着腿根了。 伤着腿根…… 原来是伤着…… 司业大人咽了口唾沫,见祁云峥挑眉看着自己,眼眸中颇有些意味深长,“司业大人以为是什么?” “哈哈哈……”司业大人转身快步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笑,“哈哈哈今夜月色真好啊!我困了,先回去休息……” 头顶的月牙儿稚嫩幼小,一点月光也无,周围越来越黑,毫无月色可言。 “司业大人不会是因为此事,才提前要求告老还乡吧。”祁云峥极为“残忍”的跟在他的身后,声音悠缓,“可惜如今已经面圣,无法反悔了。” “……”司业大人在黑暗中老脸通红,心中悔恨不已。 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临到老,栽在了车夫的手里。 既然祁云峥如此镇定,恐怕那其他几次,也可能是误会罢了,而且看那个江眠月,似乎也并没有求助的意思。 唉……大意了。 “不过司业大人的宅院,祁某会替您留着,您随时可以回来看看。”祁云峥道。 “谁说我要走,我不走!”司业大人羞恼不已,厚着脸皮道,“我在国子监耕耘几十年,一把老骨头就烂在国子监了,谁也别想让我走!” 祁云峥闻言,淡淡笑了笑。 他缓缓垂眸,黑暗中槐树影枯枝影影憧憧,他缓缓迈步,眼眸中却比那树影还要晦暗几分。 能让平日里察言观色明哲保身的司业大人如此笃定,且做出这般举动护着江眠月……定不会只是这一次的传言。 也不知被他撞见几回,又被别人撞见几回。 也不知江眠月,究竟有没有察觉。 勤耘斋前,灯火通明,从外头回来的监生们比往常更加兴奋些,互相交换着从家中带出来的东西,声音嘈杂,十分热闹。 江眠月将东西搬回去后,专程回到门前感谢裴晏卿。 尹楚楚和兰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他们二人客气又熟稔的说话,兰钰皱眉道,“楚楚,这家伙什么时候跟我们眠眠这么熟了?” “交换算表吧。”尹楚楚道,“他不是和眠眠合买了一个吗?” “可祭酒大人也送了眠眠一个新的。”兰钰道,“这人怎么还是过来。” “不知道。”尹楚楚摇摇头。 “是不是喜欢我们眠眠啊。”兰钰皱眉说,“但他没有祭酒大人长得好看,我不同意。” “还惦记那本《多情祭酒》呢!”尹楚楚用手指头敲她的脑袋,“忘了祭酒大人罚你写了多少篇文章了?你不同意个头!” 兰钰吐了吐舌头。 诸位监生返回国子监的第二日,便是放榜之日。 每次月度考试,国子监都极为谨慎,并将学生的成绩排名公之于众,一等二等为合格,三等为不合格,不合格的考生,会有相应的处罚。 到了午时,司业大人摸着胡子面带笑意,大摇大摆拿着一张巨大的红纸,招呼监生帮忙,将那纸平整的贴在了榜上。 一群监生刚从会馔堂出来,就看到了那张巨大的榜单。 “我现在有点想吐。”有监生看到榜单就变了脸色。 “你该庆幸,是在饭后放榜。”有人道,“若是饭前,保你吃不下饭。” “到也是。” “也不知新来的那些监生,谁是第一。” “走,看看去。” 一群人记在榜前低声讨论,尹楚楚今日有事去了,没跟她们一道,江眠月从会馔堂一出来,兰钰便拖着她去看榜。 兰钰一眼就看到江眠月的名次,看向江眠月的眼神中充满了崇敬。 刚想恭喜她,兰钰便听到身旁有人说,“这江眠月,凭什么回回都是第一,听说她考到时便是第一,后来免考进的国子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文章真有那么好吗!不会靠的关系吧。”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就不走 (挺胸) 二更老时间! 第五十七章 不少监生, 都站在红榜面前,这一声声音虽然不大,可在场的监生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眠月一怔,眼眸寻找向刚刚发出声音的方向, 微微蹙眉。 只见人群中有一身材壮实的男监生, 脸上带着几分戾气, 长相凶神恶煞,与江眠月小时候见过的咬人的狼犬有些类似。 兰钰闻言, 气得不轻, 刚要上前,刘钦章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开口骂道, “你怎么说话的, 你哪个堂的!” 司业大人在一旁,本来已经准备离开此地, 却听到骚乱,不由得朝着不远处看去, 一眼就看到刘钦章在那儿闹腾。 他皱眉,口中念叨着“这小子”, 刚想上前阻止他,却见江眠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将他拽了回去。 刘钦章刚想说什么, 却见江眠月给了他一个眼神,刘钦章便立刻乖乖不再开口。 司业大人“啧”一声,这小子在江眠月面前也太听话了。 他干脆抱着胳膊, 有些兴致勃勃的观望起来。 “我是正义堂的。”男监生比刘钦章壮实的多, 伸出手来, 推了一下刘钦章,刘钦章正要与他来硬的,结果那人一巴掌推过来,刘钦章就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推人呀!”兰钰也看不下去了,“长得壮了不起啊!” 那男监生瞪着眼,看向兰钰,兰钰唯一瑟缩,江眠月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她的脚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可以正常走路,昨日回家便装作一幅无事的模样,不被家人发现,现在一脚迈开,颇有几分气势,暗地里却有些疼。 她挡在兰钰面前,转头看向兰钰,小声说,“你不要跟她起冲突。” 兰钰皱眉,心说江眠月也太怂了,怒道,“可是……” 话音还未落,她便听到江眠月转头大声开口道,“这位监生,你恃强凌弱,胜之不武,若是觉得我的文章不好,便当着我的面指出来,暗地里搬弄是非算什么好汉!” 兰钰张大了嘴。 她还以为江眠月会看在那人身强体壮的份上忍让一些,却没想到她这是要自己亲自跟那人起冲突。 着实帅气! 只不过在那人面前,江眠月的小身板显得更加脆弱,那人若是动手,江眠月肯定讨不到什么好处。 她紧张地站在江眠月身边,时刻提防。 榜前围了一群人,刚忙完的尹楚楚远远便看到此状况,微微皱眉,本不想凑热闹,却忽然间听到人群中传来江眠月的声音,“敢报上姓名吗?” 尹楚楚一愣,却见不远处的拐角,司业大人正躲在那儿探头看戏,他的旁边,站着祭酒大人。 司业正在心中叫好,却听到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好看吗?” 司业大人惊得乍起,看到是祁云峥,吓得直拍胸脯,“祭酒大人,你可吓死我老头子了。” “司业大人不去管管?”祁云峥嘴角带笑。 “等等,再看看,再看看。”司业大人拦住祁云峥,“有点意思的。” 祁云峥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娇小却脊背挺直的身影上,眸光一动。 “有什么不敢的。”那男监生上前一步,想要吓吓江眠月,却见她不动,抬眸看着他,眼眸中有几分凉意,那男监生眼角一颤,大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海!” “你倒是很听话。”江眠月挑眉。 李海猛地一皱眉,瞬间怒道,“你这个女子!” 周围人皆是一惊,怕他真的动手,却听江眠月声调抬高,“我的文章确实有很多缺陷,并不是很好。” 李海顿时一怔,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但是你方才所说之事,我不敢苟同。”江眠月话音一转,“既然李监生觉得我的文章不好,不如将你我的文章放在这榜前两日,让所有人品评,如何?” 李海皱眉看着她,“江监生这是什么意思,要与我李海比试一番?” “不敢吗?”江眠月问,“李监生在四处散播谣言之时,在推倒我广业堂监生之时,在威胁比自己瘦弱的人之时,可不像如今这般怂。” 江眠月身后的刘钦章猛地抬起头,眼眸中闪烁着点点的星光,江眠月在为他讨公道,在为他而发怒。 “我怂?”李海轻笑一声,“你别以为你很厉害,江眠月,比文章算什么,你的文章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比我的强,有本事你在其他方面跟我比试一场,我便服你,信你进国子监是靠自己的实力。” 江眠月皱眉看着他。 “眠眠,别答应他,这人若是跟你约架怎么办?”兰钰道。 “怎么,江监生怂了?”李海挑衅道。 “你说吧,比什么。”江眠月沉声道。 “长跑。”李海道。 周围发出一阵阵喧闹,仿佛在喝倒彩。 谁都知道江眠月身子瘦弱,而那李海一看便是国子监少有的健硕之人,长跑第一倒不一定,可绝对会比江眠月跑得快。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个大坑。 司业大人终于忍不住了,“这也太欺负人了,江眠月腿上还有伤呢,我去替她主持公道。” 祁云峥沉吟不语,没有拦他,司业大人往前走,还未开口,便听人群中传来了江眠月清脆的声音。 “好。” 所有人都怔住了。 就连李海也怔住了,说话也磕巴起来,“你,你也太狂妄了。” “若我赢了你,你在国子监大课上对他们二人道歉,对我道歉,做得到吗?”江眠月问。 “当然!”李海眯眼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傻子,“你最好考虑清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眠月一点也不跟他客气,抱拳对周围的各位看热闹的监生道,“还请在场的诸位监生做个见证。” “没问题!”众人闹哄哄的,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阵势。 江眠月说完这些,没有再说什么,抓着兰钰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她刚走,余下众人都无心看榜,纷纷开始讨论起这场争端,发出嗡嗡嗡的讨论声。 “没想到这江眠月还有几分豪气,有点意思,她若是输了怎么办,这可不是做文章只动脑子就够,这是要天生的好身体的。” “等着看吧,她不是傻子,说不定还有什么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跑不动就是跑不动,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好坏可以曲解,可跑步可不一样。” “可是我觉得她能直面李海已经很有本事了。”有女监生后怕道,“反正我是不敢的,万一那人打我怎么办。” “别说你了,就算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监生,也不一定有这个胆量。” “……” 一旁,司业大人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无助的看向祁云峥,“这,这可怎么办,江眠月这是在做什么?” 祁云峥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司业大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江眠月真有办法赢那壮汉? “你真有办法赢那李海?”另一边,兰钰问江眠月,尹楚楚也追了上来,面目扭曲地说,“眠眠你疯了。” “我会赢的。”江眠月语气平静。 兰钰和尹楚楚听到这句话,都是一愣。 “对待这样的人。”江眠月缓缓道,“客气、讲理无用,只能如此,选择长跑,正中我下怀。” 兰钰与尹楚楚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理解。 自江眠月回了一趟家之后,便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赢得这次长跑,拿到圣上给的那大概率会是免死金牌的宝贝。 不管如何,拼尽全力也要赢。 半晌,尹楚楚问兰钰,“你第几名?” “第三。”兰钰也有些迷茫,“刚刚的事情一闹,我都快忘了,我正准备下午去问问张博士,是不是题纸拿错了,我九章算术有好多都是猜的。” 尹楚楚张大了嘴。 当晚,三个阶段的各堂监生月度考试的前三名,都聚集在了祭酒大人的敬一亭,由祭酒大人和司业大人发给她们银两作为奖励。 这次月度考试,江眠月是新监生三堂的第一名,得三两银子,李随第二名,得二两银子,兰钰第三名,得一两银子。 李随和兰钰拿到银子的时候,激动的眼睛发光。 李随获得好名次在江眠月的意料之中,自上次题纸之事以后,他便发愤图强,日日看书作文,再加上他基础扎实,本就是个好苗子,很快便有了长足进步。 兰钰能获得第三名,便有些匪夷所思了,她自己也有些不太相信,居然能得了第三名,一度怀疑有博士老眼昏花拿错了题纸。 直到今日下午发了题纸之后,江眠月拿来一看才发现,兰钰这家伙,运气不是一般的好,九章算术蒙的近乎全对,文章误打误撞写到了关键点,且在祁云峥那高强度的属文训练之下,她的文章也进步了不少,一不小心,便拿了第三。 而可怜的尹楚楚,即便每天比这家伙少睡好几个时辰,却因为文章偏题,只得了第七名。 江眠月着实有些无奈,却也替兰钰开心。 高一阶的两堂,第一名自然是裴晏卿,第二名是那一道演戏的何玉平,第三名便是那诚心堂的斋长。 而率性堂的榜首,当之无愧是顾惜之,不过因他腿脚不便没有前来,由另外几人代领。 “诸位都是个中翘楚,希望下个月还能看到你们。”祁云峥淡笑看着面前众人,道,“江眠月留下,其余人回吧。” 司业大人原本在笑,如今神情一滞,下意识觉得祁云峥要对江眠月做什么,半晌才放松下来,觉得自己恐怕是得了胡思乱想的病了。 其他人都走了,李随却留了下来,他当着祁云峥和司业大人的面,朝着江眠月行了个大礼,“江斋长,感激不尽。” 江眠月一愣。 “若不是你当初提醒,我如今恐怕还在歪路上,能有如今的成绩,全靠你的激励!” “客气了。”江眠月见他在祁云峥和司业大人面前如此,耳根通红,“是靠你自己。” “总之多谢!”李随朝她笑了笑,这才跟祭酒大人和司业大人行礼告辞。 他走后,江眠月在房中极为窘迫,司业大人抚着胡子笑了笑,“不错不错。” 祁云峥也淡笑看着她。 江眠月着实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问,“祭酒大人有何事吩咐。” “听闻你与人立下赌约,司业大人有话要问你。”祁云峥道。 江眠月听闻这话,十分意外,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江监生,你腿还受着伤,怎么跟那孩子比长跑啊?”司业大人好奇问道,“你不像是那般轻狂之人,可有什么打算?” “禀告司业大人,学生考虑的是,长跑比的是耐力,不是力气,虽然力气上我比不过他,但是耐力上,我并不算差。”江眠月认真道,“我的腿伤已经结痂,一个月的时间足够痊愈。” “可你这期间如何练习?”司业大人问。 “这……学生自有些办法。”江眠月笑道。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的笑容一眼,手指弯曲轻轻拨动笔架上的羊毫笔,缓缓道,“不要太累。” “是,祭酒大人。”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方监丞顶着太阳等在城门口,一面不住张望,一面跟车夫不断抱怨,“不是说辰时便到吗?这都午时了,怎么还没到。” “再等等吧。”车夫也被晒得眼花,“今日怎么搞的,这么热,晒死我了。” “司业大人分明还年轻,为何要让位给那南监的毛头小子,祭酒大人还让我出来迎他,给他送信,着实是令人生气。”方监丞用帕子擦了擦他有棱有角的脸,龇牙咧嘴擦汗。 车夫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方监丞,“刚刚您不是说,那人跟祭酒大人一样大吗?他是毛头小子,那祭酒大人……” “那能一样吗?祭酒大人乃人中龙凤,岂是一般人可比的。”方监丞道。 “诶,好像来了。” 他们同时眯着眼眺望,便只见那远处的马车上坐着二人,一位是寻常车夫,带着帽子拿着鞭子,而马车的另一边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身形修长,面如冠玉,一身白衣衣袂翻飞,阳光洒在他的面上,有些灼目的潇洒。 他面上带着少年般的笑容,下车之后,主动上前,来到方监丞的面前。 “叨扰,是北监方监丞吗?” “正是在下。”方监丞眯着眼,看阳光照着这男子,居然有些令人无法直视。 “您是南监司业,崔大人?” “正是在下,崔应观。”崔应观一面行礼,一面朝着方监丞笑道。 崔应观一笑起来,笑容极为亲和,单边面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笑涡。 作者有话说: 崔应观:见过各位可爱的读者,在下崔应观,字居衡,来晚了,很抱歉。其实我早就跟皇上上书十几次要来北监,没能成行,怪谁你们知道的。 祁云峥:滚。 第五十八章 “崔大人。”方才态度急躁的方监丞顿时温和起来, 带着笑意,“您一路上辛苦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今这崔大人便是如此,他一笑, 方才等待许久的不耐烦便仿佛瞬间烟消, 连带着一旁的车夫, 面容上也柔和了许多。 “不辛苦,只是第一次来京, 道路不熟, 走了个岔道错了路,耽误了不少功夫。”崔应观抱拳道, “还请方监丞带路。” “等等, 崔大人。”方监丞却拦住了崔应观, 面上有些歉意,“今日在此等候崔大人, 其实事出有因。” 崔应观笑容一凝,像是猜到了什么, 试探着问,“是祭酒大人对我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吗?” “这个恕下官不知, 祭酒大人让我将这个给您看。”方监丞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未开封, 上头写着游云惊龙般的几个大字, “崔大人亲启。” 崔应观微微眯眼,接过那封书信,拆了展开一看, 便淡淡笑了笑, 可这笑与方才的全然不同, 方监丞从他的笑容中察觉到几分凉意。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马车,方监丞疑惑的看着他很快便拿着一物跳下马车,来到自己跟前。 “请你帮我递交给祁大人。”崔应观递过一本书。 方监丞低头一看,却见他手上递过来的,是一本南监的刻书监本,《广韵》。 “这……”方监丞有些不明所以。 “您给祁大人,他自然能懂。”崔应观笑了笑,“他在信中说,如今的司业郭晟郭大人在国子监几十余年,对国子监感情深重,不愿意这么仓促离开国子监,需要一些时间适应,便派我去建阳支援,筹建当地建阳书院。” “建阳……建阳距离京城……”方监丞不可置信的看着崔大人,“要行五天五夜啊。” “之前我便听闻此事,那儿的书院寥落,贫瘠纷乱,少有人考中科举,倒是值得帮助的地方。”崔应观讽刺的笑了笑,“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前去。” 方监丞顿时觉得这崔大人有些惨。 “您……辛苦。”方监丞也不知道祭酒大人是怎么安排的,这明显是有些欺负人了,即便郭大人不愿意离开国子监,也不能这样对待新的司业啊。 还未跨足到京城,便又要远行,这简直就跟……故意折腾人似的。 “无妨。”崔大人笑了笑,“这档子缺德事他也没少干。” 方监丞一愣,一时无言,目送此人潇洒离去。 国子监内,一切如常。 各堂传来朗朗读书声,张怀宁博士正在讲文心雕龙,江眠月低头在书上写着注解,一旁的兰钰托着腮打盹,如小鸡啄米。 昨夜她拿了奖励的银两之后,觉得自己之前那般不努力实在是有些愧对这奖赏,便也跟着江眠月和尹楚楚秉烛夜读,一直看书到子时,比她往常少睡了将近两个时辰,比平日里“勤奋”了许多。 却没想到第二日,便困得连课都听不进了。 江眠月记完了张博士所说,缓了口气,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响……只见兰钰恐怕是一时间手肘没有撑住,额头啪嗒一声撞在了桌面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兰钰。”张博士皱眉看着兰钰,缓缓道,“我刚刚说的什么,复述一遍。” “……”兰钰红着脸站起来,憋着说不出话来。 方监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敬一亭东厢房中不止祭酒大人一人在,司业大人也在,他见方监丞来了,眼中充满好奇,“那新来的司业呢?” 方监丞一愣,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缓缓开口,“司业大人,我把他派去建阳县了。” “什么!”司业大人惊愕看着祁云峥,“建阳县那穷乡僻壤,你怎么把他给……” “皇上嘱咐,崔大人心地纯善,深明大义,若说有什么缺点,便是少历练。”祁云峥声音悠缓,“司业大人告老还乡也需要一个过程,不论是在事务上还是在心绪上,都需要过渡。” 司业大人眼眸中显出一丝感动。 “如此安排,两全其美,只是让那崔大人受些苦。”祁云峥看向司业大人,目光温和,“不过崔大人还年轻,经得起折腾,司业大人年迈,该为司业大人多考虑才是,你们二位觉得如何?” 司业大人眼眸中闪动着泪花,他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对于祁云峥的种种误解,心中着实惭愧不已,抱拳道,“多谢祭酒大人照拂。” 司业大人想到那素未谋面的崔大人,一时间也有些心疼怜惜,不过建阳县那地方,自己一把老骨头是万万去不得的,国子监的其他博士助教们,年纪也不小了,经不起如此折腾。 祭酒大人如此安排,也算是巧妙合理。 方监丞忽然想到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本《广韵》,放在了祭酒大人的面前。 “祭酒大人,这是那位崔大人给您的,说是您看到这本书,便明白了。” 祁云峥眸光落在那书上,手指却微微一僵。 这是南监编校的刻本,大大的“广韵”二字如针般扎入他的眼眸。 他呼吸一滞,指间虚握成拳,却有些微微发颤。 “好。”他平静道,“无事便下去吧。” “是,祭酒大人。”方监丞行礼后转身离开,一旁的司业大人见此,也先行告退。 二人离开,关上门之后,祁云峥的呼吸陡然深重起来,他修长手指捏起封面,看到扉页上的“编撰:崔应观”几个字,手指收紧,几乎要将那书捏碎。 夜晚,兰钰坐在被窝里,看着江眠月在看书之前,一反常态的拿着水盆,在水里加了些温热的水,用试了试温度。 “你要泡脚吗?”兰钰好奇的看着她。 “你今日睡这么早吗玉儿?”江眠月有些好笑,“你的‘勤奋’只能管一日?” “我不适合那种路线。”兰钰撇了撇嘴,“睡够了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倒也是。”江眠月试好了水温,便将自己的脸扎进了水里。 “诶!”兰钰吓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眠眠你不要想不开啊!” “不要一惊一乍行不行。”一旁看书的尹楚楚瞪了兰钰一眼,“她这是练习呢。” “练习什么啊!”兰钰觉得不可思议。 “长跑。”尹楚楚说。 江眠月猛地抬头,大口大口的喘气,脸上满是水珠,她眯着眼朝兰钰笑道,“楚楚说得对。” “啊?”兰钰便眼睁睁看着江眠月说完了这句话,喘了几口气之后,再次把脸埋了进去。 这算是哪门子的练长跑? 江眠月便这般练了半个时辰,最后气儿都有些喘不上,连尹楚楚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才第一日,你悠着点。” “没事,我顶得住。”江眠月用棉布擦了擦被水泡的有些发白的脸,“我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要抓紧时间在我的腿伤彻底好之前,将憋气给练好。” “那也不能这么拼啊,你早点休息吧,我都困了。”兰钰缓缓躺下,轻叹一声,“睡觉好舒服。” “好。”江眠月今日也早早梳洗了,爬上了床榻,可上去之后她也没闲着,双腿并拢,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径直的坐起身,然后又躺下,再次坐起身,又躺下…… 床榻不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兰钰被吵的睡不着,一翻身,看到江眠月猛然坐起身来的模样,吓得不清。 “眠眠……”兰钰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大眼,“你这又是做什么,你可别告诉我……” “练长跑呢。”江眠月说。 “……” 兴许是睡前练了很久的“长跑”,江眠月今日困得特别早,浑身无力的躺在榻上,很快便睡着了。 尹楚楚睡前,路过她的榻边,看着江眠月沉睡中依旧蹙着眉,满怀心事般的睡颜,尹楚楚轻轻叹了口气。 她帮江眠月拽了拽被子,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姑娘,怎么总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 虽然她如今时常在笑,可尹楚楚却能看出来,江眠月身上仿佛架了无形的担子,那担子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外头是喧闹的街市,街市旁的书肆之中往常都十分安静,今日却十分热闹,不少书生聚集在此,等着书肆的掌柜将新书上架。 今日要上的,据说是从南京国子监弄来的监本,数量不多,只有十几册,恐怕要经过好一番哄抢。 江眠月失去了去国子监的机会,伤心了一阵之后,便在家中念书自学,准备自行备考科举。 家中书虽多,可那些书中的内容她早已倒背如流,她时常出门,带着兜帽去书肆里去寻些好书。 而书肆之中,国子监的监本是最受欢迎的,不仅因为那是国子监成书,售价低廉,最关键的是这些书经过国子监博士助教和监生们的校勘之后,极少有错误,且刻书文墨是最清晰最漂亮的,一上市便遭到诸位书生的哄抢。 南监北监的监本中,又数南监的刻本最为受欢迎,听闻是由于那南监的司业大人在这方面颇有些建树,在他手上做出的监本,比任何一版都要好。 打开扉页,只要见到是“编撰:崔应观”三个字,准没错。 这一日,江眠月听闻书肆又有新书要来。 她早早就到了,一直在等那些书,可眼看着那几本新到的书一上书架,便立刻涌上一群人哄抢。 江眠月来书肆从来都是独自进出,不喜欢有人跟着,可今日她被挤得动弹不得,被人踩了脚,推推搡搡的跌倒在书架旁时,才有些后悔。 她也没想到,平日里那般温文有礼的书生,在面对这些监本的时候,便如狼一般可怖。 手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江眠月一时起不了身,却眼看着那人潮朝着自己挤过来,即将便要踩着她。 她努力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心中一阵难过。 人一旦不顺,便事事不顺,她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只捂住了脑袋,颓丧地等着前方的人踩上来。 可半晌,人潮拥挤离开之后,她也并没有感觉到疼。 她喘了几口气,眼眸中带着几分泪光,缓缓抬起头,却撞上了一个人的清亮的目光。 那是位年轻的男子,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岁,正用手撑在她的上方。 他的背后仍旧是人潮拥挤涌动不息,他却在江眠月的面前挡成了一面墙。 看见江眠月抬头,他眸光一滞,有些微的惊艳,随即却笑了出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让人心中舒适,脸上单边还有一个笑涡。 “别担心,姑娘,我帮你挡着呢。” 作者有话说: 崔应观:我来了。 崔应观:我又走了。 崔应观:祁云峥这个缺德玩意儿。 祁云峥:= = 惊不惊喜?!今天我是不是很早!么么哒! 第五十九章 江眠月惊愕的看着他, 听着他带着笑意的话语中透着温和,闻之则心安。 “多、多谢。”江眠月缓缓撑着身后的书架站起身,她手上和裙角都沾了泥污和灰尘,手上磨破了皮, 火辣辣地疼。 那男子递上一块白色的棉帕, 温声道, “姑娘需要这个吗?” “不必了,谢谢。”江眠月自己从袖中抽出随身的帕子, 轻轻擦拭手上的灰尘。 “姑娘怎么一个人来此, 今日人多,下次还是带上家中小厮前来, 能护着你些。”男子笑道, “我看你也是来买书的?” 江眠月见此人面带笑容, 极为热情,心中却有些提防, 打着退堂鼓,她礼貌回应道, “小厮在外头等着我。” “原来如此。”那男子见她有些防备,缓缓站远了几步, 笑着说,“那姑娘自便, 告辞。” 江眠月点头与他行礼, “多谢公子。” 江眠月这日没抢着书,第二日便又来了,这日她带上了家中的小厮, 书肆中却没什么人。 她摘了兜帽, 慢慢在书架前走动, 时不时找本书翻一翻。 半晌,她走到昨日摔倒的地方,抬头一看,却见书架的最上层,似乎摆着一本监本。 那正是她想要的《广韵》。 兴许是昨日抢的人太多,混乱之中,这一本放在高处反而被忽略了。 她心中一喜,踮起脚尖去拿,可那最上层的书架却距离她的食指半指之遥,她见四下无人,轻轻蹦了蹦,除了差点撞着脸之外,根本一无所获。 “掌柜的。”江眠月正要叫人,却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随即,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那本《广韵》拿了下来,递给她,“给。” “谢……是你?”江眠月一愣,看着面前人,有些意外的笑了笑,“多谢。” “不必言谢,顺手而为。”男子笑了笑,露出笑涡,“你要买这本书?” “正是。”江眠月点头,“国子监的监本极为难得,公子,你不买吗?” “不必买。”他笑意更甚,抱拳道,“在下崔应观,国子监司业,原来在南监,如今刚调过来,这书便是我在南监时编校的。” 江眠月愣住了。 国子监……司业大人,崔应观。 也是《广韵》扉页上的那位崔应观,没想到如此年轻。 她睫毛一颤,垂下头,躲开他的目光。 国子监,她遥不可及的地方。 却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司业大人……她,她已经没有资格进国子监了。 一想到此事,她便觉得心中难受得紧,她还未从此事的遗憾中走出来,如今看到这近在咫尺的人和书,她的手指都有些微颤。 “可否有幸知道姑娘姓名?”他试探问,见她眼眸低垂,有些抗拒之意,赶紧道,“抱歉,冒犯了,姑娘不愿的话,当我没说便是。” “江眠。”江眠月省去了一个字,明明是自己极为崇敬的人,在自己面前时,她却羞于报出真实的姓名。 “江眠?好名字。”崔应观缓缓一笑,“江姑娘是爱书之人,若是日后出了新的监本,我给你留一本如何?” 江眠月猛地抬头,眼眸中略有些惊喜,也有些惶恐,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崔应观也不知道怎么的,心中泛起一股心疼之意,他笑道,“不必跟我客气,我编校监本,本就是给人看的,姑娘喜欢,便给姑娘一本,与我而言,是小事罢了。”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笑,善于察言观色,随时根据人的心情来开口,令人无法拒绝。 江眠月时常去书肆,时常遇见他,一来二去,她便敞开心扉,时常与他谈论书中的内容。 “你不来国子监读书,实在可惜。”崔应观深深看了她一眼,“如今推举的名额已经没了,但是例监生的名额还有,看你家境不错,应当出得起一百零八两,到时候……” “不必了。”江眠月打断了他的话,垂眸道,“不必了,谢谢司业大人。” 崔应观见她如此,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江……” “家中还有事,告辞。”江眠月朝他行了个礼,便离开了书肆。 那以后,江眠月还是照常去书肆,却比之前更频繁的遇见崔应观。 只是他再也不提国子监之事,转而与她继续讨论书中物,二人观点往往相似,时常聊得极为尽兴,关系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便这样持续了半年时间。 直到江眠月家中忽然落难,她再也没有去过书肆,便这样忽然消失在崔应观的世界里。 而那本《广韵》,她带到了那深宅之中,悄悄放着,时常拿出来翻看,以慰寂寥之心。 …… 江眠月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天花板。 自她吃了刘大夫安神的药之后,便极少梦魇。 不过,这次的应当不算梦魇…… “眠眠,你终于醒啦。”兰钰今日都比江眠月起得早,有些意外的说,“你今日睡得可真沉啊,喊你也不醒,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广……云?” 江眠月恍然起身,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是《广韵》。” 兰钰满头问号,“那是什么东西?” “一本书啦小傻子。”尹楚楚路过兰钰跟前,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第三名,多看点书吧。” “哼哼哼!”兰钰朝她做鬼脸。 崔应观。 怎么会忽然想起他。 若说上辈子亏欠最多的便是此人,他帮了自己那么多,可后来,她却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 上辈子他说自己是国子监司业,按照上辈子的时间,他早就该从南监调来了,可如今却毫无踪影,仿佛梦幻泡影,只是一场梦。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将自己从上辈子的回忆中拽出来,照常起床上课。 她白日认真上课,傍晚与裴晏卿他们排演,公主那边彻底消停了,他们便安心在国子监待着,认真排演细节。 司业大人日日都来看排演,时常很早就来等着了。 他一开始还收敛着,坐在一旁带着笑意观看,美其名曰做指导。 后来过了几日,他便彻底放松下来,经常一面跟诸位监生说笑,一面嗑瓜子。 他有的时候带南瓜子,有的时候带西瓜子,有的时候带的花生,有的时候带着松子炒货,时不时还给候场的监生们分一点。 司业大人的炒货也不知道在哪儿买的,香得很,吃了一点就停不下来,导致候场的监生们经常吃着吃着就忘记了该自己上场,严重影响了排演的进度。 有时候江眠月一边说台词,一边听着耳边传来“咔哒咔哒”的嗑瓜子声,抬头一看,便看到司业大人身边围着五六个候场的配角,正美滋滋看着自己和裴晏卿演戏。 她心头一哽,台词没说出来,倒是差点被口水呛着。 这种情况只有在祭酒大人来时才有缓解,只是他一来,现场的气氛就会变得极为凝重,大家战战兢兢,老老实实演戏,就连司业大人也把那些炒货放进袖子里不敢掏出来。 排演结束后,江眠月便去骑射场练跑。 一直到脚完全恢复,她依旧坚持每日练习水中闭气,渐渐地,她能闭气的时间越来越长,脚上的划伤好全了以后,她便开始每日夜跑。 三十里,江眠月心中有大概的概念,可真正跑起来,却仿佛是个无法达到的距离。 骑射场整圈大概不到一里的距离,整整三十圈,江眠月往往跑十圈,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月明星稀,江眠月孤独的身影在骑射场上,像是一个渺小的动物。 祁云峥缓缓来到骑射场上的看台上,目光追随着那小小的身影,沉重而深邃。 今日能跑十三圈了。 她“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祁云峥眼眸一凛,却见远处那小小的身影,磨磨蹭蹭的,又缓缓站了起来。 她见四下无人,缓缓掀开了裤腿,仔细看了看,见没有伤口,便放下衣裳,拍了拍上面的灰,缓缓往前走。 走了几步,她似乎不太疼了,便又开始往前跑。 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 祁云峥静静地看着她,手指握着栏杆,手背有青筋显现。 她越跑越慢,最后支撑不住,缓缓躺在了骑射场那片软塌塌的枯草之上。 躺下的一刹那,她的目光滑过不远处的看台,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 她擦了擦额头流到眼角附近的汗水,喘着气再往看台看去,却一个人也看不见。 也许是跑得太累,居然产生了幻觉。 江眠月咬牙站起身,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浑身脱力感,心中却异常的平静和充实。 她可以做到的。 可今日跑的太狠,她脚下一软,还是膝盖着地,双手撑着地面,不住地喘息。 好累…… 她喘着气,却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双靴子缓缓来到她的跟前,熟悉的墨香味飘进她的鼻尖。 她艰难抬起头,果然看到了祁云峥的那张脸。 月光洒在他玉一般的面容上,仿佛神祇一般难以靠近。 黑暗中,他沉默着,静静地看着她,居高临下,一如既往,一如上辈子。 他总是以一个高位者的身份俯视着她,然后为所欲为。 江眠月轻轻笑了笑,原来方才的不是错觉。 她喘着气道,“祭酒大人安好……祭酒大人怎么会来此。” 话音未落,她却恍然间看到祁云峥缓缓单膝蹲下,单手撑在膝盖上,与她目光齐平。 江眠月一愣,惊愕的看着他。 他从未如此…… “这么跑,伤身。”祁云峥轻声道,语气中隐隐有几分怜惜,“你不要命了,嗯?”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章 江眠月愣住了, 她喘着气,缓缓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 可脚下绵软,着实是起身无力, 用力要起身的时候, 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需要帮忙吗?”祁云峥问。 江眠月舔了舔干涩的唇, “多谢……祭酒大人……” 江眠月一口气喘不上来,咽了口唾沫, 正准备说, “不必了,我缓缓就好”, 话还未出口, 便感觉到祁云峥伸出手, 捉住了她的胳膊。 黑暗中,江眠月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稍带轻柔的, 却极为有力的将她捉住,他呼吸浅淡, 一声一声在她耳边响起,却渐渐染红了她的耳根。 他的力道一点点传到她的手臂上, 温热的触感和熟悉力度令她觉得有些别扭,她喘着气低头, 视线正好落在了他的手指关节处。 那儿有一颗红痣。 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个画面。 他的手捉着她的腕, 掐着她的踝,甚至于藏匿在她幽邃之渊,黑暗中只能听到氤渍的水声, 揉碎了瓣碾碎了枝, 只有那颗殷红的痣清晰的, 在她躲闪而模糊的视线中昭示着某种存在感。 “放松。”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报以难以言喻的娇声,无法控制。 江眠月冷不丁醒过神来,额头上冒出冷汗,眼前人的存在感着实太强,再加上他笼罩过来的墨香味,仿佛将她的意识拉回过去,拉回上辈子,拉回那无法挣脱的记忆力去。 她如今虚弱,几乎要产生奇怪的幻觉。 “祭酒大人。”江眠月终于站起身。 “嗯?”祁云峥低头,发出一声鼻音。 江眠月耳根酥麻,长长吸了口气,“学生……再缓缓就好,您,先回去吧。” “你没有基础,如今这样跑,很容易出事。”祁云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忧虑,“谁告诉你要这样练习的?” “学生……自己想的。”江眠月轻声说。 “胡闹。” 江眠月脚一软,祁云峥没有再将她拎起来,反而顺着她倒下的方向,将她放在了干枯的草地上。 江眠月不解看着他。 “明日你的腿会疼。”祁云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手指触及她的小腿肚,“冒犯了。” “啊——”江眠月疼得腿肚子一抽,剧痛不已,比她跑这么久还要难受,他在做什么! 江眠月直接被摁清醒了,惊恐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掐在她的腿上。 “别别别!”江眠月见他的指间又要往下掐进去,赶紧捉住他的手腕,“别!” “明日还想跑吗?”祁云峥问她。 “想。”江眠月老老实实说。 “可是我前几日已经疼过了,每日跑,已经有些麻木。”江眠月补充了一句。 “长远来看……”祁云峥话音未落,便又缓缓掐了下去,“长痛不如短痛。” 江眠月死死捂住嘴,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任一般人面对江眠月这样的目光恐怕都下不了手,可祁云峥却缓缓的,温柔的朝她一笑,“换一只。” “不,祭酒大人,祁大人,谢谢你,不用……啊!”江眠月刚刚下去的汗水如今又冒了上来,额头上满是冷汗,疼得嘴唇发白。 她几乎不可置信,这人怎么会如此恶毒! 自己好不容易坚持下来,想回去休息,却要被他如此折磨! “祁大人!”她几乎要说出超出礼数的话,可这声话音刚落,便听到祁云峥说,“站起来试试。” 她疑惑看着他。 祁云峥捉住她酸疼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江眠月站起来的一瞬间,却感觉到了极大的不同。 她的小腿原本僵硬疼痛,仿佛被灌了陈醋一般酸疼,如今却有一种被人重新理顺了经脉,祛除了酸痛的舒畅感,整个小腿仿佛换了新的似的,十分轻松。 江眠月惊愕的看着祁云峥。 祁云峥眼眸深深,淡笑道,“好些了?” “啊,嗯……”江眠月喘了口气,咬住了唇。 “怎么?回去吧。”祁云峥道。 江眠月悄悄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祭酒大人……” “嗯?”祁云峥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其他地方……可以吗?”江眠月主动开口,有些羞赧,但是如今为了长跑,她已经无所畏惧。 “手可以,腿的话,剩余的地方不太方便。”祁云峥缓缓道。 “无妨。”江眠月觉得最难受的就是上腿,长跑到现在,就数这儿最难受,整个都是紧绷的状态,无法放松下来,“请祭酒大人帮忙!” “会更疼。”祁云峥说。 “我能忍。”江眠月说。 “坐下吧。”祁云峥“无奈的看着她”,“别哭。” “嗯。”江眠月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厚脸皮,方才祁云峥好心替自纾解,她还不领情,差点愤怒地几乎要骂出口,如今却觉得祁云峥着实是什么都会,居然有如此厉害的“手艺”,着实是方便极了。 实用为上,实用为上,疼就疼点了,总比练了许久苦也吃了罪也受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强得多。 江眠月一面想着,一面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落在她的腿上。 她咬牙,闭上眼。 “唔!”她眼泪氤氲在眼眶之中,大口喘着气。 “忍得住吗?”祁云峥皱眉看着她痛苦的模样。 “可以的!”江眠月话音还未落,他便冷不丁的摁了下去,手指卡在她的经脉处,几乎在何揉碎她的酸痛部分。 这仿佛最恐怖的刑罚,她几乎面容扭曲在一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祁云峥看不下去了,骤然松手,“为何如此执着于长跑,为了那奖励?还是为了赢那监生?” “都有。”江眠月还刚刚说完这两个字,便感觉到他再次施力,她差点咬着舌头,疼得大喊了一声。 “好了,手伸过来。”祁云峥额头上也冒出一层薄汗,目光幽深的看着她,“你知道那奖项为何?连我也不知。” 江眠月乖巧的将手伸过去,轻声说,“我猜的。” “若是猜的不对呢?”祁云峥深深看着她。 “那也不能错过机会。”江眠月轻声道,“而且皇上奖赏之物,应当不会太差。” 祁云峥手指一顿,而后回过神来,缓缓纾解她最后一处酸疼。 手上比腿脚好些,祁云峥施力的时候,她只觉得略有些酸疼,明明施的力道基本一样,不同地方的感觉却有极大的不同。 “明日的疼痛便会好很多。”他说,“明日少跑一些,待身体恢复,后日便能继续照常练习。” “好厉害。”江眠月十分好奇的看着祁云峥,“祭酒大人怎么会这些?” 祁云峥将她双臂都纾解了一遍,见她发问,便缓缓答道,“从前学过些功夫,知道一些身体脉络走向和穴位,可以缓解酸痛,只是过程有些疼,极少有人能忍下来。” 江眠月闻言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有些错愕,却淡淡笑了出来。 月光下,她的笑颜带着几分放松和憧憬,不再如上辈子那般死气沉沉,眼底沉着忧虑与愁绪,她便仿佛那死而复生的槐树,重新长出了枝丫,抽出了嫩芽,迎着阳光努力生长。 祁云峥睫毛微颤,将她整个笑颜都用力地盛进眼眸之中。 江眠月缓缓站起身,她发现自己手脚都不抖了,虽还有些酸软,却与刚刚的感觉完全不同,整个人的松整了,十分畅快。 “学生多谢祭酒大人相助!”江眠月感激不已,抱拳道,“大人博闻强识,还长于实用技能,着实厉害极了。” 祁云峥倒是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这样的话,缓缓轻笑一声,道,“溜须拍马便不必了。” 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她低下头,却没注意到,星月皎洁之下,祁云峥耳后一抹淡红。 第二日,江眠月醒来之后,果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酸疼感比以前好了太多,正如祁云峥所说,“长痛不如短痛”,虽然那短痛着实像是卸了她的四肢一般疼,但是归根到底只是一瞬间的事,忍过去之后,便是坦途。 她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她昨晚便应该请求祁云峥,若是日后再酸疼……还得要麻烦他才行。 “眠眠,你昨晚睡得不错呀。”尹楚楚看了她一眼,“比前几日精神多了。” “是呀。”江眠月心情大好,“我一定能赢。” 话虽如此,可三十里着实还是太长了些。 江眠月每日都去跑,却没有一日能跑完三十里,总是在二十里的时候便筋疲力尽,喉咙火烧火燎几乎像是要死了一般,无法再继续。 她夜跑的事情也很快惊动了很多监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到了晚上,骑射场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觉得热闹,也跟着她一起跑,还有些人干脆就是来看热闹,一面闲聊究竟是那李海赢还是她赢,一面在看台上吹冷风。 尹楚楚和兰钰怕江眠月被一些无聊的人打扰,便都来陪她跑,可她俩没跑两圈,就气喘如牛,坐在草地上看她一圈又一圈,绕得人眼睛疼。 不久后,她们却忽然发现,有个人缓缓地跑到了她的身边。 “喂喂喂。”兰钰拍了拍尹楚楚,“那谁啊。” 尹楚楚目光一凛,远远看到那人的脸,有些微愕,“裴晏卿?” 江眠月正在专心往前跑,缓缓控制呼吸,却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她侧眸一看,却见裴晏卿扎进了裤脚,束上了袖子,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跟在她的身侧半步远。 她心念一动,却说不了话,便朝他轻轻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专心的往前跑。 裴晏卿面不改色,继续往前。 月光下,骑射场的看台附近的一处树下,祁云峥与司业大人站在高处往下俯视,耳边传来看台中各位监生八卦的声音,“诶,跟上江监生的那个人不是裴监生吗?修道堂的斋长。” “他怎么也去凑热闹了,这不像他素来的风格。” “恐怕是因为那出戏吧。”有人神秘兮兮的说,“皇上寿宁节,国子监献礼不是梁祝吗?那裴监生是梁山伯,江监生是祝英台,任谁看了他俩,也会说是一对璧人。” “看着倒也还般配。” “二人关系好着呢,听说之前就熟悉了。” “这若是真凑到了一块儿,也算是一段佳话。” “不过国子监规矩森严,他们这样不好吧。” “又没做什么,只是一起跑几步,他们身旁那么多人呢,就算要罚,也得找个理由吧。” 一旁的树下,司业大人听闻这些话,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是啊,就是要这样,有什么可罚的,同窗的情谊才是最美好的,年轻人嘛。” 树荫下,祁云峥陷在月光外的阴暗处,缓缓垂眸,声音轻柔笑道,“是啊。” “诶,那是谁。”司业大人忽然上前一步,“好像是那个李海。” 祁云峥缓缓掀起眼皮,看向那骑射场。 只见一个高大壮实的男监生,一把拦下江眠月,如一座山一般堵在了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年轻人就是要轰轰烈烈嘛。 祁云峥:是啊,我也不老。 司业大人: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云峥:你是。 二更老时间! 60-70 第六十一章 江眠月本正在往前跑, 呼吸间有些喘不上气,正是要跨过最难忍的一道坎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山似的人。 她脚步一顿,差点撞到他的身上, 好在一旁跟上来的裴晏卿眼疾手快, 捉住了她的衣袖, 将她拽到了自己跟前。 江眠月喘着气,上气不接上下气的说了声谢谢。 因距离太近, 裴晏卿几乎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他呼吸一窒,眼眸瞬间有些凌乱, 不敢直视她, 只轻声道, “小心。” 李海看到这场景,冷冷笑了一声, “江眠月,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眠月依旧喘着气, 说话仍有些艰难,断断续续问, “什么、什么意思?” 李海看着她满头的汗水泛红的脸,皱眉道, “自你开始练跑以来, 多少人来嘲笑我,说我欺负一个弱女子,问我怎么不去练跑, 怎么, 你练长跑至于弄的人尽皆知吗?你是希望我直接认输吗?” 江眠月满脸疑惑的看着他, 似乎有些捉摸不透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她喘了几口气,无奈道,“我独自在骑射场……练、练跑,那些人也不是我叫来的。” “这位监生,之前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此时着实是你的不对。”一旁的裴晏卿终于开了口,严肃而认真道,“且不论事情起因是因为谁,如今江监生在这骑射场练跑,被人看见,她也没有任何法子,你如何能怪她呢?这本就不符合常理。” “这还带了一个护卫呢?”李海闻言,立刻有些阴阳怪气的看向和裴晏卿,“说话一套一套的,怎么着,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梁山伯了?在这儿护着你的祝英台?” “你!”裴晏卿倒真没想到此人说话如此难听,他闻言,看了一眼江眠月,确认她并没有因此话而恼怒,才开口回应道,“江眠月是国子监监生,我二人也是好友,即便并非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护着她不是应该的吗?” “倒不像这位监生,只知道找江监生的麻烦,难道不是看在她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对你产生威胁,才挑软柿子捏?” 江眠月倒是没想到裴晏卿居然还有这般吵架的口才,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却见他双手握拳微颤,情绪略有些外露,看样子已经是怒极。 “老子就喜欢挑你们这些说话酸不溜秋的软柿子!” 说时迟那时快,江眠月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李海居然被裴晏卿激得动了手,他一拳打在裴晏卿的胸口上,裴晏卿后退几步,踉跄站稳,又咬着牙上前,护在了江眠月的跟前。 江眠月眼眸一颤,眼看着李海又要对裴晏卿动手,立刻用自己最为尖利的嗓音喊了起来,“打人啦!李海打人啦!” 骑射场本来就有不少闲散之人,听到这声音都慢慢聚集了过来,李海拳头一滞,皱眉看着江眠月,用手指着她的脸,“好你个江眠月……” 那手刚指着她,下一秒,周围监生们集体噤声,只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祭酒大人伸手捉住了李海的手腕,往上微微一撇,李海一怔,便发出“嗷嗷嗷”的痛呼声。 “如何?”祁云峥缓缓施力,那山一般壮实的李监生,却如同一块嫩豆腐一般,手腕轻易便被他折变了形,“接着说。” 赶来的司业大人见此状况,吓的魂都快飞了,“哎呀祁大人,快快松开,别把他手给折了。” “在国子监动手?”祁云峥眯眼微微发力,李海惨叫一声,差点跪下。 “我的天,祁云峥,你轻点,他好歹是个监生。”司业大人着急道。 “他若知道自己是个监生,便不会在此轻易对其他监生动手。”祁云峥冷声道,“知错了吗?” “知错了,知错了祭酒大人!”李海哭着说,“学生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李海欺软怕硬,最不服的便是那些只会动嘴,却手无缚鸡之力的的书生,来到国子监以后,处处都是这样的书生,让他着实恼恨不已,每日心中烦躁,不是抓过这个来出气,就是找那个的麻烦。 他本也没有将祁云峥放在眼里,却没想到祁云峥看着身形修长仿佛一般书生,可手上一接触,碾压般的力量感便从他的手上倾泻而来,直接便将李海弄得心服口服,几乎要给祁云峥跪下来。 见此状,祁云峥这才松了手,那李海踉跄几步,老老实实的摸着手腕站好。 祁云峥施力的法子极为巧妙,方才还疼得手腕几乎要被拧断似的,不过一会儿,居然就没事了,仿佛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李海心中佩服不已,却听祁云峥在问裴晏卿。 “伤着了?” “禀告祭酒大人,不妨事,只是胸口被打了一拳,明日就能好。”裴晏卿应声道。 祁云峥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 也不知道祁云峥使了什么力,他这么轻轻一拍,裴晏卿立刻倒退两步,捂着嘴咳了起来。 “这还没事?”祁云峥缓缓道,“你身子弱,一会儿叫王大夫来给你看看。” “……”裴晏卿原本想谢,听到王大夫几个字,顿时面色一变,愣是谢不出口。 这是要给他治伤,还是要他的命? 江眠月原本还看不出来裴晏卿伤的这么重,本以为李海不会那么狠,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对裴晏卿下这么重的手。 她无法再忍,便开口道,“祭酒大人,今日本无事,是李海主动上前找麻烦,还出手伤了裴晏卿,请您定夺。” 李海瞪了江眠月一眼。 “自然是要罚。”祁云峥缓缓道,“李海,你可知错。” “知错,祭酒大人,学生知错。”李海瞬间软了下来。 “那便去绳愆厅领罚吧。”祁云峥缓缓道,“鞭刑……” “祭酒大人!”李海忽然抱拳打断了祁云峥的话,“学生有一不情之请。” “说。”祁云峥冷眼看着他。 “学生跟江监生之前曾立下赌约,在不久后的长跑赛中一决胜负,学生身子虽壮,可那鞭刑属于皮肉伤,用刑之后再去长跑,江监生即便赢了我,也赢得不光彩。”李海道。 “你这是什么道理!”裴晏卿难得有些发怒,冷着脸道,“你与江监生这赌约,本就不公,又何况什么光彩不光彩。”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司业大人在一旁,跟其他看热闹的监生站在一块儿,抱着手肘紧张地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的目光却落在了江眠月的身上。 “江监生。”他缓缓道,“你自行来选。” 江眠月有些微讶,看向不远处的李海,然后看向祁云峥,轻声问,“祭酒大人,鞭刑能推迟吗?” “……”李海呼吸一滞。 “可。”祁云峥慢条斯理回应道。 “学生想请祭酒大人将鞭刑延迟到长跑赛之后,这样赛事公平,李监生犯下的错误,也能由自己一力承担,请祭酒大人应允。”江眠月开口道。 “可以。”祁云峥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犹豫便答应了江眠月的要求,缓缓道,“虽如此,今日闹剧也需要小惩大诫。” 众人都安静听着他开口。 “李海禁闭一整日,写悔过书,裴晏卿禁闭一夜,写悔过书。”祁云峥缓缓道。 江眠月猛地抬起头,祁云峥却并不搭理她惊愕的目光,反而看向一旁的裴晏卿,开口问,“知错吗?” “学生知错。”裴晏卿温声道,“国子□□止寻衅滋事打闹,学生非但没有阻止李监生,反而与他对峙,是学生的错。” 祁云峥缓缓垂眸,不置可否。 “但……”裴晏卿又开了口,“学生今日不后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君子所为,今日若不是如此,李监生便会对江监生动手,江监生身体瘦弱,又是女子,我这一拳若是落在她身上,便不是如此轻易的事,所以学生不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众人都不约而同发出了赞叹声。 江眠月心中一动,心中感激不已,看向裴晏卿,裴晏卿与她对视一眼,淡淡一笑。 那笑容仿佛狠狠扎进了心里头,祁云峥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道,“那二位便去绳愆厅候着吧。” 江眠月一愣,没想到祁云峥听了这番话居然依旧维持原判,她心中着急,却明白此时不是开口的好时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他,按照他的性子,恐怕会将裴晏卿判地更重。 在国子监,祁云峥便是公道,如今裴晏卿罚也可以不罚也可以,全在祁云峥的一念之间。 李海与裴晏卿乖乖去绳愆厅领罚,司业大人抱拳看着祁云峥,总觉得他今日似乎特别生气。 生气也是当然,监生们在国子监大打出手,着实是有些无法无天了。 但是司业大人看着他沉沉的眼眸,总觉得他不止因为这个恼怒。 应该还有什么别的…… 司业大人的眼眸落在了一旁正满脸担忧看着裴晏卿离去背影的江眠月,心中一咯噔,不会是因为江…… 不不不,此事已经由祁云峥亲口澄清,他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不能再胡思乱想! 见事情得以解决,看热闹的监生都乖乖散了,祁云峥和司业大人也一道离开了骑射场,只有江眠月、兰钰和尹楚楚仍在场上没有离开。 “眠眠,你还好吗?”兰钰担忧问道,“你没被那个傻大个抡拳头吧?” “我没事。”江眠月皱眉道,“不行,我得去找祭酒大人。” “这么晚了。”尹楚楚皱眉说,“明天再去吧。” “不行,裴晏卿禁闭一晚,若是明天去,他的罚都受过了,着实太冤枉。”江眠月心中充满愧疚,“本是我的事,将他扯进来,我实在是于心不安,他又这么好……” “是啊,裴晏卿真的是个好人。”尹楚楚点头赞同。 “确实是个好人。”兰钰也点了点头。 江眠月便让她们二人先回去,自己则跟着方才祁云峥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 祁云峥并没有去敬一亭,而是往夙兴斋的方向去了,司业大人一直跟他并排走到分叉路口,司业大人回了自己的宅子,只余下祁云峥一个人。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铺在地面上,江眠月悄悄的跟上去,却见他脚步一滞,缓缓转身看向她。 二人在无人的道路中间四目相对,那只橘色的猫“噗通”一声从围墙上蹦了下来,绕着江眠月的脚边不放。 江眠月咬了咬唇,想好了说法,刚准备开口,便听到祁云峥声音平淡,“若是为裴监生求情,便不必开口了。”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又没鞭刑,急什么。 裴晏卿:我怎么多了三张好人卡。 司业大人:住脑!住脑!住脑!(今天忘记带瓜子了) 第六十二章 此话一出, 江眠月刚准备脱口而出的话瞬间被噎了回去。 拒绝的如此直接,此事真的不能再商量了吗? 江眠月咬着唇看着他,脑子里却飞快想着如何才能扭转如今的局面。 月色下,祁云峥看着她额头上的汗水和鬓角散乱的发丝, 看得出来她一路着急跑来, 什么都顾不得了, 看她的眼神,依旧没有放弃。 祁云峥冷淡转身, 继续往前走。 江眠月还在想说辞, 见他毫不留情转身就走,心中着急, 脱口而出, “学生不是来替他求情的。” 祁云峥脚步一滞。 “那个……”江眠月话到嘴边, 感觉到自己脚边缠绕着不放的毛茸茸的小东西,脑子一动, 开口道,“这小家伙缠着我不放, 恐怕是饿了,祭酒大人那儿可有什么吃的?学生能否讨要一些来喂它。” 祁云峥回眸, 淡淡看了她一眼。 月光下,他的侧脸仿佛精雕细刻的塑像, 薄薄的月色泼洒在他的面上, 仿佛在他的皮肤上浅浅的铺了一层白釉色。 江眠月见他如此,心中不由得莫名咯噔一跳,说不明自己为何如此紧张不安。 明明他面容平和甚至略显冷淡, 可她却无来由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他看了一眼再她脚边缠绕如猫条一般撒娇的橘色猫咪, 缓缓道, “等着。” “嗯嗯。”江眠月忙不迭的点头,见他开门进了夙兴斋,赶紧蹲下身子,没有出息的伸手摸了摸橘猫油光水滑的软毛。 “好软。”江眠月难以抵御这小东西的诱惑,沉溺于它的“猫色”中无法自拔。 这小家伙看得出来被养的极好,身上的毛十分厚实,摸起来层层叠叠的带着温热的体温,比任何手炉都要舒服。 “喵呜。”小东西撒了个娇,朝她露出了自己的白肚皮,原本圆溜溜的大眼睛如今舒服的眯了起来,亲昵的看着她。 江眠月轻轻笑了。 祁云峥从门口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江眠月的手指白皙细嫩,在小猫的耳边温柔的挠痒痒,面上带着笑,眼中满是欣喜。 那小猫也是个厚脸皮的,大喇喇的露出了一整个白肚皮,在听闻祁云峥脚步到来的时候,睨了祁云峥一眼,然后继续用脑袋蹭江眠月,对他这个长期喂养之人爱答不理。 这家伙倒是个聪明的,知道讨好谁有用。 祁云峥将一个专给它用的碗放在地上,橘猫一看那碗里的肉,满意的舔了舔鼻子。 果然比平日里丰厚几倍。 “祭酒大人真是心善,给猫得吃这样好。”江眠月看到那碗里被切成小块的一碗肉,惊叹不已,“难怪这猫长得如此油光水滑。” “顺手罢了。”祁云峥“谦虚”道,随后给她递上一块帕子,“夜风凉,擦擦吧。” 江眠月这才觉得自己额间有种微凉感,原来是额间的汗水吹了凉风,方才心中焦急一直忽略了,如今放松下来才觉得不适。 他居然注意到了这些吗? 江眠月接过他手中的帕子,轻轻说了声,“多谢祭酒大人。” “无妨,举手之劳。” 那帕子是棉白的,柔软而……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之气。江眠月触到那帕子,便觉得那应当是他自己平日所用,虽然是干净的,但是充满了他身上的气息。 她浅浅擦了擦,刚准备还给他,又觉得自己擦拭过的给他不好。 “拿去吧,不必还了。”祁云峥缓缓道。 江眠月点了点头,有些不自然的将那帕子塞进了怀里。 气氛陡然间有些尴尬,江眠月低头看着猫咪吃东西,知道自己该走了。 可是她还没找到理由给裴晏卿求情。 她犹豫着,缓缓抬头,却见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个纸包,里头竟包着一块曾经十分精致可爱的淡粉色糕点。 为何说曾经精致可爱,是因为祁云峥打开纸包的时候,里头的东西着实脆弱,刚拆开,那似乎是个兔子形状的糕点,便没了“耳朵”,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团子。 江眠月莫名有些想笑,拼命忍住了。 “啧。”祁云峥递给她,“司业大人给的,你将就吃吧。” 司业大人哪来这么多好吃的。 江眠月想到司业大人之前送给祁云峥的枣糕,还有后来时常在他们排演时掏出来的瓜子花生,不疑有它。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也不跟他客气,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一来二去,便轻车熟路。 正好她也饿了,还可以拖延时间…… 江眠月接过那没了耳朵的粉兔子,咬了一口,眼眸微张,“好吃。” 祁云峥浅浅淡淡一笑,眼眸落在她淡粉的唇上。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那糕点,眼眸微微眯起,眸光中有些享受……倒与地上那只猫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裴晏卿的事……”祁云峥缓缓开口。 江眠月没料到他会直接开口说中她的心事,冷不丁被那糕点噎着,猛地咳嗽了两声。 “祭酒大人……”江眠月想将那糕点收起来,恭敬地听他说。 祁云峥却温声道,“接着吃,我随意一说,你随意一听。”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是。” “今日之事。”祁云峥声音耐心而温和,“其实你明白,我为何要罚那裴晏卿。”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有些心虚的垂下头。 确实…… 但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即便她明白,却还是想要尽力试一试。 “说说看。”祁云峥引她的话。 “学生以为……裴晏卿此次虽然没错,可是他应对的法子上出了岔子。”江眠月想到了自己与陆迁第一日在会馔堂发生冲突的那一次,这次实际上与自己那次很像,甚至连处罚他的程度也是相似的。 “看似在应对,实际上已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心中所想是好的,可越是如此,事情反而闹得越大。” “继续。”祁云峥并不正面评价。 江眠月有种自己把自己带沟里的感觉,但是已经开了这个口,还是要继续说下去,万一他能发善心呢? “祭酒大人您……也是从国子监的管理上通盘考虑,才会连裴晏卿一起罚,只是罚的轻了些。”江眠月声音越来越小,“好告诫其他监生,不要犯与他相似的错误。” “既然明白道理,为何要来……” “因为学生在情感上,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江眠月抬头,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此事本与他无关,祭酒大人,是学生之前一时冲动,与李监生打赌,才会有今日之事,裴晏卿也是为了帮我才挨了一拳。”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理而言,确实应该冷静应对,可他也是为了我才受伤,若是他不挡在我面前,受伤的就是我。若是如今还要让他受罚……” 江眠月一想到此,连那糕点都吃不下了,垂下手缓缓道,“若是真要让他受罚,祭酒大人不如连我一道罚了吧。” “……”月色下一片诡异的沉默。 江眠月不敢抬头看祁云峥,她垂着脑袋,看着地上正在吃饭的猫儿,咽了口唾沫。 口中还有那糕点的甜香之气,怀中还有祁云峥方才给自己的帕子,手里还揣着他刚刚给的糕点,可她却忤逆了他的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 完了,按照祁云峥的脾气,恐怕真要连自己也关进去。 “那你在情感上。”祁云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混沌,“可有为我考虑过?” 江眠月慌乱的抬起头,撞进了他那双深黑的眼眸里。 她一愣,心中忽然慌乱不堪,这个瞬间的祁云峥,似乎与方才,与平日里……都有所不同。 他说的意思,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吗? “学生、学生……”江眠月慌乱的开口,口中仿佛只会说“学生”二字,这两个字落在祁云峥的耳朵里,异常的刺耳。 他缓缓收紧手指,手背上略有青筋显现,面容却又缓缓的恢复了日常的温和平缓之色,他淡淡一笑,“我是说,从祭酒的角度去考虑。” “你可以感情用事,可我不能。”祁云峥看着她的眼睛。 江眠月心中一震。 “你未做错事,我不会罚你。”祁云峥缓缓道,“别把自己扯进去,你忘了你的目的了 ?你拼劲全力要赢的长跑,你想要获得的奖赏,你日后要担任的官职,你未来要承担的责任。” “不要因为这些事受影响。” 江眠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有些泛红。 “今日你的冲动之言,我权当没有听见。”祁云峥道,“希望日后你来找我,不是因为某个男监生,而是因为学业的疑惑,或是……身体酸乏需要纾解。” 江眠月垂着脑袋,捏紧了手中的糕点。 “学生还有一事不明。”江眠月开口道。 “但说无妨。”祁云峥道。 “学生也与李海发生过冲突。”江眠月说,“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我还与他立下赌约,约定长跑的输赢,输的要在国子监的大课上当众与对方道歉,此事更加严重,为何祭酒大人不罚我?” 祁云峥淡笑一声,“看样子你还想领罚不成?” “不,不是……”江眠月赶紧摇头。 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模样,祁云峥笑道,“李海此人,一直如此。” “可此人与陆迁不同。”祁云峥一如平日里一般,甚至显得更加耐心,“陆迁在品格上有些欠缺,要重罚,可李海,只是用错了地方的好材料,只是如今没有什么悟性。” “而你的做法,正好对他有用处。”祁云峥说。 江眠月心中微颤,着实有些佩服,事实上,她也是这么考量的。 那李海骄傲,冲动,急躁,人却不坏,能跟她正面争输赢,便还有些可取之处。 原来祁云峥都知道,也全都看透了。 “你聪慧,也很勤勉。”祁云峥温柔的看着她,“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是国子监之幸。” “江监生,裴晏卿的处罚,我会酌情减轻,减轻处罚的原因,是你。” 江眠月捏紧了手中的糕点,手掌冒出汗来。 “因为你深明大义,明白是非。而我,多番照顾你,是希望你能更顺畅的往上走。”祁云峥说。 江眠月心潮起伏,眼眸微动,看着他的眼。 “这次长跑,你会赢的,别太累。” 他淡淡一笑。 “是。” 江眠月回到舍中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脑子里满是祁云峥温和的笑意。 这辈子的他,着实是不同了。 他是位好祭酒。 江眠月从怀中拿出他的那枚帕子,眼眸闪烁,有些心虚的将那帕子扔进了自己的柜子深处。 “眠眠,你扔什么呢?满脸通红的。”兰钰看到她不自然的面容,好奇的挤了过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没什么。”江眠月眼疾手快的将柜门关了起来,用背脊挡住,“真的没什么。” 兰钰狐疑的看着她心虚的面色,眯了眯眼。 “你莫不是……”兰钰看着她的眼睛,“喜欢上什么人了?”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我不是,我没有。 祁云峥: 吃得醋中醋,方为人上人。 二更老时间,早点睡! 第六十三章 “你, 你别胡说。”江眠月有些磕磕巴巴的说,“我不过是往里扔个东西罢了。” “那你怎么这、这、这么说话呀。”兰钰故意学她磕巴的模样,调皮笑道,“你、你、你平时不是这么说话呀。” “你这姑娘, 去你的!”江眠月被她逗笑了, “别闹了。” “我不闹, 我就问问。”兰钰凑上去抱着她的胳膊,朝她眨巴眼睛, “你不是去见祭酒大人了吗?” “嗯。”江眠月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祭酒大人又送了你什么好东西呀?”兰钰好奇问。 “怎么会, 祭酒大人又不是送货郎。”江眠月使劲摸了摸兰钰的脑袋,“你这颗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啊, 自从你看了那些奇怪的书以后, 整个人就不太正常。” “我不是不正常, 我是变得成熟了。”兰钰充满深意看着她的眼睛,“我这才知道, 自己以前多么的单纯无知……”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行不行。”江眠月不想再与她闲扯。 她原本心中就乱的很, 被兰钰这么一说,非但没有平静下来, 反而更乱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祭酒大人怎么说呢,同意不罚裴晏卿了吗?”兰钰正经好奇问。 “还是要罚。”江眠月说, “不过可以轻一些。” “轻?轻多少?”兰钰问。 “不清楚。”江眠月深吸了一口气, “我尽力了。” “眠眠真厉害。”兰钰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是我去找祭酒大人求情,他恐怕会把我一起关禁闭。” “你看, 祭酒大人果然对你是有所偏爱的。”兰钰朝她眨了眨眼。 江眠月一愣, 忽然觉得兰钰这家伙, 着实是有些敏锐。 今日祁云峥直接了当说出,确实在多番照顾自己。 他直截了当,也足够坦荡,没有半点私心的模样,着实令江眠月对他有了些其他的认识。 第二日,众人皆知,裴晏卿的处罚确实减轻了,方监丞子时便将他放了回去,并没有关一整夜的禁闭。 关一整夜与关到子时的体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众人都说祭酒大人纪律严明,同时明辨是非,十分感慨,同时也听闻,是江眠月跟祁云峥求得情。 “我爹在吏部,听说啊,江眠月的哥哥和裴晏卿的哥哥都在翰林院,共事以来关系匪浅,都有把各自弟弟妹妹介绍给对方认识的想法。”江眠月第二天一走进学堂,便听到了吴为的声音,她眉头一皱,上前几步,抱着手肘站在他的背后。 “而且啊,裴晏卿的哥哥也是个很厉害的,叫做裴宴声,是个……”吴为皱眉看向自己对面跟自己挤眉弄眼的家伙,“你跟我挤眉弄眼做什么? ” “江……江斋长。”对方道。 “江眠月她还没来啊,江……”吴为转过头来,看到江眠月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吓得三步并做两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下午,广业堂门外,有人叫江眠月,说是有人找。 江眠月疑惑着出去,看到喊自己的监生面色带着几分暧昧之色,顿时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来到广业堂门口,果然看到裴晏卿身正直立,面容清俊非凡,正站在不远处朝她笑。 她缓缓走近,刚想开口,便见他朝着自己抱拳道,“多谢你。” “千万不要谢我。”江眠月面对他的道谢倒是有些惶恐,“你不遗余力护着我,我该谢你才对。” “我想,没有一个男子,会在面对昨夜的情况下无动于衷。”裴晏卿缓缓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是裴监生品德高尚,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江眠月上前一步,关切问道,“身上的伤还疼吗?” 裴晏卿见她上前,呼吸微微一滞。 “无妨,小伤。”裴晏卿眼神中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他似乎心情不错,眼眸微亮,“倒是你,昨日跑了那么久,还折腾了一番,白日课业又重,你吃得消吗?” “还行,反而精神了很多。”江眠月笑道,“习惯便好了。” “那便是极好的。”裴晏卿道,“平日里我也疏于锻炼体魄,有些弱气,日后若是有需要,我可以陪你一道练习。”裴晏卿道。 江眠月笑着摇了摇头,“你平日里繁忙,不必顾着我,裴监生品德高尚,着实令人佩服,我先谢过!” 说完,江眠月朝他报拳而笑,她笑容明丽,美若天边的云,令人无法拒绝,也无法真正的捉紧。 此后,江眠月并未受到这次之事的影响,便疏于练习,反而练习的更加勤快起来。 三十里,并不是个小数目。 实际上,江眠月在打定主意开始长跑前,便去查过书籍。 一般人在没有经受过从小训练,或是经常从事体力上的活动的情况下,是根本不可能全程跑下来的。 这实在是太长的一段路,能够坚持下来的人恐怕都不多,更何况要在速度上夺得头筹。 可反过来,江眠月却发现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事实。 那就是,如此长的奔跑,不仅仅关乎于体力,还关乎于身体的重量,李海虽壮实,可三十里跑下来,膝盖一定会撑不住。 参加长跑的女监生非常少,除了自己之外,江眠月目前还没有听说过有其他女子参加,剩下要参与的,不是身强体壮,长于体格的监生,就是那些向想来凑热闹试试看的男监生。 这天终于来了。 依着江眠月的意思,兰钰为她装了一竹筒的水,守在中间,而尹楚楚则踹着两个水煮的鸡蛋在袖子里,两个人互相靠着,看着骑射场不远起点处的江眠月。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天气晴朗,四下无风,不冷也不热。 骑射场在白日里看起来空旷而清朗,四下广阔的天地比国子监内的严肃森严之气多出了几分放达不羁。 看台上,祁云峥身穿一袭月白外衫,面容如玉,面色严肃的看着台下的诸位监生。 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身旁,有一瘦小的女子极为显眼,她面色最白,在阳光下白的近乎透明,有些刺目,十分夺人目光。 她今日仍旧穿着玉色的斓衫,在一众靛蓝色中间便像是一个焦点。 只是她将那斓衫改了改,里头似乎穿得少了些,看起来空荡荡的,裤脚,手腕处的布料都被绑带扎了起来,露出了一小节嫩藕般的手腕。 祁云峥便看着她周围的男监生们的目光便跟控制不住一般纷纷往她身上瞄,她却注意不到似的,专心松弛手腕和脚踝,作均匀的呼吸,认真做着事前的准备。 他皱了皱眉,问一旁的司业大人,“时辰到了吗?” “还未。”司业大人笑着说,您看这些监生们,多好啊,一个个都是精气神十足的模样。 “嗯。”祁云峥的语气有些许敷衍。 “皇上怎么又不来了,不是之前说要来看这些监生们跑步吗?”司业大人问,“本来都在准备了。” “他忙着处理公主的事。”祁云峥道。 “原来如此。”司业大人点了点头,又发觉不对 ,“诶?公主何事?” “还没到时辰?”祁云峥语气略有些急躁,他的目光落在看台下的监生们身上,只见已经有人在笑眯眯的跟江眠月搭话。 “快了快了。”司业大人劝道,“祭酒大人您别急啊。” “……”祁云峥无言等待。 司业大人见气氛凝滞,便想着找话题,开口问,“祭酒大人,那新的司业崔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啊,他若是看到眼前的场景,也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哎哟我们国子监的监生们真是优秀……” 祁云峥的眼神凉飕飕的刮过来,司业大人一哽,不敢再开口。 总算是到了时辰,祁云峥随意说了两句,便由方监丞在下边放炮,一声炮响,“砰”的一声,伴随着在场中央的诸位监生们的欢呼声,长跑赛便正式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李海一出溜便冲了出去,如一枚火炮似的,势不可挡。 其他男监生也都快速跑到了前边,人群迅速分散开,渐渐地,只剩下两个人跑在了最后。 “哟,那不是裴晏卿和江眠月吗?”司业大人忽然惊叹道,“怎么两个人都跑到最后去了,裴监生不应该啊。” 祁云峥目光一凝,眼眸落在那裴晏卿的身上。 裴晏卿是故意落下几步,等着江眠月的。 江眠月感觉到他陪在自己身边,也并不开口,她正在调整呼吸,如今正是开始的关键时刻,只有前面稳稳地坚持下来了,她才能顺利冲击之前练习时一直无法突破的后半段。 裴晏卿也并不开口,只默默地陪在她的身边,跑了一圈又一圈,等到第十圈的时候,裴晏卿喘着气,发现自己跟着江眠月,居然已经超过了十几个监生。 江眠月面无表情,并不开口,汗水从她的额头上缓缓落下来,她看起来已经有些累了。 “江,江眠月,不要勉强……”裴晏卿已经有些不行了,他的嗓子如火烧火燎似的,见她皱眉憋着一股气往前跑,有几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儿。 江眠月一反常态没有回应他,却反而加快了脚步,她一直紧靠内圈,脚步慢却稳,裴晏卿居然忽然跟不上她慢条斯理的脚步,被她瞬间甩了下来。 看到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裴晏卿眼眸一震,可刚刚他开口说了那句话,便仿佛泄了一股气一般,一股火才喉咙口一直灼烧到了胸口,令他喘气都十分困难,手脚也如灌了铅似的,无法再继续往前快速跑。 此时不过十二圈,还有十八圈。 看台上,司业大人看着眼前的景象,瞪大了眼睛。 在江眠月彻底超过裴晏卿,将他甩在身后的一瞬,司业大人看到了祁云峥嘴角缓缓掀起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做得好。 江眠月:(无情的跑步机器)勿扰 = = 裴晏卿:QAQ 第六十四章 原本是万里无云寂静无风的天气, 天边不知何时飘过了几片云,随即,骑射场上便莫名起了风,正在骑射场上长跑的监生们都有些累了, 所有人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包括一直冲在前面的李海。 李海面容已经稍显扭曲, 脚步也微有些凌乱,不过他平日里身体极佳, 如今虽然难忍, 却勉强还能继续。 他如今已经跑到了第一位,前边没有对手, 李海信心十足。 像这种长跑, 一开始抢占先机无疑是最重要的, 因为到了后段,不仅根本没有追上前边人的力气, 就连继续往前跑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了。 李海喘着气继续快步往前跑,却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监生们的欢呼声, “江监生,又超了一位!” 他陡然一惊——怎么可能? 就江眠月那个小身板, 能坚持到现在便已经是天方夜谭。 他身后不断传来欢呼声,李海顿时紧张起来, 再次咬牙加快了脚步。 今日的风越来越大, 带着几分寒意。 那风迎面而来,江眠月眯了眯眼,迎风而跑着实有些白费力气, 她便缓缓放慢脚步, 让身后原本已经超过她的那位监生又重新超了上去。 身侧传来众人遗憾的声音, 江眠月充耳不闻,稳稳地跟在了那位监生的身后。 那位监生原本被江眠月超过去之后,听到周围传来的欢呼声,心情顿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几乎有些想要放弃继续往前跑,他垂头丧气的喘着气,没有丝毫斗志。 可如今,江眠月重新落后于他,他的眼眸中重新燃起一片火光,咬牙疯了一样的往前跑。 身侧再次传来“嗷嗷嗷”的叫声,那些“观战”的监生们见此状况,也是心潮澎湃,女监生们聚集在一处,尹楚楚和兰钰跟着她们一块齐声喊,“江眠月!江眠月!” 江眠月呼吸平缓,面无表情,紧紧地跟在那位男监生的身后,几乎只隔了几尺的距离,稍稍不注意可能就会踩住那位男监生的脚后跟。 那位监生也能感觉到江眠月紧紧跟在他身后,他十分紧张,一点也不敢放松,拼命的往前跑。 “不对啊,江眠月不是超不过他。”司业大人的手不由自主在自己怀中的口袋里掏了掏,发现他今日并没有带花生炒货,有些遗憾,继续问祁云峥,”她是不是故意落后的?” “嗯。”祁云峥颔首,“风大,跟着省力。” “原来如此。”司业大人心惊,“连这个都考虑进去了。” “她本就力气不够,多费一丁点力气,都会为结果多添几分不定。”祁云峥的视线跟着她的身影,“她不敢赌。” “江眠月跑这长跑本就是为难了她,只是为了赢那李海的话,代价也忒大了些。“司业大人道,“这姑娘也不像是那么冲动之人,怎么会应下这档子赌约呢?” 祁云峥没有再开口。 司业大人见他不说,以为他也不知道,便不在问他,只继续看骑射场。 如今已经跑到了二十圈。 能坚持到现在的人,已经极少。 李海依旧是头一个,他的身后跟着稀稀拉拉的男监生,却都是较为矮小精干的那种类型,身形高大的 ,身材魁梧的,都已经在半道上坚持不住了,块头大的,如今也只剩李海一个。 李海如今的情况也并不乐观,他虽然还有力气,可膝盖处却时不时的传来酸痛感,仿佛已经承受不住他沉重的上肢,双膝都在他的身体里抗议哀嚎。 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平日里他的力气极大,骑射之流不在话下,甚至于百斤重的长枪直接拿起,毫不费力。 他最为自信的便是自己的体魄,如今这三十里跑,在开始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要练习一次的意思,只觉得所谓的练习只是在浪费时间。 可是现在,他最为自信的部分,却在这个时候给他最大的一痛击。 李海终于有些慌了,他不仅膝盖疼,还渴的厉害,口中如燃起一股干火,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烤干了 。 可他仍旧咬牙忍着,只拼尽了全力跑在第一位 。 第二十二圈。 江眠月看到冲上来的兰钰,她接过兰钰小心递过来的水,轻轻抿了一口。 “她怎么有水!” “应是事先准备好的。” “中途可以喝水吗?” “可以吧,没有说不可以啊。” “不打无准备之仗,江监生这是准备充足啊。” “李监生也喊人去拿水了 。” 江眠月轻轻抿了几口水,濡湿口腔,并不喝多,便将水重新扔了回去。 她继续往前跑,面容越发冷静。 “江眠月!江眠月!江眠月!” 周围传来疯狂的喊声,所有人在此刻,都对江眠月充满了信心。 可是这个时候,江眠月却清楚,她快要到极限了 。 每次练习的时候,到了最后五圈,她不管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再继续。 她清楚,一个月的时间,身体上能够改变的部分着实太过有限,她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的压榨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以此来赢取这次的长跑赛。 “她脚步有些乱了。”祁云峥忽然开口。 “啊,是吗?”司业大人仔细眯眼看了看,“看不出来啊,我看她在加速,这不是快赢了吗?” 不…… 从这儿才是开始。 江眠月本想着中途让尹楚楚给自己递个蛋黄补充力气,预想很不错,可她如今腹中滚动,什么也咽不下去,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流。 撑不住了 。 江眠月的胸口传来强烈的窒息感,胸口仿佛被塞了无数个干椒,辣得她喘不过气,最致命的是她的四肢,仿佛被无形添加了千斤重的烙铁,几乎拔不动腿。 不行了。 江眠月目光恍惚,往前的每一步,都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只是她疲乏的身体做出的下意识反应。 第二十八圈。 “不行了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司业大人看出了她脚步的凌乱,“不过其他人也已经狼狈不堪,现在场上还能跑的,都跟刚出发的时候是两个模样。” 李海也是一瘸一拐的模样,艰难的保持着第一的位置。 江眠月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周围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好在她勉力稳住了,继续缓缓往前。 祁云峥什么也没说,静静站着注视着她,宛如一尊磐石。 只剩最后一圈。 李海跑得眼睛都红了,他如扯风箱似的艰难喘气,贯常施力的右腿此时钻心地疼,他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惊呼。 江眠月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摔倒了。 他心中一震,扭头一看,只见那平日里看起来无力有又娇小的身影,此时倒在地上,她双手撑着地,一旁的人上前想要将她扶出场外。 “别、碰我。”江眠月眼眶微红,声音非常小,没有几个人听见,一群人蜂拥了上去。 “别扶她!”兰钰哭着冲上去,“别扶她!她说了别扶她!” 兰钰的声音尖锐,仿佛被撞响的金铃,所有人皆是一愣——难道,难道她还要继续? 李海的心仿佛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这姑娘,怎么……跟那牛皮绳似的坚韧,刀也割不断似的。 看台上,随着所有人的惊呼声响起,司业大人猛地一怔,上前一步,“江眠月她摔倒了!” “还能站起来吗?眼看着就要到了啊,不会就这样下场了吧,太可惜了,她明明努力了这么久!”司业大人几乎要捶胸顿足了,猛地拍大腿,“快站起来!” “祁大人,你觉得她……”司业大人看向身边人,却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空荡荡一片。 “祁大人?去哪了祁大人?” “最后半圈了眠眠!”尹楚楚喊道,眼前的江眠月眸光已经有些涣散,汗水将她的衣裳已经尽数打湿,整个人如同狼狈的落汤鸡。 看到她如此模样,兰钰嚎啕大哭,尹楚楚也红了眼眶,她捂住兰钰的嘴,张口道,“江眠月,坚持住!” 坚持住。 裴晏卿站在一旁,看着她,想要伸手,却不敢伸手。 没有其他能做的,他便用力将一旁想要冲上来看热闹的监生拦在了距离她几尺远的地方。 江眠月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人是什么模样,大脑已经花白一片,头脑一片眩晕。 三十圈是她身体无法企及的距离,意识渐渐远去,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崔应观在上辈子与她说话的声音。 “江姑娘,你上次让我帮你查的事情,我已经查到了。” “你真的要听吗?此事,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江姑娘,很遗憾,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厮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很久了,据说两年前就……” 江眠月咬破了舌头,一股甜腥之气蔓延至她的口中,她的大脑陡然清醒了些,趁着这股劲儿,她缓缓撑着身子站起身,快速往前跑起来。 “眠眠!”尹楚楚惊呼一声,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的看着她不止从哪儿爆发出来的力量,竟然真的继续往前跑。 前面马上就要到终点的李海也惊呆了,他原本正想磨磨蹭蹭的蹭到终点,却没想到这江眠月是个疯子,最后居然开始加速了! “疯了吧,她是疯了吧,她这么跑是不想要命了吧!”李海一面往前挪一面骂骂咧咧,可是他再怎么骂也无济于事,超过他的时候,李海看到江眠月嘴边溢出的血。 “你疯了吧!”李海也觉得要吐血了,自己这是惹了个什么人啊! 至于吗?跟他道个歉有这么难吗? 江眠月充耳不闻,继续往前,直到越过终点,方监丞点燃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炮,只听“砰”的一声,方监丞激动的大喊,“江眠月,第一!” “江眠月!江眠月!江眠月!” 所有人都在为江眠月欢呼,江眠月的耳朵里却只听到了那声,”江眠月,第一!” 终于……终于赢了。 爹娘,我赢了。 江眠月头朝下倒了下去。 尹楚楚和兰钰飞快跑来,脸上的喜色还未停留多久,便看到她倒下的模样。 “ 眠眠!” 兰钰尖叫起来,可距离太远,两人已经来不及赶到她身边去。 下一瞬,一袭月白衣裳快步冲上前去,修长的手直接将她捞进了怀里。 “祭酒大人!” 祁云峥抱着她站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拔腿便快步往医舍处走去。 兰钰从未见过祁云峥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墨般的眼眸中,沉淀着海一般深重的疼惜。 作者有话说: 二更十二点。 第六十五章 祁云峥迈步极快, 后头的人根本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对司业大人嘱咐下一步的安排,他离开之后, 便只留下刚刚赶到的司业大人, 被一群监生团团围住, 七嘴八舌叽里呱啦的说方才发生的事情。 司业大人一个脑袋三个大,努力和方监丞一起维持着这儿的秩序。 “司业大人, 李海的脚也伤着了, 要不要送去医舍看看。” “司业大人,眠眠是第一名吧, 她没事吧, 祭酒大人将她送去医舍了吗?我们现在可以去看她吗?”这是尹楚楚的声音。 “司业大人, 我们现在做什么?大家可以回去了吗?” “我好累,想回举业斋休息了, 虽然只跑了十圈,但是我的命都快没了。” “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脑子都快炸了, “肃静,肃静!一个个来!” 无人的道路上, 凉风吹起,江眠月的发带散了, 一头长发垂坠, 姣好的面上一片苍白,已然晕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她嘴角流出的血沾在祁云峥胸口的月白色衣衫之上, 如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祁云峥额头上隐隐有青筋显现, 情绪在隐忍爆发的边缘, 几乎从要冲破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眠眠,醒醒。”他声音微有些变调。 眠眠,醒醒。 恍然间,他仿佛回到了一直缠绕他的那个噩梦之中。 那时的她满身是血,鲜血沾染了他的胸前,衣角,袖口……已断了气。 她就像是一片薄薄的树叶,在秋风中逐渐凋零。 他抱着她,逐渐感觉到她的冰凉僵硬,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情绪,名为无措。 祁云峥脚步飞快,手中紧紧地搂着她细软的身子,几乎要将她揉进、嵌进怀里去。 乌云骤然间集聚,风越来越大,刘大夫见天色不好,急急忙忙去院中收拾自己那些晒出去的草药。 快要收完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门被“砰”的一声踹开,她吓得一颤,抬头一看,却见祭酒大人如风一般快步走来,凉风席卷他的衣袖,他气势逼人仿佛一尊煞神,“刘大夫,快!” 刘大夫立刻跟了上来,“怎么了,听闻监生们今日长跑,江监生可是受伤了?” “跑了三十里,咬伤了舌,晕了过去。”祁云峥进入厢房,将她轻轻放在厢房中的病床上,“勉力而为,耗损了身体。” “怎会如此!”刘大夫赶紧上前来替她诊脉,眼眸凝重,“这孩子,着实是太勉强自己了,三十里,这是一般人轻易能跑的吗?” 刘大夫诊脉半晌,眉头稍稍舒展。 “如何?”祁云峥问。 “待我替她施针。”刘大夫迅速拿出针袋,铺满了桌面,“她跑得太过,经脉不畅,血脉不和,头上的血一时间供应不上,才会晕过去。” “施针便能好?”祁云峥问。 “是。”刘大夫缓了口气,“还好她事先应该练习过很长一段时间,好歹没有伤得太重,若是平日里没有长跑过,忽然为之,恐怕此时已经神仙难救。” 祁云峥缓缓阖上眼眸,遮住了眼中深藏的慌乱。 刘大夫在她脑袋上扎了几针,随后撸起她的袖子,在她的手腕上施针。 祁云峥静静站在一旁,沉默看着她苍白的脸。 “为何还没醒?”祁云峥问。 “还需要一些时间。”刘大夫缓缓道,“她的身子需要缓一缓。” 施针后,江眠月的面色显然好了一些,缓缓有了些血色,刘大夫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再给她行针一次,才给她拔了针。 “无碍了,一会儿便会醒。”刘大夫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没有其他人来吗?江眠月醒来恐怕还要一会儿,得有人在此照顾她,她既咬破了舌,口中有血,醒来之后恐怕会呛着。” “我在此,无碍。”祁云峥道。 “那便好,祭酒大人,我去替她熬些药来。”刘大夫说完便急匆匆快步离开。 她走后,房间里归于一片诡异的寂静。 江眠月依旧未醒,祁云峥缓缓来到她的床前,在她床边坐下。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缓缓抚摸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依旧柔软,如绸缎,如瀑布,缠着他的指间,绕着他的皮肤,莫名的带着几分温暖。 以往,他时常从背后拥着她,将她捉住,搂紧,沉沉的埋在她的发间,汲取她身上淡淡的体温,感觉到她的每一次呼吸急促与紧张不安。 仿佛只有她因自己而收缩、颤抖、战栗的时候,祁云峥才能感觉到一分安心与存在感。 朝廷的杀戮、争端、计谋、争夺,是他擅长的。 可他喜欢的,却终究是他所不擅长的……与她待在一起的时候。 他的眠眠。 指间碰到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温软,她的面颊如婴儿似的,让人不忍心触碰。 可祁云峥手指微微一滞,没有再挪开。 屋内安静一片。 祁云峥的手指缓缓顺着她的脸颊划过,顺着她的眼,落在她的嘴角边。 她的嘴角边有淡淡的血迹,那是刚才她咬了舌头流出来的血迹。 他伸出拇指,轻轻将那痕迹拭去。 再看她略显苍白的唇上,也有痕迹。 祁云峥的食指腹轻轻触及她的唇。 “眠眠。”他声音极轻,带着几分怜惜和温柔,“抱歉。” 他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缓缓俯下身—— 双唇相触,触及一片温软,过去的记忆仿佛在这一瞬间归拢,他呼吸略显急促,长时间以来的压抑仿佛紧缚在牢笼中的野兽,几乎要冲破牢笼而出。 血腥味浅浅落在他的舌尖,他小心翼翼的,温柔的,极为耐心的攫取她的气息。 上辈子的吻总是来的那么容易。 她乖巧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承受着他的力道,被他吻到无法呼吸。 而此时,祁云峥俯着身,眼眸微红,手指微颤,拂过她的面,落下沉而克制的吻。 门外,一人脚步猛地一滞,看到眼前的场景,他慌乱的往后退,捂着嘴,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有惊呼出声。 司业大人庆幸自己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而来。 年过花甲的老头,此时站在门外,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江眠月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看似普通的一日,外头在下雨,滴滴答答的十分恼人。 白日里祁云峥极少会来,江眠月便时常拿出书来看。 她没有多少书,手上的书都是第一次带进来悄悄藏好的,祁云峥不喜欢她看书,每次看到都让她收起来。 下雨恼人,她便懒洋洋的靠在软塌上,随意翻那《广韵》解闷。 岂料,雕花木门忽然被人打开,江眠月呼吸一窒,猛然将书藏到了背后,却见祁云峥头发被雨打湿,身上的衣裳也尽数湿透了,他看起来宛如一块坚冰,径直便来到她的面前。 “大人怎么忽然回来了?”江眠月惶然站起身,“您身上都淋湿了,我去给您拿帕子擦擦……” 她正要转身,却被他捉住手腕拽回了他的跟前。 他的力道不算轻,扯得她手腕生疼。 “你和崔应观还在联系?” 江眠月浑身一僵,“大人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祁云峥眼眸中泛出冷意,“你是如何与他联系的?他来,你去?嗯?” “没有……”江眠月吓得后退,“他、他只是好心……” 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找来的,只是和丹朱随意逛了逛后院,却在一处已经生锈的后门处找到了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张。 大略写了他是崔应观,偶然得知她在此处,问她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助。 这时她距离她认识崔应观已经两年多了,她被关在这内院,也已经两年。 她也不敢抱太大的希冀,壮着胆子与他回信放在门外,却没想到过了几日真的有回信,他的意思是一定会救她出去。 她哪里敢出去,她出去以后,她的家人怎么办? 她早已答应过祁云峥,在家人彻底平安之前,她都会呆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只是那信来不及回,便下雨了,怕雨淋湿了看不清字,她便一直没有回。 祁云峥从袖中拿出那封崔应观的信,放在她的面前。 江眠月看到这个,不禁头皮发麻,“大人,他只是好心,没有别的意思,我会告诉他不需要他帮我,我是自愿在此的……您,您位高权重 ,他只是一个司业。” 祁云峥听到她的话,并未应声,而是抓起她刚刚藏在角落里的那本书。 “我的书!”江眠月伸手要抢,祁云峥见她如此,手陡然上升,然后当着她的面,将那扉页撕了。 那扉页上写着崔应观的名字。 “祁大人!”江眠月的心仿佛都被撕碎了,眼眸瞬间一红,“你怎么能这样……” “我会给你买新的。”祁云峥语气冷淡。 “我不要新的。”江眠月声音颤抖,泪珠滚落,“我要原来那本。” “旧书,旧人,都忘了吧。”祁云峥捉住她,将她捉进自己的怀里,伸出手指,替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待局势平定些,我便娶你回府。”他声音难得温和。 江眠月惊恐地抬头。 “不,不……” 祁云峥眼眸一凝。 “我不嫁你!” 江眠月猝然退后,却被他再次捉回了怀里。 “那你要嫁谁?崔应观?”祁云峥头一次这般失控,他声音有些尖锐,“还是什么其他人?” 江眠月落泪看着他,“我要嫁给别人,你会放我吗?” 祁云峥沉沉的看着她,眼眸中仿佛有一簇火。 “要嫁给别人。”他伸手拔下她头上的银簪,塞进她的手里,“除非我死。” 他用她手中的簪子对准自己脖颈的经脉,森冷的看着她,“我给你机会。” 江眠月泣不成声,被他逼的手指颤抖,发簪“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我不嫁给别人。” 祁云峥眉宇间的冰寒缓和。 “也不嫁你。” 祁云峥愠怒不堪,伸手猛地将她抱起来。 江眠月勉力推他,却迎来他更大的怒意。 她被折腾的几乎晕了过去,身体仿佛要裂开一般,四肢沉重,就像骨头马上要支撑不住碎成无数瓣。 医舍内的病床之上,江眠月猛然喘息起来,口中的血腥顿时涌进她的喉中,她窒息地猛然咳了起来,随即便感觉到一直修长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并为她顺气。 江眠月许久才缓过来,喘着气,刚想说声谢谢,抬起头一看,引入眼帘的却是梦中那张脸。 “大人!”江眠月猛地躲开他的眼神,有些惊惧之意。 江眠月下意识的反应落在了祁云峥的眼中,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鲨了我给你们助兴吧! 第六十六章 看到她抗拒的眼神, 祁云峥微微一怔,缓缓松开了触碰她的手。 江眠月浑身都钝痛不已,手脚仿佛被碾碎了似的沉重而酸疼,口中的舌尖也是火辣辣的, 仿佛塞了无数枚辣椒在口中, 令她倒吸一口冷气。 她缓缓清醒过来, 缓和了半晌终于气顺,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 刚刚长跑中的后半段, 她意识模糊差点坚持不住, 才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 当时不觉得疼,满心都是要跑完全程的意志, 可此时清醒过来以后, 那疼痛愈发凶恶起来, 联合着身子的所有关节与经脉,对她发出抗议和叫嚣。 她浅浅环顾四周, 显然,这里是国子监的医舍之中, 并不是上辈子那沉闷的后院里,面前的祁云峥, 也并不是上辈子那冷心强势的首辅,而是眼中怀着对监生满心担忧的祭酒大人祁云峥。 她缓缓舒了口气。 “你醒了。”祁云峥缓缓站起身, 平静面容之下带着几分关切, “还好吗?” 江眠月低头咳了几声,舌尖疼得厉害,头也有些眩晕, 一时没撑住, 又倒回了床上。 她带着几分歉意, 无奈道,“抱歉……祭酒大人……” “无妨,你身子不适,无需行礼。”祁云峥听着她虚弱的声音,缓声道,“好好歇着,刘大夫去给你熬药,一会儿便来。”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疲惫地喘了口气,胸口和喉咙间仍旧有种被灼烧过后的疼痛感。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休息吧,我在外头守着,有任何事,叫我便是。” 江眠月刚想说不必他亲自守着,祁云峥却已经迈步离开了厢房,关上了门。 她缓了口气,沉默的看着屋顶的横梁。 她是赢了吧?失去意识之前,她记得自己确实是得了第一,这才放心的松下那口气晕过去。 最后一个瞬间,她似乎记得自己没有接触到那僵硬的泥土地,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是谁……不言而喻。 江眠月缓缓转过脸往外看,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有些潮湿之意。 外头的雨声中,祁云峥似乎在与谁说话,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不过,那二人站在屋檐下,能看出一高一矮,矮的似乎是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也来了。 她既跑了第一,定是有奖赏的,皇上金口玉言,定是做不得伪。 江眠月闭上眼睛——不管是不是那免死金牌,她都已经尽力了,尽力了,便无悔。 外头乌云密布,阴雨绵绵。 本是阳光灿烂的晴好天气,莫名就变了天,空气中漂浮着凉意,温度骤降,祁云峥背着手沉默站在屋檐下,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内心莫名有些烦躁。 一旁,司业大人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面色,咽了口唾沫。 “皇上给的东西送来了?”祁云峥问。 “是,刚送来。”司业大人道,“一共三枚,正好给前三名监生,只是第一枚要特殊一些。” “嗯。”祁云峥缓缓点头,阖眼沉声道,“过几日大课,当场颁给前三名监生。” “是,祭酒大人。”司业大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祁云峥胸前的血迹上,看这血迹,应该是江眠月的,当时祁云峥抱起江眠月,虽然他赶到时只瞄了一眼,却也能看出祁云峥当时难得的情感外露。 说起情感外露,司业大人便又想起方才自己看到的那副画面……于是,他的眼神便不受控制的落在了祁云峥那双唇上。 祁云峥生得极好,在司业大人看来,唇红齿白不过如此,颜色倒是其次,关键唇形也好看,薄一分则少,厚一分则多,微妙的弧度和曲线,看起来应是有些软的…… 司业大人脑子里浮现起刚刚的画面,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眼神怎么也无法从祁云峥的唇上挪开。 很快,那唇瓣边缓缓开合,伴随着他凉飕飕的声音,“司业大人,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司业大人缓缓道,“不过……老臣近日觉得,还是早些离开国子监的好,祭酒大人,您早些让那崔司业回来吧,去那建阳县的事情,其他人也是可以的,崔大人亲自去,着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祁云峥沉默不语。 雨滴砸在地面上,集聚成一处处的小水洼。 司业大人见他不说话,凝了凝神,再次开口,“皇上之前也说了,明年的监本刻印要早些筹备,那崔大人长于监本校勘和刻印的监管,看他此次给您的《广韵》,老臣猜测,一定是表达了想速速来国子监干活的心思,您酌情考虑,要不先将他调回来吧。” 祁云峥淡淡看了他一眼。 司业大人顿觉头皮一紧。 “不急。”祁云峥道,“让他多历练历练,您近日身子看起来好多了,不如在国子监多待一段时间。” “……” 江眠月这一躺,反而起不了身了。 这次长跑赛,不止是比平日里多出了那么长的距离,超出了她的体力预估,最关键的是,她跑得比平日里练习要快得多。 她还是低估了李海原本的身体有多么强壮,原本以为他会开始跑不久就会开始膝盖疼,很快便要坚持不下去,却没想到他居然坚持到了最后,差那么一点便超不过他了。 如今想来,还是有些后怕。 不过好在赢了,江眠月的心中没有一刻有这般的轻松和满足,虽然身子疼得几乎动不了,可她却依旧有些乐在其中。 外头的雨停之后,刘大夫送了药来,江眠月喝下之后,便听到外头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 “看来是关心你的人来了。”刘大夫接过她喝药的碗,笑道,“想见她们吗?” “嗯。”江眠月嘴角缓缓浮起一丝笑,连带着方才喝药的苦味和舌尖的刺痛都减缓了不少。 刘大夫出去开了厢房门,便看见一堆人涌进来,兰钰和尹楚楚冲在最前,后头走进裴晏卿,他身后跟着吴为和刘钦章,随后是李随和一瘸一拐的李海。 李海还没看到江眠月,便被跟来的王大夫拽住了胳膊,“不是要治腿吗?我专程为了你赶过来了,你怎么跑了?” 李海面色一变,魁梧的少年顿生惊恐。 “快过来,我给你扎针。”王大夫力气不小,直接扯着他往外走,“你一个病号,跟在后头凑什么热闹。” “我没事,王大夫,我真的没事……” 李海被拽走,其他人没工夫管他,都来到江眠月的床边。 江眠月长发披肩,面容柔和,淡淡地看着他们笑。 裴晏卿目光一滞,眼前的江眠月陌生又熟悉,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起来虚弱无力,靠在床头的软垫上,仿佛一抹清丽的羽毛,轻飘飘的,柔弱易碎。 平日里她穿着襕衫不显,如今头发披散在肩头,柔和的眼神和灼目的面容都令他心猛地跳起来,忽然便能理解那《梁祝》之中,梁山伯见到祝英台女装时的感受。 再想起她长跑时那拼命的模样,与如今这样貌产生了极大的割裂感,却不由得令人更想接近她,一探究竟。 也让人想将她搂进怀中呵护,不想让她受到这世间的半点风雨。 裴晏卿看得愣了,还未等他有所反应,一旁的刘钦章便冲了上去,面色微微泛红,眼眸却一瞬不瞬的看着江眠月此时的模样,几乎像是看着大块肉的犬类。 “江眠月,你还好吗?我很担心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热乎乎的地瓜,像是刚烤好的,还有些烫手,“这个给你吃,补补身体。” 江眠月指了指嘴唇,缓缓摇了摇头。 “眠眠,你怎么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兰钰将江眠月最后那时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也清楚的看到了她口中流出来的血,着实心疼地不行,上前捉住她的手,“疼不疼?” 江眠月浅浅一笑,声音轻柔,“不疼,别担心。” “呜呜。”兰钰眼眶又红了,“你这姑娘,怎么一点都不顾及自己。” 裴晏卿之前便已经听闻此事,心中震撼,却不好多问,只缓缓开口道,“江监生……一定要好好养身子。” “多谢。”江眠月说。 “养身子便需要好好休息。”祁云峥不知何时走进了厢房中,缓缓开口道,“她口中有伤,别惹她说话。” 众人顿时噤声,祁云峥他面容平和,可一走进来,所有人便都紧张地绷紧了神经。 兰钰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看向祁云峥,却见他看向江眠月时面容温和,这且不谈,他今日穿的月白色的衣裳,衣裳胸口处,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那应是江眠月口中的血,是祁云峥在抱着她来到医舍的途中沾上的。 祭酒大人却没有任何要将那外衫换下的意思,没有半点介意。 兰钰心中一动,看了看眠眠,又看了看祁云峥,心中有一股奇妙的兴奋感。 这俩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气场,似乎与其他人不太一样似的。 兰钰正想着,隔壁的尹楚楚听出了祭酒大人话里有话,立刻拽着兰钰的胳膊行礼,“祭酒大人,学生这便告退,不影响眠眠……江眠月休息。” 兰钰一愣,也迅速反应过来,跟着尹楚楚一道行礼。 两位姑娘都这么说了,一旁的几位男监生便也不好意思再留,便也行礼告退。 一时间,床前的监生们便已经走得差不多,江眠月靠在床上,看着祁云峥从里关上了厢房门。 她呼吸一滞,莫名紧张起来。 祁云峥缓缓来到她床边,轻声问,“腿脚觉得如何?” ……不是说,不要惹她说话吗? 江眠月艰难开口道,“尚可。” “那便不需纾解了。”祁云峥垂眸,缓缓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江眠月想到他给她纾解手脚时的酸痛,心中略有几分抗拒,可一想到他纾解之后,自己便能尽快恢复,前去学堂上课,便又有些蠢蠢欲动。 “你好好睡一觉,休息好,才能早日去学堂,三日后便有大课,到时会给你们几人当堂赏赐。”祁云峥说完,便转身欲走。 “祭酒……大人。”江眠月忽然开口,艰难地叫住了他,咽了口泛着腥味的唾沫,“能否请您……帮帮我?” 祁云峥侧眸看着她。 只见她眼眸眨了眨,有些羞赧之意,却是硬着头皮,咬牙开口道,“方才发现,手脚乏力酸疼,极为难受……劳、劳烦您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QAQ 第六十七章 “无妨。”祁云峥听闻她这样说, 面容温和,坐回了她的床边。 江眠月感觉到床边微微一塌,随即一股淡淡的墨香味缠绕在她的鼻尖,她心中不由得微紧。 她心中不住警告自己, 梦中的事情早已是上辈子的过往, 与面前之人无关, 那些做不得数的早些忘了,万万不可胡思乱想。 “冒犯。”祁云峥看了她一眼, 开口道。 江眠月莫名不敢与他对上视线, 只小心翼翼摇摇头。 祁云峥便伸出手,轻轻捉住了她的手腕。 江眠月呼吸一窒, 紧张地看着他。 他指节的红痣莫名扎眼, 温热的指间触及她的手腕内侧细嫩的皮肤, 随即,他的另一只手隔着衣裳, 捏住了她的胳膊。 她的胳膊酸软无力,里头隐隐传来僵硬难忍的疼痛感, 江眠月几乎觉得,在祁云峥触碰到她胳膊的瞬间, 便有疼感传来。 祁云峥微微用力——江眠月疼得眉头一拧。 “如何?”祁云峥柔声问。 “怎……怎么比上回还疼得多?”江眠月有些退却之心,刚开始便这么疼, 后面还了得? “因你这次比上次更严重。”祁云峥一面说着一面用指尖掐揉她的胳膊酸痛处, “你可知,此次你差点没命。” 江眠月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严厉,她有些惭愧, “给祭酒大人添麻烦了。” “无妨。”祁云峥一面说, 一面缓缓用力, 江眠月倒吸一口冷气。 “无论你想要如何,性命都该被你放在第一位,明白吗?”祁云峥道。 “明白。”江眠月乖乖挨训,轻轻点头,手臂却猛地一颤,祁云峥的手忽然捏住了她的手掌心。 他手指微微灼热,触及到她的掌心,她只觉得手心一阵麻痒,随即,江眠月顿觉面上火热,一时间有些怔愣的看着他,下意识的想要缩回手,却咬牙忍住了。 此动作虽有些暧昧,但是此时的祭酒大人……应当不会是那个意思。 江眠月努力舒缓自己的气息,让自己放松下来,下一刻,她立即感觉到他的手指果然十分规正的触及她手掌的某处穴位,随即,她便觉得整条胳膊都麻了一瞬。 祁云峥飞快放开了手,眼眸深深的看着她,心念微动。 这次她竟未躲开。 “好些了?”他眼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嗯。”江眠月略带惊奇的点了点头。 整个手臂虽然仍旧无力且沉重,但是方才那些隐隐的紧绷与疼痛感居然大大减缓。 他这是什么本事?着实是太有用了。 若是开一家医馆,恐怕来来看病的会是络绎不绝吧。 江眠月悄悄看了祁云峥一眼,见他面色温和,似乎心情不错,忽然便想象起他坐在堂前为别人看诊时的模样——他的气质,若是当个大夫,似乎也不错。 “看什么?”祁云峥缓缓来到她另一边,声音如淙淙清泉,悦耳好听,“真把我当大夫了?” 江眠月被他说中脑中所想,耳根唰一下变得通红。 “你若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不过这有一个坏处,便是为别人纾解时作用最好,于自己反而作用有限。”祁云峥一面熟练地捉住她无力的手腕,一面道,“当时待我学会,师父才与我说明,教我这个,是为了给他纾解方便。” 江眠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心中略过思绪万千。 师父?祁云峥还曾有过师父?习武的吗?还是什么其他的。 而且,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江眠月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过去。 其实,不仅是过去,关于他的父母,他的家人,他的一切,实际上她都不慎了解。 上辈子,丹朱甚至也不清楚祁云峥原本的那处大宅里究竟有些什么人,她从不敢问,更不敢打探,只乖巧在他安排的地方待着,不敢多言。 如今,她不动声色,听着他主动提及这些,心中却满是好奇,却不敢开口问太多。 见她并不开口,祁云峥也并未接着说下去,反而沉默了下来,静静地在她穴位上揉按。 江眠月一面忍着疼,一面觉得厢房中静的可怕,话题似乎断在了她这儿,不接祭酒大人的话茬,似乎有些不太懂礼。 她缓了缓神,忍着疼试探着问,“祭酒大人,还有师父吗?” “嗯。”祁云峥缓缓道,“已过世了,是个不错的人。” “抱歉。”江眠月赶紧说。 “无妨。”祁云峥道。 话题进行到这儿,基本便走上了死路。 江眠月有些不太自在,开口道,“我便不学了,如今没有我需要纾解的人。” 祁云峥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顿时反应过来,“当然,若是祭酒大人您需要……” “不必。”祁云峥猛然打断她的话,“日后你也用不着我纾解,长跑已结束。” “是。”江眠月彻底不敢再开口。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细嫩的手指一眼,心中微动,缓缓缩回了手。 替他纾解? 恐怕是不能够。 两只胳膊折腾完,整个都轻松了不少,祁云峥看向她的双腿,沉声道,“双腿,会很疼。” 江眠月心中一哆嗦,想起了上一次在骑射场。 上次最疼的便是腿,如今她身上的情况比上次更加严重,恐怕那疼痛会变本加厉。 这可如何是好。 “若是怕疼,便罢了。”祁云峥也有收手的意思,她的腿一看便已经是僵硬紧绷的状态,如今他但凡轻轻一碰她的穴位,她恐怕就会疼得哭出来。 “我不怕的。”江眠月咬牙道,“请祭酒大人继续。” 双臂都已经忍了,关键的下半肢却望而却步,这不符合她的作风。 祁云峥浅浅看了她一眼,睫毛微动,“忍不住哭出来便是。”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江眠月还是惨叫了一声,眼眶几乎瞬间就红了。 她料到会比上次疼,却没想到同样的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居然能比上次疼得多! “淤堵的厉害。”祁云峥道,“若是不纾解,早少疼半个月余。” 半个月…… 江眠月眼眶含着热泪—— 半个月可不行,皇上的寿宁节便在下个月,在那之前正是排演紧张的时候,她若是状态不佳,影响的是他们其他的所有监生,再说,若是耽误了寿宁节的献礼,那便麻烦大了。 “我、我忍得住,祭酒大人,您继续。”江眠月彻底放弃了挣扎,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忍也得忍。 医舍外头,把事情安排完正准备来看看江眠月的司业大人,刚准备推门而入,便听到江眠月的厢房中发出了压抑的声音,仿佛是惨叫,又像是痛呼,有些发闷,又有些难以言喻。 司业大人心中陡然一惊,立刻四下看了看周围,还好,没有其他人经过。 那刘大夫看不下去王大夫的“酷刑”,去给李海诊治膝盖了,如今四下无人,只有江眠月所在的厢房中时不时的发出古怪的声音。 他心中震惊,又觉得有些不可置信……那江眠月才刚跑完三十里,那祁云峥也不至于禽兽到了如此地步! 可想到方才自己看到的那场景,司业大人又心惊胆战,觉得也不无这种可能。 他见四下无人,便小心翼翼的上前去,将耳朵凑到门边,听里头的声响。 “还能忍吗?”屋内,祁云峥蹙眉看着她。 “嗯。”江眠月带着鼻音点了点头,抹了抹面上的泪珠,“您继续,辛苦您了。” “无妨。” “……”司业大人恰好听到此处,面容微微扭曲。 可下一秒,厢房内却没了其他声音。 怎么了这是? 司业大人将耳朵凑得更近,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厢房门上。 下一刻,门猛地打开,司业大人身形不稳,差点摔了进去,却被祁云峥稳稳扶住。 “司业大人来了,怎么也不进来。”祁云峥淡笑看着他。 司业大人头皮一麻,哈哈讪笑道,“这不,有些不巧嘛。” “怎么不巧?”祁云峥微微挑眉,等着他的下一句。 “啊,这个……”司业大人目光飘向江眠月,见她正完好靠在软垫上,虽然鼻尖眼眶都有些红,但是她衣冠整齐,看起来端正的很,再看祁云峥,更是翩然正派,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令人诟病之处。 “这个这个……路过,来看看江监生。”司业大人硬着头皮问道,“祭酒大人,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司业大人以为呢?”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向司业大人,与他四目相对,他淡淡一笑,笑得司业大人毛骨悚然。 “我、我我……”司业大人半晌不知该如何说。 “司业大人,是学生劳烦祭酒大人帮学生纾解的。”江眠月见次状况,急忙道。 “纾解?”司业大人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子。 “纾解身子酸疼。”祁云峥声音微凉,“司业大人以为呢?” “哈哈,原来是这样。”司业大人打着哈哈,笑得十分尴尬,“没想到啊没想到,祭酒大人,您还有这样的本事。” “司业大人要试试吗?”祁云峥笑着问。 司业大人骑虎难下,点头道,“好啊,那便劳烦……啊啊啊!” 祁云峥眼眸带笑,不等他说完,便伸手在司业大人的大臂上轻轻一摁。 一直便只听司业大人惨叫,“祁云峥你轻点轻点轻点!” 祁云峥的手根本难以挣脱,司业大人甩都甩不开,疼得脸涨成了猪肝色,心中骂人不止。 总算等他松了手,司业大人喘了口气,“可疼死我老头子了!” 江眠月差点被眼前的场景逗笑,又有些心疼司业大人,看他那架势,这身子僵硬淤堵,恐怕比自己还要严重些。 “司业大人感觉如何?”祁云峥问道。 “我能感觉如何,我……”司业大人抬了抬胳膊,微微一愣,“诶?” 祁云峥便不再搭理他,来到江眠月床脚,手指缓缓刺入她腿脚的穴位之中。 这回惨叫的轮到江眠月。 司业大人见此,总算是放下心,这祁云峥,倒不算是那么离谱,居然真的管用。 不过祁云峥这手艺确实不错啊……司业大人心想,平日里也没见他亮出来过,如今对这江眠月倒是上心的很…… 司业大人一面想着,一面抬了抬自己的胳膊,顿时有些不得劲。 这一边胳膊舒坦了,可另一边还没摁呢? 正在这时,司业大人耳边又传来了江眠月的呜咽声和惨叫声,他心中一惊,顿时打消了让祁云峥摁另一只胳膊的念头。 罢了,这份上心,谁爱受谁受着吧。 虽说有祁云峥替江眠月纾解,可她还是好好养了几日,因为祸不单行,刚好撞上了日子,江眠月的月事刚好赶上她身子最弱的这一日,汹涌而来。 她在舍中足足躺满了两日,第三日,才勉强撑着身子去彝伦堂。 这次大课,非同一般。 此次大课,聚集了整个国子监所有的监生,就连养伤的陆迁、段益,以及腿伤的顾惜之,都必须到场。 这几人一瘸一拐抵达,便见诺达一个彝伦堂,人满为患。 不管是方监丞,还是司业大人,都是一身官袍正襟危坐,十分严肃,正中的祭酒大人更是一袭红衣官服,明明是差不多的式样,可祁云峥这一身,便如青松般伫立,气势不凡,令人不敢直视。 如此多的监生齐聚一堂,便是因为今日有皇上御赐之物要赏给赢得长跑的前三名监生,会由宫中的大太监前来宣旨,才能将那物件儿赐给三人。 江眠月在人群中,深吸一口气,心中紧张不已。 耗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成与不成,在此一举了。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 还有一边胳膊……啊,难受。 第六十八章 台上, 宫里的那位大太监还未到,下边隐隐有说话声传来,都在猜测那皇上的赏赐是什么稀有之物,长跑的前三名究竟能得到什么奖赏。 有人猜测赏宅子, 有人猜测赏赐家族加官进爵, 有人猜测赏赐车马……而今日值守的四位斋长维持着秩序, 面容严肃。 江眠月站在监生们中间,与兰钰站在一块儿。 兰钰看了一眼一旁值守的尹楚楚还有裴晏卿他们, 凑到江眠月身旁问, “眠眠,不是说你今日要值守吗?” “祭酒大人帮我调换了。”江眠月小声说。 “噢……”兰钰语调忽上忽下, 带着几分打趣, “祭酒大人真是考虑周全。” 江眠月眯眼看着她, “你怎么怪腔怪调的。” “怪腔怪调?我没有,怎么会呢眠眠。”兰钰腆着脸笑了笑, 音调还是带着几分莫名的调侃,“眠眠, 祭酒大人是怕你累着。” “……”江眠月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声凑到她的耳边。 兰钰一脸期待的等着她害羞的说辞。 却等到江眠月覆在她耳边, 轻轻张口,“快要月度考试了, 小心这次拿不到前三, 祭酒大人找你谈心。” 兰钰顿时变了脸色,小声嘟囔道,“说话都跟祭酒大人一个味儿……” 江眠月侧眸看了她一眼, 兰钰猛地闭上嘴, 认真看向台上。 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 江眠月注意到祁云峥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陌生的男子,若说是男子,举手投足间又有几分阴柔之气,他手一挥,身后便有一群宫人服侍的小喽啰端着三个锦盒走了上去,除此之外,后头还有几枚锦盒,不知所装何物。 那太监“咳咳”干咳两声,从身旁的人手中双手捧起一道圣旨。 随后,嗓音尖细响起。 “国子监祭酒祁云峥、国子监诸位接旨!” 祁云峥顿行大礼,周围司业大人与方监呈、诸位博士助教以及台下所有监生们,如潮水一般跪下,偌大一个彝伦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兹闻国子监赛事已毕,监生多有佳绩,三十里万苦千辛,有始有终者,皆有奖赏。 长跑之艰,既为磨诸位之身,也为磨尔等心性。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1),历久而弥坚也。兹有江眠月者,女子之身,君子之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赐之御撰金笔一枚……”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剩下的内容便再也进不了她的耳朵。 御撰金笔…… 她呼吸颤抖,拼命忍住情绪。 不是免死金牌,不是。 是啊,免死金牌这种东西,哪里有那么容易得到?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却又觉得这个结果简直是理所当然。 即便这辈子的很多事都与上辈子不同,可有些事情却似乎并没有改变。 江眠月脑子里嗡嗡乱想,思绪万千。 兰钰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见她脸色难看,似乎遭受了巨大打击,不由得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回过神来,艰难地朝兰钰勾了勾唇。 那笑容着实勉强极了。 兰钰有些疑惑……得了御撰金笔,眠眠难道不开心吗?那可是多少监生想要的东西,连顾惜之都没有得到过。 太监的尖细声依旧在继续,“……教学有法,教无定法,国子监祭酒祁云峥贵在得法,赠尔玄牡二驷(2)。钦此。” “臣,祁云峥,接旨。” 那大太监赶忙上前将圣旨递给祁云峥,面上带着讨好的笑意,“祁大人,恭喜啊。” “多谢公公。”祁云峥收起圣旨,淡笑道,“请公公观礼。” “诸位监生请起。”祁云峥声音颇为清亮,“江眠月、李海、王期。” “学生在。” “领赏。” “是。” 江眠月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所有人艳羡目光的注视之下,她缓缓上前。 祁云峥将其中一锦盒拿起。 “御撰金笔,有此物,今日起,江监生,你可直接上疏皇上奏报大小事宜,无需经手于人。”祁云峥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那锦盒,盒子里一枚金笔光辉夺目,金子铸成的笔花纹细腻,连笔尖纹路都仿佛软豪,细致的惊人。 “谢皇上隆恩。”江眠月垂眸,手指颤抖地接过那锦盒,站在一旁候着。 她表情麻木,整个人有些呆滞,在下边的监生们看来,就像是开心地傻了似的。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继续叫来李海。 李海激动地上前,满脸都是期待。 “御辇马鞭,有此物,可任用举国上下所有骑射场,可直接与当朝将士切磋武艺功夫,无需经过奏报。”祁云峥将那锦盒打开,里头有金子制成的马鞭一副,不过只有那握柄处是金子铸成,剩余的部分仍旧是上好的皮革,看起来也是精巧之物。 “谢皇上隆、隆恩……”李海几乎乐得张不开嘴,只不过他猛然想起什么,看了一旁的江眠月一眼,转身大声问祁云峥,“禀报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事,要在此说明,请祭酒大人允许学生开口。” 祁云峥垂眸,一时沉默。 一旁的司业大人闻言,顿时想起之前李海在众人面前与江眠月立下的赌约。 这孩子是要履行赌约了?看他那表情,似乎还挺激动的? 司业大人看向祁云峥,有些紧张,这些监生们私下里的赌约,如今这样的场合,他会应允吗? 半晌,祁云峥仿佛经过权衡,终于缓缓开口,“你说吧。” “多谢祭酒大人。”李海将那锦盒放下,然后朝着江眠月,直接“噗通”跪了下来,“江监生,我李海在此谢罪!” 江眠月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居然来真的,赶紧道,“李监生!快起来!” “江监生!”李海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我李海这辈子没有钦佩过哪个书生,唯有你,着实女中豪杰!今日起,你江眠月说什么,我便应什么,日后定不再惹是生非,好好念书!” 江眠月原本心情郁结,看到李海这样,顿时懵了,有些无措道,“好好好,你,你快起来吧。” 台下的监生们见此状况,再也忍不住,都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在笑,有的觉得惊异,而认识李海的,都觉得这简直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 谁都知道李海的性子,让他对谁服软,比登天还难,如今居然在国子监所有人以及宫中的大太监面前如此,说明决心已定,且是真的对江眠月敬佩不已。 尹楚楚在一旁笑了笑,“眠眠可真厉害。” “江眠月的小字是眠眠?”一旁的裴晏卿忽然开口。 “是。”尹楚楚没有多想,开口笑道,“眠眠,如绵绵,听起来软糯,吃起来却磕牙,心里头坚韧的很呢。” 裴晏卿淡淡笑了笑,看向江眠月,目光灼灼。 “眠眠……”他口中默念她的名字,可目光注意到她的面容,却发觉她看起来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开心雀跃,她眼神无光,还不如她当时看到算表时那般喜悦。 怎么回事?获了圣上赏赐,她为何不悦? 裴晏卿微微蹙眉,陷入思绪之中。 李海这一出闹完,祁云峥继续转交第三人赏赐,第三人赏的是一本金纸簿,卒业后可直入朝堂,无需历练。 三样东西赏赐之后,祁云峥又说了一些对监生们的教诲,说完后,大课才散。 诸位监生纷纷散去,江眠月抱着锦盒离开,她脚步飞快?蒊,面容有些凝结的愁绪。 祁云峥正与那太监寒暄,正说着,眼眸的余光,却见着裴晏卿朝着江眠月的身影追了上去。 祁云峥手指虚握成拳,缓缓对那太监笑道,“公公,可要在国子监用了饭再走?” “好呀,祭酒大人真是客气。”公公笑道 ,“早就听闻会馔堂的饭菜在祭酒大人的掌管下提升了许多,还真想试试再回去。” 祁云峥浅浅一笑,笑容却有些冷,本是送客的话语,这公公倒是没什么眼力见。 正巧司业路过,祁云峥笑着看向司业大人,“巧了,司业大人正要去会馔堂。” \"啊?”司业大人一愣。 彝伦堂外,江眠月抱着锦盒,却不想回去,也没有胃口吃饭。 她打发了兰钰先回去,自己一个人漫无目的乱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槐林之中。 槐林此时空荡无人,她抱着锦盒,靠着光秃秃的大树发呆。 地上的枯叶软绵绵的,天空灰蒙蒙的。 空气微凉,她需要静一静,好好理一理思绪。 可她刚站稳,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江眠月冷不丁的一转身,却见裴晏卿面露担忧之色,静静地在不远处看着她。 “裴晏卿,你……怎么来了?”江眠月有些意外,她立刻整理好情绪,扯出一个像样的笑容,“有什么事吗?” “有些……”担心你。 裴晏卿张了张口,剩下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他干咳两声,转而开口道,“我是来恭喜你的。” “多谢。”江眠月浅浅笑了笑,“运气好罢了。” “是你努力得来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裴晏卿上前一步,皱眉道,“江监生,你平日里着实辛苦,若是累了……不妨歇一歇。” “谢谢你。”江眠月这句谢谢倒是真心的,她没想到裴晏卿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他平日里极为有礼,很少逾越,如今说出这话,恐怕是看出她情绪不佳。 “行千里非一时之功。”裴晏卿声音温和如风,“别着急。” “嗯。”江眠月点点头,朝他笑了笑。 见她笑容如平日里一般,裴晏卿这才稍稍放了心,“那我便先告辞了,你早些回去,外头……外头冷。” “嗯。”江眠月朝他笑着点点头。 他行礼之后,才缓缓离开,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江眠月却只报以微笑。 等他彻底看不见人影,听不见声音,江眠月这才敛去了面上的笑意,缓缓地滑坐在地,背靠大树,打开了锦盒。 金笔很美。 可并不是她想要的。 脑子里有人在说话,那声音温和,内容却残忍。 “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厮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江眠月抱紧了膝盖,将脑袋埋进了胳膊里。 她给自己制造了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和期望,如今那期望如梦一般破了,明知不该如此,可心中依旧有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恐惧感。 万一,万一以后圣上临雍讲学,也不再给那免死金牌,该如何是好? 万一自己得不到圣上的青睐,拿不到免死金牌,该如何是好? 情绪堆积了太久,巨大的压力终究将她压垮,江眠月呜咽着,终是放声哭了起来。 不远处,一人身着红色官服在风中站着,听着她的哭声,缓缓阖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心疼。 (1)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丽嘉《论衡·卷十四·状留篇》 (2)玄牡二驷:八匹用来拉车的高头大马。 来晚了!二更老时间! 第六十九章 江眠月许久没有这么放声哭过了。 上辈子流的泪太多, 却多为苦涩之泪,心酸之泪,哀痛之泪,那些泪水的滋味, 江眠月不想再尝。 正因为不想再尝, 今日她才会如此的失望。 哭过之后, 她心中压抑着的难过反而舒服许多。 江眠月缓缓抬起头,泪水盈满眼眶, 模模糊糊的, 她似乎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她心中一惊,猛地转头一看, 却见眼前模糊的一片红色。 江眠月飞快的用手背抹了抹泪水, 仰起了头。 祁云峥便见她眼眸湿红一片, 泪水晕染,面若红霞。 她看清是祁云峥之后, 惊愕失色,想撑着手站起身, 可刚刚恢复不久的身子经此久坐已有些僵麻,身子不受控制, 她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惯性之下, 她脑袋径直要撞上身后的槐树干。 祁云峥眉头微蹙, 快速俯下身子,伸手抵在了她的后脑。 闷闷的一声响,江眠月感觉到后脑触及一片温热掌心, 她微微抬头, 却见因护住她后脑而近在咫尺的……祁云峥的脸。 他睫毛浓而长, 与他目光对视时,很容易想起那浓黑的墨色和抹不开的云雾,深不见底,深不可测。 她呼吸一颤,再次想要站起,可脚下依旧发软,祁云峥见状,捉住了她的手腕,稍稍使力,将她拽起身。 可江眠月极轻,他这一拽,她不仅起了,还起过了头,富余的力量让她脚下不稳,猛地朝前冲了几步。 祁云峥睫毛一颤,忍住了扶住她的举动,双手迟迟未动,下一刻,便感觉到一股绵软的力道撞进了自己的怀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气。 他双手垂坠,面不改色,却见怀中人刚站稳便仓皇后退,刚哭过的脸已经涨红成了一团山楂,仿佛窘迫的又要哭了。 “祭、祭酒大人……”江眠月垂眸看着地面,仿佛在找地缝,“冒、冒犯了!” “无妨。”祁云峥仿佛方才的事情完全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面不改色道,“是我未控好力道,你不必介怀。” 看不见的侧后,他的耳根却略有些淡淡的红。 江眠月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心中稍缓,经此一遭,她方才难过的情绪也冲淡了不少 ,如今只剩下满脑子的窘迫与难堪。 不远处恰有一石桌石凳,祁云峥用手掌引了引。 “坐着说。” 祁云峥声音并不如平日里那般严肃,仿佛只是想与她闲谈一般。 江眠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缓缓在石凳上坐下。 她原本以为他是路过,可一想此处是槐树林,除了槐市开放时,根本无人会来。 难道,他是为自己而来? 祁云峥见她略有些讶然的模样,只问道,“哭什么?御赐之物不喜欢?” 江眠月明白,他在自己收到那金笔时,他应当看出来了。 看来,自己装模作样的假把式,根本骗不了几个人。 她也不知该如何与祁云峥说此事,便只摇了摇头,“回禀祭酒大人,没有什么事,是我自寻烦恼。” “有何烦恼?”祁云峥径直问。 江眠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两人沉默着,江眠月一直不开口,只双手浅浅的放在腿上,垂着头不语。 她想护住她的家人,可待她卒业之前,那些事情便有极大可能会发生,她身为监生的身份根本无能为力,其他身份……除了如上辈子那般哀求于高位者,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其他招数了。 可上辈子的经历告诉她,依靠任何人,都没有用。 她若知道上辈子爹爹在朝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机会去预防,去抵抗,去尝试,去先下手为强。 可她上辈子被锁在内院三年,什么也不知道,如同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现在便只能像个无头苍蝇,除了横冲直撞,便只能尽力万事都做到最好,去努力抓那虚无缥缈的希望。 “对金笔有何不满?”祁云峥猜出了她难过的原因。 “实不相瞒,祭酒大人。”江眠月见他一定要追问,心中隐隐有种他应该有办法解决此事的预感,心中蠢蠢欲动,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出口。 “学生有一闺中好友,家中遭难,案情还……没有什么下落,悬而不决,需要一块免死金牌,来保她全家人性命。” “所以你希望,今日那御赐之物,是免死金牌?”祁云峥问 。 “是。”江眠月苦笑一声,“ 可终究天不遂人愿。” 祁云峥见她眼眸中有沉沉的失落和绝望,眼眸眯起,忽然开口问。 “你可明白,那只金笔是何意?” 江眠月皱眉想了想,轻声应道,“是皇上鼓励我……” “错。”祁云峥冷声打断她的话语,语气有些严厉提醒道,“你哭昏了头吗?江眠月,再好好想想。” 江眠月一愣,眼眸红红的看着他,忽然脑中像是翻过了什么关键的讯息,猛地睁大了眼。 “朝、朝中事……”江眠月猛地站起身 ,“我可以干涉朝中事?” “御撰金笔,拥有这支笔,你可以直接上疏皇上奏报大小事宜,无需经手于人,几乎与我无异。” 祁云峥语气放缓了些,“江眠月,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权力?” 江眠月呼吸急促,她长长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她局限了,是她太傻了! 在免死金牌出现之前,她能做的,不止有干等,如今得了这金笔,她便能插手一些事情,去与皇上奏报,事先得知消息。 连同爹爹在朝堂的情况,她也许也能从其他渠道去了解许多。 并不是在坐以待毙 ,她的努力有用,只是没有在预想的道路上开启一扇门,而是另辟了一条蹊径,只看她如何去用。 江眠月几乎又哭又笑,绝望之中仿佛重新看到了希望,她一声声急促道 ,“祭酒大人 ,谢谢您的指点!” 祁云峥声音温和,“有些话,早些说……你也不必哭成这样。” “多谢祭酒大人教诲。”江眠月俯身行礼,摸了摸眼角的泪水,终于笑了,“ 大人说的是,此事是我莽撞了,我光顾着想那免死金牌……” “不过……”祁云峥看着她刺目的笑容,心中不忍,却只此时不说,她日后会更加的失望。 “免死金牌只能保一人性命。”祁云峥的声音平静,落在江眠月的心中,却恍如惊雷 。 “你不在朝中,不知此事也实属寻常,免死金牌只能惠及一人,且机会只有一次。”祁云峥目光幽深看着她,“这是我朝新令,皇上曾对所有我朝官员说及过此事。” 看着江眠月惊愕难言的面容,祁云峥语气依旧淡淡,“并非如你从书中所见,也并不如前朝那般……可保全家。” 江眠月腿脚一软,缓缓坐回了石凳上。 没想到,她万万没想到,竟……竟然如此。 若不是今日遇到祁云峥说及此事,她恐怕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以此为目标一直在努力,总觉得仿佛拥有了免死金牌便能一劳永逸,便能护住所有人,却没想到,她不仅天真,还愚蠢至极。 书中说,免死金牌可免全家死罪。 上辈子她曾听闻外头传言,国子监有监生在皇上临雍讲学时得到了免死金牌,如何如何光宗耀祖,如何如何惠及全家。 可她从未想过,有些消息,是寻常百姓所不能得知的。 父亲常年在朝中,就算知道,可这种无关自己的消息,要有什么样的机缘巧合,才能让她知晓? “有些时候。”祁云峥深深地看着她,“你听到的,看到的,接触到的,甚至亲身经历的……也许都不是真相。” 江眠月心中一震,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 他这话…… 她抬眸看向他,他也正看着自己。 两人双眸对视,江眠月硬着头皮看着他的眉眼,似乎想仔细的看到更加深处去。 祁云峥难得见她目光不躲闪,微微挑眉,眼眸平静如常,似乎还带着几分疑惑,他轻轻一笑,面容温和缓缓道,“还有什么想问?” 江眠月依旧看不穿他,如此一来,心中更加混乱不堪。 她总觉得,祁云峥今日说这话,别有深意。 半晌,她开口问,“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个问题。” “说。”祁云峥道。 江眠月轻声问,“若有一件事,明知希望渺茫,明知道路坎坷,若是做不到,便如临深渊,后悔一生,您会如何?” “作为祭酒。”祁云峥声音平缓,“答曰,不怨天,不尤人,全力以赴 ,应天顺命,无需强求。” 江眠月捏紧了拳头,却又听他开口。 “作为祁云峥,答曰——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江眠月离开槐树林的时候,怀中抱着御撰金笔,心中却怀着沉沉的念头。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祁云峥依旧是那个祁云峥。 虽为祭酒,平日里温和如君子,可一旦将他放在权力巅峰,便能发觉实则此人专断独行,颇有手段 ,脑子也灵光 。 可奇怪的是,江眠月却不喜欢他作为祭酒的那个答案。 顺应天命,无需强求……她却偏要强求。 这次长跑,她猛然发觉,自己在某些方面的选择,与过去的祁云峥有些诡异的相似之处。 不择手段,在所不惜……便如她这次赢了长跑一般。 也许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达成想要达到的目的。 经过这次与祁云峥的长谈,江眠月彻底对那免死金牌没了幻想。毕竟那场祸患牵扯全家,她不可能只保一人。 抽空时,她特意悄悄与兰钰旁敲侧击问及此事,答案确实如祁云峥所言那般,只能惠及一人。 免死金牌自然还是要拿的,可如今她的目的,却不止拿金牌那么简单了。 江眠月将那支笔放在柜子里锁好,转而开始准备其他的法子 。 可当她回到学堂准备认真上课的时候,却猛然发觉,广业堂中的诸位监生们,看向她的眼神,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 江眠月以为是自己这次拿了那御撰金笔惹得众人觉得她身份特殊,一面想着一面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还未走到,便猛地站住了脚。 “这……这是什么?”江眠月声音颤抖。 “李海送来的。”不远处的刘钦章不满的开口道,“哼,野蛮之人,我就说了,江监生不会喜欢的。” 兰钰见江眠月面色苍白 ,一脸无奈的上前小声说,“说是李海大课结束立刻跟司业大人申请了去京城郊的骑射场练骑射,打来了头野狐狸,这皮毛送给你做冬日的围领。” 江眠月看着桌面上那还带着血的皮毛,浑身发颤。 作者有话说: 刘钦章:我的猪蹄跟这玩意儿的奇葩程度还是没法比。 祁云峥:= = 李海你什么意思? 第七十章 那带血的毛皮没有处理过, 直接活物上剥下来,强烈的狐狸味儿混合着血腥气,着实太过不加修饰,野蛮而直接, 将广业堂的监生们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血腥气倒是次要的, 仔细闻, 那狐狸味儿着实上头……应该是那李海剥皮的时候,不会处理狐狸, 才留下了这霸道的气味。 江眠月更是十分绝望, 这东西放在她的书桌上,她桌子……岂不是好几日都会有血腥味和狐狸味儿? “怎么回事?”张怀宁博士进来广业堂的时候, 便发觉整个广业堂的气氛不太对劲, 不, 是气味也不太对劲。 “啧,怎么一股骚气。”张怀宁博士用手摸了摸鼻尖, 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江眠月无措的站在自己的桌边, 面容上有几分愧疚。 “怎么了江监生。”张博士上前几步,看清那桌上的东西, 猛地退后两步,脚上一扭, 一把老骨头差点摔了。 “这、这、这是什么?”张博士纵使年事已高见多识广, 也极少在国子监见着如此生猛的东西。 “这是那位正义堂的李海送给江眠月的东西。”李随刚好距离张博士近一些,他主动帮江眠月说道,“江眠月也才刚来, 那家伙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只说了一句, ‘这是老子送给江监生的,你们不许碰’。” 李随说到这句的时候,江眠月捂住了脸。 这谁会碰啊…… 张怀宁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江眠月,问,“江监生,你要收下吗?” 江眠月立刻摇了摇头,带着几分歉意,“抱歉,张博士,我立刻将东西弄出去。” 她上前几步,屏住呼吸捏起那毛皮,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几分温热,她呼吸一滞,凑近的狐狸味儿和血腥味汹涌而来,她咬着牙,将那毛皮从自己的书桌上扯了下来。 教室里传来监生干呕的声音。 兰钰靠得近,那味道汹涌而来,兰钰发出“月”的一声,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又有些心疼江眠月。 这李海,知道的说是他在送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谋害广业堂众人。 江眠月几乎屏住呼吸才将那玩意儿放在广业堂屋外的草地上,今日无风,江眠月觉得闷得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头还沾着黏糊糊的血迹。 “江监生,下了课找方监丞来吧,你一个人处理这个倒是够呛。”张怀宁博士跟了出来,却用衣袖挡住了自己的口鼻,皱眉道,“先上课。” “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她扯出身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指上的血迹,然后低头闻了闻……差点呕出来。 她这课还上得下去吗? 在奇怪气味的裹挟之下,广业堂的监生们在这快要入冬的日子里,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在冰凉的空气中冻得瑟瑟发抖。 江眠月这儿的味道最重,她距离那沾了血的桌子极远,几乎跟兰钰靠在了一起,兰钰凑近闻了闻她身上,再次差点干呕。 “眠眠,你回去记得洗个澡。”兰钰一脸无奈道。 “我也这么想的。”江眠月眼眸放空,快要习惯这味道了。 等到课业结束,所有广业堂的监生都蜂拥出了学堂,可刚一出去,便看到地上罪魁祸首,迎面便是一股味道,众人一个个捂着鼻子跑远了。 兰钰也有些踟蹰,又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处理这个死物。 她皱眉道,“哪有人这么送毛皮的,也忒吓人了。” 江眠月无奈苦笑,这下好了,国子监又一奇闻轶事出炉。 “你先回去吧玉儿。”江眠月无奈道,我去找方监丞。 不远处,刘钦章看着江眠月为难苦笑的模样,想上前帮忙,却脚步一顿,觉得自己此次不可如此鲁莽打扰江眠月,便默默转身去了正义堂。 正义堂中还在上课,刘钦章从外头就看到李海那家伙大喇喇的坐在那儿,手臂肌肉有力,面容慵懒打着哈欠。 刘钦章心中微微一紧,有些退意,可一想到江眠月那为难痛苦的模样,他立刻站住了脚,静静地等在外头。 终于下了课,李海从学堂中出来,便遇着了一脸不善的刘钦章。 “李监生,我有要事要说。”刘钦章一本正经道。 另一边,江眠月找来了方监丞,方监丞正好与司业大人在一块儿,司业大人听闻此事,瞪大了眼睛。 “什么,他居然猎了一只狐狸?那日我还以为他是去练功夫去了,便同意了他,没想到他居然是去打猎?”司业大人虽然惊愕,但是显然有些兴奋。“快快,江监生,快带我们去看看。” 方监丞无言的看了司业一眼,抬脚跟在了江眠月的身后。 看到那狐狸皮毛之后,司业大人惊喜了一瞬,下一刻,脸色一变,捂住口鼻干呕了一声。 “这!这什么味儿啊!” “这像是狐狸的骚气。”方监丞的表情也有些复杂,“这家伙一定不会处理狐狸尾巴上的那气味,直接将皮扒了。” “暴殄天物啊,那这狐狸皮还能用吗?”司业大人心中不免觉得可惜,这狐狸既然已经死了,不如…… “得花不少功夫重新处理,要让经验丰富的毛皮商贩来,我们寻常人自然是处理不了的。”方监丞道,“司业大人,您看此事该如何?” “我也不知,带去问问祭酒大人吧。”司业大人捂住口鼻无奈道。 “司业大人!”江眠月头皮一紧,赶紧出声道,“这、这等小事,就不用打扰祭酒大人了。” 司业大人脚步一顿,看了她一眼,“江监生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我……”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她就是不知该如何处理,才会求助于他和方监丞的啊。 “我不知道。”她说。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吗?”司业大人看向方监丞。 方监丞也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司业大人无奈道,“方监丞,劳烦你抗扛着这东西来敬一亭吧。” “?” 另一边,李海听闻刘钦章说了江眠月的反应,颇有几分愧疚,“我只是想给她赔礼道歉罢了。” “那也要讲究些吧,江眠月那么精致一个姑娘,你送她带血的东西,你觉得她会喜欢?”刘钦章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那玩意儿让她多困扰,你知道吗?” 李海心中不安,想到江眠月那干干净净的模样,只觉得她身子纤细,恐怕冬日怕冷,送副毛皮是上好的,却没想到那毛皮在做成漂亮的围脖之前,还需要多少道工序。 “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李海头一次对刘钦章如此耐心,反而道了谢,刘钦章见此,笑道,“没事没事,你若是有机会的时候,跟江眠月提一句,是我提醒你的就好。” 刘钦章说完便走了,留下李海在原地蹙眉,他想要去找江眠月道歉,半道上却又遇到一位瘦高个,有些战战兢兢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就是李海李监生吧,幸会,我是广业堂李随,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海挑眉看着他。 李随说完一轮,李海强忍着听完他的话,无奈道,“好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李随见他如此虚心,这才欣慰离开。 他走后,李海打听到江眠月和司业大人一道去了敬一亭,心道不妙,赶紧加快脚步去解释,可走到半路,却又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看,却是那位上回他打过一拳的裴晏卿。 裴晏卿朝他行了个礼,淡淡一笑,“能耽误一些时间吗?李监生。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 李海向来耐心短浅,见他一幅平和有礼的书生样,最是不奶反而,刚要爆发,想到江眠月得是被自己为难成了什么样,才会惊动这么多人来跟自己转达消息,无奈的点了点头,“行吧,你说吧我听着呢。” 江眠月到了敬一亭,想了想这东西的味道之霸道,还是开口让方监丞将那狐狸皮毛放在了敬一亭门外的莲池边,自己则上前去敲了敲门,请祁云峥出来。 祁云峥看到面前的江眠月、方监丞、司业大人三人都是捂着鼻子皱着眉的模样,刚想问怎么回事,便闻到了一股狐狸的骚味。 他眼眸微微眯了眯,看向莲池边的诡异皮毛。 “谁?” “李海那小子送江眠月的!”司业大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捂着鼻子说,“祭酒大人您看怎么弄。” 祁云峥走进两步,没有捂住鼻子,而是蹙眉,看了那玩意儿一眼,道,“尾部没有处理。” “是啊,不然也不会如此……难闻。”司业大人见祁云峥连口鼻都不捂,有些佩服。 “祭酒大人,学生不想收下此物,如今该如何处理?”江眠月为难问道。 “谁送的谁处理,李海呢?”祁云峥问。 “这儿!”不远处的李海一路小跑而来,一头的汗,跟裴晏卿刚刚掰扯完,他都快烦死了,硬撑着腿伤小跑过来,上来就给诸位大人行了礼,然后转头给江眠月行了个大礼。 江眠月愕然,不知道他这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江监生,我错了!”李海大声道,“我都明白了,你不要再叫人来游说我,道理我已经明白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来打扰你!” 江眠月一愣,疑惑皱眉,“什么?” “江监生,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那些人的话听得我耳朵疼,你们堂的刘钦章来找我说了半天,那叫什么,李随又找我说了半天,刚刚裴晏卿又来找我,让我不要找你的麻烦……我错了江眠月,以后你说一,我才做二,一定再也不做这些多余的事!” 祁云峥闻言,微微挑眉。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 二更目测很晚,大家早点睡! 70-80 第七十一章 李海话音落, 江眠月皱眉赶紧打断他道,“我没有让其他人去找你。” “啊?”这下发愣的成了李海,“那他们是为何都来找我……” 江眠月猜到了原因,心中却微暖, 却有些不大好意思道, “大家应当都是好心帮我说话。” 李海撇了撇嘴, “我看他们应当是喜欢你吧。” 平地起风,卷起在场诸位的衣角, 江眠月愣在当场, 一时间无法从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反应过来。 她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根本不想反应过来。 一时间没人开口, 气氛陷入了异常的尴尬之中。 李海说话根本不遮掩, 便如他送那狐狸皮毛一般直接了当, 江眠月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司业大人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祁云峥, 却见祭酒大人闻言,只目光幽凉的看着李海, 开口声音却温和平静,“国子监内, 休得提及这些男女之事。” “是,祭酒大人说的是, 是同窗情谊, 同窗情谊。”李海立刻应声。 江眠月听着这几个字,微微蹙眉,心中觉得更加别扭了。 其他几人也觉得别扭极了, 司业大人更是浮想联翩, 想到江眠月与那裴晏卿, 不正要在皇上的寿宁节宴会上献礼《梁祝》吗?那可是人人皆知的“同窗情谊”。 祁云峥心中顿时涌过淡淡的烦躁,他道,“李监生,你将这狐皮拿走,日后外出骑射场,也休要将这些外来之物带进国子监。” “是,祭酒大人。”李海点了点头,他说完,便准备抱起地上的皮毛离开,却听祁云峥忽然开口,“李海,还有一件事莫忘了。” “祭酒大人,何事?”李海转头疑惑看着他。 “那日骑射场你与裴晏卿起了冲突,还有鞭刑未履。”祁云峥看向方监丞,“正巧,方监丞在此,你现在便跟他去吧。” 李海顿时惊呆了。 其他人也是一愣,经过一番长跑,再加上李海当着所有人的面朝江眠月真心道歉和皇上赏赐他那金鞭,所有人都以为此时便算是过去了,却没想到祁云峥居然还记得那鞭刑,且还要在这个时候履行。 江眠月刚想开口,祁云峥却仿佛早已猜到她的想法,眼眸一动,扫了她一眼。 江眠月察觉到他的目光,闭上了嘴。 上次她给裴晏卿求情时,祁云峥说的话她还牢记在心,如今若是再开口,岂不是明摆着之前的话都未听进耳朵里去,回头又要挨训。 “祭、祭酒大人……”李海话音还未起,便听到祁云峥道,“怎么,怕疼?” 祁云峥这一句可谓是扎中了李海的痛点,他立刻梗起脖子,“真汉子,绝不怕疼!” “那便去吧。”祁云峥声音淡淡。 “……”江眠月眼睁睁看着李海被祁云峥一句话拿捏,由方监丞领着离开,手里还抓着那狐皮。 看着他壮实的背影,江眠月却莫名有些心疼他。 罪不至此啊! “江眠月。”祁云峥道。 “学生在。”江眠月心说终于轮到自己了……这次他会说什么? “你回去吧。”祁云峥看向司业大人,“司业大人,您来一躺,有些事情与您商量。” 司业大人一愣,祁云峥这次不把江眠月单独留下来亲近了? 等等,他在想什么! 这种出格的事情,他一介司业,怎么能习惯! 这日,传闻李海经了十鞭,第二日带着一身的血痕去正义堂上课,赢得了众多人的敬佩与崇敬,巧的是,当日也是陆迁重新去学堂上课的日子,两个经历了鞭刑之人,一个在床上躺了一整个月,一个第二日便起身上学,这鲜明的比对,几乎让陆迁在整个学堂的人面前抬不起头。 他在举业斋躺了这个月,同舍的刘钦章已经完全不搭理他,只把他当空气,只偶尔来两句冷嘲热讽。 另一位同住的监生本着别把他给生生饿死了的良善之心,日日给他带饭,陆迁总算是活了下来,可整个人精神萎靡,眼眶凹陷,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精气神。 对他打击最大的,当属于来自于江眠月的精神冲击。 他不懂,为何不过短短一个月,江眠月便成了国子监的风云人物。 不仅获得了祭酒大人、司业大人以及诸位博士的青睐,夺得考试的头筹,为皇上在寿宁节上献礼,还赢得了长跑,获得了皇上赏赐的御撰金笔,最关键的是,她几乎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一个不错的人。 他曾试着跟斋长袁付伟说江眠月的事,却得到了对方的白眼。 “江斋长做事认真,哪里像你说的那般,你可别造谣了,小心又得鞭刑。”袁付伟的声音不小,其他人听到他的声音,都悉悉索索的讨论起陆迁此人的人品问题。 “他缺了那么多课,还能补上吗?月度考试三次不合格便要赶出国子监了。” “本身看着就不大聪明,如今回来还在诋毁江眠月,江眠月也是运气差,跟此人从小认识,得吃多少苦啊。” “听闻若是在国子监犯三次大错,便不是鞭刑那么简单了,可能要发配充军,他可要小心才行。” 陆迁面色一白,觉得自己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如今国子监所有人都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祭酒大人自然也是如此,这样下去,他即便月度考试合格,日后到了朝廷官场,都是国子监的人,他根本就混不下去。 他当初还不如拿着那凭空冒出来的两百多两银子出去谋营生,娶个媳妇儿,比起如今这样,岂不是更加滋润快活。 陆迁有些后悔,想要将那银子拿回来。 反正他这段日子根本也没怎么上课,日日都在养伤,大不了交些额外的费用,最多也不过十两银子罢了。 可他如今根本不敢去找那严厉无情的祭酒大人,他随便找了个人一问,祭酒大人目前最得意的门生是谁,对方如看傻子一般的看着他,道,“当然是江眠月啊。” 江眠月…… 陆迁眯眼打着算盘。 这几日,江眠月的生活回到了正轨,她不再长跑,只每日稍稍短跑保持好身体,其他时间便用来看书或排演,日子平顺充实。 只是寿宁节就快到了,江眠月的心中总是有些忐忑,觉得总有事情要发生。 仔细想想,应当是公主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导致,她那儿没动静,说明她那边状况不佳,才需要低调蛰伏。 可是再低调,也不能临近寿宁节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们演出的戏服,还有到时候的各项安排,都还没有眉目,这不像是能够正常去献礼的状态。 不过,江眠月在忐忑之余,也并不算过于忧心——反正天塌下来有祁云峥顶着,她只要好好准备排演便是。 一日,她排演后回勤耘斋,已经有些晚了,月光斜照着她的身影,在地上拉了个长长的身影。 她想着心事,一时不察,冷不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吓得一怔。 仔细一看,却是一愣。 “陆迁?”江眠月见他眸光定定的看着自己,一看便知道他是在守株待兔等着她呢。 “眠眠。”陆迁上前一步,轻声唤她。 江眠月却猛地退后一步道,距离他几步开外,声音带着几分距离感,“我名为江眠月,眠眠这小字,你叫有些逾距了。” “好,江眠月,江监生。”陆迁幽怨的看着她,“江眠月妹妹,你就对我如此的无情无义?” “你又要旧事重提吗?”江眠月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陆迁,我与你能有什么情?本就没有旧情,何来无情,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做点自己该做的事情。” “是,国子监最优秀的监生江眠月,如今教训起我来了。”陆迁苦笑一声,“你难道忘了,幼时是谁救你与危难之中,是谁护着你受了伤,是谁保住了你的性命,你才有这样的好前程?” 江眠月最怕他提及此事,以前她还勉强相信是他救了自己,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她根本连此人的一个字都不信。 她幼时日日呆在家中,出事那日也是他陆迁带她出门玩乐,江眠月甚至怀疑,就是陆迁将她丢在了歹人的手里。 “此事我已全忘了。”江眠月冷冷道,“幼时我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你如今说的,谁知是真是假。” “江眠月!”陆迁激动起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爹娘因为此事,都照顾我陆家这么长时间,你居然否认?” “你既然知道我爹娘已经照顾你家许久,便应当知足。”江眠月皱眉看着他,“我江家就算欠你的,也早已还清了,如今你还想如何?” “最后一件事。”陆迁见她态度强硬,顿时服软,“求你,最后一件事,你帮帮你陆哥哥,此后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有交集。” “……”江眠月不想答应,刚想拒绝他,陆迁却火急火燎地开了口,“我想退学。” 江眠月一愣,“什么?” “我想退学。”陆迁咬牙说,“我家本就不富裕,如今在国子监我也呆不下去了,我想着,若是能将例监生的银子拿回来,便回家本本分分,孝顺父母。” 江眠月狐疑的看着他。 “你信我,这真是我最后的请求,我听闻,祭酒大人最喜欢你,若是你帮我跟祭酒大人开这个口,他一定会答应你的。”陆迁着急道。 江眠月觉得此事着实有些白日做梦。 例监生为何?那便是国子监缺银子才招的监生,上下大抵过得去,换来银两上的收益。 如今银子都收了,还返还?国子监可不像外头那些书院,进了国子监,便是皇上的人,便是未来朝廷的预备官员,既然进了,哪里可能随意放人。 “我做不到。”江眠月也懒得与他多说,“天色很晚,快回去歇着吧。” “江眠月,求你!”陆迁见她要走,着急地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就求你这么最后一次,你发发善心,好不好。” 江眠月即便再心地良善,面对陆迁,也再也没有什么耐心。 上辈子若不是他……她也不至于落到那般田地。 想到他的各种作恶,江眠月满脸厌恶,绕开他的手,“陆迁,你求错人了,我不会帮你的。” 陆迁还想求她,却见她皱眉看了他一眼,“走到这步,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你自己。” 怪?怪自己? 陆迁见她如此,忽然笑了,他笑得眼眸通红,怒从心中起,眼睛里森森露出破罐子破摔的恶意。 他猛地捉住她的手,将纤细的她捉住,往身边拽,低声在她耳边道,“那我便让你也跟我一起身败名裂,江监生。” 江眠月闻言,猛地反应过来,心下一凉,暗道不妙,拔腿就要跑。 可陆迁早有防备,他看到四下无人,直接捉住她的肩膀,将她往一旁的黑暗角落中拽。 江眠月后悔不迭,她只当这是国子监他不敢造次,却不知他已经到这个程度,已经什么也不顾了。 不该在此处激怒他的……江眠月刚想大喊求救,却被他猛地捂住了嘴,死死拖进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眼角的余光撇见不远处有人影经过,江眠月尽力的发出“呜呜”声,却被那陆迁死死摁住,压在身下。 江眠月抵死挣扎,可男女间的体格差距太大,江眠月怎么也挣脱不了他那黏糊糊的手,并感觉他的手指正在她襕衫的衣带处乱拽。 “江眠月。”陆迁一面撕扯她的衣裳,一面眼眸猩红看着她,“是你逼我的,那就跟我一道被国子监赶出去吧!”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明天陆迁下线。 大白:等等,我来不及写到他下线你不要擅自…… 祁云峥:明天陆迁下线(鲨人的眼神 大白:遵命!祁大人! 第七十二章 陆迁油腻的手掌死死捂着江眠月的嘴, 江眠月使劲用脚踢那灌木丛,灌木丛发出不自然的沙沙声。 随即,灌木丛的一旁发出一声,“喵……” 江眠月瞪大了眼, 努力发出“呜呜”声——那只猫! “闭嘴!”陆迁凑近, 疯了一般的怒道, “若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来到国子监, 我会走到今日, 都是因为你!” 江眠月瞪大了眼睛,看到不远处忽然出现一个黑影。 “是谁在那儿?”祁云峥温和的声音传来, 伴随着他的脚步声响起, 江眠月感觉到陆迁呼吸一窒, 手上动作停了下来,瞳孔中流露出紧张与恐惧。 “小猫, 过来。”祁云峥轻轻叫那猫儿,看着那灌木丛中的黑影, 脚步缓缓靠近,眼眸中流露出冰凉的杀意, 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整个人如同一个割裂的整体, 将温润和煦与锐刀杀人之气完美的融合为一身。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陆迁吓得浑身发抖,他死死掐住她,咬牙低声说, “你若敢说出去, 你自己也好不了!” “我会一直缠着你。”陆迁最后威胁了一句, 才狼狈不堪的连爬带走的跑了。 江眠月喘着气,眼眸通红。 不过一会儿,脚步声终于靠近。 祁云峥伸手撇开灌木丛,便看着江眠月衣衫不整,眼眸低垂,浑身颤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她身上满是泥污,头发也散乱在肩膀,衣裳被扯碎了一些,她无力的将自己被扯开衣裳归拢到一处。 她想站起身,却又陡然跪倒在地,在灌木丛旁捂着嘴干呕起来。 虽然江眠月的衣裳还未被完全扯开,陆迁也没占到什么实质上的便宜,可仅仅是想到他那黏糊糊的手指碰到她的脸,以及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她便觉得恶心得浑身上下都在打颤。 江眠月捂着胸口干呕了许久,呕得眼眶泛红,胃里翻腾,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祁云峥看着她干呕的狼狈模样,眼眸深黑一片,缓缓上前。 却见她听到声响,猛地瑟缩了一下,捂着衣裳躲在了一旁。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压抑着胸腔里肆虐翻滚的怒意和杀人的冲动。 “发生了何事?”祁云峥一面递上帕子,一面柔声问。 “……”江眠月红着眼看着他,“祭酒大人没有看到吗?” 祁云峥递上帕子的手指微微一滞,“没有看清。” 江眠月喘着气,接过他手中的帕子,狠狠的擦拭自己的嘴,将嘴唇附近以及被触碰的脸都擦的泛红,她才罢休,却仍旧有种深深的恶心感。 祁云峥看着她皮肤上泛起的红色,心脏仿佛被什么锐物揉捏,他低垂眼眸,掩藏下心中汹涌的恶念。 “不管如何,多谢祭酒大人相救。”江眠月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如何说明如今的状况,她缓缓道,“祭酒大人不问,方才这儿发生了什么吗?” “事关你的名节,我不便多问。”祁云峥声音温柔如月色,“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说。” “祭酒大人,学生想问一个问题。”江眠月眼眸中蓄了淡淡的泪水,拼命忍着,咬牙问道,“若有女监生……被人玷污,指认了那罪魁祸首,那女监生……在国子监,还能继续上学吗?” “读书考学,与名节无关。”祁云峥声音暗哑,缓缓道。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他,刚要开口,却听到祁云峥补充了一句,“可人言可畏。” 江眠月心中被重重一锤。 “那女监生,以后恐怕不会太好过。”祁云峥道。 江眠月红着眼眸看着他,掉下一滴泪来,“祭酒大人不觉得,这样……对那女监生来说,太不公平吗?” “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公平可言。”祁云峥看着她的泪珠,睫毛微颤,“正如所谓君子,往往斗不过小人。” 江眠月喘了口气,拼命忍着眼泪。 “你手上伤了,我那儿有药。”祁云峥说。 “不必了。”江眠月搂紧了衣裳,跟他勉强行了个礼,捏着他给的帕子,“多谢祭酒大人。” 看着她略带疏离的模样,祁云峥并不多说什么,只开口道。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踉跄着离开,走到空无一人的道路上时,却脚步一滞,浑身微颤。 摇晃的黑暗树影,像陆迁。 角落的灌木,像陆迁。 就连那路边光秃秃的大石头,都像有陆迁躲在背后。 她呼吸颤抖,死死捏着祁云峥给的帕子,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鼓起勇气往前走,却根本迈不开步子。 凉风吹着她光秃秃的脖子,她咬着牙,却不敢前进。 瞬时间,有温暖的衣裳裹在她的身上,带着一抹熟悉的墨香之气,他轻轻地,极为温柔的,将自己的外衫披裹在她的身上,“我送你到勤耘斋。” 江眠月仰头看着他温和的面容,泪珠滚落。 “祭酒大人……” “不必多说。”祁云峥缓缓道,“回去睡一觉,明日起来,安心读书。” “是。” 黑暗的道路两侧,寒风吹过,树影晃动,江眠月浅浅的跟在祁云峥的身边,月光下拉长的身影之下,两个影子并排而行。 江眠月心中的恐惧和恶心渐渐平息了许多,至少她知道,祁云峥目前是极为可靠的。 抵达勤耘斋的时候,江眠月忽然顿住脚步,仰头看着他。 “祭酒大人,学生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祁云峥道。 “该如何对付小人。”江眠月问。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祁云峥道。 “可是……”江眠月根本想不出这种办法,他做的事都为她心中所不齿,那是畜生所为,她如何能够因为要报复他,就成为跟陆迁一般的人? “去休息吧。”祁云峥打断她的话,温和笑了笑,“襕衫又要换了。” 江眠月心中颤了颤。 她想要将他的外衫还给他,祁云峥却已经转身离开。 离开勤耘斋后,祁云峥缓缓走在寂静的路上,路边黑影交错,他却仿佛成了黑影的一部分,脚步极轻,仿佛没有声音。 此时,他脑子里没有其他,满是她方才捂着胸口干呕的模样。 还有她被那畜生扯破的衣衫,和她被生生捏红的面容。 祁云峥收紧手指,面容冰冷。 江眠月踉跄回到五号厢房,尹楚楚正在专心看书,兰钰睡着了正在打着小呼噜。 江眠月没有惊动她们。 她将祁云峥的外衫和帕子叠好放在衣柜,刚放进去,便看到了他上回给自己的帕子…… 这都几次了…… 江眠月有些无奈,心中又对他有几分感激。 今日若不是祁云峥恰好路过,她恐怕早已…… 江眠月想到那可能性,又开始作呕,她立刻去弄热水清洗,将那令人恶心的感觉用皂角搓了十几遍。 也许是这件事对江眠月的影响太大,她睡着以后,便开始做起了上辈子的梦。 上辈子的陆迁,虽然对她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在她的世界里,却并没有留下太深的痕迹。 因为上辈子的陆迁,很早就死了。 那时她刚被送去那间宅子不久后,祁云峥极少的,还会带她外出。 那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江眠月被祁云峥带到城郊的偏僻野地之中,只见山脚处的阴暗角落里,立着一块木头刻的墓碑,上书陆迁二字,简单的孤坟,周围长满了野草。 江眠月捏紧了衣角,心中震惊。 “他,他死了?” 祁云峥冷冷回应,“不慎摔下山崖,坠崖而死。” 他静静看着那木碑,似乎有些不满,他迈步上前,将那牌子拔了出来,扔在了一旁。 江眠月惊异的看着他……祁大人与这陆迁,有什么私仇吗? 不过,坠崖而死…… 陆迁好好的,怎么会跑到城郊的山上去? 临走时,江眠月听到祁云峥轻轻说了一句,“便宜他了。” 她打了个寒颤。 江眠月猛地睁开眼睛,想到那梦中的孤坟,心中总算觉得找补了些,起床时看到尹楚楚要走,她顿时喊出声,“楚楚!” 尹楚楚吓得一颤,“你吓死我了。” “别走。”江眠月立刻爬下床去,“等我,一会儿就好!” “怎么了?”尹楚楚见她这样有些意外,江眠月平日里时常一个人早起出门,今日这是怎么了?还需要人陪着了。 “我害怕……”江眠月讪笑道,做了个梦。 她飞快的换了衣裳,梳洗之后,尹楚楚终于注意到她手上的红痕和擦伤,皱眉道,“你怎么,又摔了?” “……嗯。”江眠月将头发束紧,抱着书小跑上前,“走吧走吧。” 床上的兰钰翻了个身继续睡。 到了中午,江眠月又拉着兰钰不放,让她陪着自己提前去会馔堂领饭,兰钰无奈,只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 平日里江眠月独来独往、忙东忙西,都是兰钰粘着她,怎么今天就跟沾了胶似的,一沾上就甩不开了。 “眠眠,你到底怎么了?”兰钰觉得很奇怪,“平时你不这样啊。” “没什么,就想有人陪着,你不想陪着我吗?”江眠月讪笑道。 “愿意啊。”兰钰巴不得能跟江眠月一块儿,“可是你晚上要排演怎么办,我们又不准去看。”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昨日便是排演导致自己回去那么晚,就快到寿宁节了,他们正是紧张的时候,今日恐怕结束的也不会太早。 江眠月一整天都有些恍惚,心中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一面想着祁云峥昨日所说的“人言可畏”,一面想着要不要将陆迁的事情捅出去。 若是不说出去,任由他呆在国子监,谁知道他以后还会做出什么样的畜生所为。 下午到学堂上课时,司业大人忽然来了一趟,带着几分不解,转达了祭酒大人的意思。 “咳咳,诸位监生,是这样,你们三堂,从国子监入学以来,已经快要三个月了,依照惯例,我们会在年中,进行大考。” 在座的监生们听到“大考”二字,都是头皮一紧。 “这次大考是突击考,明日便开始,当然,月考还是要继续的。”司业大人扣了扣头皮,“但是这次突击考,关系重大。” 在场的诸位监生一个个的表情都非常难看。 “考试的内容呢,大概是四书五经等,大家……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直接上场随意发挥 ,若是考不好……” 所有监生都咽了口唾沫。 “若是考不好,不合格,便要驱逐出国子监,并将不合格者在国子监外榜张榜一周。” “嘶……”整个学堂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没有这么玩的! 司业大人硬着头皮,顶着各异的目光离开了学堂,他也十分恼火,祁云峥与他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语气轻松如马上要去吃饭一般,似乎极为期待,司业大人眼睁睁看着他迅速的、随手的出了个考题,拿去刻印题纸。 有这么突然的大考吗? 突然就罢了,作为摸底无可厚非,可是考得不好便要驱逐出国子监,还要张榜,这不故为难人吗? 司业大人丈二摸不着头脑,却拿祁云峥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照做不误。 广业堂内,兰钰听闻这个消息,脸都白了。 “祭酒大人是不是突发恶疾?”她麻木的看向江眠月,“我完了,眠眠,他一定是针对我,看我都是临时抱佛脚,便给我玩这么一出,我完了啊眠眠!” 不仅是她,在场的其他人也慌得找不着北,有的疯狂翻书,有的叽叽歪歪骂骂咧咧,有的痛苦哀嚎。 “什么意思啊,驱逐出去,还张榜?” “祭酒大人这是要我死啊!” “我要是被驱逐,还上榜,我娘非得用刀削成水煮肉片。” “赶紧看书吧废什么话啊!” 这消息在国子监广业、崇志和正义三堂仿佛平地一声雷,江眠月正好以此为借口跟排演那边请了假,跟着尹楚楚和兰钰在舍中拼命背书。 第二日,国子监内一片寂静。 三堂的监生到了学堂中才得知,今日大考并不在学堂中进行,而是在彝伦堂外的露台上。 江眠月顿时想起考到那日,也是如此,当时也大抵是这些人,人数还多些,也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桌椅,一样的……卫官。 江眠月许久未见到这些卫官了,这些卫官似乎并不住在国子监中,只有在考到和长跑赛时见过,应当只在国子监举办大型的事务和活动时才会出现。 江眠月和尹楚楚、兰钰一起到了露台,由女卫官搜身之后有序进场。 她进场后,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不安的不止她一个,在场的监生们都颇有几分不安,兰钰在隔壁抖腿,紧张的不停转笔,崇志堂的监生们进场后,尹楚楚也是脸色难看的坐下,屁股上跟长了刺似的,坐立难安。 轮到正义堂进场。 各位都有条不紊进来,正在此时,祭酒大人和抱着题纸的司业大人也缓缓从彝伦堂中出来,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监生们,司业大人皱眉,正要与祁云峥说什么,却听台下传来一个惊恐地吼叫声。 “这不是我的!这是江眠月的!” 江眠月听到这个声音,便是神经一颤,转头便往卫官处望去。 只见两个卫官死死擒着挣扎的陆迁,面露厌恶。 其他人看向江眠月,江眠月不安的站起身,不知道这陆迁又想做什么。 却见那卫官手中拿着一物,高高举起,“发现舞弊。” 江眠月看到那物,浑身的血都微微一凉。 那红色的小东西,着实是眼熟……正是那日考到,陆迁当时送给自己的,那枚小小的祈福袋。 作者有话说: 祈福袋:还记得我吗?待机到现在了才让我出场,作者没有心。 肥章!今天没有二更了,最近天天四点睡八点起,不行了撑不住了,心脏难受。 休整一天明天继续双更!爱你们!千万别养肥我!我会伤心的! 第七十三章 那红色的祈福袋仿佛一瞬间将江眠月拉回了考到当日。 她还记得那日自己将陆迁送的祈福袋压在了槐树底的石块下, 可是考完结束去找的时候,却全然不见踪影。 当时她想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谁将那祈福袋拿走了,还曾怀疑是陆迁跟上来拿走销毁了东西, 却没想到这东西居然再一次出现在陆迁的手上。 难道当时这东西真被陆迁拿走了? 可是按理说, 当日考到严格限制进国子监之人的身份, 陆迁应当进不来国子监的大门才是。 可是若不是陆迁,为何现在这东西又会落在了陆迁的手上? 那卫官被他的嘶吼声弄得耳朵疼, 一脸嫌弃的将他往外扯, 可他依旧喋喋不休,用最大的声音谩骂道。 “江眠月你害我!江眠月, 你害我, 自己也别想独善其身!这祈福袋明明是你的, 为何在我身上,江眠月!” 在场的监生们都将目光转向江眠月, 他们都多多少少听闻江眠月与陆迁曾经的关系,似乎是青梅竹马还是世家之交, 但是其中的细枝末节都并不清楚。 如今见陆迁如此喊叫,看向眼中带着怀疑与疑惑。 江眠月捏紧了拳头, 看向彝伦堂前,却不见祁云峥与司业大人, 她一转身, 却发现司业大人与祁云峥正往此处赶来,很快便来到陆迁的跟前。 陆迁脸上带着讨好,着急解释道, “祭酒大人, 司业大人, 两位大人您听我解释……这东西真的不是我的,是江眠月的,我在几个月前便已经将此物送给她了,是她一直在用此物舞弊,现在不知为何落在我身上,一定是她前日晚上……” “若是她的。”祁云峥忽然打断他的话头,声音略高,“那不如比对一下上头的字迹?” 陆迁面色猛地一白。 江眠月站在原地,看着司业大人朝她招了招手,“你来,江监生。” 江眠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上前,面容平静。 她记得,祈福袋中塞的那张纸上的字迹,跟自己可谓是没有半点关系,若是用字迹来查,这事便好办了 。 “你们二人一人现抄两句这上面的语句,作为比对。”司业大人说。 一时间,一场大考成了查案现场,其他监生一开始还伸直了脑袋看热闹,后来见司业大人与祭酒大人无心管他们,便一个个都站起来看。 那吴为脑袋伸得最长,最后忍不住,甚至出了自己的位置,悄悄地凑近了看。 祁云峥对一旁的方监丞低声说了句什么,方监丞领命,快步离去。 司业大人从一旁拿过纸笔递给江眠月,问她,“江监生,陆迁所说那些话,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江眠月接过司业大人递过来的纸笔,正色道,“清者自清。” 陆迁眯了眯眼,也接过那纸笔,趴在一旁的空桌上慢慢写了起来。 江眠月静静抄写那些看起来十分空洞不实的字句,心思却飘在方才祁云峥打断陆迁话头时。 方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陆迁准备说的那句话便是,“一定是她前日晚上……”与他如何如何的难听的、污蔑的话,若不是祁云峥在关键时打断,此话一出,这三堂的监生,恐怕都会以为自己与陆迁有染。 她心中微动,笔尖的羊毫缓缓落在纸上,她认真写了几句,便住了笔,将东西双手交给一旁的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请过目。”江眠月说。 “好。”司业大人接过她写的东西,然后比对与那张舞弊用的纸上的字迹,微微蹙眉,拿去给祁云峥看。 “祭酒大人。” 祁云峥瞄了一眼,便看向陆迁。 陆迁写的极慢,如捏花儿似的慢慢吞吞,好不容易才写了两行,还未写完,祁云峥便冷漠的伸出手,将那张纸从他的面前抽了出来。 “我看看。”司业大人凑上去一看,微微蹙眉,“这怎么也不像啊。” 江眠月微微蹙眉,看向陆迁,见他缓缓松了口气,满头的汗。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换了写法,才会写得那么慢。 若是故意换写法,乍一眼是看不出来,可仔细比对笔触和习惯,还是可以看出是同一人所为,江眠月皱眉看向祁云峥,准备开口,却见祁云峥仿佛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着某种含义,似乎在让她不要开口。 江眠月一愣,缓缓闭上嘴,不出声。 莫名的,她觉得此刻应该相信祁云峥,在这些事情上,他一向目光如炬,不可能连一个人的笔触都区分不出来。 他似乎在等什么。 果然,不过一会儿,远处气喘吁吁跑来一人,正是方才中途离开的方监丞,他手中拿着两张题纸,呈上去给祁云峥,“祭酒大人,您要的陆迁和江眠月第一次答题用的题纸,找、找到了。” 陆迁猛地一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陆迁在国子监几乎都在养伤,并没有写过多少字,他以为当时第一次答题的题纸早就不知何处寻,所以他才如此大胆的想要蒙混过关,却没想到,方监丞居然将他过去的题纸找了出来。 祁云峥缓缓将那题纸展开,正要比对,陆迁却猛地暴起,冲上去要去扑祁云峥手上那题纸。 祁云峥不紧不慢的闪身,陆迁扑了个空,一头撞在一旁的桌子上,额头上几乎是立刻见了血。 诸位监生都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平日里埋头苦学,哪里见过这种见血的阵势,纷纷站起身来,互相交头接耳,眼中隐隐有兴奋之意。 事不关己,还能耽误大考,不亦乐乎。 “心虚了吧,果然是他自己的。” “一定是他拖江眠月下水,江眠月那么厉害,哪里用得着舞弊。” “而且就算江眠月用此作为文章舞弊,到了她这个水平,也无法有什么提升吧。”李随小声说,“我见过江眠月的文章,引经据典较少,主要内容都是她自行写成,哪里能抄得到。” 陆迁听到那些话语,心知今日自己是彻底栽了,他恶狠狠地看向江眠月,“你故意害我,你因为那日晚上的事情,故意害我!” 话音刚落,江眠月便见那陆迁要从地上爬起来,她害怕地一颤,踉跄后退几步,却见祁云峥一把扯住了他的后脖颈,缓缓道,“陆监生。” 陆迁身子猛地一僵,忽然惊恐地如狼狈的蛇一般扭过身子想要往后看。 可他的后颈被祁云峥死死掐住,疼得他想要喊却喊不出声,只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江眠月离得近,可以看清他额头上陡然冒出的青筋和冷汗,像是极为痛苦,可是远处的监生们看来,他似乎只是被祁云峥轻轻拽住了一般,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陆迁徒劳的张口,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被人掐住了命门,疼得他瞬间冒出冷汗,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衫,外头却完全看不出来。 江眠月心中微颤,看着祁云峥的手指微微绷紧,指关节上殷红的痣在阳光下极为显眼,他似乎并未耗费什么力气,可捏着陆迁却如同捏着一只大鹅一般轻而易举。 司业大人也被祁云峥亲自出手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过祁云峥看起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陆迁虽然满脸惊恐,却没有吼叫,想必是没什么事,只是被吓得如此罢了……司业大人如此想着,捡起祁云峥方才比对过的题纸一看,猛地怔住了。 “这,这……”司业大人嗓门不小,“陆迁题纸上的字迹,几乎和这舞弊的纸张上一模一样啊!” 这声给在场的所有监生都听了个全乎,所有人一片哗然。 “果然是他要扯江眠月下水啊,安的什么心啊。” “真是个小人,我记得他刚入国子监便跟眠眠拉关系,眠眠当时便不怎么搭理他,他还扯眠眠的手,眠眠还被连累的去关了禁闭。”兰钰声音也不小。 “真是恶心,我还因为他的谎言去找江眠月理论过,差点误伤了她。”刘钦章说。 “……”没人接下一句,兰钰轻轻瞪了他一眼。 “咳咳。”刘钦章闭上了嘴。 祁云峥一直捏着陆迁的脖子不放,司业大人见此,问道,“祭酒大人,您累不累?如今事情既已经水落石出,不如让卫官将他拖下去?” “也罢,不过他如今情绪不慎稳定。”祁云峥声音幽冷,“不如……” 话音未落,他微微眯眼,手指上微微用力,司业大人只见祁云峥手背上的经络显现,随即便见那陆迁如被雷劈一般剧烈的抖了抖,便彻底如一只瘟鸡似的瘫软了下去,地上缓缓的出现一滩微黄的水渍。 “哎咦……”司业大人赶紧嫌弃的躲开。 江眠月也后退两步,视线却看向祁云峥微红的指尖。 她可以确定,他那手……掐中的地方,绝对没有让陆迁好受,如今单用手指,便将他生生掐晕……这也太可怕了。 陆迁被卫官拖了下去,已然是昏迷不醒,宛如一滩烂泥,那些卫官也十分嫌弃,拖着他的地上蜿蜒着一道水渍。 在场的监生们都被恶心的捏住了鼻子,司业大人也待不下去了,问祁云峥。 “祭酒大人,今日这大考,还继续吗?” 祁云峥缓缓蹙眉,迈开大步走上彝伦堂前,扫视面前的诸位监生,声音洪亮且带着几分警告之意。 “陆迁,三番两次违反国子监规矩,接近三月未上课签名,此次更是严重触犯不允许舞弊的规矩,此乃小人之行,令人不齿。”祁云峥声音微凉,“敬告诸位监生,以此为戒。” “是!”场上诸位监生都大声应道。 “而陆迁,第三次受刑,已无宽限次数,将作充军处置。”祁云峥道。 在场的所有监生,都倒吸一口冷气 ,再也不敢出声。 祁云峥第一次在这露台上训话时,他们当初听到这一条作充军处置时,都并不是太当回事,只当是祭酒大人随意的一次警告罢了,毕竟他们是来国子监读书的,又不是来犯规的。 却没想到,只过了接近三个月,便已经有人真到了如此的地步。 不过细细想来,陆迁得了这般下场,也不算冤。 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罢了。 祁云峥淡淡的看向江眠月,却见她目光微红看着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动,开口道,“今日大考取消,此题作为三堂课业分发做完,明日收上来,大家散了吧。” 祁云峥说完这句,便拂袖离开,司业大人立刻跟了上去,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监生们,一个个惊呆了。 “不考了!” “吓死我了!新学的我还什么也没背!” “太好了!” “不考了不考了,天降喜事!”兰钰一脸兴奋的冲上来抱住江眠月,却见她似乎若有所思,问,“怎么了?” “你说。”江眠月皱眉道,“祭酒大人是不是能随意出入男舍?” “啊?”兰钰疑惑道。 那祈福袋……若不是陆迁自己拿的,那还会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继续二更,二更应该在十二点左右! 第七十四章 祈福袋的事情, 江眠月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却觉得有些不太可能。 祁云峥会潜入那举业斋,去费劲的将那祈福袋塞进陆迁的怀里?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而且中途若是陆迁发现,事先将东西拿出来, 那便行不通了。 而且, 这场大考, 来的着实有些突然而蹊跷,就像是……专为了陆迁设计的一样。 真是祁云峥吗? 若是祁云峥…… 江眠月心中顿觉毛骨悚然, 若真是他, 他为何当初会拿走那风祈福袋?莫不是…… 江眠月越想越觉得心惊,他难道上辈子的事, 他都记得? 不可能…… 且不说上次用柿子试探的时候, 他半点防备也没有, 而且平日里他的种种表现与细节都并不像是记得过去的样子。 而且,若是过去的祁云峥, 要对付陆迁,恐怕陆迁早就坠崖或是意外而死了, 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江眠月陷入了困境,左右百思不得其解。 “恭喜你啊眠眠。”一旁的尹楚楚在离开彝伦堂回崇志堂之前冲上来笑着看着她, “那家伙终于不用烦着你了,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嗯。”江眠月想到这个结果, 心下也是有些舒坦。 总而言之, 不管那祈福袋是怎么回事,此次不论如何,都该谢谢祁云峥。 他处理此事, 看似秉公, 却似乎有些……微妙的护着自己。 若不是后来他死死掐着陆迁的脖子, 让他说不出话来,陆迁“死到临头”,一定会口不择言,往自己的身上泼脏水。 如此以来,陆迁被送走,到那无人认识的蛮荒之地好好反省,也不会再回来找自己的麻烦。 江眠月抱住尹楚楚,心中缓缓放松下来,想着以后再也不必夜晚担惊受怕,不敢一个人行路,她舒了口气,声音有些软绵绵的说,“真是太好了。” 尹楚楚低头看着她,搂住她的腰,忽然开口道,“眠眠……” “嗯?” “你怎么这么软?” 江眠月迅速松开手,却听一旁的兰钰笑着扑上来,“是吧是吧,我也喜欢抱着她,还香香的……啧,也不知道以后便宜了谁。” “……”江眠月的情绪全被她俩打断,无言的转身回学堂。 陆迁被直接送进了绳愆厅的禁闭室,国子监没有专用的囚牢,便只用禁闭室替代囚牢。 卫官用锁链捆住陆迁的手脚,衣裳也没给他换上,便任他在冰凉的地上躺着,如一条死狗。 “入了国子监,这些监生的性命,便是皇上的了。”司业大人看着卫官将那陆迁如罪大恶极的犯人一般对待,仔细想想他做的事,其实放在国子监外,并无伤大雅,只是行事猥琐了些,小人了些,不讲道义了些,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后果。 “司业大人觉得我罚得重了?”祁云峥闻言,带着笑意问道。 “并非如此。”司业大人立刻摇头,“既入了国子监,便要守国子监的规矩,祭酒大人若是轻易放过此人,日后国子监哪里还有风清气正。” “司业大人明白就好。”祁云峥缓缓道。 “只是感叹一声,此人不该入国子监。”司业大人叹道,“这还是个例监生,这不是交了钱来找罪受吗?也不知他爹娘得知此事会如何作想。” “子不教,父之过。”祁云峥道,“家风如此,他爹娘恐怕也并非什么善类,司业大人心善,不必多想。” “你说的也是。”司业大人叹了口气,“待他醒来,我再好好劝导劝导吧,若是能改过自新,充军之后若是表现良好,也不是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不必了,司业大人。”祁云峥温声道,“我来吧,您身子不好,别被他气着,我会好好劝导他的。” “也好。”司业大人点了点头,“你亲自出马,我更加放心。” 祁云峥笑着颔首,目送他离开,待司业大人彻底看不见踪影之后,祁云峥上前与方监丞道,“尽快安排囚车,最迟明日要送走。” “祭酒大人放心,臣这便去安排,明日午时前一定联系好各方,将他送出国子监。”方监丞抱拳应道。 祁云峥淡淡颔首,“辛苦。” “都是属下应该做的。”方监丞说完,便行礼离开,卫官们也将那陆迁锁好,守在了门外。 “不必守着。”祁云峥温声道,“你们今日辛苦了,天色已晚,尽快回去休息吧。” “多谢祭酒大人关照,那我们明日再来押送。”卫官面露欣喜,抱拳离开。 卫官走后,绳愆厅附近一片寂静。 大考取消,学堂重新开始上课,此处无人来。 高大的槐树枝丫影影绰绰,风一吹,寒风有些凛冽。 祁云峥伸出手,缓缓推门而入,面容温和,带着几分笑意,那笑意,却比外头的寒风还要冷几分。 陆迁还未醒,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裆下一片湿漉漉的,还未干,散发出一股怪味儿,祁云峥缓缓挑眉走向他,然后“一不小心”,一脚踩在了他的裆下。 “啊——”陆迁被死死踩住关键位子孙袋,生生被疼醒,嗷呜嗷呜惨叫着,扭曲的如一条被人踩着的菜青虫,他疼痛间看到面前如修长伫立的祁云峥,见识了他的“黑手”,陆迁再看到他,便如见了青面獠牙的恶鬼,悉悉索索的往后退。 他一面退一面发现自己双手双脚上都系上了锁链,退后只是徒劳,手脚上的链子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像是在为他奏鸣哀乐。 “祭……祭……祭酒大人,饶命,我,我做错什么了您要这样……”陆迁快要哭了,他着实委屈,如今才明白过来,这位祭酒大人,似乎在特意的针对他。 “想不起来吗?”祁云峥的笑容温和,“那可惜了。” “您、您什么意思……”陆迁惊恐的看着他。 “这可说来话长。”祁云峥目光幽幽,“你不是第一次得罪我了,陆迁,不管你记得不记得,没关系,我都记得。” 陆迁疼得满头是汗,内心陷入极度的惊恐,他努力皱眉想着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得罪这位高高在上的祭酒大人,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祭酒大人,饶命,祭酒大人我真的不知……您看在我不知者无罪的份上,饶了我吧!”陆迁直接哭出声来,声泪俱下的求饶。 “要不要我一桩桩,一件件的告诉你?”祁云峥从一旁扯过一张椅子,坐在他的面前,“今日我有得是时间跟你算账。” 祁云峥慢条斯理,“你曾给江眠月送一味药,喝了便昏睡不醒,无法考到。” 陆迁愣住了,惊恐万状的看着祁云峥,“你你你……你怎么……是不是江眠月告诉您的,她骗你的!江眠月这个贱人……” 话音未落,祁云峥睫毛一颤,伸手快速捉住了他的手腕。 “啊——”陆迁的左手被生生折断,整个手掌都耷拉下来,像是被折断的大葱段。 “我记得,你是这只手碰的她的脸。”祁云峥缓缓笑了笑,那精致的面容,在陆迁模糊的泪眼之中,仿佛一个来自地狱中的阎罗,“不错,胆子很大。” 陆迁几乎要疼疯了,他哭嚎都没了力气,只一声一声的倒吸冷气,他断了的手腕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挂在锁链上,他每次一痛苦挣扎,都会触碰到锁链,锁链又狠狠地撞在他的手腕上,让他陷入更深一层疼痛。 “早该如此。”祁云峥仿佛十分惬意的舒了口气,见他此时狼狈如狗,浅浅一笑,“你再叫一声她的名字试试。”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拍拍衣角上的灰)终于舒坦一回,明天接着虐。 第七十五章 陆迁就算是再没有眼力见, 此时也明白祁云峥是在为谁出气。 此时越是提及江眠月,祁云峥便对他越狠。 但是陆迁万万没想到,如此高高在上的祭酒大人,居然会因为江眠月对付自己这么一个小喽啰。 虽然不明白祁云峥为何对江眠月如此特殊, 但是沦落至此的他, 根本就不配去想这个问题。 他虽然不聪明, 可在如今的祁云峥面前,强烈的求生欲却让他忽然机灵了一些, 十分识时务的开始求饶。 “祭酒大人, 我错了,祭酒大人, 我再也不敢叫了, 不敢叫了!您……您饶了我吧, 我不该说……不该说她。” “吵得很。”祁云峥声音寻常,可这简单的三个字, 却把陆迁吓得顿时闭了嘴。 可他实在是疼,腿间疼, 手疼,疼得要命。 他疼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可他却不敢,他怕祁云峥烦他, 直接将他弄死。 入了国子监成了监生之后, 命便是皇帝的,可天高皇帝远,细细算来, 命是祭酒的。 他怕疼, 但是更加怕死, 如今只有老老实实憋着,憋得整张脸都红了,头发散乱,眼睛里包着一大包泪水,发出奇怪的哽咽声。 “祭酒大人……嗝,您能饶了我吗,您让我做什么都行……”他努力忍住泪水,可怜巴巴的看着祁云峥。 祁云峥面容温和的看着他,便仿佛平日里面对寻常的监生们一般,淡淡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有些忍俊不禁,“想什么呢?” 陆迁被眼前的祁云峥吓哭了,他哭得真心实意,眼泪鼻涕都在流,眼泪混着鼻涕,如泥浆一般滚滚而下。 祁云峥并不为所动,眼神慵懒而平静,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红色的祈福袋,“第二桩。” 陆迁看到那祈福袋,浑身颤抖起来。 “祭酒大人,我错了祭酒大人……” 祁云峥看向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掌。 “大人!啊啊啊,大人您饶了我吧!”陆迁拼命挣扎,像一只被拴在角落里捂住挣扎的动物,脸上露出惊恐和扭曲之色。 祁云峥面无表情,伸出手指,触及他那只完好的手掌。 就是这只手,扯开了江眠月的衣裳,将她的襕衫撕碎。 祁云峥眼眸微微一凉,手指施力,只听“咔哒”一声,陆迁的食指被生生折断。 “呜哇……”陆迁疼得不住翻滚,哭得声嘶力竭。 “第三桩。”祁云峥声音依旧平静,“欺辱她。” “……不不,大人,事未成,事未成啊大人!我根本没能得手!”陆迁哭喊的声音都小了许多,他已经疼得快要晕过去了。 祁云峥闻言,似乎更加不爽,他手上微微用力,声音幽凉,“得手?” 陆迁只听耳朵里冒出“咔哒”两声,两只手指同时被折断,他脑中嗡鸣,下一刻便直接疼晕了过去。 外头的风越来越凛冽,看起来像是要下雨。 忽然一阵风吹来,裹挟着一段槐树的断枝,“啪”的一声砸在外头的窗户上。 广业堂的监生们都吓了一跳,江眠月蓦然抬起头,看向窗外。 上午还是晴日,下午便山雨欲来,明明是冬日,天气却如此诡谲,如人的情绪一般善变。 江眠月极少在课堂上分心,今日却有些听不进去。 那红色的祈福袋仿佛一直挂在她的心头,让她想要弄清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她转头看向窗外,看着风越来越大,心中却想着,要不要去绳愆厅,将事情弄清楚。 而此时,绳愆厅中,陆迁再一次疼醒,他已经无力再开口,只浑浑噩噩的睁眼,被铁链徒劳挂着,如一条待宰的羔羊。 “我就……我就不该来国子监。”陆迁的声音如同蚊蝇,祁云峥却听得十分清楚。 “由不得你。”祁云峥揪住他的衣领,黑眸静静看着他,泄愤后,祁云峥整个人反而比方才冷了几分,陆迁反而更加不敢与他对视,一脸的惊恐万状。 “你以为,是谁给你的银子。” 陆迁猛地瞪大了眼睛。 那银子…… 那两百多两银子! 居然是面前的人…… “怎么,怎么……怎么会!” 陆迁惊得说不出话来,连身上的疼痛都几乎要忘了。 他原以为那银子是天上掉馅饼,却没想到,此事竟然是祁云峥一手为之。 那么如此,自己写的文章通过国子监选录,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那选录的决定权,就在祁云峥的手中。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联想到刚刚祁云峥说的那些话,似乎对自己积怨已久,他是故意的! 若在国子监外,还要讲王法,祁云峥想要弄死自己,还得费些劲。 可是在国子监内! 陆迁顿时想到自己进国子监,那般轻而易举,本以为一步登天,可是没想到,入学第一日就被鞭打到起不了床,好不容易养好伤,结果又“不小心”得罪了那公主。 不,根本就不是不小心。 他记得!在要去公主别院的前一晚上,祭酒大人将他叫到敬一亭,给他灌“迷魂汤”,说他是多么的优秀,多么的出类拔萃,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不要被其他监生所瞧不起。 他就这么想要致自己于死地吗! 一桩桩一件件,简直就是一整个连环套,将他死死地锁在国子监,锁在他的手掌心! 祁云峥就像是那引诱鸟儿进笼子的刽子手,用银子和简单的考试将他引进笼子慢慢宰割! 此人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怕了! 陆迁想通一切之后,惊恐地一动也不敢动,几乎绝望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究竟犯下了什么错,才会惹的这位祭酒大人如此报复自己? “还有,第四桩……”祁云峥缓缓开口。 还有第四桩?若不是被锁链锁着手脚,陆迁恨不得立刻一头撞死在祁云峥面前。 学堂终于下了课,可刚下课,监生们一出学堂,外头的雨便开始哗啦啦的下了起来,雨滴如瀑,站在屋檐下都要被雨水溅湿了衣角。 雨大风寒,大家顿时都不想出去了。 雨来的突然,大家都未带伞,众人骂骂咧咧的回到广业堂中等待,想等着雨小一些再出去,却见一个身影飞快的跑了出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 “那谁啊?”有人问。 “江眠月啊,她这么着急去做什么?” “看样子,似乎是往绳愆厅走呢。” “应当是去问问审讯的结果吧。” 兰钰一脸盲然的站在原地,她也不清楚江眠月究竟要做什么去,大概率应当是有什么事要问那陆迁。 大雨滂沱,很快便淋湿了江眠月身上的襕衫,她浑不在意,只想着心里疑惑的问题,等到她来到绳愆厅附近,脑袋上的头发都快湿透了,衣裳也打湿了一片。 绳愆厅寂静无声,只有一间房间里头有灯光。 江眠月缓缓靠近,感觉到那房间里似乎有人在。 雨声稀里哗啦的响个不停,江眠月听不清那房间里的人在说些什么,她有些想进去,却不知此时里头训话的是谁。 她鬼使神差的往前走了几步,耳朵附在那门上,静静地听里头的说话声。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祁云峥的声音隐隐从门缝中传来,“君子品行者,遇到问题先从自身找原因,小人者,遇到问题总是想方法推卸责任,从不会反思自己(1),陆迁,你最大的错误,便是如此。” 房间里听不到陆迁的声音。 江眠月心中一动。 这话,确实是陆迁的真实写照,他最大的错误,便是将所有的失败和不堪都怪在了其他人的身上。 会有今日,也都是他自作孽罢了。 江眠月站在门外听着他对陆迁的谆谆教诲,心中情绪复杂。 祁云峥还在说,半晌,江眠月终于没忍住,还是在外头敲了敲门。 里头声音一滞,便听到祁云峥缓缓道,“谁,进吧。” 江眠月轻轻推开门,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骚气,她有些窒息,眼眸看向陆迁,却吓得浑身一颤。 只见陆迁被锁链绑在角落里,裤子湿了一滩,那便是骚气的来源。 陆迁看到她出现,浑身一抖,似乎被她吓到了,发出痛呼声,似乎哪里在疼。 可他看起来完好无损,连鞭痕也没有,只是满身都是冷汗,哭得眼睛都肿了,看起来有些狼狈,除此之外,只见他手腕垂落,看起来有些无力。 似乎并未受什么刑罚。 “何事?”祁云峥淡淡看了江眠月一眼。 “祭酒大人,我能不能……问他几件事?”江眠月轻声问道。 “行。”祁云峥悠悠看了陆迁一眼。 陆迁感觉到他的眼神,微微一瑟缩。 “不要太久。”祁云峥临出门前,缓缓道,“有事开口,我便在门外。”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着实感激。 他起身离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可他虽然走了,人影却依旧投在厢房门上,修长而富有存在感,昭示着他并未走远。 陆迁瑟瑟发抖的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仍不敢轻举妄动。 “到了这个时候,现在能跟我说实话吗?”江眠月问他,“祈福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真的不知道。”陆迁又快哭了,他如今哪里还有以往的态度,怂得如同一坨烂泥,“我真的不知道此物如何又回到了我这里,明明当时已经给你了。” 江眠月皱眉,细细思忖,目光却看向门外的那道身影。 “江眠月。”陆迁见她不说话,鼓起勇气,“我快要离开了,我犯了许多错事,如今非常的后悔,有一件事,想要跟你坦言。” 江眠月意外的看着他。 这家伙怎么……祁云峥跟他说了什么,一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模样,仿佛马上不是去充军,而是要丧命。 “我从前一直说,幼时我救过你。”陆迁声音颤抖,眼眸中带着几分恐惧,“其实,不是我。” 江眠月一愣,皱眉看着他,“什么意思?” “当时救你的人,我……我答应他们会跟你爹娘说清楚原委。”陆迁一面说,一面看向门外的那道身影,努力忍着痛,将话说清楚,“我骗了你,也骗了你爹娘,其实那一日,不是我救得你,但是我冒领了这个功劳,江眠月,很抱歉。” 江眠月心中震惊,脑子里却一片模糊。 说实话,小时候那桩事,她实在是想不起来,大夫说是砸了脑袋,当时本就年幼,记得并不全,恐怕难以恢复记忆。 可是如今陆迁说的这话,却让她心中有些觉得古怪。 “救我之人,是什么样的?”她问。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两人,一老一少。”陆迁身子颤抖,他的双手疼得他快要晕过去,他却拼命忍着,不敢表现出来,只为博得一线生机。 一老一少…… 江眠月摸了摸额头,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那件事发生在她五岁那年……她一直觉得,就算她那日没撞着脑袋,恐怕也不一定能记得那些事。 “罢了,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能说出来也算是改过自新。”江眠月看着他,缓缓道,“你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算是罪有应得,日后好好做人吧,我走了。” 陆迁看着她的身影,忽然低声哭了起来,也不知是在为谁而哭。 外头依旧在下雨,祁云峥看着江眠月从绳愆厅出来,见她头发依旧是湿漉漉的,微微蹙眉,想要从怀中拿出帕子来。 江眠月一看他那动作,便笑了,从怀中拿出一块帕子,正是之前祁云峥说送她的那块。 “祭酒大人,我这儿有呢。” 祁云峥睫毛一颤,眼眸中浮出些笑意。 “得到想要的答案了?”祁云峥问。 “没有。”江眠月摇了摇头,她仰头看向祁云峥,轻声问,“祭酒大人,学生可否冒犯的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祁云峥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开口,云淡风轻的应道。 “那福袋,祭酒大人是否知道……”江眠月也不知道该如何问,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若他看起来不自然,或是顾左右而言他,或是直接否认,便说明他定是有些问题的。 说不定,会记得上辈子的事。 祁云峥见她言语未尽,一幅试探的模样,缓缓笑了笑,“若我说,是我做的,你会如何作想?” 江眠月一愣。 她千算万算,却算不到,祁云峥居然会直接将此事应下来。 看着他坦荡,眼眸温和,江眠月心中略有些佩服。 不管如何……此事她心中感激不已,而且他敢作敢当,足以见今生的他,倒是尽显君子之风。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祭酒大人真君子。 陆迁:呜呜呜呜呜……救命啊 二更十二点左右! (1)“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是指具有君子品行的人,遇到问题先从自身找原因,而那些小人,出现麻烦总是想方设法推卸责任,撇清自己,从不会去反思自己,从自身找原因。出自孔子《论语·卫灵公》:“君子要求的是自己,小人要求的是别人。” 第七十六章 “祭酒大人如何得知, 那东西是陆迁的?”江眠月好奇问道,“又是如何拿到那祈福袋的?” “此事要从你们考到那日说起。”祁云峥并未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平铺直叙道,“那日监生入学, 我便在槐树下。” 江眠月一惊, 她记得当时自己看到那祈福袋那舞弊的纸条, 心中愤怒慌乱,完全没注意到其他的。 “当时见你将东西放下, 面容无措, 便去看了一眼。”祁云峥道,“本以为是你想要舞弊, 后来看过你与陆迁的题纸, 便猜到其中一二。” 江眠月着实有些意外, 此事他亲眼所见,却并未声张, 至今才用来处理陆迁…… “那祈福袋,您一直收着?”江眠月问。 “嗯。”祁云峥道, “陆迁此人人品不佳,我早有驱逐他的念头, 此物虽然可作为证据,却并不充分, 此次便让人放在了他怀中的口袋里。” 原来……原来是这样。 江眠月一开始还以为, 若他特意收了那祈福袋,说明他知道自己与陆迁上辈子的事情。 却没想到他敏锐又擅断,有意识的将那东西留了下来。 “多谢祭酒大人, 因为那晚的事情……着实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江眠月说起这件事, 心中还是有些惧意, “此次若不是您,还不知该如何收场。” “身为祭酒,护着无辜的监生,是我的责任。”祁云峥看向一脸怔愕的江眠月,“你还记得那夜我告诉你,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公平可言。” 江眠月心中沉沉,缓缓地点了点头。 “如此,便只能尽力用自己的方式,守住这方公平。”祁云峥深深看着她,“护住我国子监的监生们。”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江眠月只觉得外头的空气寒凉湿润,心头却有种温热的感觉。 “此次的事。”祁云峥看着她,忽然朝她轻轻眨了眨眼,“记得保密。” 江眠月心中猛地一动,撇开目光,轻轻的“嗯”了一声。 “多谢祭酒大人相助。”江眠月轻声道。 “嗯。”祁云峥淡淡笑了笑,“这句谢,我收下了。” 江眠月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忽然安排一场大考,又岂是那么简单的,光看那司业大人焦头烂额的模样,便知道祁云峥因为解决这件事,额外做了多少。 江眠月想到上辈子的他,又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此时的他,区别立显。 感觉到江眠月的目光,祁云峥睫毛一颤,看向外头湿漉漉的槐树枝,勉力维持面容的平静。 第二日清早,江眠月便听闻,外头来了专用的囚车,天还未亮,便将陆迁送走了。 陆迁走的虽然无声无息,可陆迁此事一出,第二日在学堂上,各方面的气氛似乎都与之前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诸位监生仿佛有些忌惮又有些害怕,都变得乖巧多了,上课悄悄说话的人都少了许多,着实有一种杀鸡儆猴的效果。 江眠月心中虽然松快了很多,却仍有一个巨大的包袱埋在心头……那便是皇帝的寿宁节。 寿宁节还有五日,江眠月已经开始紧张起来。 他们排演已经很熟练,如今江眠月不仅会背自己的台词,就连裴晏卿的词、其他配角的词,她都能够倒背如流。 他们几人一下课便聚在一起,排演次数多了,也有了十足的默契,江眠月如今很有信心,到了场上,只要不出意外,绝对不会出纰漏。 可目前最大的问题,却是公主殿下说好的要给他们提供的那些道具和衣裳。 如今他们排演用的都是极为简陋的道具,有的甚至根本不存在,只能凭借想象随意为之。 她已与司业大人说过多遍,司业大人只说“好好好”“是是是”“你说的有道理”,最后却总是来一句,“我去转告祭酒大人”。 可终究是没有等来任何回应。 裴晏卿也担忧此事,召集了几个人商量,决定由江眠月和裴晏卿二人同去敬一亭,询问祭酒大人此事该如何处理。 岂料,二人抵达敬一亭的时候,却见敬一亭门外站着几个小太监,有的手中还托着茶水和帕子。 江眠月和裴晏卿对视一眼,都看出这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 想必公主殿下经过上次的事情以后,也变得小心了许多……连茶水都自带了。 “来者何人?”守在门外的小太监看到他们二人,尖声喊道,“有何事,速速交代。” 江眠月和裴晏卿无奈,双双上前,裴晏卿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我们是这儿的监生,有事找祭酒大人。” “没看到这儿在忙吗?有没有眼力见儿!”那小太监声音尖锐,不满道。 门忽然开了,和乐公主皱眉看到门外的二人,伸出玉足,轻轻踹了门口那太监一脚,“是谁没有眼力见儿!放他们进来。” “是,公主殿下,是小的弄错了,是小的眼拙。”那小太监立刻换了副脸面,小心翼翼道。 江眠月和裴晏卿立刻朝着公主行了个大礼,和乐公主见他们如此,眼眸一弯,“真是顺眼,快进来吧,正好送了东西来。” 江眠月走进敬一亭的时候,发现屋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祁云峥坐在桌前的位置上,正在低头翻阅诸位博士批改过的那些,原本用于大考所用的题纸。 他那模样,似乎像是不太想搭理和乐公主似的,和乐公主剃头挑子一头热,正招呼人将那些道具和衣裳在敬一亭一字码开。 “快试试。”和乐公主扯旗一件衣裳便往裴晏卿身上比划,“外衫脱了,穿这个。” 裴晏卿登时面色一红,微微瞥了瞥身边的江眠月,有些不太自在的说,“公、公主殿下,不必、不必了……” “哎哟,你还害羞呢。”和乐公主看了心中欢喜,反而更加上前一步,“脸红起来倒是挺可爱的。” “……”祁云峥缓缓抬起头,打断她道,“公主殿下若是没有其他事,便先回去吧。” “本公主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来送东西,你便是如此待客之道?”和乐公主冷眼看向祁云峥,“若不是本公主忽然想起来,你们的献礼没有这些道具,恐怕你们要空手献礼。” 祁云峥微微抬眸,只回了她几个字,便将和乐公主噎得憋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 “这也是公主殿下的献礼。”他声音平静,却直击重点。 和乐公主气得胸前起伏,“你!祁云峥,你怎么就长了张嘴!” “公主殿下还有何事?”祁云峥并不理会她的跳脚,缓缓下了逐客令。 “祁云峥,反正方才本宫要说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看着办吧!”和乐公主说完这句,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江眠月呆呆的看着公主离去,倒是觉得她来的也算巧,想什么来什么,这道具和衣裳不就来了…… 祁云峥淡淡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兴许是因为公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心情不好,声音凉飕飕的,“你们二人何事?” “禀告祭酒大人。”裴晏卿见他面露不满,率先开口,“我们排演缺少东西,没想到刚好遇到公主殿下送衣裳来。” “搬走吧,别放在敬一亭。”祁云峥看着地面上乱七八糟大大小小的箱子,蹙眉道。 “是,祭酒大人。”裴晏卿与江眠月便都转身开始搬东西,江眠月搬衣裳,裴晏卿搬道具箱子,两个人都抱得十分吃力,满满当当,却听裴晏卿道,“江眠月,你别拿了,一会儿我再来一趟便是。” “裴晏卿。”祁云峥忽然开口。 裴晏卿有些狼狈的抱着箱子回身,“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你先去,有些事要江眠月处理。”祁云峥道。 “啊,好的……”裴晏卿看了一眼江眠月,“那我先走了?” “嗯嗯。”江眠月急忙点头,看他脚步有些不稳,不禁开口道,“不然你少拿一些吧,别累着了。” 祁云峥手上的笔一僵。 “没事,我可以,这个很轻的。”裴晏卿咬牙笑道,“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江眠月与他说完,才来到祁云峥面前,面容轻松道,“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祁云峥淡淡抬眸,看了看她清亮的眼神,手指尖轻轻拨弄手中毛笔的笔头,缓缓开口,“上次的毒,刘大夫查出来了。” 江眠月心中一震,她原本以为祁云峥应当忘了上回的事,却没想到他依然记得,心中有些激动,“多谢祭酒大人,不知那是什么毒?” “十二味药草炼成,服下后,在腹中发作,灼烧胃肠迅速破损,口中吐血而亡。”祁云峥声音略有些沉闷。 江眠月心中一抖,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的那个瞬间。 那个瞬间确乎是疼的……可当时伤心欲绝,胃腹不疼,心中疼痛难忍。 江眠月忍住心中情绪,问,“祭酒大人可知,这毒物出于何处?” “问过太医院,十二味药草中,有八味独出自建阳县区域。”祁云峥缓缓道,“应是那边民间某些大夫制成。” 建阳…… 江眠月对那边极不熟悉,一时间微微蹙眉。 牵扯太多了,她又不清楚情况,着实有些麻烦。 此时她恨不得自己是那吴为的爹爹,在吏部任职,什么事都清楚。 “还有什么想问的?”祁云峥问。 “学生……不知该问什么。”江眠月些苦恼,“总觉得这毒千丝万缕,应当与当前朝堂局势有关,可学生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节,甚至连宫中的人都没认全。” “寿宁节。”祁云峥缓缓点出关窍,“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注意观察。” “多谢祭酒大人指点!”江眠月眼眸微亮,她本也是这么想的,爹爹如今面临的局势复杂,此次入宫献礼,也是个绝佳的了解机会。 原本她还担忧倒时候在宫中弄不清楚状况该当如何,如今见祁云峥似乎有意带她,心中不由得有些兴奋,“学生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 “有我在。”祁云峥轻声道。 江眠月惊喜看着他,心中顿时安心,俯身行了个大礼,“多谢祭酒大人!” 话到此,外头恰好响起了敲门声,门被推开,果然又是裴晏卿,他行了个礼,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祭酒大人,我来将剩下的东西搬去。” “嗯。”祁云峥慵懒点头,“仔细一些。” “是,祭酒大人!”裴晏卿立刻应声。 “祭酒大人,那学生也告退了。”江眠月想问的话都已经问完,也朝着祁云峥行了个礼,“多谢祭酒大人。” “……”祁云峥沉吟半晌,见她等不及要走了,喉结动了动,“你……” “祭酒大人,我们忙着去排演。”江眠月语速飞快,“如今有了道具,又有许多地方需要适应,我们得走了。”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终是开口,“去吧。” “是!学生告退。”江眠月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去,门外,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远,他这处,还能听到江眠月的声音,“我帮你拿一些吧。” “不用,我来就行。”裴晏卿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不重的,英台。” “你喊错啦。”江眠月被逗笑了,“看来最近排演得太多了,梁山伯梁监生。” “哈哈,你别取笑我。” 两人缓缓走远,祁云峥修长手指把玩着羊毫笔,眸色森冷。 那修长的木纹羊毫笔在和他的手上轻轻转动,下一瞬,他微微曲指,那笔猛然间“咔”的一声碎成了两半。 …… 临近寿宁节最后一日,和乐公主提前一日来到国子监观看他们全程的排演。 彝伦堂中,祭酒大人、司业大人以及和乐公主坐在高处,正儿八经的观看全程,以作最后的调整。 江眠月有些紧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前,她与裴晏卿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准备好了?”裴晏卿笑着问。 “嗯。”江眠月笑着点头。 “开始吧。” 台上,公主看着二人微妙的小互动,轻轻一笑,撇过头与司业大人搭话,“司业,你看本公主挑的人,多般配呀。” 司业大人尴尬的哈哈一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另一边祁云峥幽冷的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般配吗?自然是般配啊! 至少比祭酒大人跟江眠月般配! 可是,若真的这么说,祭酒大人那边若是发怒,他也没好果子吃。 他还记得上次祁云峥拂袖而去,便是因为他提到江眠月跟这长相出众的裴晏卿般配! 同样的错误,他如何敢犯第二次? “还,还行。”司业大人模棱两可道。 “还行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本公主挑的人选不够完美?”公主瞬间眯眼,冷冷看向司业大人。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呵呵,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第七十七章 “哎哟公主说笑了, 哪里哪里,哪里是这个意思,您真是取笑老臣,老臣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这个意思……”司业大人反复说着车轱辘话, 笑容僵硬。 他见公主闻言依旧蹙眉, 似乎十分不满,赶紧转移话题道, “公主殿下还是快看他们排演吧, 老臣这段时间日日来看,这些孩子们着实卖力, 定不负公主期望。” “你跟本公主扯这些做什么。”公主殿下怎么能听不出来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挑眉道, “就说,般配不般配吧。” 司业大人微微一僵, 哈哈一笑,目光却看向祁云峥。 “你老看他做什么。”和乐公主皱眉, “问你呢。” “啧,公主殿下有所不知, 我们国子监最忌讳监生之间的男女之事,您还是休要再提了。”司业大人总算找到了理由抵挡公主的借口, 转而看向一旁的祁云峥, “祭酒大人,您说是不是?” 祁云峥淡淡看了他一眼,开口道, “司业大人所言不假。” “啧。”和乐公主不屑, 斜了面色严肃的祁云峥一眼, 打趣道,“可到了文武百官面前,不提是不可能的,你们国子监的这些规矩,到了皇上面前,都是狗屁。” 祁云峥并不搭话,只静静看着不远处,江眠月与裴晏卿正演着学堂那场戏。 二人一前一后,江眠月眸光灵动清澈,裴晏卿看向她的目光缱绻,绝对谈不上什么清白。 祁云峥手指微动,眼眸带笑,笑容深不见底,“还未到那时,谁知道呢。” 司业大人心中一动,看向祁云峥,心中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和乐公主只嗤笑了一声,对他的话语不以为然,似乎只觉得他是在跟她假装一本正经,装模作样。 “祁大人自己也做好心理准备。”和乐公主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到了这个年纪还未成婚,明日露面,可是要小心谨慎。” 司业大人一听,眼眸一亮,“可是有人家看上祁大人了?” 他心想,祁大人还是赶紧成婚吧,成婚了就知道收敛了。 “司业大人。”公主轻轻笑了笑,“你可真会说笑。” “啊?”司业大人有些疑惑,“姑娘们看不上他?” “他每日窝在国子监不出去,以国子监为家,祁府空空如也,媒人上门都找不到人,鬼知道他长什么样。”和乐公主声音尖锐,下边演戏的监生们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众人都惊愕的看向台前,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演得有问题,惹的公主如此发怒。 “没事没事,你们接着演。”司业大人赶忙站起身来打圆场。 公主这才缓缓坐下,平复心情。 她想到自己居然来了国子监才知道祁云峥长什么模样就窝火,京城的男人哪个能逃过她的眼?居然在祁云峥这儿栽了一回。 这家伙是王八吗?成天缩壳里。 和乐公主将想说的说出口后,声音总算是比方才压低了些,她凑到司业大人近旁,小声说,“到了寿宁节,就等着看好戏吧。” 司业大人心中咯噔一声,倒并不觉得如何期待。 很快便到了寿宁节这一日,半夜子时,江眠月便收拾好东西来到下马碑,在月色下与裴晏卿、何玉平他们汇合。 他们丑时便要入宫准备好一切,看好位置,换好衣裳,在和乐公主安排好的地方随时等待召唤,不可出差错。 夜色之下,空气寒凉。 江眠月身上裹了厚厚的外衫,却依然冷的发抖,再加上心中略有些紧张,面色便显得有些苍白。 “我的外衫厚,要不要给你穿一会儿。”裴晏卿在一旁,有些不太自在的开口道,见她面露惊愕,心中一动,生怕自己话语间冒犯了江眠月,补充了一句,“若是你不嫌弃的话。” 一旁的其他监生都笑着看他,眼神中有些打趣,却又都有些习惯了。 在近日的排演相处中,他们都觉得这二人甚是默契,且郎才女貌,都优秀至极,甚至江眠月更加优秀突出一些,看起来十分登对。 “不用不用。”江眠月将冻得发红的手塞进了袖子里,笑道,“就一会儿,马车来了就好。” 话音刚落,马车来了。 来的依旧是两辆马车,一辆是原来国子监那辆车厢较大的马车,另一辆看起来却有些陌生,看起来却奢华内敛,那车厢用的是金丝楠木,上边雕花从刻,精美无双。 “这似乎是上次祭酒大人得的皇上赏赐。”何玉平在一旁开口道,“平日里不见祭酒大人使用,如今去面圣才用,恐怕是担忧此物过于奢华。” “足以见得祭酒大人两袖清风,风清气正,不带头享受奢华,低调为人。”何玉平感叹道。 “玉平兄所言极是。”裴晏卿与何玉平关系也不错,二人聊了几句,马车到了跟前,司业大人一撩车帘,从祭酒大人那马车上伸出个脑袋来。 “上车吧诸位监生,江监生,你与他们一道不便,来这儿坐。”司业大人硬着头皮说。 “多谢司业大人。”江眠月赶紧应声上前。 裴晏卿便帮忙将那些衣裳道具跟其他人一起搬上马车,在自己临上车的一瞬,他转头看向身后那辆祭酒大人的马车。 此时正有风起。 那风掀起马车车帘,车内,祁云峥目光幽冷,正襟危坐,一身官服姿势逼人,居高临下,恰好与裴晏卿四目相对。 这个瞬间,裴晏卿猛然间有种危险感,心中警铃大作,后背蓦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风停,树静,车帘缓缓落下,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晏卿兄,还不上来吗?”何玉平在车上问,“别让祭酒大人等。” “来了。”裴晏卿深吸一口气,跨上了马车。 马车上,祁云峥坐在正位,江眠月和司业大人坐在两边,气氛凝滞。司业大人有些受不了这么安静的氛围,不由得开了口。 “江监生觉得这车怎么样?” “啊?” 江眠月反应了一会儿,赶紧答道,“回禀司业大人,这马车奢华舒适,不愧是皇上所赐之物。” “是啊,你看这内饰,你看这材质,你看这震感……我一把老骨头,最怕坐马车,就怕哪日把我这尾骨给颠碎了……” 江眠月赶紧衬着笑了笑,迎合道,“司业大人说的是。” “司业大人若是喜欢,便送你了。”祁云峥忽然开口。 司业大人惊恐道,“别别别,祭酒大人说笑……” 他赶紧解释并不是想要这马车,而是随意发一些感慨,解释完之后,祁云峥“嗯”了一声,司业大人松了口气,却也再不敢轻易开口。 气氛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江眠月舔了舔唇,低头乖巧不语。 祁云峥淡淡看了一她一眼,见她的手塞在袖子里互相捂着,人也有些瑟缩,微微蹙眉。 好在宫中距离国子监不远,司业大人很快便不用忍受这寂静而尴尬的气氛,马车一停下,他便当机立断,身手灵敏的下了马车,去另一辆马车附近找人说话去了。 江眠月有些想笑,她以前还觉得与祁云峥难以开口说话是自己的问题,如今看来,就连司业大人都难以与他好好说话,足以证明祁云峥这个性着实是有些一言难尽。 她正打算下车,却听祁云峥忽然开口道,“等等。” 她一愣,转身看着他。 只见他伸手,从马车背后的某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极为小巧的手炉。 “车中刚好备着,你拿去用吧。”祁云峥道。 “不、不用了祭酒大人,我不能收,这是御赐的……”江眠月有些受宠若惊,这皇上赏赐的马车东西备的可太全了,居然连手炉都有,可她却不太敢用。 “要还的。”祁云峥看了她一眼,“时辰还早,夜半很凉,若是冻着,回国子监影响了读书的进度。” 江眠月心中一动,她确实是冷的可以,且今日风大,她方才站在外头着实是浑身发抖,如今实在是有些忍受不了诱惑,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手炉,感激道,“多谢祭酒大人。” 几人到皇宫后,跟着接引的太监去厢房等着,那厢房中未生炭火,冷得可以,其他监生们都冻得上蹦下跳,江眠月不好跟他们一起蹦,还好有个手炉在,她小心抱着缩在角落的椅子上,差点睡着了。 好容易天光大亮,到了辰时,宫中逐渐热闹起来,他们一帮人关在厢房内,倒是有些百无聊赖。 正在这是,外头忽然有太监敲门。 “诸位国子监监生,公主殿下吩咐,宴席已经设下,诸位监生可以先来宴席中等待,到了晚上才会献礼,不要饿着了。” “是。”大家都算是松了口气。 “今日我哥哥应当也来了。”裴晏卿忽然对江眠月道,“你的父亲与哥哥,应该也会到。” 江眠月眼眸一亮。 宫中设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七品小官,都受了邀,到了宴席处,只见各色官服齐聚,人头攒动,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穿梭在其中,宴席场面宏达非凡,人声嘈杂,相当壮观。 几位监生约好了时间去厢房汇合,便各去各方。 江眠月四处找寻不到爹爹,有些无措的站在宴会角落中,却见一处地方热闹非凡,男男女女齐聚,声音杂乱,似乎围着什么人。 裴晏卿也没找到裴晏声,暂时与江眠月站在一处,二人都兴致盎然的看着那热闹的地方,猜测是怎么回事。 “应是某位受欢迎的高官吧。”裴晏卿猜测道。 “围上去的有不少女眷呢。”江眠月有些好奇,“是不是京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倒是有可能。”裴晏卿附和道。 二人话音刚落,便见拥挤的人群被挤开了一条口子,中间露出了一袭红色的官服,以及……祁云峥黑着的脸。 江眠月一愣,听到有人说。 “祁大人生辰几何啊,真是一表人才啊。” “祁大人,以前也没见着你,不知道你长得如此清俊非凡,听闻你如今还未娶妻,着实是可惜了,我认识一位……” “不必了。”祁云峥冷声道。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见地上掉了一张帕子,不远处一貌美娇艳的女子聘聘婷婷站着,红着脸对他笑。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静静看着祁云峥,有些好奇他会如何做。 可正在此时,江眠月却听到一声惊喜之声。 “眠眠!” 她转过身,果然是父亲江玉海。 “爹爹,我还在找你呢。”她扑进爹爹的怀里,笑着说,“你果然来了,哥哥呢?” “这么大了还撒娇……你哥去跟人打招呼了。”江玉海解释道,目光却看向裴晏卿。 “这位是?” …… 不远处,祁云峥忽然听闻“眠眠”二字,蓦然转身。 却看到江眠月身边,江玉海一脸笑意看向裴晏卿,“早就听闻你的名字,如今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 作者有话说: 裴晏卿:获得家长buff。 今天来晚了,二更晚一点! 第七十八章 “这位是?”江玉海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一旁的裴晏卿, 只见他比江眠月高出一个头,身材修长,面容温和,五官出众, 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良好的教养与风范。 方才远远的看着他与江眠月站在一处时, 江玉海便觉得二人站在一处十分顺眼, 且这小子着实懂礼,虽与她站在一处, 却不远不近, 保持着一段距离,又不显疏远, 属实是君子之风。 得知面前便是江眠月的父亲江玉海, 裴晏卿立刻行礼, 动作不骄不躁,颇为稳重。 “江大人安好。晚辈名为裴晏卿, 是江监生的同窗,比她早一年入学, 今日与其他监生们一道,来宫中献礼的。” 江玉海上下打量裴晏卿, 面上带着略带欣赏的笑意,“早就听闻你的名字, 如今一见, 果真是一表人才。” “江大人谬赞,晚辈愧不敢当。”裴晏卿立刻应道。 “你如此谦逊,稳重, 如今倒是难得一见。”江玉海笑了笑, “听述杰说起你, 时常在国子监照顾眠眠,还是要多谢你才是。” 裴晏卿面容微红,有些不好意思,“江大人,国子监内,江眠月着实优秀,勤恳好学,颇得祭酒大人、司业大人以及诸位博士助教的喜爱,若说照顾,晚辈着实是不敢当,都是江眠月自己努力。” 江玉海闻言,面上笑意更甚,他看向江眠月,低声说,“这孩子不错,心眼实。” 江眠月耳朵里听着他们的说话声,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面敷衍点头,目光一面看向不远处,祁云峥的方向。 只见祁云峥正面对着那娇妩的女子,那女子也一瞬不瞬的望着他,眼眸中波光粼粼,带着几分期待之色,她垂眸看了一眼祁云峥脚下的帕子,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而祁云峥终于上前两步,在那女子身旁开了口。 江眠月恨不得把耳朵凑上去——祁云峥声音怎么这么小,她听不清啊。 江眠月却只见那女子满脸的娇羞与期待,浑身都充满了祁云峥来到身边时的紧张。 可那些情绪,却在祁云峥开口的一刹那化为乌有。 她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抬头看向祁云峥,仿佛从未听过如此离谱的话一般。 祁云峥颔首,有礼有节,缓缓离开。 江眠月的心中顿时升腾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祁云峥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再看那姑娘,垂眸啜泣起来,一幅自尊心受损的模样,伤心欲绝的转身跑了。 江眠月不由得有些同情那姑娘,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怎么就运气这么不好,看上祁云峥了…… “眠眠,你在看什么?”江玉海见她心不在焉,一幅探头看热闹的模样,不由得问道。 “看祭酒大人呢。”江眠月笑道,“平日里祭酒大人都在国子监窝着,倒是看不出,他如今却颇受欢迎。” 裴晏卿也淡淡笑了笑,说,“祭酒大人样貌绝世,自然有不少姑娘喜欢的。” 江眠月想到他那张脸,心中微动。 他确实长得极好,这一点无法否认。 “原来是祭酒大人,我听闻,祁大人颇受皇上看重,之前皇上便想让他担任首辅之位,被他拒绝了。"江玉海缓缓道,“据说他钟情于教书育人,似乎对权势高位并不如何感兴趣,倒是个奇人。” 江眠月听到“首辅之位”便微微一愣,听完这些话,她不由得惊愕看向江玉海。 “他……拒了首辅之位?”她心中震惊。 “是啊。”江玉海道,“也对,你们去了国子监,消息闭塞,自然不知此事。” 难怪……难怪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是首辅。 江眠月颇有些不解,这辈子,他居然做了不同的选择……他似乎,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或许……他本心并不坏,本就憧憬这样的生活,上辈子过得压抑而充满杀戮,这辈子虽不记得,却似乎下意识在避开了原本的那条路。 江眠月心中感慨,轻声对江玉海说,“爹爹,祭酒大人平日里对我颇为照顾,要不,爹爹陪我一起去谢谢他?” “正有此意,你在国子监这么久,我也没见过他,确实该去拜见拜见才是。”江玉海道。 江眠月便和裴晏卿告辞,与江玉海一道去找祁云峥。 半道上,江玉海遇到不少熟人,看到江眠月,一个个都露出赞叹之色。 “这便是江大人之女,听闻在国子监获了皇上赏赐的金笔,真是前途无量啊。” “江大人虎父无犬女,也不知定亲了没有,若是没有的话,不如……” “江大人,这么个好女儿,你怎么藏得这么深,光只知道你一个江述杰,如今也是朝中栋梁,女儿居然也如此厉害!” 江玉海一路跟人笑着回话,谦虚谨慎,江眠月谦逊有礼,跟着江玉海往前走,竟不知今日跟着父亲一道,前行之路竟然如此困难。 “你现在吃香的很啊。”江玉海摸了摸头上的冷汗,“若是寻常姑娘家,如今你是该谈婚论嫁了。” “爹爹。”江眠月赶紧捉住江玉海的手臂,认真道,“爹爹,我还要考学呢,现在不想谈及此事。” “爹爹知道,你看你紧张的。”江玉海轻声道,“我是说,你若是有看中的,事先告诉爹爹,你看那裴晏卿……” 江玉海转头指了指,果然,裴晏卿周围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几位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长辈,正在与他说着什么,他面容泛红,有些窘迫的推拒着,着实像是羊入虎口。 “好人家难寻,趁早考量才是,即便做官,总归也是要嫁人的。”江玉海看了她一眼,“那裴晏卿你觉得如何?” “爹爹,如今还太早了。”江眠月着实无心去考虑这些,“再等等吧。” “行。”江玉海拍了拍江眠月的手背,“我姑娘开心就好。” 简单一句话,极尽宠溺,江眠月眼眶一红,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宴会这段时间便是用来给诸位寒暄走动的,皇上还未到,如今文武百官近乎到齐,皇亲国戚也逐渐入场,场面愈发热闹非凡。 江眠月与爹爹一道往前走,眼看着祁云峥便在眼前不远处,可陡然间,江玉海和江眠月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人。 江眠月一愣,直直与那人对视。 只见那人孤身一人,看起来形单影只。 他年纪轻轻,皮肤苍白,似乎有些病态的憔悴之色,眼眸中看着虚弱温软,却有些深不见底。 他长得与兰钰有些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一身皇太子衮龙袍常服,明明是明黄色,可他眼底青黑,却像是撑不起这个颜色似的,看起来颇有些窝囊与弱气。 江眠月顿时猜到眼前是何人,赶紧与江玉海一道行大礼。 “见过皇太子殿下。” “免礼。”皇太子微微一笑,“这便是江大人之女?” “回禀皇太子殿下,正是小女江眠月。”江玉海立刻道。 “不错,江家出英才。”皇太子看向江眠月,眼神扫过她的眸子。 江眠月顿时有种被看穿的感觉,这种感觉居然与上辈子面对祁云峥的感觉极为相似。 她心中警铃大作,抬眸看向他的时候,却发现他眸中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看着温文儒雅,十分无害。 她心中顿时提防起来。 皇太子似乎还想继续赞赏几句,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喧闹之声。 “和乐公主到了!” 江眠月便见着皇太子微微一僵。 周围顿时暗潮涌动,众人蜂拥上前跟公主殿下行礼,以示对公主殿下的遵从,宫人也立刻严阵以待,上前伺候,生怕得罪了这位尊贵的公主。 江眠月下意识的看向面前的这位无人问津的皇太子,只见他淡淡笑着看向和乐公主,眼中却露出一丝淡淡的阴霾,口中却带着赞叹,“公主殿下真是女中豪杰。” 江眠月顿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割裂感,她心中不安,有些担忧。 她记得,爹爹曾说,皇太子梁清泽,乃翩翩君子,为人宽厚,见到他便能明白,他日后会是位明君。 可如今,她却觉得此人心机重重,颇有些危险。 若是未经历过上辈子的一切,江眠月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有这种感觉。 可上辈子见过祁云峥杀过人之后的模样,她如今便能感觉到,此人面上虽带着笑,却无情而冰冷,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带着一股莫名的血腥之气。 这也许是帝王该有的模样,可若江玉海继续与他牵扯太深,恐怕会掉进深渊。 “你似乎对我颇感兴趣?”皇太子忽然看向江眠月,江眠月一怔,才发觉自己方才多看了皇太子几眼,本以为他没发现,他却似乎敏感的觉察到了她目光中的审视。 江眠月顿时紧张起来,她心中忌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找借口,怔愣了一瞬,却忽然听到有声音响起。 “臣祁云峥,见过皇太子殿下。” 江眠月心中一震,猛地看向一旁,只见祁云峥不知何时出现,正缓缓朝梁清泽行礼。 “祁大人,免礼,不敢当。”皇太子笑意更甚,“巧了,正在与你们国子监的女监生闲谈。” 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然后朝江玉海稍稍颔首示意,转头笑道,“哦?皇太子闲谈得如何?” “在问她为何总是看我。”皇太子笑道,“倒是可爱。” 江眠月顿时反应过来,尽量让自己显露出单纯无知的模样,小声说,“方才见着皇太子殿下,您似乎身体不适,便……斗胆多看了几眼。” “没想到,今日如此多人,只有你一个丫头关心我的身子。”皇太子苦笑一声,看向江玉海,“江大人,你女儿跟你一样良善。” 江玉海吓得立刻行礼道,“不敢当,小女无知,胡乱说话,还望您见谅。” “无妨。”皇太子语气温和,“你也不是不知我的为人,我身子弱是事实,不用避讳。” “江监生心直口快,也是她的长处。”祁云峥笑了笑,“不过她第一次来宫中,不懂规矩,待回了国子监,臣罚她抄书去。” “哈哈,你呀。”梁清泽瞬间笑了起来,“罢了,不与你们多说,我得去歇会儿,诸位,告辞。” 送走梁清泽,江玉海松了口气,立刻俯身行礼谢道,“多谢祭酒大人为小女解围。” “不必多礼,江大人。”祁云峥立刻将江玉海扶起,“江眠月聪慧机敏,又刻苦好学,国子监难得出此好苗子,护着她,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多谢祭酒大人厚爱,得您这番话,国子监有您在,我便也能放心了。”江玉海缓缓听叹了口气,“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也是莽撞了些。” “要的便是这般赤诚,若是老谋深算,便也失去了青年人的那份骨气。”祁云峥缓缓道,“江监生未来可期,稍加引导便是。” 江玉海闻言,心中激动,知道这位祭酒大人是真的对江眠月十分照顾,感激道。 “真是多谢祭酒大人了。”江玉海感慨道,“做父亲的心思,一直苦于无人理解。”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祁大人,您虽年轻,却也是小女的好师父,如今给她引路,定能体会我为父的心思。” “……”祁云峥沉吟片刻,面无表情道,“正是如此。” “冒犯问一问,祁大人,您年齿几何?”江玉海问。 “二十有一。”祁云峥道。 “如此年轻,有这般大才,有这般心境,有这般作为,着实老夫佩服不已。”江玉海感叹道,“祁大人,您……可有适婚人选?若是需要,我倒是认识几家不错的姑娘。” 作者有话说: 江玉海:老父亲的心思终于有人懂了,这必须给他帮忙介绍对象。 祁云峥:? 第七十九章 江眠月有些惊愕, 她没想到爹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见祁云峥面容似乎有些凝固,江眠月赶忙扯了扯江玉海的袖子,低声着窘迫道,“爹爹您在说什么呢!” 祁云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眼眸稍缓。 江眠月想到方才祁云峥身边环绕着的人, 还有那位勇敢上前朝着他扔帕子的姑娘, 她心中微动,补充了一句。 “祭酒大人乃人中龙凤, 如今要给他说亲的人无数, 您就别添乱了。”江眠月说。 “祁大人,冒犯了。”江玉海有些尴尬笑了笑, “一时口快。” 祁云峥听到江眠月方才说的话, 默默无言, 浅浅露出一个笑,只是那笑容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无妨。” 不过…… 江眠月顿时想起方才那个扔帕子的姑娘,露出那样失落难堪的表情, 也不知祁云峥究竟跟她说了什么。 他会说什么呢? 口出恶言?可看他这模样,也不像会是做出这样事的人。 直接拒绝那姑娘? 倒是有可能。 可是直接拒绝, 那姑娘应当也不会露出那般难堪的表情。 她着实有些好奇,不免抬眸看向祁云峥, 却见祁云峥也正在看她, 似乎有话要与她说。 她眨了眨眼,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祭酒大人?” 祁云峥稍稍走进两步,微微俯身, 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声音却只有她和江玉海能听见。 “待会儿小心一些, 不要表现的太过突出。”祁云峥声音浅淡,仿佛一阵风在她的耳边一抚而过,“对你没好处。”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立刻应声。 经他这么一提醒,江眠月心中猛然想到方才那位看起来十分别扭的皇太子。 目前宫中着实有太多她弄不清楚的事,确实该小心谨慎。 “江大人,告辞。”祁云峥微一抱拳,转身离去。 江眠月看着祁云峥离去的背影,想到一会儿要开始的献礼,还有和乐公主与皇太子间的那些宫中争斗,心中略有些忐忑。 “爹爹,你与那皇太……”江眠月刚一开口,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一旁的角落里似乎躲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明面上看起来是在偷懒,实际上眼角的余光却在四处偷瞄,耳朵微微往外凑,似乎在偷听什么消息。 她心中一咯噔,拽着江玉海的袖子,转了个语气,“爹爹,我们去找述怀哥哥吧。” “好。” 宫宴按照官员品级划分位置区域,品级越高,距离皇上越近。 江玉海乃是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官居正五品,位置不远不近,正在人数最多范围最广的那片区域,江眠月跟着爹爹去见了江述怀,他正与裴晏声一道与其他官员打招呼寒暄,江眠月一到,众人的目光便集聚到了她的身上,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听着众人开着江眠月的玩笑,道裴家与江家着实有缘,如今献礼又是他们二人演梁祝,说不定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如此这般,说得江眠月极不自在,裴晏卿也是耳根泛红,连连摆手说休要开这些玩笑。 一旁的江玉海未阻止,也未搭话。 江述杰在一旁笑,“舍妹就看着文弱,实际上凶得很,不然长跑也不可能跑下来。” 江眠月气恼,使劲掐江述杰的胳膊。 “你看你看,我就说她凶悍。”江述杰一面捂着她掐疼的胳膊一面笑道。 周围人大笑起来,江眠月脸颊泛红,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好 她哪里想得到宫宴居然是这样的氛围,着实令人气恼。 江玉海却看见,面前的裴晏卿目光落在江眠月的身上,如阳光般和煦温柔。 不远处,此时宫宴位置上并没有什么人,特别是祁云峥所在的这片区域,有些清冷,让人不想靠近。 祁云峥修长的手指捏着手中的白瓷杯,手指节缓缓施力,他眼角余光看着不远处热闹非凡之处,那杯子发出“咔咔”的响声,嘎吱嘎吱仿佛即将要碎裂。 司业大人跟熟人打过招呼之后,便看到祁云峥孤零零一人,一身冷意,坐在无人注意的位置上,目光悠悠看着前方的热闹一片。 司业大人蓦然便有种窝心之感,往日总是见他强势一面,如今见祁云峥仿佛像是个被人遗弃的角落,不由得有些心疼。 他刚想上前安慰安慰祁云峥,与他说说话,忽然便见着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位姑娘。 那姑娘似乎是某位尚书家的姑娘,长得相当不错,目光灼灼的看着祁云峥,半晌,才仿佛鼓起勇气上前,细声细气的开口道。 “这位大人……” 祁云峥唇角从瓷杯上挪开,唇色有些泛红,抬睫看她。 “您身边,还有位置吗?”那姑娘与他眼眸对视,愈发紧张起来,面容也飞快的泛起一片红云,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微颤。 司业大人心中顿时激动起来……不容易啊,这些姑娘主动一次得鼓起多少勇气啊! 他立刻竖起耳朵听,注意力集中看,看着祁云峥今日能不能弃了那歪门邪道,好好找个姑娘成婚。 下一刻,他便听到祁云峥的声音,“宫宴位置早有排序,我身边是其他大人的位置,你不该问我,该问位置的主人。” “可现在……没有其他人,只有你。”那姑娘眼眸湿漉漉的,上前一步,做最后一丝努力。 “好。”祁云峥说。 司业大人顿时瞪大了眼睛,这家伙开窍了? 他却只见祁云峥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那姑娘,冷声道,“那我让你。” 然后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处位置。 司业大人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捂住了脸…… 祁云峥啊祁云峥,活该他孤身一人! 可下一瞬,那姑娘却失声尖叫了一声,司业大人赶忙过去关切道,“怎么了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杯……杯子……”她声音颤抖,手指微颤的指着不远处那位置上的白瓷杯,那正是祁云峥方才喝水,手中拿着的杯子。 司业大人转头一看,便只见那白瓷杯居然在祁云峥走之后硬生生裂成了两半,好在里头已经没有了茶水,不然便是狼狈一片。 不久后,吉时到,皇上驾到,众人起身行礼高呼万岁,随后,带着家眷的,未带家眷的诸位大臣都有序坐好。 司业大人却注意到,原本该坐着祁云峥的位置上,依旧是空空如也。 距离皇上最近的位置,除了皇后之外,便是两位公主与皇太子。 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该是皇太子距离皇帝最近,可如今距离皇上最近位置的,却是和乐公主。 皇上她笑着与皇上说话,一幅亲昵父女的模样,而另一旁的皇太子则带着笑意,一幅局外人的样子,最没有存在感的属一旁的静安公主,她几乎将自己缩在位置上,垂着头,用丝帕蒙着面,一声不吭,在外人看来,这便是一幅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司业大人看到那静安公主虽然看起来安安静静,可从他的角度看去,却正好能看见她偷偷的在桌下作小动作,那动作便像是在国子监上课的时候,做小动作的监生一样。 正想着,静安公主无意间一眼瞄过来,与司业大人对上了眼,两人一对视,那静安公主猛地低下头,一脸心虚的将双手摆在了台面上…… 那正是监生们平日里听课的标准动作。 司业大人不由得淡淡笑起来,这静安公主,在国子监待的多了,与其他几位皇子公主比起来,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静安公主仿佛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懊恼的将手重新放下,用手遮住脸。 宫宴开始,太监尖声开口,在场文武百官皆为一震,随即便开始献礼祝寿,气氛一片祥和。 “和乐,听闻你早就开始准备献礼之事,朕今日倒想看看,你究竟给朕准备了什么惊喜?”皇上笑道。 “父皇,可以先让其他人献礼吗?儿臣这礼,可是用来压轴的。”和乐公主自信笑了笑,“现在献了礼,倒是有些不讲道义了。” “就你花样多。”皇上宠溺一笑,看向皇太子,面色稍稍缓了缓,“清泽,你呢?” “回禀父皇。”梁清泽缓缓一笑,“儿臣不才,请了西域的舞姬来献舞。” 皇上笑容微微一僵。 群臣也有些尴尬。 便只见一阵香风吹过,宴会空荡之处,飘来十几个妆容艳丽、衣着暴露的舞姬,她们扭动着身子,在宴会空荡处卖力献舞,远远看去一片肤色的白皙灼人眼眸。 不远处,江眠月与一众监生候着场,远远看到那场景,不由得心中微颤…… 她总觉得,皇太子此次献礼,恐怕有些不太对劲。 何玉平恰好站在她身边,看到此场景,微微蹙眉道,“皇上后宫寥寥几个嫔妃,都是旧人,皇上夙兴夜寐从不沉浸女色,寿宁节献礼,看起来是为了贺寿,但实际上也是为了歌功颂德,皇上喜好什么,群臣才会献什么。” 江眠月皱眉,“献舞姬,皇上恐怕会气死。” “这皇太子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蠢?”一旁有人小声道。 “嘘……”江眠月和何玉平同时做出噤声的动作。 这可是皇宫,胡乱说话可是要命的。 “裴晏卿呢?”何玉平忽然开口,“刚刚不还在吗?” “他方才去了趟茅厕。”别的监生皱眉道,“不过距离方才已经过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他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罢了,他性子稳重,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幺蛾子。”何玉平安抚道,“再等等,献舞还有一会儿。” 众人都点头,江眠月也并未多想。 献舞结束,静安公主上前献上了一篇文章,文章歌功颂德极近抒情之能事,用词夸张,却效果非凡,皇上听了不住的开怀大笑,前仰后合,笑得静安公主面色通红。 “不错不错,倒是比朕想的有些长进。”皇上笑得迷了眼。 静安公主垂着头回到座位上,心想着马上就是眠眠他们出场了,一定要顺利才是。 候场处,江眠月和所有监生却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不可能啊!裴晏卿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掉链子!” “茅厕找过了吗?” “都找过了!实在是找不着啊!” 江眠月急得手心冒汗,要是其他人找不到也就算了,还有别人能顶上,可这是梁祝,本就是主演二人,如今少了梁山伯,她一个人如何去唱这一场独角戏? “祭酒大人来了!”有人道。 江眠月顿时转头,看着祁云峥一脸严肃的快步到此,“怎么回事?” “裴晏卿忽然不见了!”何玉平急得冒汗,“这可如何是好!” 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缓缓道,“我有办法。” 作者有话说: 裴晏卿视角的祁云峥:恶毒男配马文才。 二更十二点左右! 3.8日修改司业认识静安公主剧情bug 第八十章 “父皇, 儿臣今日献上的是儿臣亲自改编的戏本《梁祝》,是国子监祭酒祁大人与儿臣一道准备的贺礼。”和乐公主笑道。 “好,很好。”皇上经过静安公主那篇文章之后,方才被舞姬弄得极差的心情舒爽了不少, 转而笑着看向和乐公主道, “让他们开始吧。” “是。”和乐公主看向那边守着的小太监, 小太监急忙去传消息,很快, 便有国子监监生们一一上场。 此时场下, 江述怀与裴晏声坐在一处,二人碰了碰杯盏, 喝了一口茶。 “我弟弟如何?”裴晏声笑道, “还不错吧。” “看着闷声不吭的, 没想到也能抛头露面演戏。”江述怀笑了笑,“眠眠跟他关系看起来也还不错。” “你别看他闷声不吭, 心思细着呢,擅长照顾人的。”裴晏声给江述怀倒了杯茶, “不如这事便定了吧。” “急什么。”江述怀挑眉,“是你的意思, 还是你弟弟的意思?” “自然是我的意思。”裴晏声低头给江述怀倒了杯茶,“这小子我了解, 他从小到大哪有一次对女孩子这般殷勤, 整个就是个书呆子,可他又着实呆了些,我这个做哥哥的, 不给他多操点心, 怕他自己慢慢吞吞等到最后搞砸了。” “那不算。”江述怀接过他手中的杯子, “我妹可不好弄,她倔的很,得她自己喜欢才行。” “都梁山伯祝英台了,还不喜欢啊,我问了他们那帮监生,都说两人要好的很,登对的很,你等着瞧吧,等裴晏卿上场与她演一出,你就知道他们是天生的梁……“ 裴晏声的话音还未落,一抬头,见“梁山伯”和“祝英台”上场,登时蹙眉,猛地站起身来。 江述怀眼疾手快,立刻将他拽了下来,“疯啦!” “我弟呢?”裴晏声转头看向江述怀,神情中带着几分不解,“不对啊这戏!他说自己演梁山伯啊!” 江述怀皱眉看向台前,也有些疑惑,“会不会是记错了?” “这怎么可能记错,我弟虽然呆,却也不是傻子。”裴晏声几乎要气急败坏了,他声音不小,周围的人都侧目看着他。 江述怀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看着眼生的男监生,穿着并不算太合身的戏服,僵硬的站在江眠月的面前,努力的念出了台词,“小弟梁山伯,家住梁家庄。” “你听到没有?”裴晏声不可置信的转头看向江述怀,“他说他是梁山伯。” “你小声点!”江述怀无言的看着他,“皇上都注意到这边了!” 裴晏声看着那台上的男监生,生气的抱着胳膊,“黑幕,一定有人走后门抢角色。” 他说话的动静台上都听见了,江眠月担忧的看了一眼面前被拉上台来顶事的何玉平,心中情绪复杂。 她安慰的看了何玉平一眼,何玉平额头上冒出冷汗,接着说词儿。 台下,惊愕的不止裴晏声一个。 和乐公主死死地瞪着台上的那位男监生,皱眉想了许久,却连那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原来那跟江眠月十分般配的,模样极好的男监生去哪了! 祁云峥呢?是不是他搞的鬼! 和乐公主揪紧了手中的帕子,狠得牙痒痒。 敢在献礼之事上做手脚,这祁云峥恐怕是不想活了! “和乐啊,这男监生……说话有些磕磕巴巴的。”皇上笑了笑,“倒是有些好笑,这书生啊,还是少了些磨练,怎么一登台,便露了怯了。” “父皇所言极是,毕竟是国子监的监生,演戏怯场也是自然,要的便是这份生涩和不熟练,看着有趣,不然,儿臣便去找戏班子来演了。”和乐公主反应极快,笑着说。 “你说的也是,这看看确实很有意思。”皇上哈哈一笑,继续把他们当乐子。 静安公主在一旁,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裴晏卿呢? 司业大人在台下,也不停的揉眼,看清是何玉平之后,几乎觉得自己此时是在做梦。 裴晏卿呢? 祁云峥站在场后,眼眸沉沉,静静地看着所有人的反应。 江玉海皱着眉,注意力显然全在江眠月的表现上,似乎也在疑惑那梁山伯是谁,不过很快便被剧情吸引,不再多想,一面剥花生一面乐呵呵的跟人回话,“对对对,小女江眠月,过奖过奖,她也不会这些,瞎演。” 皇上看笑话似的看着何玉平不太熟练的演戏,时不时跟笑容僵硬的和乐公主说几句话。 江述怀一心拉着心态不稳的裴晏声,似乎并不太在意那梁山伯是谁。 至于其他人…… 看便看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祁云峥睫毛颤了颤,静静看着江眠月。 她似乎也有所收敛,应当是听进了祁云峥今日嘱咐她的话……不要表现的太过突出,对她没好处。 “梁山伯”与“祝英台”不尴不尬,其他的配角也颇为不熟练,有时忽然何玉平忘了词,江眠月接上,有的时候何玉平下意识的说了其他角色的词,另外那个角色瞬间懵了,反应不过来。 江眠月一头的冷汗,平日里觉得时间正好,如今却觉得每个瞬间都度日如年,十分漫长——快些结束吧! 演到后半段的时候,诸位监生才算勉强进入了剧情,何玉平也适应了这位置,提前想好了词句,看起来顺利了不少。 他那边一顺,江眠月也轻松了许多,跟着演便是,你一来我一去,毫无感情,全当背书。 于是—— 原本催泪的分别与离愁,台下众人面无表情。 原本激动人心的再次见面,台下众人磕起了瓜子。 原本喜气洋洋的大结局,台下众人问周围啥时候能结束,不愧是国子监监生,记得台词可真多。 就在快要结束的档口,祁云峥忽然听到一旁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祭、祭酒大人……” 祁云峥侧眸,看到裴晏卿眼眶泛红,缓缓地朝着他跪了下来,“祭酒大人,学生有错。” 祁云峥眉头一凝,缓缓上前,将他扶起来,语气关切,“你先别急着跪,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外头似乎刚好演完,传来了诸位监生为皇上贺寿的祝词。 皇帝的笑声爽朗,“不错,不错,都赏。” 不过一会儿,诸位监生们都摸着脑袋上的汗水下了场,一个个仿佛看透了生死,眼眸无光,仿佛下一秒就能上西天。 他们看到出现在面前的裴晏卿,都是一愣。 “你去哪了!”何玉平几乎要疯了,“你那词也太多了!我根本记不住!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还有演祝英台娘的,还要演媒婆,他换衣服都快换傻了!” 江眠月看向裴晏卿,心中有些担忧。 她从未见裴晏卿面色如此难看过,而且裴晏卿向来都十分可靠,如今是不是除了什么事? 她不由得微微蹙眉,上前两步问,“发生了什么?” “诸位,抱歉……”裴晏卿咬牙忍着愧疚的情绪,“我,方才晕倒了。” “晕倒了?”何玉平觉得有些奇怪,“你平日里身体还不错,怎么会忽然晕倒?” “我也不知,就只觉得后脑上一疼,便直接晕倒在茅……”裴晏卿耳根通红,窘迫的几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方才刚刚醒过来,出来一看,你们已经快要结束了。” “哪儿疼?”祁云峥语气中略带关切。 裴晏卿稍稍指了指,祁云峥稍稍一碰,裴晏卿倒吸一口冷气。 “要找大夫瞧瞧。”祁云峥蹙眉道,“今日之事不能怪你,任谁也有身子不适的时候。” “祭酒大人……”裴晏卿几乎要愧疚得再次晕过去,“学生有错,请您责罚。” 江眠月心情复杂,不忍再看裴晏卿此时的模样,转身出去透气。 是意外吗? 江眠月捏着自己的手指。 精心准备的献礼,如今被人破坏,谁受益最大? 她远远地看着最上方的皇上,皇上的身边是努力控制情绪的和乐公主,和乐公主往下是皇太子殿下…… 只见皇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位小太监,似乎颇为眼熟,似乎正是方才站在各个角落中偷听的那个。 果然…… 江眠月觉得心中十分不安,这皇太子献礼献上舞姬,但凡有些常识,都不会这么做。 他想做什么? 裴晏卿被扶下去休息了,他被扶下去之前,看了一眼外头江眠月的背影,眼中沉着深深的懊悔和遗憾。 众人离开后,江眠月便感觉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她抬头一看,果然是祭酒大人。 “学生今日表现很差。”江眠月垂眸道,“请祭酒大人责罚。” 祁云峥声音悠悠,不紧不慢,带着几分舒心,“原本担心你表现太好,如今倒是正合我意。” 江眠月疑惑的看向祁云峥。 “祭酒大人的意思是?” “裴晏卿的事情也算是弄巧成拙。”祁云峥道,“过几日,你便知道为什么了。” 江眠月十分不解。 “皇上赏赐了,便是对你们满意,不必担心。”祁云峥笑了笑,“只是苦了何玉平。” “好在他平日里背书便极为厉害,这几日排演已经将裴晏卿的词都记了下来,否则今日真的无法收场。”江眠月轻轻叹了口气,“多亏了祭酒大人及时应变,也多谢祭酒大人开解。” “嗯。”祁云峥微微阖眼,“此地人多口杂,注意言行,其他事,回国子监再说。” “是。”江眠月颔首抱拳。 裴晏卿的情绪一直极为低落,宫宴结束后,和乐公主怒气冲冲朝着候场处来,却见空无一人,再问宫人,却道祭酒大人说诸位监生们学业繁忙,领了赏赐之后便迅速离宫了。 “好你个祁云峥!”和乐公主将手中的帕子扔在地上,“我跟你势不两立!” 一旁跟来的静安公主看到和乐公主这模样,心中颤了颤,她本是怕和乐对眠眠不利才跟来,如今见眠眠跑得快,心下微微一松,却发觉和乐公主的目光不知何时转向了自己。 静安公主猛地后退一步,“不关我事!” “怂货!”和乐公主见她这样便气不打一处来,“读了书怎么还是这么个蠢样。” “我错了姐姐。”静安公主低头,乖巧任骂。 “去替我转告祁云峥一句话。”和乐公主气得胸脯起伏,不断喘气,“趁早解释清楚,不然提头来见本宫!” 静安公主眼泪汪汪的看着她。 “怎么!” “是是……”静安公主恨不得自己没跟来,她两边都得罪不起,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 回了国子监以后,裴晏卿抱病一日,没有出举业斋,江眠月担心他,想到那日他红着的眼眶,心中便觉得有些难受。 明明他那么认真努力,不光是他,所有人皆是如此,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据说祁云峥专门请了太医给他看诊,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太医说,恐怕是精神紧张,身子又虚弱,才会如此。 而之前无故消失的兰钰,第二日下午才遮遮掩掩的回来,支支吾吾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悄悄的告诉江眠月和尹楚楚宫中的最新消息。 听说,和乐公主殿下又被罚了,此事还牵连到了祭酒大人。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此事怎么会跟祁云峥有牵扯? 她有些担忧,一面帮兰钰拿包袱一边问,“是因为我们表演不利吗?” “不是。”兰钰皱眉摇了摇头,“父皇发了怒,说接到消息,是姐姐故意陷害皇太子殿下,不仅是在献礼之事上故意对他透露,说皇上对西域之事上心,他才会献上舞姬出丑……父皇还不知从哪得知了凤池那桩命案,说姐姐枉顾性命,与祁大人勾结掩盖命案,要拿祭酒大人是问。”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江眠月皱眉,心中有些怒意。 “还好你们此次表现不好。”兰钰凑上前,“祁大人跟父皇说,国子监的监生都是被迫为之,他也并不支持此事,不然监生们也不会演的如此僵硬……如果不是刚好出了意外,父皇恐怕会真以为祭酒大人跟公主殿下结党营私。” 江眠月皱了皱眉。 兰钰说完这些,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捂住了嘴,“哎呀!” “得了吧,我们早知道你是小公主了。”一旁的尹楚楚听完,拍了拍兰钰的肩膀,一脸好奇的问道,“别捂嘴了接着说啊,我还没听完呢,那和乐公主听祭酒大人撇清关系岂不是要气死?” “姐姐关禁闭呢,听不见。”兰钰僵硬道,“不过迟早会知道这些的,到时候祭酒大人可能就惨了。” 三人陷入了沉默。 兰钰忽然发出尖叫,“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作者有话说: 梁山伯4.0,何玉平。 何玉平:你们猜到了吗?我也猜不到,因为我踏马的根本不想演这个劳什子角色台词巨多!(发狂ing) 祁云峥:(满意拍肩)国子监就需要你这样心思正派的好青年。 明天见! 80-90 第八十一章 江眠月原本有些担忧的情绪被兰钰这声尖叫瞬间打散, 她无奈笑道,“从和乐公主第一次来国子监那日,我便猜到了。” 兰钰震惊地看着江眠月,瞳孔震动, “你, 你,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我要晚一些。”尹楚楚道,“当时只是有些怀疑, 过了一阵子才确定。” “你们, 你们……”兰钰着实委屈的不行,“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江眠月无奈, “我和尹楚楚倒是没有互通有无, 只是各自都看出来罢了, 谁让你什么情绪都放在面上,我们想不猜到也难。” 尹楚楚被她逗笑了, 摸了摸她的脑袋,反问道, “你再说说看,谁骗谁?” 兰钰瑟缩着脑袋, 不敢吭声。 “不过哪有你这样的公主,看看你这小模样。”尹楚楚往她的身边一坐, 都比兰钰多了几分霸气, 她拍了拍兰钰的后脊背,“挺直腰杆,小公主。” 兰钰撅了撅屁股, 瘪了瘪嘴。 “我是不是很没用。” “是啊。”尹楚楚说。 兰钰震惊的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 我说这句话,是希望你安慰我的?” “嗯?是吗?”尹楚楚挑眉看着她。 “当然啊,我虽然不如姐姐,但是我长得可爱啊,我还有很多朋友,比我姐姐朋友多。”兰钰扳起了手指,“我还运气好,每次考试前看的书第二天都会考,我写的文章也不错,原本父皇准备让我做例监生的,没想到我居然自己考进了广业堂!” 江眠月抿着唇看着她笑,“是啊,你最可爱。” 尹楚楚捏了捏她的脸,咬牙道,“你都知道还问什么!这次月度考试我一定要超过你,你等着吧!” 江眠月笑着垂眸,心中却仍旧想着方才兰钰所说的话。 寿宁节此事,从一开始便是和乐公主挑起,如今却把祁云峥扯下水,看来他这个祭酒看起来与世无争,实际上并不好当。 江眠月不由得想起上辈子…… 那时他每日回别院,都已经很晚了,有时身上带着几分血腥气,有时眼眸沉沉,眉眼中掩映着淡淡的疲惫。 首辅之位,不会比祭酒之位轻松。 当时的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在担忧些什么,在为了什么奔波? “担心祭酒大人吗?”兰钰问。 “有点。”江眠月并未否认,“还有些担忧裴晏卿。” “裴晏卿啊。”兰钰叹了口气,“姐姐恐怕也要找他麻烦的,不过好在,他上头还有祭酒大人顶着,裴晏卿不会有事的。” 江眠月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绪。 ——万事都有他顶着,那,万一出了事,谁替他顶着呢? 这个月的月中假期,江眠月没有回家。 她一大早便去了槐林,在槐市上与要出去代买东西的监生交易,托人在外头买了一些素雅的糕点。 午时,那监生回来了,带了三盒糕点,“差点没买到,最后三盒了,比寻常的贵一些,可能因为盒子漂亮些,这位监生,你得多付一两银子才行。” “无妨,辛苦了。”江眠月知道这家东西精致,价格时常会有起伏,便直接付了银子,也没多想,抱着三盒糕点飞快的回到舍内,将其中一盒分给尹楚楚和兰钰。 “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江眠月抱着另外两盒便要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去?”兰钰一面叫住她,一面打开那盒糕点,面露惊叹,“哇,这糕点太精致了,比宫里的还香。” “念心斋的点心,娘时常买,送人、自己吃都不错的。”江眠月解释完,便拿了两盒糕点出门,“先走了,记得给我留两块!” 尹楚楚闻着香味,也凑过来拿了一块,她拿的中间的一块,那一块糕点拿起来以后,尹楚楚忽然发现盒底下写着字,她抖落抖落糕点,露出完整的一行字,一个个念了出来,“唯愿君心似我心”。 “哦吼。”兰钰眼睛亮了,“这是送相好的糕点吧,有情趣。” “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正经东西。”尹楚楚一脸嫌弃的看着她。 “敢不敢跟本公主打赌!”兰钰将那盒盖反过来一看,上头果然画着并蒂莲和小鸳鸯,她用沾了糕点碎屑的手指头指了指,扬起下巴,“瞧瞧!” “还真是……”尹楚楚忽然抬眸,看向窗外,“等等,那眠眠是不是要去把糕点送人?” “……”兰钰僵住了。 “怎么办?”尹楚楚问,“要不要追?” “你觉得她会送谁?”兰钰反问道。 “裴晏卿?”尹楚楚猜测。 “我猜是裴晏卿和祭酒大人。”兰钰猜测道,“如果是他俩,就不用追了。” “为何?”尹楚楚问。 “祭酒大人就不用说了,他即便收到这种东西,也知道眠眠肯定是买错了,你别看我平日里总是把他和眠眠想一块儿。我想归想,可他总不至于真的跟眠眠有什么,眠眠颇受祭酒大人照顾,如今送祭酒大人糕点,再寻常不过了,不必多想。”兰钰一板一眼说着,嘴边还沾着糕点碎屑。 尹楚楚点了点头,觉得颇有些道理。 “那裴晏卿呢?” “裴晏卿是梁山伯啊!”兰钰点了点那糕点上的并蒂莲,“这次没当成,送给他欢喜欢喜,让他宽慰一下,也是好事,反正他君子的很,不必为眠眠担心。” 尹楚楚皱眉坐下,拿了块糕点,“这种事我不懂。” “不懂就吃你的吧。”兰钰说,“回头借书给你看,多学学。” 兰钰神秘兮兮的凑到她跟前,悄声说,“其实我这次从宫中回来,藏了三本,是公主微服私访遇到真爱成亲那种,可好看了。” “?”尹楚楚差点噎着。 今日阳光不错,却有风,还是有些阴寒之气,江眠月抱着两盒糕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去敬一亭东厢房。 江眠月抵达之后,刚想过去,却发现厢房门未关,祁云峥与司业大人在里头,祁云峥手中拿着几张纸,那张纸被他揉得有些皱了,他一反常态,面容严肃,声音极冷。 “谁让他回来的。” “收到信,说明他已经在路上了,你总不能再派人去拦啊祭酒大人,那岂不是显得国子监太不欢迎他了。”司业大人赶紧道。 “……”祁云峥将手中的纸扔在桌面上,“还未就职,便如此不成体统,不守规矩,恕我直言,国子监确实不欢迎他。” “可他是皇上派来的,您总不能再把他弄回南监去吧?”司业大人一脸为难,“而且下个月我也要走了……” 祁云峥听到此处,眼眸忽然转向门外,却见江眠月抱着一个糕点盒子,有些尴尬的站在门外。 他微微一怔,原本疏冷的面容缓和下来,开口问,“何事?” “祭酒大人安好,司业大人安好。”江眠月赶忙上前行礼,她没想到司业大人也在,这糕点买少了……可又不好把裴晏卿那份省下,她只好硬着头皮笑着上前,轻声道,“今日听闻祭酒大人因为寿宁节之事被牵扯连累,学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祭酒大人平日里夙兴夜寐十分辛苦,此次护着我们,着实辛苦,托人买了些糕点来,以示感谢。” 祁云峥闻言,深深的看着她耳根上的淡红色,手指微动,欲言又止。 一旁的司业大人看着江眠月在桌上放下那盒糕点,缓缓瞪大了眼睛。 那盒子上……是鸳鸯和并蒂莲吧? 这江眠月,是当他司业老头子头晕眼瞎了吗? 他心中震惊,原本以为这祁云峥只是一厢情愿,结果这江眠月? 祁云峥眸光落在那盒子的花纹上,喉结微微一动,缓缓挪动脚步,遮挡住司业大人的目光,朝江眠月道,“下次不必送了,心意到了便是,护着你们是我的责任,你不必多想。” “是。”江眠月缓缓点了点头,“那学生先告退。” “嗯。” 江眠月离开后,司业大人探头看向那盒子。 “司业大人想尝尝?”祁云峥看到司业大人探头探脑的模样,单手飞快掀开盒盖,反向放着,不让他看上头的花纹,“试试吧,这家糕点似乎还不错。” 司业大人也并不想客气。 平日里都是他拿吃的来,如今祁云峥分给他一些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他捻起中间那块最漂亮的莲花状糕点,咬了一口,缓缓点头,“确实不错,甜而不腻,粉而不僵,细而不……这写的什么?” 祁云峥看向那盒底,稍稍拨弄那糕点,便只见底下藏着一句话。 “心悦君兮君不知。” 祁云峥猛地伸出手,将那糕点死死盖上,耳根有些稍稍泛红。 “学生不懂事。”祁云峥声音有些不太自然,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即将振翅而飞的黑蝶,“她……恐怕买错了。” “啊,哈哈,是啊,不然呢……”司业大人笑得脸上发僵。 江眠月带着另一盒糕点来到举业斋,寻了一位男监生,替她将糕点送进去给裴晏卿。 她捎了一张纸条,上头写了些安慰的话。 那男监生见她如此,面色暧昧的笑了笑,说一定替她送达。 她见那男监生跑的飞快,应当没什么问题,转身要走,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裴晏卿的声音,“江眠月,留步。” 江眠月没想到他出来的这么快,转过身看他,见裴晏卿面色微有些苍白,眼中却带着微微的欣喜,他快步走来,手中还握着那字条。 “多谢你关心。”裴晏卿面容温和,“这点心你还是收着吧,我嘴笨,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如此精致的点心,还是适合你。” “买给你的,怎么能轻易收回来。”江眠月笑道,“不过,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这糕点就当谢礼了。” “这儿人多口杂,不如换一处地方。”裴晏卿道,“一道将这糕点吃了。” “好。”江眠月也不跟他客气。 裴晏卿红了红面,努力压下心头的欣喜,与她一道往前走。 要说附近人少的地方,自然是靠近博士助教们的宅院旁边,那儿有一块小竹林,附近少有人在,还有一块大石头可以坐人。 江眠月便与裴晏卿坐在那石头上。 “我其实想问清楚,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江眠月一面开口,一面打开那盒子,递了一块糕点给裴晏卿,认真道,“有些冒犯,你愿意告诉我吗?” “当然。”裴晏卿目光下落,看向那糕点,“那日其实……” 他话音一滞,看向那盒糕点的底层,伸手拨弄了一会儿,却见底层有一行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江……江监生,这个……”裴晏卿顿时有些无措。 江眠月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猛地站起身,脸唰的一下红了。 完了,祁云峥那边……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二更十二点后! 改了个名,连载应该暂时用这个名字了,完结会换回去! 第八十二章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千万别误会。”江眠月赶紧解释道,“这是我让别的监生替我出去买的念心斋的点心,平日里都是我娘亲带着丫鬟亲自去买,我不知这里头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知道的, 你不必如此紧张。”裴晏卿笑了笑, 笑容清冽, “就算你不解释,我也不会误会的。” “是吗?”江眠月松了口气, “那就好。” 裴晏卿的眼底略过一丝淡淡失落, 却未表现出来,只悠悠看了她一眼, 声音平静, “实际上, 那日其他人开我们的玩笑,我便看出你不大自在。” 江眠月一愣。 “平日里不太好说……其实我一直认为, 你作为女子,在国子监中, 定然是比一般男子要辛苦。更何况,你还兼任斋长之位。”裴晏卿面容认真, 语气平静,听来十分舒服, “我知道斋长的辛苦之处, 更知道你奔波的劳累,你一心读书,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江眠月心中一暖, 重新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坐下, 淡淡的笑了起来。 裴晏卿看着她此时的模样, 正好有凉风拂过,她的面颊上飘上一缕柔软的发丝,她轻轻伸手,自然的将那发丝捋至耳后,露出莹润的耳朵。 “知我者,裴晏卿也。”她笑着看他,“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婚嫁更是如此。” 虽然早就料到,可裴晏卿看到她朝着自己毫无防备的笑,又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如被什么狠狠击中,又冰又寒,又滚热发烫的可怕。 他艰涩地开口,“我还是与你说说……那日寿宁节的事吧。” “嗯。”江眠月忙不迭的点头。 “那日我去……行方便时,四下无人,我在宫中并不熟悉,找了个太监问路,那太监将我带去一处僻静处,我谢过他以后,便进去了那处小屋。”裴晏卿细细回忆起来。 “那屋子是什么样的?”江眠月问,“四面都是墙吗?” “并非如此。”裴晏卿道,“那屋子不大,却有窗户,一扇在左,一扇在后。” “你头疼的地方在?” “后脑。”裴晏卿道,“我也想过是不是人为,可是我头上却没有伤疤,若有东西击打,应会流血。” “倒也是。”江眠月顿了顿,“那你醒来以后,出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出来后发现,那附近唯一一处出入口,挂着一块木牌。”裴晏卿说,“上书四字,宫人止步。” 江眠月眉头微蹙。 这定是人为。 可是这会是何人所为? 如今皇太子反将一军,将祁云峥与和乐公主扯在了一条船上,那么如今看来,希望的国子监演出失败躲过劫难的,似乎只有……祁云峥? 江眠月一愣,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有些离谱。 “你在想什么?”裴晏卿问,“是有答案了吗?” “不……”江眠月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我还得再想想。” “你也吃一个吧。”裴晏卿拿起一个桃花状的粉色糕点,递给她,“这个糕点长得到与你有些像。” “是吗?”江眠月被他逗笑了,“我没有这么……” “江眠月。”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江眠月手一抖,那桃粉色的小糕点,便这么直接坠落在地。 她猛地站起身,看向来人,心中一紧,赶忙上前行礼,“祭酒大人,司业大人!” 裴晏卿也急忙赶来,心中忐忑,“我们在说……” “住口。”祁云峥声音显得有些幽冷。 一旁的司业大人看了一眼祁云峥,又看了一眼江眠月,然后看了一眼裴晏卿,最后眼眸落在了那大石头上的……糕点盒子上。 他陡然一惊,这盒糕点,不是跟江眠月送给祭酒大人的……一样? 江眠月这孩子……这是送了多少盒出去? 亏他还以为江眠月在这些事情上未开窍,没想到她居然是其中最有七窍玲珑心的一个,不光是祁云峥,如今还有一个裴晏卿。 还有别人吗?司业大人有些好奇她到底有几盒糕点。 不过,现在如何是好?司业大人有些替江眠月发愁,他小心看向面容疏冷的祁云峥,心道,这家伙方才收到糕点似乎心情还不错,如今恐怕是要气死了。 江眠月啊江眠月,你有点过分了。 司业大人缓缓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祁云峥听到身后叹气的声音,瞥了司业大人一眼,“您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司业大人立刻道,“没有要说的,祭酒大人,我先走了,你处理吧。” 他说完这句,果断抱拳转身离开,不敢再继续掺和这越来越浑的水。 现在祁云峥恐怕在气头上,再掺和下去,祁云峥一会儿发怒,把他郭晟也迁怒了,可划不来。 司业大人走后,裴晏卿咽了口唾沫,缓缓开口,“祭酒大人,学生和江眠月在说那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并非是您看到的这样……” “……你先回去。”祁云峥忽然道。 裴晏卿一愣,疑惑的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 “表面上看,确实惹人误解。”祁云峥声音已经温和了许多,“不过江监生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自然不会在国子监做什么出格的事。” 江眠月松了口气,“多谢祭酒大人信任。” 一旁的裴晏卿,却有些无言。 祭酒大人所说的,是相信江监生的为人,却没有说,相信他的…… 难道他的心思,已经被看出来了? “裴晏卿,你先回去,寿宁节的事她已牵扯在其中,我与她有些话要说。”祁云峥道。 “是,祭酒大人。”裴晏卿看了江眠月一眼,为了祭酒大人看到那糕点盒子上的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附身将糕点盒子也一道端走了。 祁云峥看着他手中的盒子,手指虚握成拳,面色不改。 裴晏卿离开后,祁云峥看了江眠月一眼,“跟我来。” 江眠月乖巧点了点头。 江眠月本以为祁云峥要训斥她,却没想到,祁云峥不紧不慢来到夙兴斋的门前,他进了屋,从屋里拿出一碗肉,然后敲了敲碗。 江眠月便看见远远地,一只橘色的猫快步跑来,猫脸似乎又比之前看起来圆了一些,也不知祁云峥给它吃了多少好吃的。 江眠月摸了摸猫头,“小家伙又胖了。”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面容温和,“吃得多,自然胖。” 江眠月低声笑了起来。 祁云峥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心中微微一动,问,“你送裴晏卿那糕点……” 江眠月猛地站起身,脸缓缓红了起来,她磕磕巴巴解释道,“祭酒大人,您听学生解释,那糕点是学生托人去买的,一共买了三盒,一盒给您,表达谢意,一盒给裴晏卿,学生觉得他这阵子很辛苦,如今受了打击郁郁寡欢,身为朋友,自然要关心一下,还有一盒,则分给兰钰和尹楚楚了。” “只是学生事先不知那念心斋的糕点盒子还有这种花样,祭酒大人您若是看到盒子底下的字,千万不要当真!”江眠月努力解释道。 祁云峥呼吸凝滞了瞬间,静静盯着她,沉默不语。 江眠月顿时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道,“当然,这种事祭酒大人当然不会当真,不过,这真的不是故意为之……” “好了。”祁云峥声音淡淡,打断了她的话,“不必再说此事,我已知晓。” “嗯……”江眠月窘迫的垂下脑袋。 “你问裴晏卿那日的事,是想知道什么?”祁云峥接着问。 “想知道寿宁节究竟是谁对裴晏卿下的狠手。”江眠月抬眸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应当也知道,裴晏卿绝不是自己晕倒的,对吗?” 祁云峥眯了眯眼,发出一个鼻音,“嗯。” “祭酒大人,知道是谁做的吗?”江眠月问。 “你先说说你的想法。”祁云峥声音悠悠,略带几分试探,“看你与我,是否想到了一处。”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其实一开始,学生想到一个可能,是您。” 祁云峥眼眸微微一僵,手指微颤,下一秒,眼眸却径直看向她,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接着说。” 看到祁云峥那带着笑意的眼神,江眠月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她缓缓道。 “但是祁大人一开始便提醒过学生,不要表现的太过突出,而且您身为祭酒,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祁云峥眼眸低垂,嘴角带笑,目光却转向了一旁的猫儿。 “所以学生觉得自己应当是想岔了。”江眠月叹了口气,“脑子里先入为主,以结果为前提看对谁有利,便妄下断言。” “但是学生想到,您又不会事先得知皇太子会做什么,便更不可能因为皇太子的计谋,直接对监生下手。” “您当时会提醒我,也许是因为当时在宫宴上,我与爹爹在一处遇到皇太子,引起了那皇太子的注意,那皇太子并非善类,您当时还为学生解了围。”江眠月想到当时的场景,还有那皇太子眼底的阴霾,便觉得有些害怕。 “而裴晏卿消失,谁能想到还有人能顶上裴晏卿的位置?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有人想拉祭酒大人您下水,故意让您出丑,才将裴晏卿弄晕过去,想让献礼失败。” “但是对方没有想到,国子监没有裴晏卿依旧能献礼,这才换了个借口,用另外的方式,将祭酒大人您与和乐公主扯了进来。” “算来算去,做出这些事,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位皇太子殿下,方才问裴晏卿,他是被一位小太监带走的,祭酒大人,当时在宫中,我也注意到皇太子身边的那位太监,曾鬼鬼祟祟的偷听说话。” “皇太子应当是想要将您与和乐公主一网打尽,玩了两手准备,才会有今日的结果。”江眠月一口气说完,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学生说的对吗?” 祁云峥眯眼看着她,沉默了许久。 江眠月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有些紧张。 “你何时,长进到如此地步?”祁云峥眼眸中露出轻松与欣慰,“很不错。” 江眠月松了口气。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干的。”祁云峥笑道,“毕竟对我有利不是吗?” “不会的。”江眠月认真的摇了摇头, “祭酒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您人品高尚,维护监生,不会做那样低劣的事。” 确实是……低劣的事。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在你心中,是这样好的人吗?” “嗯。”江眠月轻轻一笑,“祭酒大人,国子监几乎由您一人顶着,您独自抗下这么多事,公平公正,是所有人的顶梁柱。但是您每日这么劳累,一定要注意身子。” 祁云峥心中一动,静静看着她面上的笑意,几乎想要将她如今的模样烙进心里。 耳边却仿佛传来她前世在他耳边说过的话语。 “祁大人,您……要不要休息几日?”她声音带着几分瑟缩,似乎是鼓起勇气才说出口,“您夙兴夜寐,日日忙碌,一定要……要注意身子。” 他当时抱着她,心中想着那朝中的尔虞我诈,生死挂在刀尖,身子又算什么……当时他的声音极为冷淡。 “不必管我。” 他记得她闻言,默不作声的垂下头,后来再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寒凉的风吹过,却吹不息祁云峥眼中的火。 “没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除了你。”祁云峥朝着她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几分放松与温柔,“多谢你关心我,江眠月。” 看着他不加掩饰的笑意,江眠月心猛地一跳,垂下了眼眸,面庞微微发热。 她竟不知,他这样笑起来,倒是……很好看的。 第二日。 江眠月在广业堂分发题纸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喧闹声。 这堂课她们考文章,她专心属文,不闻窗外事。 待晚上在会馔堂用饭的时候,江眠月听到吴为在与其他监生说国子监来了新的司业的事情。 “那位司业大人也很年轻啊。”吴为声音夸张,“长得极好,人很和善,看来皇上真的很重视国子监,据说是非常厉害的一位,从南监调来的。” 江眠月顿时想到前世那崔应观崔司业。 是他吗?她心中微动,却并不多想什么。 即便来了,即便有上辈子的那些事,他这辈子应当也与祁云峥一样,不会认识自己。 那便看作寻常司业看待吧。 又隔了一日,国子监大课,六位斋长们都前去敬一亭领命。 “今日新司业到,除了江眠月之外,都去彝伦堂职守,江眠月,新司业长于编撰监本,你去书库,替我找几本书。”祁云峥吩咐道。 “是。”众人都领命。 江眠月接过祁云峥给她的纸条,上面赫然是四十多本书。 她……一个人,搬这么多? 她惊愕的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 “若是觉得多,可以多跑几趟。”祁云峥仿佛猜到她的想法,开口道,“受累。”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这人怎么翻脸跟翻书一样! 剧透:司业大人不会退休,很快他就走不了了 第八十三章 祁云峥说出这样的要求之后, 在场所有的人都有些微愕。 这么多书,怎么就独独让江眠月一个人去? 书库里很多书都是大部头的书册,书单上看着只有一个书名,实际上可能共有十几二十册, 四十多个书名, 江眠月一个人, 可能需要搬十几个来回。 且从书库到敬一亭的距离并不算近,一来一去, 得耗费不少的功夫, 将那些书全都搬来,恐怕一个上午也就过去了。 “祭酒大人……”一旁的裴晏卿忽然开口, “这书太多了, 江监生一人恐怕搬不动, 不如我去吧。” “祭酒大人,我们一道去都行。”一旁腿伤刚刚恢复的顾惜之也开了口, “我们几个人合力,一会儿便搬完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心中感激,可一抬头, 却见祁云峥正眼眸沉沉的看着自己。 她心中一咯噔,莫名觉得祁云峥恐怕有别的事要让自己去办, 心中一动, 赶忙开口道,“不用了,多谢你们, 你们该去大课上职守的, 我自己去就行。” 裴晏卿还想说什么, 可祁云峥却“啪”得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 “那便如此吧,几位,可以去彝伦堂了。”祁云峥直接下了逐客令。 几位斋长都不敢再多开口,尹楚楚临走前担忧的看了一眼江眠月,却见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单独跟祁云峥说,心中稍定。 祭酒大人对江眠月一向手软,应当不会故意为难她,应当是有什么事要说。 她放心离开,却见那修道堂的斋长裴晏卿,一步两回头,目光露出担忧之色,皱眉看着江眠月的背影,哪里还有以往见他时那淡如清风的模样。 人有了在意的东西,便会变得不像自己了。 江眠月待其他人走后,轻声问道。 “祭酒大人,可有什么其他吩咐?”江眠月问。 祁云峥看着她疑惑又好奇的模样,手上一动,从一旁拿出另外一张纸。 “这是额外需要你去找的书。”祁云峥将另一张字条放在她的手中,“多谢。” 江眠月一愣,却见上头只有两本书,《毒物经》《鬼山遗毒》。 “祭酒大人?”她心中一惊。 “其他书我也有别的用处。”祁云峥看着她,“近日查出,皇太子梁清泽母妃祖籍来自建阳县,且善用毒,此事定不可透露给旁人。” 江眠月心中一惊,仿佛猜到了什么,浑身发凉。 “那和乐公主那位……” “你知道便是,不要再多说。”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去吧。”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心中的困惑得以解决,心情好了不少,她就猜到祁云峥这么做定是有原因的,不然不会这样无缘无故的折腾她。 看着她欣然离去的身影,祁云峥缓缓伸出手,手指抵着额头,指节上的红痣殷红。 什么是徒劳而为之。 这便是。 监生和司业,要见面的机会何其多,根本不在这一刻。 可即便只能拖延半刻,他也宁愿耗费代价去做,去在她的心中留下一些新的痕迹。 江眠月,这次,你会如何做? 江眠月抵达书库,与书库官说明了来意,并递上了祁云峥亲手写下的书单。 书库官是位三四十岁的女子,面容严肃的往她身后看了看,皱眉道,“与你同来的人呢?” “没有人与我同来,只有我一个。”江眠月笑道,“祭酒大人只让我一个人来。” 书库官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犯什么错了吧。” 江眠月笑了笑,点点头,“恐怕是的。” “行吧,你小心点,那些书颇有些重,有的在顶上,需要梯子爬上去,你慢慢的,别摔着。”书库官嘱咐道。 “多谢大人关心。”江眠月朝她笑着行了个礼,“学生进去了。” 书库官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这位监生颇有些讨人喜欢,犯什么错了被祭酒大人这么折腾? 一上午,便只见阳光热烈,微微风吹起,她一趟又一趟的往敬一亭搬书,额头上渐渐起了汗水,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怨言。 全当锻炼身体了 。 此时彝伦堂,监生们都齐齐站好,鸦雀无声,祁云峥一身官服,声音微冷,告知所有监生们郭大人即将告老还乡之事,并请出新的司业大人崔应观。 兰钰一直心不在焉,听到新司业的名字,缓缓抬头,眼前一亮,她刚想跟眠眠扯手指头表达兴奋,却想起眠眠今日不在身侧。 她扭头看向值守的斋长,却见斋长里头也没有江眠月的身影。 眠眠去哪了?今日大课,不是所有监生都来吗? 台上崔应观眼中含笑,声音有淡淡的磁性,说话间仿佛与你早已是熟知已久的朋友,带着几分天生的亲和与幽默。 他仿佛天生就该在国子监,传道授业解惑,是亦师亦友一般的存在。 不过一会儿功夫,台下的诸位监生便见情绪稍有些放松,看着他,面容上也多出了几分笑意。 这个司业大人不一般啊!兰钰极想跟人分享心情,苦于周围都是男监生,憋得极为难受。 很快,大课结束,祁云峥转身离开,刚走到绳愆厅附近,却听身后传来崔应观带着笑意的声音。 “祁大人,怎么,似乎不欢迎我?” 祁云峥脚步微微一顿,嘴角露出笑来,压下眼眸中的冷色,侧眸看他,“哦?崔大人是觉得,祁某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不敢不敢。”崔应观上前一步,四下无人,二人在槐树下站立,祁云峥稍稍比崔应观高一些,可崔应观脊背挺直,气势上也并不输他,二人四目相对,一阵寒风吹过,崔应观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了淡淡的笑涡,状似随意说,“祁大人比我想象中的,平和不少。” “崔大人何出此言。”祁云峥也淡笑出声,双手背在身后,明明在笑,浑身却气势不减,“难道外界传言我祁云峥,是位脾气暴躁的祭酒?” “倒也不是。”崔应观浅褐色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透似的,面上笑意浅浅,意味深长道,“你比之前做首辅时,平和了不少。” 又是一阵风,风吹动祁云峥的衣袂,那风有些寒凉,仿佛能钻进人的骨髓。 祁云峥微微一挑眉,忽然低头笑了笑,“崔大人身在南边,消息难免错漏,应当是记错了,我祁云峥这辈子,还从未做过什么首辅。” “说的自然不是你这辈子。”崔应观死死盯着他的眼眸,一向带笑的眼眸泛起几分探究。 “……”祁云峥静静看着他。 二人目光对视,周围空气寂静一片,祁云峥面容平静,半晌,忽然开口,“崔大人。” “你说。”崔应观道。 “你刚来,还不适应环境,多住几日,若是还有这些想法……国子监医舍的刘大夫,医术不错,可治癔症,你趁早去看看为妙。”祁云峥说完,淡淡转身,往敬一亭去。 崔应观蹙眉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闭上眼,敛去了惯常的笑容,手指紧握成拳。 那书给了祁云峥,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要说他不记得一切,可行动上却一次次的阻止他崔应观前来北监。 这祁云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究竟记不记得上辈子的事? 还是说,此人就是天生看自己不顺眼? 还有…… 江眠月呢? “崔大人,怎么一个人站在此处不动啊。”不远处,司业大人一脸笑意的走了过来,“哎哟,一把老骨头追不上你们俩,祭酒大人呢?” “回敬一亭了。”崔应观扬了扬下巴,“郭大人何事?” “当然是与你交接一下日常事务。”司业大人满脸是笑,“来来,日后你便是在敬一亭的西厢房处理事务,祭酒大人在东厢房,你啊,若是有什么不解的,便可以问他。” “哦?”崔应观闻言笑了起来,笑容亲和,眼眸中却带着几分讽刺,“祭酒大人如此好说话?” “还不错的。”司业大人点了点头,“祁云峥此人,不管在哪个方面,都称得上是一个好祭酒。” 除了与江眠月那档子事之外……司业大人心想。 他看了一眼崔应观,见他面含笑意,平和近人,眼眸清澈,一看便是位正直的好青年,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 祁云峥那些事,他要不要提前跟这位崔司业说一声,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然,日后崔司业发现此事,还不知会受多大的惊吓。 司业大人心中纠结难忍,有些踌躇,想说,却不大敢开口。 还不知这位崔司业的为人,若是得知此事,宣扬出去,那事情倒是不好收场了,还不如瞒着不让人知晓,待时间慢慢过去掩盖这段往事。 “郭大人何事烦忧?”崔应观发现司业大人似乎极为头疼,口中念念有词,不由得开口问道。 “无事,无事,你来西厢房吧。” 祁云峥回到敬一亭后,江眠月已经在屋里等着他,祁云峥推门而入时,江眠月猛地抬头,刚想开口,却撞上祁云峥微冷的眼神。 她微微一愣,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道,“祭酒大人,学生将书都搬来了。” 祁云峥脚步一顿,面色稍缓,“辛苦,跑了几趟?” “不妨事。”江眠月笑了笑,“长跑后,已经许久没这么动了,还是挺舒服的。” 祁云峥面容温和的看着她,却见她头上落了一片枯叶。 今日风大,应是风吹的。 “别动。”他缓声道,然后伸出手,从她的发丝上,轻轻摘下那片叶子。 门外,准备与祁云峥讨要书本的司业大人看到此景,猛地顿住了脚。 他看到,祁云峥那亲昵的动作,还有江眠月轻轻仰着头,一动不动,两人互相对视,仿佛早已形成了什么默契一般。 司业大人心中顿时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纠结万分。 怎么办,要不要提醒崔司业? 这种情况,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若是被崔应观直接撞见,那可不得了……看来,还是要提前告知一声为妙,不然日后国子监多了一桩丑闻,可不是凭空惹出麻烦。 他心事重重地转身,想要回西厢房,却忽然听闻背后的东厢房房门打开的声音。 司业大人下意识的往大树后一躲,不敢被祁云峥看见自己在此处。 他便听到江眠月轻声道,“学生告退。” 祁云峥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极尽柔和。 司业大人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刚想走,却见西厢房的门猛地打开。 随后,崔应观大步往前走去,轻轻喊了一声,“江姑娘。” 江眠月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 司业大人在树后,有些发愣。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随后,他便眼看着崔应观,快步上前,轻轻捉住江眠月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怀里。 司业大人顿时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 二更十二点以后! 第八十四章 江眠月在转身与崔应观对视的一刹那间, 二人便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某种熟知的东西。 那个瞬间,仿佛不必有言语,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江眠月便看出来, 这崔应观看着自己的神情很不对劲。 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庆幸、欣慰、深情、怀念……所有的情绪杂糅到了一处, 揉进他浅褐色的眼眸之中,仿佛只想告诉江眠月一句话。 我记得一切。 可明白是一回事, 有所反应确实另一回事。 江眠月仿佛被泥水塞住了脑子, 被上辈子的困境挡住了视线,她呆愣愣的看着崔应观, 直到被他扯进怀里, 听到他在她耳边说, “对不起,上辈子没有护住你。” 江眠月如木桩一般愣住了。 他真的……记得? 寒风骤起, 司业大人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塞进了冰块之中,浑身上下的血都快要凉了。 他待了几十年的国子监,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一天, 会有司业抱住女监生的情况发生,且如此不避讳, 不躲人……要真是暗度陈仓, 倒也罢了!可这是在敬一亭门外!若是被人看见了,该如何是好! 司业大人气得浑身发抖,四肢发凉, 恨不得想要冲上前去将这两人扯开。 可下一瞬, 他却想到了……祁云峥。 祁云峥平日里对江眠月如何, 他可都看在眼里,如今这崔应观在此做出这档子事,祭酒大人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是没注意到? 江眠月却不知不远处还有人在看着,她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鼻尖传来陌生的味道,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崔应观的身上有股书卷之气。 并非俗话所说的那种虚无缥缈的书卷之气,而是真正的书卷气,便仿佛在刻印书本的地方呆的久了,身上便沾染上了那儿气味,淡淡的,不难闻,却让江眠月十分不自在。 她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挣开了他的怀抱。 “崔司业!”江眠月声音有些微颤,“这是在国子监,请自重。” “你也记得。”崔应观笃定的看着她,“是吗?江眠。” 江眠月许久都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了,闻言,抬头看向他,眼眶微红。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如今又多出了一个人,她心中混乱,迷茫,突然到来的崔应观,让她不知所措。 “上辈子最后一次见你,如今仿佛恍如隔世。”崔应观缓缓上前一步,江眠月退后一步,他忽然低头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苦涩,“不,是真的隔世。” “虽然有些急,可我实在是有太多的话想要跟你说。”崔应观上前一步,江眠月再次退后半步,呼吸微窒,不知该作何反应。 “崔司业,您……要不先缓一缓,让我也缓一缓。”江眠月轻声说。 崔应观朝着她淡淡一笑,脸上显出一个笑涡,但是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江眠月,我心悦你,上辈子就如此。” 东厢房内,传来东西微微碎裂声音。 祁云峥手掌微颤,他手中的白瓷镇纸,被他捏得碎成了几块,瓷片扎进他的血肉,深深地扎进他的手心,他却仿佛根本察觉不出疼痛,指尖微微颤抖,那瓷片掉在地上,然后一滴滴的血砸在瓷片上,缓缓滑落在地。 崔应观所在之处不远,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一切,被祁云峥尽收眼底,声音自然也是一字不落。 他睫毛微颤,死死看着江眠月的侧影,眼眸中仿佛有凶兽即将喷薄而出。 唯一一丝理智将他拴在原地,让他没有冲出去,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崔应观说完这句,眼眸淡淡的看了看东厢房处,见其中毫无动静,眉头微微一蹙。 这都没听见吗? “崔司业,您恐怕是……”江眠月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恐怕是疯了,这儿是国子监,您是司业,如今的身份,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没疯。”崔应观极为认真的看着她,“不管这儿是哪儿,我只想说,这辈子,我想护好你。” “你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情……当年,你死后,连坟冢都没有。”崔应观说到此,眼眸微红,几乎有些说不下去。 江眠月原本只是心情复杂,听到此处,却脑子嗡的一声。 她仿佛一瞬间被扯回上辈子死前的场景,她口中仿佛冒出了血腥之气,绝望的话语,最后的遗言,她说出口之后……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祁云峥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平日里如坚石般的眉眼近乎一瞬间崩溃,仿佛山棱崩塌,骄傲自尊,碎为尘土。 江眠月也陡然被扯进那情绪的旋涡之中,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东厢房内,祁云峥闻言,猛地站起身,迈步来到门前,沾了血的手死死捉住门把,黑沉沉的眼眸中如海浪遇暗礁,风暴不息。 门外,崔应观上前一步,继续道,“我遍寻整个京城,却发现那祁云峥连你的尸首都不放过,他……” “不要说了!”江眠月眼泪几乎不受控制的流出来,她几乎是咬着牙,声音艰涩,却尽力让每一个吐字,都十分清晰,“崔应观,请你,不要说了。” 崔应观愣住了。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手指止不住的发颤。 被死死塞进阴暗角落里的东西被重新扯出来,光一照,便有一股令人惊恐的破败感。 重生以来,江眠月重新来过,她虽然想要弥补上辈子的遗憾,可有些东西,却被她深深的放在心中,藏得极深。 每一次回忆起来那些往事,对她来说都是宛如让她再死一回的噩梦。 她努力粉饰太平,将原来的记忆一点点的塞在心中深处,一点点的等它们化为尘土,然后迎来新生。 可崔应观的记忆,就像是打碎她平静生活的一把刀,几乎将她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 “抱歉,是我说得太过……”崔应观蹙眉道。 她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泪,抬眸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礼。 崔应观见她如此,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崔司业安好。”江眠月红着眼眶,一字一句清晰明了,“我不是江姑娘,也不是江眠,我是国子监监生,广业堂斋长江眠月。” “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江眠月说完这些,朝他淡淡一笑,“还望崔司业您克己奉公,不要逾距。” 崔应观面色瞬间苍白。 江眠月行礼之后,缓缓道了一声,“学生告退。”便转身快步离开。 她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生死被人揉捏在掌心,只能被动承受一切,活得像个傻子的江姑娘,而是凭自己本事进国子监考学做官、获得皇上赏赐御撰金笔的江眠月江监生。 祁云峥也不是那手掌生杀大权,手腕狠厉,位高权重的首辅祁大人,而是光风霁月、言传身教、诲人不倦的祭酒大人祁云峥。 维持现状,就很好了。 江眠月脚步踉跄,逃一般的离开了这里。 她走后,敬一亭附近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崔应观在原地站了很久,风吹着他的衣袂,让他看起来如掉完了叶子的槐树一般萧索。 他想见江眠月太久了,见到她之后,便想将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她,顺便试探那位祭酒大人,是否真的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是普普通通一祭酒而已。 他太着急了…… 枉顾她的意愿,弄巧成拙。 不远处的树干遮挡处,司业大人瞳孔震颤,听完了全程,他还是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什么?前世?江眠月死了? 什么东西,他们这些年轻人,究竟在玩什么鬼花样! 他为什么连听都听不懂? 半晌过后,崔应观缓缓动了动,转身准备回西厢房,他脸上失却了那笑意,面色微微苍白,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终究是来晚了,隔了太久,江眠月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了太多。 她看着他的眼神再也不像前世那般信任温柔,而是带着几丝防备…… 他陷入沉思,心情略微沉重。 好就好在,如今她是监生……国子监内,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总有机会的。 正在此时,东厢房的房门缓缓打开。 崔应观脚步一滞,冰冷的寒风中,与祁云峥四目相对。 祁云峥面容比那寒风还冷,只是乍一看上去,似乎却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手掌上裹着帕子,上头似乎有些血痕。 “崔司业。”祁云峥声音极沉,“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崔应观微微一挑眉……这家伙,可真够能忍的,方才一直不出来,如今终于忍不住了吗? 方才想了许久,崔应观觉得,江眠月虽有如此反应,可她应当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猛然看到自己,听到自己说的那些话,情绪上的冲劲儿太大,她无法接受也实属正常。 至于和祁云峥……上辈子还未斗完,这辈子他可不会再输。 崔应观缓缓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来,面上仍旧显出笑涡,可那笑却不像平日里那般人畜无害,而是带着几分不羁。 “ 是,祭酒大人,这就来。” 二人都进了东厢房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气氛僵硬的仿佛要杀人。 门外,司业大人浑身僵硬,几乎无法跟上他们的节奏。 这又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要打起来了? 这下好了,他告老还乡,原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祁云峥和江眠月,还以为新的司业过来以后,可以为他分忧解难,担任监督好祭酒与监生关系的重要责任,好好管理国子监,还国子监一个风清气正的读书环境。 可是没想到! 来的这个崔司业,更加的乌烟瘴气!更加的放荡不羁! 他守了几十年的国子监啊! 可不能被这两个人给毁了! 他不能走! 他绝对不能走!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我的国子监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玩的太花了!(转头多买几斤花生瓜子) 第八十五章 江眠月恍恍惚惚回到勤耘斋中, 兰钰和尹楚楚都还未回,她静静地坐在榻上,垂眸发呆。 崔应观记得上辈子。 他怎么会记得? 江眠月闭上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日后他作为司业, 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一想到自己与他对视那场景, 便觉得心情复杂。 “我心悦你,江眠月, 上辈子就是如此。” “你死后, 连坟冢都没有。” “祁云峥连你的尸首都不放过……” 江眠月死死地捏着拳头,不要再想了…… 好在, 下一刻, 她听到房门被一把推开, 随即便传来兰钰聒噪又活泼的声音。 她仿佛在一瞬间从缠人无助的回忆中被拉回了人间,浑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眠眠!你怎么先回来了?听楚楚说, 你今日去替祭酒大人搬书了?祭酒大人怎么这样,那么多男监生, 为什么偏偏让你去,那么多书, 你一个人怎么搬啊。” 江眠月转头看向她们,眼眶微微一红。 “怎么了眠眠?”兰钰关切的跑过去, 轻轻搂着她, “怎么哭啦,祭酒大人欺负你了?” 江眠月反手搂住兰钰,将脑袋埋进了她的怀里。 “心里难受。”江眠月轻声说。 兰钰有些惊愕, 看向一旁的尹楚楚, 尹楚楚也有些意外。 江眠月之前也时常有低落时, 有噩梦哭泣时,她从不将这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问她如何,她也是笑着说没事,令人心疼。 江眠月如此,她们二人也不好多问。 如今第一次看到她朝她们露出这般无助的表情,兰钰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揉揉她的脑袋,咬牙说,“是不是祁云峥欺负你了?本公主去跟父皇说,把他发配去西北放羊!” 江眠月差点没绷住,她面容上的压抑渐渐散去,嘴巴瘪了瘪,搂住兰钰柔软的腰,带着鼻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思,“跟他没关系。” “好吧。”兰钰的愤怒用错了地方,只好尴尬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眠眠不哭,姐姐抱抱。” 江眠月微微蹙眉,缓缓直起身子,盯着兰钰。 “你,姐姐?” “你十六,我十七,我不是姐姐,谁是姐姐?”兰钰挑眉。 江眠月看向尹楚楚。 尹楚楚面容含笑,“我也十七,好妹妹。” “……”江眠月又看了看兰钰,有些不可置信,“可你长得……” “我长得可爱,但不妨碍长你一岁,好妹妹。”兰钰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妹妹,叫姐姐。” “……”江眠月不开口。 “快叫姐姐!”兰钰伸手在她的腰上轻轻挠了挠,“快点快点!” “不喊!”江眠月破涕为笑,四处躲闪,“我才不喊!” “楚楚,抓住她!”兰钰喊道。 “这就来!” 江眠月大笑起来,四处躲闪,被她们俩摁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喘息间,她脑袋里闪过那些不开心的事……管他的! 同时间,敬一亭东厢房门内。 房间内气氛一片死寂,祁云峥站在窗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看向远处,崔应观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去,微一挑眉,这个方向正对着的,便是方才自己与江眠月说话的那片地方。 “你都看到了?”崔应观淡淡一笑,“你如今与从前,确乎是不同了。” “事到如今。”祁云峥缓缓阖上眼,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严肃而带着几分威严,“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崔应观看着他的侧脸,轻轻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挑衅,“你说,我听着。” 祁云峥缓缓转过身,眼眸沉沉地看着他。 “身为司业,轻易对女监生动手,做出此等事,说出这种冒犯的话,难道你就没有一分悔改之意?”祁云峥面容已初见怒意,可却能看出,他仍在忍着,可那份忍耐,仿佛只是在给这位初来乍到的司业大人几分薄面。 崔应观倒是没想到,祁云峥会说这样的话,略微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他眯眼细细的审视祁云峥,却见他面容平静,眼底有淡淡的愠怒,那情绪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假。 他仿佛只是因为一件司业违规之事发怒,并非因为那是江眠月。 呵,怎么可能。 崔应观几乎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滑稽。 “你在南监当过司业,应当明白身为国子监司业需要以身立言,不说立功立德,至少也要率先垂范。” 崔应观闻言,轻轻笑出声。 祁云峥蹙眉看着他,声音微凉道,“第一日来北监,崔司业便对监生如此,让我如何看你,让郭晟大人如何看你?” 崔应观静静的凝视着他。 “你是不是怕我,祁云峥。”崔应观缓缓上前一步,与他目光对视,“几个月前,我便上书要来京城,可你百般阻挠,不让我来此,你存了什么私心?” “崔大人难道没有自知之明?”祁云峥冷冷看着他,“国子监不收废物。” “你如今只会嘴上功夫了?”崔应观面容上依旧带笑,笑容露出些嘲讽,“祁云峥,你奈我何,与监生亲密又如何?只要她愿意,我可以立刻娶她,带她去南监。” 下一刻,崔应观只觉得喉咙一紧,随即脑后一阵剧痛,祁云峥那只绕着帕子的手青筋暴起,捉住他的衣襟,将他堵在墙角的书柜边。 书柜震动,上头的书哗啦啦的往下掉,落了一地的狼藉。 崔应观被他抓住衣襟,却丝毫不慌,只看着他笑,仿佛祁云峥越是愤怒,他便越是得逞。 “对,就是这样。”崔应观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笑容一直挂在唇边,笑涡显眼极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祁云峥,崔应观仿佛看到了上辈子的祁大人。 当时的他,在下朝之后,让太监将崔应观引至墙角,然后亲自动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狠狠撞向宫墙。 “那信是你送的?”祁云峥语气极冷,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仿佛看着一只蝼蚁,“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崔应观在宫墙之下看着他艰难的笑,那笑容刺目,带着几分讽刺,“杀了我,眠眠会伤心……你敢吗?” 如今,在这敬一亭内,崔应观依旧看着他笑,笑容依旧刺目,“祁大人,你要如何?” 祁云峥冷冷看了他一眼,缓缓放开了手。 “你不值得我动手。”祁云峥冷冷看了他一眼,“崔司业,自己选吧。” “是自己走,还是由我参你一本。” 崔应观眯了眯眼。 “什么意思?” “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如何敢让你继续呆在北监?崔司业可以选择,是回南监任教,或是去向皇上讨要个别的差事,我国子监,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气氛再次陷入沉寂,崔应观忽然就有些……觉得不大对劲起来。 祁云峥若是记得一切,会是这样的反应? 据他对祁云峥的了解,此人睚眦必报,心眼极小,怎么可能容忍自己这般挑衅,结果 居然是如此正经的答案……参他一本? 皇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因为这些事便将他调回去。 祁云峥在想什么? 正在他皱眉思忖之时,外头忽然传来轻轻地敲门声,那敲门声带着几分试探,也有几分小心翼翼。 祁云峥微微抬眸,“进。”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方才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司业郭大人。 他顶着一头花白的发,小心翼翼跨入房间,看到那满地狼藉的书本之后,他心中不由得一颤,心说这俩人居然真的打起来了吗? 看这阵势,当真是动静不小啊。 方才听到动静的时候,司业大人不敢贸然进来,如今听到里头没了声音,他有些怕里头有人出了事,赶紧来敲门看看状况。 还好,两个人都活着,看样子也没受什么伤。 “那个……”司业大人支支吾吾,“祭酒大人,我方才听到些动静……颇有些吓人。” 崔应观刚想开口,便听祁云峥淡淡开口道,“没什么,方才崔司业走路不小心,脑袋撞到书柜上。” “……”司业大人看了一眼崔应观,欲言又止。 能把这么些书撞下来,那脑袋再不济也得是铁打的。 崔应观也不答话,他与祁云峥之间的恩怨,与其他人无关,祁云峥不想声张,他也并不想。 “正是。”崔应观笑道,“是我不小心。” 司业大人见他们二人话语一致,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赶紧打圆场,问道,“祭酒大人,您与崔司业说完了吗?我那儿还有些事需要崔司业去做,您看?” “嗯。”祁云峥淡淡发出个鼻音,“去吧。” “是。”司业大人赶紧拽了拽崔应观的袖子,“走走。” 崔应观见状况已然如此,见好就收,刚好跟司业大人打听打听如今的情况……想到如此,他便跟着司业大人快步离开。 东厢房的门缓缓关上,房间里一片沉寂,祁云峥揭开那沾了血的帕子,扔在一边,面露戾色。 …… 一晃便是两日,也许是司业大人日日跟着他,与他吃行都在一处,一点一点的与他说一些国子监的相关事项,这两日,崔应观没有再生事。 江眠月几乎能躲则躲,成天呆在广业堂念书,连斋长每日去敬一亭禀告情况,她都让人帮忙请了假。 祁云峥都一一准假,让她近日不用再来。 祁云峥在与崔应观发生冲突当日,便写了奏章呈上,两日后得到的回应却是,“使功不如使过,物尽其用。” 作者有话说: 使功不如使过:使用有功绩的人,不如使用有过失的人,使其能将功补过。 二更晚一点,早点睡! 第八十六章 皇上朱批除了对祁云峥上书的回应之外, 还说了些其他的。 比如长跑赛后监生们定没有再继续强身健体,国子监空有骑射场,却没有骑射课,如今来了个崔司业擅长骑射, 日后便由他来教学, 让监生们多动动。 北监刻书落后于南监许久, 南监刻书声名远扬,刻书一事, 可由和崔司业担责。 近日有数位官员弹劾祁云峥与大公主共谋, 有结党营私之嫌,皇上讲这些都拦下, 对祁云峥既往不咎, 令他将国子监管理好, 不得有失。 而今外敌频频进犯,边防不稳, 春日一到,便会来临雍讲学, 让祁云峥做好准备。 朱批虽不是圣旨,可皇上金口玉言, 且用公主之事敲打他,便是打定了主意让崔应观留下来。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趁着崔应观在单独忙碌的时候, 迅速来找祁云峥, 见他面色如常,心中算是松了口气,“祭酒大人, 皇上如何回应崔司业的事?” 祁云峥直接将一旁的朱批丢给他。 司业大人接过那朱批, 翻开一看, 面色一凝,“祭酒大人,我有一请求。” “说。”祁云峥面容冷淡。 “老臣想留在国子监帮忙。”司业大人道。 祁云峥正在写奏折的笔微微一顿,挑眉问,“你跟皇上提及的告老还乡呢?” “不告了,不告了。”司业大人讪笑着,“这几日仔细想想,我不过一孤家寡人,家中便只有几个远房侄孙,如今回去,恐怕惹人嫌……还不如留在国子监中,看着这些监生们,多帮些忙,倒也有乐趣得多。” 祁云峥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发出“啪”的一声。 司业大人心头一颤,有些胆寒。 祭酒大人眼神淡淡看着他,语气却比平日里平和的态度中多出了几分不满。 “若早说,便也不会有今日这桩麻烦事,绳愆厅的刑罚若是能用在崔应观的身上,他恐怕已经被打成废人。” 司业大人听闻此言,想到那崔应观,又看了看面前的祁云峥,心情有些复杂。 祭酒大人的话虽这么说,可崔司业那日,其实也就是稍稍抱了江眠月一下,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差别只是在于,崔应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做派,丝毫不避人,有些嚣张罢了。 而他却记得,祭酒大人那日在医舍,可是……可是真的俯身亲了人家江眠月! 还是在江眠月昏迷不醒的时候! 这是什么行为?他好意思说崔应观? 这要是真算起账来,祁大人跟这崔大人,一个亲,一个抱,不过是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不过想归想,让司业大人当着祁云峥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那是万万不敢的。 就那日祁云峥和崔应观打得一地狼藉的模样,司业大人都不敢想,若是那日自己看见他亲江眠月的事被祁云峥知道,他恐怕都不用准备告老还乡,直接可以选个风水宝地把自己的老骨头给埋了。 “祭酒大人,实际上,崔大人还是很不错的。”司业大人想着想着,觉得祁云峥站在制高点批评折腾崔司业还是有些不地道,自己似乎该给崔应观说两句,便壮着胆子开口道。 “那日之后,他便不再有逾矩之举,这两日将过去的文档都整理得极为清晰,不止如此,他还主动去了书库,将过去的监本找出了不少,且已经在着手准备今年的刻书事宜,一晚上也睡不了几个时辰,倒是很辛苦的。” “哦?”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了司业大人一眼,“那倒不错。” “是啊是啊。”司业大人闻言,欣慰点头,心中想着,所以你们好好合作吧,别再打起来。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祁云峥从一旁拿出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劳烦郭大人将这些给他,这都是需要校勘的书稿,请他尽快完成。” 司业大人接过那张纸,只见密密麻麻几十份书稿名,那都是书库中的陈年书稿,校勘起来可是要人命…… “还有这个。”祁云峥拿出另一张纸,“国子监的博士有许多年过七旬还在日日坚持给监生们上课,属实辛苦,这三项课业,便交给他吧。” 三、三项? 国子监六堂,每堂三项课业,就至少是十八项! 往常一人一项已经是不少。 “还有……”祁云峥缓缓道。 “还有!”司业大人有些听不下去了,“村里的老驴也没这么用的吧,祭酒大人。” 祁云峥闻言,淡淡笑了笑,笑容恢复了以往的温和,似乎对司业大人这句话异常的满意。 司业大人无言看着他。 “皇上朱批,使功不如使过,物尽其用。”祁云峥面上的笑容几乎令人如沐春风,“总要给他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不是吗?” “……” 寒风刮过窗棂,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广业堂中,兰钰捂着脸,听着张怀宁博士带来的新消息,国子监即将开一新课程,即骑射课,此话一出,广业堂的监生们有的兴奋不已,有的发出哀嚎。 “骑射,谁会啊!” “我会一点,我喜欢这个,骑马可太好玩了。”一旁的刘钦章面露笑意,有几分骄傲。 “我怕马啊!”李随哀嚎一声,“谁要骑那鬼东西啊!” 江眠月的注意力却放在张怀宁博士的最后一句话上……此课程由新来的司业大人崔应观来教学。 她心中微微一颤,垂下头去。 几日过去,想到崔应观,她的心情还是会有些怪异,不过事到如今,也是时候面对了。 总不能因为他一人,因噎废食,毁掉了自己在国子监的正常生活。 江眠月心中下了决心。 隔日晚,江眠月与兰钰先回了房,尹楚楚却一直未归,直到比往常晚了两个时辰,她才一瘸一拐的回到了房中,看起来腿脚有些不大方便。 “你怎么了?楚楚?”江眠月皱眉问,“腿伤了?” “唉,别提了。”尹楚楚缓缓叉着腿坐下来,一脸苦涩,“我不会骑马,今日骑射课,我上马时不小心踹了马屁一脚,若不是崔司业舍身护着,我已经摔了个倒栽葱,一命呜呼也。” “听起来好吓人啊。”兰钰凑上前去,“让我看看你的伤。” “还好,只是擦伤,崔司业送我去医舍上了药,他人真好,不放心我的腿脚,一路送我回来的。”尹楚楚一面露出伤口,一面感叹道,“崔司业很勤奋,不像之前的司业大人,成天就知道下棋看热闹嗑瓜子。” 江眠月闻言,微微垂眸,并不开口。 “我虽对他了解不深,可传言中他以一人之力顶起南监,特别是刻书方面很厉害。眠眠,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那位崔司业啊?”兰钰忽然想到,“那日大课,你不在彝伦堂呢,他很亲切的,跟祭酒大人很不一样。” “嗯。”江眠月笑了笑,“不急,以后上课便能见到了。” “说的也是。”兰钰笑道,“我们明日似乎便有骑射课了,眠眠,你会骑马么?” 江眠月微微一愣,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会。” 一转眼便过了一日,广业堂的骑射课在下午。 午后的阳光显得比其他时候要温暖一些,寒风都显得没有那么寒凉,淡淡的有几分暖意。 江眠月面色如常,与兰钰一道来到骑射场,远远的,便看到崔应观一身淡青色的衣衫,从袖到肩处却绑着白色的襻膊,那长长的带子将他宽大的衣袖束起,露出半只手臂,阳光下显出流畅的线条,看起来颇为有力。 兰钰看到这场景,脸忽然微微一红,口中不由得发出一声,“哇哦。” “怎么?”江眠月问。 “没什么。”兰钰摸了摸嘴角,“崔大人有点好看。” 江眠月再次看向崔应观,却发现崔应观也正在看向她,她心中一凝,怕他忽然做出什么事来,却见他朝着这个方向笑了笑,脸上露出笑涡,“你们也稍稍走快一些吧,都是来骑射场来溜达散步的吗?” 江眠月心下一松,立刻跟兰钰一路小跑上前,在人群中站好。 崔应观淡笑着看向在场的诸位监生,他的笑容十分亲和,众人都不太畏惧他,有的站得松松垮垮,有的用脚尖不停的戳着地面的草。 江眠月便见他缓缓走向其中一个最为松垮监生身边,忽然抬脚,轻轻踩了踩他的脚。 “嗷!”那人惊声叫了起来。 “站直很难吗?”崔应观笑着问。 “不,不难。”那人赶紧道。 诸位监生立刻全部站好。 “将襻膊都系好,骑马的时候,要小心。”崔应观开口道,“斋长,领襻膊,发下去。” “是。”江眠月应声。 她缓缓出列,并不抬头,面无表情接过他手中的一叠襻膊。 崔应观淡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会系吗?” “会。”江眠月立刻道。 崔应观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笑意更深,这是怕他帮她系襻膊吗? 看来那日是真将她吓着了,如今她看到自己便如同洪水猛兽似的,可真是…… 崔应观笑了笑,开口问其他人,“大家都会吗?” “我不会……” “我也不会。” 人群里传出声音来。 襻膊一般用于衣袖不便时,比如骑射、马球、种地等需要体力和大幅度运动,在场监生们没骑过马的都有不少,种地劳作的就更少了,不会系襻膊也实属正常。 “那你作示范,教一下大家,江斋长。”崔应观声音温和道,“多谢。” 江眠月没有理由拒绝,她将所有襻膊分发下去之后,便站在人群之前,拿起那白色的襻膊 ,静静的、利落的、将袖子束紧。 她的动作十分漂亮且自然,崔应观静静看着她,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欣赏。 其他人有样学样,都开始尝试。 骑射场的看台边,有棵大树,司业大人手中捏着花生,剥了一地的壳。 他兴致盎然,嚼着花生,看着江眠月阳光下藕色的白嫩手臂,果然,那些男监生们的眼神都开始飘忽起来,开始往女监生的手上偷瞄。 当然,长的最漂亮的江眠月被瞄的次数最多。 “啧,这要是祭酒大人看到了……” “怎么样?”祁云峥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司业大人吓得差点蹦起来,他一转头,看到祁云峥平静的面容,心中一颤,总觉得这平静之下,酝酿着什么风暴。 这……专程来看崔应观给广业堂上课,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祭酒大人这是吃醋了。 这是来监督崔应观的吧…… 司业大人咽了口唾沫,摊开手掌,递过几颗花生,“吃吗?” 祁云峥眯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花生壳。 “一会儿我来扫,我来扫。”司业大人心虚,赶紧把手收回来,不敢吱声。 “情况如何?”祁云峥沉声问道。 “还不错。”司业大人赶紧道,“崔司业性格好,监生们都喜欢,也有威严,知道如何治人,上课相当不错的。” “嗯。”祁云峥淡淡应了一声,眼眸看向骑射场。 诸位监生已经开始学上马,崔司业见到不会的,便会上去搀扶,手上扶着对方的腰,手臂在阳光下显得结实有力,却又不过分强壮。 轮到江眠月上马,崔司业缓缓来到江眠月的跟前。 祁云峥眼眸微微一深。 却见江眠月迅速上了马,动作麻利,根本无需搀扶,便坐得稳稳的。 崔应观准备扶她的手僵在空中,显得有些突兀。 看台上,祁云峥紧绷的嘴角,淡淡的浮起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 比村里的老驴还忙的崔应观:江眠月怎么什么都会? 每天只知道吃醋的祁云峥:舒坦了。 成天就知道下棋看热闹嗑瓜子的某司业大人:默默吃花生看热闹。 第八十七章 司业大人看到此景, 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祁云峥,见他面色明显比方才好了许多,嘴角也漾起淡淡的弧度,若不仔细看, 完全看不出来。 也是司业大人平日里察言观色, 对祁云峥颇有几分了解, 这才能看出来一些端倪。 他剥开一个花生,熟练地捻了捻花生皮, 可此时有风, 那花生皮飞舞,如花瓣飘飞。 祁云峥静静背手站立, 脊背挺直如松。 骑射场上, 江眠月上马后坐得极稳, 一看便知道学过骑马,且动作十分标准, 无可挑剔。 “江监生这动作很不错。”崔应观缓缓放下自己僵住的手,笑道, “大家可以跟江监生学一学。” 兰钰眯眼看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江眠月,眼中闪闪发光, 口中喃喃道,“眠眠这样, 真是漂亮。” 她正在崔应观不远处, 说出的话顺着风,便缓缓飘入了崔应观的耳朵里,他心中一动, 目光落向江眠月。 只见江眠月双手擒着缰绳, 背脊挺直坐在马上, 阳光下,马蹄踏踏,扬起细微的尘土。 “眠眠!你好厉害!”兰钰朝她大喊。 她笑着转头看向兰钰,笑容如浴雪冰消,万物回春。 漂亮,确实漂亮,可崔应观却觉得,江眠月的身上,漂亮却在其次。 她就像一株冰雪中绽放的花儿,看似脆弱,让人想去护着她,守着她,却不敢靠得太近,不敢护得太过。 脆弱的她却不是温室中的花朵,将她锁在温室中,只会让她枯萎死亡……给予些许温暖和阳光,她便会在风雪中开出花来,震颤人心。 崔应观仰视着她,心中仿佛有些什么失落已久的东西,渐渐地被她点亮。 他浅浅一笑,这笑虽不如平日里看起来那般亲和爽朗,却全然是出自真心。 他似乎明白了她那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崔应观从一旁拿出弓箭,递到江眠月的手中,“看你还挺熟练,不然直接试试?” 他态度动作都很自然,便如一般给监生们上课的助教和博士那般,江眠月见他如此,接过他手中的弓箭。 “靶子在那儿。”崔应观指了指不远处的稻草靶子,一共五个靶子并排而立,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共百尺余,“你随意挑一个。” 所有人都看向江眠月,江眠月心中有些紧张。 她已经许久没有摆弄过这个,当年他教自己的时候,在姿势与如何发力的方面教得比较多,但是准头上,确实是差了许多。 江眠月缓缓拿起弓,将那只未开刃的羽箭轻轻地搭在弦上,手臂从高位缓缓而落,目光盯着远处的靶子。 马儿有些不安的踏步走动,江眠月的眼前也在不住地晃动,她听到周围传来起伏的赞叹声,稳了稳心神,靶子就在眼前,可她耳边却仿佛传来了他的声音。 “后背绷直,这儿用力。”他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胳膊,那骨节上的红痣殷红,他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根,酥麻一片,“然后……松手。” 江眠月手一松,只听弓弦震颤之声,那支箭径直飞了出去,众人纷纷惊呼。 “好厉害!”兰钰在一旁拍掌,可只拍了几下,便消停了。 江眠月脸上一红,抓着弓下了马,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弓还给崔应观,“崔大人。” 崔应观笑得厉害,嘴上却安慰,“还是不错的。” 不错什么呀,一个靶子都没中,那箭跟没长眼似的,斜斜的飞了出去,远倒是挺远,就是完全没准头。 江眠月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她忍着笑,面颊微红,“学生会继续练习的。” “也不必太紧张,你如今已经比大多人厉害。”崔应观笑着对她说,转而抬头看向其他监生,“还有谁想要来试试。” “崔大人,学生想试试。”刘钦章看到江眠月如此,早已在下边看着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听到这话,忙不迭的举起手。 “来。”崔应观重新拿了箭。 刘钦章动作比江眠月还要熟练,上马时衣袂猎猎生风,潇洒的一转头,看向江眠月,却见她正背对着自己与兰钰说话,似乎在笑,又似乎很窘迫,根本没有看他一眼的意思。 刘钦章瞬间失落,再看周围的其他监生,也似乎懒得看他,有的围在一块讨论如何上马,有的在聊如何在马儿乱动的环境下射箭,还有几个人在安慰吓作一团的李随。 他顿时失了劲头,有些颓丧,却听一旁崔应观笑着看他,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哪敢说自己因为江眠月不看他而觉得失落,赶紧弯弓射箭,那箭飞驰而去,“咻——”的一声正中中间的靶子,虽然稍稍歪了一些,却极为难得。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刘钦章撇了撇嘴,一旁的崔应观却大声开口道,“好!” 众人这才抬起头,纷纷鼓起掌来,远处的江眠月也朝他看了过来,露出佩服的眼神。 刘钦章下了马,对崔应观着实是感激涕零。 “马上骑射并不如站立骑射一般,只要有准头就好。”崔应观开口道,“其中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多加练习,我会在敬一亭西厢房准备一些弓箭,你们若是没有其他课业,可以去我那儿领取弓箭使用、练习,用完之后记得还回来便是。” “多谢崔大人。”监生们齐齐道,面上都有几分兴奋。 江眠月看着人群中的他……他面带笑意,年纪轻轻却显得有些“慈祥”,监生们围作一团,几乎将他做大哥哥一般问他问题,他耐心一一解答,又颇带有几分气势,便如其他人所言,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司业。 想到这里,江眠月一直带着防备的心情,也比之前要轻松了许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辈子崔应观便是不错的人,如今一看,依旧如此。 那日第一次见她,崔应观恐怕还是……被往事给迷住了双眼,沉浸在过去之中无法走出来。 也是。 她第一次见到祁云峥时,也差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不是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待在国子监,恐怕她早就转身离开,不读这书也罢。 而如今转眼间,江眠月已经在国子监生活了三个月,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这么多,更让她颇为珍惜现在的时光,不想再有改变。 下了课后,所有人都准备离开。 司业大人吃完了手中的花生,有些意兴阑珊,转头去拿笤帚来扫地。 祁云峥见众人渐渐散去,眼眸微动,转身欲走。 却忽然听到看台下传来崔应观的声音,“江斋长,留一下,我需要你帮忙。” “是,崔大人。”江眠月声音清脆,却有些犹疑。 监生们都走了,只有江眠月留下,骑射场广阔风大,江眠月扯下身上的襻膊,宽大的衣袖缓缓落下,显得她整个人空荡荡的,有些许瘦弱。 祁云峥刚要离开,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崔大人要我帮什么?”江眠月试探着问。 “这些弓箭,有些乱,需要整理,还有马儿要牵回去,三匹马,我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崔应观笑道。 “您来的时候是怎么……”江眠月好奇问。 “跑了三趟。”崔应观笑道,“其他人都不太熟悉,不好意思请他们帮忙。” 江眠月静静看了他一眼,低垂眼眸。 这话他上辈子也曾说过。 “多谢你留下来。”崔应观转头开始收拾弓箭,“近日太忙了,北监比南监的事务多了许多,我还在适应。” 江眠月只静静地在一旁整理大家解下来的襻膊。 见江眠月一直不开口,崔应观想到她那日的反应,便也不敢再胡乱说话,只利索的将弓箭都收好,挂在一旁的马背上。 “你说吧。”江眠月忽然开口。 崔应观手上动作一滞,转身看着她。 “崔应观,你有什么话,便说吧。”江眠月忽然笑了起来,“你大费周折留我下来,想说什么? ” 崔应观也笑了。 他将那些箭挂好,走到她跟前,却没有做什么,只认真朝她行了个礼。 “那日对你无礼,我后悔了很久,抱歉。” 江眠月咬了咬唇,沉默了片刻,忽然朝着他微微一笑,“下次不许了。” “是!”崔应观道。 “也不许在祁云峥面前胡乱说话。”江眠月说。 “是!”崔应观露出笑涡,抬眸看他,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二人相视一笑,这个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段时光,江眠月想到过去,心中有些怅惘,心中对他依旧存留着感激。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记得那些事。 如果可以的话,江眠月还是宁愿他不记得,他们一个监生一个司业,倒也不错。 不过现实既然如此,那也只能面对。 记得有记得的活法,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处。 崔应观牵着两匹马,江眠月牵着一匹,缓缓走在骑射场上。 阳光照着他们的身影,斜斜的,十分好看。 “实际上,上辈子遇到你的时候,也是我处于低谷之时。”崔应观道,“我身为南监司业,所有的基业,根基,全在南京,却因为监本校勘能力出众,被调来北监。北监虽好,可我刚刚到此,人生地不熟,孤身一人,经受了太多不公,刚好出门买书时遇到你,当时便觉得,你与我是同类。” 江眠月垂眸看着地面。 “人生难得知己,我很庆幸,那段时间有你在。”崔应观缓缓开口道,“后来你忽然消失,我找了很久,得知你……成为他的人后,我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很懊悔,没有关心你的情况,没有帮你一把。” “重生后,我想进京,几乎是千难万险。”崔应观眼底显出浅浅的阴霾,“我不是傻子,有些手段,我能看出是祁云峥干的,我总觉得他也知道一切,才会那般不顾一切的拦我,我怕他对你另有所图,却没想到他如今却……” “我明白。”江眠月笑了笑,抬眸看他,一字一句道,“可是居衡,你不能再停留在过去。” 崔应观停下脚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江眠月缓缓朝他笑了笑,“我们,向前看吧,好吗?崔司业?” 崔应观心中缓缓一震,看着她面上的笑意,心中鼓动着喧嚣。 上辈子,她从未如此笑过,如她所言,重生一次,便是上天给他们的机会。 “好。”崔应观面上笑涡颇深,“江监生!” 看台上,寒风猎猎,祁云峥面容冰冷。 作者有话说: 二更还是晚,早点睡! 第八十八章 一路上, 崔应观与她聊了那日后来发生的事,说起祁云峥,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祁云峥真的不记得?”崔应观问道。 江眠月摇了摇头,“我试过, 确实不记得。” “他倒是轻松了。”崔应观缓缓叹了口气, “那我岂不是很尴尬。” 江眠月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你在他面前做什么了?” “我对他放狠话,让他离你远一点, 我要带你走。”崔应观面色微微一红, 松开一匹马的缰绳,伸手捉住自己衣襟, “把他气得揪住我的衣襟, 像这样。” 江眠月痛苦的捂住脸, 几乎不想再跟他说话。 这辈子祁云峥性子算是温和儒雅,做出这等事, 怕是被崔应观气得不轻。 崔应观这么做,自己以后在祁云峥面前该如何是好?这不是添乱么。 “抱歉……”崔应观着实是后悔, “当日见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装模作样假惺惺,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他露出真面目, 找他算账, 再不济,跟我实实在在打一场也行。” “然后呢?”江眠月努力缓了缓心情,“他还留你在国子监?” “说去皇上那儿参我一本。”崔应观缓缓叹了口气, “皇上恐怕觉得我还有用处, 给我安排了一堆事务, 也就这时候见缝插针的与你说说话,等把马儿送回去,我便又要去给率性堂上课,晚上要去校勘书稿,明日还有四堂课……” 江眠月怜悯的看着他。 “你……” “我活该。”崔应观叹了口气,“我若是普通监生,祁云峥早就把我弄死了。” “说的也是。”江眠月想到那被充军的陆迁,缓缓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他如今最忌讳的便是在国子监论男女之事,你此番也算是犯了他的大忌,日后你还是小心谨慎一些,别再招惹他。” “多谢提醒!”崔应观朝她抱拳,“这次真是抱歉,把你连累了,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我……”江眠月想到祁云峥那张脸,便觉得有些头疼,她这几日都未去敬一亭,也不知道祁云峥如何想的。 躲几日可以,可她是斋长,总是躲不过去的。 以往他对自己多加照顾,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都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 什么前世现世,他恐怕只觉得崔应观是个疯子。 “他若是找你麻烦,你便说我疯了,认错了人,与你无关。”崔应观道,“我如今对皇上有用,他轻易不敢如何,可若是因为我的冲动毁了你的前程,那我还不如不活这一世。” “也不至于如此。”江眠月说,“他如今作为祭酒,还是很好说话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崔应观挑眉,似乎觉得很意外。 这祁云峥,真就变化这么大? 江眠月帮崔应观将马儿送回马厩之后,崔应观朝她摆了摆手,“你快回去,剩下的东西我自己拿回去就行。” “我帮你拿一些。”江眠月说着,便主动从一旁拿过那筐弓箭,“剩下的你自己拿,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崔应观一面栓马绳,一面看着她抱着箭框离去,胸中涌起一片暖意。 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上辈子她浅浅淡淡的目光,眼眸明亮,而带着几分耐心,不厌其烦的听他讲述国子监那些烦心事,以及对于那些刻书的见解。 面上,仿佛他是国子监司业,与她讲些知识,开阔视野。 可他心中知道,自己对她逐渐依赖,最后都是她在倾听,在陪伴他。 一个连家在何处,真实姓名都没有告诉他的女子,便这样成了他心中的依靠,死死扎根。 那日他终究是没忍住。 “江姑娘,可有婚配?” 江眠月意外的看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娶你。”他直接开口,将她吓得面色一变,脸颊微微泛起红。 她道,“莫随意开这档玩笑。” “我明媒正娶,不纳妾。”崔应观笑着看着她,声音依旧仿佛玩笑,显得格外轻松,“如今手中还有些积蓄,南京的家业还算丰厚,祖宅两幢,田地也有一些,你若是不嫌弃,便跟我吧。” “你若再说,日后我便不来了。”江眠月羞恼得用书砸他后背,却是轻轻的。 后来,她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再次与她说话时,他轻轻摸着那赤红落色的木门,隔着僻静宅院的后门门板,他问。 “我会救你出来的,之前的话还作数。”崔应观努力克制情绪,仿佛开玩笑般与她说,“你跟我吧,明媒正娶,我不纳妾,南京的家业……还有一些,田地都卖了,在京城买了宅子,不大,你莫要嫌弃。” 隔着门,他听到她的哭声,第一次那么想弄死一个人。 可她却抽泣着说,“不必了居衡,我如今,很好,你走到如今不容易……别去招惹祁大人。” 崔应观拴马的手缓缓落下,眼眶泛红。 他本想,这辈子能做些什么帮帮她……却反而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长叹一口气,继续将马拴好,抱起那些弓箭回去。 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江眠月便快速跑去会馔堂领了饭,胡乱扒拉几口之后,立刻回了勤耘斋五号厢房,从柜子里拿出那件叠好的……祭酒大人的衣裳。 上次陆迁冒犯她,祭酒大人给她披上这件衣裳,后来发生了不少事,她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如今倒是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借口…… 江眠月坐在床边,看了那衣裳许久,手指轻轻在那衣裳的袖口处拨动。 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上次的糕点已经吃完了,还有些什么…… 江眠月的目光落在自己桌上摆着的那竹书算表上。 她深吸一口气,抓起那祁云峥送她的竹书算表,抱着他的衣裳,去往敬一亭东厢房。 天色已经不早,东厢房果然还亮着灯,西厢房的灯难得也亮着,江眠月愣了愣,反应过来那儿如今已经是崔应观所在的房间,郭大人已经不管具体事务,自然便是祁云峥与崔应观他们二人忙碌。 她抱着衣裳和算表,轻轻地敲了敲东厢房的门。 门内没有声音。 不在吗? 江眠月咬了咬唇,心中忐忑。 “祭酒大人。”她再次敲了敲门。 “……进。”祁云峥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江眠月立刻推门而入,为了避免其他人看见,特意立刻关上了门。 祁云峥抬眸看了看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裳上。 “何事?”他明知故问。 “这件衣裳,上次忘记还给您了。”江眠月缓缓走近,才看清祁云峥在做什么。 他的手掌心血肉模糊,鲜血渗出他的掌心皮肉,白中混着血红,极为触目惊心。且那伤口上似乎有旧伤,有新伤,如今这伤仿佛是刚刚裂开一般,血流得有些吓人。 江眠月心中一颤,赶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着急道,“学生这就去医舍给您拿止血的东西。” “等等。”祁云峥叫住她,声音平静,“你左手边第二间书柜,第三层,有个匣子。” 江眠月立刻照办,在书柜边的一处空档处找到了那匣子,快步拿去祁云峥面前打开,见里头果然有干净的白棉布和止血的药粉。 “帮个忙。”祁云峥单手捏住手腕止血,“包扎会吗?” “会……”江眠月声音微颤,立刻拿出白棉布,轻轻擦拭他手掌上的血迹,手指微微颤抖。 他这伤口,属实吓人,便如同被人撕裂开似的。 “别怕。”祁云峥缓缓道,“那日与崔大人有些冲突,割伤了手,方才又没注意,伤口裂开而已。” 裂开而已?江眠月觉得他对自己的身子着实是有些不以为意到了轻漠的程度,这种撕裂伤,新伤叠旧伤,得有多疼? 只是提到那日的事,江眠月还是心中有些不自在,她缓了缓神,一面替他轻轻撒上药粉,一面轻声道,“祭酒大人,那日的事……听闻你已经知晓了。” “嗯。”祁云峥目光示意窗边,“你们便站在那儿,我看得很清楚。” 江眠月手一抖,药粉倒了许多。 她尴尬的放下药瓶,拿出白棉布叠好,轻轻盖在他的手掌心上。 “一直等你来解释,今日才来。”祁云峥淡淡笑道,“你若再不来,我便要怀疑你与那司业真有什么了。” “学生……辜负了祭酒大人的期望。”江眠月低声道。 祁云峥闻言,手指微微一颤,欲言又止。 他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嗯?” “学生确实与崔司业是旧识,不过,没有他所说那般,他对我……有些误解,才会发生如今这些事。”江眠月垂眸,一面替他包扎一面轻声说,“学生知道,祭酒大人最厌烦此等事,学生知错了,请您罚我。”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缓缓松了口气一般,反问道。 “为何罚你?” 江眠月一愣,抬眸,与他目光对视。 “既是他误解,为何要罚你。”祁云峥问。 “之前那陆迁……您也罚了我。”江眠月支支吾吾。 “陆迁是监生。”祁云峥理由充分,“崔应观是司业,两者本质不同,我连他都无法处置,为何要处置你这个受害者。” 江眠月被他说服了。 ……似乎,确实有点道理。 “还没包扎完。”祁云峥动了动手指,示意她继续。 江眠月立刻低头将那白棉布扎紧,祁云峥吃疼倒吸一口冷气,江眠月听到这声音,不由得开口道,“我还以为您不怕疼呢。” “伤得这么深,您也不懂得心疼自己。” 祁云峥睫毛一颤,静静看着她。 二人目光对视,江眠月心猛地一跳,只觉得空气中蔓延着古怪的氛围。 “学、学生逾矩了。”她耳根通红。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眠眠心软,还是苦肉计最好用。 第八十九章 祁云峥这房中并未点太多的烛火, 桌上的瓷灯火光柔和柔软,颤颤悠悠,照在江眠月清莹皎白的面上,她面色淡淡泛着颜色, 桃红印染, 一片瑰丽。 她着实有些窘迫, 赶紧将手缩了回去,微微垂眸, 耳根也染上了红色, “学、学生逾距了。” 话音落,却并未听到祁云峥做出什么回应, 她心中更加忐忑, 却又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与此同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心跳也有些不受控制。 他怎么会忽然……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江眠月暗暗恼恨自己,心念陡转, 第一反应就是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人身边……自己这不受控制的心情也许会平静一些。 祁云峥看着她或羞赧或窘迫或懊悔的模样, 心中震颤,几乎有些压抑不住心中涌动的热潮。 江眠月这样的话, 他等了太久。 他按捺住心中的欲念与躁动, 压抑着嗓子里若有似无的暗哑,强行令自己冷静,唇边却仍旧压不住那分弧度。 他用近乎平静无波的语气说, “倒是无人与我这样说过。” 江眠月闻言, 听到他并没有什么抵触的意思, 缓缓松了口气。 祁云峥终究是压抑不住笑意,温和开口,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众人畏我敬我厌我恨我,只有你……”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 他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只垂眸看了看手上包扎好的伤口,声音如淙淙泉水般温柔,“多谢。” 江眠月心中一动,退后几步,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原以为他会抵触她这般不守规矩的……近乎僭越的话语,或是冷漠相对颇有些不满,再不济,也是随意敷衍过去。 却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温和又安静,让人没有办法讨厌他。 众人畏他敬他厌他恨他……她之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如今,她却愈发对他有所改观。 导致方才看到那伤口,着实有些于心不忍,那些话居然便这样脱口而出。 这种情形,若放在刚重生那会儿,她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只有你……” 他后续的话语还未说完,江眠月却不敢问,怕问出什么令她动摇的话语。 江眠月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还是原来那张精致的脸,还是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少了些什么,却又多了些什么。 他在伤口裂开前,似乎在写什么奏折,只是那奏折上头一片空白,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晕染了一片。 祁云峥用那伤了的手轻轻捉起那奏折,收起来扔在一旁,动作略有些笨拙。 这样的他有些陌生,虽然不想承认,但又确实是有些惹人心疼…… 上辈子他从不会如此。 可如今的他,相处起来,却比从前要好了许多,至少她不必再时刻担惊受怕,被他左右磋磨。 一个人的变化,真的能这么大么? “想什么?”祁云峥见她一直发呆不语,看起来心情仿佛很复杂,主动开口道,“今日来还有何事?” 江眠月一愣,她原本害怕祁云峥生气,又担心话题不方便引过去,便想办法找了好几个借口……如还衣裳,如竹书算表,却没想到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那竹书算表似乎也并没有再拿出来的必要,便道,“就是这桩事,想与您解释清楚,其他没有了。” \"竹书算表拿来何用?\"祁云峥问。 原来已经被他看到了……这可如何说才好。 江眠月呼吸一滞,只觉得耳根上的热度一直未褪去,心中乱糟糟的,不敢直视他,“原本有些问题想要问您,如今您受了伤,还是改日吧。” “无妨。”祁云峥立刻开口截断她的话,“拿来吧,我教你。” 江眠月心中一紧。 没必要……没必要教她这个,更何况她还没想好要问什么。 “不必了,祭酒大人,您手上有伤,不大方便,学生还是改日……”她一抬眸,却见他目光悠然的看着她,带着几分笑意,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 江眠月垂下头,“其实……此事另有原因。” “嗯?”他仿佛鼓励她接着说,面容笑意渐深。 “其实学生就是来跟祭酒大人说清楚那日的事情,这些都是过来的借口。”江眠月硬着头皮说,“学生……没有问题要问。” “原是如此。”祁云峥了然点头,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面容温润和煦。 江眠月松了口气,缓缓笑了笑。 “那看在你替我包扎伤口的份上。”祁云峥接着说,“我来考考你。” 江眠月笑容当即一滞。 想起上两次被他“考考”的窘迫境况,她心中一哆嗦。 大考,她不怕,骑射,她不怕,长跑,她也不怕,她就怕祁云峥问她九章算术。 “不必紧张。”祁云峥笑了笑, “你便用一千三百五十六,乘上三十五。” “……”江眠月面色僵硬,咬住了唇。 “可以用算表。”祁云峥见她如此,不由笑道,“算与我看便是。” 江眠月一听到可以用算表,立刻精神起来,“是。” 她捧着算表缓缓打开,用手指在算表上滑动,一面轻声说着方法,一面抽动那算表上的算绳。 祁云峥看着她时不时顿住,一开始不开口,等她自己想通,继续往下算。 若是说错了,他便一挑眉,轻笑一声,“是吗?” 江眠月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自己今日算是自投罗网,好好地带什么算表,带什么书不都成吗? 江眠月花了不少时间算出了结果,千位数着实有些难,她摸了摸额头上的汗,赶紧将算表收了起来。 “你倒是聪明。”祁云峥忽然说了一句。 “祭酒大人……何出此言。”江眠月有些不解。 “明明不擅长,还带了算表过来。”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是想提醒我,平日里我对你的关照。” 祁云峥一语道破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想法,她呼吸一窒,面容通红。 “学生……” “你赌对了。”祁云峥声音平静。 江眠月几乎要窒息,他今日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奇怪。 动作也奇怪,行为也奇怪,还有奇怪的伤,奇怪的眼神,奇怪的话语。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呼吸纷乱,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祭酒大人。 明明他什么过分的话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便是这样几句话,便让她的情绪乱成了一团,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祁云峥说完那句话,便伸出手,用那受伤的右手轻轻端起一旁的茶水,水壶微微震颤。 他无奈,换了左手…… “祭酒大人,我来吧。”江眠月赶紧上前去,有些狗腿的将那水壶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替他倒了杯茶水。 祁云峥捻了捻手指,看着她的手稳稳地端着水壶,替他倒了杯茶。 她身子微斜,耳根依旧泛红,却面容认真,带着几分难得的讨好之意,想必是因为方才他的话而有些心虚。 祁云峥细细咂摸着她的面色,接过杯子,喝了口茶水。 茶水已经有些凉了,顺着他的喉间缓缓流下,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更加冷静。 江眠月一抬头,便见他正在盯着自己,手微微一缩,眼眸从他湿漉漉的唇上一晃而过,手指猛地一颤。 “不早了,学生……” “既如此,你能否帮我……”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话语。 “祭酒大人请说。”江眠月率先妥协。 “一会儿要写奏折,书墨还未磨成,手指不便,能否请你帮忙?”祁云峥也并不与她客气,缓缓道。 “是,祭酒大人,学生愿意效劳。”江眠月一想到他方才说的竹书算表一事,便觉得心虚的紧,她自己都未反应过来的下意识的动作,却被他看得透透的。 还能有什么事是瞒得住他的? 墨迹在砚台上缓缓晕染开,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手指轻轻捉着手中的墨块,缓缓在砚台上磨出细致的圈。 祁云峥用并不惯用的左手捉住笔,沾了些墨汁,浅浅试了试。 还太浅。 他放下笔,静静看着她的手。 江眠月忽然想起些什么,猛然间面红耳赤。 她方才便觉得此场景过于熟悉,仔细一想,她才想起,上辈子她也曾如此。 那日他有一份紧急的奏报要批阅回应,临时如此,便由江眠月替他磨墨,他在一旁书写。 她当时觉得有些新鲜,还从未见过他坐下来安静书写的模样,那字着实是漂亮,一笔成龙,力透纸背。 她看得出了神,却没注意到祁云峥不知何时已经写完,也正在注视着她。 “看什么?”他忽然冷声问。 “没、没什么。”江眠月一愣,赶紧着急解释,害怕他以为自己是故意打探什么机密,“只是觉得大人的字写得好看。” “是么。” 他将她扯到身前,在他腿上坐下。 “我教你。” “不、不必……” 祁云峥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捉住了她的手,裹着她的手指,捉着毛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月眠江心江眠月。” 江眠月心中猛地一跳,惊愕看着他,他却微微俯身,咬住了她的耳朵。 “好名字。” “大……大人。”江眠月慌乱的捉住他的衣襟,呼吸急促,“您还有急报要……” “不必管。”他扯开她的衣带,单手捉着她的腰,大掌一片滚烫。 “不,不要在此处……”江眠月单手撑着木桌,艰难道,“墨,墨汁……” “无妨。”祁云峥伸手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摩挲,“总归都是要弄脏的。” 作者有话说: 刚刚忽然头晕的厉害,缓了很久,今晚只能一更了,明天周末日万补上! 第九十章 (二合一) 江眠月上辈子的时候时常不解, 祁云峥看起来分明是冷冽清寒,又令人不由得畏惧的模样,明明一双乌黑的眼眸中装不下任何人,黑沉沉的瞳孔有时望去, 仿佛一汪深海, 看不到尽头。 可他为何时常在这些事情上如此的……心切。 她看不懂他, 不明白他,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 她躺在木桌上, 发丝散落在桌面, 黑发令她的肤色看起来更加的白皙,她口微张, 口中溢出令她自己都觉得不堪的声响。 桌面上散落着白纸与黑墨, 除了那份紧急的奏报被扔到一旁之外, 其他的书墨纸笔早已混沌不堪,凌乱成一片。 “大人。”她被他擒住脚踝, 羞耻心蔓延不息,且他手指上的力气太大, 捏得她脚踝生疼,不由得软声开口喊他。 祁云峥撑在她的上方, 黑色的长发顺着他白色的衣衫缓缓下落。 平日里的他一身官袍仿佛半点人间气也不沾,而此时, 他深深的眉眼中暗暗滚动着嗜欲, 瞳孔中却真真切切印着她慌乱的情绪,他轻轻俯身,江眠月感觉到他温热的手指落在她的面颊旁, 轻轻捋着她的发丝。 她微微一颤, 心跳极快。 “怎么?”他问。 江眠月口中发干, 顿时间,想问的话却忽然不敢问出口。 她想得到什么答案?得到了答案之后,又能如何? 江眠月下意识摇头,祁云峥见她欲言又止,久久不开口,便压得更深了些。 她不由得眼眶一红……好疼。 他却呼吸微滞,被她的反应弄得愈发卷起惊涛,他忽然将她单手捞起,让她伏在他的身上。 她无助搂着他的脖子,被他全然掌控着,口中溢出吃疼的声音。 “大人……” “嗯?”祁云峥的声音带着几分意趣,仿佛明知她此时不适,却故意而为之。 便让她的手楼得更紧一些,依靠他更多一些。 “能不能,不要……”她力气吃紧,有些撑不住得往下滑。 “不能。” 敬一亭东厢房室内一阵安静,前世的画面不断的,不受控制的,无法掐断的涌进她的脑海里,江眠月想到此处,几乎无法呼吸,她手中一滞,面容顿时通红,心慌意乱无法平静。 她在想什么? 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想起这些事,祁云峥明明还在一旁! 她怎么了?她今日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怎么?”祁云峥见她心神恍惚,一幅几乎要羞愤而死的模样,手指轻轻动了动,看到她细软的手指轻轻捏着磨块的模样。 白的指,黑的墨。 一如既往地灼人。 他不由想到当年与她在书桌上做那些荒唐事,眉头一挑,忽然开口,出口之声却正经得仿佛刚从学堂上课回来,故意道,“不舒服吗?面容怎么这般红。” 江眠月手一抖,手中的墨差点落入墨汁中,她赶紧稳住心神 ,却依旧控制不住心中的慌乱,特别是在他那双温和的眉眼注视之下,心跳更是有些不受控制。 “学、学生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办……”江眠月想跑,她不敢再呆在这里,再这样下去,她还不知会想起多少尘封的往事。 “嗯。”祁云峥也并不留她,声音温和,带着几分淡淡的关切,“身子不适,便去医舍找刘大夫看看,别硬撑。” 祁云峥这么一说,江眠月只觉得更加心虚。 如今他将那些前尘往事尽数忘了,对自己并无半分杂念,可是她却总是想起那些尘封的过往,对此时这位尊贤爱才的祭酒大人,着实有些不大尊敬。 “是,多谢祭酒大人关怀。”江眠月轻声说,“学生告退!” “不必客气,路上小心。” 江眠月几乎是抓着一旁的竹书算表落荒而逃,岂料一打开门,她只觉得眼前有身影一动,差点便撞进外头那人的怀里。 她一愣,缓缓抬头,却见崔应观有些惊愕的看着她红着脸的模样,眼眸有些微微的湿润,水汽氤氲,便如同刚被人欺负了似的。 崔应观皱眉,顿时抬眸,看到厢房中的祁云峥,只见他正襟危坐,面容平静,与江眠月这边的状况,着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崔应观皱眉,刚想捉她的胳膊,却猛然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顿时放下手,却往身旁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等等。” 江眠月心中一震,他要做什么? 她赶紧抬头,与他目光对视,朝他使眼色。 让我走。 祁云峥的目光落在二人“眉来眼去”般的对视上,目光微微一紧,开口道,“崔司业来有何事?” 崔应观这才想到江眠月今日兴许是来与祁云峥说明情况的,若是江眠月刚被祁云峥训斥完,眼眸湿润面露委屈倒也是正常。 他一看到江眠月那副样子便难以冷静,如今立刻反应过来,忽然笑起来,“抱歉,我如今实在是想抓个人去给我帮忙,看到江监生便如同看到了救星似的。” 祁云峥仿佛能够猜到他后续要说什么话,缓缓抬眸,一脸冷淡的看着他。 “那些书稿,对江眠月而言,研读的价值不高。”祁云峥直接将他的想法扼杀。 江眠月着急想走,时刻准备开溜,在后头磨磨蹭蹭,脚步缓缓往外挪,不想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中。 “是吗?”崔应观缓缓一笑,“ 我听郭大人说,皇上即将来临雍讲学。” 祁云峥睫毛一颤,眸光下意识的看向江眠月。 果然,江眠月那准备溜走的娇小身影脚步顿时一僵,整个人怔住了,然后稍稍倒退了两步,似乎想听崔应观将话说完。 祁云峥那只完好的手指微微弯曲,呼吸着实有些凝滞。 这消息,他原打算换个时机再告诉她。 可这崔应观…… 崔应观却朝着祁云峥淡淡一笑,那笑涡显眼而欠揍。 欠揍之余,他紧接着说,“到时候皇上讲学的内容,可并不只是上课说的那些四书五经典范,古籍中内容颇为丰富繁杂,平日里看的都是那几本书,脑子里的东西已经凝住了,若是能多看看那些古籍书稿,倒也是修身养性的好事,祭酒大人您觉得呢?” 江眠月似乎更加感兴趣了,她甚至侧身看向崔应观,似乎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似的。 “此事不急于一时,天色已晚,江监生,你先回去。”祁云峥下了命令。 “是。”江眠月无奈,只得快步离开,一步三回头,见崔应观进了东厢房,厢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江眠月吓了一跳。 这崔应观,关门也不必关地如此吓人。 厢房门内,崔应观看着祁云峥受伤的手关门还关得这么狠,不由得微微挑眉,“祭酒大人气性这么大,必要发这么大火么?” “实不相瞒,我还想将你赶出国子监。”祁云峥声音悠悠,“作为司业,随意将圣旨内容告诉监生,你究竟有没有脑子?” “这事是不能说的吗?”崔应观笑了笑,“祭酒大人着实是严谨了些,郭大人已经宣扬的满城风雨,国子监内没有一个……” “有其他监生知道吗?”祁云峥问。 “……”崔应观笑容微微一僵。 倒是没有。 “日后行事能不能多加小心。”祁云峥深吸一口气,一幅苦口婆心的模样,“此事只是初步定下,还有很多变数,覆水难收,万一出了变故,如何是好。” 听了这话,崔应观的心中居然涌现出一股愧疚感。 刚想说些什么表示歉意,一抬眸,看到祁云峥的那张脸,他顿时压下那股愧疚感,心中依旧来气,咬牙反驳道,“江眠月应是你的得意门生,她明事理,懂规矩,不会说漏嘴,我是看到她的份上,才开了口。” “……”祁云峥静静看着他。 二人眸光对视,厢房内一片暗潮涌动。 半晌,祁云峥居然没有反驳,缓缓开口,“罢了。” 罢了? 这回轮到崔应观感到奇怪,这就……罢了? 跟前世比起来,如今的祁云峥,好脾气的简直如换了个似的,难道这便是为人师者的修养么? “日前交给你的古籍,完成了多少?”祁云峥问。 “只刚开始。”崔应观面露难色,听闻他的问话,不由自主进入往常作为司业的状态,“那古籍陈旧,页面破损,光是复原识认原字,便要耗费不少的功夫,祭酒大人,您虽然不了解我的为人,可我从不推脱责任,此事确实超出了我的能力,需要人帮助。” “真让你一人做此事,我这祭酒也别当了。”祁云峥语气淡淡,“本就是罚你。” 崔应观无言应对……怎么他说什么都有理? “近日我会有安排。”祁云峥懒得看他,兀自去忙碌,他伸手将那砚台中歪歪斜斜放着的墨块放在一旁,用完好的那支笔沾了沾她磨好的墨汁,面容呈现温柔之色。 崔应观见他似乎并没有跟自己故意抬杠的意思,原本对他的敌意便显得有些自讨没趣。 再加上之前江眠月所说的那番话,崔应观觉得自己若是继续对祁云峥如之前那般敌视,便有些自讨苦吃,自取其辱了。 “祭酒大人有什么安排?”崔应观的语气显得比方才要谦和一些,脸上那仿佛故意为之的笑意,也渐渐淡薄了些,整个人显得正常了许多。 祁云峥发觉了他态度上的变化,微微一挑眉,正色说,“国子监刻书,原本就是国子监的大事,整理古籍手稿,编撰校勘,需要大量人力,且耗时久,没有监生们帮助,你应该明白,定是难以做到……难道崔司业如此三头六臂,在南监时便一人为之?” “那不至于。”崔应观解释道,“南监监生们早就习惯于各类编撰校勘事务,被选为校勘之人,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是巨大的荣誉,而非负担。” “那便按照南监的方式进行。”祁云峥直接下了决断,“你全权负责此事。” “……”崔应观心中微震,这人,倒是一如既往的大胆。 “怎么?不敢?”祁云峥瞥了他一眼。 “怎么不敢。”崔应观挑衅的看着他,“祁大人自己不参与吗?” “谁说我不参与。”祁云峥缓缓道,“北监在刻书一事落后许久,今年需要尽力而为,我会全程参与,做你的辅佐,监生们交由你挑选,名册定下之后,你我一人带一组,分编校勘,节省时间。” 崔应观抱拳,“是,祭酒大人。” …… 江眠月回到勤耘斋的时候,兰钰和尹楚楚都已经在房中了。 兰钰半靠在榻上,手中抱着本书,正看得聚精会神,江眠月一开门,她猛地一哆嗦,将手中的书“哗啦”一声藏在了被子底下,那动作相当的熟练,就是动静稍稍大了点儿。 江眠月关上门,便听到兰钰抱怨道,“吓死我了,眠眠你进来的时候能敲门吗?” “你哪次进来的时候敲门?”江眠月无言看着她,“又是哪来的闲书?” “上次回宫带回来的。”兰钰神秘兮兮的看着她,“你可千万别告诉祭酒大人,不然他真要去跟我父皇告状了。” 江眠月缓缓看了兰钰一眼,听到这话,心中顿时觉得…… 按照祁云峥的性子,恐怕早就把她的这些事禀告给皇上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这次又是什么书?”江眠月忽然对这些好奇起来,“好看吗?” “好看啊。”兰钰朝她招了招手,“我方才都看哭了。” “啧。”尹楚楚在一旁无奈道,“烦不烦啊,我还在背书呢。” “你背你的!”兰钰声音清脆,并不知悔改,“我看我的。” “你看书用嘴看吗?”尹楚楚将书往桌面上“啪”的一放,瞪着兰钰。 兰钰身子缩了缩,躲在江眠月的背后。 “眠眠你别惯着她,见过这样的公主吗?啊,一天天的好吃懒做,看杂书睡大觉,是不是没人敢管你啊!”尹楚楚忽然冒出火气来,用手撸袖子,“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上国子监,耗费了多少心力,花费了多少代价!” 兰钰被忽然爆发的尹楚楚吓着了,身子微微一颤,死死地躲在江眠月身后。 江眠月发现尹楚楚今日心情似乎不对劲,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似的,眼眸也有些泛红。 她一把抓住尹楚楚的手腕,抱住她的胳膊,“楚楚,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尹楚楚深吸一口气,看着江眠月担忧的眼神,嘴唇抖了抖,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我现在不想说,你们休息吧。” 她将手从江眠月的怀里抽了出来,背对着她们去换衣裳梳洗去了。 兰钰这才从后头缓缓冒出个脑袋,小心翼翼的跟江眠月说,“我第一次……见到楚楚睡这么早。” “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江眠月皱眉,小声问兰钰。 兰钰猛地摇头,“我要知道,我敢这样吗?” 江眠月心道也是…… 她想了想,还是不过去多问。 之前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们二人也没有多问,只是给些安慰,便已经很好了。 “不过我这公主,当得可真窝囊啊。”兰钰瘪了瘪嘴,小声嘀咕,“谁都能训我……问题她还训得挺对。” 江眠月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知道她说的对就好。” 兰钰靠进江眠月的怀里,在她柔软的怀中蹭了蹭,却忽然感觉手上一松,耳边传来江眠月温柔的声音,“书我就没收了,等下次大考结束再还你。” “诶诶诶……”兰钰伸手去拿,江眠月已经拿着书走远了。 夜晚,五号厢房里格外安静,尹楚楚缩在被窝里不出声,根本没睡着,江眠月点着灯,床边看书,兰钰这家伙是真的睡着了,打着轻轻地小呼噜,一声一声的,让人无端也跟着犯困。 江眠月去弄了些热水来,倒进茶水壶里头,给尹楚楚端了杯茶,放在她榻边的小几上。 昏暗灯光下,尹楚楚的脸上有些泪水反光的痕迹。 江眠月一怔,却见尹楚楚看了她一眼,便将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她拍了拍尹楚楚,“没事的,事情总是能解决的。” 尹楚楚没有出声。 江眠月知道她平日里性子也倔的很,是个不服输的个性,如今遇到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应当是不想被人知道的。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尹楚楚的被子,转身回了自己的榻上,盖着被子半靠着,着实有些睡不着。 耳边传来尹楚楚压抑的啜泣声,她心中一酸,有些心疼。 究竟是什么事,让平日里坚强又勤奋,仿佛无坚不摧的尹楚楚哭成这样? 江眠月也有些心事重重,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多,方才听到崔应观说起皇上临雍讲学之事,心中再次开始思考原本自己担心的那件事。 免罪金牌只救一人,她还要去争取吗? 江眠月皱眉,可只救一人,也是一个筹码,有,总比没有好。 祁云峥上次说的话还在她的心中藏着。 她有些想问问他,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左右睡不着,江眠月拿出那本从兰钰那儿搜刮来的书,翻看起来。 那本书的内容很简单,左右不过是梁祝的那些故事,当朝小公主女扮男装到书院遇到人品才华俱佳的翩翩公子,二人相知相爱,最后却因为身份两两相隔。 故事不长,前面剧情普通,只有些有趣罢了,直到江眠月翻到最后,看到一句话,手指却猛地一顿。 文字的描绘极美,是那小公主与公子在京城的城墙下,一墙之隔,手掌相抵,诉说苦楚。 小公主哭着说,“若是此生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 “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1)。公主殿下,您忘了我吧。” 江眠月眼眶一热,将书合上。 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 江眠月垂眸,放下书,吹熄了灯。 她不敢忘却前世的苦楚,怕自己再次重蹈覆辙,可如今该忘掉的那些过往,却依旧沉在她的心底里,一旦找到机会,便会浮现在她面前,让她迷惘而慌乱。 …… 草原一望无际,耳边有风吹过,轻柔而带着几分淡淡的幽香。 祁云峥牵着马,看着往常在院中极少动弹的江眠月,她有些瘦,穿着白色骑装,更显出她出挑的身形。 她的头发结着丝带,辫成了一股,挂在她的胸前,比往常多出了几分活泼。 江眠月仰头看着高头大马,面上略有些几分怯意,祁云峥却看出她眼眸深处露出淡淡的兴奋。 果然是喜欢的。 这时候,江眠月去那院中住下也就三个月余,也是祁云峥忙里偷闲,皇上突发奇想要去秋猎,便让祁云峥亲自去安排秋猎草场的事宜,顺便躲躲朝中的风暴,稍稍避一避。 这一行便是七日,随行人数不多,他便将她带来这草原。 祁云峥简单道,声音在风中有些微冷“上马。” “大人……我,我不会骑马。”江眠月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颤颤悠悠的,带着几分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 祁云峥淡淡瞄了她一眼,把她看得微微瑟缩了一下。 “上马。”他重复道。 他耐心不多,也懒得多说,第一遍不听,听到第二遍的时候,她总是乖乖顺从……不管是什么事。 江眠月确实不会骑马,她咬着牙硬着头皮,手不知道抓在那儿,脚也不知道先踩在哪儿,她稍稍一碰那马背,马儿感觉到陌生人的试探,打了个响鼻,把她吓得一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祁云峥看着她笨拙的模样,难得勾唇,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江眠月被他这么一笑,更加窘迫。 “再试试。”祁云峥说。 如今左右无事,看她骑马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江眠月便努力往上爬,她动作笨拙,却终于找到些诀窍,她身形不稳,祁云峥的手掌在她身后微微一托举,她还未反应过来,祁云峥便兀自迅速的上了马,绕着她捉着缰绳,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江眠月吓得闭着眼,几乎下意识的往祁云峥的怀里缩。 “背脊挺直。”祁云峥的手扶着她的后背,“膝盖和腿夹紧马肚,马跑起来时,身子前倾。” 江眠月依样画葫芦,照做无误。 “准备好了?”他问。 “嗯……”江眠月紧张点头。 “驾!”马儿经他驱使,撒腿飞奔,在草场上迅疾如闪电。 江眠月蓦然害怕起来,有种会被颠得飞出去的错觉,可下一秒,她却感觉到后背上附上他怀中的温度,随即,抓着马儿缰绳的手,也被他的掌心裹住。 那殷红的小痣,在他的骨节上,显得有些妖艳。 作者有话说: (1)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晋书·列传·第 六十四 章》 释义:情感由回忆而生,不去回忆就不会有情感生出。 这章二合一,还有一章晚一点,我尽快! 90-100 第九十一章 江眠月原本因为马儿而紧张不已的心情顿时平缓下去, 转而变成因祁云峥而紧张。 他的手掌发烫,身子稳而有力,有他作为支撑,江眠月感觉安稳很多, 原本那种漂浮无定感也少了, 耳边只传来祁云峥在耳边沉沉的呼吸声, 缓缓的刺激着她的心脏。 这马原本是祁云峥的,鬃毛长而油润, 阳光下迅捷如电, 四周风景草场一晃而过,风吹在她的面颊上, 呼吸都有几分受阻, 却给她一种极致的畅快淋漓。 跑了一会儿, 来到无人的草场,祁云峥从马背上携带的弓箭袋中拿出弓箭, 垂眸问。 “会吗?” 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 “看着。”祁云峥和一面低声说,一面弯弓, 搭箭,射箭, 只听“咻”的一声,那支箭离弦而去, 远处一小动物警惕抬头, 却刚好射穿了它的身子。 江眠月被吓得身子微微一颤。 马儿缓缓跑过去,便见地上一只小灰兔,被贯穿了身子, 身子还在抽搐。 祁云峥下马, 动作极为干脆的捉住箭身, 将贯穿的箭身从兔身中拔了出来,那箭上还挂着一些血肉,他动作利索而冷淡的伸手甩了甩那血肉,然后将箭重新插回箭簇之中。 江眠月手指微颤,死死捉住缰绳。 祁云峥重新上马,江眠月身子一僵。 “试试。”他捉住她的手,将那弓放在她的手里,强迫她拿稳。 江眠月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拒绝根本不会管用,不如咬牙试试。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带着血腥味的箭,学着他的模样,搭箭,拉弓。 “错了。”他坐在她身后,声音紧贴在她的耳边,修长白皙的手指捉住她的胳膊,“后背绷直,这儿用力,然后……松手。” 羽箭径直飞去,没有飞多远,便缓缓落下。 “手上怎么如此无力,你该多吃些东西,江监生。”祁云峥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捉在怀中,声音忽然变得极为温柔,“还要试试吗?骑射也是很重要的一项课程,皇上很重视。” “嗯,我再试试。”江眠月有些上瘾,点了点头。 祁云峥递给她箭,一点点摆正她的动作,她的目光从原本的害怕柔软,变得稍稍定神,目光直视前方某处,一松手。 “大人,这次是不是比方才好多了?”江眠月有些兴奋的转头,却与他的唇角一触而过。 江眠月顿时僵住,不过一瞬,他便眼眸沉沉的看着她,手指捉着她的下巴,那眼眸中仿佛搅动着极致的温柔与残忍,他俯身径直撬开她的唇落下深吻,浓烈的浪席卷一切,一层勾一层,一浪又一浪,卷得人浑身瘫软。 江眠月猛地睁开眼,喘着气,呼吸不稳,看外头天依旧是黑的,耳边已经听到了鸡鸣声。 她忽然捂住了脸,缩进了被子里。 这次的梦……怎么回事。 从祁云峥说出“江监生”那儿开始,后续的事情便与记忆中发生了极大地出入。 她几乎无法呼吸,缩进了被子里,脑子里混乱一团。 梦里的祁大人,跟如今的祭酒大人……仿佛开始混在了一块儿,在她的脑子里形成了奇怪的梦境。 是因为崔应观来了,导致她时不时地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还是因为……祁云峥本身? 同一时间,夙兴斋附近也传来一声鸡鸣。 厢房门外,猫儿绕着圈在门外扒拉,发出“喵喵”的撒娇声。 惯常,祁云峥早已将猫食准备好,早早去了敬一亭。 而今日,过了许久,橘猫才听到厢房中开门的声音。 祁云峥一身衣裳松垮,衣带松散,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垂坠而下 ,白皙的面容上露出几分戾气与欲索不满,他手指一动,十分嫌弃的将手中污糟的亵裤扔在了脏衣篮子里。 他扫了橘猫一眼,声音沙哑,“烦。” “喵!”猫咪不满的上前扒拉他的脚踝。 也许是昨晚那白指黑墨和她那张桃粉色的面容……让他肖想了太多不该想的。 祁云峥眼眸阴沉。 ……也不知能忍到哪一日。 勤耘斋中,江眠月越想心情越乱,几乎想要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清扫出去,她缓了很久才精神萎靡的起了床,见兰钰还在睡,而一旁尹楚楚的榻上已经空了。 她这才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尹楚楚她到底怎么了? 她们三人同住,有一种天然的默契。 互相之间从不打听对方的身份、家庭或是背景势力,即便是无意间得知兰钰是公主,也并不因为她的身份对她有什么区别对待,该骂还是骂,该哄还是哄。 江眠月的身份已经在国子监传遍没有什么秘密,但是尹楚楚却不同。 她似乎很不愿意说出家中的事情,江眠月迄今为止也只知道她能来国子监读书非常的不容易。 按照昨日她与兰钰情绪爆发时说的那些话,这次的事情应当与她上学的事情有关。 而且应当与她的家人有关。 江眠月着实有些担忧,她想去问问吴为,却担心他说漏了嘴。 怎么办? 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由尹楚楚愿意说出来的时候再帮忙,若是尹楚楚不乐意大家知道,她若轻举妄动,反而会让楚楚伤心。 “唉。”一旁的床上叹了一口气。 江眠月转过头,却见兰钰一脸愁容的爬了起来,“做了一晚上噩梦,太累了。” 江眠月不由得开口问,“梦见什么了 ?” 兰钰睡眠极好,沾枕头就睡,到点才醒,睡得极香,令人艳羡。 今日这般模样,倒是令江眠月有些意外。 “梦见尹楚楚被拽走了,不能留在国子监读书。我和你一起抓着她的手,但是根本拉不动,她还是被一群坏人抓走了。”兰钰说着说着便瘪了瘪嘴,有些想哭的模样,“眠眠,要抱抱。” “抱抱。”江眠月过去抱住她,轻声说,“我觉得你这个梦似乎有点道理。” “啊?”兰钰更难受了,“不会吧,不能的,实在不行,我就回去求父皇。” “你这个小泥菩萨,你来国子监,应当也有理由吧。”江眠月摸了摸她的脑袋。 兰钰心虚的低下头。 江眠月缓缓道,“我不问你,你自己掂量着来吧,我得想想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便是在敬一亭偶遇尹楚楚,结果没遇上,她早已提前离开。 江眠月便趁着快要上课的功夫在崇志堂不远处的墙边鬼鬼祟祟的偷看里头的楚楚,却见楚楚在堂中面无表情,稳稳地坐在桌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喂。”一个声音忽然在江眠月的背后响起,江眠月吓得差点蹦起来,转过身,却见司业大人郭晟一脸疑惑的看着她,“做什么呢,江监生?” “我……我看看尹楚楚。”江眠月解释道。 “看尹楚楚在这儿看做甚,直接喊她出来啊。”司业大人不解。 “不,不太方便。”江眠月尴尬的笑了笑,“司业大人,学生先去上课了。” “快去吧。”司业大人摆摆手。 江眠月走后,司业大人觉得有些奇怪。 好端端的,江眠月看什么尹楚楚啊? 当时的勤耘斋房间是他分的,若是他没记错的话,当时他听从祭酒大人的吩咐,为了专门给小公主挑一间靠谱的房间居住,他特意挑了江眠月与尹楚楚这俩位互补又优秀的姑娘与她同住,这尹楚楚跟江眠月同住,为什么要来这崇志堂看啊? 借口,一定是借口。 司业大人缓缓上前两步,来到江眠月刚刚所在的位置,眼眸往崇志堂里头瞄去,却发现崇志堂长得最清秀高挑的男监生,此时就坐在窗边,刚好能看到。 司业大人一愣,心情有些复杂。 要不要告诉祭酒大人? 等等,他在想什么? …… 傍晚,江眠月想要等尹楚楚去会馔堂,却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再一问其他监生,她才知道尹楚楚根本没有用饭,直接去了敬一亭。 她立刻赶去敬一亭,却哪里还见得到尹楚楚,只看到空空荡荡的敬一亭东厢房,萧索冷清,只有一个祭酒大人端坐其中……在给手掌换药。 江眠月微微一愣,想到那日给他上包扎的场景,顿觉尴尬不已,转身想走,却见祁云峥适时的抬起头。 他也微微一愣,江眠月也站着不动,气氛瞬间僵住,一时间没有人打破沉默。 半晌,江眠月才反应过来,行礼道,“祭酒大人。” “进来吧。”祁云峥语气平静,“正好有事要说。”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如往常一般的来到厢房内,恭恭敬敬的等着祁云峥开口。 “这儿有两封信。”祁云峥将两样已经拆封过的信摆在她的眼前,“一封尹楚楚的,一封和乐公主的,先看哪封?” “尹楚楚的。”江眠月毫不犹豫。 祁云峥伸出手指,将其中一个信封推到她的面前,然后继续用沾了酒气的棉布擦拭掌心伤口周围的血色。 江眠月原本想说帮他,可拆开信之后,江眠月却愣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楚楚她……” “不必担心,我不会让她离开国子监。”祁云峥淡淡开口,“看下一封吧。” “祭酒大人准备如何做?”江眠月急切问道。 “先看下一封。”祁云峥将另外那封信推到她跟前。 江眠月见他如此,忽然想到那梦中草场上,他所重复的话…… 他说话,往往重复到第二遍,便表明了勒令人听从的意思。 江眠月手指伸向下一封,心中却忽然冒出几分逆反的心思,手指一滞,重新开口,“祭酒大人准备如何做?” 祁云峥睫毛一颤,眼眸落在她带着几分倔强的面容上,忽然间,冰消雪融般,轻轻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二章 江眠月原本拧着一口气, 看到他笑起来,却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这,好笑吗? 他轻轻笑着, 眼眸温和的看着她, 语气中似乎略带着几分无奈, “虽然你看了信便知我准备如何做,不过既然你这样问……” 祁云峥用手指点了点那封信, 指节的红痣在她眼眸前晃了晃, “和乐公主让你去凤池阁一趟。” 江眠月一怔,和乐公主?她为什么忽然让自己去? 她想了想, 不由得问道, “这两者之间, 有什么关系?” 祁云峥道,“之前枣子上的毒, 和乐公主也在调查,似乎查出些门道, 那日你与她府上的丫鬟说了些话,她想弄清楚。” 江眠月顿时想起丹朱。 她心中微微一颤, “丹朱她……” “你似乎与她相熟?”祁云峥抬眸,静静注视着她的眸子。 江眠月立刻摇头道, “不, 不是,只是那日在凤池阁遇到那姑娘,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她, 有些一见如故。” “和乐公主似乎查出她与那死去的男宠卫钧有些联系, 扯上了你。”祁云峥事先跟她透底, “此事可能牵扯甚广,你说话时要小心,能撇清关系就撇清关系。”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低头应声。 “我会与你同去。”祁云峥说。 江眠月一怔。 “祭酒大人……” “你与尹楚楚相熟,正好与我一道去尹家。”祁云峥用那伤了的手捉过江眠月手中的信。 只听“滋啦”一声,那信被撕成粉碎。 “没人能从我国子监里抢人。”他将那信扔在一旁,语气轻描淡写,一字字一句句却仿佛击中了江眠月的心头。 心中的大石猛然落下,江眠月松了口气,祁云峥要管此事,事情便好办。 她心中感激,见他手上换药不便,不由自主开口,轻声问,“祭酒大人,您……的伤口,需要帮忙吗?” “也好。”祁云峥手上动作一顿, “多谢。” 也不是第一次了,江眠月从一旁拿出药粉,动作比之前熟练了不少,单手扶着他的手掌,微微俯身,将那药粉轻轻地洒在他的手掌心。 祁云峥不开口,静静地看着她屏住呼吸,仔细的将那药粉均匀的洒在他的伤口处,然后拿出干净的白棉布,轻轻地将他的伤口包扎起来。 她的动作极为轻柔,手指小心的不去触碰他皮肤,可是越是小心,却越是有意无意的碰到,轻轻地触碰如蜻蜓点水,雨滴轻落,撩人而不自知。 祁云峥呼吸略沉,想起昨夜那个梦,手指缓缓动了动。 “疼吗?”她抬眸问他,却撞进了他深深地眼眸里。 江眠月顿时垂下脑袋,继续给他包扎,不再开口。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之前犯过的错误,今日又再犯了。 “不疼。”他说。 她咽了口唾沫,飞快的将那伤口包扎好,往后退了好几步。 “多谢你。”祁云峥淡淡一笑,“你早些回去,明日你安心念书,后日一早,下马碑处等我。” “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踏出敬一亭东厢房时,心中心跳依旧鼓动不息,她伸手覆在左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能胡思乱想。 她定了定神,快步离开。 回到勤耘斋后,没有告诉尹楚楚祁云峥说的那些话,准备到时候直接与她说结果。 令她意外的是,这日晚上,尹楚楚没有再早睡,她静静坐在桌前,点着蜡烛做九章算术。 她目光澄净,心神安宁,手上的笔一刻也没有停过,只坐在那儿静静地写着。 过了一个时辰,江眠月见她还在写,有些好奇的凑上前去,却见她已经将一整本九章算术做完了大半本。 江眠月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问,“你这是? “放松一下心情。”尹楚楚轻声说。 江眠月面色一白。 放松心情?用九章算术? “打扰了。”江眠月转身就走。 第二日,江眠月便如祁云峥所吩咐的那般正常去广业堂上课,国子监内一切正常,看不出什么不寻常的样子,江眠月原本心中稍定,可上课的时候,却见助教屡屡点吴为的名字。 “吴监生!这题如何解?” “吴监生,你目光放空,是在想什么?” “吴监生,你今日怎么回事,上来将我方才说的全部背一遍。” …… 就连一旁的兰钰都有些吃惊,她低声凑到江眠月的跟前,“他怎么回事?吃错药了?” 江眠月摇了摇头,看着吴为脸色难看,似乎有些魂不守舍。 是因为……尹楚楚吗? 江眠月顿时想到平日里,尹楚楚似乎和吴为总是斗嘴说笑,尹楚楚时常将吴为怼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刀光剑影,却也关系不错。 吴为消息灵通,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她稍稍注意着吴为,见助教上完课之后,他便迅速离开了广业堂,往崇志堂的方向快步走去。 “玉儿。”江眠月一把抓住兰钰的胳膊,“看热闹吗?” “啊?”兰钰一愣,下一瞬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看看看!” “走!”江眠月抓住她手,与她手牵手快步跑出广业堂。 “什么热闹什么热闹?是谁,眠眠,什么事情啊,我们去哪儿?”兰钰一路串珠似的问题噼里啪啦的落在江眠月的耳朵里,江眠月轻声说,“闭嘴。” 兰钰瘪了瘪嘴,乖乖的跟在江眠月的身后。 她拽着兰钰来到之前自己躲着的那块地方,正好可以看到崇志堂,却见吴为已经将尹楚楚叫了出来,脸色有些为难踌躇,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么话快点说吧。”尹楚楚有些不耐烦,“我还要回去看书。” “我,我听说了。”吴为鼓起勇气,上前一步, “尹楚楚,你别走。”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尹楚楚皱眉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父亲在吏部吗?吏部连国子监的事情都要管吗?” 吴为垂下眼眸,有些心虚道,“我同舍的监生也在崇志堂,我,我从他那儿听到的,他说你那日接到家人的信之后,便躲在树林里……我便去问……“ “够了!”尹楚楚平日里脾气就不算好,此时更是横眉冷目看着吴为,“能不能不要管别人的闲事?” “我,我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你关心。”尹楚楚气得胸脯起伏,“看我的笑话是不是很有趣?是不是也要去告诉别人作为饭后的消遣?” 不远处的大树后,江眠月和尹楚楚头皮发紧,两个人的手死死地握在一处,都紧张地不行。 平日里尹楚楚时常说话语气不好,却从来没有对人发过这么大的火,说过这么狠的话。 兰钰看了江眠月一眼,往她身边缩了缩。 江眠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往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有些担心,如果她们俩此时躲在这儿偷看的事情被尹楚楚知道,尹楚楚是不是也会生她们的气。 “我不会跟别人说你的事,绝对不会!”吴为着急解释道,胖胖的脸上流下汗来,他努力想要说出自己想帮忙的心,却弄巧成拙,将尹楚楚激怒成这副模样,心中一阵无力,眼眶微微泛红。 他不高,只有尹楚楚一般高,看起来宽度有三个尹楚楚那么宽,如今在尹楚楚面前,白净圆润的一张脸却露出无助和窘迫,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说不出话来。 江眠月觉得这家伙似乎是真的在关心担忧尹楚楚,忽然有些不忍心。 “不会说……不会说就行。”尹楚楚似乎也有些不忍看他这副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有些嫌弃的用拳头锤了锤他的胸口,骂道 ,“哭什么啊,我还没哭呢!” “我替你哭吧。”吴为呜呜的说,一面用袖口擦眼泪一面道,“我都替你哭,你不要离开国子监。” “你是傻子吗?”尹楚楚哭笑不得,“我走了又不是死了。” “你嫁人,比让你死了还残忍。”吴为哭着说。 尹楚楚面容上的笑容一滞。 “我,我都看着呢,你有多努力,多辛苦,多拼命……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女孩子,会努力帮你的!”吴为哭得一头汗,“我父亲在吏部,我也认识许多人,他们会帮我的忙!” 尹楚楚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可爱胖子,看他小小的眼睛哭得通红 ,咬了咬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走了!”吴为转头跑了,只是太胖,没跑几步就喘了起来,改成走路。 “可恶的胖子。”尹楚楚骂了一声,眼眶却有些红,她仰头看了看天,吸了吸鼻子,面无表情的往崇志堂走去。 大树遮掩下,江眠月与兰钰对视一眼。 “这胖子不会喜欢尹楚楚吧。” “我明日去尹楚楚家。”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发出一声。 “啊?” “啊?” 互相被对方说出的话震惊到。 “你去尹楚楚家做什么?” “这是喜欢吗?” 两人再次同时开口。 然后同时沉默。 江眠月目光远远看着广业堂那边,已经有博士走进去准备上课,赶忙拉着她的手,“上课了快跑!”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明媚,只是越发冷了些,郭大人待在屋子里觉得冻手冻脚的,崔司业一天忙得脚不着地,下棋搭子张怀宁博士又忙于上课,他一个人左右无事,便四处溜达。 各堂都在讲学,他一路晃荡,在窗外悄悄看监生们上课,吓着好几个正在专心听讲的监生之后,左右无趣,便去敬一亭溜达。 远远的,他便透过窗户看到祁云峥正在看书。 这家伙长得极惹眼,侧面看去,那侧脸着实惑人极了。 郭大人揣着手缓缓迈步而入,想到那日看到的事,便有一种奇妙的倾诉欲,想知道祁云峥听完会是什么反应。 “祭酒大人,在忙呢?”他笑着说。 “嗯,郭大人何事?”祁云峥抬眸看了他一眼,笑容浅淡。 “没事,就过来逛逛。”郭大人讪笑道。 “那您请自便,我就不给您倒水了。”祁云峥道。 “……”郭大人见他似乎并不怎么欢迎自己,在房间里绕了绕,还是忍不住,开口说。 “祭酒大人啊,我前日看到一事。” “说。”祁云峥面无表情。 “我当时路过崇志堂的树下,见江眠月那日也悄悄地躲在那儿,似乎在看什么人。我过去一看,您猜她在看谁?”司业大人神秘兮兮的说,“一个长相不错的男监生。” 祁云峥手一松,手中的书“啪”的一声合上,他抬眸,“郭大人,您是不是最近太闲了?” 郭大人顿时收敛了些,有些愧疚,不敢再开口。 祁云峥重新抓起书,半晌,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仿佛不经意的问,“哪个男监生?” 作者有话说: 郭大人:哼。 二更晚一点。 眠眠已经动心,比隔壁《初绾云鬓》茯苓女鹅快多了。 别急啊不要催我,一步步来,祭酒大人都忍得住,你们忍不住?乖乖等着。(PUA渣男句式) 第九十三章 郭大人舔了舔唇, 听到这句话,努力压下心中的得意,故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还是不说了吧。” 祁云峥闻言, 翻书的手一滞, 扫了他一眼。 郭大人被他眼神看得心虚。 祁云峥微微挑眉,笑道, “郭大人您继续待在国子监倒是屈才了, 您若是待在国子监没事做,不如我一封奏报给皇上, 让皇上将您安排去翰林院指导那些编修……” “不不不……别别别。”郭大人听他这么一说, 心中一咯噔, 赶紧道,“其实, 就是崇志堂的小方啊,长得高高瘦瘦的, 十分清秀。” 祁云峥微微蹙眉,“有这个人?” “有的。”郭大人缓缓道, “不过江眠月似乎并不认识他。” “……”祁云峥沉默半晌,倒是猜到了江眠月为何要去崇志堂, 他看了看郭晟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 缓缓道,“郭大人。” “祭酒大人有何吩咐?”郭大人笑了笑。 “上次让您买的糕点不错。”祁云峥不紧不慢道,“您再去买点。” 不是“您再去买点吧”, 而是“您再去买点”, 命令的口吻, 没有半点拜托他做事的诚意。 郭晟心中有些来气,可转念一想,上回祁云峥让他代买的兔子糕点,粉粉嫩嫩的,应当不是他自己喜欢吃的类型。 他几乎是瞬间想到那糕点是给谁的,微微一激灵。 “祭酒大人,这次要什么样的?”他问。 “甜一些。”祁云峥缓缓道,“精致些漂亮些。” 果然还是给江眠月的。 “是,我这就去。”郭晟倒是乐于做这个跑腿,正好房间里的花生快要吃完了。 他转身就走,脸上乐呵呵的,早已不在乎江监生去看的到底是谁,只知道这祁云峥道是挺有这方面的情趣,还知道买糕点给她…… 等等? 他怎么就成了祁云峥的跑腿了? 还是给他买追求女监生用的东西? 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郭晟哼着小曲儿离开。 …… 广业堂,张怀宁博士在上头温声讲学,下边的监生们面色各异。 吴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而江眠月听着课,时不时被兰钰传来的小纸条打断思绪,兰钰在一旁不得消停,她无奈,打开纸条一看,见兰钰在上头歪歪扭扭的写着字,“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去楚楚家?没有祭酒大人同意,不能随意出国子监啊。” 江眠月看了她一眼,兰钰疯狂朝她挤眉弄眼,目光仿佛在说,“求你了快告诉我,我忍不了了。” 江眠月无奈,看了一眼张博士,他正悠悠缓缓的解释书上的内容,那段她已经熟知。 她低头写道,“祭酒大人与我同去。” 她想了想,补充写道,“还要去和乐公主的凤池阁,她要见我。” 纸条传给兰钰,兰钰张大了嘴。 她立刻埋头写了起来,“我姐见你做什么?她刚关完禁闭,绝对不是好惹的,你千万小心。” 江眠月看完这句,便将纸条撕了,继续听课。 兰钰却有些意犹未尽,她撑着下巴想了许久,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又弄了张纸条,飞快地开始写字。 平日里写文章的时候,也没见她如此文思泉涌。 不一会儿,江眠月面前又多了一张叠好的纸条。 她无奈的看了兰钰一眼,刚想让她不要传了,却见窗外似乎有一个人的身影。 江眠月一愣,浑身的血都凉了。 兰钰见她面色发白,也转头往外看,却撞进祁云峥那双冷笑着的眼眸里。 兰钰一僵,立刻朝着江眠月使眼色,江眠月却没看懂她什么意思。 “江眠月。”门外,祁云峥冷冷道,“拿着东西出来。” 张怀宁博士一愣,行礼道,“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有话要问。”祁云峥缓缓一笑,“张博士您继续。” 张怀宁颔首,继续讲学,而江眠月则抓着那纸条出去。 兰钰恨不得冲上去将那纸条抢下来,她低声喊她,“眠眠,纸条不要给……” 那声还未落,兰钰便感觉到门外的祁云峥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苛责目光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装了几夜的禁闭处罚在其中,让兰钰觉得,此时自己再多说一句话,他便要将自己处决了。 江眠月心中忐忑,她没想到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就被抓个正着,还是祁云峥亲眼所见,不由得面容泛红,满脸懊悔。 二人在广业堂门外安静的槐树下站定,外头的寒风萧瑟,有些冷,风一吹,江眠月打了个寒颤。 祁云峥缓缓上前一步,挡在上风处。 江眠月一愣,抬头看他,却只见到满眼的严厉。 “拿来吧。”祁云峥伸出未伤着的那只手掌。 江眠月还未看那纸条上写着什么,心中忐忑不安,一面祈祷兰钰一定不要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上面,一面紧张的将东西塞进祁云峥的手中。 祁云峥抓过来,单手撑开,修长的手指撑起那张纸,缓缓一扫而过,面色蓦然变得复杂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我还没看。”江眠月忍不住解释道,“兰钰有时候瞎写,您,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祁云峥见她面色如常,似乎确实没看过,微微挑眉,故意将那纸递给她。 “那你看看。” 江眠月接过纸,低头一看。 “眠眠,你跟祭酒两个人出门一定要小心,姐姐跟我透露过,祭酒大人表面看起来翩翩君子,实际上坏透了,在朝中多方都有势力,扮猪吃老虎,着实厉害。我觉得他对你一直有企图似的,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利用他帮了楚楚之后,就别理他了。” 江眠月退后一步,惊恐的看着他。 这兰钰平日里不说这些话,为什么偏偏在纸条上写! 祁云峥却并没有恼怒,而是静静看着她,笑道,“上课聊这些?”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几乎觉得自己与这祁云峥犯冲,怎么就偏偏这张纸条落进了他的手里? “兰钰不懂事,她乱七八糟的书看了太多,说风就是雨,想象力有些丰富,您千万不要放心上。”江眠月立刻出声解释,“我会好好说她的。” 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江眠月心虚的低下头。 祁云峥淡淡一笑,“她说的不错。” 江眠月一愣。 “我确实有些势力。”祁云峥接着说,“也不是什么翩翩君子,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读书罢了。“ 江眠月闻言,更觉得愧疚,“我们不该妄议祭酒大人,更不该在课上互传纸条,学生知错了!” “本想来与你说一声,明日卯时末在下马碑。”祁云峥缓缓道,“如今还要多加一句。” 江眠月心虚的低下头。 “回去将《九章算术》第 二 章粟米中的例题全部做一遍,明日下马碑带上交给我查看。”祁云峥冷冷道。 江眠月一愣,心中有什么轰然崩塌。 “第 二 章有46个例题。”江眠月欲哭无泪,“祭酒大人,我……” “再多说一句,便多加一章。”祁云峥道。 江眠月瞬间闭上了嘴。 兴许是祁云峥近日对自己太好,又兴许是她经过几次的事情,对他有所改观,居然忘了面前此人依旧是那个祭酒大人。 在监生犯错时赏罚分明,严厉认真的祭酒大人。 祁云峥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温声道,“好了,去叫你那位消息灵通的小公主朋友出来吧。” 江眠月舔了舔唇,觉得兰钰恐怕是完了。 “是,祭酒大人。” 兰钰哆哆嗦嗦的出了门,一出去就差点给祁云峥跪下了。 江眠月不敢再看,只心中为她默默叹息,也不知她要额外多写多少文章。 傍晚,回勤耘斋时,两个都是唉声叹气。 “我就说要提防他吧。”兰钰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小声说,“这种人能惹吗?睚眦必报啊,我又没说他什么。” “你消停点吧。”江眠月缓缓叹了口气,“他这次罚你什么?多少篇文章?” “这次不是文章了。”兰钰欲哭无泪,“他让我把张怀宁博士今日上课时提到的几册书全都背下来。” 江眠月回忆了一下,“今日是古籍讲解,提到的书……至少十本。” “……”兰钰下一秒几乎便要晕过去,“你说他还是人吗?不就说了他几句坏话吗?用得着这么折腾人吗?你说我说他的话对不对?这样的人是不是得提防着!“ “是是是。”江眠月无奈道,“公主殿下,您直接对他说去。” “……” 当晚,两人挑灯夜战,兰钰和江眠月都是哈欠连天,尹楚楚倒是淡然,时不时地教江眠月写题,面容冷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第二日,江眠月迷迷糊糊起身,抱着自己昨晚写的一摞题纸,一面打哈欠一面出门,路过日晷,却发现已经过了辰时一会儿。 她心中一紧,撒腿就跑,怀中的题纸在她的怀中哗啦啦的乱响,抵达下马碑时,果然,已经见着祁云峥那辆御赐的马车,马儿不耐烦的打着响鼻,似乎早已在那儿等着了。 “抱歉,祭酒大人,学生来晚了!”江眠月心中着急,一面上马车,一面开口,进去车厢的一瞬间,却猛然见着祁云峥如今的模样,顿时心中一颤。 只见他斜斜的倚在位置上,单手撑着额头,眸光淡而疏散,不见平日里的身直挺立神清气正,却显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疲倦。 他缓缓掀起眼皮,打量着急冲冲赶来的江眠月一眼,倏而淡淡一笑,声音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稀松惫懒,“这么着急做什么,摔着怎么是好。”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视角:跟祭酒大人出去办事,小心谨慎,不可出错。 祁云峥视角:带上郭老头买的糕点跟眠眠出门单独约会。 第九十四章 祁云峥的语气令江眠月觉得尤为陌生, 却令她胸口心跳稍稍漏了半拍。 她赶紧深深吸了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动作规矩而小心的上了马车,朝着祁云峥行了个礼, “祭酒大人, 抱歉, 学生疏忽,来晚了。” 祁云峥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 也缓缓直起了身子, 便眼看着她小心翼翼递上手中被风吹得有些纷乱的一沓题纸,“第 二 章的例题已经完成了, 请祭酒大人过目。” 正在这时, 外头的车夫问, “祭酒大人,现在便启程吗?” “嗯。”祁云峥淡淡发出个鼻音, 同时伸手,刚想接过她手中的题纸, 马车却忽然往前行驶,等待已久早已有些不耐烦的马儿忽然冲了出去。 江眠月便只觉得一股冲力袭来, 她倏然间站立不稳,猛然朝前倒去。 一切发生极快, 只在一瞬间。 江眠月反应不及, 身子不受控制的往祁云峥的方向扑去。 “大人!”她脱口而出,想要攀附住什么稳住身形,手上的题纸一松, 却什么也没抓住。 “哗啦啦……”题纸纷飞, 如白色的雪片, 缓缓飞起,缓缓而落。 她的鼻尖触碰到柔软的锦缎布料,伴随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墨香气,她一头栽进了祁云峥的怀里。 他温暖的掌心覆在她的腰际,呼吸略有一丝紊乱低沉,江眠月听到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一声重过一声,耳边喷洒着他的鼻息,近在咫尺,带着几分克制,熟悉而又陌生。 江眠月怔了怔,祁云峥一时间似乎也来不及反应,他扶着她的腰,手掌不自觉的紧了紧,半晌,又缓缓松开。 二人便这样在马车中沉默了片刻,马车继续往前,车轮滚动,掀起淡淡的烟尘。 江眠月感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面上,她猛地站起身,“冒犯了,祭酒大……啊!” 她起身太快,祁云峥似乎刚好低头,她的脑袋狠狠撞在了祁云峥的下巴上,马车里几乎能听到骨头与骨头撞击的回响。 祁云峥吃疼,眉头微蹙,倒是一声不吭,不过面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江眠月则不由自主痛呼一声,捂着脑袋,蜷缩着坐在一旁,疼得时不时倒吸冷气。 她眼眸的余光看着一地散乱的题纸,有些想要跳下马车逃走的冲动。 祁云峥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倒确实是疼。 她脑袋倒是结实。 祁云峥想到此,忽然呼吸一滞。 眼前的江眠月,恍然间与一个小小的身影重合,那小姑娘的身影便这样在他眼前,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一闷棍击中脑袋,缓缓倒了下去,如槐树的落叶飘零。 祁云峥沉沉看着她,话语间带着几分无奈,声音却依旧温和,“急什么?” “抱、抱歉,祭酒大人……学生鲁莽……”江眠月一面闷声说着,一面捂着脑袋,用手臂顺便遮住她一路从脑袋红到耳根的脸,她觉得自己此时仿佛像是一个缩头乌龟,没脸见人。 “不必道歉。”祁云峥俯身捡起一张题纸,“不必如此着急,马车不稳,小心点。” 江眠月赶忙点了点头,摸了摸脑袋之后,见马车车厢中满是散落的题纸,心中尴尬,赶忙蹲下去捡。 她心中无奈想着,今日这马车还未走远,便发生这档子事,出师不利,一会儿可千万别出其他纰漏。 江眠月的脑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立刻有了其他的“纰漏”。 只听马车猛地一咯噔……应是马车出城,压着什么石子。 江眠月正俯身捡题纸,马车车厢咯噔一晃,她身子不受控制,轻轻一歪,便要跌坐在地,正在此时,她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手掌捉住她的胳膊,轻轻地一撑……她的身形才稳住。 江眠月呼吸一滞,只觉得今天的自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似的,着实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扶稳她之后,出乎意料的,祁云峥也下了座椅,居然亲自附身帮她捡起那些散落的题纸。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已经不知如何开口,只看着他用受伤的手捡起那些题纸,归拢一处,放在一旁。 她垂下头,有些沮丧。 祁云峥笑了笑,打破了沉静而尴尬的气氛,“昨夜写到几时?” “回禀祭酒大人,刚好到丑时末。”江眠月缓缓道,“听到打更声才睡下。” “那你只睡了两个时辰。”祁云峥蹙眉看着她,“写不完可以与我说,不必如此拼命。”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现在说得倒是轻巧,他的命令,自己怎么违抗? “用早饭了吗?”祁云峥问。 江眠月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有些意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她本就赶不及了,怎么可能有时间用早饭。 祁云峥见她如此,缓缓回身,从马车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盒精巧的糕点。 “郭大人昨日送的。”祁云峥面不改色道,“看着适合姑娘的口味,你尝尝。” 江眠月便见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勾开了盒子上的绸带,打开一看,便只见几个被做成花儿形状的小糕点稳稳地呆在那小盒子里,一点也没有破损,颜色也清新好看。 有莲花状的,桂花的,还有可爱的小茉莉。 这绝非祁云峥的口味……倒是精准的戳中了江眠月的心。 她向来对这些可爱精致的小糕点无力抗拒,如今看到这盒小东西,不由得眼眸一亮,有些挪不开目光。 “郭大人……真的很会买糕点。”江眠月有些忍不住笑意,“没想到他德高望重,年纪虽大,倒是很有些意趣。” “是。”祁云峥见她喜欢,嘴角无法自控的勾出些弧度,他直接将一整盒糕点摆在她的面前,“喜欢便吃了吧,我不喜这些。”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确实有些饿了,这些小糕点又确实是她喜欢的,左右也不是第一次吃祁云峥给的东西,她便也不再跟他客气,“那我……” “请便。”祁云峥眼眸含笑。 江眠月捻了其中一个桂花花枝一般的糕点,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喜欢,那小糕点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十分香甜,她便仿佛自己真的捻着桂花枝似的,轻轻咬了一口,入口却是香甜软糯,在口中缓缓化开。 她眼眸微微一亮,眯着眼细细品尝,唇边沾了些糕点的碎屑,她伸出舌头舔了舔,一片莹润。 祁云峥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手指微微敲击膝盖,眸色渐深。 她忽然转头问,“祭酒大人要尝尝吗?” “嗯。”祁云峥带着笑意看着她,“你手上的那种,还有吗?” 江眠月低头找了找,发现这种只有手中这一只,抬头道,“没了,就这……” 话音未落,祁云峥捉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那桂花枝。 马车“嘎吱”一声停下,江眠月僵在当场,呆呆的看着他。 “还不错。”祁云峥喉结微动,咽下那甜滋滋的桂花状糕点,松开手,面容平静,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正色道,“下车,已到凤池阁了。” 江眠月愕然的看着他,他却并未回眸,直接下了车,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并不能够放在心上。 可她心头却乱成一团,几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这是……什么意思。 “江监生。”外头传来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催促。 江眠月立刻手忙脚乱的将手中剩下的糕点放回盒子,轻轻地捻了捻手指,一面整理纷乱的心情一面下车 。 随手动作罢了,不要胡思乱想。 江眠月警告自己,马车不稳,而且正好抵达凤池阁,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方便。 心中这么想着,江眠月还是抬眸看了一眼祁云峥,见他面容沉静的看着凤池阁敞开的大门,公事公办的模样显出几分气势,比方才的模样多出了几分难以接近。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冷静! “走。”祁云峥看了她一眼,“别担心,若是有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便丢给我处理。” “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进入凤池阁。 再次见到和乐公主,江眠月却微微一愣,眼前的和乐公主,与以前相比,着实是收敛了许多。 只见她沉静的坐在院中的赏花庭中,面前摆着一盏花茶,手边连糕点也无,也没有之前时常摆着的西域进贡的新鲜瓜果……恐怕是被上次的毒枣弄怕了。 只是江眠月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和乐公主沉静面容之下与生俱来的强势与霸道。 “来了?”和乐公主看了一眼江眠月,细细端详了一番,却像是没有看出什么苗头来,微微蹙眉。 “学生江眠月,见过和乐公主殿下。”江眠月行了个大礼。 “起吧。”和乐公主摆了摆手,看了一眼一旁的祁云峥,不耐烦道,“你也别行礼了,坐。” 祁云峥也并不与她客气,直接在她面前坐下,背脊挺直,直视和乐公主的目光。 “需要她说什么?”祁云峥问。 “卫钧一事果然被人捅出去了,梁清泽所为。”和乐公主没好气的说,“我就知道梁清泽那家伙不是什么好狗,一直以来扮猪吃老虎,他以为他是勾践吗,他也配。” “……”祁云峥一挑眉,“公主殿下招我们前来,便是要说这些发泄情绪的话?” “谁招你了,我只招了江眠月,谁让你也跟来的?”和乐公主面露不满。 “自然要跟来。”祁云峥笑了笑,“国子监的监生,我不护着谁护着。” 作者有话说: 和乐公主:你有病啊,谁要听你说这个,听得本公主一身鸡皮疙瘩。 祁云峥:又不是说给你听的,是吧,眠眠? 江眠月:……祭酒大人今天是不是发烧了。 第九十五章 江眠月一愣, 耳根微微一红,自己便属于他口中那“国子监监生”,所以今日才陪她前来? 恍然间,江眠月伸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背, 狠狠的提醒自己——怎么又胡思乱想!祭酒大人护着监生, 不是天经地义?若此时与他前来的是尹楚楚, 他也定会一样护着。 和乐公主闻言,漂亮的眉头却顿时拧了起来, 眼中露出几分不屑。 “得了吧祁大人。”和乐公主无言的看着他, “本公主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装模作样?” “和乐公主觉得如何便是如何。”祁云峥也并不与她争辩,只是此言一出, 和乐公主心中一股闷气憋在心头, 面色不爽的看着他。 祁云峥这张嘴真的令她深恶痛绝。 气氛陷入僵局, 江眠月不敢贸然开口,只缩在一旁不开口。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她不去凑这热闹。 江眠月奇怪的是, 祁云峥与和乐公主似乎有几分气场不和,江眠月所见的祭酒大人, 与其他人相处时最多严厉几分,倒也有凶巴巴训斥人的时候, 却极少见到他时常对人流露出这种直接了当的敌意。 说是敌意, 也并不精准,二人仿佛天生便有些不对盘似的,针尖对麦芒, 一个比一个锋芒毕露, 就算祁云峥这辈子性子温润, 遇到和乐公主时,也总会露出强势的一面,即便表面俯首称臣,实际上却依旧与她针锋相对。 和乐公主也是如此。 “你把关系撇清的事情本公主还未与你算账。”和乐公主想到此事便觉得生气,“什么叫做国子监是被迫演戏献礼的?本和乐公主是冤大头吗?好处都让你给占了?” “臣,恐怕也没占几分好处,只是如履薄冰无奈自保罢了,望公主殿□□谅。”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暗示道,“公主殿下如今的主要目的不是对付我。” “用不着你教。”和乐公主翻了个白眼,“若不是知道这个道理,本公主早就把你弄死了。” “多谢公主殿下手下留情。”祁云峥的话听起来虽像是在感激,可江眠月只从他的语气中听出讽刺。 和乐公主这下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有完没完。”和乐公主懒得与他多说这些虚的,她转而看向江眠月,见她正在一旁垂眸细思,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人看着便觉得有些舒心。 和乐公主在这个瞬间,忽然有些明白这祁云峥为何对这江眠月看起来有几分上心。 这姑娘给人的感觉极为不同,不仅是长相上的出类拔萃,还有那眼神中与生俱来的纯粹与美好。 她就像是个干净美妙的避风港,靠近便能安宁。 和乐公主蓦然开口,“来人,将人带上来。” 江眠月微一抬头,却撞见和乐公主那似乎想要看透她的眼神,她心中一凛,有些紧张。 如江眠月所料,带上来的人果然是丹朱,只见她满身的血痕,衣衫褴褛,被两名护卫拎着,仿佛拎着刚刚杀好的小鸡。 “怎么伤成这样……”江眠月看到丹朱此时的模样,心中钝疼。 上辈子她的惨死便让江眠月一直心中难过,没想到这辈子的丹朱仍然要受苦。 和乐公主看到江眠月一瞬间动摇的眼神,眯了眯眼,吩咐捉住丹朱胳膊的两名护卫,“放开她吧。” 丹朱便直接扑倒在地,浑身的鞭痕与血肉的模糊令她看起来宛如一只没有生机的动物,只是口中还能言,身子还稍微能动,眼中却木然无神。 江眠月眼眶一红,看了一眼祁云峥。 祁云峥看懂了她的意思,垂眸点点头。 江眠月立刻冲上前去扶她起身,拼命忍住眼泪,不想让和乐公主看出端倪。 可是已经是徒劳,她上前的动作急切,着实暴露了太多。 “你怎么认识的丹朱。”和乐公主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二人相识,冷冷开口道,“那日我便觉得奇怪,丹朱为何会将你推进池水中救你,原来你们原本就是旧识。” 江眠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不是旧识。” 她申辩道。 “还说不是?”和乐公主冷笑一声,“关进牢房里严刑拷打时,她被打得迷迷糊糊之间,还在叫江姑娘,说什么,江姑娘,对不起。” 江眠月扶着丹朱的手指有些微微发颤。 “公主殿下为何要将她打成这样?”江眠月硬着头皮问,“既然鞭打了,又何苦要学生前来问话。” “那日的果子是她去领的,东西也是她送的,犯下了错误 ,我为何不能打她?更何况那卫钧若是梁清泽的人,如何不能推测,她也是梁清泽的人?”公主冷声道,“她背叛我,我没直接杀了她,已经是看在她自小跟着我的份上。” “公主殿下,她既然自小跟着你,为何会认识的梁……皇太子殿下?”江眠月斗胆开口道,“这岂不是矛盾。” “那她为何认识你。”和乐公主眯眼,“这岂不是更离谱。” 江眠月开口想要申辩,却听和乐公主说,“你别说你们二人一见如故什么的,鬼才信。” 江眠月被戳穿了心思,顿时无话可说。 于是她便看着和乐公主望向丹朱,声音温和了些。 “丹朱,你要找的人来了,你不是有话要对她说吗?说吧。” 丹朱虚弱极了,听了这话,缓缓抬起头,眼眸间缓缓恢复了几丝清明,她瞳孔中印着江眠月的面容,眼眸震动,即便浑身是伤几乎无力说话,却还是用细微的声音开口道,“江姑娘,对不起。” 江眠月心中一震,原本克制下去的泪水再次冒了出来。 她怎么会说这个,她是不是也…… “我梦到你了,江姑娘。”丹朱捉住她的衣袖,眼眸动了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很长很长的梦,我……很喜欢你……你也是可怜人……不忍心,我一直在愧疚,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对不起。” 江眠月落下泪来,咬着唇忍着,声音颤抖,“我不怪你,丹朱。” “你还记得,对吗?”丹朱死死抓住她的手腕,“当时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眼熟。” 江眠月感觉到祁云峥灼灼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咬了咬牙,点头。 丹朱眼眸一亮,又微微一黯,“上天在惩罚我,这辈子还要受此折磨。” “江眠月,问重点。”一旁的和乐公主死死皱着眉,她看不明白,却知道江眠月可以从丹朱嘴里套出话来。 “梁清泽威胁你吗?”江眠月柔声问,“我如何能帮你?” “他,于我有恩。”丹朱眼眸忽然湿润起来,“他对我很好,我要报恩的。” “我对你不好吗?”和乐公主陡然发怒上前几步,将丹朱吓得猛地一瑟缩,“吃的穿的用的,哪里亏待过你!” 祁云峥猛然伸手,将冲动上前的和乐公主猛地拽开。 和乐公主被他如此粗暴对待,一股邪火直冒,刚想开口骂人,一抬眸,却撞见祁云峥警告的眉眼。 他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了,和乐公主仿佛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森森的威胁,仿佛她只要再开口一句,事情便无可挽回。 以和乐公主的个性,极少有退却之时,可如今的祁云峥,却让她莫名的乖乖闭上了嘴,她只得甩开衣袖,耐下性子,皱眉继续听着眼前江眠月与丹朱的对话。 “上次见到你,你便与我说过,有人在幼时救了你。”江眠月轻声问,“是梁清泽吗?” “是。”丹朱似乎想到了什么过去的伤心事,缓缓哭了起来,声音细柔,“是……就是他。一眼误终身,他想做的事,无论好坏,我都愿意帮他。” “可你不是那样的人。”江眠月轻轻将她抱在怀里,“你每做一次,都在自我折磨。” 丹朱一愣,被她抱在怀里,眼眸湿润。 “我能看出你心善,丹朱。”江眠月轻声道,她的声音便仿佛温柔的抚慰,“你与我相处的寻常细节,做不了假的,而且那日,你其实想阻止卫钧,可卫钧眼神警告,似乎在威胁你,我都看见了。”江眠月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垂眸看着她,“你还救了我,不是吗?你不忍心看着我吃那毒枣而死,你也不忍心看着公主殿下死。” 丹朱听到她轻柔的话语声,呜咽着哭了起来。 “卫钧也是被梁清泽所救吗?”江眠月轻声问。 “不,他是被威胁的。”丹朱脱口而出,“他与我不一样,殿下许给他好处……只要他杀了公主,或是与公主鱼死网破,他的家人便能得以善终……他也会万世留名。” 一旁的和乐公主眯着眼,眼中泛起杀气。 祁云峥却只静静的看着江眠月温柔的抱着丹朱,眼眸中沉淀着深深地情绪,一言不发。 可他的手背却露出些青筋,微微颤抖,仿佛再拼命忍着什么。 “江姑娘。”丹朱捉着江眠月的手,声音轻柔,“我给你偿命吧。” “傻姑娘,梦里没看见吗?”江眠月死死忍着泪,“你已经偿过命了,这辈子你不欠谁的,也无需再受这么多的苦了,丹朱。” 她说完这句话,丹朱缓缓抬眸,她眼中闪着淡淡光亮,看向江眠月,眼眸的余光,却忽然看到了江眠月身后的那个人。 她目光一滞,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祁……祁……大人……” 她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仿佛再次感觉到了被利刃贯穿的痛苦。 梦里,便是眼前这森冷无情的男人,一剑扎进了她的心脏,用剑生生搅动她的血肉,梦中,她怕得四处闪躲,像个疯子,却依旧被他拎着脖子,直接一剑捅穿了身体。 江眠月听到她喊祁云峥,浑身一颤,不敢回头,不敢看祁云峥此时的样子。 她眼睁睁见怀中的丹朱,被祁云峥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江眠月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缓缓将丹朱放在地上,转过头来,下定了决心一般,朝着和乐公主磕了个头。 “公主殿下,学生有一请求。”江眠月道。 “我绝不会放过她。”和乐公主仿佛已经猜到了江眠月的意图,冷声道。 江眠月咬住了唇,脑子里疯狂乱转,想要帮丹朱在绝境中找到一条路来。 “她还有用。”江眠月道,“她与皇太子一直有联系,那毒她也清楚来自于何处,能够成为您的利器。” “所以待她完成使命,我便会杀了她。”和乐公主毫不隐瞒自己的企图,“我不会容忍背叛我的人活在这世上,江眠月,今日多谢你,但是你的请求,我不能应允。” “公主殿下!”江眠月抬眸看着她,“求您!” 和乐公主看着她满脸的泪,又看了看一旁一直不出声,一反常态的祁云峥,忽然觉得眼前之事,着实是蹊跷的紧。 “不过,你们从方才便一直在说梦境什么的,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和乐公主皱眉道,“什么梦境,什么偿命,你们在唱什么戏?” “公主若是能留丹朱一条命,我便将事情全部告诉公主殿下。”江眠月道。 “哈,你想得美。”和乐公主看了一眼祁云峥,冷笑,“看你教出来的好监生,讨价还价的功夫倒是像全了你。” 祁云峥并不开口,只静静看着地上跪着的江眠月。 和乐公主看出祁云峥异样,微微蹙眉。 这些人忽然间都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的都跟上坟似的沉痛? 终于,祁云峥缓缓伸出手,捉住了江眠月的胳膊,将她轻轻扶了起来,待她缓缓站稳,才松开手。 江眠月身子微微一颤,抬眸看他,心中情绪纷乱不堪,可看到他沉静的眸子之后,仿佛忽然服下了定心丸。 他已忘了那些,与公主一样……祁云峥已不是当时那个祁云峥,这是江眠月如今唯一的慰藉。 当年的事,她其实早已不怨恨,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 那些事,纠葛太多,纷扰太多,仔细想来,都是命运开的玩笑。 丹朱当年对她下了毒,她其实是清楚的,只是不知道她为何忽然要下毒。 她当时早已没有了苟活于世的念头,发现她的企图之后,顺其自然而已,却没有想到,祁云峥发现端倪,居然直接在她面前杀了丹朱。 还用的是那么残忍的方式。 耳边传来祁云峥的声音,温和且淡淡,仿佛面前的一切都事不关己,“公主殿下。” “你求情也无用。”和乐公主冷声道。 “你我联手。”祁云峥只简单说了四个字。 和乐公主猛地一愣。 这四个字,她早先便与他说过,被他一口回绝。 她不是静安那般简单的人,祁云峥在朝堂之上有多大的影响力,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她再清楚不过。 他就像是海面上的冰山,你看到的,仅仅是他愿意展现的。 和乐公主闻言,猛然间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天方夜谭,“祁云峥,你居然为了一个监生做到如此地步?”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六章 江眠月心中震动, 却不敢抬头。 赏花亭避风,并不显寒意,外头却传来风吹院落的“哗哗”声。 不等她继续深想,祁云峥已经开口, “公主殿下胆怯了?” 和乐公主知道他在激将, 可她偏偏吃这套, 冷笑道,“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祁云峥, 你可想好了,上了我这条船, 可没有回头路……” “呵。”祁云峥冷冷看着她, “公主殿下未免太过自信。” 言外之意, 便是……谁上谁的船,还一切未定。 江眠月看着晕倒在地的丹朱, 听闻此言,越发觉得之前自己想的不错, 祁云峥此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变过, 骨子里还是那个他,只是在这祭酒的位置上蛰伏罢了。 和乐公主眯眼看着祁云峥, 一如既往觉得此人捉摸不透, 特别是从方才开始……面前这江眠月与丹朱便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前世这世,猜哑谜似的, 本以为祁云峥也听不明白, 却没想到祁云峥仿佛也听得懂似的, 弄得仿佛就她像个局外人。 “本公主生来自信。”和乐公主扬起下巴,“祁云峥,我可以把丹朱给你,但你要先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祁云峥沉静片刻,缓缓道,“公主只需将十万两纹银投入国子监,派人协助国子监监本刻印,全国范围内所有书院配送北监监本,我保你和乐公主声名远扬,天下书生,人人对你和乐公主点头称道。” “祁云峥,你倒是个会算的,连我手头如今有多少银子都算个透。”和乐公主面上带着几分讽刺,“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 “那倒是我高看公主殿下了,本以为公主殿下定有其他私藏珍宝,定远远大于这个数。”祁云峥面色带着嘲讽。 “你就不怕,父皇认为我二人结党营私?”和乐公主笑道。 “国子监缺银两人尽皆知,银子摆在面前,我何有不收之礼,且银子用来刻书,谁能置喙?若这些银子乃公主殿下变卖别院金银珠宝,驱散男宠得来,效果更佳。”祁云峥道,“公主可动脑子想想,如今之势,继续留着此处,只会成为梁清泽对付你的筹码。” 祁云峥此话毫不客气,却也在理,和乐公主一反常态,并未因为他的无理之言恼怒,蹙眉看着他,细细思忖。 父皇虽然从未多说什么,但他也曾数次让她收敛些,动静别弄得太大,招人抓了把柄。 寿宁节后的这一次禁闭,也可谓是父皇对她的一次警告。 她原先横行惯了,却眼见那梁清泽逐渐站稳了脚跟,局势越来越不明朗,难免有些忌惮。 而且经那卫钧一事,她如今对那些男人已然失了些兴致,每次到了夜晚,步入他们的房中,看到他们并非真心露出的谄媚笑容,她便觉得下一秒那人要从腰间掏出刀来刺向她。 这凤池阁,原本是用来给她舒缓心情的好地方,如今渐渐地,她也来的愈发少了。 她确实也早有了将此地处理掉的心思。 “好。”和乐公主淡淡一笑,“便如你所言。” 祁云峥面无表情,只淡淡颔首,二人便仿佛就这样达成了某种共识。 一旁的江眠月一动也不敢动,有些担心公主殿下万一看她不顺眼,觉得她听到了他们的密谋,直接将她灭口可怎么是好。 不出她所料,公主的目光果然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那这位江监生……” “她会协助我。”祁云峥打断和乐公主的话,“丹朱也与她亲近,在此事上能起到作用。” 和乐公主玩味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一旁垂眸谨慎的江眠月,一时间有种奇怪的错觉。 仿佛这二人早已有了千丝万缕乃至于更深的联系…… 而且,凭借祁云峥的性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人这般照顾。 喜欢?爱护?不管如何……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和乐公主淡淡笑了笑,祁云峥看着她略显得意的眼神,一眼便看出她的企图。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简单商议后,定下了后续的安排。公主过几日便会将丹朱送至祁云峥安排的地方,而凤池阁的所有东西都会变卖搬离,不留一丝痕迹。 临走前,祁云峥让江眠月先上了马车,他转身看着亲自送出门来的和乐公主,声音幽冷。 “想说什么。”他问。 “顾惜之为何还不卒业。”和乐公主眼神玩味,“祭酒大人不会因为我延长他的卒业时间吧?” “少碰顾惜之。”祁云峥正色看着她,“奉劝你。” 和乐公主难得见他如此反应,眼眸一凝。 “宁折不弯之人,你若待他如男宠,不如要了他的命……别用高位者的目光去看你爱的人,和乐公主。” 和乐公主听出他话里有话,拧着眉头看着他,冷哼一声。 爱?什么爱?她只觉得顾惜之漂亮顺眼而已。 “还有,别想着拿江眠月做我的文章。”祁云峥冷冷瞥了她一眼,仿佛一眼看穿她的想法,“你的招数连梁清泽都抵不过,别浪费时间。” 和乐公主仿佛被他死死呛了一口,气得憋着一口气,却又无法回击。 待他走远上了马车,和乐公主狠狠骂道。 “本公主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呸!你个狗屎祁云峥!” 祁云峥耳顺,此话一句不落听到耳朵里,他却不恼,眼中却闪过她上辈子的死状……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衣衫不整,狼狈不堪,胸口深深扎着一把弯刀,眼角有深深地泪痕。 她上辈子,比如今可窝囊多了。 祁云峥上了马车,却见江眠月怀中抱着方才的糕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祁云峥淡笑看着她,“你方才表现的不错。” 马车重新启程,江眠月手指轻轻拨动糕点盒的绸带,几番欲言又止,又似乎有所忌惮无法开口。 “想说什么便说吧。”祁云峥开口道,“以往也与你说过,若有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便是。” “祭酒大人。”江眠月缓缓抬眸与他对视,咽了口唾沫,“是因为学生,才答应的与公主殿下联手?” 祁云峥淡淡一笑,“若我说是,你会如何?” “我……”江眠月话语间顿了顿,“我……学生无以为报,祭酒大人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学生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 “若我说不是呢?”祁云峥打断她的话,又问,“若我今日答应公主,此事本就是我打算要做的,你会如何?” 江眠月一愣。 “若我日后有难处需要你帮助,你会拒绝吗?”祁云峥淡淡笑着,“若我日后有难,你会弃我而去吗?江监生。” 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不会。” “那今日的答案,便也并不那么重要,不必在意。”祁云峥淡淡一笑,“两全其美,便是好事。” 江眠月心绪复杂的看着他此时的模样,想到今日丹朱看到他吓到晕厥,不由觉得这世事真是无常。 “祭酒大人,学生还有一事想问。”江眠月轻声道。 “你说。”祁云峥缓缓靠在马车椅背上,手指缓缓攥紧。 “方才学生与丹朱说的那些话,祭酒大人不好奇吗?”江眠月试探看着他。 “你若愿意说,我便好奇。”祁云峥滴水不漏,神情平静,“你若不愿说,我便不问。” 江眠月睫毛微微一颤,惊愕看着他,心中蓦然一暖。 过去那些回忆仿佛在这个瞬间被什么东西填补上一些,那些难过与伤心,在眼前的祁云峥面前,就像是过眼云烟。 “若是祭酒大人,我愿说。”江眠月声音轻柔。 车厢中一阵寂静,只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车外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有些安静的出奇。 江眠月手中捏着那绑糕点盒子的绸带,心中紧张不已……她说这话,是不是,有些奇怪? 她也不敢看祁云峥,祁云峥也没有半点动静,二人静静在马车之中,半晌,她才听到祁云峥声音平静的开口,“方才你与丹朱说的话,是何意。” 他平静的声音里压抑着些什么,不清不楚,仿佛耗费了不少力气。 江眠月闻言,却狠狠松了口气,还好,他没有太大的反应。 “祭酒大人相信前世吗?”她问。 “……”祁云峥手指轻轻一动,“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模棱两可的答案,江眠月也并没有想从他的口中听到什么确切的信不信,毕竟他已经不记得了。她接着说,“我与丹朱一样,也梦见过一样的……所谓前世。” “哦?”祁云峥眉头一挑,他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下,面容平静道,“看你与丹朱方才的样子,上辈子……似乎并不太妙。” “其实还成。”江眠月淡淡笑了笑 ,“只是遗憾多于快乐罢了。” 祁云峥看着她面上恬淡的笑意,心中猛地一颤。 遗憾……多于快乐。 这话细思则多解,祁云峥却不敢去细思。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功亏一篑。 马车继续前行,祁云峥终于再次开口,“上辈子的梦中,可有我?” 江眠月一愣,转头看他。 二人复杂的心思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交错。 这个瞬间,祁云峥几乎忍不住想上前,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的扯进怀里。 江眠月努力平缓情绪,轻声道,“有的。” “我什么样。” “……有些可怕。”江眠月捏了捏手指,小心翼翼道,“比现在可怕很多。” 祁云峥没有开口。 江眠月仿佛怕他会因为这话而生气,接着说,“祭酒大人如今这样就很好。” “是吗?” “嗯。” ……那就,如你所愿。 祁云峥敛眸,眼眸静静看着窗外,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什么简单的茶余饭后趣事。 衣袖之下,江眠月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在微微发颤,无法自控。 凤池阁一遭,花的时间不算久,也不算短。 太阳已然明媚起来,江眠月抱着糕点盒子,她情绪平复以后又有些饿了,在半道上吃了两个,马车便到了尹楚楚家。 之前尹楚楚的信里已然写明了她家日前的情况。 其父尹书文,乃顺天府推官,此官位不大不小,正六品,放在京城便是芝麻绿豆,上街一逛便能撞见比她爹品级高的官员。 可这尹书文虽官阶不高,德行也不高,娶了一妻,妻子生了一女后伤了身子再不能生养,他便毫不犹豫的娶了一房小妾。 小妾“争气”,生了一子,名为尹磊,便是尹楚楚的弟弟。 此次尹楚楚退学的缘由,便是因这尹磊忽然考中了秀才,取得功名,又得了富家小姐的青睐,准备求娶那位姑娘成亲。 可尹家家底薄,哪里来这么许多银子,便将主意打到了还在国子监上学的尹楚楚身上。 江眠月缓缓掀开车帘,看向帘子外头尹府的正门,只见略显寒酸的尹府门外停着一辆看起来极为奢侈的马车,与那门庭格格不入。 “祭酒大人,您看。”江眠月指了指那马车,有些不解,“楚楚不是说她家并不宽裕吗?” “那不是尹家的马车。”祁云峥看了眼马车上雕刻的纹路,缓缓道,“这纹路不认识。” 江眠月抬眸好奇看着他,“也有祭酒大人不认识的纹路吗?” “有。”祁云峥眼眸淡淡,“恐怕是什么发了横财的暴发户,这种自然是不认得。” 江眠月有些想笑,忍住了。 祁云峥与她凑得有些近,能听到她淡淡的呼吸声。 江眠月也感觉到了他靠近的距离,鼻尖闻到了他身上的墨香味,浑身顿时不自在起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 第九十七章 江眠月在这种环境下, 只想努力保持着脑子清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却萦绕了更多他的味道。 “祭酒大人……”江眠月浑身不自在,开口道, “现在要过去吗?” 祁云峥看了看天色, 颔首, “走吧。” 二人前后下了马车,江眠月整了整身上的襕衫, 坐车久了, 衣裳上边多出了些细微的褶皱,她整理完之后, 不由自主看向祁云峥, 却见他正在单手整理衣带, 因为另一只手上有伤,单手为之, 动作有些笨拙。 江眠月下意识上前,“祭酒大人……” 祁云峥手指一顿, 看了她一眼。 “可需要……学生帮忙。”江眠月说到此时,已经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可话已经到此,似乎不继续说完, 便更不对劲了。 她骑虎难下, 心中后悔不迭,好端端的,自己硬生生凑上去做什么? 不过就如今祁云峥的脾气, 应当不会让她做这些看起来过于亲昵的…… “多谢。”祁云峥立刻开口道。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下意识的四下看了看, 好在左右无人,祁云峥身后又有马车挡着,旁人见不着…… 看着她小心翼翼四处张望的模样,倒是知道此举亲昵的。 知道亲昵还主动为之,祁云峥心绪顿时不受控,唇边淡淡浮起些笑意。 江眠月见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的伸手,帮他整理腰间的衣带与衣裳的褶皱。 她动作略显熟练,手指轻动,那衣裳便服帖下来,便如祁云峥此时服帖的心绪。 “好了。”江眠月垂着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 “好。”祁云峥简单道,“劳烦了。” “……”江眠月也不知道回应什么。 二人尴尬的站了一会儿,祁云峥将那完好的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佯装咳了咳,面色略有些不自然,“进去吧。”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耳根微红,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跨入尹家大门之时,门房愣了愣,“您是何人?我记得今日要来的王老爷已经进去了啊。” 祁云峥并不搭话,只冷眼看了看他,那门房年纪大了,见过不少世面,却没见过如此气度的男子,被他这么看一眼,腿都有些软。 “您,您是……” “这位大人姓祁,是国子监祭酒,劳烦您去通传一声,就说国子监祭酒祁大人亲自登门,请他们速来迎接。”江眠月抢先开口道。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唇边浮现起缓缓一笑。 门房走后,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你倒是会替我撑场子。” 江眠月也低头笑了起来,这哪是撑场子,她这仿佛是狗腿子。 不一会儿,果然便见一瘦高个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疑惑与惶恐,看到祁云峥后,缓缓行了个礼,问道,“您是……祭酒祁大人?” “是。”祁云峥道。 “您有什么事吗?”尹书文皱眉看着他,有些疑惑。 江眠月顿时觉得有些不适,即便尹楚楚五官上与此人有稍许相似,身量也是高高瘦瘦与她一般,足以见得是父女,可江眠月却觉得心中冒出几分厌恶。 不管如何,祁云峥也是国子监祭酒,是女儿所在地方的最高官员,即便是看在女儿的面上,这尹书文也好歹讲些礼,可此人却连将他请进家门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在门口这样问,着实是惹人生气。 江眠月上前一步,声音有几分不爽,“来了自然是有要事,您不请祭酒大人进去说吗?” 尹书文一愣,仔细看了江眠月一眼,见她身着玉色襕衫,头发束起,系着绸带,腰身上系着同色丝绦,看起来倒是精神,只是在他的眼中,这副样子便与尹楚楚一定要去国子监上课一般,着实是有些不入流。 尹书文也不说别的,只笑了笑,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这襕衫啊,还是得男子穿才是。” 江眠月闻言,呼吸一窒。 却听祁云峥道,“这监生啊,还得生于书香门第,有眼界的世家才好,不然好好的凤凰,也被草窝给拴住了。” 尹书文听懂这话时,祁云峥已然不顾他的阻拦 ,带着江眠月径直往会客厅的方向而去。 “欸!祭酒大人!你怎么如此不讲理……”尹书文拦也拦不住,急的满头汗,赶紧跟了上去。 江眠月跟在祁云峥的身后,快步走了几步,努力不走出他一臂的范围。 她有些担心,万一有什么家丁围上来打她,她可打不过。 “别担心。”祁云峥低声,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你配合我便是。” “是。”江眠月立刻点头。 好在江眠月还是高估了尹家,他家也就一个门房,小厮应在干活,丫鬟也每两个,都在前厅招待客人,他们长驱直入,无人能拦。 只是到了前厅门口,一旁忽然冒出一位花枝招展、风韵犹存的妇人,忽然笑着拦在了祁云峥的面前。 “这位大人,便是方才门房说的那位,国子监祭酒大人吧。”那妇人笑道,“没想到如此年轻,您这边请,今日真是不巧,有别的客人在,您还是先去隔壁坐坐吧。” 隔壁往往是偏厅,可尹楚楚家本就不大,仅有一偏房,四方小小的,还没有国子监关禁闭的绳愆厅大。 此举何止是失了礼数,简直是冒犯。 应对如此的冒犯,祁云峥并不反驳,却并不像方才那般收敛,他不管那妇人拦在眼前,微微一侧身,迈步便往前厅而去。 “诶!”那妇人失声惊叫,想要去拽他的胳膊,江眠月顿时上前,抱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一旁,“这位姨娘留步。” 那妇人听闻此言,脸色铁青,“你怎么如此无礼,称我为什么!” 江眠月有些惊愕,一幅自己弄错了的样子,慌张问道,“啊,抱歉,难道您是尹楚楚的娘,尹大人的正房刘氏刘夫人?” 那妇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若不是有客人在正厅,江眠月几乎要觉得这个女人要跳起来掐死自己。 江眠月看到此人市侩小算又斤斤计较的模样,顿时想到尹楚楚那时常挺直的后背,心中着实不忍。 难怪尹楚楚性子那般强,与人对骂也时常不输,想必便是家中有这种人才会如此。 尹楚楚信中说,生母刘氏重病,面前这人,只能是那挑拨尹书文让尹楚楚嫁给商贾的那房姨娘。 “江眠月。”里头传来祁云峥的声音。 “来了,祭酒大人。”江眠月飞快甩开这妇人的手,转身快步跑了进去。 这时候那尹书文才赶上来,他看了妇人一眼,骂道,“怎么没拦住。” “您不也没拦住吗!”那妇人几乎要翻白眼,不过她细想了想,还是开口问,“您不怕得罪了他?他好歹官位品级在此,手中再无权,也是个四品,你这小芝麻官得罪了他可怎么是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来不就是因为尹楚楚?最重要的,是稳住王老爷,其他的都不提。”尹书文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何况这祭酒大人在官场上与他八竿子打不着,即便听闻他受皇上器重,那也不可能蠢到为了尹楚楚的事情闹到皇上那儿去。 “奴家全听老爷的。”妇人柔声道,“您快进去吧,方才那二人已经进去了,王老爷还在里头呢。” 尹书文闻言冷汗直冒,赶紧冲了进去。 一进去,他便看见那祁云峥坐在上座,手中端着一杯茶,那女监生静静地在他身旁坐着。 那女子居然也敢坐那么高?尹书文皱眉,看来这祭酒大人,是存心做样子给他看了。 祁云峥坐在上座,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便显出一股嚇人的气度来,那先来的王老爷本想问几句,还没开口,撞上祁云峥的眼神,便莫名的有些不太敢说话。 江眠月不知道祁云峥究竟想做什么,心中好奇。 她眼眸瞄向王老爷,只见那家伙似乎四五十岁了,岁数快要赶上好尹书文本人,只是他看起来尤其的富贵,面容上油光水滑不说,粗短的手指上,带着好几个镶了玉石的大戒指,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尤为灼目。 想必外头那马车,便是此人的杰作。 “王老爷今日来何事?”祁云峥忽然开口,面上含笑,气势却半点未收,这一开口,便让那王老爷有些惶恐。 “今日,今日来与尹大人商量求娶尹家女儿一事。”王老爷乖乖开口。 “你可知,尹楚楚是国子监监生,如今在国子监求学,日后会在朝廷为官?”祁云峥笑着问。 一旁的尹书文原本想上来劝告祭酒大人不要多管闲事,让他赶紧离开,可如今看到这王老爷恭恭敬敬的模样,心中便是一咯噔。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跟衙门训话一般?王家是附近有名的商贾大家,生意做到了宫里头,实力着实不凡,与那些尚书大人也能在酒桌上说两句话的,一般品级的官员根本不在话下 ,为何如今却对眼前这祭酒大人如此恭敬? “小民倒是知道此事,不过尹大人说了,尹家女儿很快便要回来,不再读书。”王老爷看了一眼一旁的尹书文,“对吗?尹大人。” “是,祭酒大人,小女尹楚楚,是自愿不读书的,您可以去求证。” 尹书文说完这话,看向上座的祁云峥森冷的眼眸,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这祭酒大人,看起来不像是个惯于无权无势的角色。 他分明听人说,国子监祭酒只能管国子监之事,外头的事情他一概管不着,只要监生未犯错误,自己想要退学,祭酒一般不会阻拦。 而且,哪个祭酒会为了区区一个监生的事情如此奔波?该放的放,改管的管,才是常态。 这位祭酒大人是怎么回事?着实奇怪。 祁云峥缓缓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水,那茶水他一口未喝,似乎有些嫌弃。 “王老爷请回吧。”祁云峥道,“尹楚楚不可能退学。” “这……”王老爷一愣,看向尹书文,“这可怎么……” “祭酒大人,您也管的太宽了。”一旁的尹书文忽然忍不住,开口道,“楚楚几斤几两,我在清楚不过,她不及磊儿半分,有什么资格留在国子监?区区一女监生罢了,您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放了她么?” 祁云峥挑眉,并不直接回应,而是看向一旁的江眠月,朝她使了个眼色。 江眠月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来。 她本就因为此事一肚子火,心中又心疼楚楚,如今得了机会,已经迫不及待。 “尹大人此言差矣。”便见她蹙眉,声音比平日里听起来微凉,带着几分怒气。 祁云峥看着她的侧脸,缓缓靠在那太师椅上,唇角带着笑。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八章 那尹书文似乎没想到江眠月会忽然开口, 且面色严肃,眼中带着几分怒意。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女人插什么嘴,却见那太师椅上的祁大人浅浅的瞄过来一眼。 只淡淡一眼罢了, 这位祁大人看似好整以暇, 十分轻松, 实则眼眸中略带警告,似乎随时能猜出尹书文准备说什么、做什么。 尹书文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小心, 看到祁云峥时有种莫名发憷的感觉, 明明之前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祭酒大人, 对于国子监祭酒完全没有什么顾虑, 可如今忽然间, 他却觉得有些汗毛直竖,下意识觉得这祁大人不好惹。 可已经迟了。 “尹大人, 我有几问,请你回答。”江眠月道, “一问,家中可有四书五经。” “自然有。”尹书文挑眉看着她, “谁家中没有这些。” “二问,四书五经之类, 以及其他书, 平日里都给谁看。”江眠月问。 “自然是给尹磊看的。”尹书文并不觉得有何处不对,“读书举业本就是男人的事。” 江眠月捏着拳头,咬牙接着问, “也就是说, 尹楚楚平日里根本没法看到那些书。” “是。”尹书文并不觉得如何愧疚, 语气相当傲慢。 “三问,书院读书家中儿女都能去吗?”江眠月问。 “自然是犬子去。”不出所料,尹书文回答道,“女儿在家算账,学会管家便是。” 江眠月脑子里顿时浮现出尹楚楚看着兰钰时愤怒的模样,“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上国子监,耗费了多少心血,花费了多少代价!” 掌管家中的琐碎账务,自然数字方面有些基础,家中没有书看,自然在写文章方面薄弱些……尹楚楚平日里的习惯仿佛都找到了根源,她的弱点与强项也找到了缘由。 江眠月想到尹楚楚挑灯夜读的模样,心中钝痛。 从小自己受宠,家中条件虽说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上十分殷实,且家庭和睦不用与人争斗,从小安心读书,想买的,想看的书,跟江玉海撒个娇便能弄来。 尹楚楚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进国子监……究竟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难怪……难怪她那么难过。 “四问!”江眠月愤怒道,“尹大人,国子监的名额由何而来!” 兴许是江眠月此时的气度压人,也许是她提出的问题接连不断,让尹书文光是组织语言回答问题便有些应接不暇,他居然十分配合的开口道,“自然是楚楚那丫头自己争取来的,我们曾让她将名额给尹磊,可她打死也不愿,最后去问过国子监,名额居然不可变动,我们便由着她去了,反正肥水不留外人田,也算是她运气好。” “好。”江眠月上前一步,“尹大人您说,尹楚楚不及尹磊半分,为何她能得来名额,尹磊不能?” 尹书文一愣。 “国子监看的是真才实学,旁门左道自有例监生可去。”江眠月不紧不慢,声音清凌,“为何你会觉得,尹楚楚进去凭借的是运气?” “尹楚楚唯一的背景,便是尹大人您,尹大人,您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尹楚楚碾压其他高门子弟,被选崇志堂斋长的筹码吗?”江眠月冷笑一声,却让尹书文面色不太好看,他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一旁肥头大耳的王老爷,见他正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心中紧张不已……可别把人给说跑了,这人可是愿意出五百两的聘礼的。 “我自然是不行的……”尹书文小声嘟囔。 “尹楚楚本可以更好。”江眠月冷声道,“她九章算术极为精通,脑子转的极快,思绪敏捷,刻苦用功,绝非平凡之辈,如今短板在于属文,自小看书少,自会如此。” 尹书文张了张口,还欲狡辩,却听江眠月道。 “若是生在更好的家庭,她会是名门贵女,会是惊才绝艳的国子监监生,是你拖累了她,尹大人。”江眠月的面容上有几分痛心疾首,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毫不客气。 “你!”尹书文听到这里,终于反应过来,语气不佳,“父母生养,无从挑拣,怎么能怪我?” “性别男女,无从挑拣,尹大人又为何怪她是女子?”江眠月缓缓道,“她做到如此地步,凭自己变得如此优秀,你居然为了区区银两牺牲她的一辈子,尹大人不觉得,这有些可笑吗?” “你……”尹书文恼羞成怒,“你又是什么人,区区监生,居然敢如此跟朝廷命官说话?这位祭酒大人,也不知您国子监是如何为朝廷培养人才,培养的便是这样口出狂言的女子?”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与他抬杠,却听背后传来祁云峥带着笑意的声音。 “你想知道她是谁?”祁云峥靠在太师椅上,淡淡笑了笑,眼眸看向背脊挺直的江眠月,“她倒也普通,没有尹楚楚斋长优秀。” 江眠月抿了抿唇。 “只不过是广业堂的斋长,我的得意门生,前阵子刚获得皇上御赐的御撰金笔罢了。”祁云峥慢条斯理,说到御撰金笔几个字,便看着尹书文微微一愣。 是那种……虽然不知道御撰金笔是什么,但是一听便知道这东西很厉害的神情。 “哦,也是。尹大人恐怕是接触不到皇上的,自然也不知,这御撰金笔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祁云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招人恨,但是江眠月却差点忍不住唇边的笑意,若说气人,还得是祁云峥来,她着实是说不出这么阴阳怪气的话。 “尹大人想知道吗?”祁云峥故作疑问,问完之后,却不给他提问的机会,继续说道,“若是不想知道,我也不费这个口舌了,毕竟尹大人您贵为朝廷命官,看不上国子监培养的人,自然也看不上我这祭酒。” “不敢,不敢……下官不敢!”尹大人这才觉得事情严重起来,立刻“噗通”一声跪下,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抱拳道,“请祭酒大人指点。” 一旁的王老爷原本还在看热闹,见这尹大人如此惊恐的面容,心中也是一紧,顿觉不妙,眼睛滴溜溜转着想跑。 “御撰金笔也并不稀奇,世间只有一枚罢了。”祁云峥轻描淡写,尹书文垂首微颤。 祁云峥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带着笑意,“还是皇上亲自下旨,赏给这位江监生的,也没别的作用,只是能将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不顺眼的一切都撰写成文章,直接递交皇上阅览罢了。” 祁云峥说完这句,尹大人已经开始双腿打颤起来,想到方才对这女监生的无礼之处,顿时觉得心虚又惊恐。 怎么……怎么这么大来头! 这么大来头,便只有两个人来?没有任何排场? 尹书文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江……江监生大人,下官,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胡乱说话,甘愿受罚!请您一定要手下留情,此事归根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眠月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尹书文察觉到她的不悦,立刻改口道,“不不不,下官此次犯了大错误,大错误!” “既然是犯了大错,你如何弥补?”祁云峥低头看了看受伤的手指,“舟车劳顿,我与江监生都很忙,还要来处理这件事,你看……” “下官再也不干扰尹楚楚读书,日后她爱怎么读怎么读,想去哪里去哪里!”尹大人赶紧道,“至于祁大人与江监生二位大人,下官今日属实怠慢了,下官一定会想办法弥补过失,弥补过失!” 江眠月与祁云峥对视一眼,都微微颔首,觉得目前算是达成了初步的目的。 她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便是尹楚楚的娘亲刘氏。 如今来尹家,只见到那生龙活虎的妾室,却未见正妻,属实奇怪。而且按照尹楚楚的性子,就算家中逼她嫁人,她一直呆在国子监不出去,尹家人也大抵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只有拿她重病的娘亲刘氏作威胁,她恐怕才会在那日晚上躲在被子里哭的那般伤心。 好在此时尹大人已经被吓傻了。 不仅是他,一旁的王老爷也是汗如雨下,他本就是商贾之家,你情我愿,他想着娶个家境干净,年轻貌美又有些学识的女子来相夫教子做个续弦倒也不错,只花五百两银子,着实便宜省事,却没想到会遇到这种麻烦事。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他赶忙挺着大肚站起身,朝着祁云峥和江眠月吃力的行了个大礼,抹了抹脑门上的汗,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热的,“二位大人,草民本就是听闻消息而来,如今知道真相才知上了这尹大人的当,这不拿钱卖女儿吗?我是万万不干的,二位大人,尹大人,草民先行告退。”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祁云峥看她,“你觉得如何?让他走?” 江眠月倒是没想到祁云峥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她细细想了想,“让他资助尹楚楚上学吧。” 祁云峥面上缓缓浮现出笑意,“不错的主意。” 而后,王老爷当场立下字据,赠与尹楚楚五百两银子作为国子监读书的银两,不必再还,此银两不得为他人所用。 立了字据之后,王老爷用最快的速度溜了。 尹大人也当场立下字据,并摁下手印,写明再也不会干涉尹楚楚读书的事。 “再加一条。”江眠月看着他,“善待尹楚楚的娘亲刘氏。” “下官确有善待她,她重病缠身,我依旧不离不弃,没有将她弃之不顾,日日用汤药吊着她的命,怎能说我不善待她?”尹大人狡辩道。 “什么病?”祁云峥问。 “……女子病。”尹大人道。 祁云峥眯眼,“何为女子病?仔细说清楚。” “唉,便是生了尹楚楚后便留了病根,不可生养,身子愈来愈弱,如今日日喝药才行。”尹大人囫囵说了几句,便见祁云峥死死地盯着他,“为你生女留了病根,倒打一耙说是女子病,亏你说得出口!” 尹大人方才签了字,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却见这一直高高在上面容冷淡的祁大人忽然震怒,他吓得魂不守舍,大喊祁大人息怒。 江眠月抬眸看了祁云峥一眼,心中略有些不安。 此事令人生气不假,可看到祁云峥如此情绪外露倒是极少。 她猛然想到上辈子时,那大夫为自己诊断的结果……难以怀子。 她倒是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毛病在身上……不过也无妨,这辈子嫁不嫁人还另说,更别说怀子之事了。 也许是听闻里头的喧闹声,外头听到王老爷传出消息的那花枝招展的妇人赶紧冲了进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她手中拿着一托盘,上头放着一块五十两的黄金,那是王老爷之前赏的,如今她也算是大出血,为了平息事态,主动拿出来,准备送给今日来的祭酒大人用以赔罪。 “这位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您息怒。”那妇人凑上前,谄媚的模样与方才已全然不同,她将托盘递上前,上头的金锭熠熠生辉,确实是整块的金子。 江眠月看到那金子,猛地一怔,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祁云峥。 果然,祁云峥双眸死死盯着那托盘,身子微微一僵,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似乎极为不适。 江眠月猛然想到上辈子祁云峥看到金子时的反应,不止那一次,而后有几次,虽是小小的碎金,他都极为不喜,如今这么大块的金子,他又岂止是厌恶至极。 因厌金而焚金化土,也是他亲自干过的,江眠月几乎再清楚不过。 一瞬间,江眠月几乎没有过脑子,猛然上前一步,挡在了祁云峥的面前,挡住了他看向那金锭的视线。 “莫要用钱财银两侮辱祭酒大人。”江眠月冷声对一旁的尹大人道,“家里有这么多金银,不如给你的妻子请一位好大夫,替她治好身子,而不是用便宜药草吊着她的命。” “下去,下去,自做什么聪明!”尹书文怒气冲冲的瞪了那妇人一眼,转身与祁云峥下跪认错,祁云峥却半点视线也没有留给他。 他看着江眠月挡在自己面前的娇小身影,知道她此举的用意,心中宛如掀起巨浪,几乎要将他的所有理智掀翻。 “大人……”江眠月似乎准备与他商量什么,猛地一转头,却撞进了他深深地眼眸里。 她心中一咯噔,与他四目相对,周围寂静无声,二人的瞳孔之中,都只印着对方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老婆护着我了,快忍不住了。 宝贝们今天我出差在外,太疲惫了,所以只有一更小肥,明天应该也是一更,我尽量多写,这周末两天都会有日万大餐! 第九十九章 江眠月与祁云峥四目相对半晌, 祁云峥眼眸仿佛陷落的星辰,深邃如海,如旋涡般令人无法挪开眼。 江眠月自知,方才自己的动作一定让祁云峥觉得意外, 毕竟这辈子的祁云峥从未表现出对于金子的厌恶与排斥, 她此举倒是有些突兀了。 江眠月被他看得蓦然耳热, 一时间却不知作何反应,整个人僵住。 好在一旁的尹书文开口最讲究不合时宜, 他见二人不语, 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错处,在一旁期期艾艾的小心说, “祭酒大人, 江……监生大人, 贸然送金子定然是冒犯了,您二位千万不要怪罪, 下官一定按照字据行事,楚楚的娘亲, 下官也必定会安顿好,请二位放心, 下官这便将此事添在字据后。” 他开口,江眠月赶紧松了口气, 顺理成章的将目光从祁云峥的面上挪开, 十分认真的低头看尹书文在字据上补充条目。 虽然如此,可江眠月仍旧可以感觉到祁云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股微妙的灼热。 江眠月心跳个不停, 为了缓解莫名而来的紧张情绪, 她硬着头皮朝尹书文生硬开口道, “过不久还会有人暗探,若是尹大人不按照字据办事,皇上什么收到关于尹大人的奏报,便是时间问题。” “是,下官既然立下字据,必然会按照二位大人的要求行事!”尹书文听闻她语气不佳,赶紧表明立场,满脸的真诚比真金还真,“请二位大人一定放心。”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想问当下该如何是好,却又与他四目相对,目光相撞之间,江眠月几乎无法呼吸,她飞速撇过头,再也不敢看他。 他是不是在怀疑什么?方才在马车上与他说起上辈子,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某些事情被她窥探。 江眠月心中一团乱麻,心情尤为复杂,此时耳边适时传来祁云峥平静的声音,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既然尹大人这么说……江监生,时候不早,我们回。”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松了口气。 她上前收起两样字据放在自己怀里。 那妇人在门外等候,金锭仍旧摆在一旁,祁云峥看也没看那金锭一眼,径直走了过去,江眠月立刻快步跟上,却觉得他的脚步似乎缓了些,仿佛在等她。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到了尹府门外,尹书文一路送过来,正要说一些寒暄的话语,可他刚一踏出门口,眼眸便猛地一怔,微微张大了嘴。 “张……张大人。”尹书文立刻满脸讨好的冲了上去,“稀客啊张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此处,招待不周,未能及时相迎……” 那张大人正是京兆府尹,尹书文是他的部下,他面容严厉瞪了尹书文一眼,无暇搭理他,转头便往祁云峥的面前走,面上带着几分讨好。 “祁大人,这种事,怎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尹书文这厮向来见识短浅,家中出了这么个监生,已经是祖上积德,居然身在福中不知福,要将女儿从国子监弄出来……我听闻此事,着实觉得痛心疾首,还没来得及处理,您便亲自来了,真是……唉。”张大人摇头叹气,飞快表明立场。 一旁的江眠月看着这人虚伪的模样,心道这事出现也不止一日了,怎么会来不及处理。 “张大人公务繁忙,自然无暇处理这些小事。”祁云峥淡淡一笑,“劳烦您特意跑一趟,日后尹家的事,我会时不时过来看看。” 张大人面容一僵,“哎哟,祁大人您看您真是,这还来看什么,尹家的事有我在……” “张大人,御下要严。”祁云峥意味深长暗示道,“妾室拦客,攀附商贾,嫁女助儿,宠妾灭妻,你手下这推官,真是不错。” 张大人脸色一白,狠狠的瞪向一旁的尹书文,尹书文哪里想到府尹大人对祭酒大人居然如此客气……不,不是客气,是忌惮,顿时心中一凉,知道自己日后麻烦大了。 这祭酒大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国子监还有琐事要办。”祁云峥朝他随意颔首,“张大人,告辞。” “祭酒大人慢走。”张大人连忙送上前,“这位监生慢走。” 江眠月朝他行了个礼,转身朝祁云峥追了上去,祁云峥听到她快步跑来的声音,脚步一凝,等着她跟上之后,才缓缓与她一道先后上了马车。 待二人上了马车离开,尹书文便立刻凑上张大人跟前,“张大人,下属知错……” “你好好的惹祁大人作甚!”张大人气得脸都白了,“还、还敢怠慢他,你好大的胆子!” "下属……下属也不知他一个祭酒……"尹书文委屈不已,“一个祭酒能有什么本事,不就是教书罢了……” “蠢材!”张大人一巴掌打在他的脑袋上,吹胡子瞪眼,“亏你能生出这么个聪明女儿,你什么猪脑子,从古到今,年纪轻轻便去国子监做祭酒,哪个仕途发展差的?更何况是官员短缺的当朝,且那祁云峥看似无权,实则千枝万缕,处处是他在掌控,你特马的看不出来,也好好探听点消息。” 尹书文一声不敢吭,被骂得一身冷汗。 “井底之蛙,你贸然得罪祁云峥,坏我大事!京兆府尹本就是个苦差,处处受牵制,若是以后祁云峥拿我开刀,仔细你的乌纱帽!” 大半日过去,已到了午时。 天本寒冷,今日街面上却暖意融融,风吹沙尘,滚滚车轮在喧闹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往国子监而去。 江眠月坐在马车上,掀起车帘,看着窗外。 她掀起车帘并不是因为想看窗外,而是不想在车厢里干坐着,与祁云峥大眼瞪小眼,尴尬又窘迫。 她无法跟祁云峥解释清楚刚刚自己的举动。 或者说,从她自己的角度,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冲上去,替他挡住那金锭。 江眠月心中很乱,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和贸然,便一直坚持扭着脖子执着的看着窗外,直到祁云峥终于开了口。 “脖子不累吗?”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笑意。 江眠月身子一僵…… 怎么会不累呢?她一直坚持到现在,果然被他看出来了。 她有些窘迫的放下车帘,垂眸看着车厢地板,默不作声。 “饿了吗。”祁云峥道,“想不想吃些东西?现在回去,会馔堂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 江眠月一愣,还不及开口回应,便听祁云峥吩咐车夫,“车夫,往去留斋。” “是,祭酒大人。” 去留斋? 江眠月在京城还从未听说过这么个地方,有些好奇的看向祁云峥,果然,他仍旧在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深意。 她赶忙挪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完了,凭他的心智,肯定是猜到了什么。 该如何跟他解释?便说是前世的记忆中有这么一段?不可能,那些记忆,别提是与祁云峥说起,就算是与崔应观提及,她都觉得十分困难。 江眠月头疼不已……这可怎么是好。 祁云峥看着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便看出她在紧张,缓缓一笑。 敢做,不敢当了? 江眠月依旧撇着头不看他,心绪沉沉,脑子里一团糟。好在尹楚楚的事情顺利解决,令她心情不错,对祁云峥也有几分感激,不然她几乎无法在祁云峥的面前待下去。 去留斋是一处酒楼,位置却并不显眼,酒楼门口牌匾上写着,“进退随意,去留随心。” 江眠月倒觉得此处有些意思,也不知这酒楼里究竟是什么样。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却发觉自己此次出来并未带荷包,顿时愣神,有些窘迫的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学生未带银子出门。” 祁云峥脚步一顿,神情略有些复杂的看着她。 江眠月舔了舔唇,低下头。 “江监生,在你眼中我便如此一毛不拔?”祁云峥手掌极轻地抚了抚她的脑袋,“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 江眠月耳根一红,下意识的抱住了脑袋,手指触碰到方才他拂过的位置,几乎有一种那个地方在微微发烫的错觉。 今日的祁云峥与平日里有些微妙的区别,仿佛更放松些,又像是心情更好些,不像他在国子监时,身上仿佛禁锢着无形的枷锁,让他看起来稳如青松,一丝不苟。 这样的祭酒大人,仿佛肆意一些,却总是令她心思纷乱,感觉比平日里还要难以应付。 酒楼并不大,店小二也并不过分热情,只淡笑着迎客,将祁云峥与江眠月引至二楼厢房。 去留斋,顾客去留随意,如今看倒是真的鲜少有人来,江眠月有些怀疑这酒楼是靠什么营生,门可罗雀,如何挣钱? “客官,老样子?”店小二问。 “嗯。”祁云峥颔首。 江眠月不好多问,乖乖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上坐好。 店小二走后,祁云峥掀起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见她躲得那般远,就像他是洪水猛兽似的,也并不说什么,只用手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江眠月听闻此声,心中一下紧似一下,有些预感,他要开口发问。 片刻后,却听他说。 “你认为,金为何物。” 来了。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手指掐着手指,声音干涩开口道,“不腐,不朽,不变之物,金乃是财,财物傍身,人人羡之。” “还有呢?”祁云峥问。 “还有……”江眠月愣了愣,还有什么? “你见过吞金而死的人吗?”祁云峥问。 江眠月一愣,有些惊愕的看着他。 “我见过。”祁云峥面容平静,喉结却缓缓一动,似乎只要开口谈及此事,便有些不适之感,“金是财,人人都想要。” 江眠月静静听着他的声音,心中有些不安。 他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个。 “这世上之人,各色都有。”祁云峥声音艰涩,“吞金死去之人,若无人相护,遇见贪婪之徒,会生何事?” 江眠月想到一个可能,心中一咯噔。 她几乎不敢想那样的场面,会是多么的血腥残忍。 祁云峥不会是……见过那样的场面,才会厌恶金子? 江眠月想到那个可能性,心中微微一刺。 可是,他为何……要告诉自己。 “考到文章中,你提及厌金之人。”祁云峥看着她的眼睛,淡笑一声,“当时便想问你,这世间还有与我相似之人,倒是有趣。” “那人是谁?”他声音温和,开口问道。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鸿门宴。 今天依旧单更,明天回去了,会尽量多更点! 第一百章 那人是谁? 江眠月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 脑子嗡的一声,思绪霎时间变得一片空白。 那人是谁?那可不就是眼前人,祭酒大人您本人……江眠月心道。 可这如何说?她不敢说,也不可能说。 江眠月呆若木鸡, 万万没想到祁云峥会道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 顿时呼吸急促, 眼眸心虚的往旁边一撇,口中缓缓道, “那人是……” 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眸中带着笑意,像是在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 江眠月说到“那人是”三个字, 便卡住了, 后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那人是…… 那人是谁? 江眠月在脑中搜寻,史书上是否有这样的事例, 想来想去却无奈的发现,除了他祁云峥之外,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毕竟,这世上除了他, 谁会厌恶金子? 好在这会儿,店小二敲了敲门, 江眠月立刻站起身手忙脚乱去开门, 转移祁云峥的注意力。 不管怎么样,能拖延一会儿是一会儿。 祁云峥看着她悄悄地缓了口气,一脸劫难当前恨不得跑路的模样, 不由得垂眸隐藏着笑意。 有这么难回答么? 店小二先端上一盘开胃小菜, 笑着说后续的菜还要等会儿, 祁云峥缓缓点头,店小二识相的快步离开,顺便帮他们反手关上了门。 江眠月重新坐会椅子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那小菜,脑子一热,道,“祭酒大人,您尝尝这个。” 她主动上前,帮他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在碗碟之中,摆在他的面前。 “便坐在此处吧。”祁云峥声音浅淡。 江眠月刚想回去那偏远的位置,听到祁云峥这样说,脚步一滞,却没有其他理由拒绝。 “……是。” 她顿时觉得自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还眼睛眨也不眨的跳了进去。 祁云峥看着江眠月在身旁坐下,略显拘谨,也并不开口,目光闲散,仿佛刚刚那个问题便被她一略而过,不用再回答。 他也不催促,提起一旁的紫砂壶,给她倒了杯茶。 “这里的云顶茶还不错,尝尝。”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赶紧谢道,然后笑着说,“祭酒大人对茶也有兴趣?” “一般。”祁云峥淡笑一声,“并不深究,适口便是。” 倒也是……江眠月想起他上辈子,似乎也并没有对某些物品有太多的讲究,好也罢,坏也罢,适用便是,并不追求奢华,但会在某些范围内寻求舒适。 话题截止,江眠月担心他再问方才的问题,便开始说起尹楚楚家的事。 “大人,尹家的事,回去之后,我是不是可以告诉楚楚了?” “我来说。”祁云峥看了她一眼,“你做自己的事即可。” “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此事还是要与皇上奏报,你回去之后,撰写一份,我帮你修改呈给圣上。”祁云峥道。 “啊……”江眠月有些迟疑,“不是答应了尹大人,签下字据便不上疏了?” 祁云峥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敢保证那印书文不会倒打一耙?世事无常,对方也有些门路,不然不会一开始便对我等如此无礼,不要低估了任何一人。” 江眠月心中一震,立刻开口道,“学生明白。” 她有些心惊,祁云峥年轻,同龄的崔应观也年轻。 崔应观比寻常男子已经相对成熟许多,可比起祁云峥来,祁云峥却已经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似的,着实沉着,心思缜密,难怪能得皇上的赏识,早早看中他,让他顶替首辅之位。 要想事成,有时不全在大事,往往在于点点滴滴的细节。 话音落,店小二走进,将菜一一上齐。 江眠月看着那精致的菜色,鼻尖早已闻着味儿,肚子里也开始咕咕叫起来。 “用饭吧。”待店小二走后,祁云峥道,“不必拘谨。” “是。”江眠月端起碗拿起筷子,规规矩矩的开始用饭,她见祁云峥便如寻常一般夹菜用饭,心中放松了些,也开始小口的吃菜。 如今想来,她上辈子虽然时常与他一处,可一道用饭的时间却极少,几乎寥寥无几,一开始他来的时间还长一些,后来越来越少,来去匆匆,面容也愈来愈阴沉,看起来着实可怖极了。 目光的余光却不受控制的飘向一旁的祁云峥。 不像那些会馔堂的男监生一般,风卷残云一个个像饿死鬼似的,张口大嚼特嚼,满嘴油光。 祁云峥用饭时,伤手轻轻捧着碗,修长的手指拿着筷子,动作不急不缓,却并不慢,动作利索漂亮,看起来十分舒适。 便见他手指一动,一个圆不溜丢极容易溜走的糖醋肉丸被他轻轻一夹,居然乖乖听话一般稳稳当当的停留在他的筷间。 下一瞬,糖醋丸子冷不丁被放在了江眠月的小碗里。 她一愣,抬头看向祁云峥,见他面色自然,缓缓道,“多吃些肉,太瘦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多谢祭酒大人。” 那糖醋肉丸是甜口的,正合江眠月的口味,她咬了一小口,微微一愣,看向祁云峥,“好吃。” 祁云峥带着笑意看着她。 见把他糊弄过去了,应该不必再回答方才的问题,江眠月心中轻松了许多,食欲大开,一反常态的吃了不少,反而是祁云峥吃得不多,每个菜浅浅尝了尝便只静静喝茶,看着她吃。 用完饭,江眠月精神放松,端起茶水,浅浅喝了一口。 却听祁云峥说,“你还未说,那厌金之人是谁。” “噗……咳咳……”江眠月差点把自己呛死,她放下茶杯,狼狈的四处找帕子,却见祁云峥递来一条,她也管不得那么多,用那帕子捂着口,拼命地咳嗽,差点喘不上气。 “慢点。”祁云峥一面说着,一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她背脊瘦弱,却又有些柔软,手掌碰上之后,有些难以放下。 江眠月便感觉到他灼热的手掌隔着斓衫触及自己的后背,缓缓起落,安抚之意,却惹得她耳根一阵泛红,仿佛一被他碰着,浑身便不由自主的发烫。 再加上他那帕子上带着淡淡的皂荚味,剩余的都是他那墨香之气,着实令她神经紧绷,无法呼吸。 干咳了好一会儿,江眠月才缓过来,面容通红,也不知是呛住如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导致。 见她好转了,祁云峥才放下手,袖中,他轻轻捏了捏手指尖……仅仅触及后背,他便有些呼吸急促,她通红的耳根便如燎原的火种一般,几乎干枯已久的他燃烧殆尽。 “那厌金之人……”江眠月终于艰难开口,“与祭酒大人不同,是位小人。” “……哦?”祁云峥眯了眯眼,轻轻笑道,“什么样的小人?” 江眠月好不容易想到这么个说得过去的答案,拼命跟祁云峥解释,“学生愧疚,忘了那人物出自何处,便只记得那人刚愎自用,为人不检,为了现实自己的清高与特殊,焚金,并埋金于土内,以彰显自己的高尚。” “事实上,谁人不知,金浴火不化,一旦化之,只会更加精纯,何来焚金一说,不过是做样子罢了。”江眠月看了神情复杂的祁云峥,立刻解释道,“但是祭酒大人不同,您厌金……” 江眠月想到方才他说的那些,忽然有些说不出口,她抬眸一看,见他神情平静,心下微微一松。 “您厌金,无人能置喙。”江眠月道,“此为理所应当。” 祁云峥闻言,轻笑一声,“怎么到我这儿便成了理所应当。” 江眠月说不出口,便只轻轻看了他一眼,然后垂眸,不语。 为何理所应当?因为那经历令她不忍言说,还是因为……心疼? 一言不发更甚千百句言语。 祁云峥睫毛一颤,缓缓上前一步,几乎想要直接将她略显纤细的身躯直接摁在怀中,再也不放开。 可最终,他的手还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走吧。” 江眠月心中一颤,缓缓道,“是。” 马车滚滚向前,一路十分安静,也许是心情放松的缘故,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又或许是江眠月酒足饭饱便想休憩的缘故,上车以后,摇摇晃晃,江眠月只觉得困倦之意如海浪一般侵袭而来,她眯着眼,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江眠月开始小鸡啄米,脑袋一点一点的控制不住困意,尤为可爱。 她有些迷糊,理智上,她知道此时绝不能睡,但是实际上,她的身体早就控制不住,半梦半醒已经有一半沉入了梦境之中。 车厢微微一晃。 她原本就不太稳的身子微微往前倾倒,眼看着下一秒便要摔下去,忽然间,祁云峥缓缓一伸手,手臂绕在她的身后,轻轻将她扶住,然后顺着马车颠簸的阵势,将她缓缓的靠在了自己的怀中。 那动作轻如云,行云流水毫无错处,江眠月完全没有发觉,闭着眼靠着他的胸膛,呼吸平缓而轻柔,如丝绢,如柔纱。 祁云峥动作从未如此轻过,只怕惊着她浅浅的睡梦。 不知时隔多久,终于以这种方式拥她入怀,却只能极为小心,便如同探入芦苇丛中,担心惊起一方鸥鹭。 他屏息,低头,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唇与鼻尖,睫微颤,口中干渴。 在她面前,他可以克制自己的呼吸,克制自己的动作,克制自己对她无限的欲念,却根本无法克制住自己胸口疯狂的,一日浓烈似一日的对她的悸动与渴望。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悄悄抱紧。 100-110 第一百零一章 一路上道路平坦, 路途顺利,风吹起车帘,祁云峥便看着窗外的风景,转眼间, 便已经到了国子监附近。 太短了…… 与她单独相处的时间, 着实太短了。 江眠月呼吸平缓, 昨夜那些九章算术的例题,她恐怕确实是耗费了不少力气。她睡得挺沉, 马车稍稍摇晃, 她也只是微微蹙眉,眼睛并未睁开, 浑身也卸了力气, 软绵绵的倒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她睡姿总是规矩的, 如上辈子,抱着她, 她便不动了,乖乖躺在他的怀中, 只用手掌心抵着他的胸膛,不让他靠得太紧。 而如今, 她靠在他的怀里,留她淡淡的甜香在他的鼻尖缠绕, 温软可人, 勾起他无限的贪欲。 马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开口道,“祭酒大人, 已到了。” 祁云峥沉默看着怀中的人, 她沉沉睡着, 还未醒。 “江监生?” 祁云峥声音极轻柔。 “江眠月?” “眠眠……”江眠月依旧未醒,一动也不动。 祁云峥轻声开口,“绕京城一圈。” 车夫愣了愣,半晌应了一声,“是。” 马车重新动了起来,怀中的人浅浅的动了动,微微蹙眉,呼吸依旧绵长,仍旧沉在睡梦中。 祁云峥眼眸中浮起淡笑。 别的不说,这姑娘,倒是比上辈子睡得踏实多了。 上辈子他只要轻轻一动,她几乎便会立刻惊醒,黑暗中如麋鹿般眼眸湿漉漉的看着他,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只待他不动了,她才僵硬着睡去。 祁云峥想到她上辈子的模样,又看了看她如今的样子,睫毛一颤。 怎么这么不设防的?这才多久,就这么信任他了? 他呼吸略显急促,缓缓低下头,轻轻的、极为小心的……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淡淡的吻。 与上次在医舍的吻迥然不同,祁云峥动作极轻,如羽毛略过水面,点到即止,悄无声息,像小石头投入平静湖面,圈起一层层淡淡的涟漪。 马车一路前行,车夫仿佛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故意拖延时间,车子经过了喧闹的闹市,又经过安静的京郊,接近城外时,又缓缓返回,比方才的速度更慢了许多。 祁云峥手指有些僵硬,却仍旧保持不动,直到再次快到国子监的时候,车子刚好不小心压到一块大石块,“咯噔”一声,江眠月身子一晃,猛地惊醒。 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为了保持身子平衡,手撑在前,不小心摁在了一个有些软的“座椅”上。 “……”祁云峥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那处拽开。 “江眠月。”祁云峥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怒与隐忍。 江眠月听闻他的声音,心脏猛地一跳,抬头看着他,整个人几乎懵了。 “我……我怎么……” 她不由得低头一看刚刚自己不慎摁到的位置,虽有衣裳遮挡,却仍旧能看出些鼓胀感。 江眠月不是不懂事的,上辈子对他的了解不少,对那物事也有些许……经验,那是个不禁碰的,会如此,几乎肯定是因为刚刚她的手摁在了上面。 看到此情形,她的脸猛地涨红,如秋日红透的柿子。 但是这也太不禁碰了,他他他……他这辈子怎么还变本加厉了? 她慌乱的口不择言。 “祭酒……大、大人……我不是故、故意……”她猛地缩回手,逃也似的坐在一旁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上,双手规规矩矩的摆在腿上,脑袋低垂。 “冒犯祭酒大人了,学生知错!学生回去,罚……罚抄……”江眠月说话已经不利索,原本从睡梦中醒来脑子就不太清楚,猛然间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她更是无法冷静,几乎想要跳车出去才好。 自然也想不到,自己因何缘故睡着睡着,便睡到他的怀里去了。 “……无妨。”祁云峥声音略显低哑,“快到了,你先回。” “是,是祭酒大人……您……”江眠月不敢再看他,更不敢与他对视,心虚得发紧,“您保重。” “……”祁云峥看着她通红的面容,沉默不言。 马车一停,江眠月便立刻极为利索的从马车上溜了下去,与车夫颔首示意,转身快步往国子监里跑。 凉风吹着她滚烫的面颊,给她滚烫的心中带了几分并不怎么有用的凉意。 怎么会做出这么窘迫的事情,她可真是会给自己挖坑。 手怎么还不小心摁在了…… 江眠月不由自主握住了拳头,死死捏紧,越想越觉得丢脸,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这辈子接下来也不想再见到祁云峥! 祁云峥呆在车厢中,沉默不言,只透过那被风吹起的车帘看着她逃也似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低头看了看,又艰难伸了伸自己因为搂着她有些酸麻的手臂,缓缓闭上眼,吩咐车夫道,“去后门。” “是,祭酒大人。”车夫道。 江眠月一脸羞愤的回到回到勤耘斋之后,脑子终于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可以正常思考问题。 她发现时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明明用了饭还是未时初,从那去留斋往国子监也用不着一整个时辰,怎么就忽然快要申时末了。 如今天黑的早,申时末也就接近天黑,她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脸上一片恍惚。 她到底……在祁云峥怀里睡了多久?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甚清楚,这次也不知是怎么的,也许是吃了太多的米饭,她这次睡得尤其的熟,几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去了多久…… 她独自想了许久,想得脑袋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总不至于是祁云峥故意过来抱着自己吧?也许是机缘巧合,她睡得不稳,倒在了他的怀里,他不忍心叫醒自己? 应当是如此……这是最大的可能性了。 再加上祁云峥最后那略带恼怒又有些隐忍的声音,她几乎能确定……发生这种事,祭酒大人也没什么办法,出于君子所为,也不便中途叫醒自己,便一直撑着。 她还记得自己离开时,祁云峥手臂僵硬,应当是扶着自己扶的。 正想着,门被推开,兰钰和尹楚楚都回来了。 尹楚楚已经不像前几日那么垂头丧气,她眸光平静,只是仿佛没了平日里的那股精气神,看起来有些麻木。 兰钰还是老样子,看到江眠月的第一眼,便大喊一声,“眠眠你脸好红哦。” “热的。”江眠月早就想到了理由,敷衍道,“房间里有些闷”。 “你今日做什么去了?”兰钰好奇问,“我听吴为说,你一早便跟祭酒大人出去了。” 尹楚楚眼眸不由自主看向江眠月。 “去见和乐公主了。”江眠月道,“她有些事情问我,祭酒大人便带我过去了一趟。” 她心中却想着,这吴为的情报究竟都是从哪儿弄来的,如此精准。 “要这么久啊,在姐姐那儿用的午饭?她一般不留人用饭的啊。”兰钰一面随口问,一面收拾自己的小柜子。 江眠月口中一哽,“和祭酒大人一到去酒楼用的午饭”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便如心虚一般,缓缓道,“随意吃了点。” “随意?”兰钰这个家伙也不知道是从吴为那儿学来的,还是自学成才,天然的对这些隐晦的词有种挖掘的乐趣,笑着反问,“有多随意?” “……”江眠月不再回答她,转头去干别的去了,耳根却还是微红。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心虚。 江眠月觉得自己如今的心情有些奇怪,明明与祭酒大人在外用一次饭也实属正常,毕竟他们是出去办公事,又不是私自出去游玩,可她却不想与任何人提及此事。 一旦提及,她便觉得心脏跳得厉害,无法用正常的语气和面容来面对询问那些细节的人。 仿佛悄悄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做贼心虚。 尹楚楚却用复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仿佛猜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却又有些不太敢问。 当晚,尹楚楚依旧看书,江眠月却在一旁认真的写那给皇上的奏报,她从未写过这种文章,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左看有些对圣上不敬,右看又似乎太过谦恭,再写,又似乎有种朝廷命官的语气,不符合自己监生的身份,可用监生的身份写这类奏报,又从未有人写过,弄得江眠月着实头疼不已。 她本以为这奏报便如平日里写文章一般的思路,却没想到实际写来竟然与平日里的策论文章颇有些不同。 尹楚楚见江眠月在一旁抓耳挠腮的模样,倒是觉得有些惊奇,不由得问道,“写什么?居然难得到你。” “唉。”江眠月拍了拍额头,“从未写过这种……” 她刚想与尹楚楚说起今日去尹家的事情,却想到祁云峥说过此事由他来说好一些,便闭上了嘴,“没事,我可以写好,你不用担心。” “嗯。”尹楚楚见她表情,又猜到了几分,心中情绪略有些复杂。 第二日,尹楚楚走得极早,待江眠月来到敬一亭,却发现尹楚楚早已在祭酒大人面前跪着了,她满脸泪痕,眼中却满是庆幸。 江眠月站在门外,看着她不断叩谢祁云峥,心中缓了缓。 好在此事不由自己开口,不然她可承受不起尹楚楚这份沉重的感激。 刚想到此处,尹楚楚便注意到了门外的江眠月。 “祭酒大人,学生可以出去一会儿吗?”尹楚楚哽咽着说。 祁云峥眼眸微抬,看到了门外的江眠月,了然一笑,“当然。” 尹楚楚起身,快步冲过去,把江眠月吓了一跳,她不觉退后一步,却被尹楚楚一把搂进了怀里,使劲将她摁在了怀里。 江眠月本身就没有尹楚楚高,跟她差了大半个脑袋,这么一抱,正是抱得刚刚好。 敬一亭中的祁云峥眼眸眯起,看着尹楚楚的手紧紧搂着江眠月的腰肢,她也不抗拒,一双手甚至从后头搂着尹楚楚的腰,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仿佛在与她悄悄说着什么贴心的话,惹得那尹楚楚把她搂得更紧,面容也埋在了她的肩膀边缘,似乎在流泪。 祁云峥的心中莫名有一股淡淡的酸涩涌上喉间,他缓缓咽下一口浊气,沉默不语,抓过一旁的羊毫笔,开始批改题纸。 “眠眠,这次多谢你。”尹楚楚心情平复后,狠狠的擦了擦眼睛,声音大了些,仿佛立誓一般道,“待我日后飞黄腾达,一定带你过好日子!” 祁云峥手一抖,一滴墨汁滴在题纸上。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呵呵,这事用得着你? (1/3)更,下一更十二点前。 第一百零二章 江眠月不由得笑了起来, “楚楚,不至于,举手之劳罢了,主要还是祭酒大人出面, 不然以我一人之力, 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她一面说, 一面轻轻拍了拍尹楚楚瘦削的后背,想到当时看到的那花枝招展见钱眼开的妇人, 不由得心疼她, 也不知她从小到大走到如今,吃了多少苦。 “你呀, 先把自己如今的日子过好, 这么瘦, 抱着我都觉得硌得慌。”江眠月打趣道,“你可松手吧。” 尹楚楚这才松开她, 却像是担心她跑了似的,一把捉过她的手掌, 握在手心,“眠眠, 真的多谢你。” “你我二人,言谢便不必了, 日后多教我些九章算术如何?”江眠月笑道。 “那是自然。”尹楚楚破涕为笑。 祁云峥淡淡瞄了尹楚楚一眼, 低头继续看题纸。 陆陆续续的,其他斋长们也一一抵达。 按照与祁云峥的约定,崔应观也端着手从一旁的西厢房冒了出来, 走进东厢房, 与祁云峥颔首之后, 便直接往旁边的椅子上座下,翘起了二郎腿,含着笑看着面前的诸位监生,已然是一幅司业大人的做派。 江眠月有些惊异的看了他一眼,崔应观看到她的眼神,干咳两声,放下了腿,缓缓坐直了身子,眼眸中笑意更甚。 “今日召集你们,是有一事要安排下去。”祁云峥冷淡的声音传来,传遍整个东厢房,众人听到他的声音便不由自主的神经一紧,静静的等着他的吩咐。 “这是国子监每年的大事,往年都开始的较早,今年银两短缺,也缺人,迟迟未能开始。”祁云峥拿出一本往年的监本,正是那崔应观之前提前送给他的那本《广韵》。 他将《广韵》扔在桌面上,缓缓道,“监本刻印一事,尤为重要,如今崔大人已到,和乐公主也已赠了银两给国子监,此项事务从今日起正式开始。 众人纷纷点头应声,顾惜之听闻和乐公主赠了国子监银两,不由得微微一愣,惊愕的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并不看他,仿佛这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也与顾惜之并没有什么关系。 顾惜之缓缓垂下头,皱眉细思。 而他的身旁,江眠月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祁云峥的桌面上。 桌面上摆着那熟悉的监本,《广韵》,这监本在她的眼中,着实有些不同的意义,她微有些愣神,不由自主的看向崔应观,崔应观仿佛感觉到了她惊异的眼神,也看向她,仿佛知道她这一眼看过来是什么意思,并朝她浅浅一笑,露出半边笑涡。 “……”祁云峥微微阖眼,冷冷开口,“崔司业。” “啊,是,祭酒大人。”崔应观赶紧应声,严肃起来。 “今日起,愿意参与监本刻印一事的监生名单由你来统筹。”祁云峥安排道。 “是,祭酒大人。”崔应观十分配合,笑着应声。 看着崔应观油盐不进的模样,祁云峥抬眸看着江眠月,开口道,“名单统筹过后,初步按照监生意愿分组,一组由崔司业带队,一组由我带队,自行选择,不过若是人数相差太多,会有些许调整。” “是。”众人应声。 “以及,崔司业。”祁云峥看向他,“骑射方面,你要多督促,皇上对此异常关注,已经让人递了文书催促练习。” “是,祭酒大人。”崔应观一如既往,配合应声。 事情说到此,便没有再吩咐的了。 斋长们都一一行礼离开,江眠月和顾惜之却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裴晏卿注意到江眠月留下,微微一愣,细思片刻,还是离开了东厢房内。 “你们还有事?”祁云峥问留在他面前的二人。 “是。”二人都点头。 一旁的崔司业好整以暇的坐着,似乎准备接着听他们跟祁云峥说什么。 “崔司业。”祁云峥提醒道,“你可以先出去。” 崔应观微微一挑眉,站起身,“是,祭酒大人。” 祁云峥便看着他缓缓来到门口处,还未推开门出去,便又缓缓折了回来,来到江眠月的身边,微微俯身,轻声道,“我在外头等你啊。” 江眠月一愣,侧眸轻轻瞪了他一眼。 崔应观却不恼,朝她意味深长一笑,转身离开。 祁云峥缓缓站起身,把面前的江眠月和顾惜之都吓了一跳。江眠月壮着胆子问顾惜之,“顾斋长,可需我回避?” “不必,江监生,你听之无妨。”顾惜之也不避讳,直接上前一步,问道,“祭酒大人,学生有些事情想跟您请教。” 祁云峥对他态度温和,“是因为和乐公主?” “……正是。”顾惜之舔了舔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心思一眼便被祁云峥看透。 “但说无妨。”祁云峥道。 江眠月站在一旁,乖乖听着。 “学生也许是自我思虑过甚,如今听到和乐公主之事,便觉得她另有企图,如今她对国子监赠银两,可提出了什么要求,是否……关于学生?”顾惜之抬眸问道。 “未曾。”祁云峥简单应道,面上带笑,“你不必担忧。” “学生担忧的并非自己。”顾惜之却忽然说,“学生担忧祭酒大人您一个人抗下此事,不吭声应付下来,帮学生挡去那些灾祸。” 江眠月一愣,看向顾惜之。 “学生知道,祭酒大人您心是向着我们的,之前在寿宁节排演一事便能看出来,祭酒大人您至自己的仕途安危于不顾,替我们着想,帮学生挡下公主殿下无数次。”顾惜之谈及此事,眼眸有些微微泛红。 “学生今日来,便是想跟您表明,若是和乐公主想要学生如何,祭酒大人便把学生送去,让她满意些也好,不然日后她事事为难您,学生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祁云峥眯眼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难为你有这份心思。” “祭酒大人……”顾惜之嘴唇颤抖,“身为男人,这些也不算什么,只要人在,日后建功立业也不受什么影响。” 祁云峥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别犯傻。” 顾惜之缓缓垂下头。 “此事她未提及你,也未提出什么关于你的条件,如今你还归我管,她不敢动你,只是你卒业后……”祁云峥声音微微一顿,“你卒业后,小心些。” 顾惜之心中一颤,朝祁云峥行了个礼,“多谢祭酒大人。” 顾惜之说完以后,便迅速离开,他的腿脚还有些跛,可走起路来,依旧有几分文人的风骨,并不显得落魄,反而愈发挺拔。 江眠月听完,心中唏嘘不已,看向祁云峥的目光又多出了几分崇敬。 祁云峥果然不止关心自己一个,他对其他监生也是如此,深谋远虑,为监生们护航一般,自己一人扛着那么多的事情,只为众人撑起一片安稳。 “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祁云峥仿佛侧面长眼似的,转头看向江眠月,带着淡淡笑意,“该你了,江监生,有什么事。” 江眠月赶紧拿出自己怀中的那份写了一晚上的奏报,呈给祁云峥。 “祭酒大人,学生初步写了一份,觉得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希望您抽空帮学生看看。”江眠月道。 “嗯。”祁云峥扫了几眼,“确实有些问题。” 江眠月抿了抿唇,有些紧张。 她知道自己写的这东西还颇显幼稚,皇上看了一定会觉得自己实力不济。 “不过你初次写成这样,实属不易,有些惯用的笔法你不知着实正常,我替你修改,等……傍晚,你来一趟,我与你细说,如今时候不早,你先去上课。”祁云峥道。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松了口气,此事有祁云峥兜底,便好办多了,她赶紧朝他行了个礼,道,“学生告退。” “嗯。” 江眠月推开门跑了出去,祁云峥唇边淡淡浮起笑意,垂眸看着手中的奏报,细细看着她的笔触,眼眸中略带欣赏。 可不久后,他便听到窗外传来江眠月的声音。 “吓死我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不是说了等你吗?”崔应观的声音带着笑意在窗外响起,“这就忘了?” 祁云峥将她的手稿放在桌面上,双手背在身后,透过窗,静静地看着外头毫不避讳的二人。 “有何事?我急着去上课。”江眠月着急道,“快说。” 她与他之间,几乎不用敬称,也并不客气。 二人仿佛相熟,有许多其他人所不明白的过往。 祁云峥缓缓阖眼,听着崔应观的声音传来。 “刻书那事,你打算如何?”崔应观问。 祁云峥睫毛微颤,微微蹙眉。 “我打算参与。”江眠月说,“那些古籍寻常难以接触,而且编书校勘本就是个细致的活儿,可以锻炼人,我愿意参加。” “那就好。”崔应观仿佛缓缓松了口气一般,“我还担心需要用皇上临雍讲学一事来劝你呢。” “我已想清楚了。”江眠月笑了笑,“你不必替我操心,自己为自己多操点心吧,好好做个司业。” 江眠月抬脚要走,却听崔应观再次开口。 “眠眠,你会选我吗?”崔应观道。 江眠月转头,惊愕看着他,“嗯?” “我在刻书上确实比祁云峥强些,你跟着我,可以学到更多。”崔应观仿佛有些紧张,脸上却依旧带着笑,口中却不停的解释,仿佛想要说服江眠月,说明自己的好处,“监生们自己可以挑选,你选我吧,如何?” “好呀。”江眠月并不是很有所谓,笑道,“当然好。”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 (2/3)二更。第三更别等,熬夜套餐了。 第一百零三章 江眠月答应的如此直接, 倒是让崔应观有些意外的惊喜。 “你倒是答应的挺快,到时候可别后悔。”崔应观露出笑涡,眼眸中有些亮色,“我可事先跟你说好了。” “说好了。”江眠月一面说, 一面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怎么?我在哪边, 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不一样。”崔应观道,“人不一样, 干活的速度不一样, 你若是能给我打下手,我能用最快的速度昨晚做完那些事。” 江眠月知道他在开玩笑, 浅浅一笑, “嘴贫。” “都是真心话。”崔应观认真申明。 “行吧, 若是没事,我便回去上课了。”江眠月朝他行了个礼, 不再与他玩笑,认真道, “崔司业,告辞。” “江监生快去吧。”崔应观笑着说完, 眼眸浅浅的看了一眼隔壁的东厢房的窗户,那儿空荡荡的, 没有人在。 崔应观勾起嘴角, 笑吟吟往西厢房而去。 当日,即将开始刻印监本一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国子监,初级三堂的监生觉得分外新鲜, 另外三堂的监生们都经历过此事, 听闻通知, 都有些无动于衷,甚至于有些抵触。 吴为又去打探了些消息,会馔堂中用饭时,厚着脸皮坐在了尹楚楚身旁的空位上。 尹楚楚瞄了他一眼,并不开口。 吴为见她如此,也不恼,笑嘻嘻的说,“我打听来些关于刻印监本的消息,你们想听吗?” “想听想听。”一旁的兰钰最为热情,伸出脖子,满脸写着兴趣,“如何如何?” 吴为神秘兮兮的说,“据说和乐公主赠了大把的银两给国子监,此事才能提上日程,不然就凭朝廷给的那点,别说刻印监本了,我们日常连骑射都只能用旧的弓箭,骑的马,也是马厩里头的马,毫无血性的拉车用的马匹。” 江眠月跟尹楚楚低头吃饭,她是早已知道这消息,并没有什么震动,一旁的尹楚楚却是单纯的不感兴趣,只有兰钰一脸惊愕,“怎么可能,和乐公主她居然能掏银子给国子监?” 她低头小声嘟囔,“姐姐不会是为了我吧?” 江眠月听不下去了,小声凑到她耳边说,“放心吧。” “嗯?”兰钰睁大了眼睛。 “不是因为你。”江眠月无情的戳破了她们泡沫般的姐妹情。 兰钰幽怨的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吴为见她们几个都没什么反应,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如何感兴趣,继续道,“你们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吗?” “怎么来的?”兰钰配合问道。 “和乐公主将那凤池阁给卖了。”吴为道,“占尽地利的凤池阁,公主殿下居然也舍得,而且卖得的钱财还是白白送给了国子监,这着实是有些令人咋舌。” 江眠月倒是有些小小的意外,她没想到的是,和乐公主这次居然这么听祁云峥的话,他怎么说的,她便是怎么做的,而且速度这么快,前两日刚提,她便已经兑现了。 “凤池阁应当很贵吧。”尹楚楚终于开口问,“听眠眠说过,有天然的温泉引进去,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地方,一般人根本无从享受。” “贵啊,相当贵,但是很快便有人买下了。”吴为神秘兮兮的说,几乎是消息一发出去,便有人截胡,说要全部买下来,价格好谈。” “谁这么厉害?”这下几个人都开始感兴趣起来,连江眠月也有些好奇,“那银子一次拿出来可不容易。” “这便是这回的神秘之处,那人未露面,用的现银和银票,一口气付清了,据说连和乐公主也惊愕不已。”吴为朝着尹楚楚笑了笑,“厉害吧。” “厉害厉害。”尹楚楚没好气的犯了个白眼,“你最能说,哪有这么夸张的事。” “是真的!”吴为赶紧说,“我从来不说谎。” “得了吧你,快吃吧!”尹楚楚斥骂道,“就你话多。” “嘿嘿。”吴为低下头继续扒拉饭,脸上美滋滋的,不像是被尹楚楚训了,倒像是被她亲了一口似的,十分开心。 江眠月看着这吴为对尹楚楚的这些表现,忽然脑子灵光一闪,看向兰钰,小声说,“你那天说得对。” “啊?”兰钰莫名看着她,“哪天,什么话?” 江眠月神秘兮兮的看了吴为一眼,极为小声的凑到兰钰耳边,“吴为可能喜欢楚楚。” “……”兰钰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你的脑子还是用来读书吧。” 说完,兰钰继续吃饭,懒得再搭理她。 吴为和尹楚楚先吃完饭,两人先走一步,江眠月和兰钰对面的位置便空了下来,不久后,江眠月正吃着糖醋藕片,便听到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声音温和有礼,仿佛清泉淙淙流过。 “江眠月,我可以坐这儿吗?” 江眠月抬起头,惊愕的看向裴晏卿,缓缓点了点头。 裴晏卿有些拘谨的坐下,面容稍稍松缓了些,方才的样子,似乎是有些担心江眠月不愿意让他坐在附近。 一旁的兰钰看了看裴晏卿,又看了看江眠月,眼眸里闪着异样的光。 兰钰的眼神将裴晏卿看得愈发窘迫,他舔了舔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是这样的,今日在敬一亭,我原本有事想告知你一声,后来见你有事要处理,便先行一步,如今刚好在会馔堂遇到,便冒昧前来。” “不妨事不妨事。”江眠月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你直接与我说便是。” “是关于刻印监本一事。”裴晏卿面容有些许不太自然,“我原本也在广业堂呆过,当时便负责处理监本一事,只是当时只有司业郭大人一人牵头……我知道你一定会参加,只是我有些担忧。” 他蹙眉道,“此事时常若是赶上进度便罢了,若是圣上发话,需要在某日前将监本全部印出来,这种时候,便需要夜以继日,有时连睡的地方也没有,时常便在彝伦堂随处而眠。” 江眠月一愣,这倒是她不知道的。 “我想到你身子弱,这些事恐怕对你有些为难,便先说与你听,你自己斟酌是否要去参加。”裴晏卿认真道,“此事极为占用时间,时常要通宵达旦,耽误白日工课是必然的,我去年便有一段时间日夜连轴,还要补工课,实在是个巨大的挑战。” 兰钰听到这些,只觉得汗毛直竖,“难怪你们都不太热衷,这就是坑咱们新来的呀。” 裴晏卿听闻兰钰这么直白的话,不由得低头笑了出来,“兰监生倒是说话直。” 兰钰一见他笑,便看得有些呆了。 她其实一直对这裴晏卿没什么感觉,只觉得他为人过于有礼,说的好听是有礼,说的不好听便是拉不近与他的距离,他就像是一个端庄的假人,处处都好,反而处处都没什么意思。 可刚刚见他这么一笑,兰钰忽然觉得面前这家伙其实还挺不错的,还会关心眠眠,主动来提醒她一些事情。 相比之下,祭酒大人虽然对眠眠偏爱,却是师长对于学生的偏爱居多,他虽然长的极好,但是他对别人狠啊! 兰钰顿时想起自己被祁云峥罚着写完的那些文章,心中愤懑不已。 她心中的那柄天平,有些渐渐倾斜过来,朝向这裴晏卿。 仔细看看,还是挺般配的…… “眠眠,裴监生对你真不错诶,专程来提醒你。”兰钰闲着无聊,便开始添柴。 裴晏卿顿时显得有些拘谨,耳根却有些微微泛红。 兰钰一看他这样,便知道稳了,这厮对眠眠绝对喜欢得紧。 “是,多谢你提醒我。”江眠月也笑了笑,“还劳烦你专程过来。” “不、不足挂齿。”裴晏卿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个机会,自从寿宁节之后,江眠月便与他失去了所有的交集,只有在去敬一亭一道见祭酒大人的时候,才能看到她。 只是那样的场合,没有理由与她开口说话,只能干看着,着实难忍。 “我也是忽然想到,才过来与你说。”裴晏卿温声道。 “你考虑的实在周全,不过,我还是会参加的。”江眠月与他眼眸相对,带着丝丝歉意。 裴晏卿一愣,半晌,笑道,“我有预感,猜到你会说出这样的答案。” “江眠月,你总是这么让人出乎意料。”裴晏卿眸中带着笑意,声音温和至极。 所以你才喜欢眠眠对吗?兰钰托着腮看着他俩,嘿嘿一笑。 到了傍晚,江眠月依言去往敬一亭。 今日东厢房和西厢房皆是灯火通明,江眠月推开门,却见祁云峥并没有如自己意料中那般坐在桌前,而是在不远处站着,背对着她,手中正抓着一副精致的弓,轻轻用软布擦拭那弓柄,眼眸沉沉。 “祭酒大人。”江眠月上前行礼,“学生来晚了。” “不晚。”祁云峥扫了她一眼,“用饭了吗?” “用过了。”江眠月道。 “过来。”祁云峥将弓递给她,“听闻你骑射动作极好。” “不,只是寻常水准。”江眠月哪里敢在他的面前自诩“极好”二字,赶紧推拒道,“祭酒大人面前,学生就不班门弄斧了。” “哦?”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这些?” 江眠月一愣,抬眸看着他。 祁云峥淡淡一笑,从一旁拿起弓,便在这房中搭箭,拉弓,只听“咻——砰”一声,那箭还未来得及飞远,便直接扎进了东厢房的墙面上,直接扎进去几尺深。 江眠月吓得面色一白。 他,他怎么忽然就在这厢房中拉弓? 那箭没穿透墙面吧?对面可是西厢房。 “知道我会这个,这世上的人,如今只有你了。”祁云峥目光悠悠的看着她,嘴角泛起笑意。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眠眠,你是我这儿最特别的存在。 眠眠:在世的只有我一个了?我会不会被灭口? 第一百零四章 (捉虫) 江眠月心中一惊, 知道自己方才不小心说漏了嘴。 祁云峥身为国子监祭酒,属于文人雅士之流,若说是在他面前吟诗作赋班门弄斧,也就罢了。 可是骑射, 无论从什么角度, 似乎都没有什么关联。 更何况, 祁云峥上辈子,确实在这方面极为擅长。 江眠月有些心虚, 赶紧解释道, “祭酒大人,学生嘴快, 没有别的意思, 也不知您……这么厉害。” “是吗?”祁云峥缓缓放下手中的弓, “去将那箭取下来。” “是。”江眠月赶紧小跑上前去,双手抓住那深深扎在墙面上的箭, 却见那箭头尚未开刃,却仍旧扎得极深, 而且上面似乎还有……一只蜘蛛的残躯。 江眠月打了个哆嗦……他这功夫,着实有些厉害。 她双手死死抓住那箭身, 浑身用力,咬牙往外拽, 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那箭也只松动了一些,整个还深深的扎在墙面上,纹丝不动。 江眠月喘着气, 看了祁云峥一眼。 祁云峥快步上前, 将手中的弓递给江眠月。 江眠月伸手一接, 手猛地往下一坠……这也太重了,她方才看祁云峥拿起来,明明那么轻松。 她看向祁云峥,却只见他缓缓出手,修长的手指握住那箭身,单手用力,便听那箭身悉悉索索的松动了不少,瞬间被他猛然拔出。 江眠月惊叹一声,转头看向墙面。 只见墙面上露出一个小小的洞,整个墙面居然差点被整个洞穿,好在这国子监的墙面倒是没有什么偷工减料,厚度不错,没有洞穿过去。 否则若是崔应观恰好站在这个位置上,被一箭洞穿,岂不是要魂归西天。 “祭酒大人太厉害了。”江眠月舒了口气, “只是在屋内还是有些危险。” “是啊,屋内确实不便。”祁云峥顺势开口,“那明日你何时有时间,去骑射场等我。” “啊?”江眠月一时反应不及,见他垂眸看着自己,登时领悟过来,赶紧开口道,“多谢祭酒大人,学生自己先练练,若是有什么不会的……” “骑射一事。”祁云峥果断的打断了她的话头,“开始的那段时期尤为重要,若是姿势有偏,后续纠正也很是麻烦。” 那倒没什么关系,毕竟姿势动作都是你教的。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将这句话咽了下去,缓缓点头,“多谢祭酒大人指点。” 祁云峥便直接将时间定在了明日的傍晚,江眠月连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 “那学生明日用完晚饭就去西厢房拿弓箭……” “不必,我会将东西拿去,你不必管。”祁云峥打断她的话,轻声道。 “好的,劳烦祭酒大人。”江眠月赶紧应声。 这之后,他便与她说起那奏报的改动,二人坐在桌前,祁云峥面容温和,又极为耐心的将奏报的惯用写法与她说了一遍,并将他批改过得地方一点点说与她听。 “这儿虽然有误,但不必改动,皇上给你御撰金笔,要的并不是如朝廷命官一般规规矩矩行事。”祁云峥手指落在她的奏报上,受伤的手掌还缠着棉纱,江眠月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还未好吗? 祁云峥倒是并不关注自己的手,只专心与她说明此次奏报所要与圣上表达的意思,江眠月频频点头,目光却总是被他的手所吸引去。 有一段时间了,这伤怎么还未好。 等到说完,江眠月将那奏报收好回去修改,站起身来时,目光却仍旧落在他受伤的手上。 “怎么?”祁云峥察觉到她的目光,开口问。 “没,没什么。”江眠月立刻将眼神从祁云峥的手上移开。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猜到她在关注什么,声音温和,“伤口好得慢。” 江眠月抿了抿唇,缓声道,“祭酒大人,要不要找刘大夫看看?若是严重了可不好办。” “无妨,总是忘了换药罢了。”祁云峥轻描淡写。 江眠月心中一怔,她知道他日日忙碌,那手上的伤,他独自一人换药也很是不便,忽然有些不忍心似的,脱口而出,“祭酒大人不嫌弃的话,学生可以日日过来帮您换药的。” 祁云峥手指微微一滞,喉结微动,整个人却像是僵住了,久久没有开口。 江眠月见他如此,也不接受也不拒绝,不免担心自己是不是又冒犯了他。 想到自己那日在车上对他的……某些无礼之举,江眠月心中一乱,赶紧道,“祭酒大人应当不用学生……” “怎会嫌弃。”祁云峥立刻打断了她的话音,声音带有几分压抑,他垂眸,睫毛在面容上投下一小块阴影,“只是耽误了你上课的时间。” “不妨事的。”江眠月想着可以课下来帮他,不过是换药罢了,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那学生现在就帮您换上。”江眠月轻车熟路的拿来换药的小匣子,摆在他的面前。 祁云峥喉结上下滑动,看着她略显放松的情绪,呼吸沉了沉,“总是麻烦你。” “都是学生应该做的。”江眠月抬眸,轻轻朝他笑了笑,“祭酒大人平日里为了监生们辛苦劳累,还时常替我操心,学生无以为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算是对祭酒大人的一片心意。” 心意? 祁云峥看着她轻轻地拆开他手掌上裹着的白棉布,眼眸一深。 什么心意? 他终究是未开口,却看着她打开那白棉布的一瞬,手指猛地一颤。 “祭酒……大人。”江眠月几乎不忍心看那伤口,“您,您的伤口怎么又裂开了。” “这手惯用。”祁云峥慢条斯理,仿佛此时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伤口,而是别人的,“时常裂开,无妨,总会好的。” 江眠月咬了咬唇,心中不忍,手指极为轻柔的替他擦拭那裂开的伤口。 他都不知道疼的吗? 这伤口裂开几次,以比前几日看时,居然还裂的更深了,他居然没有半点感觉似的,该如何还是如何,仿佛那裹在手掌上的白棉布是摆设。 祁云峥看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的淡淡心疼之色,忽然手指一颤,竟是缓缓撇过头去不去看她。 江眠月见他如此,心中一颤,以为自己弄疼他了,手指上的动作更加小心轻柔。 她却不知,此时祁云峥眼眸中的笑意着实是掩藏不住,刻意隐忍之下,还是容易露出端倪,只能撇过头去,不给她看见。 …… 天一日冷似一日,寒风吹得厉害,清晨,江眠月终于拿出了压箱底的袄子,穿在宽大的斓衫里头,整个人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比平日里看起来多了几分喜感与喜庆。 兰钰比她裹得更厉害,看起来像个白白的大绒球,她不仅在里头裹着袄子,脖子上还围了兔毛的围脖,整个人白白净净的一小只,看起来着实是可爱极了。 江眠月一看她这样便冲过去抱她,顺便悄悄将冰凉的手伸进她暖融融的围脖里头捂手。 “啊啊啊啊眠眠你走开啊!”兰钰被她逗得到处跑,躲在了楚楚的身后。 却只见楚楚一把将身后的兰钰薅了出来,与江眠月二人合力,将她摁倒在榻上,上下其手,你捂脖子我捂腰,玩的不亦乐乎。 兰钰笑得快岔气了,不住求饶。 闹了一会儿,该去上课,兰钰却从柜子里拿出两条一样的兔毛围脖,只是上头坠着的饰物不同,一个坠着金铃,一个坠着银铃。 “给你们带的。”兰钰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二人,“天冷了,这个很舒服的,别冻着。” 尹楚楚微愣,有些动容,她没什么衣裳,也极少有这些精致的饰物,冬日都是冻着,习惯了,冷不丁看到这个,便要推拒,“我不适合戴……” “哪里有不适合的,就是保暖罢了。”兰钰强行踮起脚给她围上,“你身体精贵,要好好念书的,若是生病了可不好。” 这话倒是让尹楚楚难以拒绝,难得乖顺的红着脸让兰钰替她系上那围脖。 江眠月却有些迟疑的看着围脖上的金铃,脑子里忽然浮现起祁云峥在尹家看到那锭金子时,整个人宛如要窒息倒地一般的神情,心中一紧,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缓缓将那金铃摘了下来,放回了兰钰的柜子。 “诶,眠眠?”兰钰疑惑看着她。 “我才不还你呢,这兔毛可舒服。”江眠月笑着自己围上了围脖,“多谢妹妹。” “姐姐!我是姐姐!”兰钰愤愤道,“楚楚你看她啊。” “啧,妹妹就妹妹吧,她也没占你便宜。”楚楚向着江眠月,“对吧眠眠。” 江眠月看着兰钰委屈的样子,前仰后合笑得厉害。 三人推开门,却都愣住了。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了雪,那雪如鹅毛般纷纷而落,地面上,灌木丛,竹林,房屋瓦舍,槐树的枝干上,全都落满了雪,银光素裹一片白茫茫,三个人“哇”的一声,齐齐在门口站好。 “好冷。”兰钰率先扛不住,哆哆嗦嗦的开口,“可以不去吗?眠眠,斋长大人,我要请假。” “初雪就冷?”尹楚楚敲她脑袋,“哪有那么娇气,你又不是公……咳咳,快点跟上。” 兰钰瞪了她一眼,“本公主还是第一次雪天出门,摔着怎么办。” 尹楚楚瞪了回去,“少废话。” 好在雪不厚,走路不成问题,只是靴子上裹了雪,待到了学堂上雪化了,容易湿了鞋难受。 三人艰难地在路上走,她们出门早,四下没什么人,走到岔道口的时候,却忽然遇到了两个人。 一则是一身黑衫的祁云峥。 不知怎么的,他今日一反常态,穿了一身黑,在雪中伫立便如那英挺的树干,着实惹人注目。 那黑衣尤其显得他面容白皙,皮肤又被风雪吹得带了几分淡淡的红,乍一看着实是唇红齿白,整个人便如雪中青松,浑身上下气势十足,挑不出一丝毛病。 “哇。”兰钰不由自主的悄悄发出一声赞叹。 祁云峥的身旁,站着揣手而立的郭大人,郭大人冻得浑身蜷缩,脸色微微泛红,看到面前三位女监生脖子上都围着相似的围脖,不由得笑道,口中吐着白气,“你们三倒是别致。” “是兰钰送的。”尹楚楚赶紧应声道。 “兰监生着实不错,不错。”郭大人知晓兰钰的身份,笑得开怀,“有福同享啊。” 兰钰嘿嘿一笑。 祁云峥却淡淡的看了一眼江眠月。 她今日穿得多,鼓鼓的一只,与往常相比多了几分可爱,且她面含笑意,眼眸明亮,睫毛上落了一片雪,她眨了眨眼,那雪却化在她的睫边,凝成小小的水珠。 那围脖与她着实相配,令她整个人便如兔子一般人畜无害,温暖可人。 看到此时的她,祁云峥却不由得想起上辈子她在雪中的模样。 她光着脚,细瘦的脚踝裸露在外,一双赤足冻得通红,可她浑然不觉,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试图在风雪中折断那槐树枝。 那时的她,浑身上下透着股倔强,眼中却仍旧沉溺着无望与忧愁,从无笑容。 似乎发现了祁云峥的笑意,她转过头来,看向祁云峥,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祭酒大人晨安。” 祁云峥心中猛地一颤,其他人的问好之声,根本入不了他的耳。 “祭酒大人?”一旁的郭大人见他一直不出声,赶紧撞了撞他的胳膊。 “嗯,免礼,去上课吧。”祁云峥道,“江监生,今日记得把名单收上来。”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说完,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看到他手上的白棉布似乎仍旧是昨夜那块,赶紧快步上前,想要问他一会儿要不要先换药。 可她脚步迈得太快,雪天地滑,那儿正好结了冰。 她恍然一惊,却已经站立不稳,直接倒了下去。 “哎哟!”郭大人发现,惊叫一声,动作却来不及。 兰钰和尹楚楚也一愣,反应不过来,便见黑影一动,江眠月跌倒之势顿时缓和,众人却见着她直接撞进了祁云峥的怀里去,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江眠月喘着气,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眸之中。 她唇微张,呼出白气,“多、多谢祭酒大人。” 一旁的郭大人看呆了,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尹楚楚也呆住了,咽了口唾沫,眼神不由自主落在江眠月的腰际。 便见着祭酒大人的手稳稳地托着她,她虽裹得体型有些圆滚滚,可在祭酒大人的怀里,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稳……而安全。 兰钰则是倒吸一口冷气。 眼中只见,一黑,一玉色。 雪地之中几乎交融在一起。 她心中原本稍微倒向裴晏卿的天平,开始缓缓倒向面前这位。 作者有话说: 兰钰:对不起,裴晏卿,你要努力才行啊! 祁云峥:都来磕我和眠眠,我不介意。 崔应观:绿茶男!挖我的墙角(各种意义上) 裴晏卿:我下章努力! 昨天熬大夜,今天脑子转不动,只能一章肥,抱歉宝贝们~明天争取多更! 第一百零五章 江眠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祁云峥的面容近在咫尺,他如一个火炉一般,周身都极为温暖,只稍稍靠近便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气息。 她立刻努力挣扎着站起身, 但祁云峥的手却紧了紧, 她非但没能起身, 反而被迫的往他的怀中栽了栽。 江眠月抬头惊愕看着他,鼻尖传来他身上淡淡的气息, 耳根涨红, “祭酒大人!” “慢点。”祁云峥微微蹙眉,声音清冷, “地面滑。” 江眠月立刻僵住不动, 祁云峥这才顺势捉着她的手腕, 将她拽到了一旁,看着她稳稳站好, 这才松手。 她站稳之后,喘了口气, 说了声多谢祭酒大人,一抬眸, 却见尹楚楚和兰钰都呆呆的看着她,眼中都盛满了略有些微妙的情绪, 特别是兰钰, 兴奋的眼睛都在发光。 江眠月联想到兰钰平日里看的那些书,用脚指头思考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顿时脑门发热, 转过头去不看那边, 可一转头, 她却刚好撞见郭大人也在看着自己。 郭大人两只手揣在怀里,一双眼正颇有些兴致的看着她,撞上江眠月的目光之后,他微微一怔,不自然的抬眸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啧,这大雪下的,真大啊。” 江眠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却只听祁云峥声音平静道,“愣着做什么,走吧。” 也许是他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平和,仿佛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件十分普通的意外,倒是让在场的几人都收起了那副微妙的心思,正色起来。 “走走走,还是小心些,我这一把老骨头的。”郭大人揣着手继续往前走,众人却听到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哎哟!”兰钰的声音从江眠月身后传来,她转头一看,却见方才自己差点摔倒的地方,兴许是那处的冰实在是滑,兰钰稍不注意踩上去,紧接着狠狠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她实打实的坐在地面上,龇牙咧嘴,小脸皱巴巴的,发出痛苦的“哀嚎”。 “玉儿,你该绕开走的。”江眠月赶紧小心的过去搀扶。 “我没注意……”兰钰满心都在看江眠月的热闹,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一旁的尹楚楚看着兰钰委屈的样子,虽然有点心疼,但是看着她皱着脸的模样,莫名想笑。 她似乎又觉得现在笑出声似乎并不是太好,只好拼命憋着,憋得脸泛红。 兰钰似乎觉得自己这么摔了一跤,祭酒大人好歹也会有些表示。 于是她一面起身,一面抬头看,却见前面的祁云峥一袭黑衣,竟是头也没回,径直走了。 兰钰微微一愣。 而一旁的郭大人刚想去扶那小公主一把,见祁云峥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赶紧朝着兰钰道,“兰监生啊,你慢点啊,别再摔了。” 说完这话,他便也跟着祁云峥快步离开。 兰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喘着气看向江眠月。 “眠眠,他是看着我摔的。”兰钰活像只愤怒的兔子,“他真的看见了!他无动于衷!” 江眠月一愣。 一旁的尹楚楚看着她的样子着实是可爱又好笑,忽然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楚楚!”兰钰瘪了瘪嘴,委屈的吸气,“你还笑!” 有了尹楚楚“珠玉在前”,江眠月也有些忍不住,低头哈哈大笑。 “眠眠!”兰钰咬牙又气又笑,“你们比那祭酒大人还坏!” 还有那无情的祭酒大人……着实是太可恶了! 兰钰咬牙,内心痛骂祁云峥,还是那裴晏卿强些! 雪一直不停,鹅毛般的雪纷纷而落,午时风起,卷起地面的雪碎,寒凉刺骨。 监生们在各自的学堂中挤着,一个个都把手揣在袖子里哆哆嗦嗦,根本不想出门去会馔堂用饭。 “太冷了。”兰钰即便把自己裹成球,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坐在桌前哆哆嗦嗦的跟江眠月说话,“明天要带手炉来才是。” 手炉…… 江眠月忽然想起自己在寿宁节时,祁云峥塞给自己的那个手炉,后来结束回国子监的路上便顺手还回去了。 那手炉确实暖得很,手一暖,身上各处仿佛便都暖了。 “我忘带了。”江眠月一面数着手中的名单人数,一面说,“这天气确实得要手炉才是。” “我跟你一起用,眠眠。”兰钰大方极了,“大不了我让人去宫里取一打来。” “……”江眠月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倒……也不必。” 说完这句,江眠月低头看了一眼名单,“啧”了一声,“我数到哪儿了?” 身为斋长,江眠月还是认命的前去会馔堂给其他需要用饭的监生们领饭,刚出门,便看到吴为手中拿着一把伞,艰难的替尹楚楚撑着,尹楚楚捉着他的袖子,心情似乎不错。 江眠月笑着看了一眼,心想他们二人着实不错,若是真像兰钰说的那样,他俩能成一对儿,倒是一桩美事。 刚想到此,便听到尹楚楚开口道,“没想到你这重量,此时还是挺有用处的。” “嘿嘿。”吴为憨笑。 江眠月便只见这厮一步一个脚印,沉甸甸的“嘎吱嘎吱”踩在雪上,极为平稳,风大雪重,他走在前,寻常人根本拿不稳的伞,此时在他的手中稳如泰山。 就这样,尹楚楚躲在他的身后,就如同躲在庇护所的后头,风吹不着,雪刮不着,自然是心情大好。 江眠月一时无言。 她如今可以确认,吴为可能确实对尹楚楚有些意思。 但是尹楚楚对吴为…… 恐怕就没有那么乐观了。 一天很快便过去,到了下午,江眠月手上的名单也已齐全。 今日风雪大,祭酒大人没有要求各位斋长去敬一亭,江眠月听到这个消息,却着实有些头疼。 去敬一亭的事情取消了,那骑射场呢? 祭酒大人昨夜已经与自己约定了在骑射场见,可如今大风大雪,祁云峥也未说骑射场的事情取消,难道说他们要冒着大风雪练习吗? 到了傍晚,江眠月看着书,等待课业结束,却忽然听到坐在前边的李随大喊一声。 “雪停了!” “居然真停了,我还以为会下很久。”有人附和道。 江眠月惊愕的往外一看,只见风一吹,槐树树枝上挂着的雪纷纷而落,淅淅索索掉在地上,十分好看。 而那一日几乎都没停过的鹅毛大雪,便这样莫名的停了。 天黑的很快,江眠月来到骑射场时,骤然风起,风卷着雪碎刮在她的脸上,将她白皙的脸吹得有些泛红。 祁云峥还未到,骑射场上一片空旷。 厚厚的云仿佛被风吹走了些,露出如圆盘般的月亮,将骑射场照得皎洁一片。 月色掩映着雪色,处处仿佛都浮现着辉光,周围很是明亮,可以照亮整个骑射场。 忽然,她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缓缓抬头,却看到月色下的雪地上,远远地,一袭黑衣单手牵马,步伐平稳,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 马儿在他的手上宛如听话的小马驹,马屁股上挂着两幅弓箭和无数只长箭,不过多时,便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来得很早。”祁云峥声音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冷吗?” 江眠月摇了摇头。 她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方才自己看着远远走来的祁云峥时,觉得他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无法言说的清寒,就像是月色下纯黑的墨色,冷冽而不近人情。 可走近之后,他轻声一开口,便只觉得一股暖意,她心中半点也不畏惧这样的祁云峥,着实是有些奇怪。 “这个给你。”祁云峥从箭篓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手炉来,江眠月低头一看,发现正是之前寿宁节时,祁云峥给自己用的那一个。 “不,不必……”江眠月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您,您又教骑射,又送学生手炉,学生……有些担待不起。” 祁云峥闻言却淡淡一笑。 “谁说是送你的。” 江眠月一愣。 “借你的。”祁云峥眉眼中都是笑意,“冬日过去还要还我。” “可……”江眠月还想说什么。 “收着吧,我的手寻常不怎么发凉,用不着这东西,你若是不想用,便给其他需要的人。”祁云峥打断她还未出口的拒绝之词,直接开口道。 江眠月闻言,倒是觉得不好再说什么。 细细想来,祁云峥的手确实永远都是暖的,不管是冬日还是夏日,不管是在风雪中还是在……床榻上。 他的手永远是那么灼热,仿佛永远不熄的炉火。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双手捂在手炉上,缓缓舒了口气。 如兰钰所言,这个天气用手炉,确实舒服…… 祁云峥看了她一眼,将马儿拴好,然后取下弓箭,看向不远处的箭靶。 “看清楚。”他淡淡一声说完,拉弓,射箭,动作浑然天成,行云流水,“咻”的一声,江眠月捧着手炉愣在原地,看着那原本在厢房中已经非常“勇猛”的箭,直接笔直的飞了出去,然后耳边便传来了箭如靶的轻微杂声。 “我去拿箭。”江眠月立刻道。 “……”祁云峥倒是没想到她如此积极,看表情似乎还有些……兴奋? 他无奈一笑,看着她的身影快步的跑了出去,双手还抱着那手炉。 远远地,便见她拔了箭抓在手里,兴奋的跑回来,脸上带着惊喜。 祁云峥见她笑意满脸,心中仿佛有无数浪潮侵袭而来。 “慢点跑。”他温声道。 却只见她快步跑来,喘着气,口中呼出淡淡的白气,仰头看着他,“好厉害!祭酒大人,您正中靶心!”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你正中我靶心。 (老婆太可爱了怎么办) 二更晚一点!你们早点睡! 第一百零六章 月色下, 江眠月的面容仿佛镀上了一层瓷釉,她原本就是难得的美人,如今眼眸中盛着笑意,瞳孔中仿佛有星星, 比平日里看着更加出众亮眼, 比那天边的一轮皎月更加灼人。 祁云峥眼眸艰难从她的面容上挪开, 平静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多加练习便是。” 江眠月赶紧点了点头。 “喜欢骑射?”祁云峥问。 “回禀祭酒大人, 喜欢的。”江眠月点了点头。 她看着远处的靶子, 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上辈子也是他在身边,那时她便很喜欢骑马, 骑射方面, 虽然练得不多, 她却一直很怀念那种羽箭蓄力飞驰而出中靶的感觉。 可当时她却根本不敢把自己心中的话说出来。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如今在祁云峥面前, 她反而有些放松,甚至比在其他人面前, 都要多出了几分信任。 命运仿佛在她的身上开了个玩笑,明明上辈子说出了那么决然的话语, 这辈子却能对着他笑着说,喜欢什么, 不喜欢什么。 “你试试。”祁云峥将那张弓递给她。 江眠月却在此时想起他手掌的伤口, 顿时紧张问,“您的伤……” “不妨事。”祁云峥道。 江眠月赶紧伸出双手去接那弓,祁云峥却淡笑道, “没那么重, 换了轻的。” 江眠月接过那弓, 发觉果然如他所言,那张弓与她之前在骑射课上用的相似,应当是从崔应观那儿拿来的,轻重方面正好,无论是男还是女监生,都能单手拿起来。 江眠月便在位置上站好,接过祁云峥递过来的箭,搭在弦上,拉弓。 “保持。”祁云峥开口道。 江眠月便纹丝不动,固定着动作,她略微有些吃力,因这弓箭虽然轻,可绷紧之后仍旧要耗费不少力气,她咬牙坚持着,感觉到祁云峥的手指轻轻落在她的手臂上,稍稍往上抬了抬。 随后,她便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箭上的某个位置,随即他俯身,声音在她耳根处极近处响起,那声音略沉,带着一股磁性,“这儿,与靶子,对准。” 江眠月呼吸一滞,微微调整动作,却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对。” 她心中一动,未等他开口,手上便绷不住的猛然一松,那箭顿时直射出去,中了对面的靶子。 虽然并不是正中靶心,却比之前在骑射课上那离谱的准头要好了许多。 “不错。”祁云峥身子直立,缓缓道,“继续。”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应声继续。 祁云峥的眼眸不由自主落在她的半边耳朵上。 方才那耳朵还是莹白一片,他凑近说了两句之后,顿时染上了淡淡的红,十分灼目。 凉风吹过,江眠月一次又一次的练习,练到最后手酸胀难忍,着实是拉不动弓了,才停下来。 “已经接近靶心。”祁云峥看了看她如今的成绩,倒是真有些微愕,意外道,“你这方面……还真有些天赋。” “不,祭酒大人不知,学生之前便练过一些时日的弓箭。”江眠月喘着气放下弓,手酸得抬不起来,“如今才会有这样的成绩。” 祁云峥看着她谦虚的模样,欲言又止。 他不知?他如何不知。 都是他教的,上辈子他教了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正儿八经教她射箭在其次,大多时候都并不算太正经。 可她居然能学会,且有模有样,已经实属不易。 如今看她,只练习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基本上在广业堂,难有敌手。 “今日便到此吧,骑射改日再练,今日便只练平地射箭。”祁云峥看着她被风吹得泛红的脸,开口道,“外头冷。” “是。”江眠月便将那弓箭重新放回了马儿屁股后头,她将弓箭挂上去的时候,心中忽然有些痒痒的……难得马儿都牵来了。 “祭酒大人,我想试试。”她忽然主动开口道。 祁云峥微怔,轻轻一笑,“还有力气?” “还剩一点。”江眠月拿手指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儿。” “试试吧。”祁云峥见她有兴致,倒也觉得不错。 便见江眠月身子轻盈的跨上了马,捉住了缰绳,双脚轻轻夹了夹马腹,马儿便轻易被她驱使着往前走,“驾!” 马儿在雪地里快速跑了起来,速度不算快,也并不算慢。 祁云峥便看着骑射场的雪地上,她骑在马上,马蹄带起碎雪,她便像是雪中的仙子,身姿英挺而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潇洒。 她从马儿身后拿出弓箭,身子挺直,用尽胳膊全力,紧绷的弓弦宛如半轮明月。 “咻——”箭离弦,也许是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的动作极为漂亮利落,只看那箭没入靶子,距离靶心只有一寸之遥。 “祭酒大人!您看到了吗?”她惊喜转头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站在原地,一袭黑衣,眼眸中却满是比遍地白雪还要温柔的笑意。 “看到了。” …… 练习一夜的结果便是江眠月的双手乏力,转眼清晨,她从床上艰难起身,只觉得两只手仿佛被卸了似的,无力的很。 这种感觉与之前长跑之后的感觉又不同些,经过纾解后,手臂倒是没有酸疼,却仍旧没有什么力气。 昨夜祁云峥帮她双臂纾解后,江眠月满以为这便好了。 祁云峥当时牵着马,边走边提醒道,“明日你恐怕拿不了笔。” 她当时还笑着说,“不妨事的祭酒大人。” 还了马之后,江眠月还帮祁云峥换了药才回到勤耘斋。 而如今,江眠月双手垂在身侧,怎么摆都觉得难受时,她才发觉自己似乎练的有些过了头,特别是最后骑射那次,虽然成功令她极有成就之感,却着实是超出了她自己的身体极限。 只是当时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卓为激动,一时不察,倒觉得没什么。 如今一看,她似乎……连衣裳的没法自己换。 “眠眠,发什么呆?”兰钰换好了衣裳,好奇看了她一眼,“做噩梦了?” “没。”江眠月看了一眼兰钰那灵活的双手,咽了口唾沫,“可以帮我个忙吗钰儿。” “什么?”兰钰问。 “帮我穿衣裳。”江眠月厚着脸皮道。 兰钰一怔,看着她的眼神,仿佛看着什么怪物。 从清晨换衣裳开始,江眠月便开始了她艰难的一日。 随后遇到的问题是写字,她果然不太能拿得起笔,稍稍一拿,手便开始颤抖,她叹了口气,看向兰钰,却见她在发呆。 “钰儿。”江眠月轻声喊她。 兰钰被她打断了脑子里的幻想,转头疑惑看着她,心中想着太奇怪了,眠眠从来不在博士上课的时候跟自己说话,今日这是怎么了? 便只听江眠月道,“钰儿,好好记下博士刚刚说的那句话,快。” 兰钰一愣,“博士方才说什么了?” 江眠月低声重复了一遍,看着她记下,这才放心。 过了一会儿。 “钰儿,记下,快。”江眠月催促。 “……”兰钰就这样被迫……破天荒的认真听了一整堂课。 半天下来,兰钰累个半死,被江眠月半逼着认真听讲,比任何一日上课都要吃力。 “眠眠,你的手到底怎么了?”兰钰有些受不了,瘪了瘪嘴看着她,委屈道,“什么时候能好?” “两三日吧。”江眠月预估。 兰钰扑在桌面上不想说话。 傍晚,江眠月与诸位斋长一道,召集了所有名单上的嗯监生们前往彝伦堂。 彝伦堂今日热闹非凡,六堂监生们聚集了不少,各位斋长都照顾着自己堂上的监生们,也许是看着江眠月似乎有些疲惫,一旁的尹楚楚过来帮她招呼着,将广业堂的监生们也归拢在一块儿。 人群中的吴为看到尹楚楚总是出现在广业堂的方向,一脸的兴奋,总是借故跟尹楚楚打招呼,被尹楚楚轻轻瞪了一眼之后才规矩下来。 “听说要将所有人一分为二干活,分别由祭酒大人和崔司业带队,你们选谁啊。” “那自然是选崔司业了,看着温和,脾气又好,要是跟着祭酒大人,总觉得紧张得很,有些害怕。” “我也选崔司业,就冲着他那笑,我都乐意跟着他。” “崔司业更长于编书吧,祭酒大人总觉得在朝堂上更厉害些,这些方面总会弱一些,若是走弯路,多干活,便累了。” 江眠月听闻众人的讨论声,微微一愣。 她本以为选祁云峥的人应当有不少,毕竟祁云峥是国子监祭酒,是国子监位置最高者,说话有分量,人也不错,选崔应观的与选祁云峥的,恐怕也不会差的太多。 但没想到,看如今这庆幸,恐怕选祁云峥的,少之又少。 不一会儿,江眠月忽然感觉肩膀被拍了拍,她转头,却见裴晏卿正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自己。 “裴晏卿,你也来了?”她有些意外,毕竟之前是他提醒自己,这件事是个苦差事。 “仔细想来,还是要试试,毕竟崔司业手上出来的监本享誉全国,值得耗时去学。”裴晏卿笑着说。 “你说的也是。”江眠月点点头,“那裴晏卿,你准备跟着崔司业吗?” 裴晏卿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开口问,“你呢?” “应当是崔司业。”江眠月已事先与崔应观约定好了,如今不可能反悔。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裴晏卿带着笑意看着她,“若是分在一处,你我也可以照应一些。” “你说的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裴晏卿去年有过些许经验,倒时若是有不懂之处,应当可以跟他请教……她如此想着,便听到一旁有监生忽然道,“祭酒大人与崔司业到了。” 江眠月立刻规矩站好,裴晏卿便也立刻回到修道堂诸位监生所在的方位。 不知是不是江眠月的错觉,她总觉得,祁云峥出现时,眼眸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便落在了裴晏卿的身上,目光有些幽凉。 作者有话说: 兰钰:眠眠受伤,我被迫营业,6。 祁云峥:很好,眠眠身边的妖魔鬼怪倒是齐了。 崔应观:你就是最可恶的妖魔鬼怪。 裴晏卿:你就是最可恶的妖魔鬼怪。 第一百零七章 祁云峥与崔应观抵达之后, 彝伦堂顿时安静下来,诸位监生纷纷闭上了嘴,不敢再轻易议论。 “诸位监生。” 祁云峥声音沉稳开口,“今日召集诸位前来, 是要安排今年国子监刻书之事, 此事干系重大, 成书需精心手校,三校方可上版。” “若随意为之, 枉费刻资, 草率成书,不仅贻误后人, 且为有识之士所嘲。”(1)祁云峥开口严肃, 在场诸位监生都低着头听着教诲, 不敢轻举妄动。 他话不多,简单嘱咐之后便让崔应观负责说明具体事宜, 自己便退至一旁,背着手挺直背脊静默看着面前的众人。 祁云峥说完后, 崔应观便接着上前。 与祁云峥截然不同的是,崔应观一开口便是面带笑意, “诸位监生今日能来,着实是国子监之幸, 手校刻书本是苦差, 且需占用诸位额外的时间,今日能见到诸位,着实令我崔某感到欣慰, 此乃北监之优秀学子们的精气神。” 众人都纷纷抬头看向崔应观, 气氛不再如方才那般沉闷, 稍稍活跃了些。 崔应观便开始说明日后要注意的一些事项,他语气略带轻松,不显沉闷,监生们反而能轻易听进他的嘱咐与安排,江眠月也听得仔细,一一仔细记在心中。 看着台前的崔应观,江眠月心中颇有几分欣慰。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亲和十足,极善于将复杂的事务用他的话轻易解释清楚,用他上辈子的话来说,“我生来便是教书匠。” 让他去与人勾心斗角,着实是为难他,在国子监中当司业,着实不错。 上辈子他时常与江眠月说在北监遇到的烦闷之事,似乎在北监中收到了什么排挤与不公,如今……也不知是因为祁云峥仍旧留在国子监当这祭酒大人,还是因为重生之后有所长进的缘故,只是一开始辛苦些,如今他倒是颇有些如鱼得水的模样。 “此次校书,时间紧迫,所以由祭酒大人与我同时进行。”崔应观将分组之事说明清楚后,众人纷纷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他话音落,眼眸便落在了人群中的江眠月身上,仿佛在提醒她,一定要来自己这儿。 江眠月与他对视一眼,他淡淡一笑,嘴角显出笑涡来,清俊漂亮,惹人瞩目。 祁云峥站在一旁,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眼角的余光落在人群中,泛着淡淡的冷意。 也许是祁云峥此时过于严肃,显得十分不可接近的缘故,也许是监生们原本就有大多数人打算跟着崔应观的缘故,等到当场开始分组时,大部分的人都留在了崔应观的面前,剩余只有寥寥十几人留在了祁云峥的面前,看着有些萧条之势。 江眠月往祁云峥那边瞧了一眼……与崔应观相比,他那边可用萧索来形容。 可越是如此,他面色越是严肃,弄得其他监生们更不敢过去。 这倒是出乎了江眠月的意料,她本认为,即便是选择崔应观的人比较多,可也不至于有非常大的差距。 监生们就算再倾向于崔应观,祁云峥这祭酒大人做到现在,也给大家争取了不少利益,如今看起来却这么不受待见,究竟是怎么回事? “眠眠。”身边,尹楚楚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你与祭酒大人此次帮了我不少,你安心在这边,我去祭酒大人那边。” 江眠月转头看她,却见尹楚楚深深看了她一眼,小声道,“祭酒大人可能并不在意,不过做人嘛,知恩图报,如今我也没什么别的能做的,好歹给他撑撑场面。” 江眠月使劲朝她点点头,便看着尹楚楚头也不回的站进了祁云峥的队伍。 江眠月站在人群中看着那边寥落十几人,心中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若不是事先答应了崔应观,她也许,也跟着尹楚楚一道过去了。 毕竟,祁云峥平日里对自己着实照顾,昨夜那么冷,他身为祭酒,还专程来指点自己射箭…… 江眠月蹙眉看了一眼祁云峥,却见他面容此时显得略有些清冷,却并不是在恼怒,而是略带严肃的与他那边的监生吩咐着什么。 他应当并不在意这些事,江眠月心想。 “江斋长。”崔应观忽然在不远处喊她,“江眠月,有件事要劳烦你。” 江眠月一愣,见他似乎有事要自己帮忙,急忙应声上前,“是,司业大人。” “你召集些人,帮我将这些书送去那边的木桌上。”崔应观与她说完,微微俯身,小声吩咐道,“我与他们不太熟,眠眠你替我招呼一下。” 他动作略有些亲昵,江眠月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应声说“是”,便转身去招呼人。 人多好办事,那书几乎堆成小山一般,裴晏卿也上来帮忙,只是那书颇多,每人都搬了一些之后,仍旧多出了两本。 江眠月见众人都在忙碌,裴晏卿已然抱了几乎没过脑袋的书,她着实有些不好意思找人帮忙,便只能自己上去抱起书。 那书虽然只剩下两本,可却都是大部头,厚得如砖块,江眠月的手有些无力,稍稍拿了会儿,便开始不停颤抖。 她咬牙坚持着往前走,可手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那书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却依旧有些支撑不住,几乎下一秒便要滑落下去。 正当她支撑不住,以为那书要掉落的时候,忽然,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托住了那两本书。 江眠月心中一颤。 她飞快抬头一看,却见尹楚楚正担忧的看着她,“你手怎么了?难怪你清晨要让玉儿帮你穿衣裳。” “你不用去祭酒大人那儿吗?”江眠月问,“别耽误了事,我可以的。” “可以什么呀,就是祭酒大人提醒,让我来帮你的。”尹楚楚一面抢过她手中的书一面开口道,“多亏了他,不然我还注意不到你一个人在此磨蹭什么。” 祭酒大人? 江眠月转头看向祁云峥的方向,却见他正在忙碌中,似乎并没有往这边瞧。 尹楚楚笑了笑,“走吧,我替你送过去再回来。” “多谢了。”江眠月松了口气,“帮大忙了。” 二人并肩往彝伦堂的另一头走,这时,祁云峥才缓缓抬起头,重新看向江眠月的背影,目光略深。 今日做的都是初步的准备工作,江眠月虽然手上不适,好在今日除了那些书外,便没了其他的事情。 崔应观让众人坐好,各自拿了书,仔细跟诸位讲解校书的注意事项。 江眠月手指艰难的扶着书,一面听一面手指颤抖的翻页,终于,坐在她身边的裴晏卿发现了她手上的端倪,微微蹙眉,看向她。 江眠月发觉他的目光,抬眸与他对视。 “手,怎么了?”裴晏卿低声问。 “无妨,休息两天便能好。”江眠月笑着应声。 “那位男监生,没错,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位,站起来。”正在与众人讲解的崔应观忽然开口。 这一声不大不小,彝伦堂空旷,却显得有些回音。 裴晏卿头皮一麻,立刻站起身来,“学生裴晏卿。” “为何交头接耳?”崔应观将书缓缓放在桌面上,笑容淡淡,却并不友好,“与江监生在说什么?” 彝伦堂的另一头,尹楚楚听到江监生三个字,立刻转头看向另一边。 她这么一转头,不少祁云峥跟前的监生也跟着转头,都想看那边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居然让平日里十分好说话的崔司业有这样大的反应。 裴晏卿被这么一问,耳根微微一红,根本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实话。 关心女监生的手……若是这样的话传出去,他自己倒是次要,江眠月的名声便被他连累了。 “回禀崔司业,学生……与江监生说闲话,是学生的错,与江监生无关,她只是处于礼貌回应我。”裴晏卿开口道,“学生知错,日后定不会再犯。” 崔应观微微皱眉,心中莫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看向江眠月,却见江眠月也站起身,朝自己道,“抱歉,崔司业,不能怪裴监生,此事学生也有错。” “江监生。”裴晏卿一怔。 江眠月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道,“请崔司业定夺。” “……”崔应观眯了眯眼,看向一旁的裴晏卿,只见他眉清目秀,长相出众,身材高挑,浑身上下都显现了出众的气度,与周围的男监生都有些不大一样。 是以方才他一与江眠月开口说话,他便觉得十分的不对劲。 这个男监生,在江眠月的身边……怎么如此的碍眼? “罢了。”崔应观看向裴晏卿,“你换个位置,坐去那儿。” 江眠月一愣,看向崔应观手指的位置,是一个狭窄的角落,有些阴暗,她回眸,轻轻瞪了崔应观一眼。 这也太过分了,不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他这是故意为难裴晏卿。 崔应观被江眠月这么轻轻一瞪,顿时觉得头皮一麻。 怎么?这小子在眠眠心中的地位居然这么重? 他和眠眠什么时候认识的? 另一边,尹楚楚看完了那边的情况,微微挑眉,回过身来,却与祁云峥冷不丁视线相撞。 尹楚楚赶紧垂头,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必管那边。”祁云峥声音淡淡,“安心做自己的事,若是出问题,我会去处理。” “是,祭酒大人。”尹楚楚顿时觉得心安。 不知道怎么的,眠眠一个人在那边,尹楚楚总觉得有些不安。 仿佛她入了豺狼窝似的,总是被虎视眈眈的盯着。 作者有话说: 崔应观:情敌雷达发现新物种! 裴晏卿:这崔司业怎么这样的? 江眠月:…… 尹楚楚:眠眠掉进豺狼窝了,要赶紧把她拉过来。 真豺狼祁:微笑。 (1)张舜徽。中国文献学 今天暂时一更,调整一下,明天双更!爱你们! 第一百零八章 也许是被江眠月瞪了一眼的缘故, 崔应观也觉得自己方才的作为有些夸张。 他反应过来,转而扯了扯嘴角,笑了声,“说笑了, 方才这是警告罢了, 你们都坐下吧, 有什么事,后面再说。” 江眠月这才松了口气, 应声后缓缓落座。 心中却不免想着, 崔应观这家伙,哪来这么大火气, 做出这般容易令人诟病的事情…… 他往常极受监生们欢迎, 平日里也并不会这样对其他监生, 为何独独对裴晏卿如此? 况且,裴晏卿方才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一旁, 裴晏卿心中对被连累的江眠月有些歉意,可如今却不是开口的好场合, 他也不敢再看江眠月,只觉得那崔司业似乎对自己十分关注, 一面继续说着校书事宜,一面时不时目光还落在自己的身上。 江眠月手指轻轻勾着笔, 手指还是有些不受控制。 她轻轻揉捏了一会儿, 勉强记些笔记。 崔应观今日所说不多,只是为诸位入门些基础的事项,随后, 便分发了方才搬来的那些书, 发到个人手中之后, 最后甚至还有几个人手中没有书。 “抱歉,我没想到会有如此多的人。”崔应观为难道,“那这几位监生今日便休息,或是与人一道和看,三日后,将各自初校发现的问题与总结的经验规律写在纸上,我会一一查看。” 江眠月看着手中的书,缓缓翻开。 这些都是往年刻印的监本,上头落了灰,内页也有些泛黄。 江眠月随意翻了翻,却发现,这些书都是以往北监出的,有些粗糙,不管是文字还是刻印上,与之前自己看过的南监刻本确实有不小的差距。 崔应观应当是想用这些作为对比…… 江眠月捏着手指认真翻书,便听崔应观道,“大家若是累了,可以带着书回去看,彝伦堂太冷,你们回屋舒服些。” “是,司业大人。”众人都有些庆幸,纷纷抱着书站起身。 江眠月不想将这些书抱回去,着实太沉,自己的手也撑不住,便继续在原地坐着,她一面翻书,一面听着周围即将离开的监生开口小声道。 “还好选了司业大人,你看祭酒大人那边,哪里有要结束的样子。” “是啊,祭酒大人虽然厉害,但是严肃又不知变通,跟着他一定吃苦。” 江眠月一愣,抬头一看,却见彝伦堂的另一边,与这边的热热闹闹相比,着实有些冷清,祁云峥与监生一道坐在低矮的桌前,手中拿着笔正在写着什么,偶尔有监生上前去提问,他便低声细说,或是与所有人说明清楚。 江眠月低头继续看书,不知不觉,周围安静一片,便只听到身侧传来翻书声。 她侧眸一看,却见裴晏卿依旧在自己身侧不远处,后方还有个李随,不远处还有位刘钦章,再加上在前面整理东西的崔应观,这边便没有其他人了。 人走得多了,便有些冷。 江眠月忘带手炉,手上冰凉,便将手揣进了袖子里。 “冷吗?”裴晏卿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崔应观,小心翼翼问江眠月,“你要不要先回去歇着?外头还有积雪,回去太晚了可小心地滑。” “没事的。”江眠月微微笑了笑,“你先回吧。” “我也没什么事儿。”裴晏卿便也继续低头翻书,不再开口。 二人安安静静坐着,崔应观忙完了转过身来,深深喘了口气。 附近太安静,方才二人的说话声,他都听了个分明。 裴晏卿……这是何方神圣? 眠眠对他的态度,与寻常男监生根本不一样。 “不早了,你们都不走吗?”崔应观问在场的几位监生,不问还好,一开口,崔应观便发现,那坐在其他地方的另外两位男监生的第一反应,居然都是悄悄瞄了一眼江眠月。 “……”崔应观眼角抽了抽。 “不了司业大人。”江眠月率先说,“学生多看些再走。” 另一边的刘钦章便立刻抢先道,“我也不走。” 李随行了个礼,“学生在此看更专心一些。” 裴晏卿紧接着行礼道,“禀报司业大人,学生也在此多看一会儿。” “……”崔应观手指缓缓捏成拳,脸上带着笑,“辛苦了,诸位。” 江眠月不管他如何,兀自认真翻书,仔细看着是否有错漏之处。 夜渐渐深了,刘钦章有些熬不住了,他不仅困,而且无聊,这书他看来看去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次来参与校书,完全是看到江眠月要去,才报的名字。 如今这天气冻得要命,江眠月又只看书不说话,他觉得继续留着也没什么必要,便开口喊道。 “江监生?江斋长?” 江眠月转头疑惑看着他。 “回去吗?这么晚了,我送你。”刘钦章道。 正在不远处干活的崔应观浑身一僵,看向那刘钦章。 这帮男监生……简直是将对眠眠有意思写在脸上,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吗? “不必了,多谢。”江眠月拒绝的有礼有节,“你先回吧刘监生,时辰不早了。” “那,那我先回去了。”刘钦章着实扛不住,与崔应观行了个礼告辞后离去。 崔应观眯眼笑着与他打招呼,眼中却没什么笑意。 不久后,李随也撑不住,打道回府。 崔应观便看着江眠月与裴晏卿坐在极为靠近的位置上,二人都身子端正,低垂眼眸认真而安静地看书,看着仿佛一幅和谐的画卷。 他便想起自己从前与江眠月共同读书时。 那时有了好书,他便与她分享,二人共读一本书,也是如此,沉浸于书中,读完了一册之后,江眠月便会长长舒口气,抬眸笑着看他,“你先说。” 那是他最怀念的时光。 那时的她不为人知,只有他知道她丰富的内心与卓然的品质,知道她是被埋葬的瑰宝,是蒙尘的珍珠。 如今她展现于众人前,那样优秀而完美。 崔应观胃里灼痛,捏着手中的书,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心头,心头却更加纷乱不堪,不知前路何处。 江眠月终于累了,她疲惫又冷,有些撑不住,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我先走了。”她看向裴晏卿,与他说了一声,“你也早些回。” 裴晏卿微微张口,刚想说送她,便感觉一道灼人的目光从一旁传来……是崔司业。 裴晏卿担心自己对江眠月的心思被这位崔司业看出来惹出麻烦,便只简单点了点头,开口让她路上慢些,然后继续坐着看书。 崔应观看着江眠月离开,眯了眯眼。 若是自己现在跟上去,那这位裴晏卿也会一道走……他便选择了站着不动,继续盯着裴晏卿。 裴晏卿乖巧的继续翻书,看得极为认真。 外头极冷,天气寒凉。 江眠月一出门,便冻得一哆嗦,快步往外走,刚走两步,便差点滑倒。 白日暖些,化了的雪如今都结成了冰,实在是滑,她看着黑黢黢的天空和漫漫长路,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孤零零的走回勤耘斋,却没想到不过一会儿,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眠眠!”尹楚楚喊道。 江眠月脚步一滞,转头惊喜的看着她。 “这么巧。” “是呀。”尹楚楚上前搂住她的胳膊,“太冷了!” 江眠月便见着诸位监生都哆哆嗦嗦的从彝伦堂走了出来,最后便是祁云峥本人。 他仍是那一袭黑衣,在夜里依旧惹眼的很,修长伫立在雪中,在雪地中走路,却极稳。 可彝伦堂里头依旧亮着,应当是裴晏卿与崔应观二人还在里头。 江眠月也没有多想,与尹楚楚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其他监生走得快,很快便不见了踪影,慢慢的,兴许是腿长走得快,祁云峥也跟了上来。 “祭酒大人安好。”江眠月朝他简单行了个礼。 祁云峥脚步微微一滞,放慢脚步,自然的与她们二人脚步保持一致。 “祭酒大人安好。”尹楚楚也笑着行礼。 “二位好。”祁云峥温声道,语气自然,“今日觉得如何?校书事宜,是否吃力?” “回禀祭酒大人,学生觉得很好。”尹楚楚轻声道,“学生在家中本就看书少,校书正好可以看到难得一见的书籍与刻本,弥补短处。” 祁云峥面容露出满意之色,然后看向江眠月,等着她说。 “回禀祭酒大人,学生觉得还不错,只是有些时候比较耗时。”江眠月细细想了想,主动问道,“学生斗胆,想知道祭酒大人准备如何校书?” “人少,不必讲究太过复杂的方法。”祁云峥道,“但是工作量大,实干便是,我跟全程。” 江眠月心中一动。 果然,祁云峥的方法最为直接,也最为有效。 人数少,反而能发挥他的作用,每个人遇到的问题都不同,能针对性的细讲,便是最为难得。 “眠眠,你要不要一起过来?”尹楚楚忽然开口,“崔司业虽然校书本事极高,可很多校书遇到的问题都很基础,你若是跟着那么多人一起,容易浪费功夫去做些不必做的事情。” 尹楚楚说的正中江眠月的心思,她沉默了片刻,不知如何是好。 “随时欢迎。”祁云峥缓缓道,“江监生可以一道做最终的校稿,终稿会送给朝中大儒看过之后,才能上版,你有御撰金笔,可入宫随我一道见见他们。” 江眠月闻言,心中冒出了小芽儿,可她确实已经答应了崔应观,若是不守约,便有些不讲道义。 可是去拜见朝中名师大儒……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眠眠!”尹楚楚不理解她为什么还不答应,这么好的机会,谁不去谁是傻子。 “无妨,你慢慢考虑便是。”祁云峥淡淡说,“也可以在崔司业那儿多学些本事,学完了再来。” 江眠月更加心动,缓缓点了点头。 再……再等等吧。 祁云峥见她面容上露出为难而纠结的模样,想起那日崔应观事先与她打好的招呼,嘴角泛起冷笑。 而此时,彝伦堂中,崔应观与裴晏卿大眼瞪小眼,一直在坚持,谁也不提先离开。 裴晏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见到崔应观那副对自己似乎不太待见的模样,心头仿佛升起一股淡淡的不满。 细细想来,他只不过与江眠月随意说了一句话,这崔司业便露出那样的神情,着实有些让他诧异。 国子监虽然不允许男女监生太过接近,谈情说爱,却绝没有说过不许男女监生打招呼说话。 裴晏卿缓缓抬起头,果然,那崔应观也正在打量着自己。 二人四目相对,空气中泛着寒凉之意。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你们慢慢打。 第一百零九章 只听彝伦堂窗外大风呼号, “呜呜呜”的声音吹着窗棂,有些渗人。 裴晏卿缓缓将书盖上,他已经看了不少,盖上的时候, 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崔应观与他对视, 二人沉默着, 各怀心思,谁也不出声, 谁也不说破。 裴晏卿从未与人如此, 眼睛有些酸涩,最终还是他不愿意再继续, 便只站起身, 朝着崔应观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崔应观静静地看着他。 “崔司业, 时辰不早,学生告退。”裴晏卿声音平和, 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往常一般有礼有节,行事间不要带着情绪。 “等等。”崔应观却并没有直接放他走, 他缓缓朝裴晏卿走近,开口道, “你……” 裴晏卿浑身顿时紧绷起来。 他对自己不满主要是因为江眠月。 这崔司业,对眠眠会不会……也有什么心思。 他心中提防着, 提防着崔应观会说些什么关于江眠月的事。 “你觉得今日我说的内容如何?”崔应观忽然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你既是修道堂斋长,应当也参与过监本校勘之类的事宜,你认为我方才说的, 适不适合初学之人?” 裴晏卿微微一怔, 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司业大人的说法深入浅出。”裴晏卿的回应十分中规中矩, 却也等于什么也没说,“学生受益匪浅。” 于是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中。 崔应观看着这裴监生沉稳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疲乏,“罢了,你回去吧。” “崔司业还不走吗?”裴晏卿皱眉看他,“天色已经不早了。” “我再准备一些明日需要的东西,裴斋长先回吧。”崔应观神色变得淡淡,看向裴晏卿时,眼神中的审视与微微的敌意也少了许多,一度让裴晏卿觉得方才崔应观对自己的态度是个错觉。 待裴晏卿走后,崔应观觉得自己恐怕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他方才居然想与一个寻常的男监生作对,只是因为他与眠眠说了几句话,眠眠对他的态度显得有些不同罢了。 应当是他多想了,崔应观心道,眠眠有这样的好友,也属正常。 而此时,夜色下,祁云峥与江眠月、尹楚楚不急不缓的走在一处,一路并无什么话,气氛却也不算尴尬。 只因今日有尹楚楚在。 楚楚原本话并不多,如今也许是抱着对于祭酒的感激之心,一路努力的开启话题,江眠月觉得轻松,心情自然也愉快。 她一面走,一面自然想着,若是与楚楚一道校勘,可能便是这样的气氛,相互照拂着,平日里结伴回舍,感觉似乎也不错。 祁云峥将二人送至勤耘斋门前。 尹楚楚和江眠月立刻朝祁云峥行礼,江眠月垂下头的一刹那,注意到他手上缠绕的白棉布,似乎又有些血迹。 她眉头一皱,直起身子,几欲开口,祁云峥却看了她一眼,笑道,“今日不早,进去吧,外头凉。” “多谢祭酒大人。”尹楚楚赶紧拽着江眠月的胳膊,“走吧眠眠。” 祁云峥目送二人拉扯着进去,下一瞬,江眠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祁云峥呼吸一滞,看出了她眼眸中的担忧之色。 她在担忧什么,祁云峥清楚的很,他回到夙兴斋,梳洗之后,靠在床头,借着床头的烛光,他手指落在伤口附近,熟练地狠一扯。 愈合的伤口瞬间崩开了口子,血从伤口中渗了出来,鲜红夹着暗红,即将愈合的血痂,也被冲开。 他看着愈发严重的伤口,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外头寒风怒号,屋内烛光半明半暗,不住闪烁,最后那烛光,还是莫名被什么风给吹熄了。 屋内变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祁云峥却淡淡勾起嘴角,比浓墨还要深暗的眼眸之中,却带着几分期待。 北风卷地,越是到了冬日,早起便愈发痛苦。 兰钰从榻上艰难醒来的时候,一转身,却没有看到往常都在的眠眠,反而是尹楚楚依旧缩在被窝里,仔细一看,楚楚已经醒了,在被窝里扭来扭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兰钰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开口问,“楚楚,你做什么呢?” “穿衣裳呢。”楚楚刚好扭得告一段落,一掀被子,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浑身的衣裳居然已经穿得差不多了,稍稍拍拍便是整整齐齐,再套上外衫,人模人样。 兰钰惊叹不已,“哇!我也要学……” “眠眠呢?”楚楚也发觉不太对劲,“眠眠去哪了?” “兴许是先出门了?”兰钰猜测道,“可现在这么早!” …… 江眠月顶着寒风,走到半途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最近有些不太对劲。 她对祁云峥似乎太过关注了。 他的一举一动,包括在彝伦堂时如何带监生们校勘编书,她没有参与,只在旁边看着,便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跟着崔应观,便不像是真正在编书,而跟着祁云峥才踏实。 她心想,自己兴许是早就习惯了祁云峥的行事方式,心底里也认同,才会如此。 在人群中分列选择时,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想选祁云峥的。 还有他的伤口,总是不好。 江眠月皱眉,他还不勤快换药,每次看到他手上的白棉布,都不是新的。 虽然答应了要帮他,可是近日便跟赶巧似的,总是没有独处的时间,她便也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帮他换药。 自己这是怎么了?江眠月心中乱的很。 可若是让她不要去帮他换药,江眠月也实在是看不过眼,心中不忍。 罢了…… 江眠月努力控制思绪,脑子里默背五经,让自己平静下来。 等他伤好些了再说吧。 她快步来到敬一亭时,东厢房已经亮了灯。 江眠月立刻上前敲门,走了进去,并迅速关上了门,喘着气看着祁云峥,一脸的欲言又止。 半晌,她才开口说了句,“祭酒大人安好。” 祁云峥料到她今日要来,却没想到她居然来的这么早,微微一挑眉,可与她对视以后,祁云峥的心中却仿佛猛地被人握住一般,拿捏得死死地。 一个眼神,便让他几乎要疯。 “……这么早,何事?”祁云峥喉结微动,强作镇定,明知故问。 “祭酒大人的伤,许久没换药了,学生担心您的伤口总是不好,特意来看看。”江眠月轻声说。 “原来如此。”祁云峥淡淡笑了笑,“我倒是忘了。” “这怎么能忘。”江眠月见他并没有什么排斥的意思,立刻熟练的从原来的地方拿出药匣,放在桌边,“学生替祭酒大人换药。” 祁云峥便顺势的,“无奈”的伸出伤手,摊开在她的面前。 那白棉布上已经渗出了些血,看着便知道伤口情况并不乐观。 江眠月立刻着手拆那白棉布,棉布轻轻一揭开,祁云峥发出一声吃疼般的淡淡吸气声。 而江眠月看着伤口,心口一窒,整个人几乎怔住了。 这伤,仿佛又被什么撕裂开似的,上次看到的裂痕,今日看非但没有变小,反而变得更大了些。 原本那伤口内侧都已有刚长出的淡粉色肉痕,可那嫩肉却像是被一股外力撕开了似的,已经没有血迹渗出,却有早已愈合般的干枯结痂黏在伤口处。 “怎……怎么回事?”江眠月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人这么不怕疼吗? “是谁对您动的手吗?”江眠月甚至怀疑他去找人打了一架,才会将伤口弄成这样。 “被书碰着了。”祁云峥淡淡一笑,“总是忘了有手伤,昨日搬书,手滑,那书便砸着手。” 搬书…… 江眠月想到昨日她召集了人去帮崔应观搬书去了,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祁云峥这边的情况。 他那边人手这么少,自然是要亲自搬书的。 他便这么一声不吭的…… 江眠月抿了抿唇,心中酸涩,“祭酒大人还是去找刘大夫看看吧。” “不必。”祁云峥道,“外伤也是外敷,此药方效果不错,便用这个。” “是。”江眠月不好反驳,只好应声。 “丹朱已经安顿好了,她如今心情已平稳了许多,正在调理身子。”祁云峥忽然说,“你若是想去看她,便告诉我。” 江眠月一愣,心中感激不已,“多谢祭酒大人。” “不必言谢,此番若没有你,丹朱也救不出来。”祁云峥语气平静,“好在丹朱信任你。” 江眠月手指一颤。 “此事你知我知,不要再告诉其他人。”祁云峥道。 “是,祭酒大人。” 怀着感激的心情,再看那伤口,她愈发觉得心疼,心中总有些愧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搬书。 江眠月的手指不小心轻轻滑过他的手背,她眼神极为认真,拿出药粉,温柔的、轻轻的洒在他的伤口上。 那感觉麻麻痒痒,不疼。 祁云峥只觉得那麻痒之感一路顺着手背爬到了心头,挑战着他的神经与意志。 再辅以她略带心疼的表情…… 祁云峥呼吸变得沉重且急促。 若非祭酒身份,若非身在国子监,若非与她有那般收场……祁云峥深吸一口气。 他何时才能如梦境中那般,待她。 “弄疼您了吗?”江眠月立刻紧张的看着他。 “嗯。”祁云峥看着她紧张的表情,声音带着些许鼻音,“疼。” “那,那我再轻一点。”江眠月心中着急,“您,您稍稍忍一忍,就快好了。” “嗯。”祁云峥这句出口,带着几分无害。 江眠月听到这声,只觉得耳根子都酥软了。 祭酒大人这声音……怎么跟,撒娇似的。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章 江眠月听到他那声音, 一时间有些怔楞,心中猛地一颤。 祁云峥极少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声音本就好听,微微软下来之后, 便带着一股灼人的磁性, 死死地钻进耳朵深处, 刺激着脑子与心脉。 这之后,她手上的动作变得比方才更加小心谨慎, 似乎生怕再次弄疼了他。 祁云峥看着她认真的模样, 心口的跃动声几乎要冲破命悬一线的理智,他手指轻轻一动, 她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犹疑看着他。 祁云峥眨了眨眼, 声音比清泉流水更加温和好听,“不疼了。” 江眠月抿了抿唇, 心下松了口气,这才继续将他手掌上的伤口包扎完成。 待包扎完, 她轻声开口,“祭酒大人, 这伤口若是长久不好,您的手恐怕要留下疤痕, 好在如今是冬日, 若是夏日,极有可能会有脓血……” 她说到此,忽然觉得自己的话似乎有些多了, 轻声道, “学生多言了。” 祁云峥淡淡一笑, “多谢提醒。” 江眠月这才缓缓将一旁的药粉收了起来,正收拾着,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随即便是尹楚楚的声音传来,“祭酒大人,崇志堂尹楚楚前来禀报事宜。” 江眠月听到这一声,手不由得一抖,原本缓缓收拾东西的动作变得利索且飞快。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帮祁云峥上药。 她其实心中也很清楚,这种行为并不算正常,可以说是非常僭越且与祭酒大人有些亲昵了。 可她一看到他那伤口总是不换药,伤口一直不愈合的模样,便有些忍不住,恨不得他早日好了才是。 祁云峥淡淡瞄了她慌乱的模样,嘴角稍稍动了动,几乎有些忍不住唇边的笑意。 慌什么?心虚了? “祭酒大人?”外头的尹楚楚有些疑惑。 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见她眼疾手快的将那药匣子塞回了原处,耳根微红的在远处站好,这才带着笑意缓缓开口,“进吧。” 尹楚楚推门而入,刚想行礼,却见着江眠月正在祁云峥不远处的乖乖站着,神情似乎还有些不太自然。 “啊,祭酒大人若是有要事……”尹楚楚莫名觉得自己进来之后似乎破坏了什么……微妙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第一反应便是想要离开。 “无妨。”祁云峥道,“坐。” 尹楚楚这才放下心,她还是有些疑惑的看向江眠月,不明白她一大早就过来是想做什么。 难道,是想悄悄的与祁云峥商量换组的事情? 极有可能。 不久后,其他斋长也一一抵达,祁云峥照惯例安排了一些事情下去,诸位监生便出了门。 江眠月跟着众人一道,走出门不久,尹楚楚便将她单独拉到了一边。 “你今日是与祭酒大人说要换组的事情吗?”她问。 江眠月一愣,摇了摇头。 “你真不打算过来与我一道?”尹楚楚有些无法理解,“你有御撰金笔,祭酒大人提出那么优厚的条件,你居然不答应,眠眠,你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是可惜的。”江眠月却摇了摇头,“可我答应了崔司业,要去他那组。” 尹楚楚皱眉看着她,疑惑道,“崔司业?他为什么?” “总之目前去祭酒大人那儿并不合适,楚楚,你安心跟着祭酒大人。”江眠月笑了笑,“我在哪边都一样。” “你跟崔司业是不是认识?”尹楚楚却听不进去她的话,皱眉问道,“难怪我时常看他低头与你说话,比与一般监生们看起来要熟识些。” “算是……熟人吧,朋友?”江眠月也说不上来,脑子里忽然浮现起他抱着自己,说,“我心悦你”的场景。 “熟识之人吧。”江眠月确定道,“欠了些人情。” “难怪。”尹楚楚理解了,“人情债最难还,你还了再说,我不问你了。” 江眠月笑了笑,点点头。 二人进了各自学堂后,远远地便有两人一路缓缓走来,一个手中捧着瓜子,往另一个手里放。 “尝尝,新的炒货铺子,很不错,这个瓜子香得很,香得很。”郭大人抓了一把,又抓了一把,把崔应观手掌都堆满了,崔应观笑着接过,低头闻了闻,“确实香极了。” “别捧着啊,放兜里。”郭大人“指点”他,“这手兜着瓜子壳。” 崔应观便有样学样,将那捧瓜子塞进了兜里,一走动便是哗啦啦作响。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郭大人找到了伙伴,心情大好,“那祁大人就不乐意,给他都不吃,不会享受。” “就是。”崔应观笑着点头,他眼眸一动,忽然开口问,“郭大人,您可知道一位叫裴晏卿的男监生?” “那当然,修道堂斋长,国子监佼佼者之一,日后大有可为,别看他寻常看着内敛的很,办事可不拖泥带水,厉害着呢,之前独自一人带着大半个学堂的监生出去历事,成果颇丰,祭酒大人都夸赞不已。”郭大人一说起裴晏卿便赞不绝口,“那小子,挺好。” 崔应观心情一滞,面上却带着笑,“他与江眠月关系不错?” “那是自然,江眠月她……”郭大人忽然反应过来,他顿时想起那日崔应观一见到江眠月,便将她扯进怀里抱紧的画面,心中一抽抽,面容不自然地看向崔应观,“崔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那日恰好注意到,随意问问。”崔应观撇过头,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从兜里掏出瓜子,轻轻磕了一个。 “好香。”他真心赞叹。 郭大人还是第一次找到能与自己一道嗑瓜子的,不免心软,便开口与他说,“江眠月啊,之前在皇上的寿宁节献礼,演《梁祝》戏本,扮演的是祝英台。” 崔应观脚步一滞,仿佛猜到了什么,“那梁山伯……” “虽然最后不是裴晏卿出演,但他扮演的时间最长,中途排演,都是他与江监生共演,自那之后,二人关系甚笃。”郭大人解释道,“此事整个国子监都知道的。” 崔应观面色难看起来。 郭大人一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如今什么心情,心道这孩子心中可真是藏不住事儿。 可是他还不知道,事实上,最大的问题不是那裴晏卿,而是…… 唉,不可说,不可说。 郭大人拼命忍住了倾诉欲,这崔应观看起来还年轻冲动得很,一个裴晏卿便如此,若是听闻祁云峥之事,恐怕国子监日后不得安宁。 江眠月这个姑娘,还真是有些厉害,一个两个三个的,都对她如此。 郭大人抓起瓜子,一面磕着,一面决定将这些事情烂在自己肚子里。 …… 日子往复,江眠月日日忙碌,白日里忙着上课,夜里忙着编书,规律的很,却也十分充实。 期间她日日替祁云峥换药,终于见着他那顽固的伤口一日好似一日,偶尔有裂开,但是却难以阻挡日日向好的趋势。 她总算是放了心,期间听闻祁云峥说起尹家一事,说是皇上已经处理了尹楚楚的父亲,竟是直接削了他的官,将他打发去衙门里当个小小的差役。 那妾室见他落魄,经兀自拾掇金银细软逃了,拿走不少钱财,那尹书文见家里被搬得不成样子,原本家中寥寥几个仆役也走了,只剩下一个发妻还躺在床上病恹恹的。 尹书文顿时想起过去发妻的好,难得去房中看她,得到的却是发妻的一纸和离书。 他气急败坏,却没有半点法子,只因为皇帝亲自过问此事,他若是再生事,恐怕连个衙门的差役都当不了。 江眠月原本还担心尹楚楚受到此事打击,却没想到,尹楚楚非但没有被打击到,反而愈发振奋。 兰钰问起,便听到尹楚楚笑着说,“娘亲早就想离开,她这病是心病,日后我们娘俩,可以把日子过的更好。” 于是尹楚楚趁着月中假期出去一趟,将娘亲安顿好,整个人回来国子监后神清气爽,竟是比往日更加的精神。 “多谢眠眠的御撰金笔。”回来后,尹楚楚抱着江眠月,感激不已,“当初你拼命长跑时,我却想不到,你这赏赐,第一个作用,便是用在了我身上。” “倒是不枉我拼命一回。”江眠月淡淡笑了笑,“值得。” 诸事有顺,也有不顺。 月中,她回了一趟江府,却得知近日爹爹忙得出奇,问了江述怀之后,她才得知,边关原本已经日渐平息的战势再度吃紧,眼看着敌军已经横跨边关山脉而来,朝廷却有些措手不及,军需供应不上,正在四处调度。 江玉海身负重责,肩负此事,日日披星戴月无法休息,着实吃力。 江眠月这才明白,为何皇上如此重视骑射,可到现在为止,她还弄不清楚朝中究竟发生何事,着实令她十分着急。 江眠月不免想到祁云峥之前与她说的……她有御撰金笔,祁云峥可带她入宫。 江眠月心中一定……做下了决定,她得入宫。 近日总是下雪,宫中的汉白玉砖石上满满铺了厚厚的雪,宫人时常清扫,雪时常落下,总也扫不干净。 御书房中,皇太子跪在皇上跟前,面容间有些委屈。 “怎么了。”皇上睨了他一眼,“今日又是何事?” “父皇,儿臣今日来,有一事禀告。”皇太子面露难色,“是关于国子监祭酒祁云峥与大公主合谋之事。” “哦?”皇上阖上了面前的奏折,笑道,“你又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迟点二更! 110-120 第一百一十一章 皇太子梁清泽听闻皇上这样的语气, 便是心中一沉。他虽然早就料到皇上对和乐公主偏爱,却没想到皇上居然会是这样的态度,连他的半分薄面也懒得给了。 梁清泽面露委屈,开口道, “父皇何出此言, 儿臣说这些, 明面上听起来像是挑拨离间,实际上是真心……” “实际上就是挑拨离间。”皇上直接打断他的话, 悠悠的看了他一眼。 梁清泽未曾料到皇上话出口居然如此直接, 直接愣在当场。 “朕对此事的态度,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皇儿。”皇上无奈道, “此事若是没有经过朕的首肯, 他们二人能干的出来?” “父皇如此说。”梁清泽垂下眼眸, “原来是儿臣的错。” 皇上看着梁清泽这模样便觉得心烦,“如今外部战事吃紧, 内部人手短缺,银钞紧张, 和乐公主即便与那祭酒共谋,又如何, 你倒是告诉朕,他们能谋什么?” 梁清泽脸色极为难看。 “和乐从小骄傲任性, 之前行事确有不端, 如今因为此事,居然卖掉了别院,将银子用来补贴国子监。”皇上语重心长, “她谋什么?” “名声?她身为公主, 名声确实不堪, 谋一个好名头,也是为宫中争脸面。”皇上接着说,“祁云峥乃朕肱股之臣,他之前便上书与朕说清,他要劝告公主殿下回归正途,朕当时不信,如今,不信是不行了。” 梁清泽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关窍,缓缓垂下头,眼眸中却氤氲起阴霾。 “你说,此事共谋,对朕而言,对国而言,有何坏处?”皇上说完,将手中的笔轻轻一摔,“你身为皇太子,每日便在搞这些名堂,钻研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心胸狭窄,还好意思来御书房见朕?” “儿臣知错!”梁清泽识相,知道自己落了下风,连忙跪下道,“日后定不让父皇失望,儿臣今日便去与和乐公主虚心求教,看看是否能为国子监出力。” “随便你。”皇上看了一眼面前这皇太子,微微叹了口气。 梁清泽听闻皇上的叹气声,心中一颤,“儿臣……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之后,梁清泽满脸阴沉的回到自己宫中,召集下属,“准备好的人呢?” “已在宫外候着了,日日看书,他本就有些学识,想必不难。”下属立刻开口道。 “早日安排。”梁清泽道。 “是。” …… 江眠月自从下定了决心以后,便一直在寻找机会,想与崔应观提起此事。 可崔应观忙了个底儿掉,江眠月根本找不到与他单独说话的时间,只能慢慢等着,可等着等着,未等到与崔应观开口,却等来了祁云峥。 一日去敬一亭作日常禀报之时,四下无人,祁云峥开口道,“明日我要去丹朱那处看看,你是否要一道前去?” 江眠月一愣,想也不想便点了点头。 她早就想去看看丹朱现在如何,身子是否恢复了些,如今精神如何,可祁云峥不提,她也不敢轻易问。 如今有了机会,她是必定要去看看的。 “那明日还是老地方。”祁云峥语气淡淡,轻描淡写,“老时间。” 老地方,老时间……那便是与上次与他一道出门时一样的,江眠月赶紧点点头,“是,祭酒大人。” 当日下午,敬一亭门口,郭大人抱着一整盒的糕点走进门去,气喘吁吁道,“祁大人,您要的糕点买来了,那铺子排队呢,老长了,我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到,都说这种精致好吃,甜而不腻。” “多谢郭大人。”祁云峥轻轻笑了笑,从一旁的小匣子里头拿出一张银票。 “不要银子不要银子。”郭大人赶紧摆摆手,“哪能拿您的银子,祭酒大人,您明日是要出去吗?我都听马夫说了。这糕点啊,送人是最好的。” 祁云峥闻言,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 他淡淡看了郭大人一眼,“你与马夫相熟?” “那是自然,我二人都在国子监这么久,熟得很。”郭大人笑道,“他时常将一些话说与我……” 祁云峥眼眸深深地看着他,淡淡笑了笑。 郭大人瞬间反应过来,头皮发麻,知道这是自己自作孽了,说漏嘴了,惊慌找补,“祭酒大人的事情他可一件都没有与我说过,一件也没有。” 这话一出口,郭大人顿时更加后悔起来,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我有什么事?”祁云峥依旧在笑。 可郭大人闻言,却觉得胸口有些发凉,他的胆子本来就小,如今在祁云峥的面前,几乎要缩成芝麻大点了。 “哈哈,您当然没什么事儿了。”郭大人额头上几乎要冒冷汗,他灵机一动,硬生生转移话题,笑着问,“不过祭酒大人,那个,崔司业啊,最近倒是有些奇怪。” “接着说。”祁云峥见他转移话题,便不再继续追问,只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书。 “他总是与我问江眠月的情况。”郭大人直接将崔应观给“卖了”,神秘兮兮的说,“他还问我,江眠月与谁走得近,那裴晏卿又是什么人,那刘钦章又是什么人……哎呀,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关心一个女监生,着实是奇怪的紧。”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抬起头,看向郭大人,那眼神仿佛利刃,几乎要将他扎穿。 郭大人瞬间僵住,觉得自己这个瞬间仿佛被冰块给冻住,动弹不得。 他觉得自己此时直接被看透了。 大意了!此时提起江眠月,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祁云峥这么敏锐,定是知道了,祁云峥一定看出来自己知道! 老头子郭晟,命不久矣! “是吗?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他。” 出乎郭大人意料的是,祁云峥并未有恼羞成怒之举,而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郭大人想到他平日里行事的手段,如今他“卖”了崔应观,若是祭酒大人对崔司业做什么,他可如何是好! “能不能别说是我告诉您的……”郭大人不由得支支吾吾道。 “自然。”祁云峥笑着拍了拍一旁的糕点匣子,虽然下手极为轻缓,可那糕点匣子还是发出“咚咚”两声,将面前的郭大人吓得一颤。 “您日后若是听闻相关的事情,也告诉我一声。”祁云峥道,“多谢。” “好好好,当然好。”郭大人满口答应,半点也没有挣扎。 次日清晨,晨雾蒙蒙,寒霜缥缈如烟。 江眠月早早等在下马碑处,她这次没有再睡过头,倒是精神得很。实际上,她昨夜难得很早便睡了,怕的就是如上回那般,因为太疲惫在车上昏睡不醒……导致尴尬的场面。 不久后,熟悉的马车前来,那车夫用略带异样的目光瞄了她一眼,手中控制着缰绳。 江眠月没有多想,立刻上了车,规规矩矩的坐在距离祁云峥不远不近的地方。 不是第一次,她已经有些熟悉了,熟悉了,便没有上次那么忐忑紧张,只觉得是与祁云峥出门办事,没什么大不了。 今日的祁云峥穿了一身白,头发乌黑,眼眸乌黑,唇红齿白,脊背挺直坐如松,可江眠月却仍旧觉得他此时看起来比平日里要放松许多。 每次出来,他似乎心情都不错。 马车前行,祁云峥忽然一动,顺手从一旁拿出一盒糕点,递给她。 江眠月一愣,看着那盒精致糕点,着实有些意外。 “这……” “郭大人买多了。”祁云峥面不红心不跳,“送了我一盒,你吃吧。” 外头的车夫也不知是缰绳没控稳还是一时不察,马车车轮压在一块小石头上,发出“咯噔”一声。 江眠月赶紧抓稳那盒糕点,赶紧道,“多谢祭酒大人。” “不必谢我,可以谢谢郭大人。”祁云峥笑道。 今日依旧要去两处,一处是丹朱那边,还有一处是尹楚楚娘亲所在之处。 祁云峥与她说明了大概的事项之后,便听江眠月道,“劳烦祭酒大人安顿丹朱,也不知丹朱如今住在何处?祭酒大人若是不方便的话,可以将丹朱安排在江府……” “不必。”祁云峥语气淡淡,“方便的。” 江眠月听他语气笃定,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祁云峥忽然开口,声音略有些沉。 “我将她安排在祁家老宅,这宅子是我爹娘留下来的唯一一处地方,少有人去,适合藏人。” 江眠月心中一怔,立刻开口道,“祭酒大人真是心善,对素昧平生的丹朱如此相助,着实令学生感动不已。”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不必感动,丹朱身后牵扯太多,这都是我应做的。” 马车“嘎吱”一声停了,马夫在外头道,“祭酒大人,已经到了。” “下去吧。”祁云峥朝江眠月说道。 他看起来面容异常平静,可无人知,他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此时却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赌赢还是输,在此一举。 江眠月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点了点头,先行下马车。 双脚落地时,倏而寒风起,江眠月打了个哆嗦,缓缓抬眸一看,心中却是猛地炸开了情绪。 她脚下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下一瞬,身后随之下马车的祁云峥修长的手一伸,牢牢地捉住她的胳膊,让她站稳。 江眠月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快要逆流。 时隔这么久,再次见到这座宅子……没有一丝变化,与她上辈子来此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连身后的人,都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自从踏入那院落, 第一年,江眠月被祁云峥偶尔带出去过几次。 那之后,直到死,江眠月都没有再见到这座宅院方寸之外的天空。 那儿每一处院墙与风景, 都被她看了上百、上千、上万遍, 连墙面的味道, 泥土的气味,都记得十分清楚。 再次看到这里的一切, 她仿佛又被生生拽回了那个绝望的世界里, 高耸的院墙,枯木枝丫高直耸立, 院墙是泛着黄的白色, 墙面上有所修缮, 却依旧有些淡淡的斑驳。 一样的清晨,那日, 江眠月从马车上缓缓下来,自己一步步走进这宅院。 祁云峥便静静跟在她的身后, 不发一言。 如今,天气寒凉。 江眠月被祁云峥捉着手臂, 才能勉强站稳。 她面色苍白,看着眼前的场景, 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的开始狂跳, 额头上迅速冒出了冷汗,手脚冰凉,僵硬, 麻木。 这种感觉如再次濒死, 让她几乎要不顾一切的想要逃离。 为什么偏偏会是这里? 祁云峥单手扶着她, 见她如此,用极温和的声音道,“怎么了,身子不适?” 江眠月喘着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她怎么能平静? 她一直避免回忆起上辈子的一切,想要重新开始,可如今冷不丁的看到…… “大人……”她声音虚弱,几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学生……” “还好吗?”祁云峥听闻她的声音,缓缓蹙眉,俯身静静看她。 江眠月却立刻躲开他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只是一瞬,祁云峥还是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与慌乱。 祁云峥见她如此,自然清楚此处的冲击对她而言还是太大,他胸口翻滚着情绪,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话,可半晌,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马车上,车夫看着二人如木头似的僵直站立,有些不解,悄悄地偷看。 江眠月残存的理智勉强保持着她思考的能力,她能感觉到祁云峥此时的不解与迟疑,心中不由得生出淡淡的愧疚。 是啊,据他方才所说,这里是他爹娘的祖宅,他好心好意将丹朱安排在这里,避免被皇太子的人发现她从而陷入危险,这种想法,根本无从诟病。 那些事,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辈子的他并没有做什么,自己这样的反应,对他而言,着实是有些不公平。 江眠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学生,已经好多了。” 祁云峥睫毛微颤,她这样说着,可祁云峥捉住她胳膊的手,依旧能感觉到她身子在不住地,不受控制的发颤。 好多了? 根本没有。 “无妨,若是坚持不住,改日再说。”祁云峥轻柔道,那声音仿佛在尽力的安慰她,让她不要觉得愧疚。 可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愧疚。 如今的祁云峥与身为首辅的他相差的实在太多,让她根本无法将上辈子的恩怨转移到他的身上。 “我,我可以。”江眠月此言,不光是对祁云峥,仿佛也是对自己。 祁云峥便看她从他的手上抽出胳膊,迈着步子往前走,额头上满是冷汗,她仿佛在克服什么障碍,咬牙忍着,目不斜视的往前行。 “江眠月。”祁云峥开口,若是仔细听,可以听到他此时声音里暗藏的情绪,“别勉强自己。” 江眠月单脚跨入门槛。 风穿堂而过,她闻到宅子里的味道,看到内宅的风景,依旧如上辈子自己第一次看到的那般,一点也没变。 唯一的区别,是自己此时身穿斓衫,不是什么人的所有物。 她可以迈过这个坎。 江眠月呼吸急促,手脚用力,可浑身却仿佛被什么定住了似的,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与身体,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过去在这个院落里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一般在她的脑中闪现。 耳朵里仿佛传来了乱七八糟的说话声,还有尖锐的耳鸣声贯穿头脑。 “江姑娘,你身子愈来愈差了,在屋子里呆久了不好,要不要去院子里走走?” “江姑娘,你的药,快趁热喝了吧。” “江眠月,我会娶你。” “江姑娘,很遗憾,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厮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 江眠月喘着气,反应过来时,祁云峥已经扶着她,将她抱上了马车。 她呼吸急促浑身颤抖,眼泪已经流了满脸都是。 “大人……” “别说话。”祁云峥抱着她上了马车,迅速开口,对车夫吩咐,“找处安静无人之地。” “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被他放在马车的软垫上,那儿原本是祁云峥坐的位置,如今她浑身僵硬,脑子也是僵硬的,已然是顾不上那么多了,只任他摆布。 她瑟缩着,不停地用手背抹泪,一面道歉,“抱歉,大人,抱歉,耽误了您的……” “够了。”他猛地打断她。 祁云峥呼吸不稳,听到她的抱歉声,胸口只涌起凶猛的情绪,难以自控。 道歉,这个时候还跟自己道歉,她道的什么歉? 他蹙眉,伸手,直接将她拽进了怀里。 江眠月撞在他的胸膛上,感觉他的手温热发烫,扶着她的后脑,将她摁在他的怀中,她的眼泪晕染进他的衣衫布料,换来淡淡的暖意和熟悉的墨香气味。 很暖和,很安全。 “没事了。”他轻声说。 江眠月终于忍不住,不受控制的哭起来。 她即便是哭,声音也是克制的呜咽声。 上辈子她也是如此,不管何时都在努力的控制自己,从未有肆意的时候。 马车“嘎吱”一声停在了某处,四下安静,毫无人声,车夫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小声道,“小的先回避。” 车夫走后,车厢里更加安静。 祁云峥抚着她的脑袋,轻声道,“想哭便哭出来吧。” 江眠月原本已经快要控制住了,这种时候听到祁云峥这么一句,她便觉得一股泪毫无来由的汹涌而上,涌上她的双眼,憋在心底里已久的压抑和委屈如一道潮汐,将她推上不理智的巅峰。 祁云峥便听她大声哭了起来,她的双手死死抓着他胸前的衣衫,哭得额头上满是汗水,脸上也泛着红。 祁云峥轻轻搂着她,轻抚她的背脊。 还是太着急了。 那道门槛,便如她心中的那道坎,依旧跨不过去。 若强行让她接受,只会适得其反。 罢了。 祁云峥听着她的哭声,心中仿佛被刀割下了一块又一块。 不该如此刺激她的,不值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终于哭累了,方才无法自控的情绪仿佛随着那些泪水溜走远去,理智缓缓归拢,四肢也逐渐恢复了控制。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居然靠在祁云峥的怀里,而祁云峥的手,还覆在她的耳畔,轻轻的抚慰她。 她眼眶红肿的缓缓撑起身子,抽噎着看着祁云峥胸口被自己泪水和……鼻涕打湿的部分,脸蓦然变得通红。 她……都干了些什么。 “大人……”江眠月带着鼻音,“抱歉。” “不要再说抱歉。”祁云峥看着她红肿的如同核桃般的眼睛,“你没做错什么。” 江眠月垂眸,轻轻抽噎,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大人,您……擦擦吧。” “无妨。”祁云峥看着她窘迫的模样,淡淡笑了笑,“好点了?” “嗯。”江眠月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现在才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着实是大了些,她也没想到,自己在走进那宅院时,会如此难受。 真切走进去的时候,她恍惚间有种感觉……仿佛重生后的一切才是一场完美而奢侈的梦,而她,依旧留在原来的世界里没有离开。 那种感觉让她恐惧到了极致,她不愿意去接受,更无法承担。 “今日耽误了祭酒大人的事情,实在是……”江眠月刚想说抱歉,却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微微一滞,不再开口。 “今日不行,改日就是,你若是对那宅院不适,只需将想说的话告知,我独自来此便是。”祁云峥缓缓道。 他……知道自己是对那宅子不适。 江眠月心中一动,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二人四目相对,祁云峥的眼神中是江眠月从未见过的温柔。 “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嗯。”江眠月点点头。 车夫将马车停在了京城郊外的一处野湖边,天气冷,湖边风大,吹在脸上,让人顿时清醒。 江眠月与祁云峥并肩而立,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与那宅子不合,我对那宅子的记忆,也是好坏参半。” “祭酒大人幼时住在那儿吗?”江眠月问。 “嗯。”祁云峥道,“从前与爹娘一道,住在那宅子里的。” 江眠月捏紧了双拳,心中情绪复杂。 上辈子他从未提过,此时得知,却觉得心中十分难受。 他应当对这宅子有很深的感情…… “爹娘在我五岁时便死了。”祁云峥的声音随着风飘进江眠月的耳朵,“唯一与他们相处的时光,便在那宅院里,分别时,也在那宅院中。” “有好,有坏,好坏参半,乃至于后来我住在那宅院中,时刻午夜惊梦,无法入眠。”祁云峥缓缓道,“后来便干脆置办了新的宅院。” 江眠月静静听着,微微蹙眉。 她忽然想起,上辈子他确实时常睡不踏实。 总是在夜半时滚烫的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之中,呼吸沉沉。 每次这样,她便不敢乱动,生怕惹得他做些别的。 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因果。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祁云峥也正低头看着她,二人对视一眼,江眠月心中一颤,飞快挪开眼眸,看向湖面。 湖面波光粼粼,风吹,水欲静不止。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与人之间, 兴许总有某些联系,剪不断,你与丹朱,兴许便是如此。”祁云峥看她躲着自己的目光, 淡淡一笑, 也看向湖面她眼眸落向的地方。 “宅院的事情你不必多虑, 方才你的举动也不必与我解释,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 所以你更不必愧疚。” 江眠月听着他平静的话语, 心中也逐渐静了下来。 他说的对,人与人总是有些联系的。 就比如她与祁云峥, 她与崔应观, 她与丹朱……这些事情上辈子便纷乱不堪, 这辈子虽朝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可她却时常心中有些不安。 世事无常, 她知道自己看似坚强,实则心中脆如瓷片, 若是这辈子再发生些什么,她恐怕会就此一蹶不振。 也许她这辈子……不该再与他们走得这样近。 “多谢祭酒大人指点。”江眠月带着些鼻音, 鼻尖和眼眶都还泛红,“学生今日有些失控, 让祭酒大人笑话了。” “能哭出来, 比闷在心中强。”祁云峥看向她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怜惜,那份怜惜深深藏在眼底,不被她所察觉, “酸甜苦辣生老病苦, 贪嗔痴恨爱恶欲, 人之常情。” 江眠月点了点头。 湖边站久了,寒风有些凉意,江眠月冻得脸上发紧,祁云峥适时提出上车去。 “去尹楚楚新家看看吧。”祁云峥面容温和,“心情会好些。” 江眠月感激的点了点头。 尹楚楚新置办的宅院接近城郊,因为积蓄不足,她们娘儿俩置办不起位置好的宅院,便只买了城郊破落的小宅子,门口有一片小小的空旷地。 江眠月下车时,便看到那空旷地上被锄头翻过了一遍,上头盖了一层干枯的稻草,似乎在为泥土中的菜苗保温。 那宅子着实破落的很,不过收拾的挺干净,院内无人,江眠月跟着祁云峥往里走,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啊?”屋内传来了一声底气不足的女子声音。 “在下祁云峥,国子监祭酒,与监生江眠月一道来看你。”祁云峥温声道。 “吱呀”一声,门被飞快打开,江眠月一看,只见门内一位颇为端庄的妇人,年岁与她娘亲差不多大,眼眸几乎与尹楚楚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清亮中夹带着几分淡淡的傲气与倔强。 江眠月一见她,便觉得亲切,只觉得难怪尹楚楚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仍旧能养得这么好,原来是有这样一位娘亲。 门一打开,江眠月便闻到了屋内有一股浓浓的药味。 “祭酒大人,您太客气了,怎么又来探望,上次您带了大夫来替我看病,我还没感谢您呢!”尹楚楚娘赶紧迎他们进去,“快进来坐坐。” 江眠月倒是意外,原来祁云峥之前便已经来过了。 二人进了屋,却没有坐下,尹楚楚娘看到江眠月,着实喜欢的紧,“你就是楚楚提到的眠眠吧?一看便是面善之人,有福气的。” 江眠月羞赧的笑了笑。 “楚楚啊,性子急,说话直,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如今能交到朋友,你与那玉儿,应当忍让了不少吧。”尹楚楚娘亲今日心情极好,说了会儿话,面色都多了几分红润,足以见得离开那尹家,对她而言,可以说是实打实的好事。 “您过奖了,楚楚面冷心热,对我们非常照顾的。”江眠月赶紧道。 尹楚楚娘亲听着她说话着实舒服,面上笑意不断,二人寒暄,江眠月听着她感激祁云峥,才知,祁云峥居然还往这儿送过银两。 尹楚楚娘亲对此千恩万谢。 “尹楚楚确实是位可造之材。”祁云峥缓缓道,“她如今有难,我身为祭酒,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是理所应当,不仅是她,若是别的监生,我也一样会如此,所以不必在意这些,也不必与我多礼。” 江眠月看了他一眼,见他开口慎重而认真,绝非作伪装腔作势。 她心中一暖。 临走前,江眠月眼睁睁看着他将一张银票塞在了一旁的镇纸下。 她看了祁云峥一眼,祁云峥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朝她淡淡一笑,似乎让她保密,别出声。 江眠月面容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些笑意。 从尹楚楚这宅院回去时,天色还早,并不像之前那般是午时用饭的时候,可是江眠月却发现,他们的马车依旧驶向了上次的路线。 果然,不久后,马车在“去留斋”的门前停了下来。 “祭酒大人?”江眠月疑惑看着他。 “哭了那么久,今日糕点也没吃几块,你应当也饿了。”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下车吧。” 江眠月看了一眼旁边的糕点。 祭酒大人便如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连这个都能看出来……她如今确实肚子空空,且她今日口中发苦,对这些甜的没有什么胃口,反而是哭了太久,只想吃些咸的。 到了这个程度,江眠月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 今日那般狼狈的模样都被他见着,其他便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既然来了,便再蹭个饭了事。 今日去留斋倒是比那日看起来人多了些,时不时有人走过,看着像是书生似的,手中还捧着书,口中念念叨叨,像是在背四书五经。 江眠月见到此景,不免有些好奇,这去留斋不是用饭的酒楼吗?上次来时还未见到此情景,怎么忽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忽然,一人口中喃喃着什么,似乎没有看清眼前,便朝着江眠月迎面撞了过来,江眠月躲闪不及,却感觉胳膊忽然被一股力道一拽,她一个踉跄,便靠在了祁云峥的身边。 她还未来得及言谢,只微微一抬头,便撞进了那人的眼眸里。 那是一个看起来跟自己一般大的男子,说是男子,也并不算准确,少年气十足,褐色的眼眸一眼看去却极深,有些看不到底似的。 江眠月一愣,第一反应便觉得此人有些非同寻常。 可下一秒,那人却朝她一拱手,“抱歉,失礼了。” “不妨事……”江眠月不由道。 那人看了祁云峥一眼,也是一抱拳,然后转身离开。 那人背脊笔直,清瘦的很,可江眠月却觉得他步伐沉稳,比他看起来的年纪多出了几分成熟。 祁云峥眼眸眯了眯,低声对江眠月说,“那人有些功夫在身。” 江眠月一怔。 “走。”祁云峥道。 江眠月跟着祁云峥去了隔声的厢房中,待小二走后,不由得开口问,“祭酒大人,这去留斋上回来还无人,怎么这回……这么多书生在此?而且还有那些身怀功夫的,总觉得有些卧虎藏龙的意思。” “这附近有一书院。”祁云峥道,“今日恰逢书院假期,不少书生来此打牙祭,我时常过来,便是来看看能否找到不错的苗子。” 江眠月终于明白了,祁云峥为何要带自己来此。 “祭酒大人是否与店家达成什么协议,比如书院学生来此用饭可以减免银两。”江眠月问道。 “聪明。”祁云峥笑了笑,“自掏腰包,书生来此,价格减半。” 江眠月一愣,不由得问道,“那祭酒大人岂不是要花很多银子?” “我不缺银子。”祁云峥笑了笑,“这铺子便是我的。” “……”江眠月闭上了嘴。 \"确切说算是祖产,如今交给别人打理,分账时,我的那份拿去给书生们补上。\"祁云峥见她表情凝固,不禁觉得有些可爱,“怎么?” “那他们知道是您所为吗?”江眠月问。 “当然。”祁云峥也并不瞒着她,“小道消息散出去,很快便有效果,如此一来,明年秋,入国子监之人便更多,生源稳下来,便能良性循环。” 江眠月不禁觉得佩服……此人真可谓视金银如粪土的地步,一般人难以达到如此境界。 “且不说这些。”祁云峥换了个话题,“编书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冷不丁提起这个,江眠月颇有些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回应道,“考虑好了,想跟着祭酒大人的。” 祁云峥正准备用筷子给她夹菜,听闻她这直白的话语,手中的动作一滞,下一刻,他轻声笑了起来,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在碗里,“那我今日请你用饭,便值了。” 江眠月面色一红,“多谢祭酒大人抬爱,学生一定尽力。” “尽力?”祁云峥明知故问。 “学生之前答应了崔司业,要去他的那组,协助他完成校勘,如今想换,且需要学生去与崔司业说清楚才是。”江眠月轻声道,“学生尽力去说,若是不成,便只能作罢。” “若是不成,我出面便是。”祁云峥道,“或是,我直接出面与他说。” 江眠月想到崔应观对祁云峥源于上辈子的那些敌视,赶紧摇了摇头,“祭酒大人放心,学生自己先行处理。” 就此,二人回到国子监,各自忙碌,心照不宣,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祁云峥回到夙兴斋后,从怀中摸出一张轻飘飘的帕子,他放在手中端详揉捏片刻后,找出一个小匣子,轻轻打开。 那里头有根发带,还是江眠月刚入学时掉的那根,他喘了口气,将她的帕子用手指捏着,轻轻放了进去,勾起匣子边沿,盖上木盖。 大部分的事情已经与上辈子不同,他也已经做到最大的程度去避免某些事情发生。 但是正如自己之前与江眠月说的话那般……人与人之间,兴许总有某些联系,剪不断。 该来的大势会如何出现,恐怕要看命运的安排。 下午,江眠月照常在广业堂上课,一面上课,却难得有些分心,时不时觉得头疼不已。 话已经放出去了,江眠月也已经与祁云峥直接说过想要换组,而尹楚楚也催着她赶紧换过来与她一道校勘,最关键的是,她自己也想快些过去。 一下午的思考,却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要用什么手段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和崔应观之间,有时可能直接说明白会更好。 当晚,彝伦堂校勘时,江眠月便刻意留得很晚。 所有人都走了,她却还没走,崔应观见她不走,自然也留下,待只剩他们二人时,江眠月终于合上书,缓缓来到崔应观的面前。 崔应观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面色与平日里不太一样,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崔司业。”江眠月忐忑不安的看着他,“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崔司业一愣,见她似乎有些紧张,耳根还有些微红,几番欲言又止,昏暗的烛光下,她美得惊人,眼眸湿润,仿佛有无数衷肠要诉。 崔司业顿时呼吸一窒,整个人紧绷起来。 她……她想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崔司业:眠眠要对我表白了吗?紧脏搓手 祁云峥: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凡事想得太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崔应观见江眠月眼眸略有几分躲闪的心虚模样, 心中不由得觉得有些异样。 见她神情有异,他也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她这副表情,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你说。”崔应观兀自镇定,勉强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我听着呢。” 江眠月抬头一看, 见他眼中似乎略有几分期待, 反而愈发头疼…… 他的情绪也太容易被看出来了,而且, 他以为自己要与他说什么? “是关于监本校勘的事。”江眠月赶紧开口解释道, 生怕他多想什么,“你还记得在校勘分组开始前, 你事先与我说过, 让我与你一道校勘监本的事吗?” 崔应观微微一怔, 听到这一本正经的内容,心情这才平静了些, 等着她接着往下说的同时,不由自主开口, 如开玩笑似的开口,“眠眠, 你不会想去祁云峥那边吧。” 烛光下,江眠月缓缓抬眸看着他, 眼中带着几分歉意。 她什么也没说, 崔应观却什么都懂了。 他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一般,整个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不可置信般地看着她。 “你……” “抱歉, 之前明明答应你的, 可如今有些事情需要……” “他与你说什么了?”崔应观呼吸有些微颤, “他是不是用什么招数骗你了?用成绩来引诱你,还是用什么威胁你?” “没有,你不要这么想,祭酒大人没有说什么,是我自己想过去。”江眠月打断他的话,抬头一看,却见他听了这话之后,心情似乎更加糟糕,眼神一黯,伸出手,撑住了一旁的桌子,垂眸不说话。 “崔应观。”江眠月喊他名字,见他心情沉闷,无奈道,“居衡。” “好吧。”崔应观只好应道,“好吧,你去。” 江眠月静静看着他,“生气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不解。”崔应观看着她。 “眠眠,你从前……”说到此,崔应观声音一顿,似乎想起江眠月不愿意提起过去这件事,重新开口,“你如今与他怎么愈发亲密了?” 崔应观似乎有些不解,语气有些发沉,“这之前,我以为你会恨他入骨。” “我曾与你说过的……”江眠月垂眸。 “不能停留在过去,是吗?”崔应观静静看着她此时的模样,心中却下意识的觉得,此时的一切,已经并非单纯的“不停留在过去那么简单”,上辈子那家伙如何对她,这辈子即使人模狗样,温文儒雅,可她终究是受过那么多伤害。 她如今对祁云峥的态度,便很是奇怪。 “嗯。”江眠月点点头,“他已经不同了。” “你也不同了。”崔应观轻声说。 江眠月闻言,眨了眨眼,抬头看他,笑了笑,“那你觉得现在的我如何?” “你开心……便是好的。”崔应观看到她脸上的笑意,缓缓舒了口气,那股奇怪的情绪终于被他压制下去,和“其实你本可以不来与我说,直接去也是可以的,眠眠。” “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隔阂。”江眠月轻声说,“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你都是我的朋友。” 崔应观闻言,苦笑了笑,道,“这样也好,祁云峥手上人脉广泛,去他那儿确实方便,是我为了一己之私,把你绑在我这儿,反而让你为难了。” “千万别这么说……” “我还有些私藏的本事,你若是想知道,可以单独来找我学。”崔应观朝她笑了起来,露出了惯常的笑涡,“我悄悄教你。” 江眠月仔细看他,见他情绪上似乎已经好多了,便缓缓松了口气,也笑了起来,“好,你可不许骗我。” “那是自然。” 江眠月与他说完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灯火摇曳,寒风吹打窗棂,偌大的彝伦堂中,只剩崔应观孤独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桌前,双手撑着桌子,垂着脑袋,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涡的面容上,看起来有些低沉。 虽然说不是祁云峥的缘故,可他却并不相信。 祁云峥狡猾心黑,城府极深,也不知道他究竟与眠眠说了什么,才让她鼓起勇气与自己说出要换组的事。 眠眠一向心善,今日这么为难,都要与自己开口,定是因为什么别的。 崔应观听着外头呼呼的风声,吹熄了烛火。 这之后,恰逢假日,江眠月月事汹涌而来,她哪儿也没去,静静在勤耘斋睡了一日,等到傍晚迷迷糊糊醒来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酸酸的甜甜的,还有些酒味。 她睁开眼,缓缓坐起身,一旁的尹楚楚见了,立刻上前将她扶起来,“眠眠,我给你带了好喝的。” 江眠月一愣,却见兰钰正在不远处,手中捧着一个小碗,正在呼噜呼噜的小口喝着,一面喝一面露出享受的表情,美滋滋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 “眠眠,快尝尝!”兰钰见她醒了,立刻道,“楚楚的娘亲真的太厉害了。” 江眠月脑子有些晕乎,有了刘大夫日前给她弄的药,她每次快到时候了便喝三日,到了这一日便能好受许多,没有那么疼得难受,不过第一日仍旧会虚弱一些。 尹楚楚端了一碗来,手中捧着,拿着汤匙喂她,“你尝尝,这是我娘做的酒酿丸子,给你加了个蛋在里头,补补身子。” 那酒酿丸子还是热的,江眠月轻轻喝了一口,一股暖融融黏糊糊的汤汁流进她的胃里,她舒服的叹了口气,“太好吃了。” “我娘准备等身子好些了出去支个小摊儿,就卖这个。”尹楚楚看着她,轻声道,“多谢你去看我娘亲。” “都是祭酒大人带我去的,不然我也去不成。”江眠月立刻解释道。 “祭酒大人真是心善,以前我看他虽然温文,但是面冷,总觉得他并不如何,如今看来,倒是个不错的人。”尹楚楚又喂了江眠月一口,接着说,“想来,他应是话少,少说多做,容易被人误会罢。” 江眠月蹙眉细想了想,缓缓点了点头。 “哪有,眠眠,你别听楚楚说,她那也是受了祭酒大人关照才会如此,你们看看我啊。”兰钰说起这个便委屈,“我都被他罚了多少次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么斤斤计较,哼……” 江眠月咬了一口酒酿中的蛋,舒适的闭上眼。 “瞧你那样。”尹楚楚见她这副满足的表情,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楚楚,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占了祭酒大人的便宜,跟着去了一趟,就蹭了好吃的。”江眠月笑着说。 “你看看那边那位公主殿下,她才是蹭吃蹭喝的第一名。” 兰钰哼哼一声,接着抱着碗,呼噜呼噜喝酒酿。 天气终于晴了,雪却已经冰冻在地面上,时不时的打滑,天气依旧冷,江眠月抱着手炉,早早地来到敬一亭。 如今她的月事只影响她行动一日,假日一过,她便出来了,只是有些畏寒,面容也苍白得很。 祁云峥见她瑟缩的模样,轻声道,“进来吧,关门。” “是。”江眠月也算轻车熟路。 她放下手炉,祁云峥将手递给她,她轻轻拆开那白棉布,终于看到他的伤口恢复了不少,基本上已经结了痂。 “终于快好了。”江眠月舒了口气,“您这伤口真是我见过的最难痊愈的一个。” 祁云峥淡淡一笑,看着她轻轻用干净棉布擦拭他的掌心,擦去之前残存的,已经有些凝固的药粉。 她一日不来,他便一日不换药。 “昨日见到崔司业,情绪似乎不大好。”祁云峥仿佛顺便提起,淡笑着说。 江眠月一怔,从一旁拿过一块新的白棉布,轻轻裹在他的手上,手指蹭到他的手掌边缘,有些软滑。 “学生与崔司业说过了,监本校勘换到您这儿的事情。”江眠月缓缓道,“也许还是影响到了他的情绪。” “也不必这么想。”祁云峥安慰道,“我可是把裴晏卿留给他了。” 江眠月意外的看着他。 “裴晏卿本身能力出众,又参与过上年度的校勘一事,只需稍加引导便能帮他大忙,我这儿人本就少,没有将裴晏卿挖来,已是颇为对得住他。”祁云峥看了看自己被江眠月包好的手,见她有些迟疑,知道她在想什么,立刻补充道。 “朝廷那些大儒早已知道裴晏卿,顾惜之之后,裴晏卿便是朝廷各部争相争抢的人才,已经用不着我引路。” 江眠月这才点了点头,“祭酒大人一片苦心,我会将此事告诉他的。” “罢了。”祁云峥摇头,“不必与他说。” “为何?” “文人都有些傲气,如今这般,他不会觉得如何,若我说,裴晏卿是我留给他的,岂不是令他难堪。”祁云峥看了江眠月一眼,缓缓道,“他初来乍到,总要给他留些面子,此事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江眠月想到崔应观的脾气,顿时觉得祁云峥说到了点子上。 上辈子崔应观那么苦闷,无非是因为之前那位祭酒大人时常颐指气使,他屈居人下,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说他持才傲物,被人排挤,尽是做一些苦差事。 如今祁云峥这么做,反而会让他极有成就感……虽然她要换组,可愿意跟着他的监生,依旧比愿意跟祭酒大人的多。 原来祁云峥想的这么深。 江眠月不由觉得佩服不已……若说崔应观适合为人师,那么祁云峥此人。 让他在这样的位置上,只能说是屈才了。 想到上辈子他所在的高位,江眠月顿时有种感觉…… 祁云峥很快便会重新登上那高位去,以他的心智,不可能做一辈子的祭酒。 如龙藏深渊,总有一日要去更为广阔之地。 “想什么?”祁云峥见她沉默不语,问道。 “学生颇受启发。”江眠月缓缓道,“跟着祭酒大人,能学到很多。” “你能懂便是我之幸。”祁云峥收起手掌,一字一句,砸进她的心底。 见她不出声,祁云峥看了看手掌上包扎精致的模样,换了个话题,“手好多了,天气也不错。” 江眠月看着他,见他眼眸之中,似乎颇为愉悦。 “明日彝伦堂结束后,去骑射场,如何?” “是,祭酒大人。” 当日晚,江眠月正式的,第一次跟着祁云峥校勘书籍,终于明白,楚楚为何催促她快些过来。 与崔应观那儿适应大多数人速度的方法不同,在祁云峥这儿,他们可以完全发挥出自己的实力,不必考虑其他人的进度,全权自己安排,出现了不解之处,便可以去找祁云峥请教。 她速度极快,效率很高,一来便带动了整个校勘的速度,被尹楚楚和旁人连连称道。 而另一边,崔应观时不时便往这边瞄一眼,目光中带着审视。 他仿佛想看看那祁云峥究竟藏着什么心思,却只看到祁云峥低头书写,背脊挺直,时不时有学生上前提问,他也一视同仁。 崔应观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江眠月那边结束后,她与尹楚楚一道回勤耘斋,路上,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江眠月,请留步。” 江眠月转头一看,却见是裴晏卿,他脚步有些急,喘着气上前来,像是从刚刚便一路追来似的。 “裴斋长?”尹楚楚看了看江眠月,又看了看裴晏卿,有些尴尬,“我要……回避吗?” “不必,尹监生,我稍后便走,只是想问一件事。”裴晏卿看向江眠月,蹙眉问道,“江监生,你为何忽然去了祭酒大人那儿?”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我可是把裴晏卿留给他了。 江眠月:祭酒大人真是体贴入微。 崔应观: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你? 裴晏卿:听我说谢谢你。 宝贝们,抱歉的通知,您本次加更航班因为蠢作者身体不适+周末一些突发杂事+脑子目前接触不良不太灵光而被迫延误,加更航班会在我身体恢复后尽量补上,请宝贝们不要失望~ 等我支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江眠月听闻裴晏卿这么问, 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跟裴晏卿透露过这件事,对于他而言,自己忽然在庡?祁云峥这边出现, 恐怕是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抱歉, 此事之前没有事先告诉你, 我已经决定到祭酒大人这边继续做监本校勘。”江眠月略有些歉意,“今日便是第一日。” 裴晏卿缓缓上前一步, 深深看了她一眼, 情绪有些复杂,“江眠月, 你可知道, 我到崔司业那边, 便是因为……”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她目光清澈, 没有半分旖旎与不舍,有的只有类似于没有实现告知友人消息的一丝愧疚之意。 看到她这样的反应, 裴晏卿刚要说出口的话便这样莫名堵在了喉咙口。 他张了张口,半晌, 还是闭上了嘴,面上浅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我到崔司业那边, 便是因为崔司业一身的好本事,可以学到东西,再则便是因为有你一道, 我们好做个伴。” 尹楚楚站在一旁, 几乎屏住了呼吸, 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 这裴晏卿对眠眠…… 江眠月垂眸,再次说了声抱歉。 “不必与我道歉,这些事情本就不可控。”裴晏卿看了一眼江眠月,喉结微动,酝酿了半晌,接着说,“祭酒大人那儿若是太忙,我可以去帮忙。” 江眠月一愣,首先想到的,却是祁云峥所说的那句,“我可是把裴晏卿留给他了。” 若是裴晏卿也过来跟着祁云峥,那崔应观那边岂不是更不容乐观? 江眠月有些为难,她想了想,开口道,“多谢你,裴晏卿,崔司业那儿虽然人多,可是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你有经验,有本事,与崔司业一道,也是很不错的,若是你想到祭酒大人这儿来,可以问问祭酒大人,不必因为其他原因,影响你的选择。” 裴晏卿点点头,心中苦涩,却是有口难言。 江眠月朝他拱手行了个礼,带着歉意,“此事是我失礼了,应当先与你说一声的,真的很抱歉,害你特意跑一趟来询问此事。” “不……是我唐突了。”裴晏卿连忙回礼,见她如此反应,心中也有些愧疚。 自己此举着实是有些越界,二人也并没有约好要到一处,如今江眠月去了祭酒大人那处,也是她自己的事,与自己照理来说没有半点关系。 如今追来问她,她却依旧跟自己道了歉,他在此事上,已然是失了风度。 江眠月朝他笑了笑,“我听闻,继顾惜之之后,你已经是朝廷中最受欢迎的监生之一,在此先说一句恭喜,日后裴斋长仕途广阔,前途无量。” “过奖了。”裴晏卿急忙谦逊抱拳,“都是些虚名罢了,还未做什么实事。” 又客套了几句,江眠月与尹楚楚与他告辞。 明明是顺路,可周围人多了起来,裴晏卿也不好跟她们一道,担心惹人闲话,特意等了熟识的监生,才一同回举业斋去。 路上,尹楚楚不由得感叹道,“裴晏卿人不错。” “嗯。”江眠月真心实意的点了点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君子。” 尹楚楚意味深长的看了江眠月一眼,“眠眠,觉得他如何?” “很好。”江眠月说,“怎么了?” 尹楚楚见她面色坦荡,并没有什么异样,心中为裴晏卿感叹一声,缓缓摇头,“没什么。” 走到勤耘斋门前,二人刚准备进去,尹楚楚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似乎有些震惊与慌乱。 江眠月顺着尹楚楚的目光看过去,却见一个胖子怀中抱着什么蹲在了角落里,小小的眼睛眯起,原本细皮嫩肉的脸上冻得发红。 “吴为?”江眠月十分意外。 吴为闻言,忽然怔住,立刻站起身,也许是蹲了太久,再加上天气太冷,他的腿脚已经僵硬,猛然站起来,不免不稳,踉跄了几步,差点摔着。 尹楚楚皱眉看着他,却见他红着脸,踉踉跄跄走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红薯,塞进她的手心里。 “天、天气冷,你忙到这么晚,一定饿了。” 尹楚楚一愣。 “我,我先走了。”吴为似乎有些心慌,转头就跑,可地面上结了冰,有些地方很滑,他跑得着急,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尹楚楚捧着手中热乎乎的红薯,抿了抿唇。 吴为红着一张脸,踉跄起身,还未站稳,却又“噗通”一声砸在了地上,他终于忍不住,口中不由自主发出“哎哟”一声。 尹楚楚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慢点不行吗!” 吴为一转头,便见着尹楚楚正在看着他笑,她笑起来很漂亮,不见平日的距离感,看起来很令人愿意亲近。 江眠月努力绷着,也没绷住。 一开始还好,直到吴为“嘿嘿”笑着看向尹楚楚的时候,江眠月终于忍不住了,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这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温馨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人想把他俩凑一块儿去。 这也许就是兰钰每日热衷于将这个凑一对儿,那个凑一对儿的乐趣所在? 江眠月似乎有些明白了。 第二日依旧一切如常,只是到了晚上,江眠月找了个借口,让尹楚楚先回了。 “你还不走?”尹楚楚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外头风不大,可天空中似乎有沉甸甸的黑云,外头没有月光,看着阴沉沉的,“天色不好,应该又要下雪,早些回去。”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江眠月这才缓缓站起身,却听不远处的祁云峥道,“你先去等我。” “是。”江眠月心中微微一颤,总有种两个人约着去做坏事的错觉。 不远处,崔应观正巧抬头,便看到祁云峥叫住江眠月说了些什么,江眠月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很快,祁云峥便遣散了其他的监生,稍稍收拾了东西,快步离开了彝伦堂。 崔应观眯了眯眼,心中生出些异样。 这二人,看起来着实是有些奇怪。 江眠月穿得不少,静静地坐在骑射场的石阶上,手中捧着手炉,静静地等祁云峥。 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今日没有月亮,月色被厚厚的乌云挡住,有些风,却不大,只觉得天地间暗沉沉的,眼前勉强能看清,却不如以往。 今日练骑射,其实并不是非常合适。 可祁云峥一提起,她便立刻点头应声,其实是因为……她实在是很喜欢骑射的这项运动。 之前一直在下雪,雪厚地滑,国子监所有的骑射课程都停了,她许久未练,“瘾”有些犯了。 江眠月满脸期盼的看着远处,终于,她看着远处,有一人骑着马儿,驱使着马儿不紧不慢的朝自己这个方向而来。 她顿时心中一颤,站起身,笑着朝祁云峥挥手。 祁云峥远远地,便看到江眠月带着笑意的模样,寒风中,他心中顿觉得暖意,可下一瞬,他视线一转,陡然看向江眠月不远处头顶上的看台。 看台上隐隐绰绰,似乎有一漆黑的人影,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偷看。 江眠月正等着祁云峥过来,却见他身形一滞,马儿被他驱使着忽然快步跑了起来,在跑动的过程中,祁云峥迅速拿出弓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只听一声弓弦响起,随即“咻——”一声,未开刃的箭如雷火乍现,猛地扎进了看台上的一处木桩上,没入木桩几尺内。 江眠月怔住了,下意识的往看台上看去,祁云峥也在此时快速赶到,他骑在马上,微微抬眸,声音森冷,“出来。” 即便已经做了充足的心里准备,可是乍一听到祁云峥用这样的声音开口,江眠月还是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已经许久都没有听到祁云峥用这样的语气开口,往常的他总是温柔和煦,即便发怒时,也十分收敛。 可这次,江眠月却觉得祁云峥动了真怒,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江眠月瑟缩着,抱着手中的手炉,一动也不敢动。 看台上,一只手捉住那未开刃的箭,猛地拔出来,上下看了看,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只见他脸上带着笑,笑涡明显,眼底却不见笑意。 “祭酒大人,出手也不必这么狠,万一是普通监生,伤着了可怎么是好。”崔应观拿着箭,缓缓的一步步走了下来。 江眠月顿时浑身僵硬的站起身,看着忽然出现的崔应观,心中有些不安。 他怎么来了?他是跟着自己来的吗? 还是说……仅仅是凑巧? 江眠月立刻上前行礼,眼神暗示他不要冲动,一面看着他一面道,“崔司业,安好!” 崔应观却并不看她,口中说着“免礼”,眼眸却一直直视着祁云峥。 “崔司业怎么有闲心在看台上吹冷风?”不等崔应观开口,祁云峥率先出声,“这般鬼鬼祟祟,祁某还以为是什么歹人。” “正巧经过,见到祭酒大人御马而来,倒是觉得惊愕,便停下来看一看,没想到,祭酒大人如此闲情逸致。”崔应观笑了笑。 江眠月呼吸急促,听着崔应观攻击性十足的话语,心中复杂难言,却又不好在此时开口,他们二人一个是祭酒,一个是司业,以国子监的规矩,不管是祭酒司业还是博士助教,开口时,监生不好随意插嘴。 若是他们单独一人时还好,三人在此,便是为公,她只能静静站着,听着,看着,不可多言。 “并非闲情逸致,只是单独教她骑射。”祁云峥坦荡开口。 “为何单独教她?”崔应观冷笑问。 “她是我得意门生,见她这方面有些差错,自然要帮她一把。”祁云峥淡淡开口。 “得意门生?祭酒大人,你对其他得意门生,也并不见如此。” “那是你没见着而已。”祁云峥并不落下风,“我对其他监生的好处,也不必一一与你说明。” “那么校勘一事,为何偏偏将江眠月从我手中抢走?”崔应观冷然有些怒意,“为何不是其他人?”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祁云峥道。 “你……” 江眠月上前一步,悄悄在黑暗的掩护之下,一脚踩在他的脚指头上。 崔应观眉头一皱,看向江眠月,却见她眼眸中有怒意,似乎在让他收敛一些。 一旁的祁云峥将眼前的画面尽收眼底,他眸色一黯,气势变得比方才更冷了些。 崔应观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却仍旧十分不满。 可看在江眠月的分上,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却听祁云峥原本平稳的声音虽然带着笑,却变得有些森然。 “崔司业也擅长骑射。”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今日刚好有马,要不要与我比划比划。”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要打去练舞室打。 还有一更,十二点后应该,时间不定,早睡! 第一百一十六章 比划?比划什么, 骑射吗? 现在?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 江眠月怔住了,看向祁云峥,又看向崔应观。 祁云峥纹丝不动,面容带笑, 只是静静与崔应观对视。 寒风吹过, 两人衣袂轻轻摆动, 明明都在笑,可江眠月却无法从他们二人的任何一个人眼中, 看到哪怕是半点的友善和笑意。 气氛仿佛降到了冰点, 凉飕飕的,比寒凉的空气还要凉上几分。 可那冰点之上, 却又仿佛有火花溅起, 一股无形的压力沉在几个人周围。 江眠月几乎不敢呼吸。 崔应观在发怒, 她能理解……在他的印象中,祁云峥是加害者, 是她上辈子不幸的来源,是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 如今自己与祁云峥走得近,对他而言本就是一件颇有些难以接受的事情。 更何况是这样的时辰, 这样的地点,这样的练习…… 莫说是崔应观, 即便其他随意一个人出现, 都难免要多想。 这也是江眠月与祁云峥莫名默契的……想要避开其他人的原因。 可是江眠月却极不希望这样的场面出现,可是不管她如何对崔应观暗示,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而祁云峥会发怒, 江眠月却是没有想到的。 照理说, 平日里的祁云峥说不上温柔无害, 但也是十分儒雅和煦的模样,从不主动挑起事端,更不会轻易与人下战书,做出这样“冲动”之举。 可如今,他却像是被崔应观挑起了脾气似的,倒像是想趁着这个机会,与崔应观一决高下。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二人在寒风中,崔应观笑道,“好啊,祭酒大人既然要比,不如赌些什么?” “可以。”祁云峥极为“大方”,“崔司业想赌什么,尽管提。” “若是我赢了,日后江眠月课后的骑射,便由我来教。”崔应观开口道。 “崔司业对江眠月倒是很执着。”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了江眠月一眼,江眠月莫名有些心虚,不敢与他目光对视,垂眸不语。 崔应观上前一步,挡在祁云峥的面前,不让他的目光触碰到江眠月,他眯眼笑道,“祭酒大人说要求吧。” “不必提前说,待我们比完,若是我赢,自然会与你提。”祁云峥道。 “这不公平。”崔应观立刻不满道,“谁知道你会提什么过分的赌约?” “怕了?”祁云峥慢条斯理的看着他,“怕了便不要比了。” 崔应观眯了眯眼,即便知道他在激将,可是眠眠便在一旁看着,他若是此时退却,岂不是十分没有面子。 “祭酒大人说笑,我崔应观骑射上还未输过。” “那便承让了。”祁云峥做了个请的动作,崔应观毫不客气,二人一前一后,缓缓往骑射场上走。 江眠月微微张着嘴,有些反应不及。 半晌,见二人已经在分弓箭,她才抱着手炉快步跑了上去,喘着气说,“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天色已经不早了,况且今日乌云密布,看不清靶子,若是误伤了人可不好。” “不会,眠眠,你放心。”崔应观轻轻垫了垫祁云峥带来的两张弓,挑了一个更顺手的。 祁云峥听到“眠眠”二字,缓缓侧眸,眼眸中略显冷意。 另外二人却并未察觉他此时的神色,他也并不开口,只淡淡垂眸,看向那些未开刃的箭。 未开刃的箭头实际上依旧有冲击力,且那些箭头为了扎中靶心,只是不锋利罢了,若是射中了人,也会受伤,只是不会有致命伤,最多是击打伤和擦伤。 祁云峥抚了抚箭羽,淡淡开口,“三局两胜。” “可以。”崔应观果断应声。 “骑射一场,定点一场,马上双箭齐发一场。”祁云峥道。 听到双箭齐发四个字,崔应观睫毛一颤,看向祁云峥,喘了口气,“可以。” 江眠月在一旁莫名有些紧张。 双箭齐发?这得有多难? 崔应观的骑射本就赫赫有名,虽然江眠月没有亲眼看过,但他会被安排在国子监教监生们骑射课程,便可知他应当是众所周知的厉害。 祁云峥虽然没有什么骑射的名头,可江眠月上辈子却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若是寻常骑射与定点,他们二人应当是不相伯仲。 那么双箭便是定胜负的关键。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十分紧张的看着二人。 “只有一匹马,换着来。”崔应观道,“你先选。” “随意。”祁云峥也并不在意。 “承让。”于是崔应观不跟他再客气,率先翻身上马,风吹起,马蹄踏过硬冷的地面,发出清脆而带着冲击力的声音,他逐渐提速,手中拿着弓,另一只手驱马,速度不快不慢,稳健而身姿优雅俊逸非凡。 江眠月一时间有些惊艳,她从未见过崔应观骑马,如今看来,倒真是如传闻中所言那般擅长,那马儿极听话,要快便快,要慢便慢,他便在这看快慢之间调整视角,拉弓,瞄准,射箭。 只听“咻——”一声,那箭随着他手指的松开飞驰而去,直接狠狠扎进了远处的靶子上,极稳。 “正中靶心。”崔应观笑道。 江眠月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惊叹,崔应观方才的动作简直是一气呵成,动作又漂亮连贯,看似轻松,其实绝非寻常人能做到。 崔应观看到江眠月正带着憧憬的目光看着自己,淡淡一笑,翻身下马,看向祁云峥,“到你了。” 祁云峥颔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他简直毫不犹豫,直接快速驱使马儿在骑射场上跑了起来。 那马儿许久没有经过如此驱使,有些僵硬,绕着骑射场跑了一圈之后,祁云峥抽了它一鞭之后,却像是忽然被激发起了什么血脉中野性,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骑射场成了它的跑马场,祁云峥伏在马背上,眼眸盯紧前方,面色平静,眼眸深处却掩藏着肆意与淡淡的疯狂。 对他而言,骑射是猎杀。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是要见血的。 天空中忽然幽幽的飘下雪花,冰凉凉的一片片,悠悠然然落下,小小的冰晶滑落在他的睫毛上,却被马儿飞驰带来的风迅速吹散。 他眯眼,瞬间抽箭,未等江眠月看清,便只见祁云峥的身影从面前一闪而过,随即便见着那远处的靶子上,多出了一根箭。 那箭直接扎在靶心,与方才崔应观的那根挤在一处,颇有几分当仁不让之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原来那根箭挤出去。 骑射场上十几个不同的靶子,这祁云峥偏偏要将箭射中这同一个靶子,其中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崔应观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祁云峥这骑射的动作分明在炫技,可他却无话可说,将国子监拉车用的马儿激发起几分野性已是不易,更何况要在这么快的速度之下射中靶心,便是难上加难。 他未下马,骑着马缓缓来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面色冷漠,“认输吗?” 崔应观咬牙,在祁云峥几乎在践踏他自尊的眼神之下,一字一句咬牙笑道,“不认。” 江眠月担忧的看了崔应观一眼。 他这个人本就情绪不稳,有些敏感,如今祁云峥一反常态,仿佛是在故意激怒他似的,若是这样下去,她有些担心崔应观会跟祁云峥打起来。 “那便再来。”祁云峥手中握着缰绳,马儿不安的踏着地面,他眼眸低垂,“你先我先?” “你先。”崔应观冷声道。 “好。”祁云峥说完这句,再次驱马前行。 雪越来越大,正如尹楚楚之前所说,今日天气确实不太好。 祁云峥骑马远去之际,江眠月赶紧小声道,“居衡,你冷静一点,不要与他置气,好吗?” “你为何不劝他冷静。”崔应观看着她,如今他正在气头上,不由得皱眉道,“比骑射还是他提出的……如今你就这么站在他那边?眠眠。” 江眠月呼吸一窒,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眠眠,你别劝我了。”崔应观生硬道,“今日我一定要与他比个高低。” “……我不是站在他那边,也不是让你认输。”江眠月无力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们有嫌隙,日后你还要在国子监待着,得罪了他对你而言没有什么好处。” 远处,祁云峥再次加快了速度。 江眠月不由得被他的身影吸引,转而看向他。 崔应观侧眸看她此时的眼神,心中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之中,难以呼吸,麻木的很。 她自己可知道,自己此时用的是什么样的眼神? 这祁云峥,是真的很会展示自己的本事,看他那样子,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是在猎杀什么动物。 装模作样,装腔作势,搔首弄姿! 祁云峥的动作飞快,半点也没有拖泥带水,双箭被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捏在手中,他飞速搭箭,风声起,破风声顿时乍响,那箭便跟长了眼似的,直接扎进了两个不同的靶子里。 崔应观麻木的看着祁云峥下马后,他不发一言,转而翻身上马,没有驱使马儿再跑,而是力求平稳,他咬牙,如方才一般稳稳地双箭齐射,可箭射出之后,却有其中一根箭不太准,距离靶心还有一寸的距离。 崔应观手指发麻,知道自己因情绪不稳失误,下马,冷声说。 “我认输。” 祁云峥眼眸沉沉的看着他。 “你赢了,有什么要求,可以说了?”崔应观问。 祁云峥缓缓开口,“崔司业,请你日后不要与江眠月有任何超出司业与监生之间的亲昵之举。” “我……”崔应观皱眉,却听祁云峥接着说。 “不光是第一次,后来我也看到几次,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况,你低头与她耳语,大庭广众,诸多监生在场,你让江眠月如何自处?你知道那些好事之人,对她会有什么样的说法吗?” 崔应观闻言,面色更加苍白。 “之前提醒过你,似乎没有什么用处,我便借此机会再说一遍,江眠月是国子监的女监生,不管是平日里开口说话也好,你单独与她开口也罢,类似于‘眠眠’这样的小字,并不是你的身份可以叫的。”祁云峥话语极不客气,半点面子也没给崔应观留,江眠月为崔应观捏了把汗。 若是他此时爆发,那方才的事情便都白费了。 “好。”崔应观道,“我答应,认赌服输。” 江眠月轻轻松了口气。 “江眠月,你做个见证。”祁云峥道。 江眠月浑身紧绷,经过方才的事情,她的心情相当复杂,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闻言,只能点了点头。 “今日便到此了。”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天色不早,下次再与你定时间练习。” 此话便相当于当着崔应观的面扇他的巴掌。 崔应观闻言,手掌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是。”江眠月轻声应道。 祁云峥便开始慢条斯理的收拾东西,他看了看靶子那处,翻身上马,去拾那些靶子上的箭。 国子监的箭本就不多,都是回收使用,不可浪费。 “走吧。”江眠月轻声道,“你也别想太多了,今日的冲突本来可以避免的。” 崔应观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 他看着远处的祁云峥跃下马,拔下那靶子上的箭后,还仔细看了看那靶心,那分明是崔应观方才没有射中靶心的那支箭。 崔应观又想到方才自己站在看台上,祁云峥直接射向看台的那支毫不留情的扎进木柱的箭……充满了侮辱与傲慢。 “祁云峥!”崔应观咬牙,忽然抓起一旁的弓箭,迅速搭箭,咬牙道,“我们还有一箭未比。” 江眠月已经准备离开,闻言,心中一咯噔,猛地转过身,却见崔应观正搭箭瞄准祁云峥所在之处的那枚靶心,她失声喊,“崔应观!” 崔应观手猛地一松,那箭便朝着祁云峥远处的身影飞驰而去,而祁云峥此时正背对着他们,面对着靶心。 “大人!”江眠月惊慌大喊一声。 远处,祁云峥闻言,微微一动,那箭头擦着他的胳膊而过,扎进了硬冷的地面。 他顿时捂住胳膊,远远看去,他胳膊上似乎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江眠月惊魂未定,她转头,静静看了崔应观一眼。 没有生气,没有发怒,没有如平时一般瞪他。 可崔应观却觉得心中一咯噔,真正开始慌乱起来。 江眠月什么也没说,快速朝祁云峥跑去。 无人知道,祁云峥此时袖中有一短匕首落在掌心,他动作迅速,手指在破损布料遮掩下灵活一动,锋利的匕首便将他的胳膊上划了一个大口子。 鲜血直流。 作者有话说: 崔应观:挑拨离间拱火黑心绿茶孔雀男! 祁云峥:也就你能挑,裴晏卿我挑不动。 裴晏卿:?emo中,勿cue 感谢在2023-03-12 22:12:47~2023-03-13 04:02:43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江眠月喘着气赶到的时候, 祁云峥已经站起身,他面色如常,平静地看向远处。 他似乎在看崔应观,又似乎在看那惊慌跑远的马儿, 手指尖捂着伤口, 血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流出来, 与他白皙的手指形成强烈的冲击感。 “祭酒大人。”江眠月喘着气看着他的伤处,满眼的担忧, “您伤得重吗?得快些止血, 现在医舍应当有人值守,您要不要先去……” “然后告诉他们这是崔司业伤的吗?”祁云峥语气淡淡, “回去止血便是, 小伤罢了。” 江眠月闻言, 却不止该如何回应他。 祁云峥说得对,若是此时传出去, 该如何解释?崔应观日后在国子监还如何为人师? 于是江眠月眼睁睁看着他的血顺着他手指缓缓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衣袖。 那伤口哪里是小伤, 流这样多的血,得有多严重, 她上次受过伤,着实体验过那失血的无力感, 知道他此时应当不好受。 “祭酒大人, 先止血吧。”江眠月道, 江眠月捡起地上的箭,发觉那箭头上有布料的碎片, 却没有血迹。 她一愣, 看向祁云峥那伤处。 那布料确实是被这箭头划伤的, 可这箭头并非开刃,照理说并不能弄出那么大的伤口……江眠月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看向祁云峥时,却见他面色苍白,目光却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止血,需要借用你的一样东西。”祁云峥忽然道。 “什……”江眠月还未开口,便感觉他的手落在她的发髻上,随后便觉得发丝一松,头上的发带被他抽了下来,他忽然张嘴,咬住了发带一端,另一端快速缠绕在手臂上,最后死死系紧,用以止血。 江眠月的发丝缓缓落在后腰,垂在身后,乌黑飘散如墨,随风飘荡。 她有些愣住了,祁云峥的动作极快,可咬住自己那发带的一瞬间,她却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心头跳的厉害。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可江眠月却总觉得此举着实是……令她窘迫不已。 有种过于亲昵的错觉。 远处,崔应观没有走。 雪越下越大,远处雪中的二人的动作他尽收眼底,见祁云峥那动作,崔应观心头掀起一阵烦躁,可他却控制住了心中的怒火,没有冲上前去,而是静静地呆在原地。 从那支箭射出去的时候开始,崔应观便知道自己彻底输给了祁云峥。 原因无他。 他不能说是百发百中,在骑射方面,也极少失误。 祁云峥那骑射法风险太大,他极少考虑去做,也不会在这种与他打赌的时候采取那么不稳定的方式,可刚刚那一箭,他却可以用人头担保。 那一箭瞄准的是祁云峥身侧的靶心。 他并不想射伤祁云峥,而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第一箭的侮辱还回去。 定点射箭,又是无风,有雪的状态,对箭道的影响极小,那箭是如何“刚好”从祁云峥的胳膊旁边划过的,崔应观觉得这道是件有趣的事。 且那箭未开刃,划伤他的可能性倒是有,可终究是小伤……这祁云峥,他装什么柔弱呢? 可崔应观终究是冷静了,上辈子在祁云峥身上吃的亏终于不再转化为愤怒与仇恨,他冷然发现,即便自己有上辈子的记忆,在此人面前,终究是没什么优势。 眠眠那一眼,让他终于,彻底的冷静了下来。 他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说,关于上辈子的,关于这辈子的,关于自己对她的心意,关于方才自己所作所为的原因,可如今看着江眠月关切的站在祁云峥面前,一点也没有挣扎,便被对方扯走了发带,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如此的愚蠢又可笑。 他将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独自离开了此处。 风雪中,江眠月的脑袋上落了雪,白莹莹的雪落在她乌黑柔软的发丝上,如漂亮的绒花。 她眼眸的余光看到崔应观孤独的背影缓缓离开,心中一刺,总觉得什么在这个瞬间忽然变了。 “祭酒大人。”江眠月小心翼翼问道,“您会罚崔应观吗?” “不会。”祁云峥道,“且不说他的身份是司业,若他有君子之心,如今应当是知道自己方才干了什么,自会回去反思。” “今日之事……”江眠月还想问,却听祁云峥打断了她的话,直接了当,“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他知。” 江眠月闻言,松了口气。 只要没有酿成大错就好,好在这箭未开刃,也好在没有击中祁云峥的要害,不至于影响到崔应观的仕途。 今日之事,江眠月也觉得有些诡异,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一切那么的顺理成章,她千思万绪找不到问题出自于何处。 崔应观不是暗箭伤人之人,为何今日如此冲动? 祁云峥看着她的神色,见她听闻不会追究崔应观松了口气的模样,眼眸略深,口中却缓缓道,“走吧,我要回去包扎,先去将马儿送回。” “我去牵马。”江眠月说完便要走,却被他猛地一把捉住手腕。 江眠月呼吸一窒,手上温热,她一抬头,却见他眼眸中尚带温柔,“地滑天冷,我今日刻意激发它的野性,它如今应当很急躁,你去会有危险。” 江眠月刚想抽回手,祁云峥却率先松开了手,他淡淡笑道,“你帮我将弓箭收拾一下。”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立刻应声。 他离开后,吹了声哨,那马儿呆了呆,看向他,有些反应不及。 江眠月看着他无奈叹了口气,莫名觉得好笑,可她低头看了看方才被他捉住的手腕,却是猛地心中一颤。 他方才捂住伤口,便是用的那只手,握住自己手腕,也是那只手,被他握住之后,如今她手腕上也沾上了他的血迹,不多,却红的触目惊心。 江眠月顿时没有什么心情想那些杂事,她立刻去收拾那些弓箭,想尽快回去,让他好好将伤口包扎好。 夜色渐深,天气阴寒,二人将马送回,东西放好以后,已经很晚。 好在雪渐渐小了,二人走到夙兴斋附近时,江眠月刚想与他行礼告退,便见他脚下微微一踉跄,虽然快速站稳了身子,可江眠月却仍旧看出他身子十分不适,嘴唇也有些微白。 再仔细一看,却只见他胳膊上系着发带的地方不知何时松开了,那血一直在往下流,濡湿了他的袖子,已经在往下滴血。 地上厚厚的白雪上点点的猩红,刺目极了。 “祭酒大人!”江眠月几乎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如今祁云峥这模样,为了崔应观,他又无法去找医舍的大夫诊治,只能自己硬抗……实在是有些冤枉。 “祭酒大人需要帮忙吗?”江眠月赶忙上前问,“能站稳吗?” “尚可。”祁云峥轻声道,“只是单手上药不大方便,可否劳烦你一日,今日后你便不用再……” “没关系的祭酒大人,学生愿意效劳。”江眠月急忙道。 崔应观今日发作都是因为自己,若非如此,祁云峥也不会平白无故的受这样的伤,江眠月着实是有些愧疚,替他上药也不是第一次,若能弥补一些,倒也没什么。 “那劳烦你了,药在夙兴斋内,有些不便,你若不愿意进去,我便拿出来……”祁云峥一面缓缓往前走,一面淡淡开口。 “不必了祭酒大人,这么冷的天,在外头上药,您太受罪了。”江眠月赶紧道,“学生逗留一会儿,只要祭酒大人不介意就好。” “那便如此。”祁云峥开了夙兴斋的门,门一打开,里头黑洞洞的,江眠月顿时觉得有些紧张。 忽然! “噗通”一声响起,江眠月吓的浑身一颤,却听不远处传来撒娇似的猫叫声,叫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暖融融毛乎乎的东西绕着她的脚踝贴近蹭蹭。 “近日天冷,它都躲在我房中蹭吃蹭喝蹭住。”祁云峥淡淡一笑,“许久没见你了,它应当有些想你,一会儿帮我给它喂些吃的吧。” “好的,祭酒大人。”江眠月看到这橘猫便觉得心中软乎乎的,原本紧张的心情舒缓了不少,她跟猫咪一起一前一后的跟在祁云峥的身后,气氛比方才自然了许多。 祁云峥的屋子里也比不算暖和,江眠月虽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看清了他屋子里的摆设 。 干净清爽,却十分寡淡,在这冬日里显得凉飕飕的,一点室内的温馨之气也没有。 他习以为常一般,点了灯,坐在床边软塌上。 “你先去喂猫,它应当是饿了一天。”祁云峥淡笑一声,“一会儿急了咬人。” 江眠月才不信,却仍旧是笑了,“小猫,祭酒大人说你咬人呢。” “喵!”橘猫仿佛生气似的叫了一声。 祁云峥见她笑着低头看猫,舔了舔干涸的唇,眼眸中有烛光的火苗跃动,“去吧,东西在小厨房,你拿来喂它就是。” “是。” 江眠月依言将东西拿来之后,推门而入,抬头一看祁云峥,却顿时手指一颤,手中的碗差点滑落在地,被她眼疾手快的抓稳拿好。 她立刻背过身去,将碗放在猫咪面前,蹲在地上,迟迟不肯转过身,耳根一片通红。 软榻上,烛光照在祁云峥身上,只见他靠在床边,上衣被他扯开,露出了伤口。 可他那伤口在胳膊上,露出胳膊,便也无可厚非的,露出了一片胸膛。 烛光昏暗,他眼眸微黯,看着她躲在远处背对着自己鸵鸟模样,淡淡一笑,“怎么不过来,不是要给我换药吗?”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不想换了。 祁云峥:那不行。 崔应观:搔首弄姿! 二更晚点! 第一百一十八章 “怎么不过来, 不是要给我换药吗?”祁云峥这话一出,江眠月便是浑身微微一僵,蹲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答应帮他换药不假,可是! 江眠月脑子里浮现出方才自己看到的画面, 心中依旧有些窘迫, “祭酒大人, 您……” “过来吧。”祁云峥依旧坚持。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小心翼翼往他那边看去, 却发觉祁云峥早已用衣裳遮好了,原本那些越界之处, 都已经严丝合缝, 只留下受伤的胳膊, 虽然依旧刺目,与方才相比, 早已是小巫见大巫。 江眠月顿时放松了许多。 在此之前,她便十分担心为他上药有些越界, 如今一刹那的刺激之下,她居然觉得给他胳膊上药也没什么。 他不知何时已经将发带重新系好, 那血已经不流了。 不过伤处依旧惨烈而刺目,江眠月轻轻用沾湿了的白棉布擦拭他的伤口附近。灯光昏暗, 江眠月静静看着那深深的伤口, 手指忽然微微一滞。 那伤口……似乎有些过于整齐了。 她心中狂跳,猛地反应过来,终于知道不对劲之处在哪。 方才那支箭是未开刃的, 她还记得那上头挂着祁云峥衣裳上的布料, 若是箭头锋锐, 勾下细碎布料的可能性便不大。 可这伤口,表面虽然有钝伤,可那伤口颇深,若是仔细往里看……虽然血肉模糊看不太清晰,可总觉得实在是,太过整齐了些。 江眠月心中微微一咯噔,脑子里不由自主出现了一个可能性。 “怎么?”祁云峥敏锐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之处,声音平静,“若是不适,不如先回去歇着。” “祭酒大人。”江眠月忽然开口,抬眸看向他。 二人四目相对,祁云峥眼角微动,缓缓道,“什么?” “您的伤……”江眠月眼神微动,忽然觉得后背发冷,忽然住了口。 方才她都在场,他独自一人在箭靶处,除了那根箭和他自己之外,又会有谁伤他。 若这都是他故意的,事情便有些毛骨悚然。 江眠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低头,略带几分暗示,“祭酒大人的伤,实在太严重了。”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发现了。 他淡淡一笑,未有半点惊慌,只是轻描淡写,“原本的伤,确实不够重。” 不……不够重? 江眠月瞬间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沾了血的匕首,扔在一旁。 “伤处若是轻了,便没有这样的作用。”祁云峥缓缓道,“既然伤了,便干脆伤的重一些。” 江眠月僵在原处,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屋内寂静一片,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的反应,像是等着她先开口。 江眠月呼吸颤抖,猛地回过神来——这便是他的手段吗? “祭酒大人您……不是这样的人。”江眠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逃避一般,说出这样的话来。 “此事没有瞒着你的意义,你问,我便直接告诉你。”祁云峥缓缓凑近她,盯着她的眼睛,“你不要搞错了,身份之外,我并非全然君子,必要的手段,我会用。” 江眠月呼吸一滞,胸脯起伏,手中的白棉布微颤,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之前他说过的话。 那时在槐林中,她问。 “若有一件事,明知希望渺茫,明知道路坎坷,若是做不到,便如临深渊,后悔一生,您会如何?” “作为祭酒,答曰,不怨天,不尤人,全力以赴 ,应天顺命,无需强求。” “作为祁云峥,答曰——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若不是今日之事,她在他平日里的温柔和煦之中,恐怕早已经麻木……却忽视了祁云峥本就并非全然君子,或者说,只有在祭酒之位,面对诸位监生之时,他是一位无法挑剔的好祭酒,行为高尚,关心监生,辅助监生成长。 身为人师,职责所在。 所以面对无法处罚的崔司业,会用这样的手段的,也同样是他,虽然手段激烈,却也无可厚非。 “可……您做的这些,崔司业都没看到。”江眠月轻声问,“又怎么起作用呢?” “你。”祁云峥靠在软榻上,静静看着她,“你与他相熟,自会去与他说,或是……劝他日后小心。” “他对你亲昵,叫你小字,你虽抗拒,却并未真正与他划清界限,若我没听错的话,你仍叫他居衡。”祁云峥声音略有些幽冷,“对他而言,你的话自然比我的管用。” 江眠月呼吸沉重,被他戳中了痛点,捏紧了手中的白棉布。 “我极少与人说起这个。”祁云峥看着她的眼睛,“祭酒也好,为人师也罢,我终究是祁云峥,我是人,是人便会有脾气。” “今日之事,他在暗处窥探在先,口出狂言在先,在我挑战之下,举弓伤我在先,若是伤得轻了,轻轻揭过按下不表,便失去了赌约的意义。”祁云峥声音平静,却字字句句敲在她的心中,“此事本不该牵扯你,可你与他关系匪浅,既然夹在中间,便是最佳人选。” 屋内一片寂静,不远处的橘猫吃完了一碗肉,正在满意的舔爪子,屋内炭火烧起来,已经比方才温暖了许多,烛火忽明忽暗,明明是温暖的氛围,江眠月却觉得有些冷。 祁云峥说到了点子上。 实际上她对崔应观,下意识便是不同的,她虽然口中说着要与他划清界限,可如今只有他一人记得过去那些事,二人有共同的回忆,便如有了共同的秘密。 一旦他开口,她还是会用过去对待他的态度来一以贯之,仿佛他们依旧是过去的友人,而非师生。 “祭酒大人英明。”江眠月心思纷乱,轻轻开口,“学生先替您上药。” 祁云峥见她如此,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便也不再开口,看着她利索又轻柔的将他伤口上撒上药粉,随即用白棉布将伤口裹好,似乎赶时间似的,不由得微微蹙眉。 包扎过后,她看了一眼他胳膊上的发带,缓缓道,“祭酒大人,我只有这一枚发带了。” 祁云峥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她这回会将这发带要回去。 之前的帕子,她也并没有要回去。 “上头沾了血。”祁云峥道。 “学生回去洗洗便是,明日便能用了。”江眠月坚持道,“祭酒大人用别的系伤口吧。” 祁云峥深深看着她一眼,手指微动,将伤口处的发带拆了下来,递给她。 江眠月双手接过,缓缓朝他行礼,“学生许多时候,确实是越界太多,如今未被旁人知晓,还未惹下更大的麻烦之前,还有些余地。” “今日祭酒大人所言,学生谨记在心。” 祁云峥呼吸一滞,缓缓从软榻上坐起身,眼眸死死盯着她。 “学生告退,祭酒大人保重身子。”江眠月没有抬头看他,只轻声缓缓开口。 她说完这句,便离开了厢房,门开之后,凉风瞬间灌满厢房,吹得祁云峥背后的冷汗瞬间冰冷透骨。 她迅速关上了门,可房中却再也暖不起来。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手指紧握成拳。 弄巧成拙,因小失大……他为了弥补一个谎言,反而犯了更大的失误,提醒了她与他之间的身份与距离。 崔应观与她距离太近,他自己又如何不是这样? 那微妙的亲近感来之不易,却又因身份悬殊本就易碎。 他考虑过无数种她逃避的可能性,如今却在对崔应观的妒火中,被他亲手捏碎了。 今夜没有任何人是赢家。 江眠月缓缓走在路上,凉风吹着她的脑袋,令她清醒了不少。 祁云峥说的对,今日之事,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若不是她悄悄与祁云峥学骑射,若不是自己与崔应观距离过近,如何会有这样麻烦的场面。 骑射虽要精进,可其他监生们,也没有得到祁云峥的额外教导。 她虽称为祁云峥的得意门生,可这些好处,她真的能心安理得享受吗? 他帮了自己许多,救下了丹朱,帮助了尹楚楚,可她江眠月除了几篇文章之外,也并没有为他带来更多的好处,唯一的校勘之事,她四处往复,先在崔应观那儿,后在祁云峥这儿,看似忙碌,至今也未有一本成书。 她心中早已有所察觉这些不对劲,只是逐渐被源源不断的另眼相看弄成了习惯,贪图这些好处,觉得方便快捷便能成事,所以不乐意去细想而已。 江眠月站在勤耘斋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诸事烦扰,唯有读书。 校勘之后便是临雍讲学,她需得全力以赴。 一夜无梦,第二日,江眠月照常去敬一亭东厢房。 众人都在,祁云峥说了些寻常事务后,嘱咐快到年关,需得注意的事项。 他话说完,看向江眠月,江眠月却已经与众人一道行礼,准备离开。 “江眠月。”他忽然开口,“你留下。” 江眠月呼吸一窒,深吸一口气,转头回身,轻声道,“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你之前说过的话,忘了吗?”祁云峥待其他人走后,轻声问。 “请祭酒大人明示。”江眠月低声说。 “……”祁云峥见她明知自己何意还在装傻,无奈笑了笑,可真是自己的好学生,装傻充愣倒是学了十成十。 二人沉默半晌,祁云峥只觉得胸口有一股火几乎要燃起来,这么久了,一夜便回到过去? 江眠月感觉到祁云峥身侧的气息略有些紊乱,不止祁云峥,她自己心中也有些紧张。 她也没有表现出太多额外的疏离,只是行正常监生所为,他应当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才对。 “罢了,你回吧。”祁云峥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换药的事,自讨没趣。 “学生告退。”江眠月也并不客气,说完转身离开。 当夜校勘时,江眠月尤为认真仔细,速度极快,尹楚楚被她的速度惊到,小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江眠月轻声道,“全力以赴罢了。” 尹楚楚惊愕看着她的表现,觉得她恐怕是受了什么刺激。 江眠月唯一没有做的,是将祁云峥那日说的话告诉崔应观。 崔应观被扯进此事是因为自己,教训他的事情她去做,岂不是更加伤了他,归根结底,他也是好心为之,并非一开始便是作恶妄为。 可若让她再去与他说些别的,劝慰他让他不要在意此事,她也莫名不想去做。 崔应观是什么脾气,她很清楚,这次事情闹大,他也并非全然无错,是他先出手,才让祁云峥故意将伤口弄得更厉害,以此用自己对付他。 若真劝好了,崔应观一向热情,这之后,再与他保持距离,难度更大。 所以,这两人,她如今一个也不想再接近。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常在河边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彝伦堂一片安静, 监生们挑灯夜战。 尹楚楚向祁云峥问了问题之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与江眠月说了两句闲话。 祁云峥顺着尹楚楚的身影一扫而过,见江眠月应声回应了尹楚楚之后, 便埋头在书中, 静静翻着书, 手中的笔一直在写着什么,认真, 且心无旁骛。 他平静垂眸, 继续做自己的事。 远处,崔应观虽然手上忙碌, 却一直悄悄注意着对面的情况, 见江眠月几乎一动不动, 安静如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心中反而愈发躁动。 实际上,这两日, 他心中一直很乱,那日的情形一直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将整件事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觉得那日最关键的错处, 便是自己被那祁云峥挑起了情绪射了他一箭, 最后导致了那样的场面。 这几日他茶饭不思,睡也睡不好,日日想着此事, 等着祁云峥的报复。 可他等来等去, 也没有等来祁云峥的任何动作, 甚至连预料中一定会来找自己的眠眠也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他一直静不下心,手中的事务也无法继续。 不远处,裴晏卿缓缓抬头,微微蹙眉看着崔应观。 崔应观此时看起来情绪有些不稳,时常叹气,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连他们手中校勘的进度也停滞了不少。 到底发生什么了? 一直到祁云峥那边的校勘结束,江眠月与尹楚楚结伴离开,崔应观便迅速结束了手头的事情,在祁云峥未出门前,率先跟了上去。 夜凉,月明星稀。 江眠月与尹楚楚正往勤耘斋门前走,却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下一刻,便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她抬头一看,见到崔应观,面色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 “可以聊聊吗?”崔应观问。 “崔司业请说。”江眠月朝他恭敬行礼。 崔应观看着她如此冷静,眯了眯眼,日日挂在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江眠月。” 江眠月静静看着他,等着他说下文。 周围时不时有监生路过,带着微妙的眼神看着二人,尹楚楚有些不太自在,她看了崔应观一眼,忽然插嘴道,“崔司业有什么吩咐吗?有什么学生可以帮忙的……” “尹楚楚,可以回避吗?”崔应观看向尹楚楚,开口道。 “……”尹楚楚拱手,缓缓往后退,站远了些,却并未离开,只是远远看着江眠月与崔应观说话。 江眠月眼眸平静,看着崔应观,“崔司业,有什么话便直接说吧。” “那日是我不对,我会跟祁云峥道歉。”崔应观开口道。 江眠月倒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我已想清楚,日后不会再受他的挑拨轻易动怒,也断不会再做出此等伤人的事,眠眠……” “崔司业。”江眠月无奈道,“别再叫我小字。” “……江眠月。”崔应观声音微涩,“抱歉。” “崔司业不必与我道歉,其实,那日祭酒大人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他是为了让你愧疚反思,才将伤口故意弄成那模样。”江眠月与他平静说道,“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你也已经想通,事情便已经了结,司业大人不必再因为这件事忧虑太多。” 崔应观一怔……这祁云峥!果然没藏着好心思。 江眠月见他闻言如此,震惊,愤怒,最后又有些委屈,垂眸叹气,看起来就像是只委屈的大狗。 她有些心软,却知道此时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对他。 “那你……”崔应观发现江眠月与往常已经有些不同,她虽然面色自然,却没什么笑意,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 “崔司业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江眠月缓缓笑了笑,“时辰不早,学生要回去了。” 崔司业上前一步,静静看着她,仿佛想要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你对我失望了吗?” “崔司业说笑了,何来失望一说,学生如今并没有对您有期望。”江眠月抬眸看他,缓缓道,“您不要再我身上花心思了。” “为何?”崔应观呼吸急促,周围人来人往渐渐少了,他压低了嗓音,“这辈子,我是为你来的北监。” 江眠月眼眸微动,心中感动,可她却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直视崔应观,“崔司业想要学生如何?” “我……”崔应观喘了口气,“我不是要你如何,我只是,我只是也想得到一些你的回应。” “崔司业日后,遇到任何麻烦,任何事,我江眠月,都会帮忙,不会袖手旁观。”江眠月仿佛赌咒发誓一般对他说,“其实这些并不需要说,我心里一直明白你对我很好,只要你提,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答应。” “那我若想让你回应我,喜欢我、以后嫁给我呢?”崔应观问。 江眠月浑身一僵。 “我一直喜欢你。”崔应观声音低沉,“上辈子,至今,从未变过。” 寒风吹起,江眠月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喜欢?她喜欢他吗? 应当是喜欢的,可那种喜欢,是朋友般的喜欢,是与对尹楚楚兰钰她们一般相似的喜欢。 不然也不会与他相处的如此融洽,可若说让他嫁给他…… “只有这个不行,崔司业。”江眠月声音微颤,“我,做不到。” 崔应观垂眸,忽然苦涩一笑,“哪怕你骗骗我呢?” “且不说现在我们身在国子监,你为司业,我为监生,本就要保持距离,“江眠月轻声说,“即便不在国子监,我也会这样回应你。我一直把你当成知己,当成危难时舍身相助的恩人。” 崔应观听着她平静的声音,一颗心被揉碎了。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在没有,以后呢?“ “我……不知道以后。”江眠月轻声道,“我不敢保证什么。” “好,好。”崔应观深深看着她,“好吧……” 江眠月心中难受,咬了咬唇,“学生……告退。” “那你喜欢祁云峥吗?”崔应观问。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有些恍惚的看向他,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 “你对他,是如何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可以让我知道吗?” 江眠月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江眠月终于开口,“我,我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过。” “真的吗?”崔应观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看到她的心里去,“不要自欺欺人,你也说过,他这辈子与从前不同,语气中全是肯定……” 江眠月闻言,心中一震,莫名的慌乱起来,她手指微微颤抖,面容上勉强保持着冷静,“不早了,崔司业,学生要回去了。” 崔应观没有答话,江眠月朝他一拱手,转身朝着尹楚楚跑去。 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崔应观眼眸微凉,整个人蓦然间有些颓然。 有时候身在其中,便看不清了 。 崔应观缓缓回头……自己身在其中,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位置。 他眼眶微红,凉风吹拂,他面颊一片冰凉,整个人晃晃悠悠,不知道身在何处。 忽然,他站稳了脚,看向不远处。 那人一身黑衣,面容森冷,站在台阶上,正在静静看着自己。 崔应观一看他,便收起了颓势,缓缓露出一抹挑衅的笑容。 这家伙,不记得过去,倒成了可以接近眠眠的优势……他上辈子明明做了那么多的错事,便因为一个没有记忆,便能洗刷掉所有的罪孽。 若是自己也不记得,重头再来,在她的心里,是否能重新将自己衡量一遍? 崔应观想到这里,忽然浑身一震。 他猛然看向祁云峥,见他面容森然,带着一丝冷意,恍然便是过去那浑身冷厉的首辅模样。 可他缓缓走了两步,面容平静朝自己走过来,却又成了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祭酒。 “那日祭酒大人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他是为了让你愧疚反思,才将伤口故意弄成那模样。”江眠月的话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响起,他背后冒出冷汗,心中产生一个大胆而又极为可能的想法。 如果他实际上,记得上辈子,却一直在装呢? 上辈子,眠眠死后,祁云峥做的那些事情,并非对眠眠无意,反而倒像是……到了某种疯魔的程度。 做出这样的事,也并非不可能。 “崔司业一直在风中站着,小心着凉。”祁云峥语气淡淡,从他身侧略过。 “我方才,对江眠月表明了心迹。”崔应观忽然笑了,开口挑衅道,“你猜她说什么?” 祁云峥闻言,脚步微微一顿。 宽袍袖中,他手指捏紧,手背青筋显现。 可他面容依旧平静,浅笑一声,声音和缓,带着一丝警告,“崔司业这是对于国子监的规矩明知故犯么?” “那你罚我。”崔应观讪笑道,“随便罚,我值当。” 祁云峥转身看向他,呼吸有一瞬间的不稳。 崔应观见他如此,笑涡愈发明显,低头笑了笑,“祭酒大人生气了?开玩笑的,江眠月能说什么,她那么乖巧,又这么喜欢在国子监读书,现在怎么会答应我。” 现在?祁云峥缓缓闭上眼,克制自己不稳的呼吸。 “你既这么想被罚,便去绳愆厅自领鞭……”祁云峥说到一半,忽然僵住。 鞭刑,若是用在他的身上,江眠月很快便会知道。 “禁闭两日。”祁云峥冷声道。 崔应观笑了起来。 祁云峥,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章 回勤耘斋的路上, 江眠月有些恍惚,她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崔应观方才问自己的话。 “那你喜欢祁云峥吗?” “不要自欺欺人,你也说过,他这辈子与从前不同, 语气中全是肯定……” 江眠月脚下一踉跄, 她走路未看路, 差点绊倒。 “眠眠!”尹楚楚担忧的看着她,“你怎么了?方才……崔司业与你说什么了?怎么自方才开始你便一直不怎么对劲。” “我, 我不对劲吗?”江眠月心中不安, “我……” “眠眠。”尹楚楚捉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凉得惊人, 宛如两只细嫩的冰块, 一点温度也没有。 “楚楚。”江眠月忽然开口问,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 尹楚楚也忽然一踉跄, 站稳后,她有些不自在的说, “我,我哪知道。” 江眠月和尹楚楚互相对视一眼, 都有些尴尬,“你回去问问兰钰吧, 她看了那么多书, 应当清楚的。” “说的也是。”江眠月点点头。 二人回到勤耘斋,兰钰正坐在床上嘿嘿笑,手上捧着一本不知又从哪里弄来的小人书, 正在翻看, 听到声响, 她猛地一僵,迅速将书藏在了枕头下边。 “别藏了。”尹楚楚骂道,“骗我们有什么用,你爱看看。” 兰钰吐了吐舌头,重新拿出书来,拇指食指捏了捏,“我就看了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江眠月想到方才那个问题,看了一眼尹楚楚,尹楚楚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支持。 兰钰发现了她们的视线交换,不由得头皮一麻,看到江眠月缓缓朝她走来,一脸沉重,兰钰一脸防备,“眠眠,你要干什么?” 江眠月在她床边坐下,深吸一口气。 兰钰缓缓往后靠了靠,远离她。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江眠月认真问道。 “你?请教我?”兰钰一脸不信。 “你博览群书……”江眠月指了指她手中的小人书,问道,“你可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喜……”兰钰不可置信的看着江眠月,问,“眠眠,你芳心动了?是谁?哪个小子,说出他的名字,我先替你看看!”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江眠月说。 “这个嘛……”兰钰细细想了想,“这个倒是真有点难以分辨,毕竟这种事,只有你自己清楚。” 江眠月垂眸,“罢了。” “不过我似乎有个好办法。”兰钰神秘兮兮的说,“你若是真弄不清楚,就想象一下,跟他亲亲的场面,若是不抗拒,那大抵是差不离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呆呆的看着兰钰,“啊?” “啊?”尹楚楚也不由自主转过身,瘪了瘪嘴,“那我可亲不下嘴。” 兰钰哼唧一声,却感觉一个软绵绵的唇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 兰钰心中猛地一软,怔愣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江眠月。 “这样吗?”江眠月眨巴着问。 “……”兰钰浑身僵硬。 眼前的江眠月略显几分羞涩,又带着笑意,像是故意逗她,又像是情不自禁。 她的脑子里不由得蹦出一个想法——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顶得住眠眠这样一个眼神? “眠眠……”她缓缓开口。 “嗯?”江眠月看着她。 “你怎么这么……招人稀罕。”兰钰一把抱住她,“姐姐也喜欢你,再来一口!” 江眠月笑着躲开。 也许是因为兰钰说过的话,江眠月当晚便开始做梦。 梦中的祁云峥一如既往,是上辈子的模样。 他们在各种不同的地方亲吻,或者说,大多数时候,是祁云峥强行捏着她的下巴令她承受,他有压倒性的力量,将她控制住仿佛轻而易举。 祁云峥的吻并不温柔,他是一个掠夺者。 他总是倾覆而来,猛烈而带着炙热的气息,将她席卷至麻木与酸软。 可亲吻这些事,对于祁云峥来说大抵只是些开胃菜罢了,这仅仅是一切的开始。 画面一转,江眠月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 她做过同样的梦,梦境之中,江眠月坐在陌生的屋子里等祁云峥。 那时的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刚求到祁云峥的面前,得知祁云峥授意,可以答应交换条件。 耻辱感与紧张感在她的心中缠绕,她不知道自己迎来的会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要忍。 漫长而又无望的时间,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脑袋上悬了一把剑,那把剑随时可能会落下,却又极难落下。 可这对于她来说,终究是一个超出她承受力的挑战。 后来她故意喝醉了。 喝醉之后,她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来。 那人轻轻地抚着她的面颊,擒住她的下巴,轻轻地吻她。 她迷迷糊糊,有些闪躲,那人便停了。 那之后的第二日,当她以为躲过一劫时,祁云峥却推门而入。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画面,一幕幕重演,她颤抖着说“我愿,大人息怒“。 随后便是那极难解开的腰带,和他轻而易举将她抱起的失重感。 他掐住她的下巴,手指上的痣殷红如血,他强迫她看着他。 在他的的眸光之下,江眠月被迫承受着,她眼眸中蓄满了泪水,他却依旧不肯放,只执着的看着她的眼睛。 “看清楚。”他说,“要你的人是谁。” 江眠月呜咽着,眼泪滑落,却被他深吻桎梏无法动弹。 山间积雪,愈发沉重,一点点累积,直至彻底崩塌。 江眠月猛地惊醒,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许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依旧令她心悸。 兰钰昨夜的那些话让她有些心神动摇,她无奈闭眼,心情复杂。 上辈子的那些事情横在中间,喜欢他应当是很难的。 江眠月捂着胸口,可是为什么心跳的如此快。 …… 时间飞逝,很快便要到年关。 除夕和年初一前后,国子监难得会放几日假,距离近的监生们都会回去,若是其他地方来的监生们,便会留在国子监一道过年。 只是令大多数监生们都非常惊恐的是,除夕前有一次大考,考过之后才能放假。 这段时间,兰钰紧张的快要疯了,平日里并不勤奋的她将所有的勤奋与用功都用在了这几日,拼命读背,根本不去看那柜子里的小人书。 江眠月知道她是要用这次大考的成绩去跟皇上交差,不然这个年,她恐怕是很难过。 而江眠月自己却是心情平稳,只因近日崔应观并不怎么主动招惹她……听说他最近喜欢独自一人喝酒,被监生们撞见过好几次。 她也很少主动与祁云峥有接触,大多数时候,都是与各位斋长说些公事,或是其他监生们一道碰见。 即便是校勘事宜,也是公事公办,极少再有开小灶的时候。 日子平静过去,直到大考结束,终于到了假期。 同舍的三人都考的很不错,江眠月揣着第一名的成绩笑盈盈的与兰钰走在一处,兰钰脸上神色飞扬,几乎要飘起来。 “你看我这运气,考的都是我事先背过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兰钰笑得脸都开了花,一旁的尹楚楚嗤之以鼻。 “我就不信你回回都有这运气,常在河边走……” “呸呸呸,别瞎说,我不会的!”兰钰嗔道。 “你多跟眠眠学学。”尹楚楚道。 “学不来学不来。”兰钰摆手,一抬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槐树下站了一个人,高高瘦瘦的,气质卓然。 “那不是裴斋长吗?眠眠,他是不是在等你啊。”兰钰问。 “不会……”江眠月刚想说,却听不远处传来裴晏卿的声音,“江眠月。” 江眠月与他目光对视,一旁顿时传来兰钰“啧啧啧”的声音,“我说什么来着?” 江眠月小跑上前,朝他行礼,裴晏卿笑着回礼,道,“也没别的什么事,就是哥哥托我告诉你,令兄明日有事,不能来接你,让你跟我们的马车回去,你意下如何?” “那岂不是很麻烦你们。”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你就当给我个机会回礼吧,上次你们特意送我回来,倒是让我很不好意思,这便扯平了。”裴晏卿淡淡一笑。 “那便劳烦你。”江眠月也不扭捏,“只是我的行李可能有些冗杂……” “无妨,我的东西极少,车厢放得下。”裴晏卿问,“需要我帮忙搬行李吗?” “不用不用。”江眠月赶紧摆手,“我自己可以的。” 兰钰抱着手肘,在远处扯了扯尹楚楚,小声道,“他俩关系真不错啊。” “是啊。”尹楚楚点了点头,“这裴晏卿给人的感觉真是舒服,如今极少看到这样的男子了。” 兰钰摇了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尹楚楚问。 “可惜了祭酒大人,其实祭酒大人也很不错啊,我可喜欢看他俩说话了。只是最近也不见眠眠跟祭酒大人多接触,怎么办,我只能指望裴晏卿了吗?”兰钰有些失落。 “你可省省吧。”尹楚楚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些话,回宫可别跟人瞎说。” “放心,我还是有脑子的。”兰钰说。 “啊,你有吗?” “……” 假日当天,江眠月收拾了东西出了勤耘斋,一出门,便看见裴晏卿等在门口,有些夺人眼球。 见到她后,裴晏卿有些窘迫道,“抱歉,我似乎不该来此处等你,似乎每个人从勤耘斋出来的女监生都要看我一眼,可能把我当登徒子了……” 江眠月噗嗤一声笑出来,“快走快走,你别在这儿当靶子了。” 裴晏卿看到她笑,也忍不住唇边的笑意,“行李,我帮你拿吧。” “不用,我可以。”江眠月笑了笑,“东西不多,家里有的我便不带了。” “说的也是。”裴晏卿淡淡一笑,并不强行帮她拿,“你若不想拿了随时给我就好。” “多谢你!”江眠月笑道。 二人一前一后走远,江眠月走在前,裴晏卿走在后,他话并不多,时不时说两句,眼眸却一直落在江眠月的身上,眼中带着笑意。 祁云峥与郭大人一道走出岔道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哟,那不是江眠月和裴……”郭大人话还没出口,便强行咽了下去,他已经不敢看祭酒大人此时的表情,干咳了两声,强行转移话题,“祭酒大人除夕夜如何过?” “没什么可过的。”祁云峥语气淡淡。 郭大人有些意外,“这可是年关,哪能随意。” “可能会去府邸。”祁云峥见他一脸惊异,稍稍解释,“有些事情要处理。” 看着他冷淡的模样,郭大人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您不会是一个人过吧?” 作者有话说: 120-130 第一百二十一章 “您不会是一个人过吧?”郭大人忽然福至心灵, 开口问道。 祁云峥沉默了一瞬,声音有些虚浮,“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 一个人过除夕实在是太冷清了。”郭大人感叹道, “平日里监生们都在,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惯了,逢年过节若是一个人, 难免心中难过。” “崔司业呢。”祁云峥忽然问, “没见他请长假探亲。” “是啊,他说才来, 便不回去了。”郭大人说。 “请郭大人多照拂他一些。”祁云峥缓缓说。 “他跟我们一道呢, 您放心, 他一个年轻小伙子孤孤单单的,我们这些老头子都会照顾他的。”郭大人摸了摸胡子, 看了一眼祁云峥,试探道。 “您若是不嫌弃, 也可以来跟我们这帮人一道,除夕夜我们准备下棋决战通宵。”郭大人说完, 像是想起什么,转而道, “算了算了, 你就看看我们下棋吧,别跟我们决战,战不过您。” 祁云峥眼眸微动, 轻轻笑了笑, “不必了。” “多谢郭大人。” …… 快到年关, 家家户户从外看去都是喜气洋洋一片,时不时早已有顽皮孩童将炮仗点了,噼里啪啦的时不时在街头巷尾响起。 江眠月下了马车,便看到江府家门敞开,江述怀正在门口等着。 她微微一怔,看向裴晏卿,裴晏卿也有些疑惑。 “多谢你,裴晏卿,你哥在里头呢。”江述怀朝着裴晏卿迎上去,“他脸皮厚,定要在我们家蹭饭,你也一起。” “江大哥,叨扰了,我哥他实在是,他平日里不这样的……”裴晏卿着实有些不太好意思,面容略微有些泛着红,似乎极少遇到这样的情形,十分窘迫。 “哈哈,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你是眠眠的朋友,在国子监眠眠也亏得有你照顾。”江述怀笑道。 “没有没有,我没有做什么特别的……” 江眠月有些无奈的看着江述怀……看他这模样,今日那所谓的“有事要忙”根本就是假的。 眼看着江述怀一面跟裴晏卿寒暄一面引路进门,裴家的马车也被牵进门,卸行李倒是方便了不少,江眠月看着家里这热闹的阵势,心里倒是觉得暖融融的。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屋内,裴晏声看到江眠月,笑意盈然,连连夸赞,一旁的裴晏卿小心翼翼的在江父江母面前行礼,紧张地手脚僵硬。 江眠月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古怪的紧,她趁乱将哥哥扯到一边,皱眉问,“你们在搞什么?” “没什么啊。”江述怀笑道,“我跟晏声关系不错,官场上他时常照拂我,那裴晏卿与你也相识,便正好请进家里吃个饭,爹与裴家也相熟,亲近来往,也没什么的,不要多想。” “我没有多想。”江眠月看着他,认真道,“你别胡乱给我做主便是。” “你看,你还说没多想。”江述怀取笑她,“怎么,想嫁人了?” “你才想嫁人。”江眠月瞪了他一眼。 江述怀笑起来,“知道害羞了。” “别闹。”江眠月赶紧认真捉着他胳膊,“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看这架势不对。” 江述怀见她这么严肃,便与她说了实话,“爹爹说,裴家不错,刚好裴晏声又主动与我说起这件事,想让你们两个试试,便想着聚在一起,看看你的心意如何,若是可以,便先把亲事定下,裴家还挺喜欢你的。” “我们还在国子监读书呢。”江眠月皱眉,无奈道,“哥,你们能不能别添乱,且不说我们目前关系清清白白,若是定了亲,在国子监怎么相处。” “好好好,行行行。”江述怀见她并非害羞,而是真的有些抵触,不免挠了挠头,“那就简单吃个饭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江眠月这才放下心,江述怀虽然跟自己一样时常心软,可关键时还是靠得住的。 她看向远处的裴晏卿,只见他风度翩然,礼数周到,虽然有时有些窘迫,不太适应这样的气氛,不过他与江玉海说话倒是对答如流,十分优秀。 江玉海面露欣赏,似乎对裴晏卿很是满意。 江眠月无奈皱眉。 一顿饭吃的极为拘束,江眠月也好,裴晏卿也罢,都像是被双方架在烧火炉上的番薯,翻来倒去,内心煎熬。 饭后又是寒暄了一番,喝了些茶,裴家兄弟俩才离去。 “眠眠,述怀,去送送。”江玉海笑着说。 江眠月只好跟着哥哥陪他们二人出门。 到了门口,江述怀便只顾着跟裴晏声说话,将江眠月和裴晏卿撂在一旁,二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你……回去小心。”江眠月小声说。 “今日实在是有些贸然,你不要放在心上。”裴晏卿赶紧解释道,“不要觉得困扰,我回去会跟哥哥好好说清楚的。” “我也想说这个。”江眠月带着些歉意,“让你为难了。” 听到江眠月这样说,裴晏卿倒是微微一愣,他缓缓笑了笑,轻声道,“其实也并不太为难,江伯父为人谦逊高尚,江伯母和善温柔,能来此一趟,也是我的幸运。” 经他这么一说,江眠月也低头笑了起来,“谬赞了。” 一旁,裴晏声看到旁边的二人“相谈甚欢”,朝着江述怀使了个眼色,悄声道,“多跟你妹妹说说。” “没用。”江述怀觉得头疼,“得她自己想明白,才能答应。” “你加把劲儿。”裴晏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述怀朝他犯了个白眼,“你让你弟弟自己加把劲。” “他这个老实孩子哪里会。”裴晏声无奈道,“我也头疼。” 转眼到了除夕夜。 江眠月在江府与家人团聚,一家人坐在屋子里包饺子,做糕点。 江玉海手艺不错,用面粉捏了个小兔子,在那小兔鼻子上点了一点红,放在江眠月的手里。 江玉海笑得眼眸上显露出笑纹,“又长一岁啦。” “太可爱了。”江眠月双手捧着那兔子,笑了起来,“谢谢爹。” 江眠月也抓过一个面团,捏了个小猫,惟妙惟肖,眼睛圆溜溜的。 她想到国子监那只橘猫,也不知那橘猫今夜怎么过的。 外头响起了炮竹声,她心中一动,开门出去一看,只见那烟花花火五彩色缤纷,在天空中炸响,热闹的氛围之中,江玉海开始给家中的下人派发红包,一个红包里有一两银子,大家喜笑颜开,热闹极了。 除夕家宴,众人举杯痛饮。 江眠月喝了一口酒,口中辛辣,晕晕乎乎,她看着眼前热闹而温暖的场景,蓦然想到了祁云峥。 他在做什么呢? 他会与谁一道吃年夜饭呢? 江眠月捉着酒杯,有些恍惚,上辈子连续三年,都是与他一道过的除夕,他行事清减,不怎么摆宴,只与她随意吃了几个菜,便抱着她坐在软榻上听着外头的喧闹声。 他什么也不动,便静静抱着她,将面容埋在她的颈窝,轻轻呼吸,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之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月色下,偌大的祁府冷冷清清。 祁云峥坐在书房中,低头处理着堆积的事务,看到兵部的某个消息,眉头微微一蹙。 终于开始了。 外头烟花怦然炸响,祁云峥缓缓抬眸,看向窗外。 脑子里却陡然浮现出上辈子的场景。 上辈子的除夕夜,他忙完了事务之后,便会立刻去那小院。 她安静温暖,软绵绵的身子只要轻轻抱着,便能消解掉他身上所有的疲累与戾气。 不必热闹非凡,不必欢声笑语,只要她肯呆在自己身边,便好。 …… “眠眠?”江述怀举杯与她碰杯,笑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江眠月头脑发热,“祭酒大人平日里对我极为照拂,明日初一,我该送些东西去探望。” “祁大人啊。”江玉海酒正酣,摸了摸胡子点了点头,“祁大人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我前些日子才知道,祁大人与礼部尚书交好,似乎与他说了什么,尚书大人对我十分照拂,我如今各项事务如有神助,相当的顺利,我还未来得及去谢他。” 江眠月手中的酒一颤,洒在了手指上。 他……他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些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既然如此,眠眠,你明日多带些糕点去,还有,虽在国子监,可也要守些礼数,束脩之礼还是免不了的。”江母轻声说。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大年初一清晨,风极寒,冷的厉害。 江眠月穿着新袄子,身着淡粉衣裙,鲜亮的颜色让她如春日里绽开的花瓣儿,嫩得很。 她仔细收拾东西,将那些准备好的束脩装进篮子里。 …… 晨光乍现,穿破黑暗照在祁府门前,一片金光灿灿。 祁府门房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立刻应声进去通报,告知祁大人,有国子监的学生来拜年。 祁云峥听闻随侍通报,手一滞,呼吸停滞,快步出了书房。 “什么样的学生。”他问。 “女监生,清清瘦瘦的,长得很清秀。”随侍赶紧应道,“还带了些东西。” 祁云峥脚步飞快,惹得随侍极为惊愕,是什么学生,如此重要,还从未见过他们大人如此着急。 祁云峥快步来到门前,朝门房道,“还不快开门。” 门房赶紧忙不迭的打开了祁府的大门,门一开,祁云峥眼眸一滞。 “祭酒大人,恭贺新禧。”尹楚楚朝着祁云峥露出一个笑脸,“学生带了些家里做的糕点,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说完,尹楚楚拿出一个篮子来,里头正是一些极为漂亮小巧的糕点,“有些是学生亲手做的,有些是我娘做的,祭酒大人若是不嫌弃的话,请您收下。” “费心了。”祁云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不必如此麻烦。” “都是学生应该做的。”尹楚楚赶紧道,“祭酒大人平日里对学生十分照拂,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还有这个。” 尹楚楚从一旁拿出一捆束脩,递上去给一旁的随侍,“娘亲说了,虽然国子监如今已经不实行束脩之礼,但是您不仅是学生的师父,也是学生的恩人,还请您一定要收下。” 祁云峥也并不推脱,只温和问道,“送了这么多,你们娘俩年关能过好吗?” “托祁大人的福,如今娘亲心情好,身子也大好,近日用祁大人帮助的银子,支了个铺子,已经可以撑起家里的花销了,学生也时常去帮忙,近年关,生意很不错。”尹楚楚笑着说。 “不错。”祁云峥淡淡笑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几日你与其他监生有来往吗?” “没有。”尹楚楚一愣,有些疑惑,“祭酒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什么。” 尹楚楚将东西送到之后,便告退离开,祁云峥在门口站了会儿,随侍看着祁大人在寒风中的身影,顿时有些心疼。 “大人,风大,回去吧。”随侍劝道。 “嗯。”祁云峥心情沉如冰,缓缓阖眼,口中喃喃,“小没良心的。” 他转身,吩咐门房,“关门。” “是。”门房立刻应声。 只听吱呀一声,门即将关上,却听门房忽然发出一声,“咦?好像又有一个来了。” 祁云峥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便只听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有些软绵绵的。 “恭贺新禧,打搅您了,请别关门……我是国子监的监生,姓江,请问祁大人在府上吗?我是来给祁大人拜年的。”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 第一百二十二章 祁云峥背对着门, 一动也不动。 门房看了宛如一尊石像般的祁云峥,有些疑惑,明明大人也听到了那声音,怎么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请问……”江眠月再次发问。 “你稍候!”门房赶紧冒出个脑袋, 跟江眠月说了一声, 然后飞快的来到祁云峥面前, 跪下行礼,如实禀报。 “祁大人, 又有国子监监生来了, 说姓江,来给您拜年。”门房小心翼翼道, “您看, 小的是开门, 还是不开?” 祁云峥却仍旧不动,也不开口。 门房有些疑惑, 祁大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斗胆抬头一看,却见祁云峥呼吸不稳, 正闭着眼眸,仿佛在克制着什么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 他似乎忍得极为辛苦,手背上显出青筋来, 有些微微发颤。 “祁大人?”门房呆呆地看着祁云峥, 有些不知所措。 他在祁府已经很多年,虽然跟祁云峥接触不多,却也知道祁大人情绪十分内敛, 根本不会对外显露什么喜好或厌恶。 可如今, 他虽然未有其他表示, 可这模样,很显然情绪颇有些激烈,激烈到了一种近乎难以自控的地步。 一旁的随侍了解祁云峥的脾气,赶紧朝着门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门房赶紧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祁云峥缓缓睁眼,刚要开口,却听门房道,“大人,小的这就去将她哄走?” 祁云峥眯眼,眼眸幽凉,“快去开门。” “是是是,小的立刻去……”门房差点被他这一眼吓得灵魂出窍,知道自己猜反了方向,赶紧去迎那位监生进门。 江眠月拎着东西下马车,单手擒着裙角,一抬头,却猛地撞进祁云峥那双深黑色的眼眸之中。 他、他怎么就在此处? 江眠月脚步一僵,呆呆看着他。 祁云峥眼眸落在她的身上,忽然觉得口中干涸,有些渴。 她今日未穿襕衫,却穿着崭新的裙袄,衣裙有些粉嫩,衬得她仿佛春日的桃花,美的惊人。 她脖子上围着毛茸茸的围脖,头上梳着少女的发饰,头上没有金簪或是金饰,只有几朵简单的绒花和一枚银簪。 辅上看到他时有些惊愕的眼神,有一种令人十分窝心的可爱。 “祭酒大人!”她看到祁云峥,赶紧行礼,然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说,“祭酒大人,恭贺新禧!” “恭贺新禧,江眠月。”祁云峥声音有些不自然,手指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干咳了一声,开口道,“进来说吧,外头冷。” “是。”江眠月立刻应声。 江眠月拎着手中的东西往前走,那些东西有些重,祁云峥回眸看了她一眼,朝着一旁的随侍使了个眼色。 随侍立刻心领神会,上前开口道,“姑娘,小的帮您吧。” “不必了,这些我自己拿就好。” 随侍没有想到,江眠月居然拒绝了他的帮助,依旧坚持自己拎着东西。 那些东西很显然有些重,里头似乎还有束脩之类的,她喘着气,跟在祁云峥的身后。 祁云峥忽然停下了脚步,江眠月躲闪不及,差点撞着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他忽然微微俯身,手指触及她的手。 “我来。”祁云峥轻声道。 江眠月呼吸一窒,手指被他触碰有些微微发麻,根本顾不上拒绝,便见他已经拿着那些东西走在了前边。 一旁的随侍也愣住了。 祁大人居然亲自拎那些东西?这倒也罢了,只是方才就有一位监生来,也送了相似的东西,可……那位监生甚至连门都没有进便离开了,可是这位姑娘,祁大人居然将她一路领进了内宅? 随侍却根本不敢吭声,只静静地跟在后头,随时等候祁云峥的吩咐。 江眠月越往里走,越觉得心中不安,自己只是来拜个年,怎么祁云峥如今一路往里走,倒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他没有在前厅停下,却一路往里走,竟是走到了内宅附近。 江眠月心中不安,越走越慢,等到了内宅的莲池附近,抬眸已经可以看到内宅的厢房时,她终于忍不住了,迟疑开口道,“祭酒大人……” 祁云峥顿住脚步,回眸看着她。 “祭酒大人,学生将东西送到,就不叨扰了,您应当还有事情要忙。”江眠月试探着开口,想要找个借口离开。 “书房有东西给你看。”祁云峥直接了当,“跟我来。” “……是。”既然这么说了,江眠月也不好拒绝,只好跟上。 她一路往里走,却发现,祁府着实有些奇怪。 明明这么大的宅院,一路走来,有莲池假山以及各色布景,看起来极为精致漂亮,却莫名透出一股彻骨的冷清。 她原本以为国子监的夙兴斋便已经够冷清了,可如今来到这里,她才发现夙兴斋已经算是比较有烟火气的地方,面前的这座巨大的宅院,才像是一座精美的空壳,看似繁荣奢华,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江眠月抬眸,看着祁云峥修长的身影,忽然想到昨日的除夕夜。 除夕之夜,家人团聚,他呢? 祁云峥带着她来到一间厢房中,打开门,江眠月看到里头熟悉的书桌与书架,缓缓松了口气。 这儿应当是祁云峥的书房。 也许是因为祁云峥如今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国子监的缘故,他这书房也有些冷冷清清的,透出一股冷意。 祁云峥将她送的东西放在书桌上,朝她说,“随意坐。” 江眠月四下看了看,周围也没有别的椅子,只有距离他极近的地方有一把太师椅,她有些不自在,轻声道,“祭酒大人,学生还是站着吧。” “既然是大年初一,正在假期,你也未穿襕衫,便不要称我为祭酒大人了。”祁云峥抬眸看了她一眼,“换个叫法。” 江眠月缓缓想了想,轻声喊,“祁大人。” “……”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对这个称呼并不是很满意。 江眠月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叫法,见气氛有些尴尬,赶紧上前,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祁大人,学生带了一些糕点,都是家里做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江面月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食盒,“来时刚蒸好的,也不知祭酒大人吃过了没有,如今还是热的。” 祁云峥伸手接过食盒,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勾,食盒打开,只见里头装得满满当当,有饺子,有糕点,还有一只蒸好之后发得巴掌大,有些扭曲的丑丑猫型馒头。 祁云峥勾起唇角,两指捏起那只“小猫”,打趣问道,“你做的?” 江眠月见到那小东西,脸猛然红了,支支吾吾道,“这,这……娘亲怎么将这个塞进来了!祭酒大人,这东西太丑了,您还是别吃了!” 她上前想要将那馒头抢过来,祁云峥却将手猛地抬高,江眠月扑了个空,差点撞进他的怀里。 墨香味席卷而来,江眠月呼吸一滞,赶紧退后,距离他一段距离,红着脸不说话。 “不丑。”祁云峥淡淡笑了笑,咬了一口,“小猫”里头是甜的,豆沙的馅儿。 江眠月垂着头,听到他说,“手艺不错。” 她脸一红,自己的手艺是家里最差的,往年都是爹爹和娘亲动手,江述怀也时常帮忙,根本用不着她来。 “祁大人谬赞。”江眠月与他单独二人在这陌生的书房中,还是有些不自在,为了打破那微妙的气氛,她赶紧上前,从一旁的篮子里拿出了一捆束脩。 “祁大人,您平日里对学生多加照拂,学生心中着实感激。”江眠月开口道,“如今国子监虽然已经不实行束脩之礼,可祁大人对学生往日多加教导,亦师亦友,此物请您一定笑纳,是学生的一片心意。” 祁云峥将手中的那歪扭的“小猫”放在了一旁,两只微热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眸却落在江眠月的面容上。 这话他方才刚听尹楚楚说过。 可是,便是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可方才他听到尹楚楚说,心中平静,东西也收下了。 可如今看到她,听到她所言,心中却顿时掀起淡淡的躁意。 束脩乃拜师礼,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江眠月。”祁云峥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分说之意,“点心我收下,束脩,不收。” 江眠月一怔,“祁大人,为何不收?” “祭酒乃官职,非博士助教老师之流。”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将那束脩从她手中接过,缓缓放了回去,“而且,我不会当一辈子的祭酒。” 更不想做你一辈子的老师。 作者有话说: 尹楚楚:哦,所以我连门都不给进是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二合一) 后面的话祁云峥未开口, 可江眠月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心猛然间跳得厉害。 “你能来,我很高兴。”祁云峥见她不开口,接着说, “心意收下了。” 说完这些, 祁云峥将东西放在一旁, 终于从一旁拿出一份奏报,放在她手中, “特意让你来此, 是要给你看这个。” 江眠月看到手中的东西,神情严肃起来, 打开一看, 却见是兵部武库年度损益账册概要, 上头写明了大笔资金款项的走向以及兵部一年来的所有盈亏。 她心中猛地一震,看向祁云峥, “这奏报,学生能看吗?” “你有御撰金笔在手, 可以过问朝中事务。”祁云峥语气平缓解释道。 江眠月感觉手中那份奏报沉甸甸的,上下扫了一遍, 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他此时还是国子监的祭酒, 为何手上会有兵部的东西? 也许是猜到了江眠月此时的疑惑, 祁云峥稍稍解释,“首辅大人年事已高,朝中事务繁杂劳累, 他一人已无法承受, 皇上下旨, 命我一身二任,兼顾两者。” 江眠月心中早已料到会有这一日,今日听到他亲口说出,依旧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会在国子监。”祁云峥道,“主要是处理一些繁杂的书面文书。” “祁大人……”江眠月本想说,这些事情不必告知她,可如今气氛不错,她不想去打破,便瞬间换了个话题,“那祁大人除夕夜时,也在府中……独自处理公务吗?” 祁云峥微微一僵,看了她一眼,却淡淡笑了起来,“是。” 她心情复杂,却又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觉得心口忽然被人轻轻刺了一下,有些难言的窝心。 上辈子的他那般位高权重,身边似乎总有人来往,平日里繁忙不已,怎么这辈子过成了这副模样。 她昨日与家人团聚,热闹非凡的时候,他难道便在这冷清的书房中处理公务,查看兵部的账册? 祁云峥见她情绪沉闷,反而唇角勾起,他克制眉眼中的笑意,故意语气淡淡说,“没什么,往年都是这样,习惯了一个人。” 江眠月手指捏着那奏报,更加难受了。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学生家中时常准备点心,家中也少有人来往,一家四口,倒也算是其乐融融,祁大人日后逢年过节,若是不嫌弃,可以去学生家里,大家一起热闹。” 祁云峥倒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这样说,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如何回应。 “学、学生没有别的意思,之前裴晏卿也去过学生家中用饭,寻常的家宴而已,祁大人也可以一起。”江眠月见他不开口,赶紧解释。 祁云峥闻言,眼眸中的笑意渐渐淡去,“裴晏卿?” “是……”江眠月觉得事情似乎扯远了,垂头不再说,越说越错。 祁云峥平稳情绪,声音平缓道,“你先看奏报,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再说。” 江眠月点点头,立刻收起心思,低头认真查看。 祁云峥既然给她看这份奏报,自然是因为上边的事务与江玉海有关。 江玉海身在兵部,掌管武库进出往来事项,年年平稳运转,且他恪尽职守,忠心耿耿,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可上辈子终究还是出了大纰漏,只是那事似乎牵扯甚广,属于兵部机密事项,无关人等一概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江玉海身在其中,也不可与人言说。 所以上辈子,即便江玉海被抓,江述怀被牵连,江家全家都面临灭顶之灾时,江眠月也从未从他们口中听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跟了祁云峥之后,更是与世隔绝,只知道祁云峥出手应对那些事,也并不是非常轻松。 她还记得罪状诏书送来的那一日,江玉海捧着诏书跪在宣召之人面前,声泪俱下,“臣有罪,千万条人命,因臣一人死伤!只是恳求圣上,放过我一家老小,所有罪孽,我江玉海一人承担!” 江眠月缓缓舒了口气,平复心情,低头仔细看手中的账册,她虽然对数字并不算敏感,却也忽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前年的武器库支出项目共是白银三百万两,而去年所有的支出,却只有二百六十万两。 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如今边关战报比往年还要频繁,且江眠月听闻战事愈发吃紧,为何去年的花销反而比前年的少。 “祁大人。”江眠月开口问,“兵器在战场的折损概率,每年的变化大吗?” “大抵持平。”祁云峥道。 江眠月皱了皱眉,将自己发现的不对劲之处指了出来。 “祁大人,据学生所知,去年边关战事愈演愈烈,可兵部支出都有所削减,此事着实蹊跷,若兵器折损每年持平,那么在战事吃紧的情况下,费用不可能减少这么多,足足四十万两。” “不错,问题便在此。”祁云峥道,“此事乃兵部机密,皇上也知道此事,可我才接手,一些情况并不清楚。” 江眠月点了点头,“祁大人的意思是,让学生回去之后,与父亲问明情况。” “不错。”祁云峥道,“此事并非不能公事公办,只是流程过于复杂,若是发现问题,江大人很容易被牵扯进去。” “江大人在官场出了名的清廉尽责,据我所知,自去年来,他便与皇太子走得很近,你询问时,不要打草惊蛇提及此事。”祁云峥叮嘱后,从一旁抽出一封信,“还请你将此交给江大人。” 江眠月闻言,上前接过那封信,知道那是祁云峥与江玉海单独嘱咐的事项,顿时眼眶微红。 “多谢祁大人照拂。” 她捏着信,缓缓朝他跪下。 祁云峥眼眸一震,上前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他动作极快,江眠月的手腕被他捉得生疼。 “你这是做什么。” 二人一时间靠得极近,呼吸纠缠,江眠月轻声问,“祁大人此举,对江家关系重大,也许已是救命之恩。” 她耳根微红,睫毛轻颤,祁云峥在近处看着她漂亮的眉眼,纤细的身姿,呼吸沉重如山,一时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他捉着她手腕的手指紧了紧,惹得她微微蹙眉,吃疼吸了口气。 “且不说此事究竟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如今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也并不能确认。”祁云峥声音温和。 “并且,我只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剩余的,还需要你自己去看,去听,去想,去做。” 江眠月心中明白,对于祁云峥而言,他只是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线索,但是对她来说,这却是非常关键的突破口。 祁云峥缓缓松了松手指,却未完全松手,她抬眸看着他,二人目光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江眠月只觉得面颊滚烫,目光偏移,却不由自主,缓缓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很好看。 工笔画描摹般的线条轮廓浑然天成,唇上浅浅淡淡的红,并不艳丽,也不寡淡,放在他的整张脸上,也许是其他地方过于精致,显得寻常且并不怎么而惹人注目,可若是单看,却卓为优越。 她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心中狂跳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红。 她、她好像并不讨厌。 江眠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兰钰的那套道理,她呼吸微微急促,有些紧张的挪开了眼,见她如此,祁云峥喉结上下滑动,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感觉有些不妙,猛地松开手,转过身。 “不早了,你回吧。”祁云峥道,“改日前去拜访。” “是,祁大人。”江眠月也已经耳根灼热,不敢再与他单独相处,赶紧说,“学生告退。” “束脩记得拿回去。”祁云峥道。 “是……”江眠月拎着篮子推门而出,手中拿着祁云峥对江玉海写的信,快步往外跑,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 完了。 完了完了。 她对祁云峥…… 怎么可能。 江眠月满心混乱,脑子里嗡嗡乱响。 不会的,不可能的。 冷风吹着她的脑袋她的面颊,贯穿了她灼热的思绪,她快步往外走,回到马车上后,缩在马车上,缓缓捂住了脸。 自从特意关注他的唇之后,江眠月的脑子里便时不时的浮现出他双唇的模样,他开口时,淡笑时,和上辈子吻她时。 他的唇平日里颜色浅淡,可吻过她之后,反而会显出殷红色,便像他手上那颗痣一样,灼人妖艳。 ……她需要冷静。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这些,她需要将精力集中在如今兵部这项事务上。 按照时间算起来,距离事发,只有六个月的时间。 上辈子爹爹说过,千万条性命与此相关,那便不可能是小事,从开始,到酝酿,到发酵,需得耗费一段时间,如今看来,若是没有猜错,一定与那奏报中事项息息相关。 一路上到回到江府,江眠月终于调整好了凌乱的心情,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信交给江玉海,江玉海打开一看,微微蹙眉。 “祁大人与你说了什么?”江玉海皱眉问。 “爹爹的意思是?”江眠月见他神情不对,想到祁云峥让他不要打草惊蛇,赶紧换了个口吻,试探道。 “你虽手中有御撰金笔,可兵部的事□□关朝中机密,不是你能管的。”江玉海皱眉看着她,“乖女儿,平时爹爹什么都依着你,此事你要听爹爹的,千万不要牵扯进来,听到了吗?” 江玉海极少用这样的语气与江眠月说什么,如今话语严肃,带着一股不容置疑,却让江眠月更加心惊不已。 “祭酒大人并未与我说什么,只让我将此物交给爹爹。”江眠月赶紧笑了笑,佯装惊愕反问,“爹爹,这件事这么严重吗?您怎么这么凶啊。” “不是想要这样说你。”江玉海缓缓叹了口气,“前方战事吃紧,兵器库本身就是极为敏感的存在,什么人都想要分一杯羹,祁云峥祁大人……他之前是单纯的祭酒,如今身兼二职,身处首辅之位,关照我是真,可知人知面不知心,从你这儿给我信,爹爹总觉得有些不安,他倒像是要拖你下水似的。” 江眠月想到他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倒觉得他并不是这么想,可此时从爹爹的角度,确实有些怪异。 “祭酒大人昨日除夕仍在处理公务,我送东西去拜年的时候,他府上冷清,几乎无人。”江眠月不由自主的替他解释,“他也许是怕耽误了什么,才让我将东西带回来,爹爹,他到底说了什么?” “你别管了。”江玉海摆了摆手,“近日一切顺利,皇上也首肯,此事不成也得成。” 闻言,江眠月更是有些心惊,爹爹寻常行事小心,怎么如今倒像是有些铤而走险的味道。 “爹爹,究竟是什么事?”江眠月还是忍不住想问,“您能跟我透露一点吗?一点点。” “不行。”江玉海直接拒绝。 看着越发出落得漂亮动人的江眠月,江玉海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不过眠眠,你虽如今还是监生,爹爹也需提醒你,你手中的御撰金笔虽是御赐之物,有特权有荣耀,却也容易招人利用,你行事不可想当然,也不可太过听从……某些人的说法,要有自己的主见。” “是,爹爹。”江眠月认真点头,“女儿记住了。” “眠眠,你如今也已经不小了。”江玉海上下打量她,“说句实话,爹爹近日时常心中不安,所以万事小心,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述怀那小子。” 江眠月闻言,抱住了江玉海的胳膊,心中一酸,“爹爹……” “述怀吧,他是男子,若真出了乱子,好歹能自保,而你虽有文采才华在身,脑子里也时常有主意,可你出落得如此……爹爹时常替你忧心。”江玉海拍了拍她的手背,“爹爹觉得,那裴晏卿不错。” “爹?”江眠月皱眉看着江玉海。 江玉海一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不愿意,知道现在不是提起的好时候,赶紧换了个话题,“好了,你去吃点心吧,你娘新做了一些你爱吃的桂花糖藕,软软糯糯甜甜的,祭酒大人那边若是冷清,你便再去给他送一些。” “不去了不去了。”江眠月赶紧摇头,“去那么勤做什么!” 江玉海笑了笑,待她去了小厨房之后,低头看向手中的信,面色有些凝重。 那信极为简单,上边是龙蛇飞动般的笔触,上书,“江大人,兵部武库年度损益账册有疑,初三巳时初,祁某前去贵府叨扰。” 江眠月在江府待到了初三,初三晚上便要回去国子监。 她有些不舍得离开家,心中却又记挂着爹爹那件事,想要赶紧回去准备临雍讲学一事,即便只有一枚免死金牌,也许也可以起到一些用处。 “娘亲。”江眠月上前抱住给自己收拾衣裳的母亲,亲昵道,“我自己来,你怎么又替我收拾了。” “你自己这不带那不带,嫌重,嫌累,到时候没得用了又得借别人的。”江母温柔的训斥,“多带些衣裳,马上到春日,天气忽冷忽热,更要保暖。” “知道了,我都带上。”江眠月赶紧说,“娘亲去歇着,我自己来。” “你之前说的那个,尹楚楚的娘,住在何处?你爹总不在府上,我闲着没事可以过去与她做个伴。”江母开口道,“她一个人在外营生也辛苦,我也可以帮衬着些。” “娘亲你真好。”江眠月笑着抱住她的腰,“楚楚娘亲人也很亲切良善,你们一定处得来。” 江母笑了笑,“这处得来有什么好说的,到时候亲家母,也给我找个好相处的。” “娘你瞎说什么呢。”江眠月嗔道,“女儿就不给你找。” 江母佯装骂道,“是啊是啊都是给我找,你可真是孝顺。” 江眠月笑倒在床上。 收拾完东西,她与江母你一嘴我一嘴,吵吵嚷嚷往门口走,指挥人将行礼搬到外头的马车上。 “国子监那么多男监生,你就一个都看不上?” “我是去读书的,又不是去相看男监生的。” “得了吧。” “什么叫得了吧,娘亲,女儿心里只有读书。” “读吧读吧,你爹已经看上那裴晏卿了,就等你读完书回来……” 江母话到一半,江眠月猛地顿住脚,猛地扯了扯她的手,让她别说了。 只见祁云峥一身玉色衣衫站在院中,闻言,缓缓侧身,朝着江母行了个礼。 “祭酒大人……怎么来了……”江母和江眠月都处于措手不及的状况下,江玉海尴尬的笑了笑,朝着祁云峥道,“祁大人这边请。” “江大人请。” 二人一前一后往前厅走,气氛严肃而正经。 江眠月一时间心情凌乱,他怎么会忽然来此! 她猜测,恐怕是那日信中写了,要与江玉海面议。 爹爹怎么也不告诉她一声! 她摸了摸头发,今日要换襕衫束发髻,她如今在府上,没有外人,打扮的很是随意,头发也是一根木簪随意挽起,发丝垂落在耳侧,颇有些不修边幅。 “娘亲,我去换衣裳!”江眠月说完,拎着裙角快步跑向厢房去。 祁云峥与江玉海在前厅说了半晌的话,江眠月有些着急的在外头打转,她知道祁云峥今日定是为了那件事而来,但是根据爹爹那日的态度,应当不会与他多说。 江眠月心中不安,换上了襕衫在院子里兜圈子,脑子里不住的想着那笔支出变少的可能性。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江玉海如今岗位炙手可热至此,便是因为对那些兵器的掌控权和管理权,以及掌管了兵器对边关那边的运输途径。 虽然不是发令者,却是执行者,那些兵器最终落到实处的事务,都是江玉海在处置。 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灾祸。 可是这事项上的灾祸事太多,江玉海平日里早就养成了极为严谨负责的习惯,这样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便是他有一套自己行事的风格,谨慎小心,从不出纰漏。 可坏处也在于此,行事成了习惯,从不出问题,便如会水之人反而容易溺水而亡的道理相似,他的习惯和自信成了束缚和思维定式,反而容易成为他人利用的工具。 如今祁云峥若是与江玉海直接说明,询问情况,依照江玉海的脾气,反而会很是抵触。 可若是不说明,江玉海却依旧还是会像以前那般行事,极难转变态度。 江眠月在外头站着,皱眉细想。 祁云峥会怎么做呢? 到了午时,江眠月终于听到前厅大门打开的声音,她立刻上前,却看到江玉海情绪不算糟糕,却也不算十分热情。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没有看她,而是淡笑着与江玉海寒暄。 “祁大人做了首辅,果然与之前不同了。”江玉海笑道,“如今齐大人年事已高,祁大人临危受命,恐怕国子监难以兼顾吧。” “目前还可以兼顾。”祁云峥笑道。 “注意身子。”江玉海最后一句倒是极为友善,“承蒙祁大人在官场多加照拂,不过日后不必如此,若是皇上知道此事,误以为祁大人又在结党营私,岂不是对祁大人不利。” “是否结党,皇上心中明白。”祁云峥回应道,“江大人保重。” “保重。”江玉海抱拳行礼,看了一眼一旁的江眠月,开口道,“眠眠,送送祭酒大人。” “是。”江眠月立刻应声。 “你已将衣裳换上,不如跟我回去。”祁云峥看向江眠月,“行李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江眠月倒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提议,正巧想问他关于与爹爹商谈的事宜。 “眠眠,现在时辰还早。”江玉海似乎并不希望她与祁云峥走得太近,蹙眉道,“祁大人公事繁忙,也许还有其他事务要忙,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江眠月没想到江玉海如今对于祁云峥如此防范,心情有些复杂。 明明之前在寿宁节上见到祁云峥,爹爹还很是赞赏,怎么如今他兼顾首辅的事务,爹爹便完全像是换了个态度。 “江大人过虑,祁某今日没有别的事,只是去国子监罢了。”祁云峥说完,看向江眠月,“你若是愿意,便与我一道,正好从府中带了些私藏的书,路上可以翻翻。” 江眠月心中一动,看向江玉海。 江玉海见她这副模样,知道她还是想去的,只好作罢,由着她了。 江眠月便将原本的行李挪到了祁云峥的马车上,与江母挥别。 祁云峥坐在车上,看着她那些满满当当的行李,淡淡一笑,他看了一眼对眠眠依依不舍的江父江母二人,心中微暖。 若是他,也会拼了命守好这样的家。 马车离开后,江玉海叹了口气,江母不解,“叹什么气呢?” “祁云峥的手伸得太长了,果然如皇太子所言,十分难对付,那银两一事,我花了多少功夫,如今他才上任,便被他一眼看穿。”江玉海叹了口气,“如今眠眠在国子监,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我看祁大人还是挺不错的,很照顾眠眠。”江母道,“你不要想太多了。” 正说着,不远处的江述怀见此状况,惊愕跑了过来,问道,“刚刚马车怎么回事?眠眠走了?” “走了,祭酒大人方才来家里,顺道将眠眠带回国子监了。”江母解释道,“怎么了?” “哎呀,我已跟裴家约好了,让裴晏卿来接眠眠,这可怎生是好。” 作者有话说: 裴晏卿:??? 今天试试二合一更新!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江眠月坐在马车上, 离开江府之后,她才觉得自己那些行李着实是有些多了,原本祁云峥这辆御赐的马车并不狭窄,两个人坐在上面绰绰有余, 如今放了她的行李之后, 倒是显得有些拥挤。 “给祭酒大人添麻烦了。”江眠月坐在惯常的位置上, 有些窘迫。 “不必在意,举手之劳。”祁云峥也并不与她客气, 直入主题。 “方才在贵府, 与江大人提及兵部开支一事,他态度并不乐观, 此事你有线索吗?” “学生正想与祁大人说明此事。”江眠月立刻严肃道, “那日学生回到家中, 立刻将您写的信交给爹爹,爹爹看后, 当即便让我不要插手此事,确实对此事极为抵触。” “自我一身双职后, 有人与江大人打过了招呼。”祁云峥看向江眠月。 江眠月蹙眉点了点头。 爹爹之前对于祁云峥的态度和评价都不错,如今这般防备, 只能是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 “抱歉,祁大人, 爹爹他性子直, 之前他提到您时,都是十分赞赏的。”江眠月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请祭酒大人不要介意。” “在你心中, 我这般心窄?”祁云峥淡笑问。 江眠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摇了摇头, 她眼眸的余光注意到他的唇,心中一抖,赶忙转头,不敢再看他。 “此事我会继续查。”祁云峥道,“若是有需要你的地方……” “学生随时配合。”江眠月轻声道,却没有看他,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祁云峥见到她目光躲闪的模样,缓缓垂眸阖眼,听着车外街道的喧闹声。 车外喧嚣,车内看似安静,车厢内的两颗心,却并不比外头的街道平静太多。 马车很快抵达国子监,祁云峥让车夫直接去了后门,抵达后,祁云峥主动抓起江眠月的那些鼓鼓囊囊的包袱下了车。 江眠月反应不及,脸猛地发热,赶紧冲下马车,“祭酒大人!不必如此!” 下了马车之后,寒风一吹江眠月滚烫的脸颊,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祁云峥身形修长,那些包袱颜色粉白,在他的手上本该不太和谐,可他修长的手指捉着那些包袱,似乎并未耗费多大的力气,那包袱在他的手上,便如同乖顺的娃娃,倒是显得有些可怜兮兮的。 明明裴晏卿拿着这些包袱的时候并不是这种感觉,怎么一到祁云峥的手上,就变得奇怪起来。 江眠月看到他手背上的经络和指节处的红痣,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他手指发力的模样,以及他轻而易举将自己拎起来的力道,心跳的愈发快起来。 那些绵软的包袱仿佛成了自己,他手指深陷在包袱之中,紧紧地捉着,上边的褶皱裹着他的指间。 “祭酒大人,我、我自己来吧!”江眠月使劲驱赶自己脑子里那些奇怪的念头,快步上前,“怎么能让您帮我拿包袱。” “举手之劳。”祁云峥并不打算将东西给她,兀自往前走,“不必介意。” 江眠月赶紧跟在他身后,四处看着有没有别的监生看到,心中紧张。 明明以前与他一道时坦坦荡荡,根本不担心遇到其他人会如何,如今江眠月却感觉自己像是做贼似的,相当心虚,生怕被人看见,传出流言蜚语。 “怎么?”祁云峥见她四处张望,不由问道。 “没,没什么……”江眠月赶紧加快脚步,心中恼恨。 自从用兰钰那法子之后,江眠月便觉得自己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非常的不对劲。 如果说以前面对祁云峥的时候还能稳住心神,如今已经是稍有风吹草动,她便开始风声鹤唳,一颗心如同海浪席卷的沙砾,翻滚不息,无法平静。 祁云峥见她有些慌乱闪躲的模样,微微蹙眉。 之前看她与那裴晏卿走在一处,那小子替她拎着行李,她倒是笑的明媚。 他眼眸浅淡,故意放慢了脚步,悠悠缓缓的走在她的身后,一面走一面说,“给你带了些书,在马车上,过几日自己去敬一亭拿。”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见他越走越慢,心中着急,“祭酒大人,勤耘斋不远了,我自己可以。” 她上前想要接过自己的行李,可祁云峥却微微一躲,躲过了她的手。 江眠月扑了个空,抬眸看着他。 只见祁云峥意味深长的朝着她笑了笑,“帮人帮到底。”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不由自主回应道,“祭酒大人已经帮了我很多。” “你是怕被人看见?”祁云峥淡笑问。 “……”被戳穿心思的江眠月顿时身子一僵,缓缓缩回手。 “我帮你搬行李,有什么需要顾虑的?”祁云峥接着问。 江眠月赶紧摇头。 祁云峥淡笑一声,固执的一直将她送到了勤耘斋门口。 好在他们来得早,监生们都还未回,原本在国子监过节的监生们也都因为天气寒凉窝在房中不出门,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什么监生。 江眠月到此才微微松了口气,一面接过他手中的包袱一面道谢。 “今日你怎么了。” 在江眠月转身时,祁云峥忽然开口问道,“与平日里不同。” 江眠月耳根一热,一句也没有回应他,假意没听到一般落荒而逃。 祁云峥微微一愣,见她拎着包袱如兔子一般跑得飞快,眼眸渐深。 几日前,守在江家的暗卫终于将奏报送到他的手上,江家进出来往之人一一列举,裴晏卿三个字在奏报之中尤为刺目。 具体事宜,参加江府家宴,气氛和乐。 气氛……和乐。 好一个气氛和乐。 年后,终于重新开始上课。 监生们回来之后,都有些假期后的疲累,江眠月强行将自己塞入书本之中,除了时不时与家中通信询问家中情况之外,她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自那日之后,江眠月便有意无意的躲着祁云峥,极少与他单独接触,以求得心中的平静,可是她发现,越是躲着他,他便越是时常出现。 有时在会馔堂用饭时遇到他来检看饭菜,有时在骑射场遇到他来查看上课情况,偶尔下课时,与兰钰躲在树下悄悄说话,都能遇到祁云峥与郭大人临时路过。 江眠月看到他,抓着兰钰的手便跑,弄得郭大人疑惑的看向祁云峥。 “我们这么吓人么?” 祁云峥眯了眯眼,浑身颇有几分戾气……一个月了,她一直这副样子,什么意思? 郭大人倒是真被他吓住,撇了撇嘴,这俩人是怎么了? 难道是祁云峥终于对江眠月下手了? 郭大人悄悄的看了祁云峥一眼,祁云峥立刻发觉,侧眸看他,因情绪不妙,声音有些凉飕飕的,“怎么?” “没,没什么。”郭大人赶紧闭嘴。 而另一边,兰钰被江眠月拽着跑,她一向少于动弹,被扯着跑了一会儿便开始大喘气,扶着大槐树,有些莫名的上气不接下气问道,“眠、眠眠,你跑什么?” “没事,想活动活动。”江眠月神情不大自然。 “活动个鬼啊!”兰钰凑上前去,“你在躲着祭酒大人?” “!”江眠月愣住,“这么明显?” “简直写在脸上。”兰钰恨铁不成钢,“他怎么你了?” “没怎么!”江眠月赶紧澄清,“你别误会了。” “没怎么你为何要跑?”兰钰捉住她的手腕,“老实交代,看你近日实在是不太对劲,尹楚楚也不对劲,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楚楚怎么了?”江眠月立刻问道。 “楚楚最近魂不守舍的,总是问我吴为回来没有……等等,你不要转移话题。”兰钰凑上前去,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死死盯着她,仿佛能看到她的心里去似的,“我记得你年前问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对不对。” 江眠月心里一咯噔,被她的眼神看得极为心虚。 “你怎么还记得这事儿?”江眠月飞快反应过来,“你若是平日里背书有这样的热情……” “你是不是喜欢祭酒大人?”兰钰忽然开口。 四下安静,这一句话清清楚楚的在周围炸响,江眠月猛地回身,捂住兰钰的嘴,咬牙红着脸,“别瞎说!” 兰钰却笑眯眯的看着她,一脸“我猜对了”的模样。 “没有的事,你再瞎说我就……”江眠月卡壳了。 “唔唔唔……唔唔唔……”兰钰说的声音含糊,像是在说,“你这样就是心虚”。 江眠月将她的嘴捂得更紧。 好容易威逼利诱让兰钰闭上了嘴,江眠月松了口气,缓缓调节心情,准备回学堂上课,却听兰钰忽然悠悠来了一句,“祭酒大人确实挺好亲的样子。” “你这个小妮子!” 兰钰撒腿就跑。 江眠月被兰钰闹得一直心神不宁,连听课都时不时走神,顿觉不妙。 当晚的监本校勘更是人间炼狱,祁云峥时不时便过来看她进度如何,仿佛像是故意与她说话,江眠月心绪刚平又被掀起,鼻尖淡淡的墨香味若有似无,她整个人的精神几乎崩到了极限。 她终于忍受不了,站起身来,“祭酒大人,学生有些东西要去书库查看。” “……”祁云峥看了一眼她所校勘的部分,眯眼道,“什么东西,说说看,我应当知道。”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这部分的年月似乎不太对,学生必须要去一趟。” 祁云峥见她为了躲自己,连这都能编出来,眼眸暗淡,声音平缓,“既然你这么想去,便去吧。” “多谢祭酒大人。”她说完便快步往书库去。 一路黑灯瞎火,她心绪终于缓了过来,心中懊恼。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她在他面前总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祁云峥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的心思。 如今他是祭酒,心思纯正,正直又坦然,若是知道自己作为监生居然对他动了心思,想的都是那些不堪之事…… 江眠月想想便觉得绝望不已。 她来到书库,手中捧着灯,缓缓在高耸的书架之间慢慢的往前走,闻到那淡淡的书墨气息和陈年纸张与木柜混合的味道,她缓缓平静下心神,找到了地方志的那块区域。 她确实有些东西要查,之前一直觉得天黑路远不想过来,如今正好。 她将灯放好,小心翼翼的将那厚重如砖石一般的志书搬了下来,缓缓翻看。 这恰好是她出生那年的志书,记录了京城一整年的情况,大大小小的地方史和京城街巷变迁,以及一些四处流传的真实事件。 她越看越觉得有趣,渐渐入了神,直到翻到一页,看到上面的内容,手指忽然颤抖起来,差点将那页撕破。 “5月,京城常有骚乱,惊赫事件频发。京郊有女吞金而亡,有恶徒闻之,生剖其腹,夺取血金,旁有其女遗孤,年五岁,哭喊求助无人应,干呕至晕厥。”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今晚写不动了,明天争取补上二更! 第一百二十五章 那本厚重的志书滑落在脚边, 江眠月背靠着墙,身子缓缓滑下,半蹲在墙边,只怔愕发呆。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耳边仿佛想起祁云峥轻描淡写的声音。 “你见过吞金而死的人吗?” “这世上之人, 各色都有。” “吞金死去之人, 若无人相护,遇见贪婪之徒, 会生何事?” “这世间还有与我相似之人, 倒是有趣。” 她呼吸急促,死死盯着书上那段文字, 那段文字平铺直叙, 简单明了, 可那字中却如同浸了血,一点一点的从书上渗出来。 她仿佛看到了周围路人或冷漠, 或事不关己,或啧啧惊叹的目光之下, 年仅五岁的孩童无力护住自己母亲绝望的模样。 那日祁云峥说起此事,看似情绪平稳, 可江眠月如今想来,却觉得异常的残忍。 她猜测祁云峥见过那惨烈的场面, 只以为是与他亲近之人, 却未曾想,会是他的生母。 联想到他每次见到金子时的眼神,上辈子的, 这辈子的, 以及她的那篇文章, “有权者道貌岸然,因厌金而焚金化土”,江眠月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刺进了自己的心里,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还有他一个人的除夕夜,无父无母,孤单寂寥,他是怎么过来的。 江眠月眼眸微微一红,几乎要忍不住要落下泪。 五岁,那时他只有五岁。 江眠月抱着膝盖,眼眶中蓄着泪,坐在书库中怔愣发呆。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理智上,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不住地在她的脑子里叫嚣着纠缠着,提醒她祁云峥是个多么危险而无情的人 。 而这辈子发生的事情却如同一个个有力的反驳,一一将上辈子的一幕幕都尽数推翻,告诉她人是会变的。 江眠月轻轻捂住胸口。 她因他心疼,因他心动,因他心悸,因他心忧,这是喜欢。 上辈子的一切放下不提,她如今,真真切切的喜欢这位祭酒大人。 书库中只有她一人,猛然间,她却忽然听到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惊,立刻抬手拭去眼角氤氲的泪花,准备起身,可她蹲着的时间稍稍有些久了,腿脚居然有些麻木,她倒吸一口冷气,只能保持原本的动作固定不动。 那脚步声已经极为接近,拐了弯,二人便打了个照面。 也许曾经是书中那位年方五岁,目睹惨剧晕厥的童子,如今身形修长高大,面容精致如玉雕,眼眸深黑之中滚动着浓烈的情绪,略带着几分担忧,正与她四目相对。 书库中极为安静,四下无人,黑乎乎一片,只有江眠月这一处光源。 方才,他远远地便看到她在灯光下蹲在墙角,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被暖光拂过的侧脸,她似乎在流泪,面容上有淡淡的水痕。 而如今,她惊慌的与他相视,眼眸中却多出了几分……不忍? 祁云峥眉头微蹙,却没有开口。 寂静席卷而来,书库中陈年的气味被他步伐携带的风裹挟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属于他的淡淡墨香之气。 江眠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时辰不早。”祁云峥终于开口,声音略有些低沉,“早些回去。”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轻轻应声,“学生立刻回去。” 祁云峥见她如此,缓缓转身,却在这时,眼眸的余光看到了地上那本京城地方志,封面书写的年份,正是他永远铭记的那一年。 他脚步一滞,重新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些许审视。 他阅览无数,自然见过这上头书写的内容,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被她恰好翻到。 江眠月原本想等他离开以后,稍微缓缓腿脚再起身,却见他忽然静止不动,转过身来,旋即便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她顿时有些无法呼吸,他修长的身形在黑暗中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便仿佛一座山腾挪而来,压在她的心头。 下一瞬,她便看到自己面前多出了一只手。 那手白净,手指修长,掌心朝上,伸至她的面前。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 祁云峥眼眸微动,手掌依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与笃定。 二人什么也没说,气氛却陡然变了,寂寥而清冷的书库陡然间温度升高一般,四处都漂浮着淡淡的暧昧气息,江眠月呼吸略微急促,缓缓的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指放在了他的掌心。 她的手指有些微凉,触及他滚烫的手心时,江眠月被他的温度灼得一颤,下意识便要收回手躲开,他却像是提前预料到她的反应似的,直接将她冰凉软糯的手捉在了手中。 不等她有所反应,祁云峥瞬间发力,将她从墙角拽起身。 她站立不稳,陡然朝他怀中倒去,她慌乱的想要挣扎扶住一旁的书架,祁云峥却稳稳地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着,让她靠在了墙边。 她刚想说谢,还未张口,却感觉到他靠得极近的温度,以及低沉的气息。 她咽了口唾沫,抬眸,撞进他深黑的眸子里。 背后是冰凉的墙面,面前是滚热的祁云峥,他低头俯视她,靠得极近,双手捉着她的胳膊,稳住她的身子……微弱的烛火灯光因他们的动作而闪烁跃动,她看到他的眼眸之中也有火光在跳动不息。 江眠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他的心跳声交杂在一处,仿佛一首凌乱的乐曲。 “你哭了。”祁云峥声音极沉,却温柔的令她窒息,“因为我哭?” 江眠月睫毛一颤,心虚的低下头,故因此祁云峥更看清了她湿漉漉的睫毛上依旧沾着点点泪水,他凑得更近,二人呼吸相闻,祁云峥手指收紧,紧紧地捉着她的胳膊。 她就在面前,不闪躲,不抵抗,只泪眼朦胧,呼吸微微颤抖。 “嗯。”她轻声道。 祁云峥浑身的血液被那点点火苗猛地点燃,他喉结微动,缓缓低头,目光攫取着她的一切,几乎要将她吞噬殆尽。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二人呼吸交错,江眠月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唇,身体微颤,她不知所措,茫然自失,理智抽离了她的脑海,余下的全是身体上他熟悉的掌控感和窒息感。 双唇下一秒似乎便要触及。 下一瞬,他的温暖陡然抽离。 祁云峥呼吸急促,退后了几步,手背泛起青筋,强行在行动上将自己从她的身侧死死扯开。 江眠月依旧未动,却浑身发颤,仿佛还未回过神。 “你,早些回。”祁云峥觉得自己再逗留一瞬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她便这样毫无保留的在他的面前,引诱他,如同一个饵食,令他发疯。 可如今他仍是国子监祭酒,她也还是监生。 忍无可忍,却也要继续忍下去。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江眠月双腿发软,靠在墙边,双手捂住了唇。 她在做梦吗? 刚刚……是不是差点就…… …… 书库寻常无人。 今日最后一列书架旁,却有二人对峙。 悠悠的火光忽明忽暗,点点光晕时而升起时而落下,照在墙角的两个人身上。 她在哭,地上放着那本厚厚的地方志,被她翻到了那一页。 祁云峥缓缓将她堵在墙角,垂眸看她,“你在为我而哭吗?” 江眠月点点头,目光氤氲着水光,眼眶微红的抬眸看着他,“是。” 他呼吸一窒,捉着她的腰,将她抵在墙边,手指触及之处一片软糯,带着她的体温。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祁云峥咬牙问,“你在意我。” 她没有反抗,湿漉漉的睫毛轻颤,她仰头,如邀请他一般,唇齿微张,声音轻柔如水,“我喜欢你。” 他手指锁紧,她身子颤抖,他再也不想控制什么,只俯身,在黑暗中放肆地吻她。 襕衫被掀起,他抽掉她的发带缠绕在指间,她哭着搂着他脖子,伏在他的胸膛上起伏抽噎。 “祭酒大人……” 一如上辈子的每一次,她被他完全占有。 与上辈子每一次所不同的,是她温柔的目光和满眼温暖的爱意。 空荡荡的胸口第一次被温暖尽数填满,之后便是漫长而恐怖的怅然与患得患失。 火光冲天而起,点点的火苗燃起了书库的书架与陈旧的纸张,在泼天的大火和烟尘之中,二人如被撕碎的幻境一般缓缓被烧成灰烬。 …… 祁云峥猛地坐起身,额头上的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头,白色的寝衣凌乱,他掀起被子,看到那意料之中的状况,缓缓用手指撑住了额头。 对她的欲念几乎要克制到极限,再这样下去,还未等事成,他已经要疯魔。 而此时勤耘斋之中,江眠月也猛地睁开眼,喘着气惊醒。 那荒唐的梦境仿佛是昨夜书库的另一种程度的延续,她缓缓冷静下来,顿时发觉一件十分离谱的事情。 自己对祁云峥莫名的肖想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梦境里的她主动又缠人,勾得祁云峥也跟着疯,就在那书库里…… 她、她是不是没救了? “眠眠,你怎么一起床脸就这么红?”兰钰今日起得早,正巧看到了江眠月起身的全过程,眼睁睁看着她白皙的脸缓缓变成如今柿子般的红彤彤,甚至连同耳根,一直到脖颈,都泛着淡淡的桃红色。 “不会是做春梦了吧?”兰钰笑得贱兮兮的,“关于谁的?不会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被冷不丁戳中心事,又羞又恼又心虚,抓过手边的枕头扔向兰钰,“一大清早胡说什么呢!” “啧啧啧,我们家眠眠也有这么心虚的一天啊。”兰钰接过枕头,笑得眼眸都快要眯成一条缝,“眠眠梦到什么了?说来给我们听听?” “听什么听!上课去!” 说是上课,江眠月依旧有些魂不守舍,她强行让自己心情平静,却比往日里更难了几分。 兰钰见她今日做什么都有些急躁,反倒是有些担心她。 下课之后,兰钰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江眠月陡然一颤,迅速抽回了手。 脑子里却想到昨日晚上在那书库里,他那滚烫而不容她躲闪的手掌。 “眠眠,你不对劲。”兰钰盯着她的眼睛,“你到底怎么了?” 江眠月无奈的叹了口气,“我需要一些时间调整。” “唉,你说的话怎么跟楚楚一样。”兰钰叹了口气,“看来是两个为情所困的姑娘,只有我,心无牵挂,坚强如斯,无坚不摧。” 江眠月无奈地看着她,“楚楚她怎么了?” “你最近是真的不记事啊,我之前就与你说过。”兰钰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前面一处空荡荡的位置,那原本是吴为的位置。 “年后吴为便没有来过,说是生了重病呢。” 作者有话说: 兰钰:看透一切的眼神。 江眠月:你知道的太多了。 昨晚就有点不舒服,今天彻底高烧确诊甲流,所以今晚还是没有二更,抱歉,我舒服点再加更。 以及今天的部分可以辅助这首歌一起,《禁区》黄龄。 恭喜眠眠和祁大人在梦里完成联机全垒。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江眠月身为斋长, 虽然知道吴为一直因病未到国子监的事情,也与祭酒大人禀报过此事。 可是她近日心情不定,不是在考虑爹爹那边的情况,就是在摒弃一切杂乱念头想要专注读书却不断的被扰乱心神, 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别的。 如今兰钰这么一提醒, 她才觉得有些奇怪, 如今距离年后已经有一个多月,吴为怎么还未回来上课。 尹楚楚年后刚回国子监时, 因为家中气氛不错, 整个人的面色和神态都好了不少,比起之前脾气更加温和, 可如今一个月下来, 她的脾气越发暴躁, 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十分不安, 稍有不顺便直接冷嘲热讽。 在将兰钰怼了好几次之后,兰钰委屈巴巴的反驳, 尹楚楚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近日里的不对劲,才与兰钰说, “我需要一段时间调整。” 兰钰心大,并不觉得生气, 只觉得担心, 转而在此时问江眠月。 “是不是心中装了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人就会变得不正常?我看书里都是这么写的。” “我就不会。”兰钰大喇喇的说,“我喜欢男人的样貌和床榻间的能力, 这点我随姐姐, 男人嘛, 在一起快乐就好了。” “……”江眠月心虚的干咳两声,“上课去吧,公主殿下。” 说什么来什么,两日后,吴为忽然回来了。 吴为回来的事情惊动了整个广业堂,他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堂上上课,一抬头,便看到一位面容陌生的男监生来到学堂的门口。 他眼睛不大,有些丹凤眼的模样,原本胖乎乎的脸小了一圈,面容上却是显现出轮廓来,并不丑,反而显得有些清秀。 也许是大病一场的缘故,他如今看起来并不算非常精神,眼底有些青黑,面容也有些疲倦,原本的襕衫大了许多,挂在身上有些轻飘飘的。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他,就连台上正在讲学的张怀宁博士都愣住了,手中的戒尺“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吴……吴为?” 整个广业堂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吴为?这还是吴为吗?” “怎么忽然瘦成这样?这不就过了月余,他是不是被妖精吸走了精气?” “大病一场确实损害身子,不过他瘦的那样快,等身子好了,胖回去应当也很快。” 江眠月震惊的看着面前缓缓跟张怀宁博士行礼后不紧不慢回到座位上的吴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眠……眠眠。”兰钰也呆滞了。 “他如今也算不得太瘦,只是跟以前比起来要瘦了一些。”江眠月缓缓道,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知道楚楚见过他如今的模样没有,她看了一定比我们还要惊愕。” 上午的课业结束后,吴为站在门口徘徊,一直不肯上前去崇志堂,兰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等楚楚?” “嗯。”吴为有些羞涩的眨了眨他那双不算大的丹凤眼,“我,我怕她见着我时被我吓着。” “不会不会,你现在挺好看的。”兰钰摆摆手,笑着说,“楚楚与我说过,她喜欢瘦的。” “真……真的吗?”吴为一愣,更显得羞涩,“那我,我现在……还不够瘦。”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尹楚楚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吴为浑身一僵,垂着脑袋,一时间居然有些紧张的躲在了江眠月的身后。 尹楚楚看到他的身影,眼眸微微眯起,大步走向江眠月,“眠眠,让开。” 江眠月立刻毫不犹豫的闪到一边。 尹楚楚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来,吴监生,能不能解释一下你最近都……” 看清他的一瞬间,尹楚楚却忽然怔住了,几乎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你……” “楚楚,我错了。”吴为愧疚的垂下脑袋,“我应当给你写信的,只是我这场病来势汹汹,时常昏迷不醒,等我恢复精神以后,已经过了许久,我更不敢给你写信了……” 江眠月和兰钰见尹楚楚面容已然有松动,顿时觉得她们二人在此似乎有些碍眼。 二人手拉手,缓缓后退,快步溜走。 自那以后,国子监开始流传,继江眠月之后,又多出了一个喜欢长跑的监生,不是清晨就是晚上,风雨无阻,日日都要跑半个时辰,一直坚持了一个月余。 一日,江眠月和尹楚楚完成监本校勘后,路过骑射场附近。 春夜入夏的晚风吹拂着二人的面容,江眠月正想着监本马上就要三校上版,在这之前,祁云峥要去宫中找大儒审读一事,正在出神。 尹楚楚忽然心神一动,“眠眠,我想去骑射场看看,你能不能陪我一起。” 江眠月一愣,自然知道她想去看的人是谁,无非是近日被人盛传的吴为一事……如今这个时间点,确实是他在诸位监生们口中时常出没的时间。 “好。” 二人没有往骑射场去,而是去了骑射场的看台,那儿风很大,尹楚楚站在上边,看着场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步伐平稳,一步一步的往前跑。 她脸色微红,紧紧地捉住了江眠月的手。 “眠眠。” “嗯?”江眠月回眸看着她,却见尹楚楚黑暗中的面容,眼眸中闪烁着光。 尹楚楚咬了咬唇,“如果有个人,愿意为你拼尽全力,你会跟他过一生吗?” 江眠月心中微颤,转头看向那夜风中长跑的男监生。 一个月下来,吴为并没有瘦太多,但是明显壮实了不少,整个人也精神了,她们心中都清楚,吴为以前有多懒多馋,做到这个地步,无非是因为兰钰那句,“楚楚喜欢瘦的”。 “也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做这么重要的决定。”江眠月看了看尹楚楚,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尹楚楚稳下心神,缓缓吸了口气,“我近日心乱的厉害,眠眠……看书时都时常会想起他。明明以前一心只想读书,做官,让我娘亲脱离困境,如今倒像是失去了什么目标似的。” 尹楚楚的话直戳进江眠月的心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她还不如楚楚,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未解决。 “那便再寻个目标吧。”江眠月笑着说,“今年夏日一过,便要升学。” “你也该跟我和兰钰在同个学堂呆着了,再过两个月便是临雍讲学,书都看完了吗?” 尹楚楚低头笑了笑,“你说的对,现在想那些还太早。” 实际上,江眠月说这些,自己也心虚。 这两个月她的心思也并不纯粹,总是想起那些不该想的事情。 如今她看到祁云峥已经比之前要好多了,不再明显的闪躲,却也在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单独接触。 只是祁云峥每次看她的眼神总是包含深意,看得她浑身都不自在,总是想到那日书库里的那个梦。 若那梦只是寻常梦境倒还好,可那个梦着实古怪的很,怪就怪在太过真实,就像是……仿佛真实发生过一般。 她仿佛还能记得他的气息和温度,还有他任情恣性时在她耳边的呢喃,“眠眠。” 而不管是上辈子还是在这辈子,祁云峥都没有喊过她的小字。 那日书库撞见江眠月看到地方志之后,两个人也仿佛有默契一般,都没有再提及那一日发生的事,这便显得更加的怪异,让江眠月愈发不敢与他接触。 祁云峥似乎也从那日开始,便对她有些淡淡的疏离,没有如之前那般,经常叫她留在敬一亭,与她单独说话。 江眠月觉得,此时的自己,便像是地情书中那些传闻中会喷发的火焰山,如今处于休眠的时期,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可只要稍稍有异,她便会变成另外一种模样。 三月莺时,四月槐序。 五月,国子监的槐花盛放,满目嫩绿之中垂坠着晶莹的白,掩映在春末夏初的灿阳之下,坠落一地的碎银。 忙碌了几个月的监本校勘终于初步结束,众人都松了口气,如今只差送入宫中,只待学究大儒审阅后,便可以开始刻印。 风起,柔顺而温暖,江眠月抱着书走在槐树林荫之下,不由得抬头,看那漂亮的槐花。 她心中平静又充实,虽然有担忧,有忧愁,有恐惧,可如今这些时光,却是她过的最为舒心又快乐的日子。 忽然,她顿下脚步,看着前方。 不远处,郭大人正把瓜子往崔应观的手里塞,崔应观已经是熟练地接过,笑眯眯的装进了兜里,二人十分熟稔,虽然崔应观比祁云峥后来许多,可郭大人明显更爱与他亲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旁的祁云峥则面色淡淡,略带些冷漠的站在一旁,表面看去气场十足,颇有几分威势,可在江眠月看来,却莫名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孤零零的。 忽然,他侧眸,看向江眠月所在的方向。 江眠月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笑了起来,“祭酒大人安好。” 祁云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勾起唇角,淡淡一笑,面容上终于有了些温度。 一日结束后,各堂斋长按照惯例去往敬一亭东厢房,诸位斋长各自说了各堂的情况,祁云峥吩咐了一些事之后,诸位各自告退。 正在江眠月要走出门时,却冷不丁听到祁云峥开口。 “江眠月。”他的声音平静,带着几分温柔,“留下。” 江眠月的脚步一滞,心猛地跳了起来。 自书库一事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让她单独留下。 作者有话说: 老规矩,二更晚一点。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其他监生们闻言都先行离开, 只有江眠月留了下来。 门被轻轻掩上,江眠月缓缓来到祁云峥跟前,行了个礼,轻声道, “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还记得之前与你说过, 校勘的监本要送去宫中, 如今宫中形势不如从前,局势紧张, 只能带一人前往。”祁云峥修长的手指捏着羊毫笔, 指间微微泛白,“你可愿与我同去。” 江眠月心中一动, 他还记得, 答应过自己此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 祁云峥缓缓抬眸,见她不开口, 缓缓道,“若是不愿……” “我愿。”江眠月急忙开口, 脱口而出两个字,随后便猛然愣住了。 祁云峥手指一抖, 羊毫上的墨汁滴在了面前的宣纸上,晕染开一大团乌黑。 同样的话语, 不同的地方, 不同的身份,同样的人。 上次他这样问的时候,她正瑟缩在他的面前, 是一只被掌控的娇雀, 是他的战利品。 她口中说愿, 心中却是抵触又害怕,却勉力的,强迫自己迎合顺从。 可如今…… 江眠月有种荒唐感,却又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她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打破此时的尴尬气氛,“多谢祭酒大人看重,学生有幸可以与祭酒大人同去宫中,得见文人大儒,自然是愿意的。” “好。”祁云峥将笔放下,平静面容之下压抑着波澜,“很好。” “学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江眠月开口道。 “你说。” “如今已经五月,期间我与爹爹数次写信,也回去过几次,关于兵器库的事情爹爹总是三缄其口,我心中总是担忧不已,不知明日见到那些大儒时,能否打听到一些关于我爹的情况?”江眠月着急问。 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在想办法,通过江述怀、娘亲,还有国子监那些家境不错、家中有人在朝为官的监生们去打听,最后别说是别的监生,就连消息最为灵通的吴为都没有一点收获。 兵部实在是太过敏感的一块区域,其中的一些细节,除了祁云峥之外,便只有江玉海、梁清泽和皇上知道。 她本不想再麻烦祁云峥,可如今,时间快要来不及,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祁云峥看了眼她着急的模样,不紧不慢开口,“你放心,我自有安排。” 第二日清晨,江眠月如之前一般来到下马碑,上了祁云峥的马车。 一如既往,他拿出一盒糕点,说是郭大人买的。 郭大人为何每次都如此凑巧的出去买糕点? 江眠月带着疑惑低头,捏起一个小猫形状的糕点,咬了一口……栗子味儿的,甜滋滋。 会不会是他让郭大人买的? 事不过三,总不会三次都如此碰巧,而且买来的糕点都……这么对她的胃口。 她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正在看向窗外,江眠月缓缓低头,心情复杂,想到今日他所谓的“自有安排”,心中不安,随意捏起一个糕点,递给祁云峥。 “祭酒大人也尝一个吧。” 祁云峥看向她,伸手接过。 那是个狗头型的糕点。 “……”祁云峥轻轻咬了一口,面无表情。 这是江眠月第二次入宫,上次是寿宁节,这次却是因为监本。 马车上的监本摆了不少,大抵有一人多高的书稿。 下车前,江眠月问,“祭酒大人,这些书怎么是好。” 她倒是想搬,只是书太多了,她即便是壮年男子,也不一定能搬得动这么多的书稿。 “自有人处理。”祁云峥缓缓道。 与上次入宫不同,上次虽然是入宫赴寿宁节,当时与他们接洽的宫人却大抵是和乐公主安排的,若不是公主殿下,恐怕根本就无人理会他们这些国子监的监生。 可这次祁云峥下了马车之后,江眠月刚一下车,便吓了一跳。 只见祁云峥的面前跪了一地的宫人,衣裳各异,宫女太监还有一些不知哪儿来的官员,都俯首帖耳,一幅恭敬地模样,像是早就等在了这里,对他行大礼。 “诸位请起。”祁云峥声音幽凉。 “祁大人,审阅监本一事怎么能让您亲自来呢?有我们在便是了,来人啊,去将祁大人带的监本书稿都搬进去。” 江眠月便眼见着一群人哗啦啦的围了上去,将那些书稿都一一搬了下来。 如今他在宫中的主要身份并非祭酒,故这些人都称之为祁大人,江眠月顿时想到他上辈子呼风唤雨般的手腕权势,心中一悸,却见他侧过身来,朝她淡淡一笑,“跟上。” 江眠月的不安与心悸被他的笑容瞬间冲淡,她立刻点头跟了上去。 书稿被分别送至几位大儒面前,江眠月跟在祁云峥身后,听着他们寒暄问好,诸位都对祁云峥十分熟悉且尊重,他虽年纪尚轻,在这些人的面前,谦虚沉稳,却又冷静且带着几分威严。 “这便是那位江眠月江监生吧,江玉海家的女儿。”对方总是笑着说,“江玉海这人老实巴交的,儿子女儿却都聪明的紧,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随即,祁云峥便淡笑着接茬,将江眠月平日里的表现说道说道,惹的对方赞叹。 “不错,这姑娘很是沉稳,比起往年的男监生不遑多让,祁大人好眼光。” 寒暄结束便是一些关于书稿的探讨,江眠月在一旁观摩,是不是祁云峥会引出一句话让她接,她紧张应声接茬,好在平日里看书算是多,字字句句下来,没有出什么纰漏。 那些大儒们听她说了几句之后更是喜欢的紧,忍不住指点她,开口便是金句,另江眠月振奋不已。 一路跑下来,已经快要到午时,江眠月脑子空空,一上午的对话几乎要耗光自己的库存,却让她明白,自己距离这些大儒还有多么宽广无限的差距。 她收获丰沛,对于祁云峥也是感激不已,却听祁云峥忽然道,“最后一处是詹事府,可能要耗费一些时间。” 江眠月一愣,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江玉海今日也在。”祁云峥特意点明。 江眠月惊愕的抬头看着他,却听他接着说,“见机行事,尽量避让。” “是。” 江眠月心中却忽然想到,爹爹今日要来詹事府,祁云峥是怎么知道的? 詹事府是辅佐皇太子殿下的地方,太子少保常年在此处辅佐皇太子,如今祁云峥应当便是要见那位太子少保,只是江玉海他怎么会来此,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 江眠月心中一震,顿时明白祁云峥选在今日将自己带来此处的原因……今日是难得的机会。 难怪他会说“自有安排”,她忽然想到,若是自己昨日没有提及此事,今日他会不会依旧也带自己来此。 江玉海和梁清泽在此见面,而祁云峥要进詹事府去找太子少保,他便是个吸引各处目光的聚焦点。 那么自己……也许能见缝插针的探听到一些消息。 而且她的身份,作为江玉海的女儿,即便是被他们发现,也很容易找到借口脱身。 江眠月想到此处,顿时一个激灵,祁云峥居然将事情安排到了这个程度…… 虽然他应当也是利用她的身份……但是江眠月一点也不在乎,她甘之如饴,并且感激不尽。 通过其他的渠道尝试了这么久,终于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接近问题的中心,江眠月心中十分清楚,做到这个程度有多么不易。 “祭酒大人,我在哪儿等您比较好。”江眠月试探着问。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淡淡笑了笑,“后花园处有假山石阶,可藏人。” “学生明白。” “小心。”祁云峥见她眼中的亮光,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的,心中一动,“若有事,喊我名字。” “是。” 祁云峥离开后,江眠月由一祁云峥安排的宫人引路,来到詹事府后花园,此时四下无人,她找了一处假山背后躲藏,静静地等着。 果然,正是祁云峥进入后不过一炷香时间,花园不远处便传来了脚步声。 “祁云峥怎么今日来?他是不是听说了你要过来的消息,故意来堵你的?”梁清泽幽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责怪,“你是不是将此事泄露出去了?” “微臣绝没有泄露。”江玉海的声音响起。 江眠月捂住了嘴,眼眸湿润。 爹爹……他居然真的跟这位皇太子上了一条船?他难道看不出,这位太子绝非善类吗? 江眠月心惊,觉得十分奇怪。 自小爹爹便告诉她为官的道理,要清廉,要为民着想,要不记得失,要明白善恶是非。 如今家中过的也不差,并非缺吃少穿,爹爹也不是谋财之人,怎会如此! “也许并不是你故意泄露,而是他有什么其他门路得知我这儿的消息。”梁清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由此事你便能得知他的手段,一定要防着他。” “可是皇太子殿下,我们如此而为,也是为了皇上,为了江山社稷,祁大人虽然心思重了些,可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大局查我,若是与他说明清楚……”江玉海再次开口,却被梁清泽打断。 “您还是太过良善了,江大人。”梁清泽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祁云峥如今可不是为了大局查你,他是为了和乐公主查你。” “不是谁都真心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的,江大人,那日你也听和乐公主的人说了,她如今与祁云峥互惠互利,甚至祁云峥还将她那凤池阁买了下来,和乐公主那么不清不白的一个女人,跟她混在一处的男人,能有多干净。” 梁清泽说到此,叹了口气,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您的女儿,江眠月,如今在国子监吧。” 江眠月捏紧了拳头,几乎想要冲出去与此人对峙。 他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欺骗爹爹! 太……太龌】龊了。 “听闻祁大人对江眠月可谓是十分看重,您可得防着点,那样的男子,若是对您那不谙世事的女儿下手……” “不会的。”江玉海皱眉道,“祁大人虽然看着心机颇深,可他为人还是没什么可挑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梁清泽淡淡一笑,“和乐公主什么德行,我是知道的,能与她合作的,都不是什么善类,如今,江大人您明明节省下了银子,还要被查,显然这便是祁云峥不希望您这边太过顺利,您也说了,他甚至让江眠月来做说客,试问哪个光明磊落的人会利用无辜的女监生来行此事?” “况且……江眠月长的那么漂亮,日久生情,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江大人,可不要大意,若是到了后来,祭酒大人和监生搞在一起有了丑事,您再来提防,可就来不及了。” 江眠月气得浑身轻颤,她咬牙退后一步,踩着一根树枝,发出轻轻的“咔哒”一声。 “谁!”江玉海机警,立刻起身。 江眠月紧张不已,四处寻找躲藏的地方,可那假山石头里根本藏不进人,她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若是被发现,若是被发现,该怎么说? 下一刻,她被一股大力扯到了一旁不起眼的阴影处,她猛地睁大了眼,惊恐之余猛地反应过来,伸手用手肘狠狠的撞了身后的人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那人呼吸一沉,却没有发声,只伸手不容置疑的捂住了她的嘴。 他的大掌滚烫,夹带着的墨香气席卷的她的口鼻,她猛地一愣,脸涨得通红。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老婆现在打人够狠的。 江眠月:给你一个狗头饼吃。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淡淡的墨香之气裹挟着她的身子, 江眠月面容逐渐滚烫,连耳朵也红了…… 二人几乎是紧紧靠在了一起,江眠月能够感觉到自己背后靠着的灼热温度,和他手掌心触及的, 自己的面容和嘴唇。 甚至他的另一只手也浅浅搭在她的侧腰上, 虽并不如何用力, 可如今天气渐暖,衣裳单薄,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一点点渗进内里去, 令她整个人都绷紧僵住,无法动弹。 不远处传来梁清泽的声音, “今日祁云峥就一个人来?” “微臣也不清楚。”江玉海有些为难, 有些心事重重, 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思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 “不必了,莫要打草惊蛇。”梁清泽在假山附近兜圈, “方才明明听到动静了。” “兴许是风吹的。”江玉海皱眉,担忧道, “皇太子殿下,这新式冶炼法真的没有问题吗?微臣近日总觉得眼皮直跳, 说实话,还是有些担忧, 若是武器的品质与韧性发生任何变化, 都非常影响将士们在战场上的发挥。” “江大人。”梁清泽脚步一顿,没有再上前,而是略微有些不悦的开口道, “这个问题你已经说了几百遍, 不是已经测试过了吗?不管是横砍竖劈, 对战伤人,那些新冶炼的武器都没有任何的毛病,这个答案还是您自己测试出来告诉我的,如今却来问我,嗯?” “微臣……唉,行,既然如此,便推广至所有冶炼司去。”江玉海道,“祁大人那边……” “祁云峥有我盯着,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梁清泽拍了拍江玉海的肩膀,“如今朝堂之上哪个不是争名夺利,暗暗相斗,只为平步青云,像您这样纯粹为国的官员少之又少,我如今身在高位,四面受敌,和乐公主觊觎这个位置已久,为了夺权不择手段,这样的形势,只能依靠您做这些实事,您一定要顶住压力,千万不能动摇。” “皇太子殿下,让您为难了。”江玉海叹了口气,“老臣定会将此事完成,替国库争取一些喘息的机会。” “多谢。” 江眠月眨了眨眼,听到二人离开的声音,捉住了祁云峥捂住自己那只手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扯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地方狭窄,二人距离极近,江眠月刚想说话,祁云峥却眉头一皱,伸手将她捞进怀里,单手将她的脑袋摁在胸口。 江眠月撞进他的胸膛,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感觉到他浑身上下滚烫的体温和令人无法反抗又卓为温柔的力道,有些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外头再次传来极为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的脚步声。 梁清泽居然还没走? 江眠月呼吸一窒,一点也不敢动,反而往祁云峥怀里缩了缩,避免自己被对方看到。 祁云峥垂眸看了她一眼,手掌缓缓用力,手指青筋渐起,扶着她的后脑,感觉到手指尖触及她柔顺细滑的发丝和温软皮肤,喉结不由得上下滑动。 “皇太子殿下!”外头传来一个小太监尖细的声音,“殿下,让小的好找,少保大人四处寻您呢,说是有事情要与您禀报。” “好。”梁清泽出声的区域已经距离他们极近,几乎再往前走几步,便能发现这阴影处的小角落,他吩咐小太监,“你在这儿找找,看看有没有藏人。” “是……”小太监连忙应声,带着几分讨好,“小的一定细细的找!” “要是漏了什么阿猫阿狗,仔细你的皮。”梁清泽的语气并不算凶恶,可说出来却觉得阴恻恻的,惹的人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是,是!谨遵殿下吩咐。” 江眠月十分紧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又不敢动,她有些庆幸如今自己是和祁云峥一道被困在此处,好歹是有个伙伴,总觉得有什么兜着底,心中放心一些。 可她又因为与祁云峥在一处有些担心。 方才祁云峥出现之前,梁清泽说的那些话令她非常在意……若是自己与祁云峥藏在此处的事情被人发现宣扬出去,那自己与祁云峥的名声便直接被毁了,到时候父亲一定会非常伤心失望。 正想着,却听到小太监的声音忽然传来。 “大人,可以出来了。” 江眠月一怔。 这小太监居然是祁云峥的人?他难道早就在梁清泽这儿布下了眼线? 小太监方才说少保大人找梁清泽,不会连同那少保大人也与祁云峥有联系? 江眠月不由自主惊愕的抬头看向祁云峥,她动作忽然,冷不丁而为之,祁云峥没有准备,便被她看到他略有些狼狈的模样。 她看到他闭着眼,睫毛微颤,呼吸略有几分压抑,面色也有些不太……正常。 江眠月当即察觉到他腰腹附近似乎有些不对劲,猛地退后了两步,挣脱开他环绕的手臂,呼吸急促的转过身,心中如有一团乱线,解不开理不顺。 二十出头的男子……实属自然反应。 江眠月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去在意刚刚那奇怪的触感。 没什么……只是抱一抱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听到他用压抑的声音道,“走。” “是。”江眠月赶紧应声。 出宫之后,二人迅速上了马车离开,江眠月在马车上不敢开口,祁云峥也一直看着窗外,半阖双眼,似乎也在冷静。 方才的尴尬事宜二人都并未提及,甚至连江玉海的事情也一并没有说。 江眠月垂眸捏着自己的手指,想着爹爹方才说的那些话,脑子里渐渐梳理出了一条明确的线索。 皇上自即位以来至今,并没有时间给百姓们休养生息,充实国库,主要是因为外敌一直没有放弃入侵的打算,一直在边境消磨兵力和军粮,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实属内外交困。 每年的军费开支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江玉海一直在操心此事,之前甚至不惜亲自押解兵器到关外,就是为了中途不出纰漏,节约开支。 而如今他与梁清泽上了一条船的原因,应当便是如他所言那般,发现了可以节省开支的新式冶炼法,且证明了用这种方法冶炼出来的武器与之前别无二致,可以正常使用。 若是一般情况,江眠月也许会对这所谓的新式冶炼法产生一丝幻想,可经历了上辈子,以及爹爹那句,“臣有罪,千万条人命,因臣一人死伤!”更是证明了,一定是那新式冶炼出的武器在战场上出了大问题,才会害了那么多将士的性命,最后让爹爹痛不欲生。 可那梁清泽又说了,江玉海已经亲自测试了那冶炼法出来的成品…… 江眠月十分不解,爹爹在这个位置上少说也有数年时间,对于兵器也极为了解,他看起来也十分担心这兵器因为新式冶炼法导致的品质问题,应当十分小心谨慎的检验过才对。 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梁清泽又为什么要用这出了问题的兵器来坑害爹爹?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江眠月百思不得其解,手指捏着手指,蹙眉细想,却在此时,终于听到祁云峥开口,“江眠月。” “祭酒大人。”江眠月转头看向他,二人对视一眼,江眠月顿时心虚的挪开眼睛,不敢与他直视。 方才二人贴近的距离在这马车上仿佛还在延续,稍稍的视线触及,便能惹来一阵风浪。 “你有何想法。”祁云峥问。 “此事爹爹被蒙骗颇深,且在皇太子殿下的言语之中处处针对您,恐怕爹爹已经对您有了不好的印象,如今您已经不好出面,爹爹连我也防着,我自然也是说不动爹爹的。”江眠月皱眉叹了口气,“那新的冶炼法一定有问题,若是能拿到武器来细细查,说不定能查出问题所在。” “新冶炼的武器大多在武器库和冶炼司。”祁云峥道,“那儿守卫森严,寻常人等无法入内。” 江眠月垂眸细思片刻,“祭酒大人,若是学生上书皇上求得武器,能否得到回应?” “看你如何写了。”祁云峥道。 “学生想试试。”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那便试试。”祁云峥淡淡看向窗外,“若是需要帮助,随时与我说明。”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轻声道。 事情迫在眉睫,回到国子监后,江眠月便回去起草文书。 上次的文书在皇上那儿得到了回应,皇上不仅处理了尹楚楚的父亲尹书文,还关照了尹楚楚和她娘亲的生活,江眠月觉得,只要这次用了充分的理由,要来一把兵器库的武器,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难度。 可当江眠月将文章写好,觉得理由十分充分,从各方面角度说明了作为国子监监生对如今武器规格与型式的研究需要,她将写好的文书给祁云峥看过,祁云峥帮她上书给皇上之后,五天之内,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江眠月左等右等,什么也没等到,几乎日日去问祁云峥事情发展如何,祁云峥见她眼眸中的焦急,眉头微蹙,道,“此事关乎兵部,皇上应当有所顾忌,不会这么快给答复。” 祁云峥看了她一眼,“你可以选择继续上书,不过这样意图过于明显,容易惹人注意……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 江眠月焦急的看着他。 “……”祁云峥与她对视,眼眸中充满深意,“你如今提出要求,我都会酌情考虑。” 他如今一身二职,虽不及上辈子权势滔天,可新式的斧钺刀枪,弄一把来给她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她开口。 江眠月咬了咬牙,明白了他的意思。 “祭酒大人,请准许学生出国子监。”江眠月行了个礼,心中焦急,“学生需要出去一趟。” 如今形势,她只能靠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疯狂暗示)老婆需要什么尽管提。 江眠月:(get到)好,我努力!(靠自己) 祁云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出去是可以。”祁云峥眯眼看着她, “去哪儿?” “回家一趟。”江眠月说。 “除此之外呢?”祁云峥问。 “除此之外,学生……见机行事。”江眠月轻声道,“请祭酒大人准许学生出国子监。” 祁云峥眼眸微动,见她似乎有了主意, 大致猜到一些, 蹙眉提醒道, “小心。”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轻声道, 心中微暖。 江眠月做了些准备之后, 便启程回江府。 她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守在了江府附近, 静静等着马车经过。 这个时间点正是江述怀回府的时间, 江眠月看他一身官服一脸疲惫的下了马车, 正准备进门,江眠月立刻冲上前去拽住他的胳膊, 将他拽到了一旁的巷尾。 “眠眠?”江述怀意外的看着她,“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月初也不是月中, 也不是国子监假期的时间啊。” “哥,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说。”江眠月沉了口气, 缓缓道,“爹爹寻常几时出门?” “他往常都是在卯时出门, 近日他很忙, 时常早出晚归。”江述怀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卯时。”江眠月算了算时辰,抬眸看他, “哥, 我今日回来的事情, 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娘亲和爹爹。” “为何?”江述怀皱眉看着她。 “现在还不能说。”江眠月严肃的看着他,“但是哥哥,相信我,我做的事情对江家非常重要。” “你呀你呀。”江述怀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又想搞什么花样。” “你掩护我进家门,然后便不用再管我了,好吗?”江眠月捉住江述怀的衣袖,“我记得,你为了接我,用的马车是家里最大的一辆,比爹爹的马车还大些,明日你走路去宫里吧,或者搭裴晏声的便车。” “啊?”江述怀一脸莫名,“眠眠?你能跟我解释解释吗,为何我听了你说的话之后,心神不宁的。” “好了,你在前边走,往马厩走,绕个弯再去内宅。”江眠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再与你解释,相信我好吗?” 江述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见她语气虽然故作轻松,可眼底里却没什么笑意,反而严肃紧张,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若是需要帮忙,便直接告诉哥哥。”江述怀选择相信她,“哥哥能帮上忙,会尽力帮你。” “那你把官服里头的衣裳脱了给我吧。”江眠月轻声说。 “好,好在你没跟我要官服,不然我可难办。”江述怀毫不犹豫的解开衣带,一面开玩笑一面递给她,在递到她手中之前,江述怀面色忽然严肃,跟她约定,“但是等事情做完,你得跟我解释清楚。” “好。”江眠月点头,“你放心。” 见江眠月认真的模样,江述怀便也不问了,二人从小相处,知道对方的个性,也知道江眠月不是无法无天没大没小的性子,她做事总有些理由,既然如此为之,至少是经过了考量。 江眠月见江述怀无条件相信她的模样,心中暖融融的,“谢谢哥。” “走吧。” 江眠月跟在江述怀后头进了江府大门,屋外,江府附近的暗卫闪身而过,跟了上去。 夜间,子时,国子监敬一亭东厢房中。 祁云峥收到下属新的奏报,江眠月躲进了自家马厩,将江玉海寻常所用的小马车车轮车辙换上了将断的锈钉,便躲在了车里,看样子是今夜要睡在车里头。 祁云峥听完这些,沉吟片刻,“她有东西保暖吗?” “啊?”这暗卫下属还是第一次遇到祁云峥回应问话的情况,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寻常祁云峥收到各方传来的奏报,总是面无表情,大抵吩咐一些事情下去,便没有太多话。 “虽快到夏日了,可夜晚还是有些凉。”祁云峥背着手,看着外头的夜色,垂眸道。 “这……这,属下不知。” “罢了,你安排下去,明日我要去兵器库。”祁云峥吩咐道。 “是,大人。”属下欲走,却又回过身来,“大人,去兵器库的缘由是?” “随意。”祁云峥开口道。 “……” 江府,夜色朦胧,寒意袭来,有些冷。 江眠月手上有铁锈的痕迹,她胡乱用江述怀的衣裳将手擦了擦,从怀中取出一个冷面馒头,慢慢啃了起来。 馒头有些噎得慌,她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在马厩的清水槽中喝了些水。 那水是干净的,却有些凉,她打了个哆嗦,找了一条铁棍重新爬上了马车。 马车的座椅下边是一块可以藏物的小柜子,江眠月掀开座椅上的木板,将那藏物的空间中间的隔板一个个撬开,拆解后,把木板搬下马车,藏进了马厩不远处的稻草堆里。 座椅下边这便空了出来,江眠月钻进去试了试,虽然有些挤,但是自己躲进去完全没问题。 第二日,江眠月猛地醒来,天色还未亮,她便听到不远处传来车夫给马儿上缰绳的声音,她立刻从马车上的地板上爬起来,将江述怀的衣裳也收好,藏进了马车的座椅之下。 隔壁的马车驶了出去,江眠月暗暗算着时间,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江玉海便骂骂咧咧的回来了。 “好好的怎么会锈呢!平日里也不注意修检吗?” “抱歉,老爷,小的现在就来修!” “不必了不必了,已经来不及了,就用述怀的车吧。”江玉海着急要去兵器库,“你让人与述怀说一声。” “是。” 江眠月屏住呼吸,听着江玉海的脚步“砰”的一声上了这辆马车,然后脑袋上木板“嘎吱”一响,便听到江玉海说,“出发吧,快一些,今日要出货。” “这就出发了!” 一路上,江玉海都没有开口,江眠月捂着嘴,一声也不吭。 这马车不比祁云峥那辆御赐的车,并不能减震,一路遇到路面不平整的时候,江眠月的脑袋直撞木板,疼得她咬牙。 偏偏那兵器库在那偏远处,与冶炼司都在一块儿,路途遥远,中途有一块土石路颠簸的她浑身都要碎了,江眠月咬住江述怀的衣裳,咬牙忍着。 等到抵达兵器库,天已经大亮,江玉海快步下了车,不见了踪影,周围也安静了下来,只听到不少马儿打响鼻的声音。 远处传来冶炼打铁的“叮当”响声和武器的敲击声,江眠月听到车夫离开的声音,迅速下了马车,找到了马厩存放稻草与草料的地方。 她拿出事先从会馔堂熟悉的膳夫那儿讨来的火石,咔哒点着了干燥的稻草房。 顿时,火光冲天而起,稻草极为易燃,且这儿距离马厩有一小段距离,马儿闻到冲天的烟味,立刻惊慌嘶鸣起来。 “走水了!快,快来人!” “来人啊!” 冶炼武器温度极高,最忌讳走水,马厩声音一起,迅速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周围走动巡逻的官兵们立刻冲上来,脱衣裳的脱衣裳,打水的打水,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众人都在附近跑来跑去救火,喧闹与杂乱之中,江眠月躲在角落,用手勾到一件武器库官兵的外衫,套在了身上。 见机行事,见机行事。 江眠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首先,她手无缚鸡之力,无法硬闯,其次,她不能被其他人发现,否则非常危险,第三,她需要至少偷到一样武器悄悄带走,这次才算是来的有意义。 趁乱,她狂奔而出,遮掩着面容,趁着所有人都注意那马厩的时候,飞速躲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处宽阔广大的屋子里。 江眠月方才注意看过在这儿附近出没的官兵,穿的比其他屋子里的明显要多一些,显然不是冶炼的区域,而是囤放武器所在的仓库。 她趁乱躲了进去,果然,根据区域的划分,面前是一摞又一摞的兵器,斧钺钩叉,各式各样,当然最多的还是弓箭与将士们常用的长矛还有长刀。 长矛不好携带,长刀稍好些。 江眠月拎起一把长刀,眉头微皱。 这长刀与她接触过的兵器一般,甚至更加沉重质量敦实,表面看起来光泽漂亮,她从腰间解下江述怀那件衣衫,轻轻一划,那刀锋瞬间将衣裳划出了个大口子。 江眠月心中一沉。 果然爹爹都看不出原因的兵器,漏洞确实没有那么好找,这样乍一看,完全没有问题,甚至比寻常的兵器更加闪亮锋利。 她必须要带一把回去,慢慢找原因才行。 岂料,这时,外头传来了说话声与杂乱的脚步声。 “马厩怎么会着火,奇怪的很,好在火势不大。”有官兵的声音传来。 “偏偏在这么忙碌的时候出问题,这些新冶炼的兵器今日都要运出去,可别出了纰漏。” “都是百炼钢,有火也不怕。” “虽说是百炼钢,可我总觉得现在这种新的冶炼法,似乎有些简单了……” “这话不是咱们能说的,再说,东西能炼成不就行了。” 江眠月迅速用江述怀的衣裳将那刀锋裹住,捆在背后,随手抓起一把弓和几支箭。 简单几个动作,她额头上已经见了汗,那刀实在太重,重得她背后发沉,好在带了江述怀的衣裳用来背着那把刀,不然她恐怕要扛着这大刀四处奔逃。 眼看着出入口都被回来的官兵堵住,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往楼上跑。 楼上四下无人,堆满了武器,除了上来的楼梯之外,只有一处运货的木车挂在一旁,似乎是专用于运输兵器所用。 那木车需要两人同时使用才能升降,旋转的木轮和手摇的机关都在楼下,她皱眉看了看,这儿距离马车只有一小段距离,但若是直接跳下去,恐怕会直接摔断腿。 她屏息凝神想着对策,死死掐着手掌心。 楼梯上传来官兵们上楼的声音。 “江大人吩咐今日要将二楼这些库存全部运走,先清点一下,清点完了便能用木车弄下楼去装车。” “数量不少,要快些了。” 江眠月急得满头汗。 东西已经到手,前半段都极为顺利,她现在只需用最快的时间逃出去。 只需,却也必须要如此。 不然就会被发现,前功尽弃。 冷静,冷静想一想。 江眠月冷静下来,仔细观察那木车。 悬挂的木车是离开这里最佳的路径,这儿距离马厩也是最短的直线,只要上了马车,就安全了。 可如今无人在下面为她摇绳,木车根本动不了。 若是砍断了绳子,木车倒是能下去,可木车下坠与她跳下去的效果恐怕别无二致。 江眠月探出身子,仔细看那摇绳处的构造,却见那是由巨大的木齿轮组成,齿轮外有一木杆,绕了粗绳。 木车若是下降,齿轮便会转动。 若是在木车下降时,让齿轮不转……即便绳子断了,木车也会卡在半途中不动。 江眠月伸手摸向刚刚捡来的,背后的长箭——天无绝人之路。 正在她准备实施计划时,她却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随即是江玉海的声音传来。 “祁大人,怎么有空忽然来此!”江玉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满与急躁,似乎很是忌惮,却也忍耐着怒意。 他做不到曲意逢迎,可祁云峥确实位高,他身为兵部官员,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闲着无事,过来看看。”祁云峥笑了笑,假意四处随意扫视,江玉海气恼道,“祁大人,也不至于如此儿戏,没有皇上的准许,此处不可随意进出。” “哦,是吗?”祁云峥眼眸往高处瞄了一眼,江眠月瞬间探出身子,与他四目相对,又缩了回去。 江眠月喘着气,心中狂跳。 他应当明白自己的意思吧?她需要他将人带离此处,自己好开溜。 祁云峥会帮自己吗? 祁云峥眼眸深深,似乎并不意外她在此处,只是她此时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 只一眼,祁云峥已经看出她脸上的灰尘与凌乱的头发,还有她身上不知谁那儿弄来的官兵服饰,在她身上挂着着实是碍眼的很。 祁云峥她交换了一个视线,看了一眼木车,便明白了她如今的境况。 他悠然背起手,淡淡笑了笑,厚着脸皮朝江玉海笑道。 “祁某难得来一趟,来都来了,江大人不带我四处看看?” 江玉海眯起眼,对于祁云峥的“厚颜无耻”有了新的认识。 祁云峥迎上江玉海难看的面色,仿佛根本看不出江玉海情绪似的,嘴角勾起,伸手指了指一旁江眠月所在的仓库,“就从这间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岳父大人,得罪了。 第一百三十章 江玉海闻言, 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仿佛面前的人简直就是个涎皮赖脸的混蛋。 可祁云峥却依旧面含笑意,仿佛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看人脸色,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进退有度, 他兀自上前, 掠过江玉海身边往兵器库的方向走, 一面走一面道,“江大人请吧。” 江玉海满腹不满, 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官大一级压死人,如今祁云峥一身二职, 身兼首辅之位, 实权在握, 若是他传令过来,他江玉海还能阳奉阴违按照自己的规矩行事, 可如今他亲自来,若是撕破脸, 这兵器库的事情,便会被抓住把柄。 所以即便他是奉皇命行事, 如今也无可奈何,只能不情不愿的照办。 江玉海盯着祁云峥那挺拔修长的背影, 叹了口气, 咬牙跟了上去。 江眠月便立刻听着马上要走过来的官兵忽然道,“下边什么动静?” “下去看看。” 她松了口气,见那两个官兵快步下楼之后, 仔细看了一眼附近, 周围的官兵都被祁云峥吸引去了库房的一楼, 正是她溜走的好时候。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爬上木车,做好了准备。 时机不等人,她要用最快的速度下去。 江眠月从背后抓起那把锋利的刀,抬手艰难挥动,砍向控制整个木车滑轮的主绳,那绳索非常粗,由十几股麻绳拧成,江眠月这么费力一砍,只砍断了一半。 那刀太重,她已几乎没了力气,休整了半晌,她喘了口气,从墙边听到了祁云峥的声音,“这些新炼成的兵器,可经过部分实战使用了?” “时间紧迫。”江玉海道,“祁大人,如今战事吃紧,这些武器都要在今日运出去,您事务繁忙,实在不该来此。” “如今朝廷事务大多被战事影响,兵器是关键,江大人,有些事情急不得。”祁云峥声音平稳,却充满了暗示,江玉海继续反驳,江眠月听着爹爹固执的声音,心中烦乱,憋着一口气捉住那刀,使劲朝着那粗绳砍去。 她尽量控制了力道,粗绳被砍掉大半,只剩最后一丝连结在一处。 江眠月喘了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的刀,取下手中弓箭,搭箭,拉弓,瞄准那木齿轮的间隙。 粗绳的一丝逐渐有些支撑不住木车的重量,开始渐渐抽丝截断,一点点断开。 江眠月屏息凝神,在那粗绳彻底断裂的一刹那,在坠落的状态下迅速发出一箭,射向那转动的木齿轮间隙。 只听“咔哒”一声,木车的下坠因为那支箭的阻挡忽然一卡,木车猛地悬在了半空,可木齿轮转动的惯性狠狠的撞向那只木箭,木箭咔哒一声被折断,随即木齿轮继续转动起来,木车“砰”的一声砸在了地面上。 江眠月因为这股力猛地扑倒在地,膝盖狠狠的跪向地面,撕心裂肺的疼。 库房里同时传来说话声,“什么声音!” “是木车那边发出的声音!” 不等江玉海开口吩咐官兵去查探,祁云峥便率先开了口。 “怎么了江大人,为何这么紧张?”祁云峥似乎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祁大人您!唉……”江玉海看着他这模样,心中翻滚着怒意。 这兵器库一向平静,从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如今祁云峥一来便是乱作一团,之前是马厩走火,如今又是运送武器的木车出状况,若说这些都与祁云峥无关,鬼都不信! 江玉海瞬间便在心中把这罪魁祸首的帽子扔给了祁云峥,周围的官兵都面面相觑,等着江玉海的吩咐。 江玉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祁云峥耍了,拖延了时间,立刻怒道,“快,都出去看看!” 祁云峥看着江玉海快步往外走的模样,眼眸渐深,也迈步跟了上去。 他看似平静,实则替她捏了把汗,方才那声响那么大,她可别伤着自己。 江玉海来到木车附近,面色极为难看,周围的官兵绕了一圈也没见着什么人,喘着气回来禀告江玉海,“江大人,四下无人,但是在木车的齿轮附近发现了箭痕,木车的绳子也被砍断了。” 江玉海快步过去亲自查看,皱眉道,“这是歹人通过木车从仓库二楼下来,中途用箭射中齿轮……木车行动中仍旧能射中目标,这歹人功夫了得。” 祁云峥缓缓阖眼,遮掩着眼眸中的笑意。 “祁大人。”江玉海立刻调转矛头,看向祁云峥,“祁大人一来,我们兵器库便出现这种事,祁大人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也是很巧。”祁云峥淡淡笑了笑,“江大人不会觉得是我干的吧?” 江玉海冷笑一声,被他的态度气的无话可说。 “江大人兵器库守卫不严,怪得了谁?”祁云峥笑道,“此事我会酌情秉明皇上,江大人最好仔细查查这些兵器,可别轻易运出去,若是出了事,不好收场。” “你!”江玉海被他气得脸都青了。 “江大人,不打扰了,告辞。”祁云峥缓缓笑了笑,转身离开,转身的瞬间,他看向不远处自己带来的侍卫,那侍卫朝他暗暗颔首,表示无恙。 祁云峥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快步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他猛地掀开车帘,车里的人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只见她脸色苍白,略显狼狈,手上满是灰尘脏污,正坐在马车的地板上,俯身正看着自己的腿。 见他进来,她立刻将衣衫放下,遮住了膝盖。 “祭酒大人……” “启程!快。”祁云峥吩咐车夫道。 “是!” 车夫迅速驱马向前,离开了兵器库区域,祁云峥带的人不多,另在一辆马车,这辆马车只有江眠月与他二人。 “你好大的胆子。”祁云峥坐在马车正位上,垂眸看着马车地板上狼狈坐着的江眠月,眯眼冷声道,“你知道此举若是被发现有多危险吗?” 江眠月有些心虚的垂下头。 “学生……也是不得已为之。” 她额头上的冷汗黏湿了碎发,整个人衣裳凌乱,脸上还有不知从何处蹭来的黑灰,手指间也有锈痕,看得出来受了不少罪。 祁云峥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把用衣裳裹住的长刀和弓箭…… 这些东西可都不轻。 便是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抓着那刀与弓箭四处跑,她可真有胆子去做! “你可真是能耐。”祁云峥无奈道,“若是我不来,你准备如何回去?你在木车上留下破绽,江玉海得知定会四下搜查,若是被发现,岂不是前功尽弃。” “学生原打算去爹爹的马车上躲到天黑。”江眠月轻声道,“爹爹即便搜自己的马车,也应当是随意扫一眼,不会撬开座椅细查,我便能躲过去,等到回了家,我便可以随意行事了。” 祁云峥闻言,颇有几分无奈,她这计划倒还真有可能成功,只是她自己会遭不少罪。 在车厢里躲一日……寻常人哪里能忍下来。 “你昨夜也这样躲在车厢之中?”祁云峥问。 “嗯。”江眠月老老实实点头。 祁云峥见她倔强的模样,缓缓叹了口气,“方才木车动静那么大,可是受伤了?” 江眠月摇了摇头。 “那你为何不坐在马车座椅上?”祁云峥开口便是刁钻问题。 江眠月一直在马车的地板上坐着,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方才在那木车坠落的时候不小心伤了膝盖,她跑到马车爬上来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如今神经放松卸下力之后,她连在车座位上坐稳的力气都没了。 江眠月原本不想说,可她张了张口,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 “伤哪儿了?”祁云峥问。 “小伤,无碍的,祭酒大人。”江眠月赶紧道。 祁云峥却忽然起身,凑近她的跟前,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近自己跟前。 忽然凑近的他让江眠月呼吸一滞,她惊愕抬头看他,他却侧身,控制住她的另一只手,将她柔软的手腕捉住摁在一旁的座椅上,另一只手则毫不费力的先开了她遮住膝盖的衣裳。 “祭酒大人!”江眠月被他轻易摆弄得露出腿伤,惊慌道,“小伤罢了,不放事的。” 祁云峥却静静看着她的膝盖处,沉默不语。 只见那处的衣裳都已经磨破了,褴褛的衣衫间透出她白嫩的皮肤,可膝盖的部分,却显出了明显的深青色和暗红的淤血。 他蹙眉,眼神幽冷,手指微微发力,轻松撕开了她膝盖上的布料,布料揭开后,纤细柔软的腿暴露在空气中,膝盖上以及附近区域大块的青紫与淤塞便完全的暴露在祁云峥的眼前。 “这叫小伤?”祁云峥眯眼看着她,“关节处最为脆弱,这样的伤,你居然一路从那库房带着这些东西来到马车上?” 江眠月垂着脑袋,不吱声。 她确实是拼尽了全力,在这件事情上,她没有任何退路,若是爹爹再次如上辈子那般失误,害得那么多条性命,那么她重活一世将毫无意义可言,自己也没有必要在这个世上继续活下去。 好在,她成功将这兵器弄了出来,如今最关键的,便是找到这些武器的问题所在,阻止爹爹将这些武器送到战场上。 祁云峥见她不开口,无奈松手。 “车夫,不去国子监。”他开口吩咐道,“转道去祁府。” 江眠月呼吸一窒,“不必了祁大人,不必因为学生麻烦……” “伤筋动骨一百日。”祁云峥见她眸中抗拒,缓缓道,“江眠月,你也不希望下个月皇上临雍讲学时,自己拄着拐棍走进辟雍大殿吧。” 江眠月闻言,缓缓垂下头,“多……多谢祭酒大人。” 作者有话说: 江玉海:这歹人功夫了得! 江眠月:心虚。 二更晚一点! 130-140 第一百三十一章 马车直接进入祁府马厩附近, 江眠月撑着马车下了车,膝盖上的疼痛已经有些麻木,麻木到有些无力支撑自己。 祁云峥随之下车,看了她一眼, 见她扶着马车艰难站立的模样, 淡淡开口, “马车上的武器是你拿出来的,如何用, 你来定。” “学生拿来两样, 便是想分别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有同样的问题,只是学生如今浅薄, 对兵器冶炼也并不是非常了解, 还想请祭酒大人让可靠的工匠仔细悄悄, 可以吗?”江眠月轻声道,“那把长刀可否由祭酒大人保管, 学生将弓箭带回国子监。” “你我观点一致。”祁云峥颔首,“那便先给你治伤。” 他话音刚落, 马车便朝马厩那边驶去,江眠月手上失去了支撑, 膝盖又支撑不住,身子不由得往后倒。 祁云峥面容平静的伸手, 极为自然的捞住她的身子, 如之前每一次一般,规规矩矩的将她抱了起来。 江眠月面色淡红,靠在他怀中, 缩着脑袋轻声说, “多谢祭酒大人。” “嗯。”祁云峥却没跟她客气, 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她的感激,垂眸看着她,淡笑道,“江大人对我的印象,恐怕是好不了了,你谢谢我也是应该。” 江眠月赶紧抬头看着他,“我会跟爹爹解释清楚的。” “解释清楚……什么?”祁云峥脚步一滞,语气中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说……您的为人,以及这件事情,完全是为了江家着想。”江眠月轻声道,“祁大人,多谢您帮我,我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 未听到想听的话,祁云峥不置可否,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快步走向内宅的书房之中。 半途侍从赶来,祁云峥便让他去宫中请太医。 “不必如此麻烦!”江眠月立刻道,“祁大人,我的伤刘大夫便能处理,不必请太医的。” “刘大夫近日省亲去了,不在国子监,不然我何必带你回来。” “……”江眠月无法反驳。 太医很快便来了,给她施针,膝盖清了淤血之后,弄了些敷药。 “姑娘,您要不要……先沐浴再上药,您现在这模样……”太医看了看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示意祁云峥,“祁大人,您看呢?” 祁云峥看了江眠月一眼。 江眠月莫名有些紧张。 “来人,备水。”祁云峥道。 …… 过了午时,外头的阳光温暖而耀眼。 江眠月在祁府的客房内,湿发披散在肩,身上穿着祁云峥的里衫,红着脸缩在软塌上。 她很是后悔,不该进祁府。 沐浴前,她特意问过那小丫鬟,说是有换洗的衣裳,不过是丫鬟们穿的,江眠月哪里会介意这些,便放下心,劳烦那丫鬟帮自己拿来。 可出浴后,江眠月却见屏风附近摆着的,是一套白色的里衫,衣裳宽大,可以将她整个人裹起来……分明是男子的衣裳。 再叫那丫鬟,哪里还有人在? 也没见过这么坑人的,江眠月再去找自己的衣裳却遍寻不着,只能将就裹着那里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如今这副模样,她也不好出去,只能等着小丫鬟再来。 只是左等右等,湿漉漉的头发都快要干了,小丫鬟没有等来,江眠月等来的却是一阵轻而稳的敲门声。 “方便吗?” 江眠月呼吸一窒,伸手搂紧身上的衣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江眠月?”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虽然有些不太得体,但是也并没有什么地方外漏。 “我拿了药,方才差人给你买的衣裳也到了。” “方便!”江眠月立刻开口。 门外,听到江眠月略有些不稳的声音,祁云峥眼眸中浮现出些许笑意,推门而入。 却见她缩在软榻上,湿发披散了一身,乌黑软滑的头发落在她的耳畔,她伸手轻轻捋了捋发丝,朝着他轻轻颔首,耳根微红,“劳烦祭酒大人特意买了衣裳。” 最要命的是,她身上穿着他的里衫,如此的……令人难以自控。 “先上药吧。”祁云峥不等她反应,便先将手中的衣裳放在一旁,捉过她的脚踝,“时辰不早,上了药早些回去。” 江眠月原想推拒,自己上药,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他这么说,一时间顿时没有了推拒的理由。 她便眼睁睁看着他掀开那里衫,用修长的食指勾了些药膏,轻柔的抹在她的膝盖上。 江眠月小腿一颤,想要缩回来,祁云峥的手却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另一只手早已稳稳地捉着她的脚踝,不让她动弹。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跳得快要飞出胸腔。 他手掌的温度滚烫,触及的时候,酥麻的很,令她呼吸不稳,眼眸却一直不受控制的落在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上。 他这么做,不会觉得奇怪吗? 虽说他是祭酒大人,在国子监算是长辈,可如今,江眠月在他的府上沐浴,穿着他的里衫,还由他亲自抹药,江眠月即便是再自欺欺人,再缩头乌龟,如今也明白,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似乎在逐渐模糊。 若此时他仍将自己当祭酒,便不可能与监生做出如此……暧昧的事。 而她明明可以拒绝,明明可以开口划清界限,明明可以执意要求回国子监医治,却顺水推舟,冒着出格的风险,被他抱回了祁府。 江眠月手指揪紧了身上的里衫,感觉他的掌心摩挲着她的膝盖,温热而舒适,动作温柔,一点也不疼。 她不知何时开始……很喜欢与他呆在一处。 他情绪温和稳定,便像是国子监的大槐树,可靠而温柔,心善而有责任感。 江眠月想到上辈子时的他,再看他如今,便如同相同的皮囊中装着两个不同的灵魂,那个令她畏惧彷徨、黯然神伤,这个却令她欢喜忧愁,无法自拔。 仿佛感觉到她毫不遮掩的视线,祁云峥缓缓抬眸看着她。 二人视线相撞,惊起一阵花火。 他仿佛敏感的察觉到了她态度的变化,神情微动,不等他的理智反应,身体早已经不受控制的忽然起身,靠近她。 靠近她……他早就想这么做。 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一直勾着他,控制的自己的所有欲念,包括浑身上下乃至每一根发丝中叫嚣着的对她的渴望。 而面对祁云峥浅浅试探般的动作,江眠月呼吸微微急促,却没有躲开。 她便见祁云峥那双深黑的眼眸中猛地掠起点点亮光,便如漆黑的夜里忽然升出了启明星,那是深黑无望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是昼夜交替时即将看到阳光的希望。 她心中仿佛有了些预感,一些奇怪的预感,他似乎因为自己的某些反应而冲破了一些束缚。 下一瞬,祁云峥的手便已经缓缓抚上了她的侧脸。 他的手上还有淡淡的药草味,并不难闻,夹杂着他身上的墨香气,变成了一种古怪而旖旎的味道浮掠在她的鼻尖。 灼热的温度令江眠月脸绯红,却仍旧没有躲开,只是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她从未见过他的视线这般灼热,仿佛燃起了什么干燥的枯枝,几乎要将她燃尽似的。 二人气息交杂,呼吸紧贴,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 江眠月湿漉漉的发丝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睫毛微颤,手指侵入她的发间,覆在她的后脖颈处。 “不愿,便推开我。”祁云峥声音低哑,沉沉的响在她的耳侧。 江眠月的手抬起,抵在他的胸膛处。 祁云峥眼眸微黯淡,却感觉到她的手指弯曲,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衫,手指因为紧张而略微颤抖泛白,却绝不是推拒的意思。 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还带着些湿气的姑娘,脑子里绷紧的弦被她轻轻一个动作猛地挑断,情绪便如山洪般倾泻而下。 他手掌发力,托着她的后脑,吻了下去。 阳光洒在祁府的地面上,温热而暖和。 厢房内,江眠月已经近乎无法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 唇齿触及之间熟悉的气息中却是陌生的温柔、怜惜与试探,一点点的接触与刺探便如即将入侵对方领地的蛇,粘滞的空气中飞舞着令人羞涩的声音,江眠月死死地揪着他的衣衫,如捉着什么救命稻草。 江眠月终于要窒息,她手上微微有了些力气,轻轻地推了推。 祁云峥半阖着的双眸缓缓睁开了些,浓黑的眸子倾泻出更多的渴望,他轻轻咬了咬她的唇,缓缓松开她。 二人唇齿相离,江眠月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眸湿漉漉的看着他,顿时惊慌失措。 “祭、祭酒大人……” “方才的我,不是国子监祭酒,是……祁云峥,只是祁云峥。”祁云峥轻轻捉住她的手腕,声音宛如蛊惑,一点点钻进她的耳朵,扎进她的心里头。 “并非一时兴起,并非见色起意,我一直以来,对你便有男女之心,碍于身份无法言说,更无法表明。” 江眠月的一颗心几乎快要蹦出胸腔去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记住我的话,回到国子监后,不要多想,不要有负罪感,我也绝不会在国子监对你做什么出格之事。” 江眠月静静的听着他温柔的话语,咬紧了唇,不出声。 祁云峥看着她被咬的泛红的唇,控制了许久,才克制住自己再次吻上去的冲动。 “你有很多时间考虑我……合不合适。” “我等你卒业。” …… 江眠月回到勤耘斋后,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如做梦一般,若不是眼前的弓箭是她实打实自己从爹爹的武器库偷来的,触及那冰冷的箭锋仿佛下一秒便能划伤手指,她恐怕都要以为今日自己所经历的全是假的。 她换上了襕衫,祁云峥送的衣裳被她短暂的穿进国子监后,便被她锁进了自己的衣柜之中。 她伏在桌面上,轻轻触碰自己的唇。 上辈子她被他吻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感觉,那感觉便像是明知自己要坠入深渊,却无法自控,看着深渊也要往里跳似的。 怎么会如此?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区别为什么会这么大? 上辈子的事情,她能过得去心里这关吗? 可是如今的祁云峥,她几乎无法将他与上辈子联系在一起。 “眠眠!”一声清脆的喊声响起,江眠月一听便知道来人是谁。 果然,门忽然被打开,兰钰推门而入,“我就知道你在,哇!这是什么,哪里来的弓箭?等等……眠眠你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你话太多了。”江眠月无力的倒在床上,将自己闷在了枕头里。 “你怎么了?”兰钰纳闷,“你昨日回去了?家里有事?” “没什么事,回去看看。”江眠月声音闷闷的,她缓了口气,坐起身转移话题,“楚楚呢?” “跟吴为在会馔堂讨论文章呢!”兰钰说起这个就气,“诶你说楚楚怎么就这么见色起意,跟我讨论文章不行吗?” “跟你讨论什么文章?”江眠月无奈道,“你也不看文章。” “可以讨论男女之间的那些东西啊,迟早要用到的。”兰钰凑上前去,“你知道吗?我在那本《多情祭酒寻欢记》上标注了不少有用的东西,也不知便宜了谁,对哦……这本书是被祭酒大人收去了,你说他会不会偷偷看啊?” “……”江眠月脑子里顿时浮现起今日与他的那些…… 多情,祭酒,寻欢…… 江眠月转过头,恶狠狠的看向兰钰,“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那本书!” 作者有话说: 恭喜祁大人获得阶段性胜利! 兰钰:多情,祭酒,寻欢,要素齐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兰钰看着江眠月“凶巴巴”的模样, 反而愈发觉得有趣的凑了上去,仔细的盯着她的眼睛。 “眠眠。” “做什么?”江眠月充满防备的看着她。 “你在心虚啊。”兰钰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她的细微表情,嘿嘿一笑,“你和祭酒大人发生什么了?” 江眠月呼吸一窒……这家伙读书时那么懒散, 这些事情上怎么什么都看得出来? “没什么。”江眠月下意识的挪开眼, 不与她对视。 兰钰却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俯身上来,强行让她直视自己, 江眠月便看到兰钰的眸光中充满了促狭的笑意, “老实交代。” “不!” “亲了?抱了?还是你们已经……” “啊啊你别说了!” 江眠月拼命捂住她的嘴,面颊通红。 第二日天气不错, 。 时间紧迫, 江眠月第二日中午便去骑射场试着用那从兵器库弄来的长箭, 她从会馔堂的膳夫处讨要来一块猪肉,一瘸一拐的在骑射场上走着, 将猪肉挂在靶子上。 看台上,祁云峥迎风而立, 双手背在身后,眯眼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天气晴好, 她回到原处搭箭,拉弓, 长箭猛地射出去, 正中那块猪肉。 于是她又一瘸一拐的去往靶子那儿,仔细检查那长箭和猪肉的状况。 只见那长箭不仅将那猪肉刺穿了,而且切口处还有比寻常长箭更加锋锐的倒勾, 轻轻一拽, 那猪肉便被扯下了细细一条肉丝, 若是刺入人的身上…… 江眠月蹙眉,细细端详那箭锋,根本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问题。 她对冶炼并不精通,但是却清楚,这样的箭用于实战,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究竟是哪儿出了纰漏? 难道说是这箭锋太小,看不出问题所在? 她静静端详那箭头,抬起头,对着阳光仰头细看,却见那箭头上仿佛均匀涂抹了什么细闪,夹杂在那箭头表面,看起来仿佛有无数漂亮的星星在闪烁。 江眠月微微蹙眉,这是……什么? 正在此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阴影,江眠月吓了一跳,踉跄的后退一步,下意识的将箭藏在了身后。 下一瞬,她却听到一声轻轻淡淡的笑声,像是春日的风,和缓又舒心。 江眠月心中猛地一跳,果然,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祁云峥。 “看得够仔细,连我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祁云峥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缓缓扫过,江眠月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似乎感觉到祁云峥的目光与往常发生了一些变化,那目光更加直接,有一股无法抵抗的强势,以及直接了当的,对于她的渴求和欣赏,毫不遮掩。 江眠月便觉得一颗心被什么人握在了手心似的,跳得极为出格。 昨日那缠绵而漫长的吻顿时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窘迫不已,又因为他如今那灼人的目光让她更加无法直面他,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缓缓行了个礼,“祭酒大人。” “嗯。”祁云峥眼眸从未离开她的面容,眸中浅浅浮着笑意,“发现什么了?” “学生……还未发现什么端倪。”江眠月拿出那长箭,有些着急,“祭酒大人,不知爹爹是否已经将那些新兵器都运往关外?” “未曾。”祁云峥道,“经昨日一闹,他们需要花时间清点少了哪些东西,已是耗费了一日。” “那长刀……”江眠月问。 “还在查。”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祭酒大人,学生想铤而走险。” 祁云峥仿佛早已猜到她会如何做,淡淡一笑,“好。” “祭酒大人不问吗?”江眠月抬眸看他,却听他声音温和平缓,带着一股由内而外的稳妥之感。 “你尽管做。”祁云峥平静看着她。 “天塌下来,有我。” 江眠月捏着长箭的手指微微一颤,随后紧紧捏住那长箭,指间泛白,心中仿佛有火热的洪流淌过,暖得惊人。 “多谢……祭酒大人。” 当夜,江眠月挑灯书写,写了一夜,中途兰钰迷迷糊糊起来喝水,看到不远处的桌前还亮着灯,揉了揉眼睛,不解道,“什么时辰了?” 江眠月身子未动,只口中轻声道,“寅时末。” “寅……”兰钰下床的动作一僵,惊愕的抬头看着江眠月,“这个时辰你还不睡?” “嘘……”江眠月蹙眉看着她,“别把楚楚吵醒了。” “我醒着呢。”尹楚楚忽然坐起身,把江眠月和兰钰都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呢?忙一晚上了。”尹楚楚也下了床,跟着兰钰一起凑上前去,“方便看吗?”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我,这个……也不是不能看。” 兰钰眼尖,已经看清了江眠月上书的几个字,“弹劾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江玉海?” “这……江玉海不是你父亲吗?”楚楚瞪大了眼睛,“眠眠,你疯啦?我记得你与你父亲关系不错。” 江眠月轻声道,“入狱比丧命好,如今已经顾不得了。” 兰钰和尹楚楚面面相觑,都有些反应不及,不明白她的意思。 先下手为强,等到兵器成功运往战场,爹爹死罪难逃,如今之计,不管那兵器有没有问题,都必须有问题。 第二日,江眠月将写好的弹劾文书送到敬一亭东厢房,厢房内除了祁云峥之外,还有郭大人和崔应观二人在场。 江眠月推门而入时,看到他们二人,忽然有种惊慌之感。 仿佛被人撞破了什么似的,心中心虚的很。 郭大人了然的看了江眠月一眼,转头抓住一旁崔应观的手往外拖,“那祭酒大人,我们先出去,监本的事情,待您空了再说。” 祁云峥淡淡看了郭晟一眼,并未开口,郭大人却已经将一脸疑惑的崔应观拽了出去。 到了外头,郭大人甚至帮他们将厢房门关上了。 崔应观被拖到西厢房后,却仍旧蹙眉不解,“为何要走?关于监本发放的事情还没说完。” “没看见江监生来了吗?”郭大人一幅理所当然的模样,“那二人定有事情要说,我们在那儿碍事。” “碍事?为什么江眠月来了就要走?”崔应观眯眼看向郭大人,仿佛察觉到什么,“什么意思?” 郭大人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比较复杂。” 崔应观低头笑了笑,笑涡显眼,“郭大人开什么玩笑,国子监祭酒和监生之间,能有什么复杂的事。” 郭大人一愣,轻轻“啧”了一声,“不可说,不可说。” 崔应观见一向嘴快的郭晟如此守口如瓶,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缓缓笑道,“郭大人今日出去买了糕点吧,糕点呢?我忽然有些馋了。” “糕点没了,还剩些核桃,吃吗?”郭晟从一旁掏出一个小纸袋,“很香的。” 崔应观抓了两个核桃,在手中盘了盘,状似随意问道,“那糕点呢?我明明看见一个漂亮的盒子。” “那是祭酒大人托我给他带的。”郭晟笑道。 崔应观手指一滞,应声笑了笑,垂眸不语。 东厢房中,江眠月规规矩矩的坐在祁云峥的面前,将拟好的弹劾文书递上前去。 祁云峥翻看后,直接放在了一旁。 “今日便递上去。” “不用修改吗?”江眠月有些意外。 “不必。”祁云峥眼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迄今为止,这是你写的最好的文章。” 江眠月垂眸,手指微微颤抖。 她写了一天一夜,彻夜未眠……已是竭尽全力。 “昨夜没睡?”祁云峥看着她眼底的青黑,声音温和,“回去休息,等我消息便是。” “多谢祭酒大人。” “不必言谢。”祁云峥说出这句的同时,伸手拿起一旁书柜中的精致小盒子,推到她的面前。 江眠月一愣。 “郭大人买的。”祁云峥道。 江眠月看着那精致的盒子,心中一动……又是郭大人,郭大人这每日不是买糕点便是看热闹。 她接过那盒糕点,“多谢祭酒大人。” 她来到厢房门前,正要推门而出,却听到祁云峥开口道。 “我让他替我买的。” 江眠月呼吸一滞。 “多吃些,又瘦了。”祁云峥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和出乎寻常的亲昵。 江眠月面色泛红,推门落荒而逃。 她出门离开产生的动静很快便传入隔壁西厢房,崔应观微微一闪身,迅速来到窗边,果然看到江眠月手中捧着一个小而精致的糕点盒子,脚步有些慌乱,面容上还有一些淡淡的红润。 崔应观眼眸微冷,看向一旁正在仔细剥核桃的郭大人,脸上蓦然现出几分笑意,带着几分试探,“郭大人,祁云峥是不是对江眠月有什么心思?” 郭大人手中的核桃“啪嗒”一声掉在了桌面上。 “怎、怎……怎么会呢!哈哈。”郭大人蹩脚的笑出声,“哎呀,小崔你太会说笑了,祁大人如此正直,怎么会对江眠月有什么心思。” “郭大人说的是,晚辈玩笑之语莫要见怪。”崔应观笑着看向窗外那越来越小的身影,眼眸微凉。 郭大人捡起地上的核桃吹了吹,看了一眼崔应观,心道,你小子装什么,自己不也对江眠月有心思么? 崔应观和祁云峥,半斤八两罢了。 江眠月抱着糕点盒子回到勤耘斋,小心拆开,便见着里头都是自己爱吃的小点心,她抑制不住唇边的笑意,轻轻捏起一个,却见那糕点下边儿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江眠月将糕点一个个拿出来,拆了盒子,拿出一张纸条。 上头是祁云峥瘦劲的字迹。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1) 作者有话说: (1)《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明,唐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江眠月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纸条, 愣了半晌,然后猛地将那纸条收在掌中,握在手心。 她手心滚烫,心中激荡不平, 有些无措, 却又有些难以抑制的欣喜。 他这是从哪学来的? 忽然, 江眠月一怔,想到自己当初让人替自己买的那三盒……底面写着情话的糕点。 原来, 原来是这样。 江眠月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半晌,她转身扑倒在床上, 将自己埋进了枕头里, 肩头轻颤, 像是在憋笑。 原本江眠月因为那弹劾文书,心中担忧且憋闷, 祁云峥这张纸条便像是一股清流流入她的心底,让她心中好受了许多。 过了两日, 江眠月与兰钰照常去广业堂,路上却感觉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路上的监生们看到她时, 眼神都有些怪异,江眠月心中微动, 知道应当是自己那篇弹劾文书起作用了。 “江眠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皇上御赐的御撰金笔便是用来弹劾自己父亲的吗?” “不忠不孝,惹人不齿。” “你懂什么,人家这叫大义灭亲, 为了以后的平步青云铺路呢。” “最毒妇人心, 女监生还是少惹, 特别是这种聪明的。” “……” 江眠月早已作了心理准备,如今心中倒是没有什么波澜,她只想知道皇上究竟做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暂停那些兵器的运送。 “眠眠。”兰钰捉住她的胳膊,察觉到了不对劲,“眠眠,他们怎么这么说你,你那篇弹劾文书究竟写了什么?” “弹劾爹爹……中饱私囊,与皇太子私相授受。”江眠月声音微颤,“在武器冶炼上做手脚,省下银两。” “这可是死罪!”兰钰捉住她的手腕,惊愕的瞪大了眼,“你疯了。” “我朝官员被弹劾后,需看皇上处置,触犯律法最严重的,也需三法司先审理,审理期间不得动人,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审理结果出来之后,交大理寺复审定案,复审少则七日,多则半月,出结果才会行刑。”江眠月声音平静,“所以我至少有二十多日时间。” 兰钰听得呆了。 “下个月,也便是五日后,皇上便会来国子监讲学,这是转机。”江眠月看向兰钰,“此事你是知道的。” 兰钰明白了江眠月的意思,瞪大了眼睛,几乎不可置信,“眠眠,你如此冒险是为了什么?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这样。”江眠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不出意料的话,今日哥哥会来寻我。” “你哥哥知道你的打算吗?”兰钰问。 “不知。”江眠月深吸一口气,“祝我好运吧。” “你可真是……”兰钰捏紧了小拳头,“你可真是个温柔的疯子。” 进了广业堂之后,江眠月发现整个学堂中监生们都不敢看她,只有吴为,既心痛又不解,当即便想冲上来问明情况,兰钰却递给他一个眼神,让他少掺和。 不过一会儿,张怀宁博士走进广业堂,他在国子监教书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即便他心思平稳,今日也还是忍不住看了江眠月一眼。 快一年的时间,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姑娘成长至今,根本无法相信江眠月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前程大义灭亲的人,只是做出这样的事,总有一些原因。 难道那些武器真的有问题? 他专注教书,不太管那些朝堂之事,如今只觉得头疼。 过了一会儿,广业堂的门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 “江眠月。”祁云峥声音幽冷,“出来一下。” 张怀宁博士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朝他颔首,“打扰。” 张怀宁报以回礼,看着江眠月跟着祁云峥出去,心中隐隐不安。 出了门之后,刺目的阳光照在江眠月的身上,她跟在祁云峥的身后,一声不吭。 “你哥哥来了,正在门外,打伤了一个卫官,要见你。”祁云峥语气平静,“要见他吗?” “嗯。”江眠月点点头,心中沉重,“祭酒大人,那长刀……有结果了吗?” “还未。”祁云峥道,“你怎么想。” “应当与矿山有关。”江眠月缓缓道,“箭锋处虽小,朝着阳光细看时,却有微小的晶体,寻常箭锋上却没有那些……京城附近应当有这样的矿山,祭酒大人,我需要出去查探。” “此事我会派人去查,你先解决你哥哥。”祁云峥轻声道。 “多谢祭……” “不必谢我。”祁云峥忽然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轻柔,如同一只手温柔抚着她的心脏,“不要怕。” 江眠月闻言,眼眶一红,咬牙忍住了心中翻滚的情绪和对他的感激,缓缓点了点头。 她是怕的,怎么能不怕呢? 胜败在此一举,可其中有太多的未知数,以她的能力和地位,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二人径直往门外走,江眠月轻声问,“祭酒大人,皇上是如何处理的?” “直接将人关进了大理寺。”祁云峥道。 江眠月脚步猛地一顿,呼吸几乎停滞。 她方才还跟兰钰说,最短有二十多日……律法算什么,都在皇上的一念之间罢了。 “特事特办,事关军机要务,皇上吩咐要用最快的速度查清楚,时间最长不超过七日。”祁云峥声音幽冷,“我们的时间不多。” “祭酒大人,五日后,皇上还会来国子监吗?”江眠月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眼眸重新坚定起来。 “会。”祁云峥眸色淡淡,“我使了些手段,你需在问答中夺得第一,江玉海便能没事,你能做到吗?”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祁云峥淡淡笑了起来。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便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悠悠传来,“我相信你。” 她心中一暖,原本心中的畏惧彷徨,仿佛被柔和的春风吹散。 国子监门外,江家的马车十分显眼,好几个卫官虎视眈眈的盯着门口颓然坐着的江述怀,担心他如方才那般忽然暴起,将卫官直接打晕。 “哥哥。”江眠月冲了上去,江述怀抬眸看着她,眼眸通红,“眠眠!” “哥,你听我说……” “时间不多,眠眠,七日,你若是需要帮助,告诉哥哥,哥哥别的没有,如今在官场小有人脉,有些消息还是可以打探到,你不是单打独斗,你还有哥哥在,好吗?”江述怀开口便让江眠月直接愣在当场,整个人如同傻了一般。 她方才一直担心如何面对江述怀,以为他会以为自己……也是大义灭亲。 “哥……”江眠月声音颤抖。 “傻眠眠,你忘了当时与我说的话了?”江述怀红着眼眶笑道,“哥哥信你。” 江眠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江述怀轻声道,“不止哥哥,娘亲也信你,爹爹那边,我与娘亲早就互通有无,总觉得爹爹近日不太对劲,时常暴躁易怒,且十分疑神疑鬼,如今出事也是意料之中,却没想到是你先弹劾他。” “自家人弹劾,总好过外人。”江述怀替她轻轻擦了擦眼泪,“你看你,在祭酒大人面前丢不丢人,别哭了。” 祁云峥朝他稍稍颔首,缓缓道,“此事我知道一二,会尽力帮忙。” “多谢祭酒大人,方才情急,打伤你的人,抱歉。”江述怀拱手行礼。 “无妨,此事结束,劳烦将打伤人的药草银两付了便是。” “……” 祁云峥派去的人效率极高,让江眠月甚至觉得他仿佛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一般,刚说要查矿山,第二日便带着她出了国子监,说是查到了。 那矿山距离之前的兵器库不远,远远地还能看到冶炼司的人在那儿运送矿石。 江眠月下了马车,便看到遍地的细闪,与自己在箭头上看到的细闪一模一样。 “这是……” “这是原本被废弃的矿山。”祁云峥眯眼看着那辽远的大矿脉,“所谓的新式冶炼法,便是用这处铁矿冶炼铁器。” “为何会被废弃?”江眠月皱眉道,“难道便是因为这些细闪。” “此乃杂质,冶炼时难以祛除,当年废弃时尝试了很多次,都无法达到应有的要求,产出的武器极为脆弱,因为那些杂质如粉尘裂缝,夹杂在兵器之中,稍稍一碰便会碎裂。”祁云峥蹙眉解释道,“如今这新式冶炼法,应当有什么法子,将这些杂质也炼了进去。” “若是实战也能用便罢了。”江眠月蹙眉,“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来人。”祁云峥吩咐跟来的下属,“将此处的矿石带一些回去。” “是,祁大人。” 祁云峥看了她紧蹙的眉头一眼,淡淡道,“回去吧。” “是,祭酒大人。” …… 回国子监之后,江眠月哪里也没去,她直接翘了课,在书库中一面把玩两块矿石,一面四处翻书,想要找到一些关于矿石的书籍资料。 翻着翻着,她忽然福至心灵,找到了之前看过的那些京城地方志。 她费力的将那些厚如砖块一般的地方志搬到一处,仔仔细细的翻看起来,各种矿脉相关内容,包括铁匠炼铁的新方法,更加坚硬的刀剑问世,如此这般,各式各样,却总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 书籍堆积成山,她看得眼睛都有些重影,终于,她有些撑不住,整个人疲惫不堪的靠在墙边,本想着休息一会儿,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中,她仿佛感觉到有个温暖的人将自己捞进怀里,他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墨香味,闻着便让人安心。 她迷迷糊糊,口中嘟囔了一声。 “祁云峥……” 那个温暖的身子微微一僵,将她搂得更紧。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地面终究还是冷硬了些, 江眠月睡得并不舒服,好在身边有一处极为暖和的地方,她往那处轻轻蹭了蹭,便听到耳边传来压抑的呼吸声。 江眠月缓缓睁眼, 抬起头, 迷迷糊糊的与祁云峥对视。 她蓦然惊醒, 睁大了双眸,定定的看着他, 呼吸急促, “祭酒大人!” “小声点。”祁云峥淡笑着看了她一眼,“书库官还在外头。” 江眠月面色一红, 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 “祭酒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来看看你。”祁云峥面不红心不跳静静看着她, “不知你在做什么,我心中不安。” 江眠月呼吸一窒, 顿时想到他给自己写的那句,“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她心中慌乱, 刚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膝盖上的伤, 起身颇有些狼狈, 祁云峥却动作利索的捉住了她的手腕,给她一个清晰的支撑,随后缓缓替她拍了拍背后沾染着的墙灰。 江眠月轻轻抽了抽手腕, 他手指却温柔而固执的捉着她的手, 支撑着她的身子, 不肯放。 江眠月垂眸,轻声道,“祭酒大人,您说过,在国子监内不会对我做出格之事……” “长刀我已经让人去细查了,这几日应当会有结果。”祁云峥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垂眸看着她,目光在她的唇上流连,“不急这一日,还有明日,后日,大后日……” “祭酒大人……”江眠月知道他分明很清楚自己的意思,再次扯了扯自己的手。 他却依旧未放手,而是转头,侧眸看向窗外漆黑的天色,淡笑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江眠月咬着唇抬眸看着他,心中却不讨厌,只是觉得……实在是羞涩得很。 “祭酒大人准备这样到何时?” 祁云峥的拇指摩挲她的手掌心,灼热的温度伴随着轻柔的动作,让江眠月手心发痒,心中也发痒。 他转而捉着她的手指,擒着她的手至他的唇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他的唇有些微凉,印在她的手背上,引起她皮肤阵阵战栗,最恶劣的是,亲吻她手背时,他的双眸依旧静静的看着她,眼眸中浓墨般的乌黑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猛然抽回手,面容微红,“祭酒大人您……自重。” “这算出格吗?江监生。”祁云峥淡笑道。 江眠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他的面皮竟是这样厚的吗? “祭酒大人您……先回去吧,学生还要再看会儿书。”江眠月垂着脑袋,躲开他灼灼的目光。 “好。” 祁云峥并未再劝她去休息,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了声“早些回去”之后,这才终于离开书库,江眠月腿脚一软,重新坐了回去,长长的吸了口气,平复自己凌乱的呼吸。 手背上灼热发痒,像是被什么烫了似的,江眠月伸手捂住手背,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看书。 小睡了一会儿确实要舒服了不少,她偏头一看,却看到祁云峥不知何时给她送来一小盏瓷灯。 那灯与他敬一亭的很像,光线柔和,这样的亮度之下,眼睛会更加舒服。 江眠月心中一暖,唇边不觉浮现出笑意来……他应当早就猜到自己会选择继续留在此处看书吧。 那京城的地方志虽多,可却经不起江眠月夜以继日的翻看,她在书库中呆了三日,主要的课业也都没有落下,终于在第四日找到了相关的内容。 这一夜,下了一场雨。 雨滴砸在屋檐上,像是夏日的吟唱。 凌晨未到,雨停风歇,漫天晴光,天边的云彩上浮动着朝霞,晕染了大片的红,倾洒在国子监的辟雍大殿上。 辟雍大殿是国子监的主建筑,平日里,除了清扫之人以外,却根本没人进。 因为这座建筑是用以皇上讲学专用的大殿,按照当朝规矩,皇上每年都要亲临国子监讲学一次,以示对于学子监生们的重视。 辟雍大殿华丽而尊贵,周围环水为泮池,池水清澈,稍有流动,十分好看。 早从上个月开始,辟雍大殿内便开始有人清扫整修,为皇上亲临做准备,终于到了今日—— 一大清早天还未亮,国子监六堂监生便已经聚集在辟雍大殿的门前,队伍整齐,各个挺胸抬头,各个的眼眸中有期盼,有紧张,有激动,有惊恐。 六堂的斋长站在队列之前,眉头微蹙,神经紧绷,注视着前方。 江眠月脊背绷直,心中却并无什么忐忑情绪,只觉得一切看造化。 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她凭个人本事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限,做到了问心无愧。 忽然,众人听到一旁顾惜之的声音,“来了。” 众人一阵倒吸冷气,都立刻挺直了脊背。 远远的,便只见一人身着红黑衣袍,头戴金色龙纹冠冕,长长的袍子被身后的数位太监牵着,小心的不着灰尘。 那便是皇上! 下马碑并没有成为摆设,皇上以身作则,从下马碑下马徒步来到国子监内,诸位监生看到此景,心情激动不已。 江眠月微微眯眼,便看见皇上的身侧便跟着祁云峥,祁云峥今日一身绯红官服,头戴官帽,面容严肃冷静,远远看去,只觉得他是一枚冷玉,在人群中十分耀眼。 皇上似乎在问什么,他平静作答,并无多余的表情。 江眠月看向皇上身侧的另一面,却猛然发觉,那一身繁复礼服,浓妆艳抹,眼眸冷淡的女子……却正是和乐公主! 她怎么也来了? 江眠月呼吸一窒……这公主殿下脾气有些不太稳定,十分不受控制,希望……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 “和乐公主诶……”有人小声说。 便听到顾惜之的声音蓦然响起,“肃静。” 顿时没有人敢再开口。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情安抚至平静,可下一秒,她却看到和乐公主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凝固。 皇……皇太子梁清泽? 江眠月捏紧了拳头,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今日可倒好,齐聚一堂。 皇上终于来到监生们的面前,所有监生顿时跪下行大礼,高呼万岁,皇上看到满目精神抖擞的国子监监生们,满意的露出笑意来。 “诸位监生请起!” “谢皇上。” 皇上还有些轻微气喘,平日里少有这么长的路要走,且还穿着冠冕礼服,着实是有些累的,祁云峥见此状,立刻道,“皇上还请挪步辟雍大殿内,微臣已安排好了。” “好,好。” 接下来便是繁文缛节无数,期间江眠月与其他斋长一道引导其他监生,忙碌之时,却刚好撞上一个人的身侧。 周围的其他监生们见到她身侧的人,都纷纷倒吸冷气,面色陡变,垂眸不敢与其直视。 江眠月看了一眼那人的衣袍,想也没想,直接跪了下来,“请皇太子殿下恕罪。” 梁清泽目光悠悠的看着她,声音温和,上前两步,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快快请起,江监生是吧,怎么敢让你给我行礼,你如今可是位大人物。”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露怯,一面不动声色的抽离自己的手臂,一面轻声笑道,“皇太子殿下说笑了。” “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梁清泽饶有兴致的端详她的面容,淡淡一笑,“不愧是祁云峥的学生,颇有他的行事风格。” “亲手将自己的父亲送入大理寺,什么感觉?” 江眠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梁清泽的意思很明确——她今日有麻烦了。 “皇太子。”皇上早已上座,忽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梁清泽,一旁的和乐公主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清脆,“皇太子殿下也喜欢与年轻的监生说话呢,恐怕是有什么四书五经的心得要急着聊。” 梁清泽眼底一阵阴霾涌现,他无心再管江眠月,笑着回身,往和乐公主身旁走去,“和乐公主总是以己度人,不过是撞了那位监生一下,稍说两句而已。” 皇上哪里看不出这两人在明争暗斗互相泼脏水,只是如今这样的场合,如此多的监生都在场,二人说话口无遮拦,着实失了皇家的面子。 他不满的看了和乐与梁清泽一眼,眼神中略带警告,两人这才消停下来,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坐,闭上了各自的嘴。 皇上不由自主的在监生人群中搜寻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看到了静安那张稚嫩的脸。 她倒是规矩的很,挺直了身子站在监生们之中,个子不高,面色却十分严肃,颇有几分气势。 皇上淡淡笑了笑。 四周终于消停下来,江眠月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扫过自己,她下意识的往皇上身边看去,果然,只见祁云峥的目光,正也有意无意的扫向她的方向。 一瞬间,二人视线交错,空气中翻飞起淡淡的温度。 祁云峥看似面无表情,可他那一眼,温柔又安稳,却让江眠月顿时心中安定下来。 会顺利的,她只需将准备好的一切拿出来便是。 等到众人都各居各位的时候,已是过了半个时辰。 国子监所有官员,博士、助教以及监生们全都到位,郭大人难得的面容严肃皱眉,一旁的崔应观也不动声色,静静坐好。 宫中来的几位也都高高在上的居于正中,辟雍大殿中安静一片。 祁云峥转身,朝皇上行礼示意。 皇上颔首,“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 第一百三十五章 随着皇上的首肯, 他身后的太监得令,尖声喊,“进讲!” 便有张怀宁博士起身,讲题为“君子仁莫不仁, 君义莫不义, 君正莫不正。”(1) 张怀宁博士的声音一如既往, 稳而不乱,郭晟远远看着张怀宁, 频频点头, 摸着胡子赞赏。 张怀宁说完,便由皇帝阐发书意, 开口道, “作君而兼作师, 今日朕前来辟雍大殿,便做一回诸监生的老师。” 在场所有监生缓缓跪地, 跪而听讲。 江眠月站在队列前,跪下时脚下微乱, 她的膝盖伤了几日,走路已经无碍, 却仍在恢复期,如今这一跪, 正拧着伤处, 疼得她微微蹙眉,却好歹是正儿八经跪好了。 祁云峥眼眸从她身上扫过,面容平静。 皇上说完, 便由祁云峥进讲。 祁云峥上前一步, 第一句便是, “诸位监生请起。” 也不知是他这句话起了提醒的作用,还是皇上忽然于心不忍,诸位便听到皇上开口道,“众监生随后不必再跪。” “谢皇上!” 江眠月缓缓起身,松了口气。 再跪下去,她恐怕有些撑不住。 祁云峥今日讲学出奇的简短,他讲题为“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2)江眠月听闻他的讲题,心中一颤。 这讲题充满了暗示,他却轻描淡写面容平静,不顾皇太子那阴郁的眼神,娓娓道来。 “刑罚不能因对方是高官显宦,便避而不为,匹夫有功,也不可因其身份而将其遗忘,国家法度不可虚设。” 江眠月心惊肉跳,小心翼翼看向皇上,却见皇上垂眸把玩手中的玉扳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不清情绪。 祁云峥意有所指,便如胜券在握,他的态度自然是激怒了梁清泽,可他身边还有一个不规矩的和乐,他不好轻易发作,只能硬生生忍着。 梁清泽忍到一半,却发觉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他顺着那股视线看去,果然,只见梁和乐正咧着嘴朝他笑,笑容带着一股不羁与放纵,却仿佛无声的嘲笑,嘲笑他的无能。 梁清泽死死捏着座椅把手,气得脸色发白,耳边依旧是祁云峥波澜不惊的声音,这位受父皇赏识偏爱的祁大人,与和乐公主的笑容一样,都令人厌恶至极。 好在祁云峥今日所讲十分简短,说完之后,皇上照例阐发书意,监生们不必再跪,便垂眸静听。 “便如俗语所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此言所言极是,当朝律法经修缮后逐渐完备,其中包含律令……” 皇上说了一会儿,态度明显对祁云峥所言极为赞同。 江眠月明白祁云峥想做什么,缓缓深吸一口气。 他如今的铺垫,大抵是为了后边驳斥皇太子做准备……他总是如此考虑周全,一箭双雕,细细想来,总是有无数令人惊愕之处。 “皇上发问。”太监终于开口,“答题最佳者,可获御赐免死金牌一枚。” 江眠月猛地抬起头。 场上所有人都惊叹不已,不敢出声,只能喘息以示惊愕,便听辟雍大殿四处想起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免死金牌,不提千金难换,这可是可以救命的无价之宝。 江眠月也没想到此次太监会直接将这奖励说出来,如此一来,众人势必争抢求之,情况不乐观。 皇上缓缓看了看监生们,淡淡笑了笑。 “去年年关为止,京城共有人丁多少户。” 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是什么问题?看似简单,寻常查找书籍便能翻到,可是却又十分难以回答,毕竟这数字实在是没有人去注意,更没有人去特意记下来。 “回皇上,十三万四千户。”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皇上似乎也没想到有人能这么快答出来,微微蹙眉,看向声音来源。 “谁答的,出列。” 江眠月缓缓从队伍中走了出来,正准备朝皇上跪下,却听皇帝不耐烦道,“不用跪了……又是你。” 皇上在寿宁节上见过江眠月,在郭大人的引荐下看过江眠月的文章,在长跑赛中赐予过江眠月御撰金笔,在后来收到过几次她的文书奏报,还在前些日子收到了她的弹劾文书……弹劾的是她的生父江玉海。 江眠月垂下头,缓缓深吸一口气,“学生江眠月。” “朕自然知道你是江眠月。”皇帝有些气得笑了,“若不是这题朕从未与任何人提过,如今都要怀疑提前有人泄题给你。” “回禀皇上,学生看过京城地方志百卷。”江眠月解释道。 看着江眠月临危不乱的模样,皇上微微眯了眯眼,颇有些不满。 实际上他为了这场临雍讲学准备了许久,提问的问题也是经过精挑细选,什么问题看似最为简单,却极易被人忽略,连在座的这些日日读书的学究、博士、助教们都十分惊愕,引人心中震动……他考虑了半月有余,才准备了这些题。 在他的计划中,监生们必然无法立刻答上来,如此一来,他便能谆谆教诲,告诉这些每日读书的监生们,不能死读书,要学会关注身边事。 可这江眠月,一上来便将他的计划给打乱,着实是令他生气恼怒,再加上那武器库的事情,他本就心烦了数日,命人日夜审查,殚精竭虑,可她呢?居然在此波澜不惊开口答题……居然还给她答上来了? 这人总不能什么好处都占吧? 皇上不耐烦的摆摆手,命她回列。 江眠月见皇上似乎面色有异,有些担心,不由自主看了一眼一旁的祁云峥。 祁云峥眼眸沉静,毫无波澜,二人目光对视,江眠月瞬间沉下心来,咬紧牙关。 不能慌。 随即,皇上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二百三十五。”不过一瞬,便有声音从队列中传来。 周围其他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哪有这么快的? 江眠月却觉得心惊,这题她永远都记得,那时她还刚进国子监,还深深地畏惧祁云峥,与他在敬一亭呆了许久,便是为了解这开方,心惊肉跳的漫长时光,她会忘记才怪。 她如今一听这数字,脑子里立刻便蹦出答案,根本不用思考。 这是……巧合吗? 皇上冷哼一声,“出列。” 江眠月缓缓从队伍中再次出来,垂着脑袋一脸心虚。 “怎么算的?”皇上没好气的问。 江眠月便将算法细细说了一遍。 “你这算法并非简便,为何会算得如此快?是背了答案?”皇上细细端详她,见她一直低头,怒声道,“抬起头来!” 江眠月心一颤,缓缓抬起头,双眸与皇上对视,喉咙微动,咽了口唾沫。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江眠月直面天子之怒,虽手指微颤,面容却依旧如常,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且替她捏了把汗。 “五十三与六十四相乘得多少。”皇上接着问。 “回禀皇上,三千三百九十二。”江眠月迅速答道。 “九十八与十七相乘。” “一千六百六十六。” “三万七千与八十相乘。” 江眠月反应了慢了一些,缓了一瞬,答道,“二百九十六万。” 皇上缓缓闭上眼,叹了口气。 江眠月听闻他叹气,紧张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不会因为自己答题太快不愿意赏赐免死金牌吧? “你精于计算?”皇上几乎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全才,他早就听闻她属文极强,一般来说,这类人对数字都稍差些,于是故意提出九章算术的问题,没想到仍旧是她第一个答上来。 “回禀皇上,学生并非长于计算,反而十分薄弱。”江眠月老老实实说,“正是因为薄弱,所以学生将百以内数字相乘都背了下来。” “……”在场无人开口,皇帝也愣住了。 一旁的和乐公主闻言,忽然笑了,她用手背遮掩着自己嘴角的弧度,看向江眠月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欣赏。 全部背下来! 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很疯狂。 “花了多久?”皇上问。 “月余。”江眠月道,“一开始极困难,后来便发觉了规律,自此后,百以上也能心算,只是稍慢些。” 皇上缓缓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言。 “最后一问,你若答得朕满意,江眠月,今日这免死金牌,便给你。”皇上幽幽道,“若是答不好,我便以不忠不孝不义之罪,关你入狱,你敢不敢应?” 江眠月没有半分犹豫,开口道,“学生应下。” 队列中,兰钰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她知道父皇的性子,自然知道他如今不是说笑,而是来真的。 当初兰钰会被送来国子监,皇上便是借下棋之机,笑着说,“若是朕赢下这一局,你便去国子监读书如何?” 与面对和乐公主不同,自小,皇上便不怎么与她说些正经事,往往以玩闹为主,极少让她涉及朝堂社稷,只将她当成温室里的花,护在宫中,天真无忧的长大。 兰钰自然天真的以为父皇是开玩笑,没想到第二日便被迫看书准备考到。 后来她才明白,父皇一旦说出这样的话,便是言出必行。 她担忧的看向江眠月,心中忐忑不已。 皇上这最后一问看似简单,实际上最难,因为皇上说的是“答得朕满意”,这满意并非具体的衡量法,全看皇上的一念之间。 江眠月应当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却直接应下,没有迟疑片刻……兰钰看到她这副模样,便想起了那次在长跑赛上的江眠月。 她仿佛拼尽了全力燃烧着自己,不顾一切,只为了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祁云峥看着她倔强的目光,眼眸微动,眼神中隐匿着汹涌的情绪,隐而不发。 “第三问。”皇上终于开口,“你有什么志向?” 江眠月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皇上。 “简单一些,卒业后,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江眠月沉默了。 她上辈子被关了三年,满心想要到国子监读书,怀着未了的心愿赴死;这辈子她得偿所愿,却满心想要救得家人,扭转上辈子的悲剧,如今事情未成,她不敢奢望以后,更没有想过以后…… 以后,以后,以后会如何? 若是成功扭转乾坤,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学生一直以来,有个心愿,便是护住小家,阖家同乐,以享天伦。”江眠月声音微颤,缓缓抬起头,眼眸微红,“若能成事,学生定以守天下千万家以己任,辅世长民,撑天柱地,死而后已。”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老婆带我回小家,我帮老婆撑大家。 (1)君子莫不仁,君子莫不义,君子莫不正。出自《孟子》 (2)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韩非子·有度》 第一百三十六章 皇上听闻江眠月的答案, 眼眸微微一动,却对她的答案不予置评,保持着沉默。 国子监的监生们神色各异,也沉默不语, 所以一时间辟雍大殿内一片寂然不动, 无人开口。 江眠月说完以后, 缓缓垂下头,等候发落——她已尽力, 且说的都是真心话, 却不知如今真心话,是否能成事。 若是不能成, 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半晌,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之中, 皇上终于开口。 “将免死金牌拿来。” 江眠月只觉得有一阵暖流涌过全身,一颗心猛地跳了起来。 这……这算是成功了吗? 正在此时, 一旁忽然有个声音开口,有些有气无力, 带着几分笑意,“父皇, 其他监生们都还没机会答题呢,这免死金牌, 给的未免有些随意了些。” 皇上面容一僵, 缓缓看向一旁的梁清泽,冷笑一声,“那皇太子以为如何?” “儿臣听闻国子监顾惜之才华出众, 即将卒业入朝堂。”梁清泽低声笑了笑, “还有之前寿宁节原先定下出演梁山伯的裴晏卿, 这些都是难得一遇的人才,他们还未来得及张口,从头到尾只有江眠月一人答题,传出去,未免有些不大公平。”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这梁清泽,是有备而来。 皇上眉头一挑,笑了笑,“皇太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事情陡转之下,江眠月握紧了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若是其他人倒还好,梁清泽说的这二人,偏偏都是国子监的佼佼者,出口成章,能力出众,稍有差池,便会错失良机。 不远处,祁云峥眸光缓缓落到和乐公主的身上,和乐公主与他对视一眼,不耐烦的蹙眉。 不过片刻,她忽然变脸,开口笑起来,“没想到皇太子殿下,对于国子监的诸位监生还颇有几分了解,居然还能记得他们的姓名,来之前,恐怕是做了不少功课吧。” 梁清泽闻言,眯眼看向和乐公主,眼眸中带着冷冷的笑意,“那是自然,虽父皇临雍讲学,自然是要做工课的。” 二人你来我往,皇上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二人关系不好人尽皆知,明枪暗箭互相嘲讽也不是第一次,可如今在这辟雍大殿,所有监生面前还是如此,便触及了他的逆鳞。 “顾惜之与裴晏卿,出列。”皇上缓缓开口。 和乐公主目光顿时往下看去,有些不受控制。 顾惜之与裴晏卿站了出来,并排站在一处,对上位者行礼。 皇上隐而不发,冷冷看向江眠月。 江眠月心中一紧。 “你说呢。”皇上将问题抛给了江眠月,“是由你直接拿这金牌,还是给其他人一个机会?” 江眠月额头上冒出冷汗。 她答题如此积极主动,自然是为了那免死金牌,让她来做选择,显而易见是在故意为难她。 若不是那梁清泽,她如今恐怕已经拿到那免死金牌了…… “回禀皇上,学生有私心在身,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江眠月轻声说。 “那你将这个问题当做方才未结束的问答来答。”皇上并不给她躲避的机会,不依不饶。 江眠月终于知道皇上不会轻易放过她,她脑子里飞快转动,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皇上,学生能否说句话。”一旁,裴晏卿忽然上前一步,开口道。 江眠月一怔,看向裴晏卿。 “不可。”皇上冷冷应道。 “……”裴晏卿面色苍白,下意识的朝台上的祭酒大人看去,却见祭酒大人面露警告之色,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让他退下。 裴晏卿只好忍下口中的话语,退回顾惜之身边。 江眠月知道裴晏卿是好心帮自己,可她也明白,如今这是皇上对她最后的考验,不可能由其他人代为开口。 “回禀皇上。”江眠月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她要感谢裴晏卿为自己争取的时间,她终于想清了答案。 “学生在国子监中聆听教诲,是以谦让为德,于情于理,此时学生都该说一句,应该给二位斋长机会。”江眠月声音柔软而坚定,“可学生今日想说。”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江眠月抬头看向皇上,“学生并非为自己所求这枚免死金牌,而是为父亲江玉海所求,父亲身陷囹圄,性命攸关,此事为大。” “今日若无故谦让,是为不分轻重缓急,乃愚蠢之举,若让学生回答——学生必尽全力争之,不会退让半分。” 话音落,所有人都愣住了,无人敢信,她居然敢这样对皇上开口。 所有人都为江眠月捏了把汗,顾惜之小心翼翼抬眸,却见台上祭酒大人,嘴角弯起,似乎在笑。 不过一会儿,皇上的笑声轰然响起,如惊雷一般,响彻整个辟雍大殿。 “好你个江眠月,你这话一说,这免死金牌,朕不给也得给了!”皇上拍了拍巴掌,笑着看她,“你爹就是太老实,若是如你一般机灵,也不至于落得如此!” 一旁的梁清泽手指紧紧攥住一旁的椅子扶手。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虽说江玉海如今与他在一条船上,但是江眠月弹劾的那份文书上分明写的是江玉海与梁清泽合谋,如今若是将她父亲摘出去,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他自己。 “谢皇上隆恩!”江眠月红着眼眶艰难跪下,接过太监手中的那枚沉重的牌子,手指微微颤抖。 终于,终于拿到了。 “不过。”皇上忽然开了口,语气一转,“江眠月,你前几日的弹劾文书,给朕出了好大一个难题。” 江眠月心中一颤,小心翼翼的垂头听着。 皇上看了一眼国子监的监生们,知道今日这临雍讲学是讲不下去了,便干脆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摆弄着手上的扳指,“弹劾文书中你遮遮掩掩,只说新式冶炼法有问题。” “大理寺这几日忙得团团转,就是为了查你说的武器库冶炼问题,查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端倪,朕倒是正好想找你问清楚。”皇上开口道,“你消息从何而来,你的弹劾文章根据什么写成?若是解释不清,这免死金牌,今日便可以用在你自己身上。” 江眠月等的就是这一句,她扭头看向一直躲在暗处的方监丞,朝他使了个眼色。 事先她早已与祁云峥一道做了充足的准备,方监丞便抱着一个棉布包裹,缓缓的走上前来。 江眠月接过那包袱,在地面上缓缓打开。 所有人便见着那包袱里头躺着两样武器,一样是寻常制式的长刀,一样是弓箭。 梁清泽见此,一眼认出那刀的制式乃兵器库最新的兵器式样,脸色微微一变,他有些左立不安,却听到身旁传来低低的笑声,他转头一看,却见是和乐公主在笑。 说是在笑,不如说是在嘲笑。 她在嘲笑他的坐立不安与心虚不定。 梁清泽呼吸急促,转头不看她,手指却紧握成拳,神经紧绷。 他没想到,这江眠月小小一个监生,手上居然有这个……梁清泽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皇上身边正好整以暇观望情况的祁云峥,心中顿时有了底。 大抵是这祁云峥安排的,借监生之手帮和乐公主除掉他梁清泽罢了。 该死的祁云峥。 江眠月却没有看梁清泽,而是双手高举长箭,开口道,“皇上,学生手中所拿,正是父亲此次所用的新式冶炼法炼成的武器。” “谁给你的?”皇上开口问。 “学生自己去拿的。”江眠月老老实实道。 “拿?”皇上微微挑眉,敏锐的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当着整个国子监监生们和博士助教们的面,江眠月不想把自己去兵器库偷东西的“丰功伟绩”说得太清楚,赶紧开口道,“如学生在弹劾文书中所言,这新式冶炼法节省了一大笔朝廷在兵器方面的开支,但是武器实为偷工减料,决不能用在战场上。” “为何不能用在战场上。”皇上看着她手中高举的长箭,冷冷一笑,“你又怎么知道朝廷在武器上节省了开支?江眠月,你知道的不少啊。” 江眠月头皮发麻,脑子里却愈发清醒,皇上是明君,给自己机会到如此地步,便是知道这其中一定有问题,不然不会在她一个小小的监生身上浪费这么长的时间。 “皇上赐学生御撰金笔之后,学生便想将此物用到该用之处。”江眠月缓缓开口,膝盖疼得她额头上流下汗水,她咬牙忍着,紧张至极,语气却愈发平静,“学生遮掩不在弹劾文书中说清楚,是因为,有些情形,恐怕要皇上亲眼所见,才能相信。” 皇帝眯了眯眼,直起身子,“哦?” 方监丞提上一壶酒,放在了江眠月的面前。 江眠月抓起那长刀,缓缓起身。 “皇上,这刀,寻常使用,短时间看来,没有任何问题。”江眠月提起那刀,刀锋锐利,她伸手,衣袖飘忽,她轻轻一割,衣袖被齐齐斩断,飘落而下。 “但是皇上,本朝将士,在上战场冲锋前,总会有一个习惯。”江眠月从地上抓起那壶酒,打开,喝下一口,然后喷在了那刀锋上。 监生们全都看呆了,一个都不吱声。 明明都是国子监监生,都在这儿读书,他们总觉得,江眠月说的这些事,着实是距离国子监太过遥远,仿佛她上的是另一种学,读的是另一种书似的。 那酒喷洒在刀锋上之后,江眠月静静的等了一会儿,随后,她抬手,用那柄刀的刀背猛地朝自己的左手砍去。 “江眠月!”裴晏卿惊慌喊道。 “眠眠!”兰钰与尹楚楚都失声喊道,不远处的郭大人和崔司业都猛地站起身,脸色都变了。 祁云峥呼吸一窒,单手紧握,眼眸微动。 只听辟雍大殿中传来“叮当”一声,那刀居然碎成了两半,一半掉在了地上,又碎成了好几块。 面前的场景着实是太过震撼,江眠月疼得手臂颤抖,脸色发白,她看到皇上眼底的震惊之色,这是她今日以来,第一次看到皇上面色变化。 下一瞬,皇帝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梁清泽。 梁清泽脸色苍白,瞠目结舌。 江眠月呼吸颤抖,看着台上的一切。 皇上果然知道,那新式冶炼法出自于梁清泽之手,他只是在观望,在看各个势力缠斗,只要不伤及国本,他似乎愿意坐享其成,不管什么新式冶炼法也好,节省军费争宠也罢,只要对国有利,他都不在乎。 便如一次次对江眠月的提问,一次次的考验,以验证未来将由谁来继承大统。 而她,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皇上直观的看到,战场上的将士们,用这样的刀剑拼死搏斗,会有什么样毁灭般的后果。 如此一来,皇上的情绪才能转变的那么彻底——从好整以暇的观望,变成对于武器低劣到如此的愤怒。 江眠月左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可她看到皇上眼眸转向梁清泽时那几乎恨不得掐死他的眼神时,脸上却露出了惨白的笑意。 她赌赢了。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生气,心疼。 连续一周四点睡,撑不住了,今晚休息调整一下,只有一更。 明天见!(明天超甜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皇上对梁清泽怒目而视, 梁清泽面容惨白,随即迅速反应过来,“父皇,儿臣回宫再与您解释。” “皇太子何必等着回宫解释, 今日在场的都是国子监的监生们, 也是未来朝廷的栋梁之臣, 如今这新式冶炼法摆明了有问题,这冶炼法也是皇太子殿下一手操持, 若是今日父皇在此包庇你……” 和乐原本一直面上带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面容却颇为严肃。 后续的话她并没有再继续说, 也没必要再说, 点到为止即可。 因为有祁云峥讲学内容在先, 众人早已先入为主,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的, 便是祁云峥讲学所说的那些话——“刑罚不能因对方是高官显宦,便避而不为, 匹夫有功,也不可因其身份而将其遗忘, 国家法度不可虚设。” 江玉海已入了大理寺,可他并非此事主导, 在场的监生们虽然并不清楚先前的情况, 却知道,如今这武器冶炼问题,绝对与这位皇太子殿下息息相关。 皇子犯法, 与庶民同罪, 这位皇太子, 恐怕是躲不过这一关了。 在祁云峥与和乐公主的助推之下,梁清泽终于反应过来今日这局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乐公主与祁云峥联手,将他置于如此境地,如今还多了一个江眠月?他到是小看了这个小小的女监生! 要在这时反击已经为时已晚,梁清泽眸色一冷,面上却忽然开始急促呼吸,额头上冒出冷汗,手指紧紧扯着自己的衣襟,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 江眠月看向皇太子,微微蹙眉。 他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皇上却像是终于想好了对这位皇太子的处置方法,当即缓缓开口,“皇太子,朕今日对你极为失望,现命你……” 正在此时,却听“噗通”一声巨响,梁清泽从座椅上摔了下来,椅子也歪倒在地,正好砸着和乐公主的脚,和乐公主咬牙没有叫出声,脸色却瞬间惨白。 该死的梁清泽! 她看着梁清泽倒在地上“昏迷”的模样,眼眸中浮现出淡淡的杀意,暗地里狠狠的用脚尖镶着珍珠宝石的地方踹了他的小腿肚子一脚,梁清泽当即手指微微一颤,面上却如同昏死过去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深吸一口气,气得几乎头晕目眩。 可在国子监,皇室根本再丢不起这人。 他缓缓闭上眼,怒声吼道,“来人!回宫!” 宫人们立刻动了起来,皇上一挥龙袍衣袖,视线转向一旁地上的梁清泽,带着几分厌弃,“把他弄回宫去,其他事情,等他醒了再议!” “是!” 一年一次的临雍讲学便这样落下帷幕,猝不及防,虎头蛇尾,江眠月眼睁睁看着皇上愤而离场,梁清泽也被太监们半扶半抬的带着离开。 不对,这不对……还没结束! 江眠月的目的达到了,却没有完全达到,爹爹还在大理寺,对于皇太子的处罚也没有落到实处,这样草草了事,后续万一那皇太子又搞出什么事来,她知道凭自己如今的实力,绝对只有坐以待毙的结局。 祁云峥蹙眉看了江眠月一眼,见她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模样,睫毛一颤,脚步却没有停下,而是转身朝皇上的方向走去。 职责使然,如今不是时候。 “等等……”江眠月看着这些人离去,想要叫住他们,可她膝盖酸疼,一时间没站稳,一个踉跄,差点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上满是香风,脚步不知为何有些慢,似乎是被方才的椅子给砸痛了脚,她直接捉住了江眠月的胳膊,江眠月抬眸,却看到和乐公主正用一种近乎于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 和乐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不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江眠月微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皇上本可以当场解决这皇太子,如今未解决,便是有其他的考虑。 和乐公主与祁云峥这样的聪明人都未阻止,她再阻拦,也没什么用。 江眠月缓缓行礼谢道,“多谢和乐公主指点。” “如今宫中有些乱,你若要谢我,静安那个小呆子放在此处,你多看着点。”和乐说完这句,不等江眠月开口,便转身离去,江眠月感觉到周围监生们复杂的眼神,心缓缓沉了下来。 她已尽力了,后续事宜,便只能看造化。 好在她如今免死金牌在手,至少不用再担忧爹爹的性命。 想到这儿,她终于放松下来,浑身不由得脱力,不受控制的缓缓坐在地上。 宫中来人都已经离开,如今只剩下国子监自己人,江眠月喘着气,此时她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疲惫到极致的身体才开始有了感觉,手臂疼得仿佛要断裂一般,她浑身微颤,冷汗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眠眠!”兰钰和尹楚楚都第一时间冲了上来,跟着赶来的还有裴晏卿与崔应观,不等其他人反应,崔应观已经伸长了胳膊,直接将江眠月抱了起来。 裴晏卿蹙眉上前一步,拦在他的跟前,似乎想要阻止他的动作,口中着急道,“崔司业。” 崔应观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裴晏卿心中一个咯噔。 江眠月并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抱着走,挣扎着想要下来。 “我送你去医舍。”崔应观蹙眉道,“别动。” 江眠月已经无力开口,她十分疲惫,已经没有力气与崔应观多说,他垂眸看了她一眼,不由分说,抱着她便往医舍快步走去。 她无奈的闭上眼,不想看周围监生们惊愕的眼神。 “为何对自己的身体这么不爱惜。”崔应观一面走,一面轻声说,“疼不疼?” 外头阳光正好,光线有些刺目……已过了这么久了吗?看着像是午时。 江眠月缓缓睁开眼,咬了咬惨白的唇,看着嗯明媚的天气,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轻声问。 “上辈子……”她声音轻微到有些飘忽,“你可知道上辈子,我死后,祁云峥对我做了什么?” 崔应观脚步一顿,江眠月见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有些不大自然。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不好说吗?”江眠月虚弱的问。 “你忘了,自己说过,不提上辈子。”崔应观有些别扭的笑了笑,低头看她,“怎么又改主意了?” “没什么……只是拿到了免死金牌,心下松快,有些好奇罢了。”江眠月轻声道。 一阵暖风吹过,江眠月却有些冷的发颤,崔应观的怀中有些凉,有些别扭,有些……让她不大舒服。 “确实,不太好说。”崔应观道。 “那便不说了。”江眠月也并不执着于此。 她其实也并不敢太过触及过去。 只是如今,一直挂在心上的大石头忽然落下,得知事情大抵解决,她才稍稍起了一些勇气,正好唯一可能知道实情的崔应观在此,她便忽然想要问问。 可崔应观不说,她也就此作罢。 半晌,崔应观忽然垂眸看着她,开口问,“如果……我说如果,你如今面对的是上辈子的祁云峥,你会原谅他吗?” “……”江眠月有些意外,“为何这么问。” “与你一样,忽然有些好奇。”崔应观淡笑一声,露出单边笑涡。 “不知道……”江眠月疲惫的垂下脑袋,“我与他,也许谈不上原谅二字。” 崔应观身子一僵,呼吸急促了些,快步往前走去。 谈不上原谅? 那是什么? 她明明该恨他才是……可她居然可以开口问起上辈子自己死后的事,明明他刚到国子监时,她闻言还如同洪水猛兽一般不敢触及。 他们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抱着昏昏欲睡的江眠月走到半途,崔应观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江眠月缓缓睁开眼,却看见不远处的槐树下,祁云峥一身官袍被风吹的猎猎翻飞,他眼眸幽冷的看着崔应观,气势凛然,毫无半分友善与温和可言。 “回来得这么快吗,祭酒大人。”崔应观皮笑肉不笑,“江监生腿脚不便,我送她去医舍。” “她的伤恐怕伤及手骨,医舍不好治。”祁云峥缓缓靠近他,他比崔应观稍高一些,微微抬起下颚,便莫名生出一股居高临下之感,仿佛天生便是上位者,凌驾于他之上,明摆着要与他崔应观抢人。 崔应观呼吸急促,眼眸眯起,“是吗?可我觉得刘大夫医术不比太医院太医的差。” “崔司业见过宫中太医?”祁云峥挑眉,反问道。 “……”崔应观当即哽住,一时间无法反驳。 ——他上辈子倒是见过,可这辈子还未到那样的地位。 江眠月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有一线理智在支撑,不让自己在崔应观的怀里晕过去,看到祁云峥,她忽然有些庆幸,心情又有些松缓,几乎没怎么注意到他的言语与态度,只觉得他到了,一切便尘埃落定。 “我带她出去。”祁云峥不由分说,动作利索,等到江眠月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落入了祁云峥的怀中。 熟悉的墨香之气扑鼻而来,她浑身的戒备和防范顿时土崩瓦解,温暖的体温席卷她的身子,她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不过片刻,她便靠在祁云峥的怀中,彻底晕了过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便再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江眠月睡梦中疼得呜咽出声,只觉得那痛得麻木的手臂一阵冰凉,一股淡淡的药味夹杂着墨香味席卷她的鼻尖,手臂火辣辣的灼痛感触及骨骼,蔓延至血肉,她抽泣着,却被轻轻拢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那人用温柔得无法言喻的好听声音,轻声在她耳边说,“有我在,眠眠。” 眼角滑落的眼泪被一个温暖的指间拭去,随即是柔软的触感,有些微凉,夹杂着压抑而深重的气息。 那触感从眉眼一直往下落,落到她的脸颊,她的鼻尖,最后落在了唇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确实一个人官袍的衣襟,那衣襟上还有湿润的痕迹,像是什么人的眼泪,那衣裳原本今日平整好看,威风八面,如今却皱巴巴地,似乎像是被什么人用手死死攥了很久,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江眠月心中一窒,心中明白,那个罪魁祸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自己本人。 她试探着往周围看。 果然,这是在祁府的书房中,她的手臂已经被包扎好,如今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疼了,有些凉飕飕的,不知道涂了什么药,十分舒服,且能缓和疼痛。 她舔了舔嘴唇,缓缓抬眼,却冷不丁撞进了那人一双漆黑如潭的眼眸之中。 他,他怎么没睡? 江眠月睫毛一颤,赶紧闭上了眼睛,颇有几分掩耳盗铃的风范。 “醒了?” 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带着几分沙哑,“手上还疼吗?” 江眠月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却不敢看他,也不敢看他衣襟上似乎是被自己的泪水打湿的那部分地方。 她不好闭眼,也不好抬眸看他,无处安放的视线只能垂眸往下看,却看到一处并不是很规则的区域,略微凸显,形成一处奇怪的沟壑。 她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 他,他怎么总是…… 江眠月慌乱的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最后实在是窘迫,便想要撑着手起身。 祁云峥一看她的反应,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边掀起淡淡的笑意,伸手轻易将她拽了下来,然后俯身撑在她的上方,将她轻柔的桎梏在祁府书房的软塌上。 “你如今虚弱,再多休息会儿,一会儿药便熬好了。” 他居高临下,淡笑道。 “祭酒大人……学生……”江眠月还是有些适应不了他如此亲昵的态度,胸口的那颗心不安分的乱蹦。 “在外不必叫祭酒大人。”祁云峥轻轻抚了抚她的耳侧。 江眠月一个激灵,羞得不敢看他,赶紧转移话题,“那……那个,皇上回宫之后会如何处置皇太子?若是不将他一口气打压到底,我怕他日后再……” “不用怕。”祁云峥低头,视线灼热,“你在国子监一日,我便护你一日。” 他这话说得真是……直白。 江眠月几乎忘记了呼吸,她耳根缓缓泛红,垂眸不敢与他对视。 “现在不在国子监。”祁云峥的眼眸仿佛能灼伤人的皮肤,她仿佛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压抑的火,江眠月紧张的心直跳,安静的书房之中,仿佛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能不能容我……出格一会儿。” 作者有话说: 来了!肥的! 二更晚一点 第一百三十八章 几个时辰之前。 皇上快步离开国子监, 到下马碑时,扭头看向跟来的祁云峥,目光冷峻。 “恕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微臣并未指点江眠月。”祁云峥缓缓道, “她一直胆识如此, 请皇上明察。” “你也别太小看朕了, 之前朕赐予她御撰金笔,也并非心血来潮。”皇上眯眼看向他, “她与静安同舍?” “是。” “不错。”皇上缓缓吩咐道, “好好帮朕看着静安,别弄出岔子。” “是, 皇上。”祁云峥应声。 不远处, 梁清泽被抬上了轿撵, 和乐公主也是一瘸一拐,颇有些狼狈, 与来时威风凛凛的模样差距甚远。 皇上看了看这一儿一女,深深叹了口气, 朝祁云峥吩咐,“兵器库如今出了大纰漏, 后续便由你接手,让国子监的监生们出去帮忙也好, 调用其他地方的铁匠也好, 前方正在打仗,这些兵器缺乏的窟窿由你来想办法,否则拿你是问。” 祁云峥早就料到这事最终还是由自己兜着, 并不觉得意外, 他却依然缓缓开口, “皇上,那江大人也由臣来处理?” “他这个蠢货。”皇上叹了口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要给他好好清清脑子!此事你别管了。” 祁云峥垂眸,“是。” 目送皇上的车队回宫之后,他便快步回国子监,恰好遇到裴晏卿。 “江眠月在哪。” 裴晏卿一愣,赶紧道,“方才司业大人将江眠月抱走了,说是去医舍。” “好。”祁云峥深深看了他一眼,在他眼眸中看见了担忧与不安。 “回去上课吧。”他冷冷道。 “是……祭酒大人。” 他算足了时辰,抄了近路,拦住了正往医舍走的崔应观,将她抢了过来,带到了祁府。 祁云峥没有料到,她在自己怀中居然如此没有防备,便如同一只受伤的兔子,睡梦中还抽噎着,捉着他的衣襟不肯放,将眼泪鼻涕尽数抹在他的官袍上,动作太大,她自己弄疼了自己伤着的胳膊,便闷声抽噎着哭,哭着说疼,哭得人心中发疼发酸。 而如今她醒来,倒是规规矩矩的,与梦中的情状完全不同。 他倒是希望她能在自己面前任情恣意一些,随意撒娇,让他来哄……倒是不错。 书房中极为安静,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书房外已经是傍晚,晚霞漫天,霞光染红了整个书房,也染红了江眠月的面容。 听到祁云峥的话,江眠月脑子发蒙。 他俯身,轻轻捉住她的手腕,触及他的心脏附近。 江眠月面容通红,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与上回相同,他这样做的意思,无非是……让她不愿时推开他。 她微微张口,还未说出半个字,便触及了他的气息与唇边微凉的温度。 江眠月瞪大了眼,手指死死地捉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居然趁着她准备张口说话的间隙趁虚而入,乘间抵隙,轻微的试探之后迎来的便是翻腾的搅闹,她气息几乎被他完全攫取,由他领着,一步步的,一点点的,完全被他控制。 江眠月被他吮得发麻,耳根又觉得酸软发痒,这才察觉他的手指一直轻轻触碰安抚她的耳垂,耳根的温度让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不安与燥热之中,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 祁云峥听闻这声,睫毛一颤,动作愈发不受控制。 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袭来,仿佛一直封闭的水闸忽然敞开,一股无法抵抗的气势与侵略感汹涌倾倒,她有种如上辈子那般被他控制被他摆布的错觉。 她有些想要推开他,理智却被感情所占据,她手指微颤,想要用力,却似乎有些不舍。 她也有些……不受控制,不想他离开。 祁云峥敏感的察觉到她的动作,感觉到他胸口处微微颤抖的微凉手指,他轻轻一笑,却是更为出格了些,仿佛在小心翼翼、若有似无的……试探她的底线。 她感觉到他的掌心灼烧着她一向不太经得住触碰的腰,不由得浑身发软,连带着推他都没了那么些力气。 他的手指一动,轻轻触碰到她腰间丝绦的关节处,轻轻拽了拽,江眠月的耳边响起他沉沉的声音,“可以吗?” 江眠月立刻红着脸摇了摇头。 祁云峥从背后抱着她,将面容埋在了她的颈窝,轻轻地笑了一声。 江眠月面红耳热,感觉到颈窝间温热湿润的气息,和他沉沉的、一声重似一声的带着笑意的呼吸声,几乎要被他那若有似无的撩拨给逼疯了。 他到底从哪里学会的这么多…… “那再抱一会儿。”祁云峥轻声问。 “……”江眠月羞得不想开口。 祁云峥看着她的耳根通红,便知她并不抵触这样,便轻轻搂着她,轻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她抱起来极软,如绵云,温温软软的,一如上辈子那般,无论外头什么风雨,只要将她搂在怀里,便能令人心中安稳。 “皇上将兵器库收尾的事情交给我了。”祁云峥的声音在她耳边沉沉响起,“但是江大人,皇上想自己处置。” 江眠月听到这里,心中一紧,不由得转身想要说话,可身子一动,便触及他的,他呼吸一沉,缓缓道,“别动。” 她身子一僵,顿时一动不动静静躺在他怀中,只敢眨巴眼睛。 祁云峥呼吸沉重,缓了缓神,带着几分压抑接着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上不会伤及你爹爹的性命,至于活罪,我与大理寺少卿相熟,江大人不会受苦,只是日后在官场,江大人恐怕会换个其他职务来做。” “只要爹爹平安。”江眠月缓缓道,“只要家人平安……无论什么职务,都行。” 江眠月又问,“大人……准备如何给处理兵器库那烂摊子,皇上这些事情都丢给你,岂不是太不公平?” 祁云峥听她这么一说,搂着她的力道紧了紧,笑道,“无妨,我能处理。” 江眠月缓缓点头,他说无妨,便是无妨,如今她对他极为信任……他如今不会再如上辈子那般瞒着她,也不会肆意妄为不顾她的感受,如今她几乎挑不出他的错来……他为人极好,温柔良善,又极有责任感,极为可靠……让她根本无法拒绝。 江眠月再次想到上辈子那些事,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转过身来,钻进了他的怀里。 祁云峥的眼眸一震,根本没想到她会主动这么做,宛如他无数次的肖想的梦境之中,各式的旖旎都由此开始。 “大人,以后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要瞒着我。”江眠月声音轻柔,“我想与你一同承担。” 祁云峥喉结上下动了动,哑声道,“好。” 他声音已经有些不稳,江眠月觉得奇怪,不由得抬眸看他。 霞光一瞬间落下,黑夜降临,他的眼眸在黑暗中犹如闪烁的星,灼得她心中发烫。 祁云峥咬牙将她扯开,动作利索起身,“我去替你拿药。” 江眠月一愣,只觉得身边一凉,他已脚步飞快的离开书房,“砰”一声关上了门。 她缓缓坐起身……方才她说错话了吗? 过了大半个时辰,祁云峥才回来,他单手捏着药碗,身上却换了一身衣裳,浑身上下都带着几分湿气。 江眠月疑惑的看着他,“大人去沐浴了?” “嗯。”祁云峥随意发出个鼻音,“喝药。” 江眠月接过药,刚喝了一口,脑子里忽然浮现出某种可能性,一口药猛然呛住,她疯狂的咳嗽,面容红得如秋日的柿子。 这个人某些方面……怎么还是如上辈子那般麻烦。 喝了药之后时间已经不早,为免得惹人非议,江眠月还是想回国子监,也免得兰钰和尹楚楚担心。 将江眠月送回国子监之前,祁云峥将她带往去留斋用饭。 去留斋今日很空旷,一楼堂上只有寥寥几人,看起来都极为年轻,有一位身着朴素衣裳的男子,江眠月看着觉得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那男子似乎对视线十分敏感,在她看他第二眼时,便忽然抬起头来,将她的视线捕捉了个正着。 江眠月心中一震,忽然想起,上次来去留斋时,似乎便遇到过这个人,那时似乎是撞着他了,径直与他对视,他少年气十足,褐色的眼眸一眼看去却极深,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似乎极为……冷漠。 祁云峥忽然停下脚步,回眸看她,视线从她身上转向那坐在大堂的男子,带着几分审视。 江眠月赶紧跟上他的脚步,不再胡乱看人。 …… 江眠月在此次皇上临雍讲学事情上也算是一战成名,之前对于她“大义灭亲”的说法也不攻自破,江眠月——江斋长不知不觉成为国子监的某种传说,那是可以在皇上面前态度自若自砍一刀的传说。 江眠月自己却并不在意这些,她便如之前那般继续读书,除了关注皇太子与爹爹的事情进展之外,其他事情对她而言都是虚名而已。 只是她有些意外,免死金牌居然没有派上用场,徒留在她手边,倒是有些浪费。 一日,她在楚楚和兰钰的面前说起这话,兰钰一脸惊愕,“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眠眠,你这是炫耀,本公主都没有免死金牌,这么厉害的东西,你如果不想要,就送我好了。” “同感。”楚楚在一旁拼命点头。 “我只是希望,这辈子不要有机会用到这个。”江眠月浅浅笑了笑,将那东西锁进了柜子里。 兰钰瘪了瘪嘴,“倒也是,不过眠眠,你可要小心一些,梁清泽那家伙记仇的很,如今他被父皇褫夺了皇太子的身份,禁足于宫中,心里不止憋了多少气呢,这免死金牌你还是好好保管,万一以后……” “呸呸呸!”一旁的尹楚楚赶紧捂上了她的嘴,“说什么呢,眠眠在国子监,有卫官,有祭酒大人坐镇,谁能伤着她。”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兰钰扯开尹楚楚的手,皱眉道,“有个东西总是安心一些嘛,是吧眠眠。”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她原先也十分不安,后来得知祁云峥去处理那些烂摊子之前,先派了人时时刻刻轮班守在江府周围,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如今梁清泽被禁足,实力不如从前,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而江玉海,则被贬了官,降至小小六品,近日有些闷闷不得志,却也庆幸没有酿成大错,后悔自己轻信了那梁清泽。 家里安稳了,江眠月的心里便也稳了,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便到了秋日。 秋日,便是国子监升学的日子。 升学的大考由祁云峥和崔应观联手亲自出题,二人就像是在比较谁的题目更有水平似的,题目极难,结果便是连江眠月做题时都十分吃力,其他监生更是叫苦不迭,更有甚者,直接在考场上崩溃大哭,连连喊着自己是个废物。 但好歹,江眠月和兰钰、尹楚楚三人,算是成功升入了修道堂,由江眠月担任修道堂斋长,同时进入修道堂的,还有吴为与李随等老熟人。 吴为自之前开始跑步以来,便一直在坚持,练到如今,江眠月看到他时,时不时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他不仅瘦了,还长高了,之前不如尹楚楚高,如今忽然窜起了个子,与尹楚楚站在一处时,居然比她高出了半个头。 瘦下来以后,吴为那张脸便莫名清俊起来,原本在胖脸上看起来像是豆豆一般的眼睛,逐渐变得有神,丹凤眼逐渐有了形状,如今倒是帅气得很,尹楚楚有时一不小心看晃了眼,都会脸红。 导致兰钰时常叹息,“男大十八变啊,我算是见识了!不能低估任何一个胖子!” 其他监生之中,另江眠月印象深刻的,还有那位五大三粗、给自己送过皮毛的李海。 李海恐怕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考了个三等,依旧留在初级三堂,只不过从正义堂转入了崇志堂接着读书。 分学堂那日,江眠月便听着他喊道,“我还是去考武举吧,这书我是真的看不进我这猪脑子啊!” 江眠月、尹楚楚和兰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他人也哄堂大笑。 顾惜之与率性堂一半监生都成功卒业,剩下的继续留在国子监接着读书,一直到成功考成一等才能卒业,而率性堂也有了新的斋长……裴晏卿。 秋风顿起。 这一日,是今年的新入学监生与其他各堂监生们一道聆听祭酒大人讲学的日子。 江眠月静静站在台下,看着露台正前方的祭酒祁云峥。 一年过去,恍如隔世。 祁云峥目光严厉的扫过在场监生们的面容上,开口便是训话,比之前更加有气势,也更加凌厉。 江眠月如今还是不能习惯他这样说话的模样,心中依旧有些发颤,不过比起一年前初见他的时候,已经缓和了太多。 毕竟如今除了心悸之外,还有心动……这些日子祁云峥为了处理兵器之事,忙得见不着身影,国子监几乎由崔应观全权代管。 二人极少单独见面,各自忙碌,只偶尔见面时对视一眼,都算是奢侈。 祁云峥的眼神在江眠月的面容上停顿了一会儿,转而看向其他监生,声音不由自主的柔和了些许。 训话结束,便开始分各堂斋长。 祁云峥面无表情,开口道,“广业堂斋长,陆翀。” 江眠月下意识往人群中看去,只见一面容熟悉的少年样男子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 那人身形修长,眼眸中带着淡淡的冷漠,一抬眸,便是一双褐色的漂亮眼眸。 江眠月猛地愣住。 这不是去留斋那位…… “哇。”忽然她听到身边传来兰钰的声音,“这新来的男监生……长得很可口啊。” 作者有话说: 兰钰:兴奋! 江眠月:??? 第一百三十九章 江眠月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评价男子, 祁云峥、裴晏卿和崔应观都被她这么说过,乃至于后来变瘦之后的吴为她甚至也这么评价过,所以如今兰钰看到这位陆翀时开口惊叹,江眠月半点也不觉得意外。 毕竟这个少年感十足的男监生确实长的很不错, 虽然看起来冷漠了些, 可他的五官出众, 浑身上下颇有一些其他监生们没有的气势。 联想到上次她撞到此人的时候,祁云峥对他的评价……他似乎会武。 “啊。”兰钰忽然发出一声细小的悲鸣, “他好像听到了。” 江眠月看向兰钰, 见她耷拉着脑袋缩到了江眠月的身后,脸上有些泛红。 她再次往陆翀那方向看去, 却没有见着陆翀, 倒是撞进了祁云峥意味深长的黑眸之中。 江眠月心头猛的一跳, 心虚的转移了视线。 两个心虚的女孩儿靠在一起,像是同一窝的兔子……可爱的很。 祁云峥今日没有如往常一般迅速离开, 而是转身与郭大人说了些什么,郭大人了然的点了点头, 转身离去。 当日傍晚,诸位斋长来到敬一亭时, 江眠月忽然发现祁云峥所在的敬一亭东厢房居然亮着灯。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东厢房亮灯,祁云峥这几个月时常不在国子监, 斋长们往往是与崔应观崔司业上报各个学堂的情况。 今日是新三堂监生们入学的第一日, 也许是因为如此,祁云峥留在国子监,与诸位斋长见面。 长时间未见到他, 江眠月一时间有些紧张, 她与其他几位斋长来到东厢房, 齐齐的站在祁云峥的面前。 祁云峥坐在桌前,一身玉色衣衫,瓷灯之下,他手中捏着狼毫笔,正亲自批改监生们的题纸。 江眠月方才远远看着不觉得如何,如今靠近了看,便发觉祁云峥与之前相比稍显瘦削,可他那乌黑的眼眸却比之前更加幽深,一眼望不到底。 似乎发觉到江眠月的眼神,祁云峥忽然抬眸,捕捉到她的眼神,淡淡笑了笑。 “诸位斋长。” 江眠月立刻垂下头,静静听着祁云峥开口吩咐事情。 他所说,大抵是以前江眠月听过的那些话,老生常谈罢了,主要是说给初级三堂的斋长们听,话说完后,祁云峥看向广业堂斋长陆翀。 “陆斋长,听闻你今日与堂上的监生起了冲突?” 江眠月一愣,不由自主看向陆翀。 这家伙怎么跟当年的自己一样,入国子监第一日就闹出事情。 “是。”陆翀面无表情,简单应道。 “说说。”祁云峥好整以暇的靠在椅背上,目光悠然,实际却是在细细打量他。 其他两位新斋长目光中露出好奇,而江眠月和裴晏卿,以及崇志堂的斋长刘钦章,都替陆翀捏了把汗。 祁云峥这是挑中了陆翀杀鸡儆猴。 “今日课上,有监生迟到。”陆翀颇有几分磁性,话语间却没有什么感情,“第一日便迟到,这是态度问题,我是斋长,自然要管。” 祁云峥眯了眯眼。 “稍事教训而已。”陆翀答道。 “他现在还在医舍晕厥未醒。”祁云峥哑然失笑,“稍事教训,嗯?” “是他身体太差。”陆翀眼眸平静,“寻常人不至于如此。” 厢房内一片安静,江眠月被这陆翀所说的话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以前她觉得李海已经足够凶恶,没想陆翀这模样的清俊少年,居然下手如此狠辣。 其他斋长也是倒吸一口冷气,站在他身边的刘钦章不由自主的往旁边站了站,不敢离他太近。 祁云峥静静的看着他,见他面容波澜不惊,淡淡一笑,“你认为自己错了吗?” 陆翀应道,“祭酒大人若是说我错了,我便是错了,日后会改正。” “自去找方监丞领罚吧。”祁云峥声音平静。 “是。”陆翀垂眸应声。 事情说完,斋长们各自出了东厢房,江眠月正要出去,却听耳边传来祁云峥的声音,“江眠月。” 江眠月心中一紧,抿了抿唇,忍住唇边的笑意。 “学生在。” “过来。” “是。”江眠月缓缓退后几步,看到其他斋长都离开之后,缓缓关上了厢房门。 她眨了眨眼,垂下脑袋,“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过来。”祁云峥无奈道,“坐。” “是。”江眠月磨磨蹭蹭的上前,在他面前的座椅上缓缓坐下,双手乖巧的放在膝盖上,不抬头看他。 不过一会儿,她便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指缓缓的将一盒糕点推到她的面前。 “让郭大人去买的。”祁云峥如今已经不装了,直接开口道,“原想自己去,没想到那糕点铺子颇为受欢迎,人倒是不少。” 江眠月垂眸轻轻笑,伸出手,轻轻抓起一个糕点,递到他的唇边,“你先尝尝。” 祁云峥看到她的笑容,喉结动了动,捉住了她的手腕,在那糕点上咬了一口。 正在此时,门忽然被推开。 江眠月顿时缩回手,猛地站起身,却见那陆翀眯了眯眼,面无表情到,“祭酒大人,方监丞不在学堂。” “他在绳愆厅等你。”祁云峥声音幽冷。 “是。”陆翀颔首,关上了厢房门离去。 江眠月捏着糕点,心中跳的飞快。 刚刚……被那陆翀看到了? 她有些心慌,祁云峥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怎么一幅……” 一幅心虚被捉到的模样。 “他若是说出去怎么办。”江眠月糕点都吃不下了,赶紧将糕点放在了盒子里,“祭酒大人,学生还是先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祁云峥一把捉住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跟前。 “怕什么。”祁云峥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腕,手指关节的痣殷红惹眼,惹得她面色泛红,轻轻缩回了手。 祁云峥却看着她淡淡一笑,笑容中颇有几分深意,“他不敢。” 确实是不敢的。 第二日江眠月便听闻陆翀在绳愆厅受了鞭刑二十,在举业斋躺了一日没有出门。 江眠月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修道堂上写文章,听到吴为与兰钰热烈的讨论声,手指不由得一抖,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她的文章上,晕染出一个巨大的墨团。 “二……二十鞭?”江眠月赶紧将那笔从文章上拿了下来,心疼的看着那一大块墨汁……一会儿又要重写了。 “是啊,二十鞭,当初那个陆什么,陆迁,也是二十鞭吧?”吴为啧啧两声,“祭酒大人是不是讨厌姓陆的?” 尹楚楚笑了笑,“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二十鞭啊……”兰钰的声音却有些不对劲,江眠月皱眉看向她,却见她手指绕着自己的发带,扭着腰看着窗外,眼中有些晶莹,“可惜啊。” “可惜什么?”江眠月、尹楚楚和吴为异口同声。 “可惜,我没有去看看。”兰钰咽了口唾沫,“他被打的时候,不知道是脱了衣裳打的呢,还是穿着衣裳打的。” 三人都眯着眼看着兰钰。 “兰钰,你不对劲。”吴为打破沉默,声音古怪地说。 …… 国子监中平静如死水,可朝堂之中,却并非如此。 内忧、外患、皇位后继无人,太子之位空悬,内戚势力躁动,梁清泽负隅顽抗,不肯罢休。 “乱,乱,乱成一团!”皇上在御书房中踱步,将手中的奏章狠狠扔在地上,气得脸色发青,“他们要做什么?如今遮羞布都没了吗?还有这和乐,也跟在里头掺和,这是觉得朕晚上睡的太好吗?” 祁云峥面容冷峻的站在皇上面前,并不出声。 “你倒是说句话!”皇上看向祁云峥,“恕之,和乐是否能继承大统?” “回禀皇上,此事,微臣不敢言。”祁云峥说是不敢,面色却极为平静,倒像是懒得理他似的。 “哼。”皇上一摔袖子,长长叹了口气。 “和乐近日常去兵部,你可知道为何?”皇上眯眼看着他。 “微臣不知。”祁云峥面无表情。 “你明明清楚,她就是为了今年刚卒业的那顾惜之。”皇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若是真醉心于权力,朕也不会如此担忧,之前她将那些面首遣散,朕还以为她学乖了,如今却变本加厉,着实令朕失望。” 祁云峥听着皇上说话,并不开口。 他心知皇上如今早已心中有了答案,此时说什么都没用。 如今兵部空缺职位太多,顾惜之一卒业,立刻被填了进去,四处奔波忙碌之外,还要应付和乐公主,疲乏不堪,祁云峥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一幅愁云惨淡的模样,朝祁云峥行礼,第一句话便是,“学生真想回国子监继续待着。” 对此,祁云峥也爱莫能助,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保重。 祁云峥深陷朝局,无暇多管国子监的事情,国子监的诸多事宜,便落在了崔应观的身上。 崔应观日日忙碌,却有序,国子监在他手中也算是井井有条,不出纰漏。 直到有一日,他收到了一封信。 几日后,他应约前往去留斋,在楼上厢房中见着了面色苍白的梁清泽。 “崔司业,久仰久仰。”梁清泽朝他眯眼笑了起来,“坐。” 崔应观也勾唇笑了起来,“皇太子殿下要见我,何须如此麻烦,直接去国子监便是。” “如今已不是皇太子了。”梁清泽摆了摆手,“崔司业能给我几分薄面,已是十分不易。” 崔应观面上露出笑涡,缓缓在他对面坐下,“那么殿下,您叫我来究竟有何事?” “合作。”梁清泽笑了笑,“信中写的内容很清楚,崔司业既然来了,那么也是对祁云峥……很有些意见吧?”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四十章 “自然。”崔应观笑道, “自古以来,下属和上司之间,便如婆母与新妇,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快, 殿下应当也很清楚, 不过……那些不快可大可小, 不知殿下比较希望是哪一种。” 梁清泽低声笑了起来,手指轻轻在手边的瓷碗边缘抚了抚, “司业大人是个聪明人。” 崔应观微微挑眉, 不置可否。 梁清泽接着说,“信中也说了, 若事成, 日后崔司业必平步青云无人挡……” “殿下想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 若是能做到,崔某自然愿意帮忙。”崔应观说话直接, 开口打断梁清泽所谓的拐弯抹角,“崔某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 郭大人一人忙不过来,时间一长, 倒是要怀疑的。” 梁清泽一顿,似乎有些不快, 蹙眉看着他, 看到的却是一张笑脸,那单边的笑涡刺眼的很。 “祁云峥此人阴险狡诈,心机深重, 孤身一人无父无母, 看似没有弱点, 可近日有线报来,传闻祁云峥与国子监一女监生着实亲密。”梁清泽话一出,崔应观面上的笑容便是一僵。 “没错,那女监生便是近日风头颇盛的江眠月。”梁清泽手指轻轻抚着瓷碗边缘,嘴角带笑,“不可一世之人一旦有了弱点,便简单了许多。” 崔应观失笑,“殿下为何这样确定,我日日在国子监,也没听闻这些消息。” “自然是有可靠之人,亲眼所见,不会有假。”梁清泽对此倒是十分笃定,“且那祁云峥对江眠月上心也并非一日两日,不然怎么会插手江家那烂摊子。” 崔应观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了。 他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只是最近几月二人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何来的亲密,且江眠月对他崔应观一如既往的温柔,面上时常带笑,而且她日日勤奋苦读如初,与那祁云峥没有半点苗头。 “这江眠月,便是他的弱点。”梁清泽缓缓道,“需要你做的,便是从此处下手。” “下手?”崔应观缓缓抬眸,看向梁清泽,缓缓一笑,“如何下手?” 梁清泽袖子一动,里头一个小纸包落在桌上,被他扔到了崔应观的面前,“这东西,可以让人吐血而亡,药效迅速,不留痕迹。” 崔应观手指捏起那药粉,“祁云峥?” “是。”梁清泽颔首,“此人不除,社稷永不安稳。” 崔应观手一顿,讶然失笑。 社稷……此人谈社稷,简直是笑话。 他虽对祁云峥没有半分好感,可上辈子若不是祁云峥,何来江山社稷,就光靠这草包皇子和那些昏庸无用的公主们? 梁清泽……根本不是祁云峥的对手,上辈子是,这辈子亦然。 “你笑什么。”梁清泽眯眼看着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嘲讽。 “没、没什么。”崔应观脸上的笑涡更加显眼,“殿下说得对,此人不除,社稷永不安稳。” 梁清泽眯眼看了他半晌,见他没有别的说法,这才作罢。 崔应观手指把玩着那包药粉,“不过,祁云峥可不是这么好杀的,若是事不成,殿下准备如何?” 上辈子得知江眠月被他关在内院后,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祁云峥仿佛浑身上下长满心眼,别说是毒,旁人几乎无法近身。 要想动手,便只能趁其不备。 他不备之时,便只有与江眠月一起时。 江眠月。 崔应观心中一痛。 她若真的已经与祁云峥互通心意…… “事不成,我还有后招,崔司业不必担忧,不过若是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走到那一步。”梁清泽缓缓叹了口气,“崔司业最好是尽力而为,如今可近祁云峥身的,便是这女子,你可以好好利用。” “殿下方才说,祁云峥与江眠月暧昧一事,是有可靠之人亲眼所见。”崔应观淡淡一笑,“是谁?殿下让我做如此危险的事,总要让我知道,谁与我是一伙的。” “崔司业,有些事,奉劝你不要问。”梁清泽眼神低沉,“免得引火烧身。” 崔应观哈哈大笑,缓缓颔首,“我明白了。” 半晌,二人都不说话,崔应观笑问,“殿下没点菜吗?” “……” “这个时辰有些饿,殿下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可以让小二上菜了。” “你不是忙着回国子监处理事务?”梁清泽挑眉看着他。 崔应观最终还是没吃到饭,回去的路上,他一面骂着梁清泽小气,一面捏着那包药粉,听着外头街道的喧闹声,眼底一片冷漠。 耳边仿佛传来了江眠月的声音。 那厚重而陈旧的朱门之后,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不必了居衡,我如今,很好,你走到如今不容易……别去招惹祁大人。” 他眼眸动了动,低头看向手中的药粉,手指曲起,缓缓握紧。 杀祁云峥,是他上辈子便想做的事。 …… 秋日一到,天气转凉,秋风起,卷起地面的落叶。 江眠月和尹楚楚兰钰从会馔堂出来,兰钰打了个饱嗝,恰到此时,面对面却走来刚下课的陆翀。 兰钰猛地捂住了嘴,脸红红的躲在了尹楚楚的身后。 “干什么。”尹楚楚将她从背后揪了出来,“吃饱了撑着?” 陆翀看也不看她们,与兰钰擦肩而过。 兰钰捂着嘴,又打了个饱嗝,她刻意压抑着,没想到那饱嗝越是压抑越是夸张,这一声比上一声还要响亮。 陆翀还未走远,似乎像是听到了声音,脚步微微一滞。 兰钰捂着嘴,脸红得惊人,“快走快走。” “你怎么脸这么红。”江眠月终于有机会将兰钰以前对自己说的话说出来给她听,眼眸中有几分促狭,故意问道,“怎么了这是?” “哟,刚才是不是陆翀啊,我记得他受了鞭刑,怎么这么快就养好身子出来了,看样子二十鞭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尹楚楚也“阴阳怪气”的故意在兰钰耳边说,“小伙子身体很好啊。” 兰钰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俩。 “对吧眠眠。”尹楚楚朝江眠月挑眉。 江眠月缓缓点了点头,眼眸中带着笑,然后看向兰钰,眼眸中带着几分打趣。 谁让这家伙平日里不是故意跟江眠月说祁云峥,便是找尹楚楚旁敲侧击吴为,一幅看透一切的表情,偏偏说的话都还时常戳中她们的痛点。 她俩早就想收拾收拾她了。 兰钰瘪着嘴巴,江眠月与尹楚楚正笑着,她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站着面色不大自然的崔应观。 崔应观静静看着江眠月,像是有话要说似的。 江眠月不由自主站住脚,远远地与他对视。 崔应观见她注意到了自己,招了招手。 江眠月让尹楚楚和兰钰先回去,自己快步走到崔应观的面前,“崔司业有何吩咐。” “有些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有时间吗?”崔应观扯出一个笑容来。 江眠月细细看了看他的表情,心中缓缓一沉,“有的。” “跟我来。”崔应观道。 崔应观将她带到骑射场的看台上,他缓缓坐下,垂眸看着偌大的骑射场,秋风吹过他的面颊,他显得有些情绪低沉,仿佛有千思万绪烦扰,理不清弄不断。 “出什么事了。”江眠月在他面前坐下,蹙眉道。 “接下来说的事情,你能否,如实回答我。”崔应观静静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丝近乎于绝望的哀求。 江眠月心中一震,缓缓点了点头,“我把你当朋友,能说的,我都会尽数告诉你。” 崔应观深深吸了一口气。 骑射场上四下无人,秋风吹着二人的耳畔,江眠月听到他说,“你是不是……喜欢祁云峥。” 江眠月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心中有些被看透的难堪,以及对于知道他们二人过往的崔应观的逃避与窘迫。 她沉默着,崔应观的心却越来越沉。 “是。”江眠月缓缓抬头,眼眸有些微红,“我……我控制不了。” 崔应观手指颤抖起来,他胡乱的摸了摸脸,深深吸了口气,慌乱的看向骑射场,手指覆在唇边,似乎想要遮掩什么狼狈的情绪,可颤抖的手,却根本遮掩不住。 江眠月见他如此,心情复杂。 “抱歉。” “不必与我说抱歉,江眠月,不必。”崔应观苦笑一声,眼眶微红,“情难自控,谁不是呢。” 江眠月垂下头,紧紧捉着自己的手指。 “你与他……到什么程度了?他有没有对你……行什么无礼之举?”崔应观无法控制自己,他不想知道,却忍不住要开口,仿佛自虐一般的想要弄清楚,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二人…… “我未卒业前,他不会如何。”江眠月轻声说。 “算他做个人。”崔应观咬牙,缓缓从腰间掏出一包药粉,扔在她面前。 “你们已经被盯上了,好自为之。”崔应观声音中还有些难言的情绪掩藏,却比方才要舒缓了不少,“有人要去取祁云峥的命,已经找到了我。” “梁清泽?”江眠月抬眸看着他。 “嗯。”崔应观静静看着她,“你若恨他,便可以用这包药粉……让他吐血而亡。” “当然,如今是用不着了。”崔应观淡淡笑了笑,笑涡显现,眼中却毫无笑意。 “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谢你。”江眠月看着他郁郁不乐的模样,十分愧疚,“我欠你的,日后无论什么事……” “不必这么说。”崔应观声音温和,“你不欠我,这些事,都是我自愿而为。” 江眠月闻言,心中更加难受,但是从方才开始,崔应观的话便让她有些在意。 她忍不住问道,“不过,你……是如何得得知此事,与他的事我极少与人说起,而且日与他见面的次数也极少。” “梁清泽并未多说,只说他有可靠之人,亲眼所见。”崔应观缓缓道,“你自己小心,国子监也并非净土。” 江眠月心中一震,顿时想起一个人来。 “我会一直盯着他的,江眠月,若是日后他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我第一个手刃他。”崔应观说。 入夜,骑射场看台,崔应观坐在风口,手中拎着一坛子酒,任风吹着冰凉的脸。 上辈子,郁郁不得志,遇见她,却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抢走,受着苦,噙着泪,无辜枉死。 这辈子,他自以为是,以为重生后能占尽先机,却又错失了她。 有缘无份,最是磨人。 他烦躁的拆掉发带,长发披肩,他狠狠的喝了一口酒,心中苦闷。 祁云峥他不是不敢杀。 只是他……不忍心看她伤心罢了。 他一口酒灌下去,眼眶通红。 “小子,在这儿跟个鬼似的,做什么呢。”忽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崔应观转头一看,看到是个郭晟,含着泪笑了笑,举着酒坛子,“一起喝?” “沾了你的口水,我才不喝。”郭大人口中这么说着,却还是走上前来,坐在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唉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会摆姿势,刚刚远远看着,我心想这是诗仙还是酒仙啊,那么飘逸,真不错,现在过来一坐下,便知道自己还是老了,这风也忒大了些,明日老头子我就要头疼。”郭大人一面说着,一面从口袋里拿出一把花生,“也不弄点下酒的,太简陋了。” 崔应观哈哈笑了起来,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下,笑涡卓为显眼。 “天涯何处无芳草啊。”郭大人看着他这模样,便知道是因为什么,那祁云峥给江眠月买糕点买的那么勤快,虽然来国子监来得少,可每次来都眼睛发亮,容光焕发似的,傻子都知道,肯定是被他得逞了。 “可是她真的……很好。”崔应观喝了一口酒,口中苦涩,“再没有这样的姑娘了。” “想开点。”郭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输给祁云峥,不算冤。” “郭大人。”崔应观缓缓转头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是来安慰我的吗?” 郭晟“啧”了一声,“不好意思,换个说法。” “这么说吧,江眠月还未到国子监,只考到题纸上的一篇文章,便让祁云峥对她与众不同,免去了她的考验,让她直接入国子监,人家从那时候就对她有心思了,你来的太晚,没办法。”郭晟道。 崔应观眼神一动,看向郭大人,蹙眉道,“你说的是真的?” “那是自然,江家还是我亲自去的。”郭大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当时我就纳闷,凭江眠月的本事,随便怎么考都是第一,为什么祁云峥要给她免去考验,让她直接入学。” 崔应观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如今看来,应该是怕人跑了吧,毕竟入国子监之前时常会情况有变,出些纰漏,一旦入了国子监,不管是什么人,便都是他祁云峥说了算。” 作者有话说: 补昨天的! 今晚更新照旧~ 140-150 第一百四十一章 郭大人说完这句, 崔应观猛地喝了一口酒,眉头蹙紧。 怕人跑了…… 因为一篇文章,便对江眠月产生了兴趣?即便是话本里头,也没有这么夸张的。 “别喝了, 小崔。”郭大人一把将他手中的酒坛子抢下来, “你现在吹着大风喝着酒是舒服, 明日一早头疼欲裂欲哭无泪!” “你再跟我说说,祁云峥对江眠月做的事情吧。”崔应观朝着郭大人笑了笑, 他脸上有些被酒气氤氲的红晕, 眼眶依旧有些微红,可他一笑, 露出笑涡, 那表情却又让人拒绝不了。 郭大人蹙眉为难起来。 祭酒大人如今还是祭酒大人, 虽然如今背地里定是与江眠月发生了什么,但是如今二人身份敏感, 小崔若是脑子一昏头都给说出去,对于国子监来说却是灾难。 更何况, 他知道的也不多,偶尔见着几次, 还都是不能说的那种事情,比如在长跑赛之后, 祁云峥趁着人家姑娘昏迷的时候偷偷亲人家……这种事如果传出去, 别说是祁云峥,他的一张老脸都不知道往哪搁。 他还是任由这些事情烂在肚子里吧。 于是他拍了拍崔应观的肩膀,劝道, “你别钻牛角尖了, 这些事情对你说了只能平添难受, 再说了,我又不是成天跟着他们二人,他们做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崔应观垂眸,缓缓自嘲的笑了笑。 “你说,他如果一直记得上辈子的事情……哈哈,那可有趣了,也不知道眠眠会如何想。”崔应观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郭大人你说是不是。” “什么,什么上辈子?”郭大人一脸迷茫,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无奈骂道,“我还跟你在这儿说个什么劲儿,喝成这样了都,快,跟我回去。” “不回,我还要喝!”崔应观大喊道,“还没喝完呢,不能浪费。” “喝完你小子要醉死在这里了!”郭大人冲上去扶着他,骂道,“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 同一时间,江眠月坐在勤耘斋的厢房中,面前摆着一本书,却是一页没翻,手里头捏着那包药粉,想着梁清泽打算做的事情。 今日崔应观所说,这包药粉可以令人吐血而亡。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死前的感觉,腹中灼痛,吐血不止,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感觉血从自己的口中汹涌而出,根本不受控制。 便是这样的药粉吧。 梁清泽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便让崔应观动手,且借由自己的手,对祁云峥下手。 那么说明,梁清泽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与祁云峥的亲密之处。 崔应观若是没有告诉她,只随意找个借口让她送个吃的给祁云峥,或是送他一壶好茶,一盒糕点,一些花生……祁云峥便必死无疑。 江眠月身上冒出鸡皮疙瘩,垂眸细思,越想越觉得可怖。 梁清泽口中的那“可靠之人”究竟是谁? 当时崔应观说起此事时,江眠月便想到了一人,近日她与祁云峥只单独见过一面,且被人撞见,那人便是……陆翀。 陆翀是新来的监生,身份不明,有极大的可能是梁清泽安排进来的。 江眠月心中一紧,想到兰钰面对陆翀的模样,有些揪心。 趁着兰钰还未动心之前,她得劝劝。 她转身看向兰钰,却见她倒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杂书,上头还画着一些莫名奇妙的工笔画,人却已经睡着了。 罢了,兰钰之前说过,她不过是喜欢男子的皮相,动心还远着。 只是此事需要解决,她一时间又联系不上祁云峥……她抽出一张纸,写了一封信。 第二日清早,各位斋长本要与崔司业在西厢房见面,可来到西厢房时,却并没有见着崔应观,只看到郭大人扶着脑袋坐在屋里,看到他们之后,扯着嘴笑了笑,“诸位斋长,傍晚再来吧,今日崔司业身子不适,没法过来了。” 身子不适? 江眠月看向郭大人,见他扶着脑袋,似乎也有些头疼的模样。 崔应观昨日怎么了? 昨日看他情绪不佳,莫不是去喝酒了? 好在近日国子监没有什么大事,此事便这样过了,江眠月等着其他斋长走后,推了推祁云峥东厢房的房门。 他的门上了锁,一般不让旁人随意进去,窗户也是锁着的,只有等他回来。 江眠月放下心来,从袖子里拿出那封信。 如今在修道堂,课业比广业堂更为繁重,她日日上课,根本没有时间去关注祁云峥什么时候回来过。 只有用这种办法了。 江眠月使劲将那信塞进了门缝里,进到了即便外头有人看见也绝对够不着的距离,才放心的转身离开。 她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槐树阴影之下,暗藏了一个屏息凝神的男子,待江眠月走后,他冷着面从槐树后走了出来,眼角余光注意周围的动向,缓缓走到东厢房门口,从袖口拿出一个宛如细绳一般带有些韧劲的东西,上头绑着弯钩。 他俯身,手指一动,弯钩勾住了门口的细绳,将地上的信缓缓勾了出来。 信刚到手,他手指轻轻捏住,刚要收手,却感觉到不远处有人。 他立刻将那信随意先藏在袖中,直立转身,却见那个在他入学第一日便悄悄说他“可口”的姑娘正在不远处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记得她,因为这姑娘妹子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似乎都不太对劲。 并不是那种寻常人的眼神,那种眼神便像是把他的衣裳弄光了似的,直白的吓人。 可她看起来明明是个可爱又天真的姑娘。 “陆……监生,你在祭酒大人门口做什么?”兰钰狐疑的上前,眼眸中有些暗藏的兴奋,面上却一本正经似的,干咳了两声,朝他说,“祭酒大人如今时常不在,他是一身双职,另一个身份是首辅,如今应当在朝中忙碌,你有事情找他吗?” 兰钰说完这些话,陆翀却沉默着并没有开口,而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眸中带着几分冷漠。 兰钰被他这么看着,心跳有些加速,咽了口唾沫,小声说,“你不回应我,我会很尴尬的。” “不找他。”陆翀简短道,“让开。” 兰钰心中一颤,有些受伤的看着他,“你这样说话会没朋友的。” “……”陆翀的表情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我本就没有朋友。” “那我可以勉为其难的跟你做朋友啊。”兰钰朝他笑了笑,“我很会跟人交朋友的。” “不需要。”陆翀绕过她的身边,丢下冷淡的三个字,径直往前走。 “你这样,真的很像我在书里看过的那些冷漠杀手少年。”兰钰开口道,“你都不问我的名字吗?太没有礼貌了。” 陆翀听到“杀手少年”四个字,脚步一顿,眼眸闪了闪,手中的那长长的线死死捏在他的手里,一触即发。 “为什么要问你的名字。”陆翀缓缓吸了口气,让自己胸口的躁意平缓了些,“我不需要朋友。” 兰钰见他油盐不进,有些受挫,却并不气馁,凑上前去,忽然捉住他的手腕,“你这儿怎么鼓鼓囊囊的。” 那里藏着方才江眠月的信。 他手猛地一抖,口中呵斥,“别碰我!” 兰钰被他猛地一甩,站立不稳,后退几步,可她身后正好是敬一亭的莲池,随即便听闻“噗通”一声,她直接坠入莲池之中,莲池中的莲叶漂浮荡漾,水瞬间吞没了兰钰的脑袋。 而江眠月的那封信,也随着她坠入了水中。 陆翀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刚想伸手去水中捡那漂浮起来的信,可下一秒,一只手“啪”的一声打了过来,将那本就并不如何牢固的宣纸打得七零八落。 “你!”陆翀几乎要觉得此人是故意跟自己作对来了,否则怎么能如此精准的将这封信毁得如此利落! “啊——唔!”兰钰被水淹没,扑腾了半晌,都没浮出半个脑袋来。 陆翀冷冷的看着她在水中扑腾,本不想伸手,可脑子里却莫名浮现出方才的画面来。 这闹腾的姑娘在他面前笑,眼睛很漂亮,带着几分小姑娘的活泼与天真。 “那我可以勉为其难的跟你做朋友啊。” 陆翀淡褐色的眼眸微微动了动,垂眸看向愈发平静的水面,伸手将她如拎小鸡一般拎了出来。 水面依旧在荡漾,水面上还有浮动的碎纸屑,时不时有鲤鱼浮出水面,将那碎纸屑吞下吐出吞下吐出,最后彻底碎成了渣。 陆翀冷眼看着地上坐着且喝饱了水的兰钰,伸手在她穴位上一点,她猛地吐出一口水来,那水出的过□□猛,正正好好喷了陆翀一脸。 陆翀闭上眼,面容冷得几乎要杀人,长长的睫毛上挂了水珠,他伸手用手背拭去面上的水珠,眯眼看着她。 兰钰咬着唇,原先肚子里有气,如今见他被她喷了一脸的水,水珠从他的下颌滑落,落进了他的衣领里。 她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的看着他。 “抱歉哦。” 陆翀几乎要翻白眼,“你自便吧。” 说着他便要起身,却再次被兰钰拽住了衣袖,她看着娇小,力气可不小,陆翀刚好要起身,原本下盘很稳,可兰钰突如其来猛地一拽,他却根本没法站稳,猛地俯身下去,眼看着便要撞到她的身上去。 陆翀猛地伸手,眼疾手快的撑在她的耳侧,“砰”的一声,堪堪止住,二人几乎鼻尖靠近鼻尖。 兰钰耳根缓缓红了起来,近看他……更好看。 眼睛像是褐色的玻璃珠,里头虽冷漠,却仿佛有淡淡的光。 陆翀却带着几分杀气,声音低沉威胁到,“你,究竟想干什么?想死吗?” 作者有话说: 兰钰,陆翀完成任务的绊脚石。 二更晚点,早睡!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你, 究竟想干什么?想死吗?”陆翀话音未落,他便看到面前的姑娘猛地摇了摇头,头发上的水珠毫不意外地甩到了他的面颊上。 他一双眼瞳死死看着她,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绷紧的弦, 仿佛下一秒就要绷断。 这世上怎么会如挑拨人神经的姑娘, 他甚至怀疑这姑娘是故意在耍着他玩。 “你把我甩进水里, 还问我想要干什么?”兰钰理直气壮看着他,“我还没问你呢, 你反倒先凶我, 你这个人脾气怎么这么差?” 陆翀缓缓张了张口,他本就不是长于口舌之争的那类人, 为了进国子监在属文上下了极大的功夫才得以成功进来, 如今遇到兰钰, 一肚子憋闷,根本无法跟她辩驳什么。 反正处处都是她占理。 兰钰看着他几乎反应不及的模样, 努力憋笑,面上反而露出些委屈的神色,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国子监的新监生们都是翩翩君子呢,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 怎么还是如此暴躁。” “不,你跟其他监生们都不一样, 你尤其暴躁, 怎么你想杀了我?那你杀呀。”兰钰气鼓鼓的挑衅,一面说一面凑近他,温软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面颊上, 声音也是清脆灵动可爱的, 说出来的话却尤为气人, “动手啊。” 陆翀微微一僵,缓缓往后仰,似乎被戳到了痛点。 “这种时候,身为君子,都会将自己的干净衣裳脱给我的。”兰钰看着他,开始“道德绑架”,陆监生,“你这么做,我就原谅你。” “我不需要你原……” “也不会把今天你在祭酒大人门口掏东西的事情说出去。”兰钰抬眸看着他,眼中带笑,“好不好?” “……”陆翀死死地盯着她,可她却似乎根本不怕他,眼眸清亮,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大胆。 半晌,陆翀似乎像是权衡了许久,还是将外衫脱了,扔到她的脸上,转身快步离去。 他步伐尤其的快,气息也有些不稳,也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因为心虚。 兰钰捉着他的衣裳,披在身上,看到他落荒而逃的模样,垂下脑袋笑了起来。 他离开之后,半晌,江眠月才从极远的地方冒了出来。 因知晓他身负功夫,为了避免让他发现,江眠月不敢凑太近,远远地便只看到那家伙对兰钰动手动脚的,兰钰还嘿嘿直笑,一幅没心没肺的模样。 她心中焦急,快步上前,担忧问道,“玉儿,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唉。”兰钰摇了摇头,用他的衣裳紧紧裹着自己,叹了口气。 “他怎么你了?”江眠月蹙眉道,“罢了,我不该让你出面的,应该我自己守着,我只是想借机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他真的很危险……” “不,眠眠,下次这种事情务必叫上我。”兰钰打断她的话,再次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很失望。” “失望?”江眠月狐疑的看着她。 “他真的很呆。”兰钰有些无奈,“我都送到他眼前了,他居然碰都不想碰我一下,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吗,看起来这么凶,怎么骨子里这么没用。” “……”江眠月眼神复杂,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兰钰的脑子已经超出了她对于一般事务的认知。 “可能因为,还是不够熟悉。”兰钰自言自语一般道,“我要努力。” “你能不能不要往奇怪的方向努力。”江眠月哭笑不得,“他真的对我的信动手了,明摆着他就是梁清泽派来的……你忘了我之前与你说的,离他远点?” “杀手。”兰钰眼眸放光,仿佛根本听不见江眠月说的话,反而更加兴奋起来,“多好的设定,我之前才看过一本,冷漠杀手与天真少女的话本,他一看就是主角的样子!满足了我对于冷面杀手的想象,这种机会可太难得了!” “……”江眠月无奈看了她一眼,见她乐在其中,属实拿她没有办法,叹气道,“走吧,陪你回去换衣裳。” “谢谢眠眠!”兰钰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下次这种事记得再叫我啊,我不想错过。” “……” 今日送信之前,江眠月便觉得心中不安,祁云峥不在国子监内,厢房中无人,这信若是被其他人拿走,那便麻烦了。 可她也没有其他好办法,想冒险一试,顺便试探那陆翀。 既然是试探陆翀,她便想着也让兰钰看看他的真实身份,在兰钰弥足深陷之前,先清醒过来。 于是在西厢房的时候,她便做出一幅要独自留下的模样,看着像是陆翀已经离开了,实际上,她已经与兰钰打过了招呼,如果陆翀没走,便让兰钰一直躲着不出现。 果然,陆翀看起来不知去向,其实却依旧躲在暗处,江眠月便换了张随意写过的纸塞了进去,转身佯装离开,实则躲去暗处与兰钰汇合。 岂料兰钰这家伙不等她说话,直接就朝着陆翀冲了上去,如同狼见了肉似的,根本挡不住。 好在结果还算不错,不然她这计划等于白送对方一个兰钰。 兰钰换了衣裳以后一天都很兴奋,江眠月便眼睁睁见着她课上也笑,课下也笑,吃饭也笑,躺在床上也嗤嗤发笑,最后还是尹楚楚忍不住骂了她两句,兰钰这才安静睡觉。 祁云峥迟迟不归,江眠月一颗心一直悬着,担心那陆翀会做什么,偏偏崔应观也好几日没有出现,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弄得她心神不宁。 几日后,她终于被崔应观叫去了西厢房。 “崔司业。”江眠月看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蹙眉道,“近日是身子不适吗?” “嗯。”崔应观也不回避,他鼻子有些塞住,深深吸了吸,带着一股鼻音,“喝酒,吹风,染了风寒……郭大人说得对。” 为何喝酒,为何吹风,江眠月心中清楚,此时说什么关心也是白搭,她只得沉默。 见她垂眸不语,崔应观也低头笑了笑,“不说这个,今日叫你来,是有事要提醒你。” “何事?”江眠月问。 “单纯想让你知晓。”崔应观缓缓道,“你进国子监是不是免考?” 江眠月眼眸一颤,点了点头,“免去了考验一环,直接入学。” “郭大人无意中透露,那是祁云峥的手笔。”崔应观眸色淡淡,“据说,他在看到你文章之后,便对你极为看重。” 江眠月垂眸,心中微颤。 “我想可能是因为焚金化土那句。”江眠月轻声道。 崔应观一愣,“嗯?” “没什么。”江眠月摇摇头,“崔司业是觉得,他对我有另眼相待的意思?” “嗯。”崔应观见她反应平平,蹙眉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若他是有上辈子记忆,故意骗你,一步步将你骗到手呢?” 江眠月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多谢提醒。” 崔应观细细的看着她的眼眸,没有半点恍然大悟或惊异之色,反而目光平静而坚定,就像是……笃定了要相信祁云峥似的。 他心中一刺,胸口中翻滚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最多的一种便是……羡慕。 他疯狂的羡慕、嫉妒祁云峥。 他祁云峥何德何能,能完整的拥有江眠月如此全盘的信任与温柔? 崔应观呼吸不稳,垂眸看着案前,案前恰好摆着一本《广韵》,他苦笑一声,道,“你去上课吧,江监生,刚刚我所说,不必放心上。” “多谢崔司业。”江眠月知道他是好心,她与祁云峥的那些事,他也并不知晓,在他看来,祁云峥对她的另眼相待,确实有些莫名。 若不是她知晓当年他与金子的那些爱恨缘由和那些残忍的过往,她也不免会怀疑祁云峥。 而如今,得知这些事实,她很能理解,为何祁云峥看到“焚金化土”的文章时,会对她加以莫名的关注。 江眠月朝崔应观抱拳行了个礼,“学生告退。” 直到中秋前夕,江眠月才见着国子监的那位忙碌的祭酒大人。 六位斋长站在敬一亭东厢房,看着面前目光显得凌厉带着几分煞气的祁云峥,都有几分莫名的畏惧。 江眠月刚见到祁云峥时,也有些恍惚,不过几月,祁云峥坐上首辅之位之后,果然变了。 面前的他与上辈子的他越发相似,可眉眼间,江眠月还是能看到他偶尔流露出的一瞬间的温和。 单单是对她。 她心中忐忑,有些莫名担忧。 吩咐完近日的事项之后,几位斋长分别离开,这次,不等祁云峥开口,江眠月便主动留了下来。 她并未跟祁云峥提前说什么,便直接关上了厢房门,在关门的刹那,她果然见着陆翀缓缓回身,目光游离的,试探着看向这个方向。 她蹙眉关上门,刚一转身,便被一个人捉住手臂,直接扯进怀里。 “啊……”江眠月吓得一颤,背后却传来祁云峥轻柔的安抚。 淡淡的墨香味钻进她的鼻尖,让她心猛地跳了起来。 “别怕。” “陆翀在外头……” “让他听。” 江眠月心猛地一颤,伸手揪住他的衣襟,想要推,却不舍得推开。 安稳了许久的一颗心,一见到他便开始躁动不安。 祁云峥轻轻搂着她,手掌十分“君子”的停留在她的腰间,并不动弹,却灼热烫人,让她呼吸不免急促起来。 “盼着我回来?”他轻声问。 “没有。”江眠月红着脸说,“你忙你的。” “那你这个月。”祁云峥声音里暗含着笑意,“来敬一亭东厢房看了十六次,是来看谁?”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今晚继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江眠月一愣, 眼眸缓缓睁大,“大人你……安排了人在此处?” “如何能放心你一个人在国子监。”祁云峥手指轻轻抚了抚她耳侧的碎发,他手指比常人的仿佛更热一些,触及她的耳侧, 灼痛她的皮肤, 她抬眸看着他, 二人眼眸对视,祁云峥单手撑着门, 俯身, 轻轻吻她的耳侧。 “我……”祁云峥喉结上下滑动,在她视线看不到的角度, 看着她泛红的皮肤, 眼眸中灼烧着几乎想要吞噬她的火, “日日都在想你。” 江眠月呼吸急促,紧紧捉着他的衣襟, 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现在……还、还在国子监,大人。”江眠月有些手足无措, 他的亲昵之举总是这么突如其来,让她一时间无法反应, 稍稍用力的推他,“不要这样。” “他还在门外。”祁云峥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 “你说这话会被他误解的。” 江眠月浑身一僵, 紧紧闭上了嘴,祁云峥看着她僵硬的模样,眼眸带着几分笑意, 唇微微触碰她的耳尖。 他手指灼热, 唇却微凉, 一热一凉,江眠月微微战栗,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骗你的。” “……”江眠月缓缓睁眼。 “方才就走了。”他笑道。 “你……”江眠月脸一红,轻轻把他推开,“你怎么这么……” “怎么?”祁云峥带着笑意看着她羞恼的模样,似乎乐在其中。 “坏心眼。”江眠月带着些恼意,声音又轻,这三个字便跟挠痒痒似的,没有半点攻击力,反而让祁云峥笑意更甚。 江眠月见他眼眸含笑打趣般的看着自己,心里更加气恼,脱口而出,“不许笑。” “江监生如今胆子愈发大了。”祁云峥挑眉看着她。 “祭酒大人才是,没事的话,学生先走了。”江眠月转过身要开门,祁云峥眼疾手快的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自己的跟前。 “明明是你先找我。”祁云峥的手指轻轻抚着她的手腕处,惹得她耳根通红,他却一本正经起来,“近日还好吗?” “嗯。”江眠月缓缓点了点头。 江眠月将崔应观与自己说的那些话以及关于试探陆翀的事情尽数告诉他,却见祁云峥似乎并不意外,便知道他虽然人不在国子监,却几乎什么都知晓。 之前一直以来的不安忽然就平稳下来。 江眠月从袖子里掏出那包药粉,放在他的手中,“就是这个。” 祁云峥掂量掂量,收进了怀里。 “大人准备如何处置陆翀?”江眠月有些好奇。 “不处置。”祁云峥说。 江眠月有些意外,毕竟如今已经确认陆翀是梁清泽派来的,祁云峥竟然能如此心慈手软? “他如今到底没有做出什么危害之事,且……本性不坏。”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可以对付他的人了吗?” 江眠月一愣,“兰钰?” 祁云峥笑道,“兰钰对付他,绰绰有余。” 毕竟是在国子监,江眠月不好与他单独在一起太久,说了一会儿关于梁清泽的事情之后,江眠月便要告辞。 今日她才知,祁云峥对付梁清泽并非处于被动,反而手中已经有无数可以处置他的证据,目前留着他的原因,便是需要明面上的人与和乐公主抗衡。 朝堂之上,一家独大乃大忌,在最终皇上确定继承大统之人以前,皇上也并不希望梁清泽真正的被判出局。 祁云峥一个人夹在他们之间,游离于各个势力之中,还得将事情做的让皇上满意,对于一般人而言,着实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他却做到了,只是日日忙碌不堪,处处都要兼顾,私下的时间实在太少。 江眠月临走前,想到他之前那次孤独的年关,忽然头脑一热,转头问他,“大人中秋……准备如何过?” 祁云峥似乎猜到她想说什么,睫毛一颤,“可能……处理些事务。” “若是大人有时间的话,不如来我家……吃顿饭?”江眠月有些忐忑,觉得自己这邀请似乎有些随意。 “方便吗?”祁云峥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 “方便的,中秋佳节……”江眠月说不下去了。 中秋佳节,本是家人团聚的时候,可祁云峥身边空无一人,没有亲人,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朋友,一个人过中秋实在是…… “好。”祁云峥淡淡笑了笑,“那便叨扰了。” 江眠月垂眸笑了笑,想到要带他回去,不免有些心中紧张,“那,祭酒大人,学生告退。” 她正要出门,祁云峥却捉住了她的手。 她惊愕转头,他却飞快的俯下身,单手撑住她的后脖颈,低头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江眠月愣住了,呆呆看着他。 他乌黑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眼眸中写满了对她的情难自控。 “回吧。”他轻声说,“快些卒业,江监生。” 江眠月脸顿时爬上红云,她狼狈的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转身飞快的跑了。 看着她明显有些慌乱的模样,祁云峥垂眸淡淡笑了笑。 中秋家宴……她居然主动提起。 祁云峥唇边笑意久久无法消失,之前他想了不少借口去江家,如今倒是不用费神了。 江眠月一路上都在用冰凉的手背慌乱的贴着脸,脸上的温度却一直居高不下。 陆翀果然早就不见了人影,祁云峥如今真的……坏透了。 江眠月想到自己在他面前的模样便觉得羞恼,自己仿佛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情绪起伏,对他无法抵抗。 正快步往前走,迎面,江眠月却忽然碰到了熟人。 “江眠月?”裴晏卿正好路过,见她面容透着淡淡的粉,似乎有些发烧高热似的模样,不禁担忧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江眠月赶紧飞快摇头,“就是有些……闷。” 此时正好一阵大风吹过,京城的秋日大风毫不收敛,刮得人脸都疼。 裴晏卿微微愕然,似乎有些不解。 江眠月摆摆手,有些窘迫,“不妨事,一会儿就好了。” 裴晏卿见她要走,忽然开口叫住她,“江眠月。” “嗯?”江眠月转过头看着他,面容上宛如漂浮着两朵红霞,眼眸有些湿漉漉的,嘴唇也有些湿润泛红,便像是那雨露之下被打湿的花瓣。 裴晏卿微微一愣,张了张口,缓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没,没什么。” “那我先回了。”江眠月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 裴晏卿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裴晏声让他中秋送些东西去江府,他本想问问江眠月有没有闲暇,可如今想想,送东西去她府上似乎也并不一定需要她在,东西送到,心意表明便是。 若是她在,反而平添紧张。 转眼变到了中秋,国子监监生们放假一日,一大早,江眠月便在国子监后门上了祁云峥马车,带他一道去江府。 “爹爹之前训斥我很久,说我在武器库那件事上太过冒险,你一定要帮我说几句话。”江眠月笑着说。 祁云峥微微挑眉,“兴许是反过来。” 江眠月一愣。 马车很快便到了江府,江眠月先下了马车,让门房进屋通传,半晌,江玉海亲自前来,看到祁云峥,立刻跪倒在地,“微臣江玉海……” “江大人快请起。”祁云峥上前扶起江玉海,江玉海还想接着跪,却没想到祁云峥手上力气不小,竟是直接将他拽起身来。 江玉海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有些发愣。 “今日叨扰了。”祁云峥使了个眼色,身后跟随的随从立刻从马车的箱子里拿出了好几个匣子,里头不知装了什么,但是光是看那匣子的模样,便绝不是什么简单的物什,一看就极为贵重。 “祁大人这是做什么?”江玉海扯出一个笑来,看向江眠月,又狐疑的看向祁云峥,心中顿时觉得有些微妙,他怎么总觉得,这祁云峥上门,怎么看怎么怪异,倒像是在试探什么似的。 “来江府叨扰,自然要备礼。”祁云峥淡淡笑道,“江大人不必推辞。” “岂敢岂敢!”江玉海越想越觉得不对,看了一眼一旁的江眠月,却见江眠月与祁云峥对视一眼,那目光看似寻常,可江眠月是他亲闺女,往常看任何男子,她都不会是这样的眼神…… 江玉海心中一咯噔,赶紧道,“祁大人,您身在高位,能请您来府上已是不易,您若是备礼,岂不是折煞我也,小女在国子监本就托您照顾,如今还收您的礼,这意思就不对了……” 祁云峥淡淡一笑,明白了他拒绝的意思。 他今日本有心试探江家人对自己的接受程度,如今看来,并不如何乐观。 “收回去吧。”他吩咐侍从。 江玉海这才松了口气,“祁大人请。” 江眠月捏了把汗。 她不知道祁云峥今日还备了礼,也没想到爹爹对祁云峥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她跟在爹爹身后,被江玉海狠狠瞪了一眼,那模样像是在说,“等祁云峥走了再跟你算账。”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中紧张。 上次裴晏卿到家里参加家宴,爹爹和娘亲明明很欢迎,到了祁云峥这儿,怎么整个味儿都不对了。 是她的邀请太突兀了吗? 还是因为如今祁云峥身份地位的原因? 远远地,祁云峥淡笑着看了她一眼,眼眸中带着一丝安抚之意,似乎在让她不要担心。 他情绪平稳而安静,江眠月见他如此,却更加揪心。 江玉海将祁云峥引至前厅,命人泡了上好的茶水,丫鬟准备端进去,江眠月上前一步拦住她,“我去吧。”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去什么去。” 江眠月转身一看,却见娘亲正蹙眉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不要等~ 第一百四十四章 “娘亲, 您怎么来了。”江眠月有些意外,见她面色难得严肃,不由得心中一紧,“怎么了?” “你怎么把祁大人带回来了。”林氏皱眉看着江眠月, “你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 “中秋佳节。”江眠月上前搂住林氏的手臂, 面上带着几分讨好, “祁大人如今孤身一人,一个人在国子监太过孤单, 来我们家吃个饭不行么?” “眠眠, 你怎么这么糊涂。”林氏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些不忍说破, 却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你一个姑娘家, 知道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吗?” 江眠月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她实在是不忍心再看到祁云峥在这样的节日里孤单一个人。 见她心虚的模样, 林氏叹了口气,“罢了, 与你说这些也无用,今日既然人已经来了, 便好好招待,莫要失了礼数, 只是你与祁大人之间, 稍稍注意些分寸,他毕竟仍是祭酒大人,别让人传了闲话。” 江眠月闻言, 握紧了娘亲的手, “娘亲说的是。” “能听得进话便好。”林氏摸了摸她的脸, “看你瘦的,快些卒业吧,卒业后娘给你多炖些肉补补。” “嗯。”江眠月笑着点点头。 祁云峥进了前厅便未出来过,江玉海也一直在里头,二人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江眠月等的焦心,她怕爹爹胡乱说话,又怕祁云峥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整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江述怀还未到家,她坐在前厅面前的回廊上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发呆。 她承认,近日对祁云峥,确实是少了些理智。 原先日日见面,她还稍好些,如今一个月只见一次,甚至见不着,她日日读书,心中空无一物,见着他便仿佛心中被尽数填满,做的事情也都冲动了些。 如今想来,她才在修道堂,即便要提前卒业,也要通过外出历事、并且在学堂中坐堂满七百日,才能升入率性堂提前去朝廷“试职”。 试职若成,可直接进入朝廷为官,从国子监卒业。 顾惜之虽然试职结果极好,却仍旧修满了率性堂的课业,为的是躲避和乐公主。 如今她还是监生身份,监生与祭酒,二者身份确实惹人非议,爹娘在意也实属正常。 如今她将祁云峥提前带来江府,反而起了反作用。 江眠月静静想了许久,到了午时,江玉海和祁云峥才终于从前厅出来,江眠月立刻起身,却见爹爹脸色微微有些难看,祁云峥面容淡淡,看不清情绪,但很显然也并不算愉快。 江眠月十分忐忑,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二人寒暄。 好在江玉海与林氏的想法似乎相同,既然人来了,便好好招待,中午家宴,江玉海便让厨房准备好了丰盛的菜肴,下午让回来过节的江述怀陪祁云峥下棋,江眠月在一旁“观战”。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丫鬟婆子们忙碌不已,林氏亲自下厨做饭,家中一片过节的温暖气氛。 江眠月坐在江述怀旁边,看着祁云峥手指夹着黑子,静静落子,他手指修长,下棋时眉眼沉静,根本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他一落子,江眠月一看局势,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啧”。 江述怀不满的看着她,“干什么。” “你输了呀哥哥。”江眠月笑道。 “我哪输了!”江述怀一开始在祁云峥面前还有些放不开,如今你来我往了两局,倒是放松了些,皱眉看向江眠月。 “就是输了呀,你继续落子,三子之内必输。”江眠月说。 祁云峥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眸含笑。 “你这小妮子!”江述怀被她气得脸都红了,在祁云峥面前半点不给他面子,真是胳膊肘往外拐! “你试试,说不定能救回来,哥哥。”江眠月拍了拍他的肩膀。 “住口。”江述怀没好气的说。 江眠月掩唇偷笑。 江述怀落到第二子,江眠月却眼睁睁看祁云峥没有落在那关键处,而是舍近求远,绕了个圈子,未将江述怀围死。 江眠月微愕,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面容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祁大人不用刻意让我。”江述怀忽然笑了,“您方才落了一子,我便看出来了。” “重开一局太麻烦。”祁云峥声音平静,面上略带笑意,“继续吗?” “继续。”江述怀忽然看向江眠月,“眠眠,你去给祁大人拿些糕点果子来。” “好。”江眠月起身离开了书房。 待她走后,江述怀缓缓一笑,将手中的棋子放在棋篓里,笑着看向祁云峥,“祁大人今日,与朝堂之上的您,判若两人啊。” “赴家宴,自然不必那般严肃。”祁云峥面容温和。 “祁大人对舍妹,平日里相当照顾,作为她的兄长,需得感谢您。”江述怀道。 “不必言谢,她是最优秀的监生之一,当得如此。”祁云峥缓缓道。 “可您……”江述怀静静地看着他,“对她,真是单纯的对待监生吗?” “今日不止你这么问。”祁云峥大方承认,“我对她的心思确实不单纯。” 江述怀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噎的。 “您若是敢对舍妹做什么出格之事……”江述怀咬牙道。 “我在等她,卒业,出职为官,看遍适龄男子,若是有意选我,我必娶她为妻。”祁云峥伸手落子,将江述怀最后一条路截断。 “赢了。”祁云峥面容淡淡。 江述怀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祁大人……技高一筹。”他喘了口气,“爹爹如何说。” “与你反应别无二致。”祁云峥道。 江述怀手指微颤的收起那些棋子,手指忽然一顿,问道,“眠眠若是日后改了主意,想选他人成婚,祁大人可愿意放手?” 祁云峥微微眯了眯眼。 一时间,房间内一片寂静,气氛将至冰点。 “您也清楚,眠眠刚到成婚的年纪,只是她如今见过的男子太少,若是如您所说,等她看遍适龄男子,依旧选您,那我江述怀无话可说,可若是她改了主意,发现天高海阔,她有更适合成婚的男子,您会如何?” 祁云峥沉默的捏着手中的棋子。 门忽然被推开,江眠月端着一盘果子进来,放在小几上,看了一眼棋盘,“这么快结束了?” “嗯。”江述怀朝她扯了个笑容,“我技不如人。” “我就说哥哥要输。”江眠月笑道。 “你与祭酒大人下棋吧。”江述怀道,“我出去晃晃。” “行。”江眠月替了江述怀,在他原本的位置坐下,伸出玉白的手整理棋子。 江述怀正要走,却忽然听祁云峥开口道,“她选什么,便是什么。” 江述怀脚步一滞,深深看了祁云峥一眼,快步出门。 江述怀走后,江眠月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心中忐忑问道,“你们说了什么?述怀哥哥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没有,你家人很好。”祁云峥此话发自真心。 “是我鲁莽了。”江眠月有些愧疚。 “不。”祁云峥朝她淡淡笑了笑,“中秋能这样过,我很舒心。” “那就好。”江眠月松了口气。 到了夜里,江玉海让人将用饭的桌椅摆在了小花园的院子里,今日风不大,外头也不算太凉,正适宜在外头用饭,还能顺便赏月。 江眠月时刻注意着家人的反应,发现他们对祁云峥都极为尊重,心中缓缓放下心来。 正用饭,忽然外头的门房快步跑进来,小声在江玉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江玉海立刻站起身,笑着与祁云峥说了句失陪,便快步跟着门房往外走。 不一会儿,江玉海后头便跟着个人回来了。 因是在院子里用饭,所有人都将江玉海那方向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跟着江玉海的那人没有穿监生的衣裳,一身日常的衣衫显得他身形修长有致,月光下面如冠玉,他手中抱着两盒礼物,像是月饼似的,一面走一面笑着说,“今日那月饼皮放错了调味,娘亲非要重做,我和哥哥帮着弄,反而越帮越忙,这么迟才送来,打扰您一家人用饭了……” “唉,小裴,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什么叫打扰,你用过饭了吗?留下来吃点?”江玉海脸上的笑容止不住。 “不用不用。”裴晏卿有些不好意思,“娘亲还在等我回去呢,家里一堆放了盐的月饼皮等我回去烙饼。” “你还会烙饼呢。”江玉海笑得不行,“真不错。” “自己家里,比较随意。”裴晏卿也笑了,“江大人日后有空去尝尝。” “好好好……” 另一边庭院里,月光洒在众人身上,江眠月捏着筷子,咽了口唾沫,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了祁云峥的碗里。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 江述怀闷头吃饭。 一顿饭便这样吃完了,用过饭后,祁云峥谢过江家爹娘和江述怀,便准备离开。 江眠月送他到门口,面上带着几分歉意。 “今日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江眠月轻声说,“怠慢了。” “并非如此。”祁云峥含笑看着她,月光下,他的面容仿佛白玉雕成,原本上辈子冷漠无情,近乎残忍的他,如今眼眸中含着笑意,将她整个人都装在眼里,深藏在心,“我已十几年未有过这样团聚的中秋,今日多亏你。” 听闻这句话,江眠月顿时什么后悔都没了。 她目送他上马车离开,心窝里暖暖的。 站在门口,她心中却又有些畏惧,看着面前的大门,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回到家中。 果然,月光下,家里的所有人都坐在桌前等着她。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缓缓上前,垂眸等着,如犯了错误的孩子。 “眠眠。”江玉海率先开口,“听爹一句劝。” “爹爹,兵器库一事,若不是祁大人帮忙……”江眠月忍不住开口。 “兵器库一事,是爹爹欠的人情。”江玉海蹙眉看着她,“一码归一码,眠眠,此事爹爹愿意用命去还。” “祁云峥在朝堂是什么样,爹爹和你哥都十分清楚,他手段狠厉,心机深沉,你绝不是他的对手。你若选他做未来夫婿,便是将主动权尽数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如今对你有心,确实不错,体贴的很,什么好处都愿意给。” “可若日后他看上别的女子,对别人好,我江玉海人微言轻,到时也无法给你撑腰,你孤立无援,你吃了亏受了委屈,后院独自哭泣时,又该如何是好,你想过吗?”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江眠月听闻江玉海所说, 眼眶微微一红。 爹爹句句所言,皆是为自己考虑,实乃一片苦心。 她想到上辈子与祁云峥的种种,虽没有所谓的其他女子, 可也确实日日煎熬受制于人, 爹爹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 “爹爹说的是。 ”江眠月轻声道。 江玉海看她还能听进去劝, 缓缓松了口气。 “你爹都快急死了。”一旁的林氏见她松口,也轻松了些, 笑道, “生怕你跟他性子太像,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还好, 眠眠你听得进劝, 还是多像我几分。” 林氏一开口,气氛便不像方才那么凝重, 江玉海轻轻瞪了林氏一眼。 “你做什么?”林氏瞪回去,“我说的不对吗?” “对对对。”江玉海无奈道, “像我不好,像我确实不好。” 家中的仆从适时端上一盒月饼来, 江述怀笑着接过,分给众人, “吃月饼吧, 眠眠成婚的事情还早呢,等她卒业再说吧,万一她学业不精, 不能卒业再读一年书也不一定。” “哥哥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 中秋假日只有一日, 第二日诸位监生回到国子监, 一如往常。 昨日的事,江眠月独自一人时想了很久。 此事虽然还有些顾虑,可终究也并不着急。 正如江述怀所说那般,卒业还有时日,也不急着现在便要成婚,她如今喜欢祁云峥,祁云峥对自己有意,可以后呢?这些都是未知数。 如今相互喜欢,便要相互珍惜,不必考虑其他。 不过,对于昨日的诸多事情,她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祁云峥,不管如何,昨日都是中秋,她本意是让他开心一些,而不是去受人审视。 江眠月头一次想着能不能送他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喜欢吃糕点,喜欢在视野开阔的地方呆着,喜欢读书属文,喜欢骑马射箭。 她却冷不丁的发现,自己对于他的喜好,并不怎么清楚。 上辈子也是如此,这辈子也是如此,他吃什么用什么,似乎都不甚在意,只有厌恶之物十分清楚。 江眠月轻轻叹了口气。 回去之后,兰钰正在镜子前试着各色漂亮的首饰,桌面上还放着胭脂、发油等女子所用之物,江眠月看到微微一愣,“你做什么?” “我要拿下陆监生。”兰钰毫不掩饰自己的喜好,眼眸里亮晶晶的,她看了看自己的脸,微微蹙眉。 “胭脂太俗了,他应该更喜欢那种……看不出来涂了胭脂一般的胭脂。”兰钰皱眉研究。 “你若是将这心思花在读书上。”江眠月深深叹了口气,“如今这修道堂的斋长说不定是你。” 江眠月对兰钰也是没脾气,明明看着每日都在开小差,看杂书,发呆傻笑听吴为说京城小道消息,却并不影响她的成绩比刻苦用功的尹楚楚还好。 “眠眠,你快来看看,这两个耳坠哪个好。”兰钰拎起两个玉坠问。 “都不好。”江眠月上前去将她手中的耳坠扔进了首饰盒,“你一身监生打扮,戴着耳坠像什么话。” “说的也是,不协调。”兰钰有些气馁,“罢了,本公主天然去雕饰也是很好看的。” “……”江眠月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茬,她沉静一会儿,缓缓问道,“玉儿,我问你,男子一般……喜欢收些什么礼物?” “送他们喜欢的东西。”兰钰道。 “如果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呢?”江眠月问。 兰钰猛地转头看她,见江眠月一脸心虚的模样,笑着打趣道,“如果是祁大人,你把自己送给他就好了呀,他最喜欢的是你吧。” “不过祁大人人高马大的,你稍稍注意些,别伤着身子。”兰钰朝她眨巴眨巴眼睛。 江眠月心猛地一跳,不可置信的看着兰钰。 她怎么连这些都能知道? 上辈子,确实时常被他弄的很疼……江眠月想到这里,顿时面容泛红,心中慌乱,低头看向罪魁祸首兰钰,却见她面不改色,继续仔细看各色胭脂,在自己的唇上摆弄。 江眠月总算明白,为何祁云峥说陆翀不是兰钰的对手。 但凡对方要些面皮,谁能是兰钰的对手? 这些话信口拈来,仿佛已经在情场浸、淫多年,可以与那些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毫无芥蒂的对话聊天。 “你在国子监,都学了些什么?”江眠月叹道。 江眠月倒是没有真的将自己“送”出去,而是拿出纸笔,写了一张字条,趁着祁云峥还在国子监的档口,去敬一亭寻他。 远远看着,他似乎在整理书籍,似乎又要离开一段时间。 江眠月缓缓走近,手指敲了敲房门。 “祭酒大人。” “嗯。 ”祁云峥像是早已感觉到她靠近,并没有一丝惊愕,淡淡朝她笑了笑,“来了。” “祭酒大人知道我要来?”江眠月问。 祁云峥没有开口,只用目光示意她看向一旁的一个小盒子。 是她喜欢吃的糕点。 江眠月抿唇,控制着自己唇边的笑意。 “是为昨日之事来?”祁云峥声音温和,放下手中的书本,缓缓来到门边,顺手便锁上了东厢房的房门。 看着他轻描淡写且顺手而为的动作,江眠月心中一阵紧张,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兰钰那句,“你把自己送给他就好了呀,他最喜欢的是你吧。” 关上门,祁云峥在位置上坐下,浅笑着看她,“来吃些糕点。” 江眠月不觉有异,缓缓上前,刚走到他跟前,却被他忽然捉住手腕,身子倾倒,便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心中大惊,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他轻轻环住了腰,抱在他的怀里。 耳后传来他轻轻地声音,虽声音低沉,却仿佛撒娇一般,惹的她耳根发烫,“此次一走,又不知何日能回,边关态势紧张,护国大将军受了重伤,如今朝中无人,战场无人,局势棘手,很多事需要我去处理。” 他口中明明说着极为正经的家国大事,可他的手却颇不规矩,单支环着她纤细的腰,另一只却落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抚摸她脖颈处淡红的血脉。 他气息深重,喷洒在她的耳边,对她进行着最大的折磨。 江眠月觉得他那句“过来吃糕点”,便像是诱捕什么动物的饵食,一旦诱惑过来,便直接关进了他的牢笼里。 “你……注意身子,不要太累。”江眠月被他灼热的手碰着脖子,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嗯。”祁云峥的手忽然收紧,将她拢入怀中,鼻尖在她的耳侧,随即轻飘飘的吻便如折磨她的酷刑,一点点凌迟着她的脖颈处。 “祭酒大人……”江眠月声音发抖,“你,你收敛一些。” “想到又要长时间不见你,我……”祁云峥轻吮她脖颈接近肩膀处的地方,她当即挣扎起来,又被他摁住。 他便无法自控。 江眠月被他捉着,身后环着他淡淡的墨香味,江眠月忽然想起,崔应观之前提醒自己的那些话。 她说笑般,不知为何,忽然提起,“祭酒大人。” “嗯。” “听闻当初我免考验进国子监,是你授意的?”江眠月轻声问,“是因为那句,焚金化土吗?” “是,也不全是。”祁云峥道。 “那是因为什么?”江眠月问。 “你写的文章,合我心意。”祁云峥缓缓道。 “祁云峥,关于记忆,或是,前世今生之类的,这些事,你……有没有骗过我?”江眠月忽然问道。 祁云峥听到她忽然喊自己的名字,并非祭酒大人,也并非祁大人,知道她是认真发问。 他睫毛一颤,手上却缓缓收紧,动作比方才少了几分温柔,多了几分禁锢般的强势,声音中却带着几分虚无缥缈,“你指的什么?” 江眠月回过头,细细看着他,见他面容平静,眼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心下放松。 “我信你。”江眠月主动的,轻轻地侧身仰头,吻了吻他的唇角,她在祁云峥近乎惊愕的目光中,眼眸湿漉漉的开口,“爹爹是为我考虑,你不要与他置气,是不是嫁人,嫁什么人,都由我自己……” “心意”二字还未出口,江眠月的话语便被他尽数吞噬。 祁云峥此次不同于之前,他似乎想要收敛,却已经无法自控,江眠月觉得自己仿佛被他拧紧了,近乎要窒息在他怀里,直到她双唇红肿,眼眸泛红的发出无力的抗议,他才发觉她已经推了他许久,他却根本感觉不到。 他脑子里仿佛只有她方才的话语声,那根自控的弦近乎要绷断在她的声音里。 “千万,别离开我。” 他紧紧搂着她,将面容埋在她的颈窝,手掌无意间用力,将她摁在怀中,久久无法放手。 江眠月不住喘着气,狼狈不已。 临走前,江眠月接过祁云峥送的那糕点盒子,浅浅笑了笑,唇上依旧有些红肿,久久无法褪去。 她刚要出门,却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飞快的塞进了他的手里,朝他浅浅一笑,眼眸中羞赧之色尽显,递了纸条之后,她转身快步跑了。 祁云峥单手打开那纸条。 “定不负相思意。” 率性堂。 裴晏卿正在学堂中背书,忽然有人喊,“裴斋长!出来一下。” 他立刻起身出去,却见祭酒大人双手背在背后,正站在槐树下看着他,面容冷峻平稳。 裴晏卿心中一咯噔,小心上前,行了个礼。 “祭酒大人有何吩咐。” 祁云峥朝着他淡淡笑了笑,面容温和道,“别担心,是好事。” “什、什么好事?” “还记得顾惜之当年在率性堂时,便去朝廷试职吗?”祁云峥慢条斯理,“如今我也为你争取到了这个机会,今日便可前去。” 不等裴晏卿开口拒绝或答应,他便面容温和笑着说,“我亲自,送你去。” 作者有话说: 裴晏卿:听我说谢谢你。 祁云峥:不用谢。 二更晚一点 第一百四十六章 突如其来的机会令裴晏卿着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问,“祭酒大人,此事为何如此突然?” “不愿去?”祁云峥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 “不, 学生愿意去, 如今朝中缺人, 学生早就想入职做些实事,只是事发突然, 学生很多事情没有准备。”裴晏卿赶紧解释。 “无妨。”祁云峥道, “率性堂的事情崔司业会安排其他监生来处理。” 裴晏卿只得应声,“是, 祭酒大人。” …… 江眠月很快便听闻裴晏卿被祁云峥亲自带走的消息, 却并不意外。 他向来看重监生们的才能, 裴晏卿不仅优秀至极,读书考学都十分努力, 行事稳重,掌管事务也十分利落, 并不比顾惜之差多少,如今去试职, 也在江眠月的意料之中。 “祭酒大人对他看重的监生真的不错。”吴为又瘦了一些,个头已经比江眠月高出不少,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消息来源, 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逃不过他。 如今正是午时,几个人吃了饭无事,坐在大槐树下闲聊。 吴为眉飞色舞道, “之前顾惜之也是祭酒大人引荐的, 如今年纪轻轻, 便挑起了大梁,不管是能力、待人接物、处事方式都十分不错,朝中人纷纷夸赞。” “主要难得在,祭酒大人如今这般忙碌,他早就可以将祭酒的职务扔下,专心做他的首辅,这不比看顾国子监强多了,可他依旧顾着国子监,反之,以他的身份地位,为监生们铺路,这可真是难得。”吴为一面说一面惊叹,“真乃奇人也。” 江眠月听着吴为夸赞祁云峥,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有些羞涩,又有些……开心。 “下一个便是江眠月了吧。”吴为忽然提起她,“我们这一批监生,祁大人最为看重的便是江眠月。” “是啊。”兰钰故意打趣般地看着江眠月,“祭酒大人最喜欢江眠月了。” 兰钰故意在“最喜欢”三个字上落下了重音,江眠月伸手,悄悄在桌底下挠了挠她的腰。 兰钰笑着躲开。 江眠月转移话题问吴为,“近日还有什么趣事?” “还有关于顾惜之的。”吴为凑近她们,一旁一直在顺手翻书的尹楚楚见他一脸神秘,也忍不住凑上前来,想听听究竟是什么事。 “也是我回去过中秋听说的。”吴为咽了口唾沫,轻声说,“听闻顾家替顾惜之物色了一家姑娘,那姑娘不仅与顾惜之门当户对,且人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的也极美,顾惜之一见倾心,便直接去提亲,结果半道上被和乐公主给截了。” 江眠月微微瞪大了眼睛,“什么叫……截了?” 兰钰也瞪大了眼睛,她中秋嫌麻烦没有回宫,半点也没有听说这回事。 “和乐公主直接把人带回公主府了。”吴为神秘兮兮道,“此事被压下来,没有在外宣扬,但是朝廷中人人都知道有此事,他们都说顾惜之被公主……嗯嗯了。” 兰钰微微一愣,蹙眉道,“姐姐她不会这样做的。” 吴为早已知道她的身份,不置可否道,“你怎么能确定,嫉妒有时会让人冲昏头脑,谁人不知公主喜欢顾惜之,如今顾惜之明目张胆去提亲,岂不是扇了和乐公主的脸。” 尹楚楚却蹙眉看着吴为,关注点不大一样,“你说的那个,嗯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吴为看到尹楚楚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忽然就开不了这个口了,“就是那个!” “哪个!”尹楚楚没好气的说。 “哎呀重点不在这里,在后头。”吴为小心翼翼看了看旁边,见四下无人,才开口说,“和乐公主不知发了什么疯,兴许是觉得顾惜之此举失了脸面,让人去找那姑娘的麻烦,据说差点把那姑娘弄死,那可是朝廷命官之女。”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 和乐公主养面首也好,胡作非为也罢,最多算是喜好独特,大家也都已习惯了。 可若真如吴为方才所说,和乐公主因吃醋伤了那无辜的姑娘,恐怕皇上会对和乐公主极为失望。 这便算不上是喜好独特,而是心思不端,无视法度了。 兰钰猛地站起身,蹙眉看着吴为。 “我得回去一趟。”兰钰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觉得事态有些严重。 江眠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祁云峥说过,他在用和乐公主和梁清泽互相制衡,说明如今在双方势力平衡的关键时期,和乐公主这么做,岂不是将刀亲手递给敌方? 她猛地抓住兰钰的手,“你不能回,太危险了。” “眠眠,姐姐她……虽然寻常对我冷嘲热讽,但是其实,没有真正害过我。”兰钰还是心软,“她虽然经常做些出格的事,但是此事实在是有些……太出格了,实在不对劲,不像是她做出来的事。” 兰钰所言,正是江眠月所想。 “确实不对劲。”江眠月缓缓垂眸,“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兰钰问。 “陆翀。”江眠月看向兰钰,“你不是喜欢找他么?” 兰钰瞪大了眼睛,似乎并不能太理解江眠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个的原因。 她难得正经一回! “虽然有和乐公主冲动做出此事的可能,可是凭玉儿对姐姐的了解,如今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梁清泽在此事上火上浇油,伤了那姑娘,并对外宣扬是和乐公主干的。”江眠月开口道。 一旁的尹楚楚和吴为都觉得有道理。 “此事恐怕跟梁清泽脱不开干系。”江眠月,“因为他这么做,还有一重好处。” 兰钰问,“什么好处?” “吴为方才也说了,顾惜之是祁大人的得意门生之事,朝堂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中势力自然会认为顾惜之与祁大人一派,如今祁大人亲自引荐培养带入朝中的栋梁之臣顾惜之。他心爱的女子遭此无端厄运,只是因为公主贪图顾惜之男色,你觉得朝中局势会如何?” 尹楚楚也反应过来,“梁清泽这是要玩一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祁大人如此,便陷入了尴尬境地,三足鼎立,相互争斗,谁也不会与谁合力,他梁清泽便削弱了对手,成了此事上的最大赢家。”江眠月细细想着其中的关窍,越想越是心惊,梁清泽这招数,属实有些恶心人。 江眠月看了一眼兰钰,接着说。 “为什么让你从陆翀入手,便是因为陆翀是梁清泽的刀子,是他安插在国子监的眼线,他要打听消息,自然知道不少梁清泽的计划。”江眠月缓缓道,“如今我们在国子监动弹不得,唯一能接触到的也就只有此人,你若是能将他的嘴撬开,我们便能占据主动。” 江眠月拍了拍她的肩膀,为了让她更有动力些,说道,“这不正是话本里经典的情节吗?” 兰钰立刻摇了摇头,“我没看过这么正经的话本。” “……” 江眠月与另外二人闻言,都是面色复杂。 说的……倒也是。 好在此事兰钰极为乐意去做,或者说,就算是江眠月不说,她也在做这件事。 于是国子监的监生们近日便发现,兰钰时常“偶遇”陆翀,不是会馔堂,便是在骑射场,有时在路上也能碰见,两个人往往一前一后,那兰钰便像是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似的,黏在陆翀的身后,若不是两个人不在同一级别的学堂,兰钰恐怕是要去陆翀的学堂上课去。 陆翀不想惹人注目,可如今处处惹人注目,兰钰长的又漂亮,他走到哪儿都有人打趣、艳羡、冷嘲热讽。 “陆监生真是好福气啊,这么可爱的姑娘,偏偏看上了冷心的陆监生。” “陆监生,你不要兰钰,便让给其他人吧,大家都羡慕死了。” …… “陆监生,兰钰在举业斋门口等你,说是亲手做了小礼物。” 陆翀几乎要疯了。 这兰钰简直无处不在! 他不知,江眠月和尹楚楚二人为了帮助兰钰,时常让熟悉的人注意着陆翀的动向,吴为也使出了绝招,周围的认识的人时不时便会告诉他们陆翀的动向,有了他们,兰钰对陆翀简直是手到擒来。 兰钰对此简直感激不已,朝着江眠月抱拳,“眠眠,日后我跟陆翀的喜酒,你一定要来喝。” 江眠月着实无奈,“你这丫头!正事别忘了!” “放心,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兰钰朝她眨了眨眼,“就快到下个阶段了。” “下个阶段?”江眠月疑惑问。 “嘿嘿。”兰钰笑得人畜无害,江眠月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很快便到了年关。 今年的年关不如往常热闹,这几个月,祁云峥日日忙得看不着人影,偶尔回来一次,第二日便会离开,到了年关,他也没有时间休息,日日困在宫中,无法脱身。 大年三十,江眠月在家中与林氏一道包饺子,便听江述怀轻声与江玉海说。 “小裴如今在祁大人手下做事,今年来不了了,裴晏声送了些东西来,明日我给人回礼。” “此事我知道。”江玉海蹙眉,“你说,祁云峥是什么意思?” “爹爹指的是什么?”江述怀看了一眼江眠月,声音小了些,“您的意思是,祁云峥故意的?” “也不是。”江玉海缓缓叹了口气,“据说祁云峥对他极为满意,可能会让他提前卒业,直接入职为官,这样的待遇可不简单,如今虽然朝中缺人,可能得此殊荣,日后也是青云直上,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只是有些感慨,那祁云峥是知道小裴与我们家关系的,说实话,他能做到这个地步,让我有些惊愕。” “个人好恶不影响大局,祁云峥能走到如今地位,属实有些心胸。”江玉海道。 “就是小裴辛苦了些,大过年的,都没法回家。”江述怀道。 “如今局势不稳,回不回家的,倒也不那么重要,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嘛。”江玉海说,“别的不说,祁大人在官场,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人才。” “爹爹的意思是?”江述怀觉得江玉海说这些,倒像是有些动摇了。 “我的意思是,官场是官场,个人是个人,你日后,不要将个人好恶带到官场上,这点跟祁大人多学学。”江玉海教导他,“心胸要宽广,才能走得长远。” “儿子明白了,那眠眠的事……”江述怀好奇问。 “那不算。”江玉海话锋一转,“眠眠归眠眠,朝堂归朝堂,两码事。” “爹爹,哥哥,别偷懒。”江眠月没听到二人说什么,远远地喊着,“过来帮忙!” 作者有话说: 江玉海:述怀,你多学学祁大人宽广的心胸。 第一百四十七章 年关之后, 又是新的一年,江眠月回到国子监,收拾好东西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看祁云峥有没有回来一趟,却依旧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反而在莲池边遇到了崔应观。 崔应观一看她便知道她是来找祁云峥的, 淡淡笑了笑, 面容平静道,“祁云峥还未回来。” 江眠月有些不自在, 缓缓笑了笑, “谢谢。” “今年监本又要开始校勘了,你愿意帮忙吗, 江监生?”崔应观问。 “修道堂课业有些繁重。”江眠月面露难色。 崔应观略有几分失望, 点了点头, “罢了……” “我可能不能日日都去,行吗?”江眠月问。 崔应观一愣, 忽然缓缓笑了起来,“当然可以, 上次由你主校勘的书受到了好评,如今外头那些书生买书时, 都认准了扉页上写了江眠月的,这帮人倒是有眼光的。” 江眠月想到上辈子那年, 自己去书肆买书的时候, 便是认准了崔应观的名字,缓缓笑了起来。 “恍如隔世。”江眠月笑着说。 上辈子二人闲聊时,江眠月便与崔应观提过, 若是日后自己的名字能够印在这监本的扉页上, 该有多好。 崔应观走近一步, 缓缓道,“恭喜你,达成所愿。” 江眠月朝他行礼,“多谢老友,监本校勘之事,我定全力以赴。” 崔应观眼眸深深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脸上笑涡明显,心情大好。 江眠月原本就忙,如今参与了监本校勘更加忙碌,兰钰那边几乎没有时间去管,任她自己发挥。只是她时常听楚楚说起此事,说是陆翀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每次看到她时平静了许多,原本每次都十分抵触,如今已经麻木了。 江眠月闻言直笑,“兰钰这家伙招数不错,温水煮蛙。” “也不知那只蛙是什么心情。”尹楚楚笑道,“恐怕日日被兰钰这么骚扰,夜里都要梦到她。” 江眠月点头,“那可不,日日见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是梦到,基本就跑不掉了。” 江眠月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一咯噔,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红。 她想起自己之前与祁云峥相处时,时常做的那些梦…… 仔细回想起来,她似乎也像一只蛙,如今已经煮沸了,摊在他的汤锅里无法动弹。 监本的事情临近尾声,需要祁云峥回来处理事务,他回到东厢房,坐在落了灰尘的桌面上,用手指轻拭桌面上的灰尘,想着近日收到的奏报。 某某日子时,崔应观与江眠月出彝伦堂,一路说笑,崔应观送江眠月入勤耘斋。 某某日亥时,崔应观与江眠月以及其他监生于书库一个时辰。 某某日午时,崔应观与江眠月在槐树下说话一盏茶时间。 …… 诸如此类,有十几条之多。 而类似于“江眠月于傍晚前往敬一亭东厢房”这样的奏报,只有寥寥几条。 祁云峥听到些脚步声,看向门外,却是崔应观,“祭酒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有不少事情就等您的首肯,已经搁置许久。” “你可以差人送去给我。”祁云峥冷声道。 “若是耽误了祭酒大人紧急事务如何是好,还是等您回来吧。”崔应观笑着说。 祁云峥看着他脸上的笑,还有那单边的笑涡,冷冷一笑。 江眠月并不知道祁云峥回来了,为了让自己不要被他影响到自己的学业,江眠月努力把对他的思念从心头中驱赶出去,尽量少去敬一亭,如今小有些“成就”,已经几乎可以心无旁骛的读书了。 她尽量让自己达到最忙碌的状态,答应了崔应观,便是想用编书和课业占满所有的时间,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只是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取出祁云峥寄来的那些信,细细读几遍。 他信上写的内容极少,只大略说了些近况,也许是为了避免被人截下信件,他的信一本正经,半点出格的话也无,也并不会说什么关键要事。 这些信半个月一封,准时出现在修道堂中她课本的扉页处。 还有时常在勤耘斋厢房中出现的糕点和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以及应季的水果,都是她爱吃的种类,甚至还有他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能够缓解月事疼痛的新药方。 江眠月猜测,祁云峥是不是安排了暗卫专干这些事。 每回要将他撇出自己的脑海时,便会出现他送的东西,江眠月很是无奈,却又乐在其中。 矛盾而幸福,带着压抑的思念。 这日,江眠月正在修道堂上课,一旁的兰钰却忽然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 “那是不是祭酒大人?”兰钰刚刚在发呆看窗外的鸟,被忽然出现的祁云峥身影打断了发呆的思绪。 江眠月立刻转头看向窗外,只见窗外的槐树下,祁云峥正在与郭大人笑着说话,郭大人似乎有些激动,一个劲的说着些什么,祁云峥面容含笑,静静听着。 江眠月一颗心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他终于回来了! “博士。”江眠月忽然开口,“博士,我身子不适,想回去休息。” 台上正在讲课的博士也是一愣。 江眠月眼巴巴的看着他。 “去吧去吧。”博士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还好吗?要不要其他监生陪你一起?” “不必了……”江眠月立刻站起身,动作可谓是迅捷无比,“多谢博士。” 兰钰见她如此,捂嘴轻轻笑了起来。 江眠月出门时郭大人正好离去,远远地,她看到祁云峥,快步跑了过去。 祁云峥听到脚步声,缓缓回头。 江眠月跑到他的跟前,微微仰头看着他,有些气喘,面上却带着笑意,“祭酒大人。” 祁云峥贪恋般的看着她的眉眼,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有捉住她手的冲动,却强行忍了下来,声音温和,“近日过的如何?” “托祭酒大人的福。”江眠月朝他眨眨眼,笑道,“东西太多了,吃不完。” “跟我来。”祁云峥看了看不远处的修道堂,远远地便看到窗户里边,兰钰那家伙一双眼晶晶亮的看向这边,满脸的兴奋。 江眠月心一跳,咽了口唾沫,还是缓缓跟了上去。 仿佛明知道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可她却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跟着他的脚步,落入他的陷阱中。 这回他没有去敬一亭,而是来到夙兴斋,刚到门口,江眠月便听到喵喵叫声。 “胖了呀。”江眠月一把抱起橘猫,笑着说,“你不在时,我都极少见它。” “往往在屋内待着,我安排了人喂它。”祁云峥看了那猫颇有些圆润的脸,眼眸含笑,“喂得也太多了。” 江眠月都有些抱不住它,手指在它软绵绵的毛中抚了抚,“哎呀,吃得浑身都是肉呀!” 门打开,江眠月跟着祁云峥进了小院,门吱呀一声关上。 她未来得及开口,手中甚至还抱着橘猫,祁云峥便转身倾覆而上,一手撑着她身后的院墙,一手护着她的脑后,顺便将她摁向自己,动作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令她无法挣扎抵抗。 橘猫受了惊吓顿时从她怀中蹦了出去,不满的朝着祁云峥“喵”了一声,祁云峥却根本不理它,他上前一步,将她围堵着,席卷着她的所有感官。 他似乎忍了许久,江眠月可以感觉到他比之前更甚一层的放肆与侵袭。 她嘴唇发麻,下颚微酸,呜咽了一声,他却将她搂得更紧。 橘猫歪着头看着他们二人贴近在一处,嘴唇咬着嘴唇,似乎有些疑惑,细细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无聊,开始舔起了爪子。 天气已暖,风吹起,庭院中那棵槐树发出沙沙响声,嫩绿的叶子焕发着新生的活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喘着气艰难的将他推开,祁云峥却又轻轻将她搂紧,声音低哑道,“它胖了,你倒是又瘦了。” 江眠月嘴唇泛着润泽的红,缓缓开口,“没有瘦。” “瘦了。”祁云峥用手环住她的腰,语气颇有几分笃定。 她红着脸推他,他却像是牛皮糖似的捉着她根本不放手,紧紧地与她黏在一块儿,声音温柔得有些黏腻,“又去编书了?” “嗯。”江眠月缓缓点了点头,“编书还挺有趣的。” “你与崔司业的关系着实不错。”祁云峥语气微微泛酸,“有那么多可聊的?” 江眠月有些意外,抬眸看着他。 “你……醋了?” “……” 江眠月抿了抿唇,低头笑了。 他寻常看着情绪平稳,仿佛什么事都难不倒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江眠月还以为他从不担心什么,稳稳地掌控一切,从不会有这类的想法。 “堂堂祁大人,还会担心这个吗?”江眠月莫名觉得心情不错。 祁云峥捉住她的腰,轻吻她的额头,声音沉沉,“不要太高看我。” 江眠月还打算说什么,祁云峥却眉头微蹙,忽然放开了江眠月,眼神凌厉的看向小院的院墙拐角处。 江眠月便看到一人穿着如屋顶瓦片一般颜色的衣裳,朝着祁云峥迅速行礼,面色有些凝重。 祁云峥眼眸一动,看了看江眠月,见她面露好奇,并未有其他反应,便开口问,“说吧,无妨。” “宫中出事了。”那人迅速开口,“顾惜之刺伤了和乐公主,已被送入牢狱。” 江眠月猛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 顾惜之是那么温文尔雅,谦谦君子,平日里连一句重话也不会说,怎么可能会刺伤人……更何况那人还是那位和乐公主。 “意料之中。”祁云峥却语气平静道,“兔子终于咬人了。” 作者有话说: 和乐X顾惜之慎磕。 二更明早吧,我一定要调整这个阴间作息!(下定决心) 第一百四十八章 江眠月见祁云峥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 不由得开口问道,“大人知道些什么吗?” 祁云峥沉吟片刻,“略有耳闻。” “顾惜之会怎么样?”江眠月问。 “刺杀公主乃是死罪。”祁云峥缓缓道。 江眠月心中一沉,脱口而出, “我手中有免死金牌, 可救一人。” 顿时风起, 吹起槐树叶的沙沙响声。 祁云峥深深看向她,“顾惜之与你非亲非故, 免死金牌是你费劲心思得来, 你要想清楚。” 江眠月抬眸与他双眸对视,认真道, “顾惜之这样的人, 不应该折在此处, 如今爹爹已经平安,我已没什么奢求, 能救一命是一命。” 祁云峥缓缓的伸手,捉住她的手腕。 江眠月微微一颤, 发觉自己原本握紧的手掌被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撑开,他滚烫的指间轻轻摩挲她的手掌心, 温热的体温灼烧着她的皮肤。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江眠月却面容微红, 她颇有些不自在, 看向不远处的那灰衣暗卫,有些不知所措。 那暗卫也不自在,赶紧垂下头, 不敢看这素日里近乎冷心冷面的祁大人如此的……粘人。 橘猫躺倒在地, 开始伸懒腰。 “江监生深明大义。”祁云峥淡笑看她, 捉着她的手掌,缓缓抬起她的手,轻轻吻了吻她手腕最脆弱的血脉之处,惹的江眠月有些痒,忍不住缩手,耳根泛红。 “还,还有人在……”江眠月极为窘迫。 祁云峥没有放手,反而捉得更紧,他声音很轻,温柔如风。 “随我去天牢。”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江眠月上辈子曾去过天牢。 那时江述怀已经被牵扯入狱,爹爹也命悬一线,她哀求祁云峥,想进去看看他们,送些棉被衣裳进去省得冻着,他将她折腾数次,终于得以应允。 那时她求祁云峥等在门外,不要随她一道进去,口中说的是免得脏了他的鞋,心中想的却是……免得被哥哥知道自己委曲求全,做的那些不堪之事。 那时祁云峥闻言面色冷峻,沉声不语,眼眸死死盯着她许久,终于还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而如今天牢前,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可境况却完全不同了。 江眠月悄悄瞥了一眼刚下马车的祁云峥,见他一身玉色衣衫,未着官服,一张无可挑剔的面容上神情冷淡,便是那高位者的气度。 祁云峥一下马车,天牢附近的官兵立刻冲上前来行跪拜大礼。 江眠月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场景,却仍旧有些心颤。 寻常祁云峥在自己面前半点架势也没有,让她都快忘了,他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样的存在。 “免礼,事先已吩咐过,带路。”祁云峥冷冷道。 “祁大人!公主殿下吩咐,不允许任何人前去探望死……死囚顾惜之。”官兵头领面露菜色,缓缓起身,却十分惊慌,“请,请祁大人见谅。” 祁云峥没有开口,只静静看着那头领,缓缓笑了起来。 江眠月只觉得周围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官兵头领刚起身,立刻又重新跪了下去,“祁、祁大人,公主殿下若是问罪,小的担当不起啊……” “是么。”祁云峥面上含笑,“你的意思是,担得起本官的?” 官兵头领吓的面色发白,稍稍抬头看了一眼祁云峥,见他面上带笑,却更加惊恐,赶紧道,“开门!快开门!” 江眠月又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的笑容毫无笑意可言,幽凉无情,半点也不似平日里那般温润,反而倒像是……上辈子那般可怖。 祁云峥感觉到她悄悄打量的目光,也并未如之前那般温柔安抚,而是静静的等着她的反应。 他刻意没有收敛什么,与上辈子与她相处之时表现无异,若是她面露惊惧,或是胆怯,他日后便不会在她面前显露出这一面。 可她却并未有什么畏惧的反应。 祁云峥感觉到她似乎壮着胆子,缓缓上前一步,紧紧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小声问,“大人,要进去吗?” 祁云峥呼吸急促了一瞬,按捺下心中汹涌而出的情绪,压低声音道,“跟紧我。” “嗯。”江眠月乖巧的点了点头。 天牢中阴冷潮湿,散发着腥味与时不时传来的不知名恶臭,仿佛有什么在渐渐腐烂,失去生气。 江眠月跟在祁云峥身后,周围环境可怖,她心中却有种难得的安稳。 这次,她可以凭借自己之力救人。 死囚往往关在天牢的最底层,这儿不见天日,完全没有亮光,周遭都是坚硬的石墙,视物光线全靠石墙上幽暗的烛火。 终于,祁云峥在一间牢房面前停下了脚步。 江眠月上也停了下来,往里头看去。 适应了黑暗后,江眠月足以看清牢房中的情况——只见略带潮湿的杂草堆中,坐着一个瘦高的男子,他眼眸青黑,像是许久没有休息过了,身上的衣裳有些破损,黑暗中隐隐能看到那衣裳上还残留着一些类似于血迹的深色污渍。 可他却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面容沉静,只是眼眸中无光,像个木偶人。 江眠月想起第一次见到顾惜之的时候,他在人群中鹤立鸡群,面容带笑,温文而自信,是乃天之骄子。 可如今…… 顾惜之听到动静,缓缓回过神,转眼看向祁云峥,眼眸一动,缓缓起身,踉跄上前,却依旧朝着祁云峥行了个礼,口中沙哑,“祭酒大人,给您添麻烦了。” 他注意到一旁的江眠月,淡淡笑了笑,“江监生也来了,我如今……衣衫不整,见笑。” 江眠月也赶紧朝他行礼,看着他如今的样子,心中着实不忍。 “她是来救你的。”祁云峥道,“那日究竟怎么回事。” 顾惜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伸出手,紧紧捉着牢房的铁栏杆,手背青筋缓缓起,“祭酒大人,那些污遭事,说出来怕污了江监生的耳。” “无妨。”祁云峥替她开口,“你说吧,说完了我们好帮你。” 顾惜之眼眸中缓缓燃起些星星点点的希望,他沉默片刻,终于艰难开口。 “自从被她盯上,我没有过一日安生日子。”顾惜之眼眸微红,他所指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无论我怎么躲,怎么推拒,怎么与她说明,她仿佛都默认我是她的人,不……她的玩物,可我勤奋苦读多年,不是为了做她的玩物的。” “在国子监时有您护着倒还好,入职后,她时常来找我,耽误我日常的事务,我与她说过几回,她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见我长时间不愿,她有些恼了。” 顾惜之声音带着几分怒气,“其他的琐碎小事不多说,两件事,令我对她恨极。”顾惜之缓缓道,“一则,我即将过门,两情相悦的妻,被她派人摁进冰凉的水中,差点溺亡,好在有人相救,留下一条命,却落下顽疾,如今身子依旧十分虚弱;二则,她让人捉了我的爹娘,美其名曰接他们去过好日子,以此要挟我服从她。” “那日我去求她,放过我身边人。”顾惜之眼眸微凉,“她让我喝酒,那酒中加了东西,我控制不了自己,却也不想因那无法控制的身体之欲被她掌控,便想了此残生,拿出藏着的刀子准备自尽。” “她冲过来抢刀,争夺间,我不慎将她刺伤。”顾惜之道,“当时没想再活下去,见刀子已经刺了进去,干脆用了些力气……” “以我一人之命,换我爱的人平安,倒是不错的选择。”顾惜之惨然一笑,“结果还是……没能成事。” 江眠月眼眸微红,有些感伤。 以家人为饵,最为令人恨极……和乐公主为何执着到如此,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江监生打算如何救我?”顾惜之缓了缓心绪,平静问道。 “我手中有一枚免死金牌,可保你不死。”江眠月道。 “不可。”顾惜之皱眉上前一步,“江监生,你莫要趟这浑水,如今和乐公主对我恨极,她唯我独尊,最讨厌别人忤逆,如今我做出这等事,她只想我死,你若是出面救我,她便会将你也视作眼中钉,到时你会很危险。” 江眠月下意识看向祁云峥,祁云峥与她对视一眼,并未开口,可那目光似乎在说……由你心意。 江眠月沉吟片刻,开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你说的这些话,更让我下定决心要救你。” 顾惜之眼眸微红,跪下行礼,道,“多谢江监生,大恩大德,我顾惜之永远铭记在心。” 江眠月想扶他起来,可他在牢笼之内,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沉默跪着。 祁云峥终于开口。 “不必担忧你父母和未过门妻子,我已派人去了。” 顾惜之猛地抬起头,眼眸中重新有了亮光,泪水猛然涌出,感激之心溢于言表。 出了天牢,江眠月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沉闷。 上了马车以后,二人准备进宫面圣,马车往前行进,祁云峥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江眠月,忍不住伸手,将她扯进了自己的怀里。 “大人!”江眠月一惊,想要起身,却听他正经问道,“此事,你觉得如何?” 江眠月瞬间卸了力气,注意力转移到问题上,“和乐公主不该如此。” 她缓缓说着,感觉到腰上多了一双温热的手,她却没心思在意或推拒,默默允了,甚至直接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即便她是公主,也不能如此霸道,这种男女之事,如何能强求,顾惜之虽温文有礼,可他骨子里宁折不弯,和乐公主越是强求,便越是适得其反。” 祁云峥脑子里浮掠过一些上辈子的场景,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梁和乐如此行事,迟早会付出代价。” 江眠月心中一惊,“大人的意思是……” “梁清泽已经看准了时机帮她火上浇油,她不收敛,活该被人拿捏,只是苦了顾惜之和其他无辜之人。”祁云峥冷冷道,“与顾惜之接亲那姑娘姓周,从小在江南长大,深谙水性。” 江眠月心中一惊,她方才听顾惜之说起,那女子明明是落了水差点溺亡才落下病根,若是深谙水性,岂不是…… “我一早料到这周姑娘会出事,一直派人跟着,后来收到奏报得知,梁和乐派去的人只是出言警告,并推她如水。” 江眠月听着觉得心惊,果然,果然如她所想,这种好机会,梁清泽绝不会放过。 “那梁清泽派去的人呢?”江眠月问。 祁云峥搂紧她的腰,“那些人,将她摁进了水里。” 江眠月心中难受,靠在他怀里。 “别担心。”祁云峥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有我在。”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仰头看着他,“大人料事如神。” “真是厉害极了。”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老婆你这么说我可就来劲了。 晚上继续!目测十二点~ 第一百四十九章 祁云峥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情绪。 众人夸赞他什么的都有, 骂他的也有不少,可他从来不甚在意,只当耳旁风,该做什么做什么, 该听什么听什么, 从不入脑入心。 而听到她这句, 他却如那些十几岁的愣头青一样,胸前涌动着欣喜。 祁云峥压抑着那些冲动的情绪, 垂眸看着她, 只带着淡淡的笑意,“江监生夸赞, 胜过皇上赞赏, 群臣美誉。” 江眠月脸微微一红, 捉住他的衣襟。 祁云峥捉住她的手,将她的“爪子”从他的衣裳上拉扯下来, 眼眸含笑,“寻常时随便扯, 一会儿要面圣,江监生, 你悠着点,给你的祭酒大人留些颜面。” 江眠月轻声笑了笑, 想要收回手, 却发现手又被他顺利成章的握在了他的掌心。 “松开。”江眠月声音里带着几分羞赧。 “防止你拽我衣裳。”祁云峥眼眸悠悠看着她,笑道,“这很必要。” “你胡诌。”江眠月不停的将手往外拽。 祁云峥看着她无力的挣扎, 轻轻覆在她的耳边, “竟然敢说祭酒大人胡诌?江监生你好大的胆子。” 江眠月闷头笑了起来。 祁云峥见她终于露出笑, 心下一松。 顾惜之这件事,他也犹豫过,是否要让她参与,若是令她想起什么,因此而感伤,那便有些得不偿失。 好在,她如今已经比之前好了不少,这些事,并不会影响到她的心神。 祁云峥缓缓将面容埋进她的颈窝,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间,他闻着江眠月身上温软的香气,他看似冷静,实际心情却波澜起伏,与上辈子相似,只有这样抱着她,才能平静许多。 抵达宫中之后,祁云峥整了整衣衫,二人一前一后迈步往宫中勤政殿而去。 暖风吹着二人的衣袂,衣裳猎猎作响,祁云峥走的有些快,江眠月快步赶上去,祁云峥却缓缓放慢了脚步,与她近乎并肩而行。 江眠月抬眸看他,二人对视一眼,江眠月浅浅一笑,一眼便明白,他想让自己放开手脚去做。 祁云峥见她面容带笑,也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二人面圣时,皇上正在气头上,对于和乐的心疼和失望,以及对顾惜之的可惜,令他处于矛盾之中。 听闻太监通传祁大人到,他立刻说“宣!” “禀皇上,还……还有一位国子监监生。”小太监开口道,“说是姓江,皇上若是不想见……” 皇上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开口着急道,“快!快请进来!” 和乐公主是掌中肉,顾惜之是朝中难得的栋梁之臣,如此年轻便展露出顶尖的才华,还是祁云峥的得意门生,这样的人若是因为和乐公主而死,他恐怕后半辈子都会觉得可惜。 顾惜之顾惜之,应该顾而惜之,不该死于无妄之灾。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正在想办法寻个名头了结此事,最好是将顾惜之好模好样的捞出来,直接入职继续干活才好。 如今江眠月一到,皇上立刻有了主意。 可最难的是,如何让江眠月自愿说出那句话。 毕竟,免死金牌不常有,他登基以来,拢共不过发出去三枚,其他两枚都送的开国功臣,只有这一枚是给了国子监的监生。 这样难得的宝贝,谁会用来救不相干的人呢? 勤政殿大门打开,江眠月跟在祁云峥身后,二人缓缓而入,见到皇上,缓缓行礼。 “快请起。”皇上立刻上前,没有管祁云峥,反而扶起一旁的江眠月,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江监生,今日怎么来了?有何事要找朕啊?” 江眠月惊愕看他,从皇上的眼眸中,居然看出了一丝期盼。 她心中一松,还好,皇上还是清醒的。 顺势的,江眠月缓缓跪下,从怀中拿出一个锦袋,掏出一枚沉而厚重的金牌大声说,“皇上!学生江眠月,想使用皇上的赐予学生的那枚免死金牌,救一人性命!” 皇上倒真没想到事情能如此顺利,不由得问道,“你要知道,这金牌用了,便再也没有了,你可以用此换千金万两,也可以在关键时救你亲人的性命,这样的东西,你真愿意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江眠月笑了笑,“回禀皇上,顾惜之并非不相干之人,他是我的学长,日后有极大可能是同僚,若干年后,也许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是江山社稷的顶梁柱,也许是下一位祁大人,能够力挽狂澜,救万民于水火,学生觉得,这金牌给顾惜之用,并不可惜,而是恰逢其时。” “好!”皇上一拍巴掌,把江眠月吓得一颤,“说得好!” 江眠月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朕准了!” …… 回去的路上,江眠月还是有些懵,她准备的话还有不少没机会说,皇上同意的如此爽快,让她反而觉得有些……缺了点什么。 在她的预想之中,今日的发展应该是——皇上心疼女儿被刺伤,不愿轻易饶恕刺伤自己宝贝女儿的男人,即便心中觉得可惜,也一定要将此人处理,再不济,也要来一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可皇上如今便像是在等着她来用这免死金牌,而且那副模样,反而像是生怕她不舍得用似的。 看着她脸上的疑惑,祁云峥淡淡笑了笑,“是的,他正巴不得你用那金牌。” “和乐公主真的会来吗?”江眠月问。 “嗯。”祁云峥语气平静,笑意明显不如方才那般明显,“以她不服输的个性,定会来找你。” 江眠月点了点头。 方才皇上说出“朕准了”之后,江眠月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可祁云峥却忽然开口插话,提出一个条件,“顾惜之放出以后,请皇上派人去国子监保护江眠月,最好是宫中身份不低,为人所知的大内侍卫。” 皇上眉头微蹙,明白了他的意思。 思虑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 江眠月跟着祁云峥上了马车,开口问道,“祁大人让大内侍卫来国子监,是为了让和乐公主清楚,免死金牌此事,乃皇上亲自授意,不要将怒气撒在我身上吗?” 祁云峥眼眸含笑看着她,“不错。” “多谢祭酒大人夸奖。”江眠月一本正经学着他方才来时的语气说,“祭酒大人夸赞,胜过皇上赞赏,博士美誉。” 祁云峥垂眸轻笑起来。 江眠月一愣。 他笑得极好看,双眸有些弯,笑意温柔,像是天边的云,缠绕在她的心间,轻飘飘的,让她心中甜酸交杂,难言又欢喜。 被祁云峥送回到国子监后,天色已晚。 祁云峥还要去朝中处理今日堆积的事务,而江眠月不知不觉翘了一天的课,心中却一点愧疚也无,反而心头极为欢喜。 若不是她出来见祁云峥,她也无法机缘巧合迅速救下顾惜之。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正好。 她直接往勤耘斋走,打算直接回去休息,却在昏暗的槐树附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兰监生,你别这样。”陆翀声音有些不稳且压抑。 “可是你的衣裳被我弄脏了呀。”兰钰的声音听起来天真无邪,但是江眠月极为了解她内心的“丰富多彩”,在她的声音里毫无疑问,隐藏着隐隐的兴奋。 “别,别动……“ “真是抱歉,陆监生,今日是我不小心,我只想着天气逐渐热了,会馔堂有冰镇的酒酿,便拿来给你一些,没想到,没想到……呜,对不起。”兰钰声音如银铃一般,可爱中夹杂着一丝天然,“我来帮你脱,你不方便的。” “男女授受不亲!”陆翀声音有些低哑,似乎在忍耐什么,“你别乱碰。” “我没有乱碰,你千万不要多想!”兰钰的笑声都快要掩藏不住了,江眠月几乎能想象到她即将得逞时双眸放出绿光又假装不懂事的模样。 “兰钰!”陆翀几乎有些忍耐不住,声音仿佛有些碎裂,“离我远点!” “我……我一片好心,你凶我做什么。”兰钰瞬间变得委屈巴巴,“你的心怎么这么冷,比那冰棍还冷。” “……“陆翀发出几声喘息,江眠月正好看到,兰钰伸出她的指头,委屈的在他的胸膛点了点。 兰钰眼角的余光发现了江眠月,顿时变了个脸色,“好吧,那我走了,这衣裳我会洗好还你的。” 说完这话,兰钰便一路小跑,快步来到江眠月身边,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快快,快走,别让他追上,他没有其他衣裳换了。” 江眠月噗嗤笑出声,跟她手牵手一路快跑。 回到勤耘斋,兰钰笑得前仰后合,她将陆翀那被泼了酒酿的衣裳摊在桌面上,叉着腰道,“眠眠快夸我,陆翀他已经坠入爱河了。” “为何这么说,有什么苗头?”江眠月好奇的问。 “啧,这你都不明白吗?”兰钰咧嘴直笑,“他是什么人啊,少年杀手,以他的身手,你觉得他会躲不过这区区一碗酒酿?” 江眠月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他是被我的绝世美貌迷住了。”兰钰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不枉费我堂堂公主殿下,跟在他屁股后头跑了这么久啊!” 江眠月看着活泼的兰钰,也笑了起来。 梁清泽,梁和乐,梁静安。 这三人,如今一看,只有兰钰没长歪。 不,歪还是歪了,只是相对而言,没有那么歪而已。 当晚那大内的侍卫便来了,据说是宫中侍卫首领,姓王,长得十分凶恶,日日守在江眠月门前,惹得其他监生们看着便觉得害怕。 一连半月过去,外头都没有什么动静,兰钰听闻此事,摆了摆手道,“姐姐经过此次,应该会反省了吧,毕竟顾惜之都那么反抗了,姐姐若真喜欢他,怎么会舍得再继续伤他,继续做这些过分的事。” 江眠月差点信以为真。 因为,就在兰钰说这话的第二日,和乐公主便气势汹汹的找上了门。 这日,祁云峥并不在国子监内,崔司业也出门忙监本的事了,郭大人陪着他同去引荐大儒。 江眠月正在堂中上课,忽然便听到一声尖细如太监拧着脖子说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江眠月江监生,和乐公主有请!”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看向窗外,果然,外头看不太清楚的角落,似乎有身穿华服的人影。 整个修道堂的监生们都看向江眠月,江眠月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出门应付和乐公主,却被兰钰猛地抓住了手。 她一改往日调笑之色,面色严肃带着几分畏惧,却像是努力在克服那骨子里深深地对于姐姐的敬畏,缓缓道,“眠眠,我陪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兰钰:胡说,我明明很正常!也不会像姐姐那样强迫别人! 陆翀:救命! 二更还是明早!我努力肝! 第一百五十章 前边的助教有些愣住了, 单手捏着书,有些担忧的看向江眠月。 他还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今日恰逢国子监说得上话的人都不在, 如今似乎只能让江眠月独自前去。 江眠月只看了一眼兰钰, “会暴露身份, 你怎么办。” “无妨。”兰钰站起身,面色一本正经, “本公主蛰伏已久, 终于到了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江眠月原本心中有些忧虑,听闻这句话差点被她逗笑, 她抿嘴忍住, 朝助教行礼道, “学生出去片刻。” “你去吧,去吧。”助教赶紧道, “别让公主殿下等久了……兰钰你出去做什么?” “我陪江斋长……”兰钰小声说。 助教看向江眠月,江眠月朝他颔首, “正是,学生需要一人陪同前往。” “那快去吧。”助教朝她二人摆了摆手, “快去快回。” 快去快回……江眠月倒是想快去快回,她刚一出门, 身后便多了个人, 江眠月看向那位一直守着自己的侍卫首领,颔首谢道,“劳烦您了, 王大人。” 那首领颔首垂眸, 跟在她身后。 远远地, 和乐公主与一干宫人等华服纷繁艳丽,如花园里的牡丹与群芳艳聚。 江眠月发现和乐公主面色不算好看,那种“不好看”并非情绪所致,而是之前被刺伤还未好全,脸色还有些苍白。可她似乎并不想将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于是她在干燥的唇上抹了艳丽的口脂,虽有些不服帖,显出唇上的纹路来,看起来却凌厉强势了许多。 看到江眠月出来,和乐公主缓缓扬了扬下巴,如第一次江眠月见到她时一般,有股天生的强势感。 和乐公主对江眠月颇为欣赏,看着她的眼神总是略带几分额外的温和。 可如今江眠月在顾惜之的事情上直接与她作对,着实犯了她的大忌。 “学生江眠月……” “跪下。” 江眠月话未说完,便听和乐公主声音冷淡,悠然开口。 “和乐姐姐。”兰钰上前一步,轻轻挽住了和乐公主的手,“伤好些了吗?” “滚回去。”和乐有些嫌弃的看着她,一把甩开手,“别在这儿假惺惺的,谁不知道你是出来做什么,怎么,想护着她?如今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在国子监呆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个废物。” 兰钰踉跄退到江眠月身边,垂下脑袋,有些发懵。 江眠月见她如此,蹙眉抬头看着和乐公主,想要开口反驳,却被兰钰捉住了手腕。 兰钰与江眠月对视一眼,与她并肩跪了下来,朝江眠月笑着摇了摇头。 她被和乐从小训斥嫌弃到大,以往看到和乐便发憷,如今在国子监待了快两年时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于姐姐这些斥责的话语似乎有些麻木无感。 她如今在国子监有好友,有同窗,有欣赏她喜欢她的人,还有她喜欢的漂亮男监生。 她成绩也不错,虽然不算顶尖,每次都临时抱佛脚,考试前哀嚎几日,可最终的结果却总是前几名,说明她似乎还是有些天分的。 她为何要畏惧姐姐,被姐姐无端骂成是废物?她早就不是那个躲在宫中嬷嬷身后,任姐姐随意拿走漂亮珠钗衣裳的废物了。 她并非银子进来的例监生,而是堂堂正正考入国子监的! “姐姐说错了两点。”兰钰抬头,直视和乐的眼睛,在直视她的一刹那,她眼底还有些畏惧。 “呵。”和乐公主冷笑一声,眼中浮现些戾气,“别以为你读几天书,懂些花拳绣腿,便能在此与本公主抬杠了,你们二人,皆是如此。” 兰钰咽了口唾沫,嘴唇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不行,还是不行……和乐从小手中便有实权,父皇知道她掌控力强,有意培养她,时常让她外出露面,与百官群臣交往甚多,光是气势,她就差了好几截。 可她手上一暖……是江眠月轻轻的捉住了她的手掌,她的手温热绵软却有股温柔的力量,仿佛在身后撑着她的腰杆。 她不能输!今日是帮眠眠撑腰来的,若是在这里服软,那岂不是光着屁股拉磨——转着圈丢人! “两……两点,第一点!”兰钰忽然声音大了起来,仿佛在课堂上开小差之后努力回答博士的问题,底气不够,声音来凑,显得自己仿佛很有自信,“第一点,对事不对人,我今日没有胳膊肘往外拐,而是站在道理这边,眠眠所做的事,众望所归,令人称道,姐姐你如果找眠眠的麻烦,就是找所有人的麻烦!这样下去,敬仰你的人都会倒戈,最终受损的,只有姐姐您的名声。” 兰钰嗓子有些痒,咽了口唾沫,接着喊,“第二点,我才不是废物!” 和乐微微挑眉,目光微微一转,看向一旁的学堂。 兴许是兰钰的喊声太大,惊动了一旁学堂中正在上课的监生,如今那些监生们不敢出来,却都偷偷的从学堂的窗户里往外看。 兰钰一惊,猛然发现这儿似乎是广业堂附近…… 她偷偷用眼角余光一看,心中一抖。 追踪陆翀这么久,她的身影,兰钰一眼就能看出来。 兰钰方才刀枪不入的脸皮瞬间泛起红来。 和乐公主冷冷笑着说,“你说完了?” 兰钰方才的底气已经全部泄光了,“说完了。” “江眠月,你若是不想让你的同窗继续看热闹,便随本公主过来。”和乐公主冷冷说。 江眠月游移不定,她倒是不怕被人看热闹,只是对喜怒无常的和乐公主有些拿不定主意,其他人出招好歹有些路子,可和乐公主完全是按心情来,她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 兰钰已经尽力拖了不少时间…… 她知道祁云峥在自己身边留了暗卫,如今应当已经去报信。 “江眠月。”和乐公主见她不动,下了最后通牒,“你父亲江玉海,好不容易才从麻烦事中掰扯干净,你不想他再出什么纰漏吧……你如今,已没有免死金牌可用了。” 江眠月心中一颤,深吸了一口气。 “学生遵命。” 她起身跟了上去,兰钰还想上前,可江眠月却朝着她摇了摇头。 兰钰在此已经帮她够多,可再这样下去,她们姐妹二人若是真撕破了脸,不管是对兰钰还是对自己,都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 和乐公主走在前,江眠月静静跟在她身后。 和乐公主在骑射场的看台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这儿不错。” 江眠月看着广阔的骑射场,有种和乐公主在替她选择行刑处的感觉。 “这下知道怕了?”和乐公主上前一步,淡淡笑了笑,开口吩咐道,“将她摁住。” 她心中一惊,缓缓后退,随着公主一道过来的那些仆从和小太监蜂拥而上,将她推到看台周围围着的铁链处,忽然起了一阵风,江眠月有种窒息感,感觉只要摁着自己手的人轻轻一推,自己就会摔下去。 她不敢再挣扎,只眼睁睁看着和乐公主缓缓走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 风吹起,铁链叮当作响。 一直跟来的侍卫首领蹙眉看着,上前轻声道,“公主殿下……” “你敢靠近,敢多说一句,我便将你发配至边关喂狗。”和乐公主冷冷道。 那侍卫首领垂下头,无奈抱拳,缓缓后退。 江眠月知道这侍卫不顶事,却没想到他这么不顶事,一句话便打发了。 公主捏着她下巴的手有些微凉,江眠月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公主殿下,免死金牌之事……” “闭嘴。”和乐公主脸色阴寒的看着她,“我知道你聪明,你嘴皮子利落,不愧是祁云峥带出来的监生,相当厉害。” 江眠月的下巴被她掐得生疼,她努力平心静气,想着如何拖延时间。 祁云峥一定会来的。 “可你不该跟我作对。”和乐公主缓缓一笑,笑容极冷,“一个个都想踩着我上位是吧,祁云峥,梁清泽,你……哈,还有兰钰,她那个怂包,居然因为你忤逆我?” “公主殿下……” “闭嘴!”也许是因为身体不适,和乐公主情绪十分不稳,她的手缓缓往下,掐住了她的脖子。 江眠月瞬间不敢再动,闭上了嘴,不敢再激怒她。 “经过此事,父皇对你很是赏识吧?枉我如此看好你……江眠月,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来做这个菩萨?”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喘着气看着她。 “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和乐公主沉默不言,手指却微微缩紧,“让你住口没听见吗?” 江眠月头一次这么无奈。 摆明了人人都懂的道理在和乐公主面前仿佛都是虚设,她所在意的东西,并不是社稷江山,不是朝廷大业,而是她自己的感受。 也许是从小在偏爱和夸赞中长大,她从不会从别人的角度去考虑什么,只要惹恼了她,便会让她狠狠反击。 这次救了顾惜之,便仿佛在和乐公主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所以,即便身上的伤还没好,她便等不及的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可她又不敢正面得罪祁云峥,便选了这个时间过来,拿她出气。 出气便出气吧。 江眠月认命了,打也好,骂也好,起码留她一条命,只要和乐公主消了气,事情能解决,也算是圆满。 和乐公主见江眠月一幅“随便你吧”的模样,反而更加恼怒,江眠月区区一个监生,非但没有害怕,反而面容平静,这不反而显得她来此是在无理取闹? 和乐恼怒不已,手指缩紧,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有伤在身,力气不大,却仍让江眠月脸色泛红,痛苦喘不上气来。 别吧,别真掐啊……江眠月有些慌了,可她手被一旁的仆从摁住,根本动弹不得,也难以反抗。 她慌乱的看着空荡荡的远处,半个人影也没有。 ……和乐还有没有点分寸?在国子监闹出人命,她自己岂不是自损一千? “殿下……”江眠月努力发出声音,“冷静……” 忽然,她感觉到一股推力袭来。 江眠月猛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小太监,只见那太监脸上带着些惊慌,正猛地缩回手。 ——方才正是他动的手。 那股力道之下,江眠月哪里还站得稳,那铁链根本不稳,经人一推,她不受控制的猛然往后倒去。 和乐公主猛然一惊,立刻拽住了她腰间的绸带,眼中露出慌乱。 可她胸前正好有伤,这一拽,牵扯到伤口,她吃疼,手指顿时无力,还是没有抓住那绸带,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眠月坠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150-160 第一百五十一章 看台距离骑射场地面的高度, 相当于辟雍大殿的顶端到地面那么高,寻常要走八十多级台阶才能下去,可以俯瞰整个骑射场。 骑射场上看台上的风很大,江眠月被推出去的速度仿佛很慢。 她的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最后一个念头却是……祁云峥。 此番自己若是摔下去死了, 他会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的头重脚轻, 江眠月感觉自己仿佛一片被强风吹拂的羽毛,正在往外飘, 腰间的丝绦被什么拽了一下, 可她摔出去的力道太大,那股力显然不够, 她被推而倒下去的趋势并没有什么改变。 “江眠月!” 是和乐公主惊慌的声音。 下一瞬,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绯红。 那绯红色, 正是当朝的官袍。 江眠月心中猛地一咯噔,随即便看到一双熟悉而修长的手直接捉住了她的衣角。 是他…… 坠出去的动作因此而停滞, 江眠月几乎不敢喘息。 “撕拉!”江眠月的衣角支撑不住那股巨大力道的撕扯,忽然猛地被撕裂开, 和乐公主惊叫一声,下一刻, 她便见那疯子居然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以一种几乎要与她一道同归于尽般的动作, 将她直接捞了回来。 从悬空到扑进他怀里, 只用了一瞬,可江眠月却觉得时间仿佛过了许久。 待江眠月终于在坚实的地面上站稳,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方才被掐到窒息, 紧接着又被推了出去, 她几乎一直没有畅快呼吸过, 如今放轻松之后却不受控制的浑身剧抖,紧接着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 祁云峥几乎将她用力搂在怀中,面色冷若冰霜,缓缓抬眸看向和乐公主。 和乐公主脸色极差,被他这么一看,莫名心虚的后退一步,心中生出畏惧。 “没事了。”祁云峥眼眸森冷,垂眸看她颤抖的模样,他隐忍着情绪,声音却温和,“没事了……” 江眠月快速缓过神来,立刻从他的怀中挣开。 她眼眸四处搜寻,并飞快指着远处几乎要跑远躲进树丛的一个小太监,着急说,“不是和乐公主,是他,是他推我……” 祁云峥眉头微蹙,见江眠月已经迅速努力的自己站稳,虽然还有些气喘,却尽力做出一幅“我很好”的模样,口中着急说,“大人,快,快追……” 祁云峥不再犹豫,亲自去追。 那一直远远看着不敢上前帮忙的宫中侍卫首领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想要将功折罪,也一齐冲上前,钻进了不远处的树丛之中。 江眠月缩在角落里,离那看台的悬空处远远地,再也不敢靠近。 顺便,她眼眸还凉飕飕的看着和乐公主身边的其他人,眼中满是防备。 和乐公主仿佛感觉到什么,也远离那些小太监和侍从宫女,缓缓的来到江眠月的身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似乎想说什么,仿佛有歉意,却并不愿意开口。 “公主还要我做什么吗?”江眠月这回语气也并不算客气。 此事都是由和乐公主而起,她若是不闹腾顾惜之,不找自己的麻烦,也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祁云峥来了,你倒是腰杆直了。”和乐公主虽然心虚,却也没好气的说。 “是啊,祁大人为国子监撑腰,他来了,作为监生,我自然安心。”江眠月并未否认什么接着说,“不过经历了方才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和乐公主冷哼一声。 江眠月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公主殿下既然不想杀我,为什么要被情绪裹挟做些不理智的事情被人利用,您如此冲动,岂不是为其他人做嫁衣裳,值得吗?” 和乐公主被戳中心思,有些恼,却又因为方才的事情有些后怕,故而恼怒道,“咽不下这口气。” “公主您的身边,恐怕已经千疮百孔。”江眠月知道她强势的个性,也知道她这样,身边的人很难忠诚,心中却略有些不忍她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和乐公主见她已经冷静下来,甚至比自己还要平静,有些惊愕,“你是真的不怕了?” 江眠月摇了摇头,淡淡笑了笑。 死过一次的人,还怕吗?她不怕死,只是如今有了很多牵挂,不舍得离开罢了。 方才在看台边,她发觉,自己被推出去的一刹那,脑子里想的居然是祁云峥。 “公主殿下,您喜欢顾惜之吗?”江眠月忽然开口问。 和乐公主一愣,露出些恼怒之色死死盯着她,周围宫人听到江眠月提起这个名字,也纷纷惊愕的看向江眠月,心中打颤。 近日和乐公主只要想到或是有人在她面前提到顾惜之的名字,便会极为恼怒,不仅鞭笞下人,还摔东西。 若不她身上有伤虚弱至极,摔不了几个便会弄疼伤口,宫中东西恐怕要被她摔个遍。 如今这姑娘居然如此平静的提起顾惜之,让众人都不由得捏了把汗,生怕公主暴怒,又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和乐公主见江眠月面容平静,并不是故意找茬,像真想与她聊聊,反而有些难以发怒,风吹着她的面颊,半晌,她缓缓冷静了下来。 “自然是喜欢的,不然我费这么大力气做什么。”和乐没好气的说。 “可你的喜欢,是对一个普通物件的喜欢,不是对一个人的喜欢。”江眠月轻声说,“他长的漂亮,说话做事讨你喜欢,你想让他如何,他便要如何,做出忤逆之事,你便要恼怒,要惩罚他,他若是与其他人在一起,你便要毁掉那无辜的人,这是霸占,不是喜欢。” 听了她“大逆不道”的话,和乐大口喘着气,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原本胸前的伤口也开始疼起来……她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胸口的伤口处在疼,还是心里疼。 “喜欢一个人,是要为他着想的。”江眠月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接着说,“如若不然,便是单纯的占有,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可他是寒窗苦读十年的顾惜之,看似温和,却宁折不弯,此事他若不愿,便只会与你鱼死网破。” “这件事上,顾惜之没有错,是你错了,和乐公主,你在逼迫他时,便应该想到如今的结局。” 和乐公主气得红了眼,“你,你……你居然敢说是我错了?”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我对他不够好吗!他想要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愿意给他!这么长时间,我对一个人的耐心从未超过三个月,我等了他这么久,他居然负我!” “你给的那些,他想要吗?”江眠月问。 和乐公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江眠月垂眸,眼眶也有些微红,她仰了仰头,想将上辈子那些事从自己的脑子里赶出去。 “你想要什么都行。”祁云峥冰冷的声音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她不再开口,只静静坐着等祁云峥回来。 和乐公主再也没有开口,脸色却依旧难看。 忽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随即是某棵树的树干晃动,枝叶都摇晃沙沙响的声音。 江眠月缓缓站起身,不一会儿,果然见树丛间动了动,那宫中的侍卫首领手中拎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小太监,原本凶狠的面容,如今却似乎带着几分莫名的畏惧,像是在怕什么。 小太监已经晕了过去,首领与和乐公主行礼道,“罪魁祸首已经抓到,公主殿下。” 祁云峥背着手站在他的身后,一脸冷漠,他手指轻轻甩了甩,似乎有什么甩不掉,于是慢条斯理的拍了拍那王首领的肩膀,“辛苦了。” “祁大人辛苦,祁大人辛苦。”首领被他拍了一下,微微一颤,忙不迭的开口道,说完小心翼翼看了看肩膀上,居然是……血印字。 “人是祁大人捉的?”和乐公主蹙眉问。 王首领下意识的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淡淡瞥了他一眼。 “是属下,是属下捉到的。”王首领说。 “怎么弄成这样……”江眠月有些惊愕,只见这小太监两只手的手腕似乎全断了,以一种别扭的角度弯折挂在手臂上,脸上也是血肉模糊,像是被人捉着头发狠狠的撞击过什么,额头上几乎像是开出了一朵血花。 她着实心惊,看向王首领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 王首领硬着头皮道,“是属下,太着急了……属下这就押送他去问话!” “快去吧。”祁云峥顺势道。 王首领哪里还敢耽误,赶紧带人走。 他方才哪敢说实话——他亲眼见着首辅大人动作利索的迅速制服这太监,揪着他的脑袋便眼眸冰冷的往树干上撞,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仿佛撞的不是人的脑袋而是一颗西瓜。 撞得那人连叫都没了力气之后,祁云峥又直接拧断了那人的双手,脆生生的,仿佛在折两根大萝卜。 然后此人看向他,声音平静,“脚留着吧,押送方便。” 王首领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的觉得,若不是祁大人好险救下了那名监生,那监生若是出了事,如今被折断的,就是他的脖子。 所以当祁云峥提起让他应下这些事时,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王首领走后,祁云峥淡笑看向江眠月,眼眸温和,带着几分怜惜,“还不赶紧回勤耘斋休息,我一会儿带刘大夫去看你。”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知道他应当是有些话要与和乐公主说,只是他如今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江眠月看了一眼和乐公主,又看了一眼目光平静淡然的祁云峥,对他们二人都好好的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她走后,祁云峥看了一眼周围的宫人们。 和乐公主喘了口气,道,“你们都下去。” “是。” 终于,片刻后,周围都清场,只剩祁云峥与和乐公主二人。 和乐公主事到如今终于消停了,她胸口的伤经过方才有些隐隐作痛,似乎像是撕裂了些许,她在祁云峥面前又有几分心虚,她本是只想来消消火,却没想到闹得如此…… “祁云峥,你想骂就骂……呃!”祁云峥单手掐住了她的脖颈,和乐公主睁大了眼睛,看着祁云峥眼中无情的神色,心中猛地一跳,“祁……” 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缓缓后退,她终于退到方才江眠月所站的位置,背后悬空,喉间窒息,脸色开始涨红。 他下手可不像她方才那般小打小闹的吓人,而是来真的! 和乐公主惊恐的看着他,手指用力扒着他的手,挣扎着,却见他脸上半点动容都没有,森冷的杀气从眼眸中升腾而起。 “人胆大无妨,但不能又蠢又胆大。”祁云峥缓缓道,“我警告过你,不要动她。” 和乐公主眼珠子微凸,脸色已经青紫,绝望看着他。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梁和乐,你以为所有人都如皇上那般,能由着你任性?”祁云峥慢条斯理看着她窒息,声音冷淡却平静,“以前那些烂账,我还未跟你清算。” 作者有话说: 二更随缘!明天十二点前应该能更,宝贝们早睡!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什么……过去的账?她之前有得罪过祁云峥吗?他们不是早就合作了吗? 从父皇的寿宁节开始, 到后来的丹朱和与梁清泽的争斗,虽然祁云峥对她态度从来算不上好,可二人也不算是有什么旧怨。 和乐公主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些念头,可此时的状态却让她根本无力多想。 她的脑子已经近乎一片空白, 被祁云峥掐得几乎要翻白眼, 在她快要晕过去的一瞬间, 祁云峥忽然施力,揪着她的脖颈, 从铁链边沿扯了过来, 捉到一旁的槐树下,将她撞在树干上, 动作毫不留情。 她的后脑勺撞着树干, 疼痛使她陡然清醒过来, 却也使得她更加狼狈不堪,几乎要呕出来。 她堂堂和乐公主, 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想死想活?”祁云峥话语平静,语气简单, 手上却没有半点放松,和乐公主倒是想说话, 却根本说不出口,被他掐住脖子也没法点头。 “想活就眨眼。” 生死面前, 和乐公主顾不上别的, 只能拼命眨眼。 祁云峥瞬间撤回手,有些厌恶的看了看自己手掌上沾上的香粉,从怀中拿出帕子擦了擦。 和乐公主若是看到他的动作恐怕会气死, 可她如今根本无暇去看。 好她捂着脖子干呕咳嗽, 然后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没有半分平日里的高高在上。 祁云峥蹙眉看着她折腾了半晌后,听她沙哑着嗓音带着怨气道,“祁云峥,你这疯狗,我身上还有伤你就这么狠!” “这点伤……算什么?”祁云峥冷笑。 上辈子,她亲手被顾惜之刺中心脏而死的时候,可比如今疼得多。 他终于将那手上的香粉擦干净了些,却仍有些味道,他有些嫌恶,蹙眉看着和乐公主,缓缓道,“此生我不愿手染血腥令她惧怕,才会留你一命,你该庆幸她没事。” 和乐公主干咳了两声,扯的胸口伤口生疼,她低头看了看,果然,胸前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块,鲜红的。 “一个个都……跟我作对。”和乐公主气得眼眶泛红,“如今连静安都对我……” “梁静安比你聪明得多。”祁云峥冷笑一声,“你看似聪明,实则最为愚蠢,如一头蛮牛一般横冲直撞,脾气大的可以,动不动以威胁逼迫为手段,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威风?” “顾惜之会喜欢这种人吗?梁和乐,这样的你,根本配不上他。” 和乐公主听到这话,心中一痛,似乎想起些什么,泛红的眼眶中含着湿润,她撇过头去,不想让祁云峥看到自己的泪水。 “那梁清泽虽然苗子一般,可没有你,他也成不了如今这模样。”祁云峥冷笑,“如今局面是你一手造成,自求多福吧梁和乐。” “你,你……”和乐公主说到一半,忽然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缓缓落下,她用手背抹了抹,有些不可置信。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哭过。 可是这次真的太疼了……胸口疼,心里更疼。 和乐公主看着祁云峥远去的背影,腹中咽下的无数情绪如江涌般猛烈袭来,她哽咽不止,几乎无法呼吸,当即便晕了过去。 祁云峥知道她的状态,却并没有回头,只吩咐远处的宫人将她送回去。 随后,他朝躲在附近的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当即跟了上去。 梁清泽的耳目遍布和乐公主周身,不得不防。 死在他国子监,他又多一重麻烦要解决。 祁云峥冷眼看着和乐公主被惊慌失措的宫人们抬走,面色并无太大的变化。 只是远远的,他可以看到和乐公主眼角泪痕明显,看起来,与上辈子那被抬走的尸首别无二致。 只是上辈子她更加的肆意妄为,比如今更为暴戾无常,想要得到什么,便一定要得到。 自他祁云峥之后,便是顾惜之。 上辈子。 顾惜之被逼的走投无路,他谙熟水性的未婚妻子死在水里,被泡得看不清面容才被人找到,顾惜之的爹娘被和乐公主接去公主府,向来老实本分、恪守规矩的夫妻二人,在得知公主与顾惜之的事后,悲愤交加,顾家父亲被气得发旧疾而猝死,顾家母亲随之而去。 顾惜之孑然一身,心如死灰。于是他假意逢迎,与和乐公主合欢。 正在她动情之时,顾惜之狠狠一刀刺进了她的胸口,将她彻底了结,被捉拿之后,顾惜之将此事供认不讳,自己也入狱,被斩首示众,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祁云峥确认和乐公主出了集贤门,过了下马碑上了马车,这才快步走向勤耘斋。 马车车轮往前滚动,耳朵里传来街边的喧闹声,和乐公主胸口剧痛,脑子却依旧不大清醒。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奇怪的画面。 秋日,天高云淡。 宫中,状元郎面圣,和乐公主与父皇一道坐在高位上,骄傲的如同一只金凤凰。 她忽然发现那漂亮的状元郎风度翩翩,不管是那张精致的无法言说的脸蛋还是高贵的气度还是修长挺拔的身材,都是自己喜欢的。 梁和乐眼眸一亮,朝着皇上轻声说,“父皇,状元郎真好看,我想要他。” “休得胡闹!”皇上宠溺她多年,第一次用这样凶的语气与她说话。 她很生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站起身道,“状元郎祁云峥,本公主问你,可愿做本公主的驸马?” 祁云峥眉头微蹙,看向公主,眼神冷漠,“不愿。” 和乐公主气得眼眸发红。 皇上也并未替她说话,只是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让她收敛一些。 面圣后,金銮殿门前,和乐公主并未收敛,而是将状元郎拦在了汉白玉台阶上。 周围文武百官原本早已要离开,见这两两对峙的架势,都动作迟缓起来,一个个伸着脑袋看热闹。 “祁云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和乐公主仰着下巴看着他,“做驸马,做面首,任选一样,否则……” “滚。”祁云峥眼眸中满是冷意,转身拂袖而去。 和乐公主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气得胸脯起伏,几乎要背过气去。 “祁云峥!你站住!”和乐公主尖叫。 祁云峥理也不理她,径直往前走。 文武百官见证之下,和乐公主声音洪亮且带着愤怒,宛如诅咒。 “祁云峥,你既如此,便休怪我不客气,我和乐今日与你势不两立,你此生休想有任何女子,你娶一个,我杀一个,你娶一双,我杀一双!” 梁和乐猛地睁开眼,惊恐地喘着气,胸口刺疼难忍。 祁云峥……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她但凡知道了他那破烂性子,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这不可能,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发生过……梦境而已,荒唐的梦境! 梁和乐喘着气,耳边传来侍从假情假意的关心,眼泪却连珠串般的往下掉。 可是,她,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国子监中,距离学堂下课还有一些时间。 江眠月回到勤耘斋后,被方才的事情折腾的很有些疲累,她换了身衣裳,倒在榻上看着天花板,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发呆。 她还记得祁云峥那一身绯红的官袍在风中猎猎飞舞,还有他全然不顾自身,冲过来捉住她时近乎于执着的力道。 江眠月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手腕,上头有他手指深深的痕迹……这样的痕迹,上辈子不少,她总是觉得疼,且难过,可这次,江眠月心中却如同灌了糖。 她轻轻摸了摸手腕,在榻上翻了个面,将自己泛红的脸闷进了被子里。 危急之时,她看到了祁云峥的目光和表情。 令她,心动不已。 她闷在被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使劲捶床——怎么办,越陷越深了。 “怎么了?”祁云峥的声音忽然从她的脑袋上方传来,随即有温热的手掌捉住她的手臂,力道轻柔,似乎想要将她从闷着的被子里拽出来。 江眠月浑身一僵,猛地挣脱了他的手,死死地闷在被子里。 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太丢人了! “江眠月?”祁云峥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捞住她的腰,将她猛地从榻上拽起来。 她见无力反抗他,便干脆扑进了他的怀里,用他的衣裳遮着自己通红的脸。 见她如此“主动”,祁云峥猛地一僵,手指微微收紧,捏着她的肩膀,喉结上下滑动。 他缓了缓,声音尽力保持平静,“怎么了?” “没怎么。”江眠月闷闷地说。 “锤床做什么,它惹你了?”祁云峥试探问道。 “嗯。”江眠月轻声笑了起来,环住了他的腰,靠在他的怀里,“今天多亏有你。” “害怕吗?”他手指轻轻绕着她的耳边的碎发,轻声问。 “不……不是很怕。”江眠月缓缓抬眸看着他,“大人不是留下了暗卫吗?” “嗯。”祁云峥应声。 “若是今日大人没有赶到,我会死吗?”江眠月轻声问。 “不会。”祁云峥道,“暗卫会出手。” “那大人你……”江眠月想到他方才不要命的样子,心中一悸,“大人为何要亲自来。” “我不放心。”祁云峥缓缓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头发,她睫毛颤了颤,手指轻轻握紧。 一句“我不放心”,让江眠月心如擂鼓。 跟他在一起时,总有种极为安心的感觉,可这安心,是他用细密的心思与对她的关心体贴换来的,他在她身上费了多少神,花了多少心思,他不说,她也能略微猜出来一些。 “大人。”江眠月缓缓抬头,眼眸闪动,她仰起头,主动的凑上去,亲了亲他微凉的唇。 祁云峥整个人僵住了。 他呼吸猛然急促起来,几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大人?”江眠月见他如此,忽然有些害怕,下一瞬,她便觉得天地翻转,身子不受控制的倒在了榻上,祁云峥双手撑在她耳侧,一双乌黑的眼眸亮的吓人。 不等她再次开口,祁云峥便俯身,深深将她的口中话语尽数堵上。 步步侵袭,情思深种,他手指轻动,解下她衣衫的丝绦,江眠月被他亲得已经十分迷糊,到这儿还是用力呜咽一声,死死捉住了他的手。 不行!这里可是勤耘斋! 若和他在此发生什么,那她日后还有什么脸面住在这里。 忽然,门外传来兰钰的抽噎声。 “楚楚,你陪我回来做什么,我,我一会儿就好了,我不是真的伤心,我是装的,装给那个大傻蛋看的,呜呜呜呜……” 祁云峥动作一僵。 大意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来了,晚上继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别哭了。”尹楚楚似乎并不太相信兰钰说“我不是真哭, 我是装的”这种话,“你若是假哭,怎么会一直哭个不停。” “这不是情绪一上来,绷不住嘛。”兰钰吸了吸鼻子, 有些不满, “谁让他说那些话, 哼,最近都不要理他了。” “那你还是生他的气啊。”尹楚楚拍了拍她的肩膀, 推开门一看, 却微微一愣。 “什么什么?”兰钰冲上前去,却见江眠月正坐在床边, 脸色绯红, 面色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她身后常年不开的那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开了, 凉风吹进厢房内,桌子上的书被吹的书页翻飞, 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眠眠,你先回来啦?”尹楚楚快步上前, 见她面色“不佳”,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怎么样, 还好吗?和乐公主有没有把你如何?” “差点出事。”江眠月轻声说,“不过不是和乐做的……” 江眠月一面开口,一面看着兰钰走到窗户边伸出脑袋往外看, 顿时有些心惊肉跳, 生怕她看到什么, “玉儿你去那边做什么?” “没什么,这窗子怎么开了,有些奇怪。”兰钰指了指窗户,“我们从来不开这扇窗的啊,眠眠,这是你开的吗?” “是我。”江眠月硬着头皮说,“刚刚回来觉得有些气闷,便把窗户开了透气。” 兰钰还在窗边探头探脑,却似乎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她缓缓回过身,朝江眠月笑道,“我还当你把祭酒大人藏外头了呢。” “想什么呢!”江眠月有些慌,耳根通红,却仍然装作若无其事,“要听发生了什么吗?” “要要要。”兰钰立刻凑了上来。 江眠月松了口气,赶紧开始说今日的前因后果,正说到一半,到和乐掐着自己脖颈要掉下去的时候,兰钰猛地瞪大了眼,紧张地盯着江眠月等着下文时,门忽然被敲响。 江眠月的话被打断,兰钰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没好气的说,“谁啊!” 门被缓缓推开,祁云峥冷着面站在门外,兰钰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祭酒大人。” 江眠月心中一颤,他怎么回来了?方才不是……从窗户走了吗? 却见祁云峥面容平静,往前走了走,他身后的刘大夫缓缓上前,“江监生,怎么又受伤了。” 江眠月眼眸慌乱的看向祁云峥,祁云峥却朝她淡淡一笑,笑容坦然,仿佛刚才那个从窗户动作利索一跃而出的人,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快给刘大夫看看。”他温和开口道。 “……”江眠月十分佩服他的厚脸皮。 江眠月并未受多大伤,脖子上有些掐痕,但已经消去不少,如今看来已经很不明显,另外便是手上和腿上有些擦伤,都是被推出去的时候被铁链子刮的。 祁云峥安排好一且后,回到勤耘斋,冲了个凉。 冰凉的水从他的头顶兜头浇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一闭上眼,脑子里却满是她那张脸。 凉水越冲刷,越是火热。 祁云峥将木勺扔在木桶之中,脸上带着几分戾气与燥意。 是时候将梁清泽收拾了。 宫中,八百里加急军报传到御书房,皇上拿着那染着血的军报,手指发颤。 “刘将军也……战死沙场了?” “皇上!敌军势如破竹,已经攻破了边防,我们的将士们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要尽快派人支援啊!”跪在地上的臣子眼中含泪,“若是此番抵挡不住,敌军一旦过了关口,一路势如破竹便能往京城攻来,到时候……” “朕知道!”皇上将那军报轻轻放在桌面上,缓缓闭上眼,“待朕想想,待朕再想一想。” “朕不明白。”皇上摇头蹙眉,“朕不明白,我们的将军士兵一直以来,都与对方势均力敌,维持着平衡,十几年下来,虽然有不少伤亡,可一直没有吃过这么多的败仗,为何,为何这一年来……敌方斩杀了我们数十将领?且都是战场上赫赫有名,以一敌十的勇士?” 地上跪倒一片,都不敢言语。 一旁的梁清泽垂着脑袋,忽然开口道,“父皇,儿臣倒是有一想法。” 皇上心情不佳,没好气的说,“讲。” “儿臣听闻,祁大人身怀功夫,且智谋双全,如今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朝中无人,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那儿臣之前那武器库的烂摊子,还是祁大人帮忙解决的,他如此厉害,而现今国家危难之际,不如先派他去顶一顶,待父皇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再将他换回来。”梁清泽语气极为小心,像是生怕惹怒了皇上。 “狗屁!”皇上骂道,“如今朝中的烂摊子全靠他顶着,拉完了屎都让他来擦,你们倒好,如今这丧命的事,也让他去?” 皇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扶着桌子大喘气,一旁的太监赶紧上前来,扶着皇上,并呈上一碗参汤。 “皇上,顺顺气,千万别动怒。” 皇上凑上去喝了一口汤,润了润嗓子,情绪缓缓平静了些许,“梁清泽。” “儿臣在。”梁清泽胆战心惊。 “你怎么知道祁大人身怀功夫?”皇上眼眸犀利看向他。 “是,是兵部武器库的人说的,说是祁大人去武器库检验新出厂的兵器,极重的大刀被他单手挥舞地猎猎生风,最后硬生生砍在了木桩上,那木桩直接裂开了。”梁清泽小心翼翼地说,生怕说错了一个字。 “那木桩可是陈年老桩,用来劈烧锅炉的木材十余年,都未有痕迹,结实如顽石,却被祁大人生生劈开,当场便有人说,这种功力,不会武是万万做不到的。” 皇上手指微微动了动,蹙眉低头想了想。 “他若走了,朝中……” “朝中还有两位祁大人的得意门生。”梁清泽立刻道,“二人若是不够,还可以让国子监的监生们提前试职,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处理些基本的事务,不在话下。” “祁大人也不是一去不回,以他的本事,再多派些兵马,佐以充足的粮草,他定能领着将士们将此次难关度过去。” 皇上听了梁清泽的话,缓缓蹙眉,沉默了许久。 祁云峥头发仍是湿的,随意穿着里衫披着外裳,修长的手指打开宫内安插的耳目发来的奏报,他看了几眼,“啪”的一声阖上奏报,走到蜡烛前烧了。 “早该杀了他。”祁云峥睫毛微颤,“臭虫。” 这辈子,他本不想生硬的、如上辈子那般对人下狠手,对陆迁如此,梁和乐如此,梁清泽也是如此。 上辈子手沾鲜血时,她露出的惊惧眼神深深地扎穿了他的心。 对付这些人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互相争斗,看着他们自食恶果,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只是没想到,梁清泽比上辈子更着急,狗急跳墙,长了本事,居然能想出这种昏招。 他早就怀疑边关战场有问题,可他终究是鞭长莫及,遗漏了一些蛛丝马迹,如今即便看到苗头,也难以迅速掐灭这团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奏报燃烧极快,火苗触及他的指间,他眉头皱起,手一松,那奏报飘落至他脚边,缓缓燃成了灰烬。 祁云峥看向那暗卫,“即将有场硬仗要打。” …… 江眠月近日上课总能有好戏看。 兰钰一改往日追着陆翀跑的行事风格,开始躲着他。 那陆翀倒也像是忽然变了个态度似的,时不时的出现在兰钰经常出现的地方,静静的等着,面容乖巧,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 兰钰一看到他,便转身快步离开,宁愿绕路也不要见他。 而那陆翀也并不追来,只用十分忧愁的眼神看着兰钰的背影,像是个被丢弃的孤儿,哀伤又难过。 江眠月的好奇心都快炸开了,陆翀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他之前不还是冷心冷面对兰钰没什么好气吗?兰钰究竟做了什么! 她找到尹楚楚一问,才知道那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感叹,兰钰不愧是博览群书的好手,实力惊人。 …… 那日,江眠月随着和乐公主走之后,兰钰便有些虚脱。 她原本就不大的胆子硬撑着上阵,生生挺过了全程,一番功夫后早已经耗空了自己,再也没有了力气听课或干别的。 广业堂的监生们依旧在看外头的热闹,看到兰钰依旧坐在外头,一时间都有些兴奋,笑着朝陆翀道,“兰监生是不是在等你安慰呢,陆斋长。” 堂上的博士年岁已大,有些老眼昏花,还有些耳背,抱着书缓缓说着之乎者也,倒也没注意到监生们的动静。 于是有人打趣陆翀,“陆斋长,这兰钰似乎身份不一般啊,你早早答应了她,日后岂不是平步青云。” 陆翀抿着唇不开口。 “那兰钰与和乐公主是什么关系,怎么看起来倒像是姐妹似的。” “那兰钰不会是传说中的静安公主吧。” “怎么可能,静安公主怎么会来国子监读书。” “怎么不可能,看那兰钰兰监生的长相,倒是与和乐公主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下课后,兰钰仍缩在大树下发呆,忽然,面前却多出了一个人影。 她微微一愣,抬眸一看,见是陆翀主动来,有些惊愕,笑道,“陆……” “你是静安公主?”陆翀声音冰冷,问的极为直接。 “……”兰钰一愣,想到方才发生的事,知道瞒不过他,缓缓点了点头。 梁清泽居然没有告诉他,自己就在国子监的事吗? 看他这模样,似乎是方才得知的消息。 陆翀缓缓闭上眼,呼吸起伏。 梁清泽近日传来消息,说仔细看好静安公主,必要时作为筹码,他这才知道,静安公主居然就是兰钰。 今日她身份被揭穿,正是与她撇清关系的好机会。 否则日后成了梁清泽的筹码,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怎么,我的身份有问题吗?”兰钰好奇看着他。 “没有问题。”陆翀缓缓道,“只是公主殿下,不要再玩弄我了。” 兰钰有些心虚,心中想着“都玩弄了这么久了你才说”,面上却仍缓缓站起身,努力直视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早已听说传言,你们姐妹二人,以玩弄男子取乐,我算是见识了,日后,你不要再骚扰我。”陆翀蹙眉道,“离我远一点,作为女子,还是要洁身自好。” 兰钰眼眸一震,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眼眸里立刻积蓄起泪水。 “你,你再说一遍。”兰钰带着鼻音,不可置信的问道。 陆翀见她如此,咽了口唾沫,原想冷心重复一遍,可看着她缓缓滑落的泪珠,他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下去。 甚至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些过了。 面前的兰钰绝非假情假意,她除了自己之外,也从未对任何一位男监生有任何亲密之举,他……他这么说,好像真的伤了她的心。 “你……” “啪!”兰钰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哭成了泪人。 陆翀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是躲不开,而是不想躲。 “我与姐姐向来不和,她以欺负我为乐,我一腔真心对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领情就算了,方才姐姐刚让我在国子监如此丢脸,我以为你即便不为我说话,也要稍稍安慰我几句。可、可你居然……对我说这些伤人的话。”兰钰红着眼看着他,委屈得像是个兔子。 陆翀看着她的泪水,心仿佛被什么死死捏住。 平日里她不管发生了什么,看着自己的时候,都是在笑的。 那笑容极为可爱真诚,便是演也演不出来。 她一向把最好的一面给自己看,可他呢?寻常恶言相向,时常不耐烦的躲着她。 看她做错了什么吗?她没有做错,她只是先动了心罢了。 实际上,方才那一巴掌根本算不得什么,轻飘飘的,半点力道都没有……像是根本不舍得重重打他似的。 陆翀悔得快要窒息。 “陆翀,虽然是我主动喜欢你,可是我也是有心的。”兰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若是不要,也不要扔掉踩碎,还给我便是。” “兰钰,我……”陆翀还想说什么,却被兰钰出言打断。 “陆翀,我看错你了,我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 说完这句话,兰钰狠狠抹了抹眼角的泪,转身离去。 陆翀看着她有些决绝的背影,忽然胸口一疼,忽然有些站立不住,手猛地撑着树干,眼眶微微泛红起来。 他刚刚,似乎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宝贝。 作者有话说: 这之后。 陆翀上课时:我真该死啊。 陆翀吃饭时:我真该死啊。 陆翀睡觉时:我真该死啊。 陆翀做梦时:我真该死啊。 …… 兰钰:我就玩弄你! 第一百五十四章 祁云峥即将上战场的消息密不透风, 直到江眠月在一日下课时收到暗卫递给她的信时,她才得知这个消息。 祁云峥的字入木三分,似乎写的极为慎重,江眠月背后靠着槐树, 手指微微发颤。 “江眠月亲启:事出紧急, 千头万绪无法细说, 暗卫共四十三人,四十人留京城供你差遣, 皇子通敌, 注意提防,人手不够, 宫中无瑕相顾, 恐生变, 随他们去,护好兰钰, 午时三刻城门口,等我回来。” 江眠月死死捏紧了那封信, 问躲在阴影处的人。 “他人呢?” “祁大人已出城。”那人开口道,拿出火石, “江……姑娘,这封信烧掉为妙。” 江眠月一面用火石点着那封信, 一面道, “叫江眠月即可,如何称呼你?” “属下……不便透露姓名。”那人缓缓道。 “那便叫你灰衣大哥吧。”江眠月将那封信烧成灰,静静看着他, “有马车吗?” “有。” 城门口, 众人集聚, 官兵队列整齐,缓缓往前行进,皇上的金銮亲自来送,祁云峥站在皇上的面前,恭敬行礼,口中说着什么,应当是客气的官话。 他抬眸,看了一眼城门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告别皇上之后,他兀自上了马车,离开此处。 阳光正好,正是夏末时节,即将入秋,城门处灰尘飞舞,人头攒动。 走了一段路后,祁云峥忽然听到车辙声。 “停!”祁云峥吩咐道,“队列先走。” 官兵继续行进,祁云峥的目光却凝滞在身后那辆马车上。 下一瞬,她从马车上蹦了下来,一身国子监监生的玉色衣衫,头上飘带随风飘扬,娇小的面容被阳光晒着,透着如琼脂般略带透明的白。 她快步朝他跑来,祁云峥伸手抓住她,将她拽上了马车。 江眠月直接将他扑了个满怀。 “你胆子不小。”祁云峥淡淡一笑,眼眸中却仿佛燃起了撩人的火,“谁让你出国子监的。” “祭酒大人你写明了时间,不就是让学生来么?”江眠月仰头看他,眼中带笑,笑中却满是不舍,“何时能回?” “尽快。”祁云峥道。 “你留给我的人太多,你在战场上危险,需要人护着。”江眠月着急说。 “不可。”祁云峥蹙眉,“皇上近日将处置梁清泽,容易生变,京城比战场更为危险。” “大人……”江眠月刚准备开口说什么,祁云峥便俯身吻了上去。 江眠月揪住他的衣襟,有些想哭。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小心。”祁云峥抚了抚她的头发,“我该走了。” 江眠月忽然伸手抚着脑后,将头上的发带接了下来,然后捉住他的手腕,将那发带绕在他的手腕上,轻轻系上。 祁云峥看着她,目光极深。 “兰钰告诉我,国子监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江眠月笑道,“监生卒业时,将发带赠与谁,便代表着,心属于谁。” “当然,也可能是她瞎编的。”江眠月垂眸,“马上我就要升率性堂了,据说今年皇上需要大批监生试职,等你回来,也许我已经卒业。” “所以,提前给你。”江眠月缓缓抬眸看着他,轻声说,“你一定要保重。” 祁云峥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伸手,将她紧紧摁在怀里。 他声音沉沉,“等我。” 江眠月离开之后,马车继续往前,祁云峥缓缓从怀中拿出另一条发带,那正是江眠月第一日入学时,不慎掉落的那一条。 兰钰这回倒是没有瞎编。 祁云峥手指轻抚手腕上她亲手系上的发带,缓缓闭上眼。 等我回来娶你。 …… 江眠月回到国子监后,心神纷乱,心中不住的想,若自己是梁清泽,会做些什么? 皇上既然已经知道了梁清泽的那些事,便不会对他手软,不管是活罪死罪,经此一番,必然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果然,不过一天的功夫,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消息来源丰富的吴为也迅速得知了这个消息,与她们几人分享。 “皇上将那梁清泽贬为庶人,过几日便要发落去建阳县老家。”吴为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皇室继承人中唯一的男丁便这样没戏了,你们皇上会宣布谁为继承皇位的…… ” “嘘。”尹楚楚捂住了他的嘴,“在学堂上议论这个,你想怎么样?” 吴为顿时怂了,不敢再开口,却悄悄的在尹楚楚掌心亲了亲。 尹楚楚猛地缩回手,手掌心在他的衣裳上擦来擦去,口中轻斥,“你恶不恶心!” 吴为低头偷笑。 江眠月却有些笑不出来,若真有这么简单该有多好,祁云峥将这么多人留在自己的身边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平日里看起来无所不能,似乎什么都能轻描淡写一揭而过,此番却如此谨慎,定是那梁清泽还有什么后招。 她不由自主看向兰钰。 “玉儿,你与那陆翀如何了?”她轻声问。 “差不多了。”兰钰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是时候‘原谅’他了。” “陆翀是关键。”江眠月对着他们三人开口道,“不瞒你们说,近日我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有些事连祭酒大人都探不清楚,大多只是些猜想,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就在陆翀的身上,兰钰……靠你了。” 兰钰使劲点了点头。 当日,他们四人在会馔堂用了晚饭之后,一出门,便看到夕阳下,一位身形修长的男监生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手背在身后,似乎准备了什么。 江眠月看向兰钰,兰钰已经有些蠢蠢欲动。 只听她低声说,“快,你们装作推我过去,我要矜持一点。” 吴为听到这话,差点儿翻了个白眼,相处这么久,他太清楚兰钰什么德行了,矜持两个字,根本就不存在于她的字典。 尹楚楚较为配合,干咳两声,佯装大问道,“他又来了,你要过去吗?” “我才不去呢。”兰钰委屈的倒是有模有样的,“心伤透了,什么都无法弥补。” 吴为快要吐了,心想她这是看的哪本话本的台词啊,太做作了!这也能有用,那陆翀也太天真…… 他一抬头,便远远的看见那少年的眼眸似乎有些微微黯淡。 这也行?这是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啊。 戏份轮到江眠月,她之前准备寿宁节时演技提高了许多,便蹙眉拍了拍兰钰的肩膀。 “身为国子监监生,你这样并非君子所为,他已经等了你这么多日,总归是有话要说,相识一场不容易,基本的礼数还是要给的,不然你不去,岂不是跟之前的他没有什么分别?”江眠月故意说的很大声。 兰钰眼眸一亮,这话说的真不错。 “你说的对。” 她看向不远处的陆翀,“那我……” “快去吧!”吴为轻轻推了她一把,实在是没眼看她扭扭捏捏的模样。 兰钰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他的跟前,睫毛低垂,如一个委屈的小猫咪,“你找我呀?” “我……”陆翀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她愿意搭理自己,一时间有些激动,脖子泛红,喉结上下滑动,眼眸却死死地盯着她,似乎生怕她跑了似的,“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你又没错,为什么要道歉。”兰钰撇了撇嘴,不看他那双极漂亮如玻璃珠一般的眼睛,生怕自己被他的美色迷惑,轻易饶了他。 “那日我说那话,其实不是那个意思。”陆翀见她依旧生气,赶紧解释道,“我故意气你的,为了让你离我远一些,你才能安全,并非出自本心。”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姑娘,你……你是个非常好的姑娘,而我,我刀尖舔血,过的不是寻常的日子,我若真应了你,你日后恐怕会怨我。”陆翀似乎十分紧张。 兰钰完全愣住了,惊愕的看着他。 “不必害怕。”陆翀道,“我已下定了决心,绝不伤你。” 兰钰依旧怔楞,这个陆翀……怎么这么轻易便将这些事跟自己说了? 虽然目前这种效果便是她一直想要达成的,可如今这么轻易达成,兰钰心中却有种奇怪的愧疚感。 若是被梁清泽知道,他还要不要命了? 心中惊愕,可兰钰却依旧维持着面上的疑惑,故意问,“你为何会伤我?除了伤我的心,你从未在其他事情上伤过我。” “……”陆翀听到她的话,根本不知道怎么接。 他本不是将情爱挂嘴边的人,兰钰总是让他极为无措,却又止不住的心跳加速,根本无力抵抗。 “最近京城会有危险,有一支百余人的精锐潜伏在暗处,供梁清泽差遣,是……边关敌军的精锐。”陆翀最终还是没有回应她的那句话,而是选择直接暴露自己,“我会护着你的,兰钰……静安。” 兰钰看着面前略有些生涩的少年,却见到他目光笃定,赌咒发誓一般的几句话,让她心跳极快。 …… 夜晚,勤耘斋。 兰钰抱着江眠月的腰,脸上带着笑意。 “他说要保护我诶。”兰钰笑得像个盛放的牡丹花,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甜,江眠月却头疼不已。 “你不担忧吗?”江眠月问。 “担忧什么?”兰钰反问。 “那是百余人的精锐。”江眠月蹙眉道,“你可知道,祁云峥此次离开,皇上安排了大半京城的将士们随他出城,如今京城宛如一座空城,若是精锐进城……你如何独善其身?” “怎么会这样。”兰钰缓缓直起身子,玩闹的心思这才收敛了些,一旁的尹楚楚也停下了笔,蹙眉看着江眠月。 “我需要更多的消息,比如那些人埋伏在何处,将会在哪一日行动,准备做些什么,走哪条路线。”江眠月捉住兰钰的手,“梁清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恐怕要逼宫。” 兰钰脸色煞白。 当夜,蛐蛐儿鸣叫,江眠月披上衣裳悄悄出了门,她来到夙兴斋门前,敲了敲夙兴斋的门。 门缓缓打开,江眠月快速进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灰衣大哥,赶忙将他扶起来。 “今日你可听到了?”她问。 “听到了。”暗卫眉目沉沉,“属下已经派人去搜寻那些精锐藏身何处。” 江眠月缓缓闭上眼,心中纷乱。 若是祁云峥,如今这形势,会如何做? “祁大人之前将你们安排在何处?”她问。 “各处都有,密切关注各方的动向,不管是宫中还是国子监还是京城中还是江府,都没有发觉异常。”灰衣大哥开口道。 江眠月一愣,“江府?” “是,大人派了人日夜守在江家附近,保护江家人的平安,如今已经抵挡了好几次危险,现在还有三人轮守在那儿。” “三人?”江眠月浑身掀起了鸡皮疙瘩,“你说三人?祁云峥……这次究竟有没有带人走?” 灰衣人一愣,懊悔的垂下头……说漏嘴了。 他硬着头皮回应道,“人手,太少了……祁大人孤身去的。”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老家结婚。 第一百五十五章 祁云峥临走前, 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国子监的大小事务不必再经过祁云峥,大多都交由崔应观来处理,而郭大人继续辅助崔应观。 崔应观接手之后,便开始用闲暇时间整理之前的文书档案, 分门别类按照自己从前的习惯规整好。 “祁大人那个不是很方便吗, 为什么要再整理一遍?”郭晟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 一开始还帮他整理,理了一会儿便觉得腰酸背痛, 干脆坐在一旁喝茶吃点心看着他自己整理。 “不太习惯。”崔应观淡淡笑了笑, 顺手拿出了江眠月刚入国子监那年的文书档案。 他将那叠文书整理好,放置在樟木匣子里, 在里头塞了些芸香草防虫。 “还要整理多久?”郭晟有些无聊, “我去找张怀宁下棋去了, 有事叫我。” “郭大人不用在这儿陪我。”崔应观笑着说,“多谢。” 郭大人走后, 崔应观接着整理,拿起一旁的一沓档案, 中间却有一张未与其他的放在一起,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崔应观拿起来看了看, 眼眸一凝。 上头写着,陆迁……处以流放关外之刑。 陆迁是什么人, 崔应观依旧记得。 上辈子, 江眠月曾经与他说起过有一人是她落得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如今已经在国子监入学。 他旁敲侧击许久,江眠月才透露那人的名字, 崔应观在国子监时常故意为难过他, 只是此人极为厚颜无耻, 寻常手段根本拿他没有办法,他也很是无奈,也不能对他真的下什么狠手。 可后来,江眠月失去踪迹以后不久,那位陆迁便传出了坠崖而亡的消息。 崔应观仔细看了看陆迁的文书档案,微微蹙眉。 陆迁这辈子居然是例监生……江眠月上辈子说过的话他都记在心里,她似乎说过,这位陆迁家中不算富裕,时常需要接济。 例监生进国子监,需要的银两可不少啊。 鬼使神差的,崔应观捧着那份陆迁的档案,去账房查了两年前的账簿,可翻找了许久,却独独没有陆迁的那份银两的记录。 国子监收益支出皆要经过记录,没有记录便表明……有人在此事上做了手脚。 崔应观心中一咯噔。 什么人能在这种事务是做手脚?国子监谁说了算? 答案显而易见。 可祁云峥为什么要对陆迁做手脚?陆迁哪儿得罪了他,要处以流放? 唯一产生联系的,便是陆迁害了江眠月,可这明明是上辈子的事。 崔应观当即想到之前与江眠月入国子监的免考,以及祁云峥屡次阻止自己来北监的作为……崔应观手一松,手中的账册落在了地上。 祁云峥,你可真能装啊。 …… 过了午时,正是人乏力之时,江眠月与兰钰他们坐在槐树的树荫下,愁眉不展。 “眠眠,你的奏报能送去皇上那儿吗?”尹楚楚问。 “如今祁大人不在,崔司业只是代管,出入皇宫有些不便,要事先请奏,等到皇上应允,黄花菜都凉了。”江眠月深吸一口气,“若是用寻常的途径送去宫中,我又怕那些传信的人之中有梁清泽的属下,那岂不是打草惊蛇。” “不如我去宫里……”兰钰说。 “不可。”江眠月和尹楚楚异口同声。 “太危险。”江眠月有些担忧的看着兰钰,“陆翀也说了,你是梁清泽的筹码之一,如今他还没防备你,若是你主动入宫,被他察觉,你便会有危险。” 而且祁云峥在信中说了,让她护好兰钰。 兰钰眨了眨眼,站起身,有些兴奋的说,“那我接着去陆翀那儿套话。” 不等他们有所回应,她便快步跑了,动作极为利索。 “我爹爹或许可以帮忙。”吴为开口道,“我爹是……” “你爹在吏部。”尹楚楚笑道,“你说了几百遍了。” “我爹是吏部侍郎。”吴为脸一红,“与各部都有接触,还能联系上顾惜之和裴晏卿。” 尹楚楚一愣,缓缓站起身。 吴为时常将“我爹在吏部”这句话挂在嘴边,吏部尚书众所周知并不姓吴,所以众人反而并不觉得他爹会是什么大官,最多是个吏部经常经手具体事宜的小喽啰,才会如此八卦,不怕泄露机密。 却没想到,竟是侍郎…… 江眠月也呆住了,“这便是大隐隐于市吗?你时常提起,我反而不会关注此事。” 吴为嘿嘿一笑,再看尹楚楚,却见她面容似乎有些异样。 “楚楚?”吴为敏感的发现了尹楚楚的情绪变化,“你生气了吗?因我一直没说此事。” “不,不是。”尹楚楚有些窘迫,“谁能想到问你这个呢,不怪你的。” 江眠月见他们二人眼底只有对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便缓缓站起身,说了句,“我去找崔司业问问此事……怎么处理。” 两人都没有搭理她,她赶紧转身离开。 远远地,江眠月回头一看,见吴为正在朝着尹楚楚最鬼脸哄她开心,不由得浅浅一笑。 楚楚出身贫寒,应当是在意门当户对之事。吴为平日里没有半点架子,说话做事都是一市井作风,倒是让人大意了。 不过这种小事,不足为虑。 且不说吴为面皮够厚,绝对能哄好楚楚,何况能养出这样儿子的家庭,恐怕氛围也不会太差,楚楚跟着吴为,江眠月最为放心不过。 目前最要紧的,是梁清泽。 据她所知,最迟明晚,梁清泽便要启程去建阳县,这之前,梁清泽便会有所动作,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来到敬一亭西厢房,见到崔应观的时候,却见他神情略有几分不自然,仿佛有些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 不等他开口,江眠月便开口道,“崔司业。” 江眠月朝他行了个礼,“学生有事相求。” 崔应观原本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将此事告诉她,见她面容严肃,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事,便立刻应声,“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江眠月十分感动,她将事情大概告知崔应观,崔应观当即便应下,没有半点犹豫。 “大家可能需要临时出国子监,请您签下这张字条,包括我和吴为等等。”江眠月将已经写好的字条递到他的面前,他想也没想便直接签下,一面签一面说,“那个……” 崔应观想到祁云峥那件事,忽然抬头看着她,看到她清澈的眼眸,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有什么事吗?”江眠月问。 崔应观细细琢磨,还是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不太合适。 江眠月见他一直不开口,便道,“对了,祁大人留了些暗卫,你去宫中时会有人暗中护着,你不要担心自己的安危。” 崔应观微微一怔,犹豫了半晌,“罢了,这话还是该他自己告诉你,我替他操心什么……我走了。” 江眠月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指的是什么。 崔应观将签好的字条递给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江眠月蹙眉,还是有些迷茫。 事态紧急,江眠月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崔应观之前用于监生们训练骑射所用的弓箭全都被她一一清点,马厩的马匹也尽数喂饱,吴为则出去与他父亲联络,联系一切能用得上的人,做好宫中的防备,陆翀则陪着兰钰,一旦有什么消息传来,他便立刻交给江眠月。 江眠月忙了一天,到了傍晚,吴为终于回来了,带来了消息。 一个消息是,梁清泽果然逃了,也不知究竟是谁干的,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踪影。 第二个消息是,如今各处屯兵都极为不足,镇守一方已实属不易,近日会安排所有人连夜不休的守卫,而宫中也都已经安排妥当,四处都有值守的侍卫官,皇上似乎也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四处搜捕梁清泽,其他的布防之事,交给了京兆尹。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泼洒在国子监的槐树上,崔应观也踉跄回来了,手臂上有一道血痕。 见到江眠月,崔应观声音沉沉,“江眠月,皇上有旨,已安排顺天府尹四处搜查布防,你不必担心。” “还让我不担心,你这手臂怎么回事?”江眠月着急问道。 “去京兆府尹传旨时,被人袭击,还好有暗卫救我一命。”崔应观喘了口气,“剩下的事你不必担忧,百余人的小队,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已经打草惊蛇了。”江眠月有些懊悔,“他耳目众多,恐怕已经得到了消息,对不起,连累了你。” “此事并非你一人之事。”崔应观见她有些恼恨的模样,劝到,“你一个监生,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实属不易,若不是有你提醒,那百余人的精英直接杀入宫中也不是没有可能,到了那个时候,再想抵抗便来不及了。” “如今京兆府尹已经准备加派人手,倾尽全力搜捕那百余异族人,他们长相与中原人不同,若是能提前找到该有多好。”崔应观捂着手臂,手上的血顺着指缝往下流。 “你快别说了。”江眠月赶紧推他走,“快去刘大夫那儿,让她替你包扎一下。” “好,这就去。”崔应观笑了笑,“你也早些休息。” “嗯。”江眠月感激的朝他笑了笑,“谢谢。” 无人处,暗卫将京城各处的消息告知江眠月,目前一切平静,没有任何问题。 江眠月还是不放心,让人拿到了京城的布防图,坐在勤耘斋静静地用手指比划着位置。 京城东面,多有仓库集聚,不管是粮草还是金银典当,还是商贾囤物都在此处,且接近水路,径直可以入海。 京城西面,多为王公大臣巨富显贵居住之地,守卫众多,但靠近皇城。 京城南面则是平民百姓聚集之地,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北面则是贫民所在之地,杂乱无章,屋房瓦舍随意搭建,是连京城巡逻的官兵都懒得管的地方。 兰钰缓缓上前,凑上毛茸茸的小脑袋,“你在看什么,眠眠?” “如果你是梁清泽,会把人藏在哪儿?”江眠月问,“城南城北都很乱,极容易藏人,城东有仓库,货物中有吃的有喝的,也极为方便。” “我藏城西。”兰钰想也不想便开口道,“找个商贾之家,将人绑了,直接好吃好喝待着,外头的卫兵也不敢进去搜查。” 江眠月一愣,抬眸看着兰钰,猛地站起身,“你说得对!” 兰钰被她吓了一跳。 “正是城西,一定是城西。”江眠月激动的捉住她的手,“我一开始便将城西排除在外,觉得那位置守卫森严,那么多人如何能藏身,但若是换个角度,这儿最容易被人忽略,又有那么多大宅,大户人家哪里会管隔壁院子里的事,独善其身居多,如此以来,是上上之选。” “不愧是你,果然狡猾。”江眠月夸赞道。 兰钰皮笑肉不笑,“谢谢眠眠夸奖。” “梁清泽一定也藏在那儿。”江眠月快步跑出勤耘斋去找暗卫,刚刚吩咐下去不过一会儿,她稍稍放下心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回勤耘斋睡会儿。 刚躺下没多久,江眠月便听到外头传来拍窗户的声音。 “不好了,江姑娘。” 江眠月立刻起身,打开窗户,却见灰衣人蹙眉道,“城西找到了人,我们的人正好撞上,如今他们已经开始行动。” “怎么样?”江眠月瞌睡全无,脑子紧绷,“他们去了哪儿?” “那百余精锐兵分三路,一路在城南城北杀人抢掠制造动静,放了大火,吸引京兆尹的兵力,一路攻向皇城,一路朝着国子监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目前不确定时间,勿等 第一百五十六章 江眠月几乎不能呼吸, 梁清泽这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孤注一掷了。 “祁大人临走前可与你们说过什么?”江眠月问道。 “祁大人走之前吩咐过,待他走后,若是没有他的其他指令, 除了一定要护好江姑娘安全之外, 其余人全数听从江姑娘的吩咐!”灰衣大哥朝她抱拳, “请江姑娘示下。” 江眠月心中沉甸甸的,又有些发暖发烫。 她感觉到了祁云峥对她能力的肯定和充分的信任。 “四十人, 十人留在国子监, 剩余分成两路,一路前往城南城北救人, 一路去宫中护好皇上。”江眠月正色开口道, “这样安排, 灰衣大哥你觉得如何?” “没问题。” 灰衣人立刻应声,“江姑娘所言正是属下所想, 只是江姑娘只留十人在身边,会不会太少了。” “无妨。”江眠月道, “十人足以,我并非单打独斗。” 灰衣人走后, 江眠月转过身,却见刚刚一直摊在床上的兰钰已经穿系好了衣带撸起了袖子, 一旁的尹楚楚正在飞快将头发束上。 “你们……” “眠眠, 我们跟着你。”兰钰说,“我们根据你说的办。” 尹楚楚也郑重点了点头。 江眠月也不说多余的话,感激的看着她们, “楚楚, 你叫醒勤耘斋所有监生, 兰钰,你去举业斋叫男监生,我去找崔应观和诸位博士说明情况,让所有人聚集在彝伦堂!” “好!” 三人分头行动,江眠月出门便遇到灰衣大哥,他开口对江眠月禀告,“已经吩咐下去了,国子监十人之中有我一个,主要保护你的安全。” 江眠月朝他抱拳,“多谢,还要劳烦你让人去将那些之前准备好的弓箭武器搬去彝伦堂。” 她快步往夙兴斋附近跑去,敲遍了一整片的门,许多博士们年事已高,睡的很早,无论怎么敲门都不醒。好在崔应观先出来,衣裳还有些凌乱,看起来破有几分狼狈,“怎么了眠眠?” “这儿交给你了,劳烦叫所有人去彝伦堂。”江眠月飞快解释道,“那些人一部分去了城南城北杀人放火,一部分去了皇宫,还有一部分到了这儿,我怀疑他们入了国子监后主要目标是兰钰,若是抓不到兰钰,便会抓住无辜监生或博士助教等威胁。” “而且为了吸引卫官的注意,他们也会分散开对无辜的人下手,太危险了。”江眠月说,“我们抱成一团,死死守住入口,才有生路。” “对了,还有刘大夫和王大夫二人,也一定要叫上,让他们事先准备好伤药,以备使用。”江眠月补充道。 崔应观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笑起来,“上辈子见到你的时候,柔柔弱弱一小只,还以为你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兔子。” “没想到如今……眠眠,幸好,幸好有今日。”崔应观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眶甚至有些红,他郑重道,“你去忙别的,这儿交给我,我带所有人去彝伦堂与你汇合。” “多谢!”江眠月朝他抱拳,“多谢居衡兄!” 崔应观面容上露出单边笑涡。 江眠月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临近亥时,彝伦堂漆黑一片,门外卫官举着刀枪站立,面容严肃,彝伦堂内,所有监生们都安静无比。 彝伦堂大门敞开,门外除了卫官之外,还有腰间配着剑的陆翀。 陆翀冷眸看向屋顶,整整十个暗卫,躲在暗处。 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动静。 那是会武之人的脚步声,谨慎而充满了压迫感,陆翀当即浑身紧绷,面上却仍旧冷静,远远地,待那些人手中弓弩举起对准陆翀时,他却缓缓抬起手。 月光下,一枚木制令牌清清楚楚写了个泽字。 “紫几人。”为首异族人立刻到他跟前,用蹩脚的中原话问道,“金安公主,在哪。” “就在里面,我已经将人事先准备好。”陆翀缓缓道,“进去就能看到。” 那异族人狐疑的看向彝伦堂里头,似乎有不少人的气息,鸦雀无声。 “尼不要骗我。” “都是自己人,怎么会骗你,我们一道进去。”陆翀语气平静,“这种邀功的好机会,自然不能让你们独享。” “那你,一起,跟我们走。” “好。”陆翀带头走了几步,转头看向后头的那些人,大致数了数,共二十四人。 彝伦堂,黑暗中,江眠月搭着弓箭,箭锋闪着锐光,已经开了刃。 国子监六堂最长于骑射的监生被挑了出来,与江眠月并肩而立,站作一排,手中都持着弓箭,静默无声。 彝伦堂中空间广阔,外头月光皎洁,往里看,里头极暗,什么也看不见。 陆翀带着那些人往彝伦堂中走,待陆翀左脚跨过门槛的一瞬,江眠月忽然出声,“放!” 陆翀早有准备,瞬间闪身避开,他身后的异族人瞬间暴露在弓箭面前。 “咻咻咻——”弓箭飞速朝那几人射去,速度极快如幻影,近距离的射击本就难以躲开,更何况这些人根本没料到会有埋伏,而且是弓箭的埋伏。 一半人中了箭,但是大部分都没有伤及要害,还有一半人躲在了他们自己人的身后,躲过一劫。 不等几人反应,江眠月大喊,“搭箭。” 一排人迅速将箭搭在弓上,“放!” “咻咻咻——”又是一波箭袭。 只是此时他们有所准备,只有重伤之人没躲过,雪上加霜倒地,还有的运气好,射中了一个人的太阳穴,那人瞬间暴毙,倒在地上七窍流血。 江眠月手指颤抖,大口喘着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刚刚射中了一个人的胸口,应当是心脏处,那人闷哼一声便痛苦的倒下了。 她杀人了…… 江眠月胸口起伏,死死地抓着弓箭,平复着心情。 门口的卫官动了起来,开始与那些人搏斗,只是卫官功夫一般,抵不过那些人,很快看便落了下风,正在此时,只见一片剑影闪过,陆翀拔剑跃身而起,迅速割下了一个人的喉咙。 监生们见此,面容十分复杂,有的流露出敬佩,有的害怕的发抖,还有的吓尿了。 前排射箭的监生们也并不好受,一个个脸色都有些难看……毕竟都是寒窗苦读的书生,学骑射也只是被迫学技巧而已,从未真正对敌,连小动物都未曾射杀过,更何况是对活生生的人。 陆翀被重重包围,兰钰冲上前来,担忧的看着江眠月,“眠眠,暗卫呢,快帮帮他。” “再等等。”江眠月手指发颤,捉住了她的指间,“还有人躲在暗处试探,陆翀需要再撑一阵,才能一网打尽。” 兰钰担忧的看着他的身影,他以一敌五,虽然身手极好,却也抵不过一群人的围攻。 终于,树影阴暗处,一人终于忍不住加入僵持的战局,想要收割陆翀的人头。 关键时刻,江眠月大喊一声,“快,帮忙!” 说时迟那时快,屋顶上忽然天降八位灰衣人,各个伸手非凡,那些异族人见居然还有埋伏,见势头不妙想跑,却已经根本跑不掉,瓮中捉鳖而已。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在众人的配合之下,二十四人通通躺倒在地,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没有起来反击的力气。 陆翀缓缓走进彝伦堂,刚想开口,却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如箭一般快步跑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呜呜,我担心死了。” 陆翀脑子嗡的一声,听到面前黑暗中躲着的国子监所有监生们几乎都发出些奇怪的声音,有的倒吸一口冷气,有的发出“哇哦声,有的甚至吹起了口哨。 陆翀脸瞬间通红,心中的糖却已经融化煮沸腌透了。 门外的暗卫开始检查那些地上的尸首,仅留了一个活口,其余的通通不留活命,他们出手的动作极快,没几个人注意到,却让江眠月看着心惊。 她倒是没想到这些后续的事,看来这些人……都习惯了。 江眠月缓缓上前,看着灰衣大哥正在审问那唯一的活口,他将刀扎进那人的大腿根,狠狠一转,并捂住了那人的嘴,“不想受苦便将计划都说清楚。” 江眠月听着那人痛苦的呜呜声,身子微颤,努力维持着平静,缓缓上前去。 “已经,来不……及……”那异族人眼眸飘向某个方向,便晕了过去。 江眠月一抬头,面色当即苍白。 天空中印着火光,满天的大火与浓烟滚滚,那是城北,平民百姓最多的地方。 她当即转身,大声道,“诸位监生同窗,如今京中大难,异族人烧杀抢掠,戕害贫民百姓用以分散极少的兵力,他们一共不过百余人,如今已经我们已经凭借自己之力杀了二十四个,大家可愿意与我一道,去救那些无辜的平民百姓?” 一时间,众人沉默不语。 尹楚楚率先迈步,“我愿!” 吴为立刻迈步,“我也!” 兰钰和陆翀立刻跟上,随后,一个无比壮实的男监生一路挤开碍事的监生们上前一步,“这种时候怎么少得了我!江眠月,终于是我出手的时候了,你们一个都不要跟我抢!” 江眠月一看,不由得笑出来,原来是李海。 “确实是你立功的机会。”崔应观笑道,“你之前不是说读书难吗?此次若是救人有功,我引荐你做武官!” 李海当即上前一步,眼中放光。 随即,柔弱的声音开口,江眠月一看,居然是崇志堂的一位柔弱的女监生,那女监生用憧憬的眼神看着江眠月,开口道,“我早已听闻江斋长的胆识,以你为目标,此次我也要尽自己的一份力。” 江眠月欣慰一笑。 这柔弱的监生一出列,其他男监生自然觉得有些丢人,随即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是郭晟郭大人,“江监生,老夫也去!” 众人哗然。 江眠月担忧的看了他一眼,他却开口道,“我国子监监生读书是为了安国兴邦,这种时候异族人在京城烧杀抢掠杀人,岂能坐以待毙!文人风骨何在!” “时间紧迫,不要再犹豫了,多犹豫一分,可能就少一条人命,我们虽然没有太多力气,也没有什么功夫,但是却能救救火,引导百姓往安全的地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大家要同去的,也要注意保全自己。”郭大人说。 崔应观立刻说,“郭大人说得对,保全自己之余再去帮助他人,愿意去的,都跟我来。” 众人便立刻跟上,江眠月拿了弓箭,方才那些与江眠月一到射箭的监生们也都全数跟上,另外一些则抓起彝伦堂之前准备备用的刀枪棍棒,一个个也都跟了上去。 抵达集贤门,暗卫已经将马车与马全部备好,江眠月转头一看—— 只见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无数熟悉的面孔,平日里,他们或许在彝伦堂大课上开小差,或许在会馔堂骂过膳夫抠门只给这么点肉,或许在助教的眼神逼迫下背不出书来,或许在骑射课上脱了靶子。 如今,他们身穿襕衫,身后发带飘扬,挺直了身板,这些书生们手中握着或弓箭、或刀枪、或锅碗瓢盆或大石块嗯,克服恐惧上阵帮忙。 江眠月手指紧握弓箭,眼眶温热。 夜风微凉,京城中火光四起,城北哭声喊声惊叫声此起彼伏,留在此处的官兵早已疲惫不堪,且他们大多数人已经支援去了宫中,留在此处的人极少,大多数身上都受了伤,还有已经死去的人倒在街边无人看管。 街边一片混乱不堪,充斥着焦味与烧着各种东西的臭味,灰尘漫天,江眠月将监生们分成几批,分头去帮忙。 每一批监生都跟了两名暗卫,和四个卫官,以保护大家的安全。 江眠月忙的满身是汗,额头上是灰尘凝结了汗水流下的脏污,她随意用袖子擦了擦,牵着手边一位哭得撕心裂肺找不着母亲的小姑娘,轻声抚慰,“姐姐这就带你去找娘亲。” 附近没有那些异族精锐士兵,大家都忙着救火救人,正在此时,忽然一处传来了尖叫声。 灰衣暗卫顿时落在江眠月的身边,“快走,他们回来了。” 江眠月立刻带着那小姑娘回身要走,却忽然听到了李海的怒吼声,她脚步一滞,回过身去,却见获救的百姓人群中,李海用自己的身子扛着异族人的刀锋,为那些百姓们挡住了危险。 可是李海却陷入了绝境,他身边的百姓哆哆嗦嗦的不敢动,眼眸中满是恐惧,只会往后躲,徒留李海一人陷入危险。 “快,快去帮他。”江眠月着急道。 “不可,我要留在你身侧护你周全,其他暗卫都已经去护着其他监生了。”灰衣暗卫首先遵从的是祁云峥的指令,在不冲突的情况下才会听她的,江眠月无奈,飞快的拔箭,拉弓,瞄准了李海身前的那位异族人。 “那我只能将人引来了,抱歉。”江眠月话音刚落,箭便精准的射中了那人的胳膊,那人暴怒不已,放弃了李海,朝着江眠月冲过来。 灰衣暗卫只得迎战。 李海早已负伤好几处,即便十分壮实,也经不住与那些真正的士兵较量,更何况还是那些身手极好的异族精锐。 “你还好吗?”江眠月问。 “还,还行……”李海不愿在江眠月面前丢脸,硬撑着说,“没事,我还能再打。” 江眠月却看向了那些缩成一团的百姓们。 百姓们并非都是老弱妇孺,还有不少青壮年男子,他们身在京城,还未被征兵,身体壮实的很,细细看来也人数众多,一个个却仿佛缩头乌龟似的,与妇孺老人呆在一处,着实令人不齿。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便忽然听到一个洪钟似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我是国子监郭晟!字文贤!我如今已经年过花甲,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今日,京城遭此大难,我老头子,带着国子监的读书人,出来帮助大家,这可都是手中拿笔拿书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们都敢拿着锅碗瓢盆,就敢与那些异族人搏斗,我敢问你们!你们这些青壮年男人!” 江眠月呼吸急促,看着高台上怒而发问的郭大人,担忧的快要疯了,使劲推那灰衣暗卫,“快!快派人去!” 郭大人这是不惜自己做活靶子! “你们他妈的脸往哪搁!说的就是你,你个王八羔子躲在自己妻儿后面算什么东西!还有你!那些异族人也就十几个,把你们吓的屁滚尿流,就凭你们,配被人舍命相护吗?你们配吗!”郭晟气得脸通红,手中还拿着一个木勺在空中挥舞。 “我老头子今日,生则尽力,死则死耳!” 江眠月已经看到郭大人背后有人举起了明晃晃的刀锋,她呼吸一滞,手指微颤,迅速搭箭,想也没想,直接一箭朝着郭大人附近射去。 郭大人便只看见一支箭从耳畔——几乎是贴着耳朵飞过,他猛地一惊,听到那箭仿佛刺入身后的一处皮肉。 随即,身后那人吃疼,可刀锋却依旧未改,深深地砍向他的背后。 郭大人整个人都如木桩般怔住了。 刀锋入肉,他挺直的脊梁骨如山峰耸立。 “郭大人!”江眠月疯了一样的往郭大人身前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灰衣暗卫终于腾出一人,飞快上前斩杀了那中箭受伤的异族人,江眠月则飞快爬上高台,抱住了郭大人缓缓倒下的身躯。 “郭大人,出来时说好的,首先是要保全自己,您怎么这么傻!”江眠月感觉到他背后已经被血沾湿的衣裳,眼泪根本止不住,“快,快叫刘大夫来替郭大人医治!” “江监生啊。”郭大人轻轻捉住她的手,轻柔的拍了拍,“你……好好跟祁云峥过日子。” 江眠月哭得哽了一声,一面哭一面问,“您,您怎么知道的?” “傻孩子。”郭大人在她怀里笑得慈祥,“郭大人很厉害的,什么都看得出来。” 江眠月的泪水滴在郭大人的衣襟上,心中无助又痛苦,她最怕的就是这种时候,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什么,还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帮忙! “死前,有人为我哭……我老头子也值了。”郭大人上气不接下气缓缓道,“我好想睡会儿。” “不要,郭大人,你坚持一会儿好不好……来人啊,快来人!” 郭大人的喊话确实起了效果,这之后,那些百姓们从家里抄出家伙事儿,也开始拼命反击,一时间国子监监生们的压力减轻了不小。 江眠月在看台上扶着郭大人一直哭,无助的像个孩子,正在此时,一人骑着马飞奔而来,江眠月泪眼模糊看着那马上修长的身影,昏暗之中看不清人影,她脱口而出,声音中仿佛夹带着希望与期盼,以及淡淡的依赖,“大人……” 那人听闻这一声,莫名心中一颤。 大人?她在叫谁?叫的如此…… 他飞身下马,扶下坐在马上的刘大夫,快步来到高台,脸色带着担忧。 “我来晚了。”裴晏卿看着郭大人流出的血,眼眶顿时一红,“郭大人!” “刘大夫,快,快帮郭大人止血!”江眠月哭着说。 刘大夫立刻冲上来,用剪子剪开郭晟身后的衣裳,忽然面色一滞,有些为难的看向江眠月。 “这伤……”刘大夫看了一眼江眠月,缓缓道,“这伤……” “怎么了?”江眠月着急问。 “这伤,犯不着哭成这样啊,缝个针止个血就好了,只伤了皮肉,我还以为多大事儿呢,怎么都生离死别了。”刘大夫拍了拍郭大人的肩膀,“来,郭老,趴好啊,有点疼。” “我没事?你怎么能说我没事?我被人砍了一刀啊!”郭大人自己也有些怀疑人生,“流了一地的血!” “皮肉伤,好好养养就行,别乱动……”刘大夫一点也不客气。 “哎哟你这针比我被砍的时候还疼!”郭大人拧着背脊哀嚎。 江眠月看着趴着缝针却生龙活虎的郭大人,一时间有些傻眼。 她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神情还是有些呆滞。 没,没事? “江眠月?”裴晏卿轻轻推了推她,“你怎么了?” 江眠月一下子笑起来,她又笑又哭,看着裴晏卿,“太好了……郭大人没事……” 裴晏卿也被她这副模样弄得哭笑不得,又有些心疼。 她的脸已经被那些飞舞的烟尘弄得如花脸猫似的,刚刚又哭了,脸上一道一道的泪痕,只有泪痕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颇有些狼狈。 可狼狈之间,却又有几分可爱。 裴晏卿听闻国子监监生们集体出动去了城东,便立刻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一路救了些人,见到了尹楚楚和吴为,却一直没找到江眠月。 他心中担忧不已,好在方才正好遇到正往这边赶来的刘大夫,便顺道捎上了。 “擦擦脸吧,跟花猫似的。”裴晏卿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替她轻轻擦了擦脸。 江眠月情绪起伏,脑子不太听使唤。 一直紧张到现在,面前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她蓦然放松了警惕,便有些呆滞,任由裴晏卿擦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的脸一碰就容易红,裴晏卿不敢用力,动作极为轻柔,为了方便,他几乎是俯身歪着脑袋替她擦拭。 正对面,崔应观傻傻的站着。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江眠月便像是……被裴晏卿给亲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裴晏卿:美好的愿望。 江眠月:呆滞ing郭大人骗我眼泪。 崔应观:我要搞事! 郭大人:唉,好不容易帅一回,就很尴尬,谁懂。 明天打死我也要写到文案! 第一百五十七章 崔应观心中剧震, 几乎立刻想要冲上前去看个究竟,可终究身后还是有无数乱子要去处理,还有监生的惊慌叫声响起,他忍着心中复杂的情绪转身, 继续忙碌。 江眠月发了会儿呆, 眨了眨眼睛, 终于回过神来。 她忽然看向裴晏卿,裴晏卿仿佛做什么坏事被捉包似的, 似乎有些心虚, 缓缓缩了手,将帕子塞回了怀中。 “多谢你, 裴晏卿!”江眠月无心去管他, 只看向一旁走上前来的灰衣大哥, 灰衣大哥神情凝重,似乎有些话要说。 江眠月立刻上前, 却听到他说,“宫中失控了。” 她心中一咯噔。 江眠月借用了裴晏卿的马儿, 纵马在道路上飞驰,根据暗卫指引的方向找到了兰钰。 兰钰灰头土脸, 身上的玉色襕衫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爪子也是黑乎乎的, 正在帮百姓们搬东西, 陆翀在一旁护着她,身上也并不见得干净到哪儿去。 “玉儿!”江眠月喊道,“随我进宫!” 兰钰直起身, 看着马儿上的江眠月, 只见她只有脸稍白, 身上其他地方都有些惨兮兮的,仿佛刚拾荒回来。 “你怎么这么邋遢。”兰钰笑嘻嘻的看着她,黑乎乎的小脸上露出一双大白牙。 江眠月看了看她的黑脸白牙,无奈道,“别说笑了快上马,梁清泽逼宫了,皇上恐怕有难。” 兰钰登时笑不出来。 “上马!”江眠月道。 兰钰正要上前,却被陆翀捉住了手腕,兰钰一惊,江眠月也顿时抓过背后的弓箭,随时提防陆翀反水。 “我陪你一起去。”陆翀见她脸色微变,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问道,“你能信我吗?” 兰钰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心软,虽然方才他在彝伦堂已经倒戈,可是那些异族人都已经死了,无法通风报信,若是他去了宫中,关键时刻出了事,便无法挽回了。 看着兰钰眼中的犹疑,陆翀十分着急,他似乎拼命想要解释,可平日里他便不善言辞,这种时候一着急更是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静安,今日出来,我才知晓,祁大人已经救出我被困的家人,我已经是自由身,如今的所有选择,都是我自己……凭心而选,跟任何人都无关。” 江眠月手缓缓一松,看向一旁的灰衣大哥求证,灰衣大哥朝她点了点头。 这是祁云峥早已安排下的。 他似乎早已猜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虽然无法从根源阻止,却能在最大限度上的增加他们的人手。今日混乱之中,梁清泽不管不顾,没有那么多人手看管这些人,便让他们有了可乘之机。 兰钰仔细看着他的表情,心中有了底。 相处这么久,兰钰早已对他的各种反应了如指掌,说谎时,慌乱时,动情时,害羞时……而如今此时,满目的真诚之外,不掺任何杂质。 “好。”兰钰主动扣住他的手指,朝他眨了眨眼,黑乎乎的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我信你。” 陆翀看着她黑乎乎的脸,忽然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兰钰顿时后退两步,眼眸发光。 他居然……居然…… “咳咳。”江眠月干咳,出声提醒。 她也是极为佩服兰钰。 虽然二人这种心情她是可以理解的,男女刚刚坦诚,想要亲亲我我也实属正常。 可是—— 眼看着周围二十多个暗卫,一堆平民百姓,还有一身狼藉的卫兵,还有其他国子监的零散的监生,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 这种情况下,这也亲得下口? 兰钰最后跟陆翀一道上了另一匹马,江眠月则让灰衣大哥召集了所有的暗卫一道入宫。 兴许是京城四处燃起大火的缘故。 原本还能看见些许月色,如今乌云密布,倒像是要下雨了。 一行人到了宫门口,却见平日里禁闭的宫门如今被什么撞开,地上满是血痕、散落的兵器和瘫倒在地了无生气的尸体。 兰钰瑟缩了一下,躲进陆翀的怀里,陆翀轻轻拍了拍她。 黑暗中,江眠月发现兰钰在他怀里有些得逞的笑意。 江眠月哭笑不得,如今这架势,她还能泰然自处,也不知是胆子大还是没心没肺。 暗卫们各自隐去暗处,只留灰衣一人在她的身侧,宫中凌乱一片,一看便是经过了无数的腥风血雨,越是往里走血腥味越浓,到了这个时候,兰钰终于面色难看起来。 勤政殿。 和乐公主浑身是伤,衣衫破损,早已没有往日的威风,她嘴角被人打出了淤青,唇边也有血迹,已经晕了过去。 兰钰进去之后,猛地一怔,快步跑了过去,扶起地上的和乐,眼眸泛红,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姐姐!” 和乐公主悠悠醒转,缓缓睁开眼睛,口中吐出一口血来,看到兰钰,泪眼朦胧,“静……静安,没想到,还是你……” “你怎么了?”兰钰着急问道。 “江眠月。”和乐公主却看向了一旁的江眠月,江眠月意外的发现,和乐公主眼神与寻常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转变,如今看起来,倒是顺眼了许多。 然后,她紧接着说了一声,“抱歉。” 江眠月以为她说的是之前看台的事,微微一愣,缓缓道,“公主客气了,并无大碍。” 和乐公主记得自己之前做过的那些梦,若是她没猜错的话,应当是真实发生过的。 那梦中的祁云峥后来有了一个女人,他将她小心翼翼的藏着,不让人发觉。 可和乐公主及早便将丹朱送到了祁云峥的身边,丹朱老实可靠,幸运的被挑为唯一一个去伺候那女子的丫鬟,让她得知此事。 那时候她对祁云峥已经兴致缺缺,因那祁云峥霸道脾气差,时常被他反击针对后,和乐觉得没什么意思,早已将目标转移到了年轻的监生顾惜之身上。 可是她记仇。 恶心祁云峥是她的乐趣,她便让人联系上丹朱,让她做些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手脚。 一开始,她让丹朱故意做些事情让那女子惹恼祁云峥,比如明知祁云峥从不收金子,似乎对金子有些厌恶,便让丹朱置办了金首饰,得知那姑娘喜欢监本,还有一位四处打听“江眠”为何人的崔大人似乎与她很熟悉,便故意让丹朱去悄悄的买来崔大人编修的监本,恶心祁云峥。 时间一长,她倒是觉得有些疲了,便没有再管丹朱,随她去。 上辈子,她觉得这些事都是些零碎的、无伤大雅的小事,对于祁云峥来说,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可她如今却明白,感情这种事,有多么的脆弱。 “祁云峥说的对。”和乐公主抹了抹唇边的血,“我咎由自取。” 江眠月十分意外,这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和乐公主吗? “梁清泽恨我,我从小处处抢了他身为皇子应得的宠爱,事到如今走到这一步,有我出的一份力。”和乐看向兰钰,“静安,你恨我吗?” 兰钰摇了摇头,“有些生气,却不恨。” 和乐公主惨然笑了起来,“你确实比我聪明得多。” “姐姐,父皇去哪了?”兰钰早就想开口了,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口,和乐公主深深看着她,道,“梁清泽要弄到即位诏书,才算名正言顺,父皇不会写的,诏书早就写好了,已被父皇藏好,他们几人如今就在金銮殿。” 兰钰站起身就要走,却听和乐公主道,“他身边不少异族人护着,你们要小心,父皇不写诏书之前都是安全的,你们千万要注意护住他。” “好。”兰钰说完这句,轻声说,“姐姐保重。” 和乐苦笑一声,接着在地上躺下,腹中疼痛不已,身上也被那梁清泽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狼狈的仿佛被丢弃的破布。 保重,如何保重。 如今无人管她……身边的宫女全都逃了,平日里拍她马屁无比谄媚的太监也不见了,独留她孤身一人。 梁清泽留她一命,目的便是如此。她梁和乐此生最怕的,就是损害自己的威严与自尊,如今,威严丢了,自尊没了,只剩她孤独的躲在暗处。 祁云峥那个讨厌的家伙,说的话,却都句句属实,真是讽刺。 金銮殿前。 兰钰为首,身后站着陆翀与江眠月,暗卫藏在各处,而江眠月与陆翀的身后,却站满了人,竟是当朝文武百官。 武官已经大部分都上了沙场杀敌,来人大多是文官,如今他们这些人,经过吏部侍郎的关系互相转告,消息传遍各处,纷纷自发来宫中救驾。 梁清泽身后异族人手中刀锋尖锐,底下的文官哪里见过这种世面,都吓的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人逃走的。 今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通敌、屠杀百姓、纵火打砸,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人,若是继位,天理不容! 可实际上,梁清泽却已经是强弩之末。 其他地方的异族人都没了消息,宫中的这一些也早已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在身边留了几人,堪堪控制住皇上,他没了别的退路,看着外头的文武百官,只能孤注一掷。 梁清泽用匕首抵着皇上的脖子,缓缓走出来,脸上是深入骨髓的疯狂,他在皇上的耳边轻声说,“你方才答应我的,父皇。” “嗯。”皇上眼眸中藏着深深地悔意,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兰钰身上,看着她身后的文武百官,并不算苍老的目光中有泪光闪过。 “清泽,皇儿。”皇上声音发颤,“自小,是朕对不住你,你凡事反应最慢,怎么教都没用,朕便无心关注你,也未在意你的品德,此为朕犯下的大错。 ” 梁清泽听到这话,匕首浅浅刺破他的咽喉,眼眸发红,吼道,“别说这些废话!快说,传位给谁?” 江眠月目光看向灰衣暗卫,使了个眼色,随时准备救驾。 兰钰紧张的浑身发抖。 在场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被威胁的人是皇上,谁敢轻举妄动! “今有皇儿,勇敢坚韧。”皇上声音洪亮,大声朝文武百官宣告,“聪敏善良,朕,将皇位传位于……” 梁清泽手指颤抖起来,是激动,更是癫狂。 终于,终于能一雪前耻! 他被低估,被羞辱,被和乐鄙视,被众人所看不起,甚至兰钰都不爱搭理他,艰难走到如今,不管什么手段,他终于可以获得他应得的! 他是唯一的皇子,是唯一的男丁,是皇家唯一的血脉,是正统! “朕,将皇位传位于——梁静安,朕的皇儿!” 他这句落下后,反手挣脱梁清泽的手,猛地捉住那刀锋,梁清泽被夺刀,慌乱的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小匕首。 下一瞬,刀锋入肉。 二人纠缠在一处,不等周围人反应过来,仅仅一瞬,便木已成舟。 两败俱伤,双双倒地。 梁清泽的刀割破了自己父亲的喉咙,皇上的刀刺进了自己儿子的心脏……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五十八章 “父皇!”兰钰不管不顾的冲上前去, 却被陆翀捉住了手,护在了怀里。 那些异族人见大势已去,自己如瓮中之鳖,只能狗急跳墙, 挥舞刀剑见人就砍, 江眠月立刻让灰衣大哥动手, 一旁的陆翀也将兰钰塞给江眠月,自己冲了上去, 护得众人安全。 文武百官见此架势, 着实心惊不已,仅仅一夜的功夫, 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皇上便这样轻易的死在他们的面前, 仿佛做梦一般。 皇上勤政明理,着实是位好皇帝, 只是恐怕日常太过忙碌,忽略了对于几位儿女的管教, 宠的宠,略的略, 好在还剩个兰钰,被送进国子监与诸位监生一道苦读, 如今倒是有些英勇与风骨。 兰钰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江眠月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肩膀,待陆翀与暗卫还有皇宫仅存的侍卫将那些异族人一网打尽之后,江眠月才扶着兰钰上前去。 兰钰看着皇上那张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的脸, 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嚎啕大哭变成了低声啜泣, 最后缓缓安静了下来。 江眠月有些担心她,轻声问,“玉儿?还好吗,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没事。”兰钰似乎很清楚自己如今该干什么,她情绪仍旧低落,可目光却缓缓变了。 江眠月看着她艰难站起身,看向还等在面前的文武百官,嘴唇微微颤抖……紧张、畏惧、责任与重担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江眠月轻轻地捉住她的手,在她手掌心捏了捏,眼神温柔。 兰钰看着她的目光,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还有眠眠在,身后还有陆翀护着她,她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今日,大家深夜前来,我梁静安,感激不尽。”兰钰朝着文武百官行了个大礼,手指尖微微颤抖,面上却极为庄重。 江眠月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平日里那个喜欢开小差,喜欢看杂书,天真可爱的兰钰,仿佛在方才的一瞬间成长了。 夜空之下,乌云浓密,仿佛即将要下大雨。 苦难是成长最见效的药,兰钰就这样被迫的,从被人保护的安全之地,走到了台前,正面迎接所有的风雨。 从此之后,她便要扛起一整个东梁王朝,扛起一整个未来。 “梁清泽与外敌互通,烧杀百姓,袭击国子监,杀害当今圣上,罪不容诛……今夜,大家也都累了,先行回去休息,辛苦各位!”兰钰再次行礼。 兰钰说话时,江眠月与陆翀都走到台下,等她话语落,便应声行臣子大礼。 兰钰看着面前朝自己跪拜的众人,浑身抖若筛糠,随后便猛然晕了过去。 陆翀直接冲了上去,将她护在了怀里,看着她满脸的泪痕,心中泛着酸涩的疼。 他轻声道,“静安,日后,我用命来护你。” 京城出了这样的事,国子监正常的学业自然也停滞了。 京城死者不多,伤者无数,都需要医治,宫中的护卫也死了大半。 兴许是梁清泽想要为日后登基留些人手,兰钰只庆幸他没有伤到朝中官员,如今这情形,最缺的就是干活的人。 国子监监生们被迫顶上空缺,从广业堂便开始抓壮丁,所有六堂一个都没有放过,江眠月这样的,到了时间,经过考试之后更是直接升入率性堂,还未上一天学,便被叫到宫中去帮忙。 她帮的不是别人,正是静安公主。 皇上已经经过最高的规制葬入皇陵,静安公主要守孝二十七天后才能进行登基大典。 在这二十七天里,静安公主忙成了狗。 “眠眠,我好想睡觉。”静安公主困得顶着黑眼圈,“祁云峥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父皇生前最喜欢他了,他在能省多少功夫啊!能多睡多少觉啊!” “您也不能什么都丢给他,他也是要休息的。”江眠月轻声提醒道。 “……”静安公主不满的看了她一眼,“这就开始护着他了?那本公主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江眠月也瞪了回去,“不是还有我帮你吗?” 静安缩了缩脑袋,“哦,谢谢眠眠。” 话虽如此,可静安的成长,江眠月看在眼中。 她显然是极有天分的,只是容易犯懒,容易喊累,可终究是与以前不同了。 在国子监时,她作业不写便是真的不写了,放在那儿,等到快到时间了,临时糊弄一下便好。 如今,她口中喊累,手上却从未停过,奏折一份又一份的过,速度越来越快。 “眠眠,祁大人发来的奏报,边关之战大捷。”静安公主忽然开口,江眠月一愣,心中涌起一阵喜悦。 “不过还要数月才能回,说是边关镇守问题太多,要一个个解决。” “嗯。”江眠月轻轻点了点头,心中放下心来。 边关,黄沙飞扬。 祁云峥一身戾气回到营帐,随意用衣角擦了擦手上沾的血,坐下处理军报。 方才他亲手杀了三个通敌的将士,以儆效尤。 边关一直未能平定,便是因为这些蛀虫,通敌叛军,才会害的那么多英勇的将士丧命,他们却好拿到敌方的金银,这些也与梁清泽那边的利益勾当息息相关。 来之前,他考虑过这些漏洞,可真来时,祁云峥才发觉,这儿已被腐蚀多年,早已千疮百孔,短时间根本处理不干净。 他心中极为烦躁,脸色极差。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闪身进了营帐。 祁云峥抬眸,却见是他留在京城的暗卫。 他猛地站起身,戾气渐散了些,捉过暗卫递来的奏报,立刻飞速翻看起来。 得知京城进展,他缓缓的松了口气。 总算是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梁静安此人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可上辈子她独自一人也将女皇之位坐的不错,更何况这一世他还给她留下了眠眠。 眠眠…… “她受伤了吗?”祁云峥问。 暗卫不用脑子想便知道祁大人用这么温和的声音问的人是谁,他应声道,“江姑娘没有受伤,一切安好。” “有她的信吗?”祁云峥问。 暗卫一脸为难,祁云峥眸色微微暗淡,却听暗卫道,“不过在属下启程之前,经过江姑娘联系,说是另一个人有一封信给您,让您亲启,是江姑娘亲手给属下的。” 祁云峥微微蹙眉,接过那封信。 那封信是封住的,他拆开一看,里头有数张纸,有一张,是陆迁的流放书,另一张,是那年例监生的名单。 祁云峥瞳孔一颤,手指一颤,打开那封信。 “祁大人亲启: 属下崔应观,有事项与您禀告。 第一项,属下在整理往年监生档案时发现,陆迁入学乃违规之例,没有收缴银两的账簿,真正的名册上也并没有这个人,属下不解,不知祁大人可否解释? 第二项,今日国子监男女监生大防渐弱,静安公主当众与人亲吻,江眠月监生与裴晏卿于危难中互相救助,亲密之举横生,惹人羡慕。 第三项,江眠月与属下相熟如,多年知交好友,如今,属下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跌入火坑,望祁大人珍重。” 暗卫便眼睁睁见着祁大人逐渐变得有些可怖,难得踉跄几步退后,眼眸中充满了畏惧。 这样的祁大人,自从进了国子监当了祭酒,他便再也没见过了。 祁云峥缓缓地将那手中的东西用火烧了,看似平静,却仿佛即将爆发的熔岩,眼中盛满了杀气。 “那晚,江眠月是否与裴晏卿有接触?”祁云峥的声音几乎听不出任何一分属于人的情绪。 “……”暗卫背后起了冷汗,他就不该亲自来送信,若是别人来,到可以说声不知情,如今他亲自来——当晚他一直守着江眠月,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他根本骗不了祁大人。 “有什么不能说的?”祁云峥微微挑眉。 “禀、禀告大人,确有接触。”灰衣暗卫胆战心惊,“那男子似是专程来找她,并替她用帕子擦拭面容,举止……是有些亲密。” 祁云峥淡淡一笑,手指尖紧紧捉着他手腕上的那条绸带。 灰衣暗卫却害怕的不敢说话。 那笑容便如地狱里的恶鬼,着实恐怖。 自那之后,边关军中仿佛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梁静安看到边关奏报,都吓的将那奏报扔在一旁,让陆翀帮她看。 “祁云峥疯了吧,杀这么多人,虽说叛徒多,可之前他不还以说服教育为主吗?怎么就一夜之间全给弄死了。”梁静安胆战心惊,“这玩意儿还是别给眠眠看了。” 陆翀也看着直皱眉,满满当当的三页纸,上边全是人名。 守孝二十七天转眼便过,正是吉日,梁静安登基为东梁女帝。 梁和乐养好了伤,得了块封地,靠近建阳县,是她自己与静安要求的。 据说,那儿有一座寺庙,供奉着一尊活佛,在那儿清修几年,可以赎清罪孽,整个人宛若重生。 她如今心如死灰,只想去那儿待着。 梁静安见证了不可一世的姐姐从骄傲一世到落得如此狼狈之地,并没有为难她,如她所愿随她去了。 江眠月、尹楚楚和吴为等监生试职之后,都被迅速要求正式入职,从此便与裴晏卿相同,直接走上了官场,成了朝中人。 正式离开国子监的那一日,几人都有些不舍,江眠月收拾完东西,特意去了一趟敬一亭,看着空荡荡的东厢房,眼眶微红。 总是听到边关捷报频传,她却饱受思念之苦,担忧影响到他带兵打仗,她甚至不敢给他写信,只时常替崔应观传些禀报国子监事宜的信,并借由他的信与他报个平安。 如今离开国子监,本该是他亲自送她去朝堂的。 祁云峥,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入职后,江眠月被抢到了吏部,吴为早已与吴大人说了无数江眠月的事迹,这位吏部侍郎吴大人在梁静安面前吵吵闹闹,终于争得江眠月入职,欢欣鼓舞的将入职的儿子送到别的地方嚯嚯其他各部。 吴为颇有些意见,作为江眠月的平替,他被工部“勉为其难”接受了下来,开始干杂活儿。 尹楚楚则去了礼部,一上任便担当重要职务,而李随去了工部,却比吴为官高一级,令吴为更加心中不平,差点在家摔碗。 可吴大人一句话,却将他安抚下来。 “新皇登基二十七天后守孝结束,可婚丧嫁娶,聘礼已经在筹备了……大丈夫,身在官场,并非靠的是家中关系,你该让楚楚看看你的本事。” 自此之后,吴为便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日日勤奋努力,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成了工部最忙碌的一个。 江眠月也极为忙碌。 一开始在吏部,她很有些不适应,好在有裴晏卿在,他已入职近一年时间,很多地方可以指点她,江眠月也并不与他客气,求知若渴,与其他同僚也是一样,时常四处请教。 只是她发现自己离开的时间总是与裴晏卿极为相似,一来二去,便时常一道忙得很晚,时间晚了,便往往同路而归。 只她坚持不坐裴晏卿的马车,次次自己单独回去,可她下意识的保持距离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等她回过神来时,周遭已经开始传言二人成双成对的消息,而江玉海已经喊裴晏卿到家中赴家宴好几次,美其名曰感谢裴晏卿在官场指教江眠月。 “爹爹,您这样做,真的很不好。”一日,江眠月好不容易轮到休沐,终于有机会找到江玉海,细细的与他谈起了此事。 她语气极为认真,“我与裴晏卿是同僚,也算是互相帮忙,他时常遇事,我也会尽全力帮他,但是请他来家中赴宴,着实是有些越界了,如今四处都在传我与他要成婚的消息,爹爹,这对我的名誉也有损,您怎么这么糊涂!” “眠眠。”江玉海缓缓道,“人家对你这样好,你半点也没有心思吗?若是没有心思,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 “他从未表示过,我如何拒绝他?”江眠月站起身,蹙眉道,“总归是同僚,不少事务都要一道处理,总不能永远躲着他不与他说话。” 江玉海对此不置可否。 “爹爹,你们将这一切弄的太过顺其自然了,我心中有别人,您也是知道的,日后不要再这样与裴家来往,保持些距离行吗,求您了爹爹。” “你还想着那祁云峥?”江玉海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江眠月眼眶一红,“爹爹,我像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吗?我心中的一直只有他一人。” “唉,眠眠,你怎么倔成这样呢。”江玉海缓缓道,“实话实说,爹爹为你的婚事也考虑了许久,经过精挑细选,才与你娘一道做出的决定——如今门当户对的男子当中,也便只有裴晏卿是最好,无论人品、学识、家风、谈吐,都是与你最为相配的,你若与他成婚,日后的生活定然不会吃苦。” “爹爹!”江眠月着实有些生气了,“您真要如此吗?与谁成婚,日后与谁一道生活,难道不该是以我自己选择的为主吗?” “眠眠!”江玉海蹙眉,也有些生气,“你如今怎么这么不听劝!”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小厮开口道,“江大人,裴家来提亲了。” 江眠月脸色猛地一变,不可置信的看向江玉海。 “爹爹!真要到如此地步吗?” “婚姻大事,要听父母的。”江玉海蹙眉道,他听闻祁云峥在边关大开杀戒,惩戒逃兵与叛徒,行之有效,却极为残忍。 “那祁云峥杀戮太重了!” “爹爹,你是不是瞎了心了,他去关外打仗是为了谁?需要他时说他文武全才,如今快要打赢回来了,说他杀戮太重,爹爹,您太让女儿失望了。” 江眠月红着眼眶说完,转身推门而出,快步朝着门口跑去。 “眠眠,眠眠!你回来!”江玉海立刻追了上去,却见江眠月快步去了门口,拉住裴晏卿的衣袖跑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眠眠!”江玉海脚步踉跄,却被那些抬来聘礼的小厮拦住,小厮笑问,“大人,大人这些放在哪儿比较合适?” “放……放这边吧。”江玉海分了个心,再抬头看门口,哪儿还有人影。 …… 天气阴沉,风有些大。 江眠月将裴晏卿扯进了路边的巷子里,喘着气,眼眸泛红的看着他。 裴晏卿有些拘谨,见她如此主动,又有些激动,他双眸清亮的看着江眠月,脸上带着笑意,“是不是吓着你了?两家人商量的时候避开了你,我还怕你会拒绝……” “我拒绝。”江眠月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带着期盼,缓缓说出了残忍的三个字。 裴晏卿笑容微微一僵,整个人也像是僵住了。 “抱歉,我爹爹并不清楚我的心思,惹得你多想了。” “你是梁山伯一般的君子,可我却不是你的祝英台。”江眠月抬眸看着他,“我希望你能明白……” “江眠月。”裴晏卿听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眼眸一红,忽然开口,他极少打断别人说话,平日里说话都极为温文,如今打断她的话,声音却有些颤抖,“江眠月,此事主要怪我。” 江眠月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我……早就对你有心思,可我总觉得不是时候,不敢直言,便总是找借口来你家送些东西,一来二去,这才让你困扰。”裴晏卿说到此,语气依旧极为诚恳,让人说不出重话来,“抱歉,江眠月。” 江眠月咬了咬唇,面对这样的裴晏卿,她着实有些不忍心说接下来的话。 “可我是真心……喜、喜欢你。”裴晏卿耳根通红,鼓足了勇气一般说,“我还是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看着裴晏卿一如既往的诚恳,江眠月实在是有些不知该怎么说,她细细想了想,开口道,“实际上我,很难怀子。” 裴晏卿怔住了。 “你也知道,我每个月身子都会虚弱两天,其实是有些先天不足,成婚一事,你还是不要考虑我为妙。” 裴晏卿沉默了一会儿,确乎是认真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无妨。” 裴晏卿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怀子并非必要,夫妻和睦才是最关键的,这话并非虚言,你知道我从不骗人。” 江眠月怔在了当场,许久才回过神来。她居然觉得心中温热,有些暖意。 他若随口说“怀子并非必要”,她并不会如此动容。 可此事不管对于任何人家来说,都是一件大事,与家族香火相传息息相关,谁能轻易许诺此事? 而如今,裴晏卿所说不似作伪,正如他所说,他从不骗人,更不会在这种时候,为讨自己欢心骗自己。 若是此生未遇到祁云峥……她在这个时候,也许真的会答应裴晏卿。 江玉海说的话,其实很有些道理,她最好的选择便是眼前的人,她仿佛能够透过他的现在,看到未来……夫妻和睦,相濡以沫,平静、幸福而温暖。 裴晏卿绝对会是一位体贴的好夫君。 可是……没有如果。 江眠月落下泪来,哭着轻声道,“对不起。” 裴晏卿眼眸也微微一红,看出了她的决绝,他小心翼翼问,“能知道……为什么吗?” “我……”江眠月看着他,有些犹豫这样说出来会不会伤他更深,可她若是不说,日后他知道,岂不是平添痛苦。 “我心中已有一人。”她轻声说。 裴晏卿似乎极为不解,他上前一步,问,“之前根本没有听说,我能不能知道……究竟是谁?” 江眠月缓了口气,用极细的声音开口,“祁云峥。” 裴晏卿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江眠月,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色也变得苍白。 “可他不是……祭酒……”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裴晏卿垂下脑袋,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他从来不知,他从来不知此事…… “我,我可以等……”裴晏卿用极温柔的声音近乎于卑微的开口,“你若是哪一日,反悔了……” “裴晏卿。”江眠月实在是听不得了,她心中不忍,猛地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喜欢你关心你爱你的女子,而并非我这样,心中早已被其他人占据的人,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 裴晏卿听闻这话,终于没有再开口。 心爱之人早已心有所属,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了。 他没有半分失却风度,到了这个地步,他依旧忍着情绪,眼眶略有些微红,面上却显出平日里对她的笑意来。 他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舒适自然,可如今江眠月看着却有些想哭。 “我被你说服了。”他笑道,声音却有些发抖,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总归是让你幸福,若是他比我更好,我便没什么可说的,只希望你与……祁大人,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裴晏卿……”江眠月闻言哽咽。 “可以,抱你吗?”裴晏卿声音轻柔,“就一会儿。” 江眠月上前一步,轻轻地,主动的保住了他腰。 “忘了我吧。”她轻声说。 裴晏卿闭上眼,极为轻柔的环住了她。 忽而风起,远远地,一修长人影手指死死捏着腰间的剑柄,看着小巷中紧紧相拥的二人,指间发白,不知忍到什么程度,他才能没有动手杀了那姓裴的。 讽刺的是,居然是她主动抱住裴晏卿。 天边渐渐有些乌云,仿佛要下雨。 送走裴晏卿之后,江眠月有些怅然,她目送着裴晏卿离开的身影,怔怔发了会儿呆,便准备回家。 下一瞬,身后却仿佛有人,她吓的一颤,猛地转身,却被一人伸出手掌托住后脖颈,那手掌滚烫,冰凉的唇倾覆而下,略带温柔,却只有一丝温柔,余下的尽数是掠夺与侵占,令她难受的无法呼吸。 她有些惊惧的看着忽然从千里之外回来的祁云峥。 来人是谁她知道,明明亲眼看着却又不确定,祁云峥怎会如此,他不该如此…… 江眠月伸手推他,她皱眉挣扎,推据他进一步的动作,发出难受的呜咽声。 可他非但没有放手,捏着她脖颈的手指,却愈发施力,掐着她脖颈的某处穴位。 江眠月当即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倒在了祁云峥的怀里。 风吹着祁云峥的衣袂,祁云峥缓缓将她抱起,温柔在她耳边轻声道,“眠眠,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四舍五入算是到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外头下起了大雨, 雨声连绵不息,恼人的很。 房间昏暗。 江眠月缓缓睁开眼,脑子有些发晕,方才她似乎被祁云峥掐住了后脖颈的某处, 便直接晕了过去……可自己如今是在…… 满室花梨家具, 毫无温度, 冷清肃然。 她上辈子在此处住了三年,熟悉的床榻, 熟悉的房间, 熟悉的桌椅板凳,还有那紧锁的房门。 江眠月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下意识的瑟缩到角落之中, 抱着自己的膝盖, 将脸埋在了膝弯之中。 发生了什么? 她在做梦吗?还是说,之前发生的一切, 都是她的春秋大梦,什么重生, 什么国子监……她依然是被困在后院中的那只笼中鸟? 江眠月呼吸急促起来,用手指用力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 虎口生疼,可确认了不是梦境之后, 她却更加畏惧。 半晌,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踉跄下了床,来到厢房门前。她手上轻轻推了推门, 外头传来铁锁晃荡的声音。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 用力拍门, “来人!有没有人!” 她近乎惊慌的大喊,用力的推门,却发现从里头根本就打不开,身后的窗户也是尽数封死,这儿比上辈子更像是一个囚笼,一个困住她的绝境。 “放我出去!”江眠月拼命拍门,“灰衣大哥,你在吗?”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缓缓出现了一个修长的人影。 雨越下越大,那人的人影投印在门上,身子英挺,面庞侧影都极为好看,可江眠月看着那人影,心中却生出了淡淡的畏惧。 祁云峥……又不像祁云峥。 门锁被他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终于缓缓打开门,迈步而入,身上有些被雨水淋湿,这副模样明明应该显得狼狈,可他看起来却依旧颇有气势,只是看起来,面上凝聚着有些森冷的阴霾。 江眠月看到这样的他,下意识的缓缓后退一步。 她有些分不清了。 如今这祁云峥,究竟是谁。 她苦苦等了祁云峥这么久,思念了他这么久,她想象中的重逢,应当是个阳光明媚的场景,或是在城门外,或是在国子监,或是在祁府。 他们应该相拥互诉衷肠,她应该抚着他的面容说,“你瘦了。” 然后,他想如何,她都会欣然应允,纵使逾矩,纵使疯狂,纵使未经过家人点头,她也会如飞蛾般朝他扑去,给他最诚挚的一颗心。 可如今,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深重如海,却掩藏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暴戾之色,令她心惊,也令她恐惧。 他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可那重重的浪涛冲刷了他这么久,他防川的堤坝早已窥碎不堪,无法再抵挡一点点的侵袭……方才她惊愕后退面露恐惧的那一瞬,便如同压垮他的最后一枚稻草。 祁云峥反手锁上门。 江眠月听着他锁门的声音,面色泛白,缓缓退后,祁云峥则步步紧逼,朝她走去。 江眠月一步步后退,脚步踉跄,心中惊慌失措,最终她无路可退,后腰撞着桌角,她想要绕路躲开,却被他忽然伸手,禁锢在桌边。 祁云峥死死地盯着她慌乱的面容,声音陌生的可怖。 “为什么要嫁与他人?” “裴晏卿,确乎是君子,你便这么喜欢君子?”祁云峥的声音有些破碎,他压抑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戾气,“我这辈子不够君子吗?眠眠,得知我有上一世记忆,你便一声不吭准备嫁人?” 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眼前几乎一片漆黑。 “上辈子便与你说过。”祁云峥眼底阴沉之色翻滚,看着她慌乱的眼神瞬间凝滞,讽刺的笑意蔓延至他的嘴角,“想要什么别的,都可以给你……” “嫁与他人,除非我死。” 江眠月顿时仿佛经受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处于一种几乎游离的状态,仿佛根本不知道面前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随后她呆滞着被他吻住了唇。 她有些眩晕,看着近在咫尺的祁云峥,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知觉。 他在说什么? 他压抑着力道,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克制至今,他浑身的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对她的渴望,那渴望如翻腾许久的岩浆般,压到极致后,便是近乎于疯狂的爆发。 江眠月感觉着自己仿佛要被揉碎了,她眼眸蓄起了泪水,哭着仰头承受着他暴戾的吻。 他原来,一直都有记忆。 一切仿佛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免于考验入学,因破格入学而得斋长之位无法推脱,第一日就被鞭笞的陆迁,因他捉了自己的手腕……莫名消失又出现的祈福袋,被流放的陆迁…… 还有无数微妙的巧合,他对自己的另眼相待,若有似无的暧昧,恰到好处的关心,机缘巧合的引导,九章算术的算题…… 江眠月崩溃的捉着他的衣襟,用力的推他。 可他却撕碎了所有的礼仪道德廉耻,撕破了所有的伪装,揭开了君子的外皮,露出原原本本的那个祁云峥。 再也不是她轻轻一推,他便会克制离开,轻轻安抚。 他死死握住她的手腕,扯开了她的衣带。 江眠月浑身剧抖,挣扎起来。 祁云峥却直接搂住她的腰,抱起她之后,将她直接放在了榻上。 衣衫凌乱,江眠月哭得眼眸通红。 她拼命的推拒,祁云峥见她如此,却冷着面,牙齿咬着手腕上系着的绸带,将那绸带拆散了,单手握住。 然后他擒着她的一双手腕摁在她头顶,单手将她手腕束紧。 看着自己亲手给他绑上的绸带,如今绑在自己的手腕上,用以束缚自己,江眠月终于崩溃的哭了起来。 “祁云峥……”她声音颤抖,却因他的动作变了音调。 他的手透过布料揉在她身上,心脏处被他拿捏住,她顿时挣动起来,却仿佛砧板上的肉,毫无抵抗之力。 炙热的温度炙烤着她,她哭着拒绝,却毫无作用,便如上辈子的每一次,只能任由他来。 他的指尖触及她的伤痕,那是之前她在凤池阁中的温泉里留下的,那儿已经愈合了,却落下长长的一道疤,有些不平整,触觉却极为敏锐,他指尖一碰,她便颤抖起来。 他手掌轻抚她的伤疤,然后随之而上,附着在河谷之地。 江眠月夹紧腿根,哭的更凶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祁云峥!” 面前的他哪儿还有之前祭酒大人那副儒雅克制的模样,他尽情肆意的对她,硬撑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腕捉得泛红,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他。 “祁云峥……”她哽咽着被他捉住脚踝,拽到他跟前。 “你会后悔的!” “你是我的,眠眠。”祁云峥俯身吻她,声音低沉,“若知道你迟早会知晓我有记忆的事……早该如此。” “我……方才才知道!”江眠月的反应并不如他想象中相同,她眼中仿佛有什么碎裂,那种被欺骗的痛苦在她的眼眸中蔓延,化作一颗颗泪珠滚落。 祁云峥死死捉住她的手腕,忽然反应过来,手指微颤。 他下意识问道,“崔应观……近日与你说过什么?” 江眠月被他捉得难受,艰难道,“自宫变之后,我几乎没再见过……崔应观,他也并未与我说过你。” 祁云峥手指收紧,呼吸蓦然不稳。 他居然……被崔应观给算计了。 他祁云峥算计了别人两辈子,平生第一次,亲自踏入别人为他挖的坑里。 他将这秘密掩藏至今,每次看到她的笑颜,感觉到她的温柔与坦然,欢喜的同时,心底里还有深深地畏惧。 他怕她再次离开自己,他怕眼前的幸福全都是虚幻的泡影。 于是崔应观故意一挑,他便入了套…… 崔应观没有在背后悄悄与江眠月告状,而是故意挑动他的软肋,让他自己开口,在情绪裹挟之下告诉江眠月实情。 多么讽刺,他对和乐公主的话,如今对他自己也照样适用。 咎由自取。 祁云峥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方才被醋意与独占欲冲昏的头脑如今也缓缓冷静下来,他俯身抱住江眠月,将她手上的绸带拆除,不等她挣脱,便直接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搂紧,将面容埋进她的颈窝。 “放开我……”江眠月声音很轻。 祁云峥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反而手中力道更甚。 “祁云峥,我没有要与任何人成婚。”江眠月终于能安静的说出这些话,她眼眸含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爹爹与裴家交好,我如今与裴晏卿又是朝中同僚,见面次数多,爹爹知道你我的事情,他有些忌惮你,便刻意没有告诉我,让裴晏卿来下聘,试探我的态度。”江眠月轻轻哽咽了一会儿,眼泪落在散落的发丝上。 “爹爹他确实很希望我和裴晏卿成婚,裴晏卿并不知道我与你的事,爹爹应允他来,他便满怀欣喜地带着聘礼上门。”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眸。 “方才你……兴许看到我与他亲密之举,那是我拒绝他之后,见他情绪低落,一时心软,这是我不好。”江眠月轻声说,“是我逾矩了,本不该如此,不过当时我心中,并未有其他想法,只是见他失落,想让他稍稍好受些,毕竟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听了我爹爹的误导,最后落得如此,全是我没有尽早与他说清楚的关系。” 祁云峥听她语气平静解释今日的一切,无端生出几分希冀,可心底却隐隐有几分不安。 她性子看似温和,其实最为坚韧。 她越是平静时,做出的决定便越是危险。 “我与爹爹说过,喜欢的人是你,日后想嫁的人也是你。”江眠月声音轻缓,“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平安回来。” “眠眠……”祁云峥不想让她继续往下说,可江眠月微微抬眸,与他对视。 她眼中满是泪,还有决绝。 “我给过你机会的,祁云峥。”江眠月声音破碎一般变了调子。 她如今依旧记得那日的场景,她听了崔应观说起祁云峥的可以安排她提前免试入学的事情后,便直接问了他。 “关于记忆,或是前世今生,这些事,你……有没有骗过我?” 当时她问出这句话,便早已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无论祁云峥如何说,只要他坦诚相待,她最多只会生气几日,只要他说,她都信他。 “可你又骗了我。”江眠月说到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呜咽着说不出话来,祁云峥低头吻她。 江眠月却躲开了他的吻,那吻落到了她的耳后,引的她微微一颤。 那绸带还抓在他的手中,他眼眸泛着淡淡的红,深深的看着她的侧影。 “眠眠。”他声音微哑,“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 江眠月却轻轻摇头,声音温柔,“我们没有以后了。” …… 江府乱做了一团。 自江眠月拽着裴晏卿出门之后,便再也没有看到她的人影,裴晏卿已经让人将所有聘礼尽数搬走,他似乎受了极深的打击,回了家门之后便闭门不出,任凭裴晏声如何劝他,他都不开口。 直到江玉海登门,慌乱的问有没有看到江眠月去了哪里,裴晏卿才红着眼从房门中出来。 他声音有些哑,大致说了当时的情况,当时他失魂落魄,最后看了一眼眠眠时,她还站在原地发呆,周围也并没有其他人的人影。 江玉海快急疯了。 他四处托人找女儿,不过几个时辰,头发仿佛白了一圈。 深夜,江家人全都未眠。 江玉海眼眶发红,懊悔的快要吐血,“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逼她的……若是如她小时候那次一样,被歹人带走……” 林氏上前轻轻将他搂住,轻声宽慰道,“不会的……眠眠只是任性了些,今日稍稍生会儿气,明日就会回来了。” “任性……”江玉海几乎是苦笑出来,“我倒宁愿她任性一些,她明明认真与我说过那么多次,我没有一次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怎么办,若是眠眠不愿意再回来,我该怎么办……” 林氏也红了眼。 江家上下,谁能不着急,江述怀已经在外头寻了好几个时辰,连晚饭都没有吃一口,如今还未回来,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什么消息。 终于,江述怀送来一封信,外头雨大,他在外头奔波了许久,浑身透湿的回到家中厅堂,气喘吁吁冲上前来,“眠眠的信,就在门口,之前我没注意到。” 江玉海立刻抓过那已经被水泡软的信,小心拆开,却见只有简单几个字,正是眠眠的字迹。 “爹爹,娘亲,哥哥,我心情很乱,要好好想想,原谅我的任性。 我如今很好,在安全处,不必担心我。 江眠月。” 江玉海狠狠松了口气,跌坐在太师椅上。 “这不像是眠眠会做的事。”林氏却觉得有些奇怪,轻声说,“她一向恋家,从不夜不归宿。” “这次恐怕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她才会如此。”江述怀的话语间带着后悔,“她那么喜欢祁大人,可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她嫁给裴晏卿,明面上是希望,实际上是逼迫,这与那梁山伯祝英台有什么区别。” “会不会在祁大人那儿?”林氏忽然问。 “去过祁府了,祁大人并未回来,祁府空空如也。”江述怀开口道,“算算日子,也该是他回来的时候。” “眠眠会不会,是想躲着,一直等到他回来?” …… 深夜,外头的雨依旧如瓢泼,江眠月看着房间里的灯光,泪水已经干涸。 在这间屋子里,她一睡下便会做噩梦。 可祁云峥却并没有放她回去的意思,她说了那句话之后,祁云峥便没有再开口,固执的抱她一会儿之后,便出门了。 江眠月抱着膝盖,缩在床边的角落里,头发披散在肩头,心中如刀搅。 她知道祁云峥不会轻易放她,便要求他送信给家人,好歹报个平安。 她不想在信中写他如何,便直接编了几句话,安抚家人。 经历了一辈子,兜兜转转,她仿佛又重回原点,落入他的手中,江眠月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却对未来蓦然间失去了希望。 忽然,门被打开。 祁云峥雨水满身进屋,头发也浸湿了,江眠月见他如此,并不动容,只低头不语。 他脱了湿透的外衫,只穿了白色的里衫,头发也尽数放下,乌黑的发丝披肩,便如刚刚回家的丈夫。 江眠月眼角的余光却见他拿出一个小盒子,那盒子的规制与之前他送的糕点一模一样,在国子监的回忆被他强行勾起,江眠月只觉得那些甜的回忆中都仿佛勾兑了酸涩,让她有些想哭。 “饿了吗?”祁云峥的声音仿佛往日,有些温柔,“过来吃一些,或者我喂你。” 江眠月摇了摇头。 祁云峥便冷冷的在桌前坐下,静静看着她。 他头发被雨水打湿,有些狼狈,一张面容却比平日里更加精致白皙,衬的他乌黑的眼沉静而汹涌,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边关的风沙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增添了几分暴戾与无常。 她口干舌燥,忽然想起如今已是半夜,他怎么弄来的这糕点? 她想到,便开口问了,他也并不瞒着她,淡笑着说,“自然是将那糕点师傅拎起来,拿刀逼着让他现做。” 江眠月眼眸一颤,垂眸不再开口。 这才是他,真实的他,正如他从前在槐林中与她说的,“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枉费他在自己面前装了这么久的君子,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光风霁月,光明磊落…… 果真是不择手段,在所不惜。 他便真的对自己……动情至此? 可她真的怕了。 怕他的喜怒无常,怕他突如其来的好,和突如其来的怒,更不敢相信他的所有承诺与誓言。 她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更不希望这辈子再将自己家人牵扯进来。 便如江玉海所说的那般,“你若选他做未来夫婿,便是将主动权尽数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如今对你有心,确实不错,体贴的很,什么好处都愿意给。可到时候他变了心,你孤立无援,你吃了亏受了委屈,后院独自哭泣时,又该如何是好。” 爹爹是对的。 她正出神想着,回过神来时,祁云峥已经来到她的身边,他咬了一口糕点,捏着她的下颚,强行喂进她的口中,江眠月伸手推他,他却如同一座难以挪动的山,让她根本无法抵抗。 糕点喂进去之后,他也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深入往复,令她吃下去。 江眠月的所有动作都被他操控,这种感觉令她羞恼万分,她忽然狠狠咬住他的舌尖,顿时便有血腥味充斥。 江眠月用力不小,总以为他会躲开了,可他却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反而更加疯狂的吻她,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江眠月心惊不已,却没有咬第二口。 祁云峥见她不再反抗,动作终于舒缓了些许,轻轻试探她的底线,先是亲吻,然后是抱着,直到他伸手至她伤痕处,她才死死地捉住了他的手。 祁云峥便不再继续,只静静地抱着她。 他将面容埋在江眠月的颈窝之间,缓缓开口,“你喜欢我,江眠月。” 喜欢?当然喜欢。 喜欢才会这么难过。 江眠月声音平静,缓缓道,“明日放我出去,吏部还有事情等着我处理。” “不行。” 江眠月痛苦的闭上眼。 祁云峥搂着她的腰,将她带进怀中,轻吻她的后颈,低声说,“你考虑三日,若是依旧坚持,我放你走。” “……好。” 随后一连两日,祁云峥哪儿也没去。 他让人从国子监将那只橘猫接了回来,放在院子里,丹朱也在小院中,只是极少出来,她身上的伤虽然好了不少,可终究有些虚弱,大多数时候都在房中休息。 江眠月也极少出来,祁云峥没事便抱着她,不停的吻她,试探她,仿佛一只孜孜不倦的狼犬,只等着她卸下心防的那一瞬。 橘猫没事便只看着那俩人亲来亲去,颇有几分无聊。 江眠月什么也不吃,祁云峥便去了小厨房,亲自做了些小菜。 他手艺不错,孤身一人长大,他全靠自己。 可她却没有半分动容。 “怎么样你才能吃些东西?”祁云峥问。 “放我出去。”江眠月嘴唇发白。 祁云峥捏断了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江眠月浑身一颤,却仍旧倔强的一动不动。 “祁云峥。”江眠月声音轻柔,“你知道我的性子。” 祁云峥缓缓阖眼,手指微颤。 他拿她仍旧没有一点办法。 “出去可以。”祁云峥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去江府下聘。” 江眠月缓缓站起身,嘴唇微颤,一双眼眸死死地盯着他,万千的委屈和难过几乎要喷薄而出,“祁大人,求您,不要再逼我了。” 祁云峥看着她的泪水,胸口生出一股难言的剧痛,他第一次红了眼,眼眸中显出血丝来,他强行抑制情绪,可胸口却有些血腥之气,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待他终于能开口,便声音沙哑,带着几分无力道,“你走吧。” 江眠月咬紧了嘴唇看着他,脚步却有些踟蹰。 他忽然面色惨白,眼珠附近有些血丝,看起来很不好。 她心中有些不忍,却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心冷一些,不要再被他所骗。 祁云峥像是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看起来气息逐渐平稳了些,脸色也缓缓转好,他声音平静道,“门都开着,不送了,若是需要马车,找暗卫。” “谢谢。”江眠月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推门离开。 外头是艳阳天,雨早已停了,她离开的背影随着光,就像一把刀刺穿他的胸口,他嘴角流下一丝暗红的血,面色又恢复方才的惨白。 罢了,随她去吧。 正如她所说,祁云峥如今已经深深知晓她宁折不弯的性子。 上辈子,他逼她太狠,她彻底崩溃后,她竟自己主动服了毒,口吐鲜血的倒在他的怀里。 那一幕,成了他两辈子的噩梦。 她眼中有泪,口中全是血,身上也全部被红色浸透,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祁云峥……你把我当玩物,当禁脔,耍弄于股掌之间,滋味如何?” “我此生有悔,有恨,有怨,有懑,若有来生……” “愿能不做笼中鸟……也愿……再也不遇见你。” 作者有话说: 惊喜掉落更新。 小虐怡情,今晚继续,祁大人渡完劫了,后面都是甜。 第一百六十章 江眠月回江府时, 特意擦去了泪痕,整理好了衣衫进门。 进门之后,门房看到她,激动的满脸放光, 朝里大喊一声, “江老爷!小姐回来了!” 屋内立刻传来动静, 江述怀走在最前边,江玉海在中间, 林氏在后, 众人顿时围了上来,江眠月刚想解释, 与他们道歉, 却听江玉海声音极为温和, 轻声道,“眠眠, 从今日开始,你的婚事, 爹爹再也不插手了,你若是这么喜欢那祁云峥, 爹爹同意你嫁给他,只不过在嫁给他之前, 你要好好的试试他, 别让他将你欺负了去……” 江眠月原本已经控制住的情绪,如洪水决堤,她扑进江玉海的怀里, 放声大哭。 “别哭, 别哭眠眠……”江玉海最见不得她如此, 有些慌乱,眼眸也有些湿润,“都是爹爹的错,千万别伤心,你一伤心,爹爹就难受……” 江眠月哭得头晕目眩,被送回房中。 她睡了一觉,做了无数的噩梦,梦中的祁云峥凶狠暴戾,骗她爹娘哥哥都还安全,一转身她便看到了爹娘的尸首。 醒来以后,江眠月心疼的无法坐起身。 他……还好吗? 她控制不住的想他,想着自己离开前他那苍白的脸色,平日里他身子极好,从未生活什么病,除了那柿子能让他虚弱一些,几乎没有什么弱点。 柿子……江眠月冷不丁想到这件事,忽然苦笑起来。 他为了掩藏有记忆的事,居然生生吃了个柿子,他不怕会丧命吗? 他是怀着什么心情吃下那柿子的?就为了不让自己知道他有记忆? 想到这里,她的心却又像是被什么攥紧,难受得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林氏端着姜汤进来,“好些了吗?” “嗯。”江眠月硬撑着起身,接过汤碗,硬撑起一个笑容,“好多了。” “别骗娘了。”林氏满眼的心疼,“到底怎么了?娘能不能帮上忙?” 江眠月摇了摇头。 “你这个倔脾气,跟你爹一样。”林氏无奈训斥,“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过不去就踩过去,踩不过去就翻过去!有什么心里话要说出来,千万不要憋着。”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我需要些时间……整理整理。” 整理整理她对祁云峥的心意。 这两日以来,她整个人都是混乱的,他逼着她做选择,越是如此,她的心情越是混乱,一想到上辈子的种种,抵触的情绪便越是激烈。 上辈子的悲剧,她再也不想来一回了。 在家中休整了三日后,江眠月终于重回吏部,还未进门,便被一旁守着的小太监叫去勤政殿。 “江大人,皇上有请。”小太监笑嘻嘻的说。 梁静安找江眠月实属正常,江眠月并未多想,可她一走进门,却整个人愣住了。 祁云峥身形挺立修长,背对着她,看不清面色。 “江眠月,快到跟前来。”梁静安不等她行礼问安,便喊她,“你看看谁回来了。” 江眠月侧眸看了看祁云峥。 祁云峥没有看她,江眠月便也不再看他,缓缓上前去,到静安的身边垂着脑袋。 祁云峥这才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官服,倒是显得很精神,五官精巧,看起来并不柔弱,反而有一股不屈的劲儿。 二人的平静似乎让静安觉得有些奇怪,她疑惑看了看眠眠,又看了看祁云峥,“你们吵架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僵住了,然后异口同声。 “未曾。” “没有。” 这显然更不对劲了。 梁静安作为饱读群书之人,一眼便看出二人的问题。 吵架了,绝对是吵架了。 但是奇怪的是,眠眠性格这么好,怎么会跟祁云峥闹别扭? 祁云峥也很成问题,他明明对眠眠那么体贴周到,又怎么会生眠眠的气? 梁静安眉头紧皱,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眠月见她一直不说话,不由得开口提醒道,“皇上,您叫微臣来,是有何吩咐。” “哦,是这样的。”梁静安干咳两声,“祁大人虽然刚回来,可是建阳县那方向出了些乱子,是梁清泽的余孽在作祟,那些人武功高强,流窜在百姓之间,当地官府没别的办法,只能求助于朝廷。” “本来不想麻烦祁大人您的,只是如今会些功夫又有魄力处理此事的,便只有祁大人了,正好祁大人刚回来,还未接手事务,朕呢,便勉为其难的顶一顶,祁大人安心去建阳县,先将此事平定了,再回来接手首辅之任。”梁静安如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倒是有几分帝王的气势,就是表情往往有些跳脱,暴露了她的本性。 “是,臣准备之后便尽快前往建阳县。”祁云峥睫毛低垂,缓缓应道。 “给你派给帮手吧。”梁静安看向江眠月,“江大人如今刚入职不久,近日正好在整理建阳县那边的官吏册子,你之前不是写了奏折,说发现了不少官员提拔的问题吗?此去你随着祁大人,一并处理了吧。” 梁静安大笔一挥,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这决定突如其来,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一旁,祁云峥静静看了她一眼,“无妨,江大人若是没有闲暇,我一人去即可处理,劳烦将官员名册给我便是。” 江眠月的心像是被什么猛地攥紧,难受的喘了好几口气,她才轻声说,“微臣……愿意同去。” 祁云峥微微一怔,目光悠悠的看向她,她不敢抬眸,只低头不语。 宽大的官袍衣袖之下,祁云峥轻轻碰了碰手腕上的绸带,手指微微有些发颤。 不是逼迫,不是诱导,不是欺骗……是她“愿意”同去。 祁云峥深黑的眼眸中仿佛闪出点点星子,隐藏在他波涛汹涌的情绪之下,仿佛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好,那便这么定了,祁大人,江大人姑娘家的,出门不方便,你多护着点。”梁静安吩咐道。 “是,皇上。”祁云峥抱拳应声道。 “好了,江眠月,你先下去吧,朕还有些事要于祁大人商量。”梁静安道。 “是。”江眠月行了个礼,走下台阶,看到祁云峥,也朝他行了个礼。 门缓缓关上,梁静安立刻站了起来,上前问道,“你跟眠眠究竟怎么了?” 祁云峥却没有直接回应她的问话,而是缓缓开口道,“多谢皇上帮忙。” “为什么是建阳县?姐姐封地也在那儿,她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梁静安说。 “建阳县……是个好地方。”祁云峥说了一句莫名的话,朝着梁静安抱拳,“臣告退。” 看着祁云峥半点感情也无的模样,梁静安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孤单。 “祁大人。”梁静安忽然开口道,“眠眠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得自己想通才能拐过弯来,你别着急。” 祁云峥为挑眉,忽然淡淡一笑,“多谢,皇上的书还是有用。” “……”梁静安经他这么一提醒,瞬间想到自己那些被他没收的好书,还有被他罚写的那些作业,一股邪火冒出来,阴阳怪气道,“多情祭酒寻欢记是吧,祁大人看了倒是真寻上眠眠了,有本事把她娶回家,也不枉费她在勤耘斋晚上做梦都喊你名字。” 祁云峥面容一僵,眯眼看着梁静安,梁静安退后几步,“你干什么?” “我会的。”祁云峥说了三个字,转身离开。 祁云峥走后,梁静安才松了口气。 陆翀从屏风后缓缓出来,扶着骂骂咧咧的梁静安回到龙椅上。 她朝着陆翀说,“眠眠也是,自己男人不管管,我就说他最近怎么发起疯来四处找人麻烦,原来是跟眠眠闹别扭,他一发疯多少人倒霉啊,这才回来几日,他折腾了多少人,真是要了朕的命了,赶紧支出去。” 陆翀淡淡笑了笑。 她衣袍繁复,有些麻烦,拽了半天拽不上来,卡在了一处拐角。 陆翀快步走下去,单膝跪地,将她的龙袍牵起,放置在她身旁。 梁静安一看到陆翀便觉得心中安稳,她捉住陆翀的手,朝他眨了眨眼睛,“陆翀,我手疼。” “哪儿?”陆翀蹙眉,却见她捋起龙袍宽大的袖子,露出了下边细嫩白皙的胳膊。 “揉揉。”梁静安眼眸带着期盼直勾勾的看着他。 陆翀哪里抵御得了,他立刻伸手,小心翼翼触及她,梁静安轻轻哎哟一声,那声音软糯娇俏,带着几分刻意的勾引。 陆翀浑身僵硬。 “扶朕进去歇息吧,有些头晕。”梁静安缓缓倒在他的身侧。 陆翀直接将她抱起,快步走进勤政殿的内室。 屏退宫人后,陆翀俯身疯狂的吻她,兰钰被他弄得眼眸湿润,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陆翀整个人都僵住了,却强忍着,像是马上要爆发,整个人如同一整个绷紧的弓弦。 “皇上累了,臣给您……放松龙体。” “嗯。”兰钰勾着他的衣带,轻轻一笑,“劳烦了。” 陆翀将她整个抱起,咬住她的耳朵,情动至极时,却听她胡乱喘息之余不忘轻声道。 “陆大人,不要弄在里面。” “是,皇上。” 勤政殿外,江眠月正往外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平稳而熟悉的脚步声。 江眠月心中一慌,脚步加快,可那人却也加快脚步,跟在她的身后。 祁云峥看到她的反应,反而眼眸含笑。 “走这么急别摔着。” 江眠月闻言,刚好没注意到一块小石子,一个踉跄差点摔一跟头,被祁云峥稳稳地捉住了手腕。 江眠月呼吸一窒,墨香味袭来,他手上动作平稳而温柔,却比他做祭酒时多出了几分直接明了的霸道,将她扯到身边,与她四目相对。 “为何与我同去?”祁云峥淡笑看着她。 “皇上安排,自然要去。”江眠月嘴硬道,她看向他捉着自己的手,刚好衣袖飘飞,她看到了他手腕上绑着的那根绸带。 江眠月心跳的极快,抽回了手,“祁大人有何需要我做的?” “有的。”祁云峥就等她这句话,“回去收拾东西,今晚随我出城。” “今晚?”江眠月一怔。 “不然呢?也没别的事,早些出发早些抵达。”祁云峥的语气有些理所当然。 “好。”江眠月轻声答应。 当晚,祁云峥的马车车队便停在了江府门口,当着江玉海的面将人带走,他朝江玉海抱拳行了个礼,也不管他们如何反应,放下车帘便冷冷道,“启程!” 江玉海看着车队离开,心中忐忑,“我怎么觉得这个心啊,忽上忽下的呢。” “怎么说?”林氏疑惑问。 “之前还不觉得,此番我总觉得眠眠一去,便真要跟了祁大人了。” “你不是同意了吗?”林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几分嫌弃。 “同意归同意,养这么大的闺女要被人拱了,我难受不行啊!”江玉海十分委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是结局了,不知道几点更,也不知道有多少字,勿等! 第161章 完结章 161章 完结章 江眠月坐在马车上, 车帘外月色正好,她看了一会儿,待放下车帘时,却发觉身边有一股视线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 那时他身为祭酒, 偶尔带着自己出门。 他次次都带着郭大人“刚巧”多买的糕点, 且“恰好”是自己喜欢的式样。 江眠月抬眸与他对视一眼,他目光却不躲, 只沉静的看着她, 可那眼神分明与祭酒时的他极为不同。 即便是后来他主动说破,二人关系暧昧时, 他也未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 江眠月慌乱躲开他那宛如要将自己攫取吞入腹一般的眼神, 心跳地极快。 她此番单独跟他出来, 什么意思,她很清楚。 可这回无论如何, 她都非出来不可。 她终究是想要弄清楚祁云峥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之前一直隐瞒忽然爆发, 为何上辈子她对他如此决绝,此生他却对自己如此……机关算尽。 便仅仅是为了让她放下心防, 与他在一起吗?值得吗? 从老宅出来以后,她便没有一刻能够停歇这些思考, 脑子被他尽数占满, 无数过去的画面不断回闪,上辈子的,这辈子的, 在她心中构建了一张巨大的网, 将她死死缠绕着无法呼吸。 她不知何时, 早已栽在他的手里。 “前日我去了祁大人的老宅一趟。”江眠月忽然开口道。 “我知道。”祁云峥语气平静。 丹朱一直安置在老宅里养身子,她平日里情绪稳定,只有看到祁云峥的时候才会惊恐万分,祁云峥极少去打扰她,便让她在那儿静静呆着。 江眠月去的那日,丹朱正巧状态不错,拉着她的手不停的说话。 江眠月正好有话要问,顺势问出了当年她不知道的,外界的一些情况。 比如公主对祁云峥一眼看中,放话娶一个杀一个的事。 “祁大人应当是要保护你,才将你锁在此处。”丹朱对江眠月道,她如今有些意识不清醒的征兆,看着江眠月的时候,眼神有些神神秘秘的,“公主说了,让我来挑拨你们,让祁大人越难受越好。” 于是丹朱将自己以往做过的事一一列举,比如那金首饰,比如那些监本,还有那本《广韵》。 “江姑娘不知道,当时外头有一位叫崔应观的人四处找一位叫“江眠”的女子,说“江眠”是他的高山流水,知己红颜,却不知所踪,仿佛人间蒸发,祁大人知道以后很生气,不知做了什么,让那人闭了嘴。” “后来我便与他搭上了线,当时见江姑娘你可怜,终日郁郁不得,确实也希望他能宽慰些江姑娘。” “却没想到他胆子那么大,敢冒险接江姑娘出去。” 江眠月想着丹朱说的那些话,心中仍然十分难受,她轻声开口问道,“为何当时,外头那么多的事,你从不告诉我?也许说了……事情会变得不一样。” “没有必要。”祁云峥面容平静,“烦扰太多,你安居一隅,平静等我回来就好。” 江眠月咬紧了唇,眼眶温热,她闭上眼,偏过头不再说话。 马车缓缓前行,月高临空,江眠月有些困了,她看了看马车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祁云峥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仿佛是睡着了,黑睫浓密,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片暗影。 江眠月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坐到天明。 “困了?”祁云峥忽然开口,将江眠月吓了一跳。 “嗯。”江眠月点点头,“有薄毯吗?” 垫巴垫巴在马车地板上随意睡一觉也好。 “没带。”祁云峥说话间已经起身,江眠月看着他的身影瞬间挪到自己身侧,随即不等她反应,他已经将她抱了起来,在一旁稳稳坐下。 江眠月死死捉着他的衣襟,“祁大人,放我下来……” “我以为你知道此次同我出来是什么意思。”祁云峥垂眸看着她几乎无处躲藏的慌乱模样,手掌如铁般桎梏着她,再也不跟她客气。 此次她自己送上门,忍到如今,已经是极限。 “祁大人。”江眠月懊恼的抓着他的衣襟,将他的衣裳抓出褶皱。 “嗯。”靠近他的胸膛,可以听到他胸腔发出的沉闷声音。 “看破不说破。”江眠月轻声说。 祁云峥终于轻笑一声,俯身轻轻吻她,她左右躲了躲,却还是被他轻轻咬住唇角。 “我没答应你。”见他如此,江眠月心梗道,“我还生气。” “嗯。”祁云峥轻笑一声,“好,那你接着生气。” 江眠月用手掌轻轻锤了一下他的胸口。 祁云峥轻咳两声,缓缓道,“别闹,被你伤了心,身子还未好。” 江眠月看着他,眼眸中有些犹疑。 祁云峥看着她疑虑的目光,声音有些轻柔,“你方才问我,上辈子为何不说,你看,你若不信,我说了也无用,让你平添烦扰罢了。” 江眠月心中一颤,不止如何开口。 “睡吧。”祁云峥将她搂紧,鼻尖触碰她的发丝,呼吸着她身上的淡香,一颗躁郁了几日的心,终于缓缓平静下来。 他身上温热舒服,熟悉的怀抱让江眠月心下莫名放松。 她闭上眼,靠在他的怀里,在车轮的滚动声中,终于睡了几日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建阳县路途遥远,需行五天五夜。 祁云峥却并不着急行路,时不时停下来看些风土人情。 一日到了一处庄子,听闻附近糕点出名,他便专程去买些当地的糕点,放在车上。 他也不开口让江眠月吃,江眠月闻着那香味,馋虫都快勾起来了,见他不开口,她也不主动,只掀开车帘让风吹拂车厢内的香气。 祁云峥见她如此,眼眸含笑,忽然伸手,打开了糕点盒。 他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江眠月,打开糕点盒的瞬间,便只见江眠月掀开车帘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祁云峥面容上笑意更甚。 他随意拿起一个,江眠月已经转过身来看着他。 祁云峥手微微一滞,看向她,仿佛不经意问,“吃吗?” 江眠月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个坏心眼故意如此的,撇过头说,“不吃。” 祁云峥咬了一口糕点,咽下后缓缓道,“名不虚传。” 江眠月背着他咽了口唾沫。 “只附近这个庄子有,过了便吃不到了。” “……” “桃子味儿的。” 江眠月站起身,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抱在怀里的糕点盒,又看了看他,却不开口。 她的表情让祁云峥想起家里那只猫,明明想吃,却偏要等着你去引诱。 他拿起一个糕点,递给她,她正要抓住,祁云峥却缩回手,自己咬了一口。 “……”江眠月咬牙,“祁大人今年六岁吗?” 祁云峥却忽然俯身吻他,甜而不腻的糕点顺势而入,还有强势而锲而不舍的他。江眠月下意识的推他,他却根本不放手,只在间隙间让她喘息,然后带着笑意轻声说,“别咬了,疼。” 江眠月面容通红。 半推半就闹了一路,抵达建阳县时,江眠月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便宜都要被他占完了。 他没事便要找借口抱着她,不停的亲她,仿佛不碰着她便不行,再不济也要捉着她的手,擒着她手腕的脉络,轻轻地抚动,他才能静下来。 建阳县丞看到祁云峥时仿佛看到了天神,差点跪拜的五体投地,这块地方穷乡僻壤,多山路,且人丁稀少,当地还多有毒草毒虫,时常出些人命,被人称为晦气之地,所以京官从来不来,首辅大人大驾光临,县丞都快感动的涕泗横流。 入夜,县丞安排了饭菜。 “建阳县的酒是最有名的,因我们这儿草药多,产的药酒是独一无二,今日这药酒是暖身的,味道也不错,入口鲜甜,祁大人,江大人,可以尝尝。”县丞热情介绍,并让人给二人斟酒,江眠月酒量极差,刚要推辞,却听祁云峥轻声道,“尝尝无妨。” 江眠月一怔,那侍从动作极快,直接将她杯子倒满。 县丞便一边敬酒,便说这建阳县的风土人情,各种难处,如何如何被京中忽视,如何时常有命案发生,被人称为晦气之地被其他地方官员嘲笑诸如此类,最后竟是委屈的哭了起来。 见他如此,他敬酒时,江眠月也不好推辞,多多少少抿了几口。 可那酒确实是甜的,入口便仿佛能直接滑下喉咙,着实是好喝的紧,且没什么刺人的酒味。 祁云峥见她一开始轻轻抿着,后来干脆喝了一大口,眉头一挑。 不出所料,不过半个时辰,江眠月便醉倒了。 祁云峥看着她趴在桌上,脸上不自然的绯红,淡淡一笑,对县丞道,“江大人不胜酒力,我先扶她回房,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县丞赶紧点头应声。 祁云峥将她抱回客房中,关上门,便看她红着脸趴在床上,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眼眸深沉,带着几分怜惜,轻轻抚了抚她耳侧的发丝。 她脸颊有些烫,祁云峥的手也烫,她有些不舒服,躲了躲,缩在了床边角落,睡的迷迷糊糊。 他顿时想起,上辈子她被送到他跟前时的那一夜。 她为了不直面他,故意喝了酒,想蒙混过关。 当时的她也是如此,喝的迷迷糊糊,脸上酡红一片。 有人醉酒话多,有人醉酒瞎闹,她醉酒时却安安静静的睡觉,仿佛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 祁云峥偏不让她安静睡觉,他捉住她的手,替她按揉手指上的穴位解酒。 江眠月疼的惊醒,迷迷瞪瞪的看着他,眼眸中仿佛蒙着一层纱,恍恍惚惚的看不清。 “大人?”她声音带着几分娇柔与黏腻。 祁云峥心思微动,将她搂入怀中。 “还生气吗?”祁云峥轻声问。 “嗯。”江眠月还有些迷糊,她倒在他怀里,轻轻地呼吸,声音有些大舌头,“气、气着呢。” “因为我骗你?”祁云峥问。 “嗯。”江眠月被他的话弄得有些恼,手开始动起来,勾住他的脖子,眼眸迷茫的看着他。 如此近的距离,仿若在勾他。 祁云峥呼吸急促起来,喉结上下滑动。 “祁云峥,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江眠月十分不解,“你一会儿是这样的,一会儿是那样的,我……看不明白,看不明白……看不明白就会很生气,很害怕……” “你喜欢我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好不好?”祁云峥声音温柔的不像话。 “不好。”江眠月摇头,“没用的。” 祁云峥睫毛微颤。 “不管你什么样,我都会喜欢你。”江眠月抱着他的脖子,似乎很是懊恼,“我也没有办法控制,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第二天,江眠月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昨天自己醉成了什么样,她恍惚从床上下来,衣裳滑落,她侧眸一看,却猛地愣住。 满身都是痕迹。 她又羞又恼,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踱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后来到底怎么了。 她只记得他用力揉她的手指,疼得她清醒了一会儿,后来便又忘了。 他其实没有把自己怎么着,可…… 江眠月对着镜子检查各处,四处都红痕惊人,连腿根……都有,虽然不疼,可看起来便像是被风雨肆虐了一夜的惨状。 混蛋。 江眠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门,一出门便看到祁云峥在不远处,门一开,他便看了过来,眼眸中满是笑意。 江眠月羞恼的瞪了他一眼。 祁云峥微一挑眉,快步上前,江眠月看他来便快步躲开往外走,可他腿长脚步快,很快便堵在了她面前。 “酒醒了?”祁云峥问。 江眠月懊恼的看着他,刚想开口说他,却见他朝她露出手腕,那手腕上赫然是一对牙印,几处结了痂,看起来疼得很,他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昨晚涨了见识,江大人酒品一般。” 江眠月咬牙看着他,“你、你这是倒打一耙,你厚颜无耻!” “江大人为何这么说?”祁云峥见她恼得脸都红了,舔了舔唇,笑道,“有什么证据吗?”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狠狠踩了他一脚,侧过身走了。 “证据”都在身上,她怎么可能掀起衣裳给他看。 祁云峥看着她快步离开的踉跄背影,垂眸轻笑。 这儿的酒确实不错。 接下来的几日开始盘查事务,江眠月则去处理官吏的问题,几日后,附近的暗卫查出,梁清泽的那些余孽似乎在几十里外的遂愿寺附近。 听到这个名字,江眠月心中微动。 遂愿寺?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的反应,“想不想去看看。” 江眠月恍然点了点头。 莫名的,她总觉得自己与此处有几分若有似无的联系。 “和乐公主如今住在里边。”祁云峥道,“在那儿清修。” “嗯。”江眠月轻轻点了点头。 遂愿寺名气不大,香火却常年不断,因此处供奉了一处活佛,传说是千百年前坐化的高人,肉身相仍旧不腐不朽,护持着附近的百姓。 附近风景秀美,山环水抱,安静宜人。 江眠月下了马车便觉得心中安静至极,远处寺庙香火袅袅,令人心生敬意。 再见和乐公主,她的模样却令江眠月惊愕不已,如今的她哪里还有之前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她一袭灰袍,不施粉黛,头上簪了一根木簪,面容带笑,“祁大人,江大人来了。” “附近也没什么客栈,今夜便住在寺内吧,斋饭都是有的。” 进门后,祁云峥便先行离开,似乎去找了住持,江眠月则跟着和乐公主在寺庙中随意走走。 “还好吗?”和乐公主问她。 “嗯。”江眠月笑了笑,“公主殿下在此如何?” “很清静。”和乐平静的说,“在此赎罪,上辈子的,这辈子的。” 江眠月微微一怔。 “江眠月,抱歉。”和乐朝她缓缓行了个礼。 江眠月急忙将她扶起。 和乐将她带到遂愿寺的后山,这儿花草繁茂,只有一处洞穴,看起来幽深可怖,寸草不生。 “这处洞穴,是赎罪打坐用的。”和乐示意道,“传说那位高人便是在此坐化成佛,我时而会来,可……终究是太冷。” 江眠月刚走进去,便明白了她说的太冷是什么意思。 这洞穴极为阴冷,寸草不生便是因为如此,一脚迈进便恍若寒冬腊月,令人胆寒。 她呆了一会儿便打了个喷嚏,和乐淡淡笑了笑,领她出来。 “还是离开吧,一会儿祁云峥要怪我了。” 祁云峥不知去做了什么,江眠月再见他时,却发现他似乎有些心情沉郁,主持与他一道过来,看到江眠月时,主持老僧缓缓一笑,“这便是江姑娘。” 江眠月急忙朝他行礼。 “时候不早了,去用些斋饭吧,山间的夜晚有些冷,各位施主早些休息。” 正如主持所言,山间的夜晚确实冷,太阳落山之后,便开始吹起了风,温度骤降,令人遍体生寒。 祁云峥不像往常那般总来闹她,他不知去了哪里,四处都寻不到人。 江眠月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先睡下了。 山风呼啸,她躺在榻上,脑子里却莫名浮现起那个阴寒的山洞。 恍惚间,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还醒着,整个人如同飘忽起飞,形成一抹魂灵,四处游荡。 她飘回了京城,回到了祁云峥的那处老宅。 宅子里极为安静。 她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不,是两个人影。 一个是祁云峥,他抱着一个人,那人浑身是血,正是自己。 她缓缓飘近,静静看着他。 她从未见过祁云峥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失却了全世界,孤院中挺直的背脊却脆弱不堪,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祁云峥。”江眠月心中不忍,上前一步,轻轻抚他的脸。 他却在这一刻缓缓落下一颗泪,那泪仿佛酸涩到极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的灵魂刺痛。 “眠眠。”他轻轻抱着江眠月的尸首,声音剧抖,“你怎么这么残忍。” “不是说,要陪着我吗?”祁云峥声音带着鼻音,声音颤抖,“我一直记得,只有你,全忘了。” 江眠月踉跄退后一步,心中酸疼,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随后,祁云峥将她的尸首安置好,一身官服清俊,面容却如雪般惨白。 他去了宫中,求见皇上梁静安,在她惊愕的面色之中,要求辞去首辅之位。 随后便是各项事务的安排事宜,他极为平静,平静的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将所有事情解决,花了一天一夜。 他一分一秒未休息,安排完一切之后,他安排了车辆,来到城郊一处重兵把守的宅院。 宅院中灯光明亮,有人的身影闪动。 江眠月飘入屋内,整个人剧震。 宅院中人,正是她的爹娘与哥哥,爹爹受了伤,腿似乎出了些问题,走路需要拄拐。 江玉海叹了口气,“眠眠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祁大人对她好不好啊。” “定然是好的。”林氏轻声宽慰,“他堂堂首辅,被公主殿下那样威逼,只能如此,不然,怎么会费尽心思救下我们全家,此番事情平定后,他们二人便会成婚吧。” “我……只求眠眠平安。” 江眠月痛哭出声,看向窗外,窗外的祁云峥缓缓朝着门口跪下,磕了三个头,眼眸中满是血丝。 车子启程。 半道上,祁云峥遇到崔应观截道,拦在他的面前。 “祁云峥!你要去何处!”崔应观听闻他辞去首辅一职的消息,得知他要走,连夜来城门口截住他,“江眠月何在!” 祁云峥掀开车帘,面容冷淡。 崔应观看到了他怀中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样的姑娘,神情剧震。 “她已身死。”祁云峥的声音仿佛不似人声。 崔应观仿佛被雷劈中,呼吸急促,“你便是……这样对她好的?”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启程。” “祁云峥!你放开她!她已死了,就不能让她入土为安吗!” “祁云峥!你这个畜生!” “混蛋!” 崔应观追着骂了一路,边骂边哭,最后从马上摔了下来,痛苦的抱住脑袋,嚎啕大哭。 祁云峥半点没有理会,尘土飞扬,带着江眠月的尸首一道离开了京城。 江眠月停在了崔应观的身边。 “是我没用,江眠月……”崔应观痛苦地捂着胸口,“抱歉。” 江眠月含泪看了他一眼,转身跟着祁云峥的车往前。 车子一路到了建阳县,只花了三日,只因祁云峥一路不眠不休赶路,车夫受不了了,祁云峥便打发他走,抱着江眠月独自驾车。 他来到遂愿寺之后,抱着她的尸首,跪在了住持面前,他嘴唇干涸,眼眸无光。 “施主有何愿。”住持无奈看着他。 “愿有来世,能与她再见面。”祁云峥声音微颤,“愿她能与我相识,相爱,相守一生。” 主持静静看了他一眼,“何必强求。” “不惜一切。”祁云峥道。 秋日落叶纷飞,祁云峥抱着江眠月,来到那处阴寒洞穴中。 他抱着她,低头看着她的眉眼,轻声笑了笑,手指轻抚她的发间,缓缓道。 “我们试试,佛祖会实现谁的愿望。” 整整七日,祁云峥抱着江眠月在洞中咽了气。 江眠月猛地惊醒,泪水喷涌而出,她哭的无法自控,一颗心仿佛被什么割了一刀又一刀,可他所做一切,却又撑着她缓缓站起身,往前走。 外头山风很大,她边哭边走,踉跄往那活佛所在的大殿中去。 深夜本该无人,江眠月却见那大殿中跪着一个笔直的身影,那人黑发披肩,一身白衣,虔诚的叩首。 江眠月无声落泪,泪水如水珠成串的往下流。 是真的,她看到的,都是真的。 他仿佛感觉到什么,缓缓转身,看到风中单薄瘦削的人影,他缓缓起身,脱去身上的外衫,拢在她的身上。 “外头冷,怎么不多穿一些?” 江眠月伸手,缓缓抱住他的腰,闷在了他的怀里,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祁云峥缓缓搂住她,微微蹙眉,“怎么了?” “上辈子,我爹娘他们,没死?”江眠月哭着问。 “嗯。”祁云峥应道,“不过其他丫鬟小厮没有守住,勉强护住了你家人,其他人都被梁清泽派去的人杀了,我便让人放出消息,说江家上下没有一个活口。” “你家人多多少少有些受伤,我便将他们换了个地方养伤。” 江眠月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山洞中七日,你想了些什么?” 祁云峥浑身一僵。 山风凌冽,他声音微颤,“你如何得知?” “梦中,看到了……所有的事。” 祁云峥轻抚她的发丝,淡淡一笑,“遂愿寺,真的可以遂愿。” 江眠月眼眸泛红看着他。 祁云峥俯身,轻轻吻她额头,缓缓问,“以后可以……留在我身边吗?” 江眠月含泪点了点头。 祁云峥用力地将她抱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头里,他呼吸不稳,“眠眠,别再离开我了。” “嗯。”江眠月点头。 祁云峥临行前,给遂愿寺留了不少香火银,住持淡笑看着他,“祝二位施主万事顺遂。” 江眠月和祁云峥纷纷与他行礼告别。 路上,江眠月依偎在祁云峥的怀里,捉着他的手指不放。 她脑子里满是上辈子他抱着自己的模样,难怪这一路上,他的眼神都没有离开过她。 这一次,他与自己走过这条路,又是什么心情? “我以后都信你。”江眠月轻声说,“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瞒着我,不管是什么。” “好。”祁云峥将她搂紧,将面容埋进她的颈窝,“都听你的。” 江眠月被他弄的有些痒,将他脑袋推开,这个动作却让她忽然想起醉酒那晚。 她似乎也是这样将他脑袋推开,可他当时却是在自己的弯曲的腿间…… 她忽然满脸通红,有些不知所措。 也是有了此事,她才会难耐的咬住他的手腕…… “登徒子!” 她羞恼斥道。 祁云峥微微一怔,“嗯?”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杂乱的打闹声。 祁云峥掀开车帘,却见一群人拿着刀枪棍棒拦在他们面前,正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梁清泽旧部,这些人大多是建阳县本地人,之前被梁清泽支使着做些毒草毒药,并给予大量的银钱,如今梁清泽已死,他们没有了别的生计来源,便四处□□,寻些不义之财。 如今听闻有京官来,又在遂愿寺给了大笔香火银,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肥羊,直接便在半道截住,找上门来。 祁云峥下了车,冷冷看着,吩咐暗卫上前解决他们。 江眠月有些担心,却知道有祁云峥和暗卫们在,不会有事,便干脆也下了马车,站在祁云峥的身边。 正在所有人都快被解决干净时,江眠月猛然发现,祁云峥身侧忽然冒出一个拿着棍子的男子,正要往祁云峥的胸口砸去。 江眠月陡然一惊,下意识的脚步微动,护在了他的面前。 祁云峥眼眸一滞,那木棍即将砸上她的脑袋,他手一动,直接护住了她的后脑。 “砰”一声,木棍被生生砸断,却是砸在了祁云峥的手背上。 即便如此,江眠月还是被敲得脑袋一震,熟悉的震荡感让她有些恍惚,她看着祁云峥三两步走到那人的面前,直接捏碎了那人的指骨,那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直接晕了过去。 “祁大人,您没事吧?”一旁的暗卫眼睁睁看着祁云峥被砸了手,手上鲜明的红痕看着极为赫人。 “无妨。”祁云峥来到江眠月身边,却见她正单手捂着脑袋发呆。 “还好吗?”祁云峥问。 “嗯。”江眠月摇了摇头,“我没事,你的手……” “疼。”祁云峥声音如撒娇似的,“你帮我涂药。” 一旁的暗卫打了个哆嗦。 江眠月红着脸将他拖上车。 方才那一瞬间,她仿佛有些奇怪的感觉,似乎刚才的画面似曾相识,可她左想右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脑袋还有些“嗡嗡”作响,那人力道极重,隔着祁云峥的手都这般,他的手该有多疼。 他们回到建阳县后,没有在县丞府中休息,而是住了家客栈。 暗卫去买了些药来,江眠月一面替他涂药,一面想着方才的事。 白色的药膏涂在他的手上,他的手背青筋凸显,鲜明的有一道青紫,看起来极为吓人。 他将手掌翻过来的时候,江眠月注意到他手掌心的伤疤。 那是之前他手掌受伤时落下的痕迹。 她忽然想到他这伤似乎治了很久才好,不由自主开口问,“以前你这伤痕,后来总是不好,不会是自己撕裂的吧。” “……”祁云峥不说话。 江眠月眯眼看着他,却见他淡淡一笑,“是。” 江眠月扔了手中的白棉布便往外走。 祁云峥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扯进怀里,“眠眠不生气,都过去了。” “为什么?”江眠月咬牙看着他。 “喜欢你给我上药。”祁云峥“老老实实”说,“喜欢你碰我,喜欢你给我吹伤口,喜欢你关心我……” 江眠月听着这些话,红着脸捂住了他的嘴,“好了,可以了。” “还没说完。” “不用再说了。” “害羞了?” “没有。” “我还想说。” “不许说了!” 江眠月发现自己着了他的道了。 自从他什么都说出口之后,那些让她窘迫无比的话几乎没有停过,她恨不得探进他的脑袋看看,他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怎么什么都能扯到那些事情上去。 入夜,江眠月梳洗完,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眠眠。” 江眠月隔着门问,“什么事?” “手疼。” 江眠月又气又笑,打开门,果然见他端着药站在门口,看起来精神得很,一双眸子灼灼的看着她,有什么企图不言而喻。 “不是下午才换的药吗?”江眠月还是将他放进了屋,“换药还是会疼。” “吹吹就不疼了。”祁云峥搂着她的腰,“以后叫我恕之,眠眠。” “恕之。”江眠月轻声说,然后靠在她的怀里轻轻一笑,“恕之,是槐树的那个树枝吗?” 祁云峥却忽然沉默了。 江眠月忽然心跳的飞快,脑子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非也。”祁云峥缓缓开口,“是‘如人之心,推己及人,故为恕’的恕之。” 江眠月恍然转身看着他。 “你呢。”祁云峥忽然笑着问。 “我叫……江眠月。”江眠月忽然落下泪来,“月眠江心江眠月的……江眠月,好听吗?” “好听。” 祁云峥将她抱起,轻轻放在榻上。 “想起来了?”他轻声问。 “嗯。”江眠月搂住他的脖子,泪眼朦胧,“为什么不告诉我。” “直接说,着实有些丢人。”祁云峥笑了笑,一面说一面抽开她的衣带,轻轻抚着她的发丝,“我有耐心,等你想起来,当然,想不出来也无妨,我记得就好。” 江眠月眼泪流个不停,他轻轻抚着她的眼角,轻声说,“别哭了,这几日哭了多少眼泪,伤身。” “我忍不住。”江眠月搂住他的脖子,“恕之。” “嗯。”祁云峥吻她的耳垂,轻轻一笑,“以往我很喜欢自己的小字,自遇见你,我便对此很有意见。” 江眠月终于破涕为笑。 然后他手指轻动,然后轻声问,“这里……可以吗?” 江眠月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指尖灼烫,如冬日的炉火,暖得她身子微颤。 不像上辈子那般肆意妄为,此时的他小心翼翼,轻轻试探她,手指上的红痣红艳刺目,扎的她眼眸生疼。 “这里呢?”祁云峥手指一面动,一面轻声问,“眠眠,我可以吗?” 江眠月被他弄得眼眸含泪,本就难忍,又听到他的问话,着实是又气又羞,直接捂住他的嘴,喘着气说,“可以,都可以。”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祁云峥闻言,眼眸一黯,再也不跟她客气。 他实在是……忍了太久了。 当她吃疼发出哼声的时候,祁云峥覆在她的耳边,咬牙道,“江监生。” 江眠月浑身一颤,弄得他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别……别这么叫我……” 他却不依不饶,带着笑意道,“自你穿着襕衫,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便想……这么做了。” 江眠月死死捂住了他的嘴,他拽开她的手,俯身疯狂的吻她。 如此这般,天地颠倒。 待她再次醒来,天早已大亮,江眠月躺在榻上,宛如一滩烂泥。 她听到厢房门开的声音,微微一颤,睁眼看到熟悉的罪魁祸首的身影,转头侧身面朝里接着睡。 “眠眠,还好吗?”祁云峥面色极好,整个人如重生了一般容光焕发,笑着看着她泛红的脖颈,“起来吃些东西。” “不吃。”江眠月赌气,“太累,吃不动。” “那我喂你。”祁云峥说到做到,放下盘子便要亲手来。 江眠月无奈看了他一眼,想要起身,却没能起来,最后被他扶起,手都难以抬起……确实需要喂。 不过祁云峥端来的早饭确实香的可以。 江眠月吃了一口,眼眸发亮,“这是哪儿买的,可以多买点带回去。” “葱油饼,我做的。”祁云峥轻声说,眼眸含笑看着她,“不必那么费事,你带我回去就行。” 江眠月差点噎着。 解决了建阳县的事,他们今日便准备启程回京,马车上,江眠月依旧被抱着,这回她没力气挣扎了,乖乖躺在他怀里,睡睡醒醒,舒服得很。 “听闻吴为给尹楚楚下聘了。”祁云峥道。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据说聘礼不少,楚楚家都摆不下了。” “江府也会摆不下的。”祁云峥轻声道。 江眠月红了红脸,钻进他怀里。 “眠眠。”祁云峥轻轻吻她,“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江眠月问。 祁云峥眯眼看着她,“你小时候许下的承诺。” 江眠月一愣,在他怀里轻轻笑了笑,“记得。” “记得就好。”祁云峥轻轻捉住她的手,“这回可别忘了。” “嗯。”江眠月轻轻点头。 那一年,祁云峥随着师父在京城读书学武,祁家有些家当,在诸位如狼般的穷苦远房面前,他攥着的那些钱财,便如同一块鲜肉,他自小有些本事,将那些银子藏好了不让人发现,那些远房便想到主意,雇人将他绑起来逼他说出藏银子的地方。 那年他才十岁,却已经学了些功夫在身,最后反杀了那些歹徒,逃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当时机缘巧合,还有个走失的小姑娘也被绑了。 昏暗的房间里,小姑娘天真又惊恐,面容宛如白玉团子,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祁云峥叫哥哥。 他单独一人逃出去很轻松,却因为这小团子,鬼使神差的留了下来。 夜晚,天凉。 小姑娘蹭着上前,跟他凑到一块儿。 “你冷吗?”她佚?问。 “冷。”祁云峥面容冷峻,蹙眉看她,“怎么。” “我们抱在一起可以取暖。”她笑着说,“我娘说我身上很暖和的,很舒服。” “男女授受不清。”祁云峥从未见过这种小团子,颇有几分不自在。 “你跟我哥哥一样大呀。”她说,“但是你比我哥哥长的好看。” 祁云峥耳根一红。 从小确实总有人说他长得好,可那些人都是不怀好意,他并不喜欢被这样说。 可如今…… 她很能说,叽叽呱呱的让周身温度确实像是暖了些。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恕之,祁恕之。”他说。 “树枝,是槐树的那个树枝吗?”她惊讶的问。 “是‘如人之心,推己及人,故为恕’的恕之。”他无奈解释道。 “听不懂。”小丫头摇头。 祁云峥笑了笑,“你呢?” “我叫江眠月,月眠江心江眠月,好听吗?” “还行。”祁云峥敷衍道。 “我爹爹给我取的,我娘说我爹爹一辈子的文采都用在我的名字上了。”江眠月笑着说,“你的名字也是你爹爹取得吗?” “嗯。”祁云峥面容一黯,“我爹爹已经去世了。” 江眠月脸色顿时垮了下来,“那你娘亲呢?” “爹爹、娘亲,所有家人,都没了。”他说。 “怎么会这样。”江眠月忽然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会很难过的,你是不是很难过……” 祁云峥看着她哭,忽然笑起来,替她擦了擦眼泪,“你哭什么。” “我这里疼。”江眠月捂住胸口,看着他,“树枝哥哥,我把我的家人,分给你好不好。” “怎么分?”祁云峥淡淡笑了笑,“家人没办法分……除非……” “除非怎么样?”江眠月问。 “除非,你嫁给我,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了。”祁云峥说。 “好啊。”江眠月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就嫁给你。” “现在不行,你还太小了。” “那什么时候才行?”江眠月急切的问。 “等你长大,及笄。”祁云峥淡笑着看着她,“小姑娘,你这么傻,被人骗了怎么办。” “我不傻。”江眠月看着他,珍重的说,“你看,你现在这么害怕,亏的有我陪你!” 祁云峥偏头轻笑。 “你又不能一直陪我。” “我一直陪你。”江眠月有些冷,往他怀里钻了钻,“一直一直陪着你。” 少年祁云峥心头一暖,静静看着怀中的姑娘,嘴角微微勾起。 真正惊到他的,是歹徒来了之后,这姑娘居然扑在他的身前,替他挡了一闷棍。 小脑瓜子发生一声闷响,她便如烂泥般瘫软在他的身侧,失去了意识。 祁云峥自小父母双亡,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心已经死了一遍。 可这颗心,在遇到她以后,从未有跳动的如此鲜活的时候。 马车上。 江眠月睡着了。 祁云峥眼眸中的温柔如海,倾斜而出,尽数留在她的身上。 “眠眠,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正文结束! 番外超多纯糖!明天开始更番外,不过番外会更得比较慢,想要稍微休息一下调整一下身体。 谢谢大家陪我到现在,连载这本书真的太不容易了,大家追连载也很不容易,超级感谢大家,一会儿来给大家发红包!(鞠躬) 这本书真的是我目前最爱的一本,写的只能说是尽了全力,不后悔,还有一些个人能力方面无法弥补的,我会继续努力进步加油! 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我的专栏,看到喜欢的小可爱收藏一下,收藏对我很重要,谢谢你们! 多的说不完了,想看我话痨的可以来大眼仔,晋江-白清溪。 番外一 勤政殿上, 女皇五官仍有些稚气,却显得面容庄重,她身着龙袍, 额前冕旒沉静不动,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她眼眸中带着审视与打量, 微微眯眼,开口道。 “你们在一起了?” 江眠月差点没站稳, 祁云峥却微微勾唇,并未开口, 一字未说,可看他那表情, 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梁静安看着二人这模样, 啧了一声,“祁大人, 恭喜。” 江眠月几乎要被梁静安恼得无法抬头, 这家伙怎么还是没个皇帝的样子, 勤政殿上说的什么! “多谢皇上。”一向极少低头的祁云峥竟然正经八百的朝梁静安行了个礼,江眠月皱眉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眼中露出几分狡黠的梁静安, 原本心中隐隐的猜测彻底坐实。 江眠月将一肚子的话暂时压下不表, 待祁云峥接下来禀报了建阳县的梁清泽余党处理情况之后, 梁静安看向江眠月。 “江大人那边情形如何?” “皇上,微臣可否单独禀报。”江眠月开口道。 “哈, 祁大人也不是外人, 有什么可单独……”梁静安话音刚落,便看到江眠月的眼神,那眼神并非看着帝王的眼神, 而像是江眠月斋长看向兰钰监生的眼神。 梁静安沉默片刻,“好吧,祁大人,先出去休息?” 祁云峥淡淡看了江眠月一眼,知道她大抵是猜到了,也并未有何慌乱,只淡淡一笑,“江大人慢慢说,我在外头等你。” 江眠月心中一抖,没有理他。 虽然身心完全交付于他,如今二人两情相悦,可终究以往二人都是在无人的时候才会亲昵。 可如今祁云峥在梁静安面前如此,江眠月简直觉得像是什么不伦的恋情被公之于众似的,着实是有些羞燥不安。 祁云峥见她耳根红的像是要滴血,反而眼中含笑,转身离去。 待他离开勤政殿后,江眠月便轻轻瞪了梁静安一眼,“兰钰。” “咳咳,大胆!”梁静安抬眸,用鼻孔看着她,“怎可直呼朕的别名……” 话音未落,江眠月见四下宫人早已被她屏退,便冲上去挠她痒痒,“兰钰你什么时候跟他合伙……” “哎呀眠眠饶命眠眠饶命……”梁静安笑得冕旒乱响,几乎要在脑袋上打了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二人闹了一番,江眠月想着祁云峥还等在外头,便没有再与她多闹,开口问,“究竟怎么回事?” “你知道的,祁大人乃朝廷栋梁之材,他要求的事情,且又是公事公办,我如何能拒绝,顺水人情嘛,而且你那么喜欢他,忽然闹起别扭,我也希望你能跟祁大人终成眷属。”梁静安说完咽了口唾沫,眨巴着眼睛看着江眠月,一脸真诚。 心中想的却是:除了你,谁能有本事拿得住他?倒时候失恋撂挑子,倒霉的还不是她梁静安。 “那也得跟我知会一声。”江眠月声音轻柔了许多。 “不是当面问你,你愿意去吗?”梁静安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呀,就是别扭,多看些书吧,我这儿近日多了不少好书,你要不要拿回去多学学?” “……”江眠月沉默了半晌,“皇上,微臣告退。” “你这方面确实是有些薄弱的,回头给你送祁府上去,你跟祁大人一起看啊!” 江眠月逃也似的跑了,梁静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深吸了口气,拿起朱笔。 “该干活了。” 一盏茶后…… 兰钰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 “得赶紧让祁云峥成婚,然后尽快回来履职……” 江眠月走出勤政殿,便看到背脊挺直站在门外的祁云峥,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弓着腰不敢乱动,只因他只在那站着,浑身上下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度,仿佛掌控了所有,无人敢违逆。 “祁大人。”江眠月快步上前,仰头看他,“久等。” 祁云峥垂眸,眼眸瞬时柔和下来,倾泻而出的温柔仿佛能将山顶的千年冰雪都融化,“叫我什么?” “走啦。”江眠月抿嘴笑了笑,上前两步。 祁云峥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江眠月手一颤,赶紧缩了回来。 “做什么……别人看见了多不好。” 祁云峥脚步一滞,眼含深意的看着她。 江眠月四下看了看,好在没什么别的人,只有些目不斜视的太监宫女,赶紧说,“快回去吧祁大人。” “怎么,我见不得光么?”祁云峥虽然是平日里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一本正经,可江眠月却莫名听出了几分委屈。 江眠月将手缩回袖子,轻轻笑了笑,“可不是么,谁让你悄悄跟兰钰把我骗去建阳县。” “小没良心的。”祁云峥强行将她手掌从袖子里捉住,他温热的手指不费吹灰之力,便撑开了她的手掌,然后直接十指紧扣,丝毫不肯放手。 江眠月使劲挣了挣,哪里挣脱的开,她又气又笑,“你!被别人见着如何是好!” “无妨,很快便是祁夫人了。” “不许说不许说!”江眠月觉得他说话越发口无遮拦,什么都说得出口,着实令她抵挡不住。 祁云峥见不远处来了不少宫人,才笑着放了她,规规矩矩与她并肩而行。 “祁大人安,江大人安。”路过的宫人们纷纷与他们行礼,江眠月笑着应声,祁云峥却只静静看着她。 待宫人们走后,江眠月循着他的目光,嗔道,“总看着我做什么?” “喜欢看你笑。”祁云峥声音略有几分意味深长,“更喜欢看你。” 江眠月脸微红,“你,你怎么变得如此油嘴滑舌。” “只是将以往说不出口的话都说出来与你听罢了。”祁云峥见她羞恼不已,眼眸含笑,“是眠眠你自己说的,日后什么事都不能瞒着你。” “你……”江眠月一转头便看着他满眼的笑意,仿佛在故意逗她似的,面容中夹带着笑意与淡淡的宠,让她愈发面红耳赤。 “说不过你。”江眠月转头走在他前面。 祁云峥轻松跟上,江眠月见他那双长腿不费吹灰之力便跟上自己,再次加快脚步,祁云峥却再次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待到宫门口的马车前,江眠月已经气喘吁吁,祁云峥气定神闲的看着她,轻笑一声,伸手直接将她抱起来,“你今年六岁吗?眠眠?” 江眠月听他又把之前自己说他的话还了回来,气恼得想要锤他,却又想起他之前说过,身上还有伤,顿时她那小拳头,便动作轻柔的落在他的怀里。 祁云峥见她如此,睫毛微微一颤,抱着她迅速上了车。 “启程去祁府。” “诶,我要回……唔!” 祁云峥俯身吻她,单手覆在她的后脑勺,动作轻柔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横行霸道,将她的话尽数堵在嘴边。 待江眠月几乎喘不过气时,他才缓缓饶了她,他舔了舔她的唇角,眼眸深深的看着她,声音有些低哑,“眠眠,再陪陪我……” 江眠月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知道又有些肿了,也不知看着是什么样子,这样回去江府肯定会被看出来。 “那你……不许做别的。”江眠月轻声道。 “别的?什么别的?”祁云峥微一挑眉,“眠眠见多识广,请你指教,我还能做什么别的吗?” 江眠月看着他坏心眼的模样,气得抓着他的手便咬。 “厚皮的树枝!” 祁云峥见她恼得张牙舞爪的模样,垂眸笑了起来,将她搂进怀里,面容贴着她的颈窝,轻轻的呼吸着她身上淡而温柔的气息。 “如梦一样。”他轻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破碎感,“眠眠……” 江眠月一听他声音如此,知道他又想到些什么,心下蓦然便软了下来,鬼使神差的、乖乖的被他带回了祁府。 几个时辰后,她便后悔了。 “祁云峥!”江眠月双手无力搂着他的脖颈,眼泪连连,“快停下!” “叫我什么?”祁云峥擒着她的腰,手指如铁,令人根本无法挣脱,那指节处殷红的痣在她的视线中游弋,让她羞恼不安。 “祁云峥……” “嗯?” 江眠月目光游离,地上有些水渍,她悬在空中,几乎要疯了。 “恕之……哥哥。” 祁云峥喉结上下滑动,汗水从他鼻尖上滑下。 他也快疯了。 疯到所有暗卫都不敢近前,只敢远离那祁府里屋的厢房,谁也不出声。 洗沐后,江眠月躺在他怀里,无力的瘫着。 与上辈子相比,此人花样愈发多了……且他极为了解自己,稍稍便是天崩地裂,令她无力抵抗,几乎被他所控,任他宰割。 祁云峥轻轻抚了抚她耳侧的乱发,轻声说,“给我几日时间。” “嗯?”江眠月迷茫的抬眸看他,意识有些模糊。 祁云峥见她如慵懒猫儿般的模样,轻轻笑了笑,“江大人对我恐怕还有些芥蒂。” “不会的。”江眠月闷在他怀里,“爹爹上回已经说了,让我随心意便好,你不必担心。” 祁云峥轻轻吻她的额头。 江玉海对她自然是这样说,但是对自己……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好,不担心。” 江眠月休养了一日才回去,穿的是祁云峥给她新置办的衣裳,浑身裹得严实,手腕都比寻常要稍长些,刚好遮住那些痕迹,让江眠月觉得他对此早有预谋。 祁云峥与她一道下了马车,恰好江玉海正在府中,听门房通传立刻亲自出来,一看到祁云峥那面容上无意间流露出的逞心如意,再看自家女儿眠眠心虚的模样,便知道完了。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个祁云峥,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最担心的事情……恐怕还是发生了! 番外一 祁云峥下了马车, 待扶着江眠月站稳后,便自然大方的朝着江玉海行礼,江玉海虽然心中有所准备, 看到此情此景,还是不由得微微一愣。 因祁云峥乃朝中首辅, 于情于理,都应该江玉海朝他行礼才是。 可如今祁云峥却率先行礼, 且礼数极重,在江玉海看来, 这显然是毫不掩饰他对眠眠的意图。 江眠月见祁云峥如此,都有些替他紧张, 她小心看了看江玉海, 果然见他面容严肃,眉头微蹙。 “祁大人这是做什么?”江玉海明知故问, 上前赶忙扶起祁云峥, “该下官向您行礼才是, 您此番着实折煞我也。” 祁云峥起身后,朝着身后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立刻从一旁抬出一个木箱, 箱子不小, 有半人高, 江眠月方才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也有些微愕。 江玉海便静静看着他, 看他这回要如何。 “江大人,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祁云峥命人打开箱子。 江玉海原本面容有些抗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拒绝祁云峥的礼物, 可下一瞬,他看到那箱子里的东西,顿时有些不受控制的上前两步。 那是一箱书,散发着淡淡的芸香草气息,书册周围都垫了薄薄的棉垫,保存的极好。 江玉海眼眸缓缓凝滞,手指触及那书的封面,却迟迟没有动手,“这、这是……” “都是先父生前珍藏的孤本,先父乃商贾,嗜好藏书,搜罗了不少,江大人若是不嫌弃,这些孤本想请江府存放。”祁云峥见江玉海眼眸中显然是有些动摇了,便立刻让侍从将箱子盖好抬进去,“劳烦江大人了……” “这、这……”江玉海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明白该拒绝,可若送的是金银玉石、文玩珠翠,他想也不想便会直接拒之门外。 可这孤本,有好些都是他寻了好多年的宝贝,只看一眼都觉得异常兴奋,晚上恨不得抱着就寝。 且祁云峥并未说是送与他,只是存放,既是存放,那么自己观摩之后,原样还给他……也是可以的吧。 江眠月看出爹爹已经动心,转头看向祁云峥,蹙眉轻声道,“你怎么忽然送这么贵重的东西?” “存放罢了。”祁云峥温和淡笑。 “你口中这么说,归根结底还是送给爹爹。”江眠月知道他故意的。 不得不说,这招确实厉害,爹爹什么都忍得了,就是对书有一种奇妙的执着,她自小爱看书,也是受了爹爹不小的影响。 祁云峥轻声道,“我的便是你的,即是存放。” 江眠月心中一颤,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 只因她想起自己也曾说过,她的家人便是祁云峥的家人,那么照如此说,她的便是他的,他的也是她的,所以这些书归根到底只是挪了个地儿罢了。 倒还真是这个理…… 等等……怎么被他绕进去了。 江玉海被那孤本迷惑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冷静,一转眼便看到自家的好女儿正在与那祁大人窃窃私语,祁云峥那小子眼眸含笑,一双眸子几乎黏在眠眠的身上,仿佛要将她吃了是的,偏偏江眠月仿佛不觉得如何,与他说的正欢。 江玉海深吸一口气,上前与祁云峥客客气气道,“多谢祁大人此番好意,祁大人素日公务缠身,不如先回……” “爹。”江眠月微微皱眉,打断江玉海的话,上前捉住他的胳膊,“不早了,都快午时了,不如留祁大人在家用饭吧。” 江玉海看了看那才清晨的太阳。 这叫快午时了?他女儿恐怕是被这家伙彻底勾了魂。 祁云峥见此,却没有再逗留,他浅浅笑着看了江眠月一眼,行礼告辞后上马车离开,江眠月心中有些闷闷的,带她走后,瞪了江玉海一眼。 “爹爹,平日里您对邻居亲朋,乃至于上门要饭的都比对祁大人和善,人家好歹给了这么多孤本,您也不至于这样待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江眠月说到此,心中着实有些心疼祁云峥,委屈道,“您素日不是这样的人啊,爹爹。” 江玉海微微一愣,也有些气闷,他看向江眠月,轻轻叹了口气,捉住她的手掌拍了拍。 二人进了江府,江玉海走到庭院内,带着几分歉意。 “抱歉,眠眠,此事是爹爹错了。” 江眠月见他如此说,知道他也在退让,轻声道,“女儿只希望爹爹待他公平些。” “实不相瞒,眠眠,自一年前以来,爹爹便时不时会做些怪梦。”江玉海深深看了她一眼,“梦里,你坐在深宅中捧着书独自落泪,便是嫁了那祁云峥之后,最后早早身死,浑身是血。” 江眠月怔住了,一时间无法呼吸。 “虽然这样说有些……可那梦太真了,仿佛就在眼前。”江玉海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眼眶竟是微红,“眠眠,我怕你真的会成了那样,一想到你那模样,爹爹着实心疼欲裂,不敢让你嫁啊。” 江眠月整个人都懵了,待回过神时,脸上早已湿漉漉一片,她上前抱住爹爹,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不会的爹爹。”江眠月压抑着眼泪,轻声安抚,“梦境罢了,都是反的,女儿一定会很幸福。” 江玉海叹了口气,“眠眠,别哭。爹爹知道你们两情相悦,也不想拦着你,就是一看到他时啊……爹这莫名的就一口气喘不上来,态度自然就差了些,待与他相熟,自然就好了,爹爹跟你保证,不再为难他,好不好?” 江眠月心中一片暖意,“嗯。” “他真对你好?”江玉海又问。 江眠月含泪笑着点了点头,“他……真的很好。” 隔日,宫中。 祁云峥迅速处理完积攒的事务,与皇上一一禀明之后,便要告退。 “诶,等等。”梁静安看着他着急要走的模样,带着几分试探,问,“祁大人,一会儿有何安排?” “皇上,有些私人的要务要处理。”祁云峥回禀道。 梁静安静静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边堆成山的奏报,“那个……” “皇上没有什么事的话,臣先告退。”祁云峥转身又要走,再次被梁静安叫住。 “是因为眠眠吗?” 祁云峥站住脚,眼眸略带深意的看向梁静安,并不否认,“是。” “朕一直等你娶她,结果怎么到今日还未下聘,祁大人你是不是……” 梁静安关键时刻还是把“不行啊”三个字咽回了肚子,在有事需要依仗这位首辅大人的时候,还是不要惹恼他为妙。 祁云峥眯了眯眼……她当自己听不出来么? 看着祁云峥眼眸中的冷意,梁静安后背一凉,今日眠眠在吏部,无人灭火…… “需要朕赐婚吗?”梁静安淡笑问道,“祁爱卿只管提,一句话的事。” “多谢皇上,不必了。” 出乎梁静安意料的是,祁云峥居然面容平静的拒绝了。 倒也是……梁静安心道,祁云峥那骄傲的个性,这种关键的事情上,怎么会容忍其他人插手。 “是……江玉海大人为难?”梁静安试探问。 祁云峥淡笑不语。 梁静安想到自己看的那些书,多是岳父大人嫌弃未来女婿事业无成,便开口暗示道,“朝中百废待兴,正是祁大人大展拳脚的时候,不如……” “皇上,臣确实有事在身,先告退。”祁云峥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诶!”梁静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看着自己桌边的一大摞,有苦说不出。 吏部,江眠月也正忙得团团转,她手中也堆积了无数的大小事务要处理,建阳县带回来的旧档也需归类,她专心誊抄整理,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江大人。” 江眠月一抬头,却看到裴晏卿正色看着她,她赶忙起身,“裴大人有何事?” 裴晏卿自那次被她拒绝之后,便一直与她保持着距离,却也没有跟她太过生疏,江眠月一直很佩服他,有分寸,有气度,也有风度。 “建阳的旧档可否给我看看,我那处有临县的文档,可相互照应,如今正好用来校准当年的情况。”裴晏卿道。 “有的。”江眠月急忙找出一旁的旧档,早已归了类,正翻找时,忽然,整间房中都安静下来。 裴晏卿也整个人都僵住了。 江眠月一愣,只见祁云峥一身绯红官服站在门外,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愕吸气声和行礼声中,淡淡瞥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朝众人问道,“江大人在吗?” 江眠月赶忙将手中东西递给裴晏卿,快步出门去。 裴晏卿手中抓着那旧档,看着她急匆匆奔向他的背影,呼吸急促了几分,努力平息了下来。 江眠月将祁云峥带往无人的角落,急得捉住他的袖子,“怎么忽然过来,众目睽睽的,把他们吓着。” “无妨,让他们多适应适应就好了。”祁云峥反手捉住她的手腕,眼眸中的独占欲如一股火苗一般轰然便升腾起来,“他来找你做什么?我记得他不在此当值。” “公事!”江眠月见他如此,赶紧道,“你别多想。” 祁云峥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腕,江眠月赶忙缩手,红着脸道,“在、在此地你做、做什么……” “思君也。”祁云峥轻轻搂住她,手指轻抚她的耳侧,“眠眠,想我了吗?” “昨日才见过呀。”江眠月捉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耳根已然通红,如火焰焙过一般冒着热气,“你别凑这么近……” “我很嫉妒他。”祁云峥忽然道。 江眠月疑惑发出一声,“谁?” “裴晏卿。”祁云峥声音柔和,江眠月却听出了他语气中浓浓的酸味,“他离你这么近,三两步便能到,随时便能看见你……难道不让人嫉妒?” “没想到你还是个醋坛子。”江眠月笑道,“傻瓜。” 她这两个字,绵绵软软的,半点威慑力也无,祁云峥方才看到裴晏卿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瞬间回到了原位,并被她这一声“傻瓜”挠得心痒难耐。 “不如我辞了首辅之位,来吏部与你共事如何?”祁云峥半真半假的问。 “你瞎说什么。”江眠月笑着推他,“我记得你不是很忙吗?你快回去忙你的。” “皇上自己干着呢。”祁云峥淡笑一声,“先让她多吃点苦头再说。” 江眠月无奈看着他那坏心眼的模样,又有些想笑,“快走啦,我还要干活呢。” 祁云峥哪里肯,捉着她不放,俯身轻轻吻她。 喘息间,他轻声在她耳边说,“若是可以,我真想今日便娶你回去,昭告天下人,你是我祁云峥的妻……” 江眠月心中狂跳,又羞涩,又有些欢喜,她忍不住轻柔回应他,祁云峥呼吸一窒,更加热烈的侵蚀她的领地。 好在此处无人,她脸红的几乎要滴血,被他堵在墙角,脸颊和脖颈都红得令她无法抬头。 “悄悄告诉你。”她忽然轻声道,“爹爹很喜欢钓鱼。” 祁云峥一愣,忽然笑了起来。 “好眠眠。” 番外一 江玉海嗜好钓鱼成瘾, 且他钓起鱼来,一钓便是一整日,从白日钓到月明星稀, 若是有月光,便借着月色接着钓。 可兵部以往事务繁忙, 根本没有闲暇空出来给他钓鱼。 久而久之,他便被迫戒了这嗜好, 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 可忽然有一日,祁大人在朝中偶遇江玉海, 寒暄了几句后,直入正题, 说是发现了一处极妙的野湖, 那处水面开阔风景宜人,正是秋末, 周围红叶盛景怡人, 想邀上江府一家子, 去那湖边野钓游玩。 江玉海本想与他说两句便走,听到“野湖”两个字, 便迈不动腿了, 听到“水面开阔”, 眼睛便亮了。 听到“野钓游玩”, 江玉海顿时整个人都一激灵,不知不觉接上了茬儿, “祁大人可真会选时候儿啊, 正是秋末,如今鱼儿肥美,多吃开口, 着实是最好钓的时候,再冷些,那鱼儿便不张口了,往往空杆而归。” “江大人学识渊博,晚辈着实敬佩,后日正是休沐,您看晚辈几时去江府接大家?”祁云峥顺杆而上。 “不必太早。”江玉海也顺势开口道,“眠眠每日辛苦的很,休沐让她多睡会儿,辰时末吧。” 等到祁云峥离开后,江玉海走了两步,才发觉,怎么自己如此轻易就答应了他?这一家人出游,可比家宴要亲近得多……这小子! 真是诡计多端! 休沐这日,江眠月早早醒了,梳洗打扮之后溜去小厨房,想要做些糕点带上。 可在小厨房刚露头,便看到林氏正带着家里的丫鬟捏糕点,都是她和江述怀爱吃的。 江眠月惊喜的小跑过去抱住林氏,“娘亲!” “哎哟,吓我一跳。”林氏嗔道,“别闹。” 江眠月笑嘻嘻的看着她手中的糕点,“我也要帮忙。” 她想到上回年关时送给祁云峥的小糕点,浅浅一笑,又捏了个胖乎乎的小猫。 日上高头,到了时辰,门房来通传外头已来了祁府的马车。 “老爷。”来禀告的小厮看着江玉海手中亲自抓着钓鱼所用的杆子,赶紧道,“老爷老爷,祁大人方才特意嘱咐小的,不必带东西,所有的东西他都准备好啦。” 江玉海却躲过了小厮想要帮他拿鱼竿的手,蹙眉道,“这种家伙事儿,我还是喜欢用自己惯常用的,就不劳烦他准备了。” 江眠月此时正拖着江述怀出来,江述怀打着哈欠,一脸不情愿。 “眠眠,你们去就行了,我去做什么啊。” “做摆设啊。”江眠月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 “难得一家子出去,你配合一点。”江眠月轻轻掐了他一下,“快点儿!” “哎哟喂!”江述怀痛嚎出声,“眠眠,你这爪子,对祁大人不会也这样吧。” 江眠月顿时想到自己在祁云峥背上情不自禁弄出的抓痕,那么红红的一长条,还冒出血来,他也半点没声响,仿佛一点也不疼似的,倒是反过来哄她,对她的容忍度几乎没有上限可言。 她不由得耳根一红,“哼”的一声,“他才不会如你这样大喊大叫的,一点也不男人。” 江述怀撸起袖子,一脸不服,“眠眠,瞧不起谁呢!” 待江眠月到了门口,却有些踌躇。 一共三辆马车,一辆坐着祁云峥,另一辆是为他们一家子准备,还有一辆是专放东西,乘着侍从的马车。 一辆马车坐三人宽敞富余,四人便有些稍挤。 祁云峥看向江眠月,道,“我这儿还能再坐一人。” 江眠月拎着糕点盒子刚要过去,却忽然被江玉海出言叫住,“眠眠,站住。” 江眠月脚步一滞。 “成何体统,述怀,你过去吧。”江玉海道。 “啊?”江述怀傻眼了,他着急看向林氏,林氏撇过头不看他,江眠月也有些爱莫能助。 江述怀咽了口唾沫,看向祁云峥,只见他一身玉色衣衫,面如冠玉,一幅翩翩书生之气,看似温润无害。 可常在朝中混,谁人不知这祁云峥的厉害,且他浑身隐着的气势,也颇为吓人。 他跟着江玉海与眠眠一道时,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的很,如今要单独与他相处,他这颗心可谓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祁大人……不,不方便吧,我还是跟他们挤挤……”江述怀道。 “方便的。”祁云峥淡淡笑了笑,乌黑的眼眸在阳光下仿佛能刺破人心。 江述怀的心就被刺破了,他老老实实上了车,坐在祁云峥侧边位置上。 马车行进,他能听到后车传来的眠眠的笑声,似乎自在又悠闲。 而他,他浑身长刺丝毫不自在,却又不知道能跟祁云峥说些什么,仔细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道。 “祁大人,近日朝中事务可忙碌?” 他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因为一提起这些,祁云峥便与他谈及公事,“尚可,只是听闻翰林院近日进展缓慢?” 即便祁云峥语气平静,在江述怀听来,却颇有几分六亲不认的气度。 江述怀下意识的绷紧了神经,与祁云峥只聊了几句,额头上便冒出了汗。 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上次与祁云峥下棋时,此人收敛了多少锋芒。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江述怀背后已经浸了些汗,他不由自主伸手请祁云峥先下马车,开口便是“祁大人请”。 祁大人淡笑着看他一眼,“叫我云峥便是,辈分上,您是兄长,我便成你述怀兄,如何?” 江述怀忙不迭的点头,“好。” 等到江述怀到了湖边,冷风一吹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哪儿不太对劲。 怎么就辈分上他是兄长了?这八字还没一撇呢! 祁云峥早已挑了最好的钓点,让人用酒酿过的谷子打好了窝,江玉海闻言顿时心中欢喜,“祁大人果然懂钓鱼,这位置确实不错,可是我占了此处,祁大人呢?” “不远处还有。”祁云峥指向另一个普通的位置,笑道,“听闻您准备了竿子,我这儿多了一根,放在此处,给您备用。” 祁云峥安排好之后便去后头的大树下寻江眠月去了,江玉海悄悄的看了一眼一旁的竿子,心中一咯噔。 “这,这是……”他飞快的抓起那竿子,看到竿尾上的刻字,顿时愣住。 那是京城工匠的耗尽一年时间制成的孤品,传闻可以钓得双臂长的大鱼而不折,极有韧性,千金难买。 江玉海掂了掂那杆子,比自己的竿子轻便许多,质感也卓为不同。 他心中痒痒,却又不好意思去碰,独自纠结不已。 另一边的大树下,江眠月看着他让人铺了毯子,上头放着准备好的糕点吃食还有新鲜的果子,极为丰盛,林氏拿出他们自己做的糕点,江眠月拿了一个小猫形状的递给他。 “尝尝。”江眠月朝他笑了笑。 祁云峥一看到那歪扭却可爱,小猫模样的糕点,顿时浅浅笑了起来,“可爱。” 江眠月听他语气,耳根微红,躲过去整理别的东西,林氏浅笑着看了祁云峥一眼,“云峥啊,你别怪那老头子,他要面子,要给台阶,委屈你了。” 祁云峥闻言,身子一僵,顿时朝林氏行礼,“多谢伯母。” 林氏这是答应了。 江眠月红着脸不语,手指兀自摆弄那些果子。 之前不觉,如今娘亲同意了,与他一处倒是有些羞燥的慌。 祁云峥眼眸深深看了江眠月一眼,见她如此,嘴角含笑。 江述怀站在一旁果真宛如摆设,半句话也插不上,看着他们你来我去的十分亲昵,便缓缓退后几步,想去找江玉海诉诉苦。 江玉海正忙着挂饵,那饵料也是祁云峥准备好的,闻着极香,绝对能上鱼,他正想着一会儿怎么开口跟祁云峥打听这配方,听到后头脚步声,他立刻笑着转头,却看到是江述怀。 江玉海失落的回头,继续挂饵。 “?”江述怀被他这副表情狠狠打击到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江玉海,“爹?” “干什么?”江玉海道。 “爹,您还是我亲爹吗?”江述怀满腹的委屈。 “怎么?”江玉海忙着挂饵,有些敷衍,“车上如何?” “祁大人总是问我公事,唉,爹爹,祁大人确实厉害。”江述怀道,“给我问得一头汗。” “那你多跟人家多学学。”江玉海随口道,“年纪轻轻当首辅,你当他只靠狠?脑子里有点东西的……你看这饵,多好。” “……”江述怀一脸不可置信,这还是那个对祁大人一脸抵触的爹爹吗?合着全家现在就他还留在原地,其他人全叛变了? “你知道这饵料怎么挂么,总是挂不紧,下了好几次,次次都被鱼吃光不上鱼。”江玉海问。 江述怀凑上前去,“我看看。” 看了一会儿,他也闹不明白,摆了摆手,“饵料不行,还是爹爹您以前的饵料好。” “瞎说,祁大人能给我差的?一定是有特别的方法。”江玉海嫌弃他道,“你不懂,去去,一边去。” “……”江述怀很是受伤。 不一会儿,祁云峥拿了一盘果子和糕点,摆在江玉海身边,正要走,却听江玉海主动开口道,“那个,小祁啊。” 祁云峥心中一颤,笑道,“伯父,我在。” “这饵……”江玉海试探着问。 祁云峥接过那鱼钩和饵料,轻声道,“这饵是我师父钓鱼的秘方,看似散乱,实际需要些方法,勾住便很稳。” 他手指一动,江玉海便见这小子手指灵活的轻轻一勾,看似简单,可那鱼饵便如此稳稳地挂在了钩子上。 “您试试。”祁云峥道。 江玉海试着下杆,果然,那饵再也不掉了,而且便是他随意下杆试了这么一下,便有一条巴掌大的小鱼被他钓了上来。 “哎哟,妙啊,属实是妙啊!”江玉海乐的嘴巴合不拢。 “看您这技术,上鱼一定极多,一个人着实来不及,不如晚辈就在此帮您挂饵下鱼,您专心垂钓便是。”祁云峥声音平稳,让人一听便极为安心。 一旁的江述怀背着手看着这宛如“父慈子孝”的场面,心中五味杂陈。 番外一 江玉海虽然觉得不太好意思, 刚想拒绝祁云峥,却见那浮漂已经动了起来,像是有鱼咬食。 “来了!”江玉海顿时站起身, 手中竿子顿起,“是个大家伙!” 水中顿时扑棱起浪花, 原本风平浪静的湖面波光凌凌,依稀可以看见那鱼身漂亮的一抹银色。 “恐怕是一尾鲤鱼。”祁云峥笑道, “这儿的鲤鱼通常不小,可极少听闻有人能钓上来。” 江玉海一听这话立刻来劲了, 手中将那竿子攥得紧紧地,开始溜鱼, 那鱼力气不小, 江玉海与它对峙,竹竿绷紧, 江玉海手臂也绷紧, 整个人被拖着往前冲了两步, 下一刻,却听“啪”的一声, 江玉海那杆子瞬间被折断。 那一声响着实吓人, 江眠月惊得手中的糕点掉在了膝盖上。 她正一面小声与娘亲闲聊一面吃糕点, 如今听到那边的动静, 顿时有了兴趣,“娘亲, 我们去看看?” “你去吧, 你爹能钓上来什么呀。”林氏笑道,“每次跑掉的才是最大的。” 江眠月差点笑出声,她拎着裙子上前看了一眼, 还未等开口,便听到爹爹用极为遗憾的语气道,"那条真大啊,可惜了。" 祁云峥早已将一旁那特制的杆子准备好,递给江玉海,动作极为自然,仿佛那只是摆在一旁备用的普通杆子。 原本江玉海还想推辞一番,可祁云峥将杆子递给他之后,江眠月便立刻凑上去问,“爹爹钓了多少鱼啦?” “方才伯父试了两杆,已经钓上了两尾鱼。”祁云峥将湖边浸在水中的鱼篓拿起一些给她瞧。 江眠月眼眸一亮,“这么大呀!” 那鱼有手掌那么大,在水里极为精神。 “眠眠,那算什么,你看爹爹钓更大的给你看看。”江玉海招呼起那鱼竿,再也不客气。 祁云峥笑着上前帮他挂饵,江玉海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满脸带笑的江眠月,心中畅快。 江述怀越发觉得自己多余,回到树下,盘腿坐在林氏身边,开始吃东西。 “你悠着点,给云峥留一些,他还没怎么吃呢。”林氏道。 江述怀拿着果子的手一僵,抬眸看着林氏,几乎要哭了,“娘,不至于吧。” 林氏见他如此,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早晚也要去别的姑娘家孝敬岳父岳母,现在多跟祁大人多学着点。” “我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江述怀欲哭无泪道,“娘,是我娶媳妇儿,娶,回,家。” “那也得有姑娘看得上你。” “……” 同时不远处却传来江眠月兴奋的惊呼声,江玉海又钓到一条大的,这一条似乎比方才的那条更大,这回那杆子几乎绷紧如弯曲的柳条,却再也没有绷断。 江玉海坚持了一会儿,有些脱力,被那鱼着实厉害,拽得他不住往前,踩在那湖边的泥泞里,差点一头栽进水里,关键时,那祁云峥长臂一捞,一手捉住江玉海,一手捉住那快要脱手的鱼竿,鱼竿再次绷紧,他人却站得稳稳地,如一尊石像。 江眠月大气不敢出,看着他手臂绷紧,眼眸凝神,捉着鱼竿的手背上也绷起了青筋。 祁云峥仿佛在和那条大鱼拉锯,却又并不急躁,不紧不慢的,溜着那大鱼在湖中打转,他控制着方向,任它乱动,却不让它脱离自己的掌控之中。 江玉海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眸中露出些许赞赏。 沉稳,有魄力,有心性,有耐心,这样的人,也难怪眠眠会倾心。 待将鱼溜得几乎乏力,再也无力挣扎时,祁云峥却转手将鱼竿递给江玉海,道,“伯父,晚辈有些累了,能否劳烦您收杆。” 江玉海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接过了鱼竿,算是接过了他的“孝心”,“好。” 江眠月见此,悄悄看了祁云峥一眼,笑着朝他眨了眨眼。 祁云峥顿时如坚冰化水,朝着江眠月温柔开口道,“这儿阳光刺眼,你要不要去树下休息。” 江玉海冷不丁听到祁云峥跟自家女儿说话的语气,手中一抖,鱼竿都差点飞出去。 他本以为祁云峥在自己面前算的上是收敛了锋芒,在此装乖巧,如今见他如何对待眠眠,才知道何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那言语间的情意并非刻意,而是自然流露,令江玉海都觉得惊诧万分。 就是有些肉麻,他听完,半边身子都快麻了。 那鱼终于被拽了上来,已经被溜得连蹦跶都没有力气,只无奈在草丛中躺着,鱼鳃一张一合,仿佛在大喘气,祁云峥却半点没有受影响,单手拎起那半人高的鱼,往江眠月身边比了比。 “啊!”江眠月笑着躲开,“爹爹好厉害,这鱼是不是比您以往跑掉的鱼都大?” 江玉海也笑了,打趣道,“没有刚刚那条大,刚刚跑掉的那条最大。” 江眠月笑得脸上泛红,她笑着看向祁云峥,眼眸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彩。 阳光下,江眠月眼眸中满是喜悦,前世的阴霾,沉郁,思亲愁绪,都如秋风一般散了,她脸上的笑意仿佛拨开重重云雾见得的一抹朝阳,夺目又刺眼,令人心折。 为了守住这笑容,祁云峥愿意奉上一切。 江玉海今日钓的开怀,算是过了大瘾,后来他学会了自己挂饵,便没有再让祁云峥帮忙,转而赶他和眠眠一道去树下休息看风景。 附近有枫叶林,秋阳之下甚是壮观,风一吹便如烧红的火焰般滚动。 江述怀见祁云峥又来了,有些想躲,可这回祁云峥却并没有如马车上那般与他说话,反而十分客气的与他聊起了京城中的趣事,比如郭大人近日屡屡邀他回去跟那帮博士们下棋,问江述怀愿不愿意去。 江眠月坐在一旁,冷场了便补两句,气氛倒是极为融洽,江述怀心中终于稳了下来。 ——还好有眠眠。 说来也奇怪,只要有眠眠在场,这祁云峥便跟那拴上绳子的……不,这比喻不太妥当,便像是那见着主人的猫…… 也不对。 但细细想来,似乎也并没有哪里不对。 江述怀脑瓜子飞快转动,仔细观察他俩,眠眠倒是正常,可那祁云峥只要在眠眠身边,注意力便全在她身上,一双眼眼眸含笑,深黑色的眼珠子就差把眠眠整个都装进里头,满心满眼都是她。 中途,眠眠去给江玉海送了一回吃的,她一走,祁云峥便自然而然稍冷下来,仿佛令人难以接近。 这小子…… 是有多喜欢眠眠? 还不到傍晚,江玉海便累了,今日他着实是过了把瘾,鱼篓中的鱼都快装不下了,他挑了两条家中的锅能盛下的鱼带着,其他的鱼尽数放回了湖中。 一家人尽兴而归,气氛温暖融洽。 江玉海如今左一个小祁右一个小祁,二人倒是亲近了不少,再也没有以前那般剑拔弩张的模样。 江述怀如今看祁云峥也比之前多了几分敬重,在未与他深入接触之前,官场盛传祁云峥不择手段,手段狠辣,性情喜怒无常十分可怖,可如今他却觉得,事实并非如此。 最起码,在眠眠面前,祁云峥半点那些传闻中的模样也没有,只有一幅真心。 这便够了。 回程路上,两辆马车,除了林氏之外,其他人全站住了脚。 江述怀着实是不想再跟祁云峥单独共乘了,赶紧蹭到了林氏那辆马车附近。 “那个……”江玉海看了一眼祁云峥,“眠眠就去小祁的车上坐着吧。” 江眠月一愣,惊愕的看向江玉海,几乎不敢相信。 江玉海却没有多言,转头便拽着江述怀上了另一辆马车。 江眠月呆呆的站着,被祁云峥单手拎上了马车。 她刚一上去,便感觉鼻尖传来淡淡的墨香之气,还有……淡淡的鱼腥气,饵料的味道更浓些。 今日他着实是辛苦了,一直在忙碌,没有休息过。 江眠月本以为他会如以前那般直接对她“动手”,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却意外的十分规矩,只将脸埋在了她的脖颈间。 耳边传来他沉重的呼吸声,有些压抑,江眠月觉得有些奇怪,笑着问,“怎么了?受委屈了?” “非也。”祁云峥文绉绉来了一句,眼眸含笑,“与家人垂钓,怎么能说委屈。” “你今日马屁拍的不错。”江眠月轻笑一声,仰头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碰了碰,“给你个奖励。” 祁云峥眼眸一深,呼吸陡然沉重起来,下一秒几乎便要将他点燃一般,江眠月分明看着他几乎已经忍不住的模样,可他终究是没有动手。 江眠月疑惑的看着他,凑上前去,“你今日……很奇怪。” “手上有生腥之气,沾染在你身上,难闻。”祁云峥压抑着声线,话音刚落,却整个人一僵。 江眠月扑进了他的怀里,闷声道,“不难闻……今日你辛苦了。” 她如此,祁云峥哪里还能再忍,他顿时紧紧搂住她,单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冰凉的唇瓣相触,江眠月微微一颤,死死地捉住了他的衣襟。 间隙间,祁云峥放任她喘气,江眠月赶紧开口轻声说,“轻点,若是肿了,让爹爹瞧见多不好……” “他们习惯就好了。”祁云峥淡笑一声,动作却轻缓了许多,他将她搂在怀里,“眠眠,等着我来娶你。” “谁要等你。”江眠月笑着躲开他,“不等。” “等不及?那便明日去下聘。”祁云峥笑道。 “瞎说,这么仓促,你……” “东西早已备好了。”祁云峥道,“两年前便开始准备,如今已清了几次灰。” 江眠月抬眸,怔怔的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若我嫁给别人呢?东西岂不是白准备了?” “不许。”祁云峥瞬间将她搂紧,咬她的耳垂。 江眠月被他重重咬了一口,有些吃疼,一抬眸,却见他眼瞳中闪现出一抹失措。 他仿佛想起了上次那虚惊一场,情绪顿时有些激烈,江眠月立刻反手抱着他的腰,轻声说,“此生只嫁你。” 祁云峥的呼吸顿时稍缓,仿佛被瞬间安抚下来的小动物。 “只是……”江眠月忽然想到一事,心中有些沉,她一直在意此事,如今这气氛之下,即将嫁给他,她还是想问个清楚。 “只是什么?”祁云峥问。 “你也知道,上辈子,那大夫曾说,我难以怀子。”江眠月声音轻柔,带着几分犹疑,“你对此……是否在意?” “我像是在意的人吗?”祁云峥再次咬了咬她的耳垂,声音沉沉,“何须怀子,此生有你足以。” 番外一 秋末的国子监, 大片的槐树晕染着大片的金黄,秋风一吹,树叶扑簌簌下落, 空中飞舞如金色的蝶。 敬一亭旁的大槐树下,时不时有声音传来。 “怀宁, 你这一招可有点狠啊!”郭晟骂骂咧咧,手中擒着棋子, “也不至于下手这么果断,直接给我路堵死了吧, 没想到啊你这个老东西,趁我不备……” “少废话, 啰啰嗦嗦的, 快点。”张怀宁博士早就习惯了他的这张嘴,笑着打趣道, “一会儿祁大人来了, 赢的人才能跟他下。” “你可不能这样啊, 小崔,你来评评理。”郭晟笑着看向一旁将手揣在怀里的崔应观, “不对, 现在应该叫崔祭酒。” “郭大人取笑, 在您二老面前永远是小崔。”崔应观笑着凑上前, 唇边露出笑涡,“张博士显然比您更厉害, 您就认输吧。” “你这臭小子!”郭晟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 “平日里那些东西白给你吃了!” 几人都笑了起来,此时一阵风吹起,崔应观下意识的转头一看, 脸上的笑容却微微一凝,可那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祁大人来了,还有……二位江大人。” 二位江大人自然指的是江眠月与江述怀,今日刚好无事,三人便一道来了,几人见着祁云峥,都无一例外起来行礼,祁云峥笑着上前让各位免礼。 郭晟看着祁云峥与江眠月并肩而立的模样,瞬间觉察出他们之间那种无言自明的默契感,二人虽然没有与对方说一句话,没有看对方一眼。 可奇妙的是,二人就那样站着,便仿佛是天生的一对,双方仿佛有一种刀插不进的联系感,无法割裂。 郭晟噙着笑意看向祁云峥,看来,二人终于好事将近了。 “祁大人要不要来一局,好久没有与你大战一场了,如今倒是有些怀念当时被你坑的七零八落的感觉。”郭大人笑着说。 “郭大人,输给老夫还不过瘾呢,要输得更惨才行。”一旁的张怀宁取笑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气氛轻松,江眠月却发现崔应观的目光却时不时的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似的。 祁云峥一眼扫过去,在众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他轻轻捉住了江眠月的手。 江眠月心中一颤,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他。 “去吧。”祁云峥仿佛能够猜到她如今心中所想,垂眸笑着,语气淡淡,仿佛已经毫不在意似的,“有什么都说清楚。” 江眠月有些微愕,轻轻用手指尖捏了捏他,仿佛在让他放心,随即轻声道,“好。” 江述怀已经开始与郭晟对弈,张怀宁与祁云峥在一旁观战,江眠月叫上崔应观,一起去了敬一亭西厢房。 崔应观早已有一肚子话要说,见到江眠月沉静而带着笑意的目光,他却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原本想做的那些提醒,在她这样的神情之下,仿佛多余。 “我都知道了他隐瞒的事。”江眠月轻声道,“我和他之间有不少的误会,如今已经相互坦诚,你不必再担忧。” 崔应观微微一愣,见她如此平静,自嘲的笑了笑。 “是我多事了。” “并非如此。”江眠月轻声说,“若不是你,误会恐怕不能解除如此快,等时间长了,我再知道真相,情绪累积,恐怕又是另一种结果。” 崔应观听她这么说,有些窘迫,“我,其实并非全是为你考虑,我也有私心……” 江眠月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语,“居衡,你已经对我够好了。” 崔应观一愣。 “我已知晓,上辈子,你追在祁云峥的马车之后……”江眠月眼眸温柔,“不管如何,多谢你这辈子为了我抱不平,为了我来到你本不喜的北监,为了我做了许多事。” 崔应观眼眸中忽而有泪光闪动,他深吸一口气,偏头看向一旁的大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管如何,多谢你。”江眠月朝他行了个大礼,郑重道,“从上辈子走到如今,我已走到了圆满,希望你……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圆满,居衡。” 崔应观终于忍不住,眼眶泛红看着她。 “我已试着去做了。”崔应观含泪朝她笑,笑容中,嘴角笑涡明显,“那次你便说了,要往前看,这次我定会做到。” 江眠月朝他淡淡一笑。 二人相视不言,宛如从前。 当年都陷入低谷的二人,仿佛两个孤寂无依的灵魂,互相取暖,聊以慰藉。 江眠月感激那段过往,也感激眼前人,与情爱无关。 江眠月回到祁云峥身边后,江述怀正好与郭大人结束一局,郭大人险胜,他笑得眉眼弯弯,稍稍一抬眸,便看到祁云峥伸手捉住了江眠月的手腕,然后紧紧与她十指相扣,不论江眠月怎么挣扎,他也不放手。 郭大人的笑容直接被口水呛到,成为无法自控的咳嗽。 “瞧你,得意忘形了吧!”张怀宁赶紧给他拍了拍背,“看你那嘚瑟的样儿,让年轻人看了笑话。” “咳咳咳咳……”郭大人眼眸的余光一直看着祁云峥那手,只见那手愈发不规矩,手指抚动她的手背,惹的江眠月身子微颤,一个劲的要抽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祁云峥,实在是有些嚣张在身上。 看了会儿棋,祁云峥有些东西要从夙兴斋搬走,便与江眠月二人同去,其他人接着下棋。 秋风有些萧索,二人之间的暧昧气氛,却与这萧索二字没有半分关系。 祁云峥一到无人处,便捉着江眠月的手不放,江眠月红着耳根道,“方才那么多人,你怎么动手动脚的!被看见怎么是好。” “已经有人看见了。”祁云峥淡笑着说,“装着不知道呢。” “谁?”江眠月顿时紧张起来。 “郭大人。”祁云峥低声附在她耳边,“他看得津津有味。” 江眠月脸缓缓涨红。 大树下,郭晟猛地打了个喷嚏,“哎哟,着凉了。” 祁云峥开门进了夙兴斋,江眠月随之而入,一面走一面问,“郭大人身子看来已经大好,那日他被砍了一刀,我还以为……要出什么大事。” “听刘大夫说了。”祁云峥擒着笑意看着她,“多亏了你那一箭卸了那异族人的力气,不然确实要出事。” “我哪有那么大作用。”江眠月笑道。 “怎么没有。”祁云峥锁上门,将她带到院中那棵大槐树之下。 “知道这树是什么时候冒出新的枝丫吗?”祁云峥缓缓笑道。 “哪一日?”江眠月看着那大树繁茂的枝丫,好奇问。 “你即将考到那一日。”祁云峥轻声道,“郭大人带着我来到此处,我看到这槐树,便心有所感,不日便看到那传闻中已经死去的槐树冒了新芽。” 江眠月闻言,眼神微动,手指轻抚那槐树的树干,粗粝的树干表面之下,仿佛跃动着生命力。 “眠眠。”祁云峥捉住她的手,眼眸深沉,“我无数次的庆幸,命运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 “你问过我,在那山洞的七日,我在想什么。”祁云峥漆黑的眼眸里盛满了她的身影,他站在槐树之下,缓缓开口道,“我当时在想,若是能再来一回,我定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自负,我会想你所想,遂你所愿,为了你,不惜一切,不择手段。” 江眠月眼眶微红,扑进他的怀里。 祁云峥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屋内的厢房。 槐树缓缓摇晃,树叶沙沙而落,祁云峥将她放在榻上,轻轻拈去了她发丝上沾着的落叶。 “要……在这里吗?”江眠月看着他那幽深的眼眸,顿时紧张的头皮发麻。 “在这里如何?”祁云峥闻言却轻声笑了,一面笑着,手指一面不动声色的动了起来,江眠月便眼睁睁看着他手指上的红痣钻入不见,她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面上发热。 “你怎么……”江眠月说话断断续续说不清楚,“如此不正经……” “只在你这儿如此。”祁云峥低头轻柔吻她,“控制不了,如今也已不想控制。” 他的手掌滚烫,没有任何规律,总是惊得她蜷缩起身子躲避,可他终究是不会让她躲得太远,很快便蹭了上来,一点点的蚕食她。 江眠月发觉自己不能发出声音,若是出声,他便更加过分,便干脆用手背捂住了唇,难忍时便直接咬下去,控制着不要发声。 不过一会儿,祁云峥便笑着,无情的将她的手从她的唇边扯了下来。 “做什么?”他眼眸露出促狭,里头点点的火苗却是一触即发,散发着危险的倾略者的气息,江眠月被他摁住了手,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好听。”祁云峥俯身吻她的脖颈。 江眠月努力忍耐,“这还是,国子监内,你这样实在是太……” “这机会,以后难有。”祁云峥淡笑着,气息却已经有些不稳,“毕竟我已不再是祭酒,你也不再是监生。” 江眠月几乎要哭了。 “这儿以后是下一任祭酒居住,眠眠。”祁云峥想到今日她与崔应观一道离开时的背影,表面大度,心中仍旧有些不太爽利,故意笑道。 江眠月闻言,心中一紧,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祁云峥见到她的表情,心中顿时被填满,动作也愈发过分,“他不会知道的我们在此做了什么。” “祁云峥!”江眠月死死捉着他的衣衫,“你混蛋……” 江眠月的声音跑了调,祁云峥噙着笑吻她。 “大婚那日,记得邀请他。” “……” 好在是在国子监,祁云峥还懂得收敛,只一次便罢了,江眠月却依旧被他气得满脸通红,羞燥之心几乎要将她尽数淹没。 祁云峥出去后,江眠月坐在榻上,忽然见到他那枕边放着一个小盒子,盒子半开,里头露出了一抹颜色。 那实在是十分眼熟,江眠月忍不住伸出手,打开了盒子。 却只见盒子里头躺着一根绸带。 祁云峥正巧在此时拿着湿帕子推门而入,看到江眠月手中的绸带,微微一怔。 “这是?”江眠月抬眸问他。 “你的另一条绸带。”祁云峥擒着帕子,仔细替她擦拭。 江眠月捉住他的手腕,面色通红,“我自己来……” 祁云峥却不放,笑着看她,“你有力气么?” “我有。”江眠月跟他拗着力气,却还是拗不过,最后还是满脸通红的被他摁着,她干脆把自己闷在了被子里不再看他。 “那绸带,是你入国子监第一日,在绳愆厅丢的。”祁云峥语气带着笑意,“你那日说,国子监不成文的规矩,我其实早已知晓。” “监生卒业时,将发带赠与谁,便代表着,心属于谁。”祁云峥一面沉声说着,一面将她从被子里拽了出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等不及你卒业,我怕卒业时你不给,更怕你给别人,便……先下手为强。” 江眠月被他那目光看得面色红透,撇过头不看他。 “幸好。”祁云峥轻轻吻她。 二人出了夙兴斋之后,江眠月的腿还有些抖,侍从鱼贯而入,将他的东西都搬走,将夙兴斋腾空,留给下一任祭酒崔应观。 江眠月想到祁云峥说的那话,便觉得羞燥不已,根本不想搭理他。 “生气了?”祁云峥笑着问。 “……”江眠月不看他。 “逗你的,那床榻,我会让人搬走。”祁云峥笑意更甚。 “你!”江眠月出手打他胳膊,红着脸几乎要被他气死了,他却擒住她的手,低头笑着吻她,“我错了眠眠。” 不远处,郭大人正好哼着小曲儿回来倒水喝,刚好便看到那祁云峥捉住江眠月的手,将娇小的她扯到跟前,动情的吻她。 “哎哟哟!”郭大人赶紧捂住了眼睛,却仍旧忍不住,笑着透过手指缝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个不知羞得祁云峥……还不赶快把人家娶回家!” 番外二 江眠月在厢房中睁开眼。 她是被外头的嘈杂喧闹声吵醒的, 院子里仿佛出了什么乱子,吵吵嚷嚷,有小厮侍女们的说话声, 还有木箱撞击的声音。 “就摆在这里,那边摆不下了……” “这也太多了吧, 即便是首辅大人,也是大手笔。” “隔壁邻居都来瞧热闹来了。” 江眠月心里一咯噔, 猛地坐起身,屣履而行, 探头从厢房的窗户往外看。 只她在内宅,外头的事情根本看不清, 她赶忙换了衣裳, 随意将头发簪了,飞快的抹了把脸便出门。 只因擦脸时太着急, 她白皙的脸上晕染着淡淡的红, 快要入冬, 风正凉,吹得她脸上更显红晕。 “眠眠。”江述怀的声音传来, 江眠月呆呆地看着家里摆了一地的红色箱子, 有些发愣。 江述怀把江眠月扯了进去, 不让外头的小厮们瞧见, “你呀你呀,怎么这么随意就出来了, 梳洗了吗?” “祁云峥来了?”江眠月不应他, 整个人如同还在梦里一般。 “在与爹在前厅商讨纳彩后的其他事宜。”江述怀道,“他无父无母,凡事自己做主。” 江眠月心跳的有些快。 虽然他说要娶她已经很多次, 可他若真带着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来到江府,开始走三书六礼的规矩,一点点的迈步向前,朝她靠近时,江眠月仍旧悸动又不安。 “祁大人很有诚意。”江述怀见她面露慌乱彷徨之色,以为她担心这些,赶紧道,“是位良人。” 诚意,自然是有诚意的。 江眠月顿时想到祁云峥上次说的,两年前便已经在准备这些,顿时眼眶一红,看向江述怀,“哥哥,我是不是真要嫁人了,我舍不得……” “你哭什么。”江述怀见她如此,不由得心情复杂,轻轻替她拭泪,“我还没哭呢,好在当朝成亲不论辈分顺序,不然我成了老光棍,你也不好这么早就嫁出去。” 江眠月顿时破涕为笑,用拳头戳了戳他胳膊。 “再说了,你想回来随时能回来,我们家虽守规矩,却不死板,你们若是朝中空闲时,便回来住几日,家里有的是厢房。”江述怀说的话,让江眠月心中一片暖意,原本便极少的不安,瞬间便被安抚下来。 她心情一好,便看着江述怀试探问道,“哥还没心上人啊?” 一说到这个,江述怀便一幅一言难尽的模样,“不提了,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你喜欢的人喜欢别人?”江眠月顿时兴奋起来,她觉得自己这一刻仿佛被过去的兰钰附了体,“不会吧哥哥……你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怎么会如此,快说说怎么回事,我帮你支支招。” “你少来。”江述怀难得的有些羞燥,“别管我的事。” “哥,我只是不问罢了,你知道吏部消息传的多快。”江眠月笑着“威胁”他。 “那姑娘……喜欢裴晏声。”江述怀终于开了口,“我时常见到他们二人小声闲聊,脸上带笑,十分亲近。” “那她看到你的时候呢?”江眠月问。 “躲着我……”江述怀面露痛苦,“不提这个了,今日是你大喜之日,说我做什么,快去好好打扮打扮,你瞧瞧你这随意的样儿!” 江眠月笑了笑,临走前认真看着他说,“哥哥,你比裴晏声长得好。” “去去去……”江述怀笑着赶她走。 江眠月重新打扮以后才去了前厅,推门而入的时候,江玉海正在与祁云峥促膝而谈,面容认真,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气氛倒是正好。 江眠月将茶碗放在祁云峥的面前,轻声说,“请用茶。” 祁云峥挑眉看了她一眼,眼眸中瞬间撒开了一片笑意,“你来了。” 他手微微一动,江眠月便只感觉他仿佛要伸手,如之前那般将她楼进怀里,可他那一动之后,却又猛地收回了手,正襟危坐看着江玉海。 江眠月垂眸憋笑,“你们在聊什么?” “眠眠,没你的事了。”江玉海赶她走。 “我也想听。”江眠月不肯走。 江玉海看了一眼祁云峥,祁云峥垂眸笑了笑,“眠眠在此也无妨。” “方才您让晚辈表态,晚辈便直说了。”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声音沉稳,平静却带着一丝誓言般的珍重,“我这辈子,自会待她全心全意,方才您所说那些担忧,我都早已想过。” “侍妾、外室、诸如此类,不管如何,都不会有,无论日后发生何事,我都会站在她的这一边,眠眠是我心上的人,我会一直护着她,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 江眠月猛地站起身,红着脸,“我、我先出去等你们……” 祁云峥着看她慌乱跑开的模样,眸中带着笑意,转眼却又极郑重,“……能与她共度此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请,岳父大人放心。” 江玉海缓缓点了点头,笑道,“好,祁云峥,我信你,切莫负她。” “是。” 祁云峥走出前厅的时候,眼眸便落在了前厅不远处长廊中的那位姑娘身上。 她正坐在长廊旁边的美人靠上发呆,像是发现了动静,她微微一抬眸,看到祁云峥,朝他轻轻笑了笑。 她在等他。 祁云峥胸口仿佛燃起火来,江玉海见这二人如此,不由笑道,“你不如多待会儿再走吧,成婚前,你二人都无法见面。” 江玉海说完,便快步离开,且遣散了周围的仆从和丫鬟,只留了他们二人在长廊上相互对视。 江眠月一身少女装束,一身浅浅的粉白色,如着了一身的桃花,容易显得俗气的颜色,在她的身上却成了最美的雕饰。 她发丝被风吹的微乱,脸上未施粉黛,脸颊玉白无暇,只一双眼柔美含情,温柔的如同天边的一轮弯月。 祁云峥一步步的朝她走过去,竟有些紧张。 她有些羞涩,等着他朝自己走近,便感觉他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到跟前时,什么话也没说,便只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里温热滚烫,一如既往的温暖可靠。 “眠眠。”祁云峥声音微颤。 “嗯。”江眠月垂落的手也缓缓提起,绕着他的腰轻轻地环住,“我在。” 祁云峥吻了吻她的发丝,看着她近乎没有戴饰物的头发,眼眸微深,“你清点聘礼,喜欢的便直接拿出来用,我给你……挑了一些饰品,大婚的凤冠霞帔也都备好。” “你怎么把我的活儿都干了。”江眠月惊愕的抬眸看着他,“于礼数而言,我该亲手绣……” 说到这儿,江眠月愣了愣。 祁云峥淡笑着看着她,“你会吗?” “我……”江眠月面上一红,“我可以学。” 她自小看书识字,琴棋书画学了些,只有刺绣……丝毫没碰过。 “不必费力气。”祁云峥笑道,“不过,你若是喜欢自己来,还有一套备用的红缎子,你可以绣着玩。” “我可以的。”江眠月咬着牙说,“我学东西一向很快。” “嗯,眠眠厉害。”祁云峥哄幼童般的哄着她,“眠眠第一名。” 江眠月又气又笑地踩他的脚,“我本来就是第一。” “是,谁人不知,你是我祁云峥的得意门生。”祁云峥仿佛哪壶不开提哪壶,见她表情微变,更是来了劲,故意笑着说,“你说,今日一过,京中会如何传言?” “你……”江眠月还未想到这一茬上去,经他一提醒,脸都红透了,“你这个人,真是脸皮子越来越厚!” 她正骂着,却感觉手上微微一凉,她低头一看,却见祁云峥不止从何处拿出一枚羊脂玉的玉镯,在她的手上正是合适,圆乎温润,上头没有半点瑕疵。 “送你的。”祁云峥轻轻捏着她的手,“那日看到,便觉得这玉镯圆润,仿佛天边明月。” 江眠月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腕,玉镯悬在她的手腕上,被阳光一照,光线透过那油脂般的白玉,仿佛在发着皎洁的光,真如月色般好看。 她眼眸一亮,轻声说,“好看。” “喜欢吗?”祁云峥有些小心翼翼说,“一直不敢送你东西,就是怕你不喜欢。” “喜欢。”江眠月靠在他的怀里,“喜欢的。” “我不舍得走,如何是好。”祁云峥轻轻搂着她,“不如做上门女婿如何。” 江眠月笑着锤他。 “对了。”江眠月忽然说。 “嗯?”祁云峥带着些鼻息,轻轻蹭她。 江眠月觉得有些痒,一面躲一面笑着说,“述怀哥哥说,他喜欢一个姑娘,但是苦于不得,你给他提点一下。” 祁云峥轻轻吻她的侧脸,有些心不在焉,“嗯。” 江眠月见他敷衍,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咬着唇看着他,第二次重复,“你给他提点一下?” “好,定然倾囊相授。”祁云峥顿时将她搂紧,口中保证,“必定帮他追得心上人。” 江眠月这才仰头任他亲。 祁云峥离开江府时,眼眸几乎黏在江眠月的身上。 按照规矩,自今日后,二人便不得见面,直到成婚接亲那一日。 祁云峥心中莫名不安,一直到江眠月将他送到门前,他仍旧有些不想离开。 最后还是江眠月先回去,由江述怀送他上马车。 马车即将离开时,祁云峥想到方才眠眠嘱咐的事,忽然停下马车,从车上一跃而下,来到江述怀的面前。 江述怀一愣,有些莫名地看着他。 “述怀兄。”祁云峥缓缓开口,声音一本正经,宛如朝堂上吩咐要事,“……若是有喜欢的人,有什么疑问,可以与我商量……我,颇有些心得。” 江述怀陡然一惊,看了一眼江府门口,好在那边早已四下无人,他耳根子炸红一片,心中想着,这叫什么事儿! 江眠月!你这个坑哥哥的! 番外二 祁云峥何许人也, 若说他是当朝官员中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无论权势地位都凌驾于江述怀之上,在朝中碰见, 是要行大礼的。 此人成了自己的妹夫这件事,本就令江述怀觉得仿若梦中, 可现在,这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说起……什么心得? 江述怀红着一张脸,口中说话也不利索, “多,多谢云峥兄……眠眠她瞎说, 您别放心上。” “眠眠说的, 当然要放心上。”祁云峥声音平静,却让江述怀整个人都怔住了。 平静的声音之中, 是下意识的回应, 是刻入骨髓般的理所当然。 江述怀震惊于他的反应, 心中却有些发酸……这俩人,啧, 真是惹人羡慕。 可祁云峥如此反应, 却让江述怀对于他所谓的“心得”多了几分信心, 毕竟, 眠眠的脾气他也是知晓的,能让眠眠心动至此, 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也不知祁云峥都有些什么手段。 “那……”江述怀试探着开口,“祁大人……云峥兄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便有空。” 江述怀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一处酒楼不错, 云峥兄若是不介意的话,过去一叙?” “正有此意。” 祁云峥今日显然心情不错,与江述怀促膝长谈许久。 江玉海在家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江述怀回来,他有些气恼,在江眠月面前骂道,“你看看你哥,真是不懂事,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知道去哪儿野去了。” “爹爹,哥哥恐怕是与祁云峥促膝长谈了。”江眠月笑道,“您就别管他了,如果想早日看到儿媳妇的话。” 江玉海疑惑的看着她,“祁云峥要给他介绍媳妇儿?” 江眠月笑的前仰后合,“爹爹就当是如此吧。” 依祁云峥所言,反正剩下的时间闲着无事,她开始一一清点那些聘礼,打开那些箱子仔细一瞧,她才发觉祁云峥究竟为这聘礼花了多少功夫。 一般的金银玉石不少,装了好几个箱子,剩下的箱子里,有大婚用的凤冠霞帔,以及其他的吃穿用度、金银玉器、云缎蜀锦……应有尽有,有了这些东西,且不说后半生无忧,过个几辈子也不是问题。 江眠月小心翼翼拿出那包裹的极为严实的凤冠,打开时,却是猛地怔住了。 一旁伺候的丫鬟看到那凤冠,不由得发出“哇”的一声叹息,一旁的其他小厮也发出了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阳光之下,那纯金打造的凤冠精致得让江眠月都觉得心惊不已,金丝扭成的头冠也不知用了什么厉害的技艺,拿在手上并不显笨重,戴在头上恐怕也极为舒适轻盈,还有玉石水晶点缀其上,看着不多,却都有画龙点睛之效,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一看便知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东西。 “这样的头冠,定是京中极厉害的工匠耗费许久制成。”一旁的小丫鬟赞叹道,“戴上它,小姐一定是京中最美的女子。” “你看你说的,小姐即便不戴这头冠,也是京中最美的!”一旁的小厮笑道。 江眠月笑了笑,眼眸中却有些发沉。 这凤冠,通体纯金,是金子制成。 可……祁云峥对于金子的态度很明确。 江眠月一时间陷入了沉寂,蹙眉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这是何意?难道因为大婚,勉强自己不去在意吗? 若是大婚当日,他揭开盖头,看到这纯金的头冠,会如何? 江眠月顿时想到当时祁云峥面对金子时的反应,顿时十分心疼……一时间,她拿着那精美无双的头冠,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很快,江眠月即将与首辅大人成婚的事情转瞬间便传遍了整个京城,一夜之间,江家成了京城百姓们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谈资。 令人惊异的是,没有任何一人觉得二人门不当户不对,只因那江眠月确实是极为优秀,特别是异族人在京城中杀人放火那一夜,她带着国子监监生救下不少百姓的事迹口口相传,大家都对她评价颇高,有几分好感。 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金童玉女……类似的夸赞之言从未断过,令人艳羡不已。 可忽然有一日,不知谁人提起,说那江眠月在国子监时,祁云峥正好是国子监的祭酒大人,二人应当是在国子监便定了情,且那江眠月似乎还是祁大人的得意门生。 此话传言开去,顿时沸沸扬扬一片,什么样的传言都有。 当朝民风开放,无论是女子做官或是男女之间的那些事,都觉得稀松平常,可国子监读书是出了名的严格,监生与祭酒大人的风流韵事,自然如炮仗一般在京城中炸响,惹人不由得想要从歪处想。 一时间,书市上的《多情祭酒寻欢记》《书院俏佳人》《国子监风月谈》等书极为畅销,书肆老板千里迢迢的调书来都有些不够卖,市面上甚至还有高价手抄本四处流动。 江眠月原本打算在这期间正常去朝中,可在这些流言之下,她一进入朝中就被人盯着看,看得她几乎没脸见人。 祁云峥那边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因为没有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江眠月去面见皇上,刚开口说了两句正事,梁静安看到她那张脸,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眠眠,你近日可算是出名了。” 江眠月愤恨的抬起头,“你还笑。” “怎么不能笑,我还未恭喜你与祁大人终成眷属呢。”梁静安朝她伸出手,“请柬呢?” “祁云峥说他来安排。”江眠月轻声说,“你且等着吧。” 她语气带着几分怨气,梁静安却并不生气,反而脸上笑意更甚。 “真好啊,祁大人办事能力一绝,将事情交给他,便不用再操心,直接当个甩手掌柜就好。”梁静安叹了口气,“我算是知道为何先皇当年为何对祁云峥如此另眼相待。” 江眠月不置可否,祁云峥的能力与手段早就人尽皆知。 “成婚以后,你要好好管管他。”梁静安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江眠月的身边,“好好劝劝他,呆在朝中,多为黎明百姓做些事儿。” “你说的那些,我也可以做。”江眠月目光灼灼看着她。 梁静安微微一怔,忽然一笑,“倒也是,近日被你大婚冲昏了头脑,倒是忘了你的志向。” 虽说江眠月只是刚刚入朝堂,但是她的能力与勤勉已然在朝中出名,不日便能独当一面,成为她梁静安的左膀右臂。 正事说完,梁静安屏退了宫人,二人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席地而坐,梁静安摘了头冠,靠在江眠月的肩膀上,轻声说,“如今才知道姐姐才是真聪明,做皇帝才是天下最累的差事。” 江眠月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温柔道,“怎么又瘦了,没有好好吃饭?” “烦心事太多了,我有些累,眠眠。”梁静安撇了撇嘴,眼眶有些泛红,“我真的有些累。” 江眠月有些心疼,劝慰道,“如今朝中百废待兴,太多事情要处理,先皇原先都有些焦头烂额,更何况如今刚刚大闹一场,你已经做的很好,等我成婚后,便来帮你,祁云峥也一定不会对这些事坐视不理。” “嗯。”梁静安等的就是这一句,她轻轻蹭了蹭江眠月,“眠眠你真好。” “近日都未遇到楚楚,你可知她过的如何?”江眠月问。 “她过的很好。”梁静安轻声道,“我专派人去看过了,吴为一家都很不错,对楚楚便跟待自家孩子似的,那吴为一天到晚围着楚楚转,听闻还专为楚楚学了厨艺,每日下朝都要亲手给她洗手作羹汤,羡煞旁人。” 江眠月近日忙乱,甚少见到尹楚楚,不免有些担心,听她这样说,才放下心来。 “不过这几日楚楚告假了,说是身子不太爽利。”梁静安接着说。 “不会是……”江眠月细细想了想,距离尹楚楚成婚,似乎正好两个月有余。 “我猜也是。”梁静安说起这个,便有些兴奋,“你说他们怎么这么快啊,当初在国子监的时候他们那么矜持,你看看,一个个成婚以后就如狼似虎的。” 话音一落,梁静安便用一种奇妙的目光看着江眠月,江眠月被她这么一看,不由得想到外头那些闲话,心中有些懊恼。 却听梁静安问道,“你和祁大人……到哪一步了?” “兰钰,你如今可是皇上,管我们这些臣子们的家务事做什么?” “当然要关心,只有小家安宁,才有空辅佐朕安定大家……所以你们究竟有没有到最后一步?”梁静安促狭笑着看着她。 江眠月耳根已然是通红一片。 看着她这模样,梁静安顿时了然,笑意爬了满脸,“祁云峥这个禽兽啊,我就知道他忍不住,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真是在国子监内就……” “没有!”江眠月立刻红着脸否认。 “那便是卒业后了,去建阳县那时候?”梁静安猜道。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沉默不语。 “哎哟。”梁静安直拍巴掌,笑得眼睛都弯了,“眠眠,你撒谎是真的不行。” “闭嘴。” “祁大人……厉害不?” “不许说了!”江眠月恼得不行,“兰钰你这个不正经的!” “看来是很厉害了……全写在你脸上了眠眠。”梁静安笑声清脆如银铃般好听,江眠月却觉得她笑得比街边那些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还要猥琐。 “你这张嘴啊!”江眠月扑上去捂她的嘴,脸上早已通红。 几日后,京中传来两个传言,一个据说是国子监某知情人士透露,祁大人与江大人在国子监中循规蹈矩,高山流水觅知音,并没有越轨之举。 另一个传言来自宫中,据说是宫中某知情人士透露,祁大人与江大人一直恪守礼节,从未逾矩,可感情颇深,惹人叹羡。 江眠月听到这两条传言,脑子只浮现出一句话……此地无银三百两。 番外二 自那次面圣以后, 江眠月心情畅快了许多。 可能因为兰钰一开口便是荤腔,说得比那些流言过分百倍,江眠月听得多了, 便反而不在意那些流言,可还未过一日, 她便接到了圣旨……皇上让她休沐在家,不让再她去朝中。 江眠月着实有些不太明白, 这兰钰又在发什么疯,她不是才跟自己抱怨过, 需要人帮忙么? 同时间,勤政殿内。 梁静安看着祁云峥, 挺直了背脊, “祁大人,你提的要求, 朕已经做到了。” “多谢皇上。”祁云峥抱拳行礼, 对她极为有礼, 并不逾矩。 虽然在她下旨之前,他半带威胁半带利诱, 倒不是如今这般和善的模样。 梁静安见他如此, 倒是几分好奇。 “祁大人不介意的话, 可否告知, 为何要这么做?眠眠……江大人若是一直关在家中,以她的性子, 恐怕会无聊, 你就不怕她憋闷?” “皇上可知,下聘后,即将成婚的男女二人, 若是见了面,会如何?” 梁静安摇了摇,“不知,只听人说,不要见面最佳,见了面……应当也没有什么要紧?” “臣却听闻传言道,若是在此时见面,便无法共度一生。”祁云峥慢条斯理道,“她若在宫中,难免会遇见她,也正好趁此机会,让她在家中休息。” 梁静安一愣,惊愕的看着他,见他如此一本正经,却忽然有些想笑,“祁大人……居然相信这些?” “臣赌不起一丝一毫的不完满。”祁云峥道,“此时不见,是为了更长久的相守。” 梁静安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咽了口唾沫,一时间有些无言。 她一直觉得,祁云峥喜欢眠眠,自然是喜欢眠眠那人见人爱的长相,柔软的身子,香喷喷甜滋滋的味道,温柔好听的声音……男女欢好,互相吸引,便是由此而来。 可如今她却从祁云峥的眼眸里,看到了超脱于这些之外的,另一种刻骨的认真。 她心中微颤,莫名想到陆翀,不由得缓缓站起身,好奇问。 “祁云峥,你喜欢眠眠什么?” 提起这个,祁云峥难得嘴角浮起淡笑,不紧不慢,悠悠缓缓,“她的勤勉,她的懒散,她的好文采,她对数字反应的迟缓,她的笑,她的泪,她浅浅睡着时打着的小呼噜,她……所有的一切。” 梁静安心中发酸的看着他,“啧。” 美得他。 江府。 江眠月一人呆在家中着实有些无聊,朝中还有许多事未完成不提,江眠月心中着急,却不能去朝中,也不能去见祁云峥。 闲下来,她只能呆在家中学绣花。 只她绣花的技艺着实是有些笨拙,即便娘亲已经给她描好了样子,她绣起来也是歪歪扭扭的模样,鸳鸯绣成了小毛鸭,并蒂莲绣成了圆溜溜的球。 “眠眠。”林氏语重心长道,“你绣得很好,下次别绣了。” “不行。”江眠月那股劲儿上来了,“总不能就把这样的送给祁云峥,他若是戴出去多丢人。” “不会的。”林氏安慰道,“他不会戴出去的,这玩意儿他怎么可能戴出去,人家又不傻。” “娘亲,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江眠月哭笑不得。 “不知祁大人会如何,我与你爹爹成婚前,也并不太会刺绣,绣出来那鸳鸯便像那彩色的小鸡,当初娘以为,只要他喜欢我,便一定会戴出门去,结果后来得知,他都是佯装带出门,一上马车便摘了,嫌丢人!” “后来呢?”江眠月好奇问道。 “后来我练好了绣工,绣出来自己用,再也没给他绣过。”林氏仿佛有些生气的模样,嗔道,“如今啊,他求着我我都不给。” 江眠月捂着嘴,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绣出来的圆球和小毛鸭,嘴角带笑。 祁云峥……会如何呢? 自这日之后,江眠月便静下了心来,林氏便见她认认真真坐在窗前描绣样,画的差不多了,便找来家中绣工最厉害的丫鬟教她刺绣。 从普通的平针学到滚针,从线头频露到不露针眼,针针相扣,江眠月练了十几日,终究是有模有样了。 “姑娘,你学得太快了!”丫鬟这几日看着她没日没夜的练,手上都起了茧子,着实是心中佩服,叹道,“也太拼命了。” “要学便学通透了。”江眠月倒是不在意那些,“总归闲着无事。” “……”丫鬟着实是无话可说,“难怪姑娘做什么都厉害。” 江眠月将那绣好的香囊举起来仔细欣赏,然后拿出之前那丑而简陋的荷包,两相对比,仿佛两个人绣成。 她轻轻一笑,心中轻快。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动静。 “姑娘姑娘!皇上有赏!” 江眠月急忙放下东西出去,却见两位宫中的太监满头是汗,搬了两箱东西进了门。 “二位公公辛苦了。”江眠月急忙迎了上去。 两位公公喘着气,一位气儿先喘匀了些,赶紧笑道,“江大人,这是皇上赏的,并非新婚之礼,而是单送您的礼,皇上吩咐,说您一个人在府上到如今定是无聊的紧,将这些书看完,便刚好到接亲的时间了。” 江眠月一愣,“微臣……多谢皇上赏赐。” 送走二位公公之后,江眠月缓缓来到那两个箱子面前,打开了其中一个,她看到第一本书的封面之后,立刻“砰”的一声盖上了盖子,面红耳赤。 一旁的小厮见状,问道,“姑娘……这些可是书?要不要搬去书房。” “不!”江眠月立刻慌乱道,“搬……搬去我房中。” “是。” 回到厢房后,江眠月关上门,咽了口唾沫,将里头那书摸出来一本。 那封面上便画了些让人耳热的图案,江眠月手指微动,翻开中间的几页,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书上大片的空白之处,画的全是精美的工笔画,那些画栩栩如生宛如真人,男女纠缠,不同形状不同所为,如并蒂莲,如水中花。 箱子里相似的书,各色各样,还有几十本。 江眠月合上书,重重的喘了几口气,红着脸口中骂道,“臭兰钰!” 终于到了这日。 良辰吉日,江府门前一片喜庆的红,热闹非凡。 半个京城的人都来了江府,来看那首辅大人迎娶他的妻。 吉时到,百姓们远远看着,便看见那人潮涌动之中,传闻中的首辅大人一身绯红的新郎衣裳,骑着高头大马,面白如玉,气势非凡,宛如那画中走出的神仙一般夺目,仿佛笼去了万物的光彩,华彩夺目,令人止不住的称赞。 祁云峥到了江府门前,飞身下马,面上仿佛矜持平静,脚步却是有些微微乱了章法。 如今即便是在场的百姓,都能看出他极力控制也无法掩饰的激切,仿佛摒弃了所有的身份地位,只是少年郎满怀真心而来,迎娶他心上的姑娘。 江眠月紧张的手指发凉,她着了一身繁复的红,层层叠叠宛如一朵重瓣的红莲,可那腰间却盈盈一缕,束了丝绦系带,曼妙翩然。 江玉海与林氏红着眼眶看着她被江述怀亲手送上了花轿,江眠月上轿子前,听到江玉海轻声说,“乖女儿,随时回来。” 江眠月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她轻轻“嗯”了一声,被扶上了轿子。 江府到祁府并不算远,江眠月坐在轿子上,听着外头喧闹的人声,还有连续不断往外洒铜板的声音,还有百姓们高呼“贺喜祁大人”的声音,气氛热烈,热闹非凡。 原本只需半个时辰便能到的路程,江眠月却觉得坐了许久还未到。 她掀开轿帘,轻声问外头的陪嫁丫鬟,“还有多久到?” “还早,姑娘,祁大人要绕半个城呢。” 江眠月放下轿帘,脸比那盖头还要红。 这个祁云峥……也太、太张扬了! 宾客云来,祁府门前人头攒动,郭大人一身最讲究的衣裳,端着手正襟危坐在前堂,端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开始拉着人说话。 “祁大人真不是凡人,念旧情,江眠月啊,还救过我一命,我老郭这辈子值当了。” “老夫是看着他们在一起的,哎哟,那叫一个登对,这次为他们做司仪,我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觉,开心啊。” 崔应观远远就听到郭大人“哈哈”大笑的声音,他淡淡笑了笑,将带来的礼交给一旁的小厮。 随之而来的还有裴晏卿与裴晏声弟兄二人,崔应观便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心情如何?” 裴晏卿苦笑道,“还能如何。” “也是,输给旁人我倒是能说道说道,既是祁大人……罢了。”裴晏声也叹道,“无妨,弟弟,何必单恋一枝花,天涯四处是芳草啊。” “哥,你别说我了。”裴晏卿道,“你自己不也……” “得了得了,都别说。”裴晏声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江述怀这小子,平日里老老实实,关键时刻玩这么溜,我跟你说,我们哥俩,就输在太过正直和君子。” 崔应观淡淡笑出来。 这么说倒是没错。 可终究,还是得看那姑娘,心向着谁。 他崔应观,终究也是耍了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祁云峥之身,春秋笔法一回眼看着倒是顺利。 却反而促成了二人的百年好合。 崔应观眼眸带笑,看着周围众人。 首辅大人成亲,阵势惊人,朝中人来了大半,礼部尚书代表皇上亲临到此,乃是最高的礼遇。 国子监当年的监生们也几乎都来了,还有各位名声在外的博士们,翰林院的大儒们……好在这祁府前院广阔,如此站着还算宽松。 便看前方有一人,正是李海,一身铠甲,意气风发,他已是军中不大不小的领头,进来时,手中拎着新打来的虎皮一整块,灰狼两只,放在那桌上,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还有李随、刘钦章、尹楚楚、吴为……大家聚在一处叙旧,着实热闹非凡。 那吴为小心翼翼的护着尹楚楚,生怕她磕着碰着,尹楚楚时不时嗔他,“太夸张了,才两个月!” “正是两个月最危险,磕着碰着可怎么是好,夫人,你快坐下。”吴为如今又长高了,远远看去人高马大,丹凤眼炯炯有神,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宠溺,两人之间那黏腻的氛围让旁人都没眼看。 终于到了吉时。 轿帘被缓缓掀开,祁云峥目光灼灼看着轿中人,只见她纤细的手指捉着红帕子,感觉到动静,缓缓一抬头。 隔着盖头,祁云峥听她轻声开口问,“到了吗?” 她声音柔软好听,几乎在他的心上挠痒痒。 “到了。”祁云峥沉声道,然后跨上一步,将她抱了起来。 江眠月惊呼一声,捉住了他的衣襟,“你做什么!” “抱夫人回家。”祁云峥笑道。 番外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宾客瞩目之中, 二人成了礼,郭大人看着这对璧人,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正要开口说送入洞房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声道。 “送入洞房!” 众人哗然, 看向人群中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却见那出声的人,正躲在一俊秀非凡的男子身后, 身材看着有些娇小。 那俊秀的男子正是陆翀,他任那人躲在自己身后, 眼中露出些许无奈,朝着祁云峥缓缓抱拳, 仿佛在致歉。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祁云峥会因为这捣乱之人恼怒之时, 祁云峥却忽然缓缓一笑,缓缓朝那人行了个礼, “多谢兰钰前来观礼。” “兰钰?”国子监的监生们顿时反应过来, “皇上……皇上来了!” 江眠月手指顿时缩紧, 盖头下却是笑了起来。 这家伙终究还是忍不住来凑这个热闹。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皇上亲自来观礼, 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其中深意也不言而喻。 祁云峥与江眠月都是朝中栋梁之才, 祁云峥是皇上当年在国子监时的祭酒大人, 而江眠月是皇上当年的同窗,皇上今日来, 代表的是未曾忘记这段情谊。 而祁云峥说出的是当年的皇上所用的化名, 意思也很清楚,便是承了皇上的情。 兰钰冒出个脑袋,脸上满是笑意, “继续呀!” “继续继续……”郭大人也从惊诧之中反应过来,笑着说,“送!送入洞房!” 江眠月听着周围的欢呼声,里头混着兰钰兴奋的喊声,她着实有些无奈,脸上却是忍不住有些想笑。 “往哪走?”忽然,她听到耳边传来祁云峥带着笑意的声音,“走反了。” 江眠月脚步一滞,呆呆的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方才拜了天地,又经过兰钰这么一闹,她盖着盖头顿时有些找不着北,而祁云峥仿佛故意不再给她指引方向,她便只能窘迫的站着,等着他来牵。 “祁云峥?”江眠月从盖头下寻找他的身影,“你在哪儿?” 可他方才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仿佛直接消失了踪影,周围热闹非凡,笑闹声频出,她有些恼了,正要发作,却忽然感觉身子一轻,陡然发出一声惊叫。 “祁云峥!” “为夫在。”祁云峥笑着将她抱起,他的动作惊起周围一阵呼声与口哨声,气氛顿时达到了鼎沸,谁都没有想到平日里冷静自持仿佛不近女色一般的祁大人在大婚之日居然来这么一出,兴奋得众人不住欢呼,郭大人嘴角也快要咧到了耳根。 “这个祁云峥啊,这个祁云峥啊,我就知道这小子花样多,哈哈哈哈哈!” 郭大人的笑声豪放,震得满屋都是他的笑声,江眠月被这笑声感染,也伏在祁云峥的怀中笑了起来。 江玉海与林氏面面相觑,都眼中含笑。 大喜之日,闹便闹吧。 祁云峥把江眠月抱回了内宅的厢房,轻轻放在布置好的床榻上,江眠月心中紧张,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发觉祁云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夫人,等我。” “……少喝点。”江眠月轻声说。 “是,夫人。”祁云峥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拼尽了全力才忍住了想要掀开她盖头的渴望。 极为热闹又喜庆的一日,宾朋满座,祁云峥饮下一杯又一杯的热酒,耳根滚烫,面容却仍旧如常,仿佛入腹的那些酒都是普通的水,根本无法令他喝醉。 他一一敬过去,终于在崔应观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一杯酒斟满,祁云峥淡笑看着崔应观。 崔应观也并未多说什么,二人酒杯轻轻一碰,他简单的笑了笑,“恭喜祁大人。” “多谢。”祁云峥一杯酒尽数饮下,眼眸灼灼。 “我娘曾说,我的姓名,出自《金刚经》“六如偈”。”崔应观淡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祁云峥眼眸深深看着他。 “应作如是观。”崔应观笑中有泪一闪而过,“如此,应是正好,她过得好,我便无憾。” “听闻你,辞了祭酒一职。”祁云峥目光幽深的看着他,“日后准备如何?” “此前你让我去过建阳县一次。”崔应观缓缓道,“去过之后我发觉,建阳县那边确实很需要人,书院贫瘠,书籍甚少,剩下的书院夫子都是些老弱病残,着实太惨,我准备去那边教书,帮助一些该帮助的人,国子监这边能人辈出,不缺我一个。” “好志向。”祁云峥朝他抱拳,“崔兄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夫人的朋友,便是我祁云峥的朋友。” 崔应观微微一愣,笑出声来,“好,冲你这句话,我便再敬你一杯。” “哎哟你们这样就对了。”郭大人不知何时注意到这边,他已经有些微醺,红着个脸端着酒上前来,“来来来,干一杯。” 崔应观无奈扶着郭大人,“您喝醉了。” “没,没有!”郭大人红着脸,脸上的笑意几乎无法遮掩,“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一旁,兰钰端着杯子也冒了出来,跟郭大人挤在一起,被陆翀扶着,脸上都是笑意。 “祁大人,我送的那些书,看了吗?”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带笑,“多谢皇上,已全部看完。” “甚好,甚好。”兰钰咧开嘴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牙。 入夜,宾客被一一送走,祁云峥一身酒气,看了一眼内宅的灯光,手指居然有些微颤。 “祁大人,您先进去吧。”小厮从一旁冒了出来,“宾客都已经送的差不多了。” 大红灯笼之下,祁云峥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好。” 热闹了一天的宅子恢复了宁静,祁云峥缓缓来到厢房前,门外守着的人应声散去,他缓缓推门而入,便见灯光昏暗,喜烛燃烧之下,榻上乖巧坐着的,正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不似上辈子那般潦草,这一世,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将她光明正大的娶回来,告知全天下的人,她是他的妻。 江眠月察觉到他到来,捏着帕子的手瞬间捏紧,小声道,“祁云峥,是你吗?” 他手指一动,缓缓锁上了厢房门。 江眠月听到动静,紧张的站起身,“恕之?” “眠眠。”祁云峥的声音几乎是从嗓音中挤出来一般,带着一股几乎难以忍受的沙哑。 “你喝了多少?”江眠月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有些紧张,“喝醉了吗?” “为夫,千杯不倒。”祁云峥缓缓上前,顺手拿起桌上的玉如意,在江眠月不备之时,手中一动,便见那盖头忽然被掀起,江眠月惊得呆住,在被他搂进怀中的同时,也见到了她念了一天的脸。 二人相互对视,呼吸都不免急促起来。 红烛下,江眠月惊愕之后,便羞得垂下头,却被他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她紧张地看着他,浅浅一笑,“看什么。” 她面如凝脂,面上难得雕饰了胭脂水粉,浓艳得正好,便如那雨打过的花瓣,晶莹玉露,美得恰到好处,艳而不俗,千娇百媚,每眨一下眼睛,都仿佛在他的心上轻轻地挠一下。 江眠月却有些不敢直视他。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红,却非官袍的绯红,那红,红得艳丽,红得极为好看,没有官职权势的压迫感,却昭示着他身为人夫的身份,令她心动不已。 他极适合穿红,他肤色在男子中偏白,白得极为精神,极为好看,加上他那精致至极的五官,无可挑剔的棱角,更是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好看。 最令江眠月无法控制自己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那眼睛经过酒的微醺之后,比平日里更加润泽水亮,里头仿佛种了许多颗星星,即便没有光,也在灼灼发光,几乎要将她吞进腹中。 “凤冠,怎么回事?”祁云峥压抑着情绪,开口问道。 她头上的凤冠换了,换成了她特意找人做的银冠,这银冠虽然也极为漂亮,与他送的那凤冠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江眠月立刻解释,“你送的凤冠虽然无可比拟,但是那是金子做的,我怕你……” “眠眠。”祁云峥捉着她的手,“只要是你戴,我便不会畏惧那些。” 江眠月一愣,指了指一旁的柜子,“我放在那儿了。” 祁云峥便从柜子里拿出那凤冠,将她头上那银冠换了下来。 烛光摇曳,她戴着凤冠,浅浅的朝他笑。 那凤冠极为适合她,金丝缠绕,晶莹漂亮,她的笑颜中带着一丝担忧,似乎担心他的反应。 祁云峥心中猛地一动,上前一步,重重吻她。 江眠月站立不稳,却被他稳稳拖着后腰站住。 江眠月被亲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轻轻推开他,喘着气道,“酒……合卺酒还未喝。” 祁云峥见她慌张的模样,淡淡笑了笑,“好。” 二人双手相绕,喝下了早已倒好的酒,江眠月刚想说什么,便被人托着后脑,强行喂了一口酒,她呛得直咳嗽,刚想说他,却又只觉得身子悬空起来,反应过来时,脑袋上的凤冠已经被他摘了下来。 “祁云峥……”江眠月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自己也并非第一次与他这般如此,却仍旧十分紧张。 “叫我什么?”祁云峥笑着问。 “夫君……” “嗯。”祁云峥手指缓缓附上她的耳朵,轻轻一捻,一双耳坠便落在了他的手心。 江眠月不由自主的往后缩,祁云峥扔下那耳坠,手指覆上,轻轻一动,江眠月便觉得身上的喜服松开了些许。 “你,你怎么这么熟练。”江眠月声音微颤。 “你说呢?上辈子岂是白过的。”祁云峥淡淡笑了笑,“兰钰也给你送了书?” 江眠月陡然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说话间,她身上繁复的喜服又少了些许,她的注意力却完全被那“书”吸引了过去。 “她也给我送了不少。”祁云峥淡笑着说。 “……”江眠月的脸猛然红了,“你,你看了吗?” “嗯。”祁云峥缓缓道,“不错的书。” 江眠月咬着唇看着他,“你,你怎么如此不正经。” “怎么不正经?”祁云峥缓缓一笑,“送的《中庸》,书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江眠月一愣,“她,她送的这个?” “不然呢?”祁云峥反问道,“不然送的什么?” 江眠月脸猛地一红,“她,她送我的不是这样的……” “送你的是什么样的?”祁云峥一面问,手指一面动,江眠月死死捉住他的衣襟,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被他给完全掌控了,他什么时候把衣裳给…… “不,不告诉你。”江眠月咬唇看着他,眼眸中露出星星点点的情意,有些难以自控。 “快说,不然……”祁云峥笑着困住她的双手,单手解下头上的发带,捆住了她的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江眠月话音刚落,声音便被他吞食入腹。 林中的雨声阵阵,竹笋冒头而出,菌菇兜头迎来一片雨水,紧实的泥土包裹,那菌菇又成长了几分。 江眠月不觉之间,脖颈间已满是汗,祁云峥被她弄得有些疯了,俯身咬着她的耳朵,“眠眠……” 江眠月呜咽着无法开口。 “眠眠,你好厉害。” 江眠月胡乱摆手,想要捂住他的嘴,双手却早已无力,只能哼哼。 “眠眠……” “唔……”江眠月已经没劲搭理他。 “为夫……表现如何?” 江眠月欲哭无泪,拼命摇头。 “那我再努力一些。” 江眠月摇头更加厉害了,可祁云峥却坐视不理。 “眠眠……其实兰钰送的书,并非《中庸》。” 江眠月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眼眸中噙着泪意。 “都是图画书……”祁云峥淡淡一笑,缓缓一动,惹得她呜咽一声。 “如今已试了两种,还有很多可以尝试。” 江眠月推着他,几乎哭出声。 “明日无需敬茶,你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 番外三 江眠月醒来时, 天已经大亮。 她迷迷糊糊看了看榻边,那“罪魁祸首”却已经不知去了何处,身边空荡荡的。 她眼皮子极重, 有些撑不住,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她迷糊间听到脚步声,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墨香味, 那味道昨夜伴着淡淡的酒味缠绕了她一宿,弄得她整个梦里都是祁云峥那缠绕不散的身影。 她缓缓睁开眼, 轻轻哼了一声,手指动了动。 “醒了?”祁云峥的声音温柔, 仿佛那温暖的春风, “饿不饿,起来吃些东西?” “唔……”江眠月声音有些微哑, 她捂着脸, “我还未洗漱……” 祁云峥勾唇笑着, 扯开她的手俯身吻她。 “唔!”江眠月有气无力的推他,却觉得连手指都酸软不已, 推不动, 最后只能任他胡来。 终究还是祁云峥和衣而卧从背后搂着她, 轻轻吻她的脖颈, “眠眠,还要。” 江眠月心中一惊, 这话她昨夜听了好几次, 如今一听,顿时觉得心惊肉跳。 “不要!”江眠月挣扎着,“我饿了……” “那先起来吃些东西。”祁云峥搂着她, 压抑着声音轻声说,“我已做了些粥。” “吃完粥呢?”江眠月经了昨夜,再也不会上他的当。 昨夜他也是如此,连骗带哄好几次,次次如此,次次都差点要了她的命,如今这一身软烂便是他的杰作。 最夸张的是,后来连那被褥子都湿透了,整个榻上狼狈不堪,连夜让人来换。 他便用衣裳裹着她,她缩着脑袋埋在他怀里,听着丫鬟收拾的动静,她几乎抬不起头。 “你吃饱了,当然轮到我吃。”祁云峥笑着锁紧了手,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声音沉闷,“好吗?夫人。” 轮到他吃?吃什么,不言而喻。 “不好。”江眠月不会再上他的当,她动了动,声音有气无力,“让我起来。” 祁云峥却捉住她的手触及一处,江眠月一颤,被他灼得动弹不得。 “你、你、你怎么又……” “眠眠。”他轻声道,“自第一次在露台见你,到前些日子,我忍了两年多……” “这话,你昨晚说过了。”江眠月抽回手,几乎是有些不解的转过身,眼神迷蒙的看着他,“你都不会累吗?” “与你一起,怎么会累。”他仿佛撒娇般轻声道,“夫人不如试试,我还有多少力气?” 祁云峥如此,江眠月实在是无奈。 她顿了顿,便也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轻声撒娇道,“夫君,我经不起了……” “夫君心里有数。”祁云峥手一动,江眠月便不受控制的软在他怀里喘气,他实在是太了解她,稍稍一动她便浑身绵软,完全不受控制。 “眠眠,你好软。”祁云峥声音暗哑。 “你别说话……”江眠月听着他的声音,顿时想起兰钰那个色眯眯的眼神,以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江眠月说过的话。 “眠眠,你这么软软香香的,以后也不知便宜了谁。” “便宜了你。”江眠月轻声道。 “嗯?” “我说,便宜了……唔。” 两人在祁府折腾了两日,第三日,江眠月终于得以从他的怀抱中脱身,准备回门。 一大清早,江眠月醒来时,祁云峥早已穿着妥帖,精神十足,坐在榻边看着她。 “怎么不叫我……”江眠月慵懒的起身,“一会儿爹娘等久了。” “还早。”祁云峥见她懒懒散散的,缓缓道,“身上酸吗?” “你说呢。”江眠月有些埋怨的看了他一眼,“没有一处不酸痛的。” 再不似上辈子那般别扭,江眠月面对他也愈发自在,自在之余便是时常瞪他。 祁云峥浅浅笑了笑,被她瞪得心中发痒,口中道,“我替你纾解。” 江眠月一愣,想到他之前在国子监时替自己纾解时那折腾人的手,有些瑟缩…… “不、不了吧。” “回江府时,你若是如此难受,江大人兴许会多想……”祁云峥不紧不慢掀开被子,让她躺好,口中也不住的暗示。 “那不叫多想,那叫猜到怎么回事。”江眠月虽然口中这么说,却还是担心爹爹娘亲看出来,虽是新婚,也没有这么胡来的,倒是惹人笑话。 于是她缓缓在榻上趴好,祁云峥修长的手便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哎呀。”他手指刚触及她的后背,江眠月便喊了起来。 祁云峥失笑,“怎么?” “……怕疼。”江眠月闷声说。 “还未开始……”祁云峥道。 “……”江眠月把脑袋埋进了被褥里。 祁云峥见她如此,唇边止不住的笑意,手指终于施力,便感觉她顿时整个人紧绷起来,被褥里也传来她呜呜呜的惨叫声。 “确实劳累了些。”祁云峥听到她压抑的喊声,却并没有松开,手中掌控着力道,仍旧继续为她纾解酸疼。 江眠月便感觉到他的手就像是那要人命的铁器,毫不留情的摁在她的痛点之上,又疼又酸,着实令她难以招架。 “好了,可以了!”江眠月将自己绷成了一只虾,蜷缩着躲开他,“不用了!” “腿上还未纾解。”祁云峥捉住她的脚踝,轻轻一拽,便将她拽进了他的怀里,随即便是江眠月挣扎的惨叫声,“饶了我吧!” “一会儿就好了,乖。” 江眠月疼得满身汗,只得再去洗沐,可经此一次,她身上的酸疼确实舒缓了许多,换上新制的衣裳,丫鬟替她梳起了妇人髻。 她面容还有些稚嫩之色,头发束起并不显得成熟,反倒多了几分女子的娇艳。 发髻梳好了之后,丫鬟便应江眠月的意思下去了。 祁云峥倚在一旁,眼眸含笑,看她自己梳妆打扮。 她似乎极少弄妆,如今有些不熟练,这个看看那个看看,有些迷糊。 “哎呀,不该让她走。”江眠月口中说着,手上却未停。 祁云峥便静静看着她,看她看了半晌不知道先弄什么,终于发现耳坠没戴,便先开始戴耳坠。 祁云峥见她如此可爱,不由得轻笑一声。 “你别催我。”江眠月带上耳坠,有些不好意思的嗔道。 “夫人,我都没开口。”祁云峥淡笑看着她,眼眸里满是她的模样。 “没开口也是催。”江眠月被他看得心中莫名紧张,“你转过身去,我要涂胭脂了。” “涂胭脂不能看吗?”祁云峥笑容更甚。 “你,你看着我,我手会抖。”江眠月极少涂胭脂,并不熟练,一面说话一面涂,果然一不小心涂到了嘴角。 祁云峥没忍住,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地上,轻轻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胭脂。 “你不必涂这些,已足够美。”祁云峥眸色深深,眼眸中印着她娇艳的模样,喉结上下滑动,扶着她的脖颈,轻轻地吻她。 江眠月呼吸一滞,被他那深而浓的情意灼得胸口发烫。 她的唇被他亲得发热发红,江眠月转头看向镜子,双唇终是比那胭脂涂过后更加艳丽,眼眸中也是水光潋滟,湿漉漉的,艳丽得不像话。 “走吧。”祁云峥捉住她的手腕,扶她起身,“再这样下去,恐怕现在便走不成了。” “……”江眠月轻轻瞪了他一眼。 “你再如此看我……”祁云峥呼吸深重,“一会儿也走不成。” 江眠月要被他气笑了。 第一次回门,祁云峥终究还是收敛,二人安稳的抵达江府,江府大门早已敞开,门房早就候着,一看到祁府的马车,立刻冲进去喊人。 祁云峥又让人从马车后搬出不少好东西送给二老,然后乖巧的陪着江玉海与江述怀下棋。 林氏将江眠月拽到了厢房里,问,“他待你如何,还温柔吗?若是只顾着自己饕足,不顾你感受,便要好好说道说道才行。” 江眠月被说了个大红脸,想到祁云峥虽有些贪求无厌,可每次都极尽所能的、体贴入微的取悦了她之后,才会开始尽情肆意瞎胡闹。 见江眠月这模样,林氏便心中知晓了,笑着说,“看来还是体贴的。” “娘亲你快别说了!”江眠月脸红的发烫。 回门以后,回到祁府,暗卫终于送来紧急奏报需要祁云峥处理,江眠月这才有了些喘息的机会。 她去小厨房弄了些秋梨银耳羹,送去书房给他,他还未喝两口,便扔下了手中的奏报,将她扯进怀里开始亲她。 又闹了一回,江眠月两眼含泪,说什么也要尽快去朝中履职。 “夫人怎么如此勤勉?”祁云峥坐在书房太师椅上,搂着她不放,“皇上说了,准许休假半月。” “半月?”江眠月惊慌的看着他,“不行。” “为什么不行?”祁云峥明知故问,笑着看她慌乱的模样,“夫人在害怕什么?” 江眠月见他故意逗自己的模样着实气人,便伸手掐他的胳膊,可他胳膊紧实得很,掐也掐不动,她气得下口咬他手腕,祁云峥却低声轻笑,将她扯进怀里。 “夫人消消气。”祁云峥轻轻吻她柔软的发丝,“既要去履职,那我也去。” “那便一起去吧。”江眠月干脆依着他,倒在他怀里,“正好,吏部近日有一件事要你处理,我早就想与你说了……” “……眠眠。”祁云峥无奈道,“说点别的。” “那个,还有,听说近日国子监要派监生去建阳县,其实我也想……” 江眠月话说到一半,便被祁云峥咬住了唇,堵住了后续的话语。 亲得她喘不过气为止,祁云峥才放开,咬牙道,“好,履职,明日便去。” 番外三 深夜, 月明星稀,鸟雀无声,极为安静。 江眠月沉沉睡着, 忽然感觉到身边传来深重的声音,似乎在喊, “眠眠。” 听到祁云峥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 月色浅浅照着厢房中, 江眠月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后,缓缓转过身, 看向仿佛熟睡中的祁云峥。 他蹙着眉,额上浅浅见着冷汗, 睫毛不住颤抖, 口中喃喃道,“江眠月!” “夫君?”江眠月眉头微蹙, 知道他定是梦魇了, 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 “恕之?” 祁云峥猛地睁开眼,喘着气, 眼瞳中闪过一丝浓重的慌乱与悲凉, 眼眶仿佛还有些微红。 江眠月见他如此, 知道他定是做了与自己有关的噩梦, 安抚的轻轻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轻声说, “我在呢。” “眠眠!”祁云峥伸手搂住她, 将她重重的搂进了怀中。 江眠月被他搂得心中微颤,声音轻柔问道,“梦魇了?” “嗯。”祁云峥手上微微松了松, 似乎生怕弄疼了她,却仍旧将她限制在自己的怀抱之中,没有一点要放手的意思。 “梦见娶你,是梦境。”祁云峥声音微颤,“梦见你离开我。” “我在。”江眠月声音轻柔如那皎洁的月光,温柔如水,令人心生安定,“我在呢。” 祁云峥伸手搂着她,红着眼眶,将面容埋进了她的颈窝,呼吸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他温热的气息附着在她的耳畔,她觉得有些痒,带着刚睡醒的迷蒙声音轻笑道。 “你怎么总是这样。”江眠月轻轻推开他,“好痒。” 祁云峥神情微动,感觉着她脖颈间经脉的血液流动,其间夹杂着她心脏的跃动声,他闷声道,“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你还活在我身边。” 江眠月眼眸温热,被他这一句弄得有些想哭,她动作温柔,亲了亲他的眉眼。 祁云峥一怔,身子一动,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动情肆意的吻她。 一大早,祁府的后院中传来鸟鸣,江眠月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眼,冷不丁对上了祁云峥那双如墨深黑的眼。 他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见她醒来,他终于动了动,将她捞进怀里,“我还在想,若是你醒不来,我便替你告假,不去朝中。” 江眠月轻笑一声,仰头看他,“夫君这是什么意思,不希望我去吗?” “岂敢。”祁云峥淡淡笑了笑,已不像昨日那般脆弱,眼眸中盛得是满满的温柔,“夫人想做什么,为夫都支持。” “只是……”祁云峥话还未完。 “只是什么?”江眠月抬眸看着他。 “只是夫人要带我一起,不许一个人去。”祁云峥说。 “当然一起。”江眠月笑着用手指头轻轻点了点他的胸膛,“你想偷懒吗?首辅大人。” 祁云峥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二人确实堆了不少事情,祁云峥原本就忙,空闲了几日,便积累了一堆问题需要他去处理,而江眠月原本还好,可偏偏兰钰让她接亲之前都在家闲着,吏部人手不足,将东西送去江府几次,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 祁云峥先起身,将东西都安排好,待江眠月起来梳洗之后,便看到厢房中的桌面上已摆好了各色的早点,色香味俱全,十分丰盛。 江眠月惊愕的看着他。 “这是我做的。”祁云峥指了指其中的一个酥饼,那酥饼看起来十分熟悉,似乎是他们在建阳县那一次的清晨……江眠月如今仍旧记得那饼的味道。 她想到那一次,脸色微微一红,在他面前坐下。 “其他呢?”江眠月看着那丰盛的早点菜色,轻声问道。 “府上的厨子做的。”祁云峥道,“看看合不合口味,若是不合,便换了那厨子,以后我亲手做给你吃。” 江眠月面色微红,“你这么忙,能有时间么?” “什么事能比你重要。”祁云峥仿佛理所当然,“你这样瘦,身子需要调理。” 江眠月咬了一口那厨子做的糕点,闻言,心中止不住的微颤。 自从他答应了什么事都不再瞒着自己之后,便愈发不顾忌了,说情话便如那喝水一般简单,却又偏偏句句都发自真心,让她无从招架。 “不必换厨子。”江眠月低着头,耳根微红,“味道挺好的。”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忽然捉住她的手腕,手指落在她的脉搏上,江眠月一愣,怔怔看着他。 “测谎。”祁云峥笑道。 “讨厌!”江眠月轻轻打了打他的手,笑着挣脱开。 二人准备出门时,江眠月忽然想到了什么,说了声,“你等等。” 祁云峥便见她小跑入厢房,几声翻箱倒柜的声音响起,她便提着官服的衣摆朝他跑来。 她手里像是抓着什么,跑得匆忙了些,快到他跟前的时候,脚步不稳,差点摔进他的怀里。 虽是差点摔了,可祁云峥依旧伸出手,直接将她拽进怀里,眼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夫人这么着急做什么?” “哎呀你别闹。”江眠月眼中带着几分坏笑和试探,摊开了手掌心,露出了里头的两样小东西。 一个是精巧的荷包,上头用笨拙的针脚绣了一只小毛鸭。 一个是秀气的香囊,里头已装了些香料,上头用杂乱的丝线绣了几个……圆球,像是花儿,却不像花儿。 “这是夫人的大作?”祁云峥终是忍不住面上的笑意,连声音中都夹带着无法抑制的笑声。 “嫌弃?嫌弃便不给了。”江眠月说着便要收手。 “怎么会嫌弃,夫人多虑了,实在是太可爱。”祁云峥伸手抓起那个“小毛鸭”,“夫人绣的鸳鸯挺不错的。” “……你是第一个认出这是鸳鸯的。”江眠月颇有几分意外,面上带笑,“祁大人,眼力不错。” 祁云峥终究是忍不住,笑得眼眸都弯如月牙。 二人一道来到宫中,祁云峥扶着江眠月下了车,二人各自去不同地方,临分别时,祁云峥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腕,小声道,“等我一起回家。” 江眠月心中温热,轻轻点了点头。 祁云峥转身欲走,江眠月看到他的腰间,忽然脚步一顿,喊了声,“夫君。” 祁云峥脚步一顿,侧眸看她,眼眸中带着笑意,“怎么,舍不得我?” 江眠月却没有理他,眼眸只落在他腰间拴着的小物件上——方才在马车上,祁云峥便将那绣了小毛鸭的荷包拴在了腰间,如今,江眠月看着他那一身绯红官服着实肃然,气势赫人,可若是看到他腰间那荷包……顿时便是割裂般的两个风格,闹着玩似的。 江眠月原本想的是,他这么好面子的人,定然不会戴出去,便像娘亲所说的爹爹曾经那般,可如今,他却仿佛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看见那荷包似的,大喇喇的挂在腰间,着实是有些令她措手不及。 这若真戴出去给文武百官见着,丢的不是他祁云峥的脸,而是她自己的。 江眠月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扯下那荷包,他却脚步一退,让她生生扑了个空。 她有些恼,“你别戴了。” “为何?”祁云峥笑着看她,“夫人送的荷包,为何不能戴。” 江眠月心中想着爹爹当初还是面皮不够厚实,不能跟祁云峥相比,此人脸皮着实刀枪不入,恐怕她不管绣的什么,他都会照单全收,且美滋滋的戴出去。 “其实我后来认真学了。”江眠月从袖子里拿出了后来绣的荷包和香囊,放在他的手心,“你把那个还给我吧。”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眸中颇有几分深意。 手中两相对比,简直像是两个人绣成,他当然知道刺绣学起来也并不简单,便如她之前在国子监时那般,每回都看似轻松完成,实则背地里下了很多苦功夫。 祁云峥捉住她的手,果然在她的指尖看到几乎快要褪去的茧子,若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也摸不出来。 “眠眠,你让我如何说你才好。”祁云峥喉结微动,当着此处所有人的面,捉着她的手,将她扯进了怀里。 江眠月感觉到周围人的惊叹与兴奋,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光是两个人时胡闹,她心里头倒是稍稍能坦然,可当着这么宫人的面,她着实是有些又羞又恼。 “你快放开,别闹了,在宫里呢!”江眠月轻轻推他。 “那这些荷包香囊,我全都要。”祁云峥低声在她耳边说。 “都是给你的。”江眠月只得依着他,“不过,你不许戴那丑的出门。” “哪儿有丑的,都好看。”祁云峥笑道。 “不许戴……”江眠月挣扎着,还想说什么,却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不少人说话的声音。 “欸,那两人看着眼熟啊。” “好像是祁大人……和,祁夫人?” “还是叫江眠月江大人吧。” “……” 江眠月立刻推开他,只见来的正是内阁诸位阁臣,各部的尚书与侍郎大人,都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江眠月立刻朝他们行礼,双方立刻开始相互行礼寒暄,一团和气。 “祁大人真是心系朝廷大局啊,成婚居然只休沐这么几日,真是可惜了如此良辰,大好的时光,夫妻二人都投身于朝中事务,着实令人敬佩不已。” “是啊是啊,也多亏了江大人体恤祁大人,心怀大局,着实令人敬佩。”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敷衍逢迎。 江眠月看到他的模样,抿着唇差点笑出来,她抱拳朝诸位大人行礼,作一幅谦逊的模样,“诸位大人过奖,主要还是祁大人心系朝廷,我也拗不过,只好随他一道来了。” “……”祁云峥静静看了江眠月一眼,眼神之间,悄悄夹杂着几分委屈。 于是他故意伸手,碰了碰腰间的那小毛鸭的荷包,他一直未动,如今这么一动,立刻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果然,立刻有人看到那荷包,开口惊愕道,“祁大人这荷包,着实有些别致啊,这绣工,这针脚,这……” 那人本想找个词夸一夸,说到这里,却愣是夸不下去。 江眠月咬牙看着祁云峥带着笑意的眉眼——这家伙,故意的! 番外三 周围的官员带着笑意看向江眠月, 江眠月窘迫地不想说话,轻轻瞪了祁云峥一眼。 祁云峥回之以笑意。 这儿算是呆不下去了,他故意不戴那绣得漂亮的荷包, 江眠月也有些无奈。 她面红耳赤,说了声时辰不早该走了, 便拔腿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她还未来得及走远, 便听到祁云峥开口道,“其实, 内子这荷包绣的别致,属实独一无二。” “是是是, 祁大人说的是, 这都是江大人对您的一片情意啊。” “祁大人眼光独到,这荷包确实是独一无二, 这走线, 这针脚, 寻常的荷包上,根本就看不到。” 江眠月几乎没脸听下去, 这些大人, 能不能摸着自己的良心再开口。 可不是独一无二么, 寻常的荷包哪里会将鸳鸯绣成小毛鸭? 祁云峥看着不远处江眠月僵硬的背影, 低声笑到,“各位大人说的是, 且她绣得辛苦, 手上起了茧子,我定是要戴着的。” 江眠月听不下去,红着脸快步离开。 她回到吏部, 众人皆惊愕,纷纷围上来问她。 “江大人怎么这么快便回来履职了?不是才新婚燕尔吗?” “难道是祁大人身上担子太重,无法休息太久?也是苦了江大人你了。” “祁大人毕竟身在高位,如此也是难免。” “江大人辛苦了……” 众人这么七嘴八舌一说,江眠月倒也不好解释,便顺着他们的意思点头。 一番七嘴八舌之后,众人又重新开始忙碌起来,吏部比其他各部事务繁杂些,江眠月埋头在文书档案之中,一专心起来,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一日飞速过去,等到她忙完手中的事务,抬起头时,却见各处都掌了灯,窗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如今即将入冬,太阳一落,四下便显出寒意。 江眠月推开门,便被风吹的打了个哆嗦,忽然想起之前与祁云峥说好了要一起回去,不由得心中一慌。 这个时候了,他忙完了吗?他不会是等在宫门口吧? 也不知如今是否有暗卫在身边。 她抱紧手肘,四下看了看,周围已经无人,有些冷清。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感觉到身侧有一个身影闪过。 江眠月陡然一惊,回眸一看,却见祁云峥从一旁的阴暗处缓缓走了出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夫人是不是忘了什么?”祁云峥见她慌乱的眼神,顿时心中有些了然,又有几分无奈。 “抱歉。”江眠月上前几步,面上有几分歉意,“一时着急,忘了时辰,你一直在此处等吗?为何不进来?”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在外头看你,何时能想起我。” 江眠月心中泛起些歉意,见四下无人,上前轻轻地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恕之,我错了。” 她声音温柔地几乎能挤出水来,祁云峥哪里经得起她如此开口,眼眸顿时深暗,“一直让暗卫守着你,想着等你忙完来接你,倒是没料到,你会忙到这个时辰。” 祁云峥顺着她的手指,轻柔而不容抵抗的捉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手掌裹着她的指间,她顿时觉得外头这幽凉的风都不再刺骨,而是泛着一股淡淡的暖意。 “走吧,回家。”祁云峥便这样牵着她往外走。 月上枝头,月光洒在宫中汉白玉的雕栏上,江眠月扭头看了一眼,自己与祁云峥的身影,浅浅的拉长,并肩而行。 她轻轻笑了一声,想到那声“回家”,心中浮起暖意,反手捏了捏他的手。 “饿不饿?”祁云峥垂眸看着她,轻声问。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仰头看他,“不然,今夜我给你赔罪,亲手做饭给你吃可好。” “不必。”祁云峥也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赔罪有很多方法,小厨房那处烟熏油腻,不适合你去。” 有宫人与侍卫路过二人身边,江眠月一愣,赶紧想要抽回手,可手指却仍旧被他紧紧握着不肯放,硬生生被那些宫人瞧了去,走过之后,江眠月还听到了他们暗暗的低语与笑声。 江眠月红着脸,“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明媒正娶,光明正大,看见便看见了,有什么关系。”祁云峥笑道。 江眠月见他笑容着实有些气人,便伸手轻轻打他的胳膊,却没想到他胳膊有力,没什么软肉,反倒弄疼了自己的手。 “你胳膊怎么这么硬。”江眠月不满道。 “为夫不止胳膊硬。”祁云峥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她顿时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荤话,四下无人,江眠月又气又羞,红着脸瞪他,“你怎么如此厚颜无耻……” 祁云峥浅浅一笑,“怎么就厚颜无耻了,夫人以为我说的何处?” “……我说的你的脸面。”江眠月咬牙道。 祁云峥报之以轻笑。 终于到了马车前,江眠月刚一上车,便被他直接扯进了怀里。 她始料未及,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他托住后脑,深深吻住了唇。 她“呜呜”反抗,祁云峥却丝毫不为所动,在中间间歇让她喘气时,他飞快说了一句,“车夫还在外头,想让他听见么?” 江眠月一愣,还未来得及推开他,祁云峥便又俯身而上,将她完全桎梏在他的怀里。 明明清晨才分开,如今见面,他却仿佛有半辈子没有与她见过似的,侵略一般的动作令她几乎无法招架。 终于,江眠月寻到了休息的间隙,轻轻推开他,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湿漉漉的,带着几分娇柔,“你怎么了?” “一日都在想你,你却满心朝政,夫人着实无情。”祁云峥一面说着,一面将她抱在怀中,她坐不稳,却感觉到身上的官服微微一松,她陡然一惊,死死地捉住了他的手。 “车夫还在外头!”江眠月压低了声音,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祁云峥,你别乱来!” “那又如何?”祁云峥眼眸灼热的看着她,声音中却几乎带着几分委屈,“你说要补偿我的,眠眠。” “可不是这样补……啊!”江眠月躲闪不及,她哪里是祁云峥的对手,祁云峥稍稍一动,她便丢盔卸甲根本无从招架。 “眠眠,小声点。”祁云峥眼眸暗暗含笑,暗示道,“车夫在外头。” “你怎么能……这样……”江眠月有些吃疼,可祁云峥却渐入佳境。 如今这封闭的环境和外头街市的喧闹声仿佛放大的刺激,萦绕在她的耳畔。 时间不早不晚,正是京城夜市林立的时间。 小摊小贩仍在叫卖糕点吃食,酒馆传来店小二的吆喝声,人群的说话声,甚至还有时而不小心靠近他们马车车厢的人开口闲聊的声音。 江眠月神经绷紧,几乎要哭出来,只听到身后耳边的祁云峥声音略有些支离破碎,如浸在黑墨之中的笔,一层一层的透出黑心。 “眠眠,你这么紧张……做什么。”祁云峥宛如地狱中的梦魇,一点点的侵蚀她,“放松一些。” “你太过分了……”江眠月眼眸含泪,几乎无法自控,马车时而停时而行,时而压着小石子颠簸,时而因为人群拥挤而猛然在原地停下。 江眠月死死捉着祁云峥的手臂,好几次差点掉下去,却被祁云峥有力的双手直接捞起,再次沉溺于他的陷阱之中。 她咬着自己的手腕,却被祁云峥扯了下来。 “咬自己的手不疼吗?江大人。”祁云峥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关切,可更多的,却是欣赏她如今的模样。 江眠月头皮一紧,听到祁云峥刻意的叫法,还有他覆在她耳边顿时沉重的呼吸声,几乎想要骂人。 可是如今她哪里说得出话来,外头便是车夫,还有行人……这几乎是最糟糕的状态,更何况如今她还穿着官服,这祁云峥着实是一肚子坏水! 她仍旧忍不住想要开口,可刚说出一个“祁”字,马车顿时一颠,她的声音立刻变了调子。 下一瞬,祁云峥伸出手,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小声点。” “!”江眠月顿时收紧,祁云峥眼眸一凝,便如那大堤决口,顿时崩塌。 也不知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马车厢内一片温热气氛,终究外头是平静了下来,便只听马车夫叫停了马,朝着车厢中开口道,“祁大人,夫人,到了。” 江眠月额头上满是汗,双腿早已酸疼,听到这声音,再次紧张起来,慌乱地看着祁云峥,祁云峥压抑着声音缓缓开口道,“好。” 可是这时候怎么下车! 江眠月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惧怕这车夫打开车帘,几乎要疯了。 她要疯了,祁云峥便更是难忍,他感觉到江眠月的紧张,原本还能勉强维持平静的声音,如今倒是生出一丝不稳。 “直接进府中马厩,车停稳后你便离开,其他事情不必再管。”祁云峥道。 “是,祁大人。”好在那车夫倒像是没有感觉到什么,立刻应声,马儿继续往前,江眠月顿时稍稍松了口气。 直到马车停在了马厩,车夫应了祁云峥的吩咐,与他打过招呼离开之后,祁云峥便仿佛解开了拴他的镣铐一般,不管不顾,肆意妄行,几乎要将她弄得晕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吹着寒风,车厢里却是一片温热,江眠月靠在祁云峥的怀里,眼眸迷离,手指头都不知道该如何动。 他看着怀中仍旧穿着官服的江眠月,眼眸深暗,缓缓道,“先送你回房休息,再给你弄些吃的,嗯?” “唔。”江眠月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靠在他的怀里,“以后……不许这样了。” “怎么样?”祁云峥又如以往一般故意问道,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他知道今日是过分了些,却没想到,她居然也能配合至此。 着实是……令他惊喜。 “……”江眠月没力气跟他继续说话,轻轻抬眸瞪了他一眼。 可她终究刚刚结束与他的亲昵,如今这一眼瞪过去,半点攻击力也没有,反而勾起了他的其他心念。 祁云峥知道再晚些这车厢里便冷得可以,立刻用外衫将她裹了起来,掀开车帘,将她抱着走向厢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江眠月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轻声道,“今夜再不许了。” “为何?”祁云峥挑眉看着她,明知故问道。 “明日还要早起,再这样,我便撑不住了。”江眠月轻声说。 “那明日便不去朝中。”祁云峥道,“我替你告假。” “不行!”江眠月咬牙,“天塌了我都要去。” “……” “不是撑不住么?”祁云峥故意逗她。 “你若是再这样折腾一回……我才撑不住。”江眠月嘟囔着说。 “夫人坚韧,经得起折腾,朝中如山般的事务都能完成,为夫如此温柔,不会撑不住。” “会的。”江眠月假装听不出他语气中的酸意。 “不会的。”祁云峥便往厢房走便说。 “会的!”江眠月咬牙。 “不……” “啊啊啊,祁云峥!你混蛋!” 番外四 正是冬日, 天气晴好,江眠月坐在桌前低头处理事务,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 “吴大人。”江眠月惊喜抬头, “你怎么有空过来?” “刚好有些事情要来吏部处理。”吴为浅浅笑道,“江大人, 有一阵子未见,你好像比之前胖了一些。” “是吗?”江眠月倒真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变化, 细细一想,这阵子祁云峥时常想着法子给她弄吃的, 都是些味道不错又滋养的好东西,如今她不仅每个月的月事比之前舒坦了许多, 身子也比以前更加轻松。 “看来是成婚后过得好。”吴为笑着说, “楚楚时常念叨你呢,你上个月去看过她之后, 她也想来朝中履职, 被我拦下来了, 江大人有空不然去与她说说,劝她在家里休息。” 江眠月了然道, “楚楚最怕闲着了, 我劝恐怕起不到什么效果, 只有她自己有事情做了, 才能消停。” “倒也是。”吴为说完这话,依旧细细打量江眠月。 江眠月一看到此人这样的目光, 便知道恐怕有什么风声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 自从在朝中履职之后, 吴为非但没有收起以前的那些作为,反而变本加厉,对于朝中各种八卦与消息了如指掌, 需要什么消息,去他那儿打听,绝对可以得到想要的。 “吴大人又听到什么关于我的消息了?”江眠月问。 吴为一下不自在起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江大人好眼力,我确实是听到些传言。” “什么传言?”江眠月不由好奇起来,见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知道应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可如今朝中平静,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只有那建阳县时不时冒出些问题。 如今又是什么消息,能让他露出这样微妙的神情? 吴为将她引至一旁的角落,轻声道,“江大人是不是给祁大人绣了荷包?” 江眠月一愣,她将那荷包送出去之后,几乎已经把此事给忘了,只记得祁云峥一开始戴着那绣得极为笨拙的荷包,近日似乎换了下来,换成了绣得不错的那一枚。 “是,我是绣了。”江眠月点了点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难道是祁云峥每日跟别人说自己糟糕的绣工? “朝中都在传言……祁大人恐怕是有别的姑娘了。”吴为艰难的说出了这句话。 “……”江眠月怔住,“谁,谁说的?” “旁人看见祁大人日日戴着那有些奇怪的小荷包,都知道那是你绣的,只觉得江大人虽刺绣一般,却满怀真心为他,祁大人日日戴在身,与你情谊甚笃。”吴为道,“后来忽然有一日,祁大人忽然换上了一枚绣得不错的荷包,大家都不敢吱声。” 吴为担忧的看着她,“你恐怕还是稍稍注意一些,祁大人虽然……日前做祭酒时是翩翩君子,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可如今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总有些诱惑在身边,若是他有一日真纳了妾……” 江眠月抿着唇,努力控制着唇边的笑意,“多谢你替我担忧。” 吴为静静看着她,微微挑眉,“你怎么半点也不紧张,此事我都不敢跟楚楚说,怕她为你抱不平,外头流言四起,都在这么说。” 江眠月笑了笑,轻声说,“此事都是误会。” 可是江眠月没想到,后续的事情居然会如此发展……她并没有与吴为细细解释此事的缘由,吴为见她如此,便也没有多问,事情便翻篇了,却没想到,这流言着实传得太广,便这样传进了祁云峥本人的耳朵里。 听闻一直以来不苟言笑,在朝堂事务上严肃至极的祁大人,在听闻此事之后,只轻轻笑了笑,笑意中满是淡淡的温柔。 这些人哪里见过祁云峥露出这样“可怕”的表情,脸上纷纷露出惊恐,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也是内子绣的,并非其他女子绣成。”祁云峥当场解释。 “这……这实在是绣得极漂亮精致。”一旁有人惊愕不已,“之前那荷包明明……” “是。”祁云峥并不否认,“之前那荷包确实笨拙了些,她以往没有绣过东西,第一次刺绣,便是给我绣荷包。” “后来她专为了我,特意去学,练了许久,才绣成现在这荷包的模样。”祁云峥的眼中显露出一丝微妙的骄傲与炫耀之色,一闪即逝,可在场的所有人,却都鲜明的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不由得纷纷开始感叹。 “江大人对祁大人的心意,着实是令人感动。” “江大人自小苦读,恐怕从未碰过针线,为祁大人做到这种程度,着实是令人感慨。” 祁云峥闻言,眼中笑意更甚,他看向一旁一位一直搭不上话的年轻官员,带着几分关切开口道,“成家了吗?” 那年轻官员微微一愣,听闻祁云峥这样问他,惶恐道,“回禀祁大人,还……还未成家。” “寻个好姑娘,早日成家。”祁云峥声音温和,带着几分规劝,“成家才能立业。” “是,是!” 周围人神情各异,脑子里却都闪过一丝念头。 祁大人他,这炫耀的意思,也太过明显了一些。 自此之后,朝中关于祁大人与江大人关系的传言便一直没有断过,只不过不同于之前那关于“另一个姑娘”的猜测,如今的传言,已经变成了……今日祁大人又去吏部了吗? 今日又撞见祁大人等江大人一道回府了吗? 今日祁大人又派人去给江大人送吃的了吗? 今日祁大人又在劝人早日成婚成家了吗? 吏部的同僚对此已经从一开始的惊吓到惊叹,如今已经十分麻木,对此见怪不怪。 因这总归是人家的家务事,与其他人无关,茶语饭后感慨二人真是神仙眷侣便罢了,该如何过日子便还是如何过日子,却没想到,有一日,众人发觉,江大人的另一种效用。 这日,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宫中看似平静,却酝酿着重重的风暴。 江眠月正与人说着话,商量事情,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慌乱的呼喊声,喊的是,“江大人,救命!” 江眠月吓得不轻,赶紧出门去看,却发现是一个在勤政殿办事的小太监,寻常时常给皇上端茶送水磨墨,做些杂活,如今一看,他额头上满是冷汗,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江大人,江大人您快来!快来救命!”小太监都快哭了。 “出了何事?去哪?”江眠月蹙眉问。 “勤政殿。”小太监赶紧道,“祁大人与皇上起了争执!” 江眠月心中一惊,“祁大人怎么样了?” “祁大人?”小太监一愣,赶紧摆手,“不是啊不是祁大人怎么样了,是皇上,皇上被气哭了,祁大人发怒……哎呀,您快去救场吧。” 江眠月心中一惊,赶紧跟着小太监往勤政殿去。 到了勤政殿,便听到里头传来梁静安委屈的骂声,“大胆祁云峥!居然以下犯上……” “臣但凡说错一个字,任凭皇上处置。”祁云峥声音幽冷,“如此简单的道理,皇上不懂便罢了,不听劝便是自寻死路。” “那你总要给我留点面子吧!” “此事若是出了差错,何止是你梁静安的面子,整个朝廷的面子都被你丢了。” “你,你……” 梁静安似乎有些心虚,可已经争到了这个地步,她若是低了头,日后便永远低了祁云峥一头,可若是不低头,祁云峥这样骄傲的性子,也绝不会低头,如今二人都需要一个台阶,这个台阶…… 梁静安着急的看了一眼门外……怎么还不来! 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梁静安手上一紧,顿时激动起来。 江眠月刚刚冒头,还未来得及朝着皇上行礼,便听到梁静安大喊,“外头是何人!” 江眠月一惊,立刻快步上前,“微臣江眠月,皇上……” “快,快快请起,过来。”梁静安赶紧朝她招手。 江眠月立刻应声上前,路过祁云峥身侧时,她侧眸与祁云峥对视了一眼,眼中露出些疑惑,虽未说话,可那目光便像是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祁云峥并未开口,只静静回应她的目光,仿佛在说,无妨。 梁静安顿时觉得,江眠月来了之后,整个勤政殿的气氛都变得与方才决然不同,特别是那祁云峥,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油盐不进的冰冷模样总算是有了点人味儿,看起来也好说话得多。 “江大人,朕跟你说一件事,你给朕评评理啊。”梁静安道。 “不必说了。”祁云峥主动开口,“臣依皇上的意思。” 江眠月知道祁云峥这是主动给了梁静安一个台阶,他大抵说的是对的,才会如此坚持,不过梁静安到底是皇上,还是要给她留几分颜面。 “微臣告退。”祁云峥说完,便转身离开。 他一走,梁静安立刻腿一软,坐在了龙椅上,手指捉着江眠月的手腕,轻声问,“眠眠,脾气这么臭的男人,你是怎么跟他好上的?” 江眠月一愣,轻轻笑出声来。 劝好了梁静安,江眠月出了勤政殿,便看到祁云峥背对着自己的修长身影。 听到动静,祁云峥转过身看着她,眼眸中带着沉沉的情意,口中温和,“皇上如何了?” “心情平复了。”江眠月伸手轻轻打了他一下,“你也真是,这么凶做什么,她还年幼,你给她一些时间成长。” “眠眠说的是。”祁云峥轻声道,“是我心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捉住她的手腕,然后顺着她手腕的脉络,轻轻地捉住了她软绵绵的手。 阳光正好,江眠月想要扯出手,“我要回吏部去了。” “还早。”祁云峥声音温柔的快要挤出水来,“眠眠,我方才与皇上大吵一架,心情不好,你陪我一会儿。” “你这么闲吗?”江眠月哭笑不得。 “方才很忙,你来就空闲了。”祁云峥将她扯进怀里。 “去你的。” 番外四 江眠月近日成了宫中的香饽饽。 平日里时常有人过来找她, 有时是兵部,有时是礼部,五花八门, 吏部的其他人都快习惯了,每次看到有人在外头探头探脑, 第一反应便是叫江眠月。 江眠月见他们一个个都急的跟什么似得,跟着过去一看, 多多少少都是与祁云峥有关。 她一到,祁云峥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 都会立刻来见她。 “今日又是怎么了?” 江眠月着实有些不解,她仰头看着祁云峥, “你又冲他们生气了?” “未曾。”祁云峥眼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 哪里见到半点生气的模样。 “那他们为何又让我过来?”江眠月蹙眉,“祁大人, 您不能总是如此, 日后他们还如何信服你。” “夫人教训的是。”祁云峥朝她行了个礼, 多多少少有点刻意,江眠月差点气得转身就走。 祁云峥眼疾手快, 赶紧捉住她的手腕拽到自己的跟前, 立刻解释道, “他们确实出了些纰漏, 怕我罚他们,知道你管用, 便让你来帮忙。” 江眠月静静看着他, 知道祁云峥明明深谙他们的套路,但看样子却并不介意。 “你为什么不阻止?”江眠月问。 无人敢靠近他们二人,当即此处四下无人, 祁云峥压低了声音,微微俯身,声音她的耳边带着几分叹息般,轻声对她说,“因为想见你。” 江眠月耳根猛然一红,一时间心跳加快,更多的却是浮在心间丝丝缕缕的甜。 “你,你这样不好。”江眠月说话都不大利索,轻轻瞪了他一眼,眼中却有些笑意,“你这叫假公济私。” “夫人说得对。”祁云峥淡笑,“假公济私若是能换得你来见我,倒是不赖。” 江眠月无奈看着他,“那我下回不来了。” “你会来的。”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不置可否。 过了几日,果然又有人来吏部,她正好在忙碌,有些焦头烂额,可见到那人满脸的哀求之色,似乎她不去,祁云峥下一刻便会将他们拆皮扒骨似的。 她无奈,心下一软,只好再去帮忙。 当场,她没有再说什么,当晚回到府中,祁云峥发觉她情绪与以往有些不同,似乎有些莫名的低落。 祁云峥极少见她如此,虽与她说起话来,她依旧温柔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可他极了解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能看出她的情绪如何,如今……比往常沉闷了许多。 当夜,江眠月一头湿发,静静坐在铜镜前,她看着镜子发呆,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里生了炭火,却依旧有些微凉,祁云峥不知从哪儿拿来了厚实的棉帕,将她长而柔软的头发裹了起来。 江眠月一愣,看着镜子里的他。 只见他洗沐后一身白色里衫,披着发站在她的身后,面容如玉,仿佛过水的白玉,温润沉静。 “夫人,在想什么?”祁云峥手指轻柔,用棉帕将她的发丝轻轻裹住,动作十分自然,像是这样许多回。 江眠月感觉到他指间落在她头上,力道恰到好处,神经缓缓放松了些,她轻轻倚在他的身侧,微微仰头看着他,“夫君。” 祁云峥听到她这软绵绵的声音,心头一颤。 “嗯?” “其实,我在忙碌时,也时常想你。”江眠月轻轻倚着他,有些微微羞涩,“频繁答应他们过去,也是……有些想见你。” 祁云峥手指一顿,喉结上下滑动,依旧缓缓替她擦拭头发。 江眠月被他安抚得极为舒适,有些昏昏欲睡,“可这样终究不好,朝堂终究不是家里,日后你别为难他们了,好吗?” “……嗯。”祁云峥手指尖绕过她的发丝,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耳垂。 江眠月只觉得耳根温热滚烫,被他触及的地方就像燃起了一把火,烧得她心中滚热。 “我答应你。”祁云峥放下了手中的帕子,将她抱了起来。 江眠月今日半点也没有挣扎,极为安稳的缩在他的怀里,甚至往他怀里钻了钻。 祁云峥有些受宠若惊,难得她如此,欣喜近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如此,他倒是不急了,脚步也慢了些许,缓缓将她放在了榻上。 江眠月伸手抚着他的面颊,仰头吻他。 祁云峥的呼吸沉得惊人,他立刻报之以回应,如夏日的暴雨,又急又烈,一发不可收拾。 他身上纯白的里衫逐渐松垮,骨节上的红痣没入她的衣衫之中,却忽然被她轻而不容置疑的捉住了手。 江眠月有些喘,面色氤氲着桃花般的红,脸上却带着一丝得逞般的笑意。 她虽面容红润,可气色终究是不如寻常那般红润,便仿佛是…… 祁云峥身子一僵,想到日子,又想到她今日低落的情绪,一字字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一般,“你不会是……” “嗯。”江眠月轻轻钻进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僵硬,轻声笑了出来,“是,月事造访。” 祁云峥轻轻搂住她,温热的掌心捂着她寻常的痛点,她此处往往微凉,他捂着以后,江眠月舒适的缓了口气,十分享受的躺在他的怀里,用他的体温取暖。 今日倒是不必担心他做什么,只是她稍稍一动,便能感觉到他压抑的气息。 江眠月轻轻笑了笑,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祁云峥猛地一僵,手臂收紧,咬牙道,“眠眠,你学坏了。” “跟你学的。”江眠月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飞快的心跳声,心中觉得安稳而幸福。 半晌,祁云峥终于能正常开口,“今日腹中还疼吗?” 江眠月轻轻摇了摇头,微凉的鼻尖触及他衣襟边的皮肤,他乌黑的睫毛一颤,捉着她,将她从怀里往外扯了扯。 江眠月能感觉到他一直未松懈的地方,比那玉如意还要坚实,玩闹的心思收了些,她看到他额头上的薄汗,轻声问,“难受吗?” “无妨。”祁云峥不看她关切的眼眸,声音克制而压抑,“若是不适,别硬撑,我替你告假。” “没事的。”江眠月用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一开始是刘大夫,后来是其他的滋补偏方,如今你亲自做各类吃食给我调养,现在我已经不似以往那般疼了,寻常走路坐着,完全能行。” “那还是疼的。”祁云峥捉住她的手,眼神如翻滚的浓云,“如何才能不疼?” “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江眠月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问,“你难受吗?” 江眠月第二次开口问,祁云峥终于沉默了。 自然是难受的。 他垂眸看着她,见她似乎有主动的意思,喉结上下滑动,眼眸静静看着她。 二人仿佛在这个瞬间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江眠月只觉得掌心一烫,那温度烫得她几乎要缩回手。 “难受。”他声音压抑,带着几分恳求,“眠眠,可以吗?” “……”江眠月无法拒绝这样的他,干脆闭上眼,将滚热的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破罐子破摔,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摆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都酸了,祁云峥依旧如之前那般,并没有任何变化。 江眠月着实有些困了。 “你怎么还没好?”她有些无奈,“这样真的行吗?” 祁云峥也无奈,此事他也无法控制,可平日里山珍海味吃惯了,如今这粗茶淡饭,他哪里吃得饱。 僵持之下,祁云峥忽然侧身,从榻边的小柜子里拿出了一本书。 江眠月看到那封面,脸猛地一红。 “你,你拿兰钰送的书做什么!” “看。”祁云峥翻了几页。 江眠月气得想要咬他,“你什么时候放在这儿的!” “眠眠。”祁云峥将书翻到了某一页,摊开放在她的面前。 江眠月不想看,却忍不住好奇心,低头看了一眼,脸顿时通红。 一眼便够了,祁云峥将书收起来,重新搂住她,吻了吻她的发间,淡笑道,“逗你的。” “罢了,休息吧。”祁云峥轻声道,“你先睡,我去冲凉。” 江眠月见他站起身,猛地捉住了他的手指。 “恕之。” “嗯?”祁云峥眼眸含笑。 “如今是冬日,你冲凉……别着了风寒。”江眠月轻声道。 “无妨,我体热,没什么大不了。”祁云峥安抚道,“你先睡吧,时辰不早。” “不然……”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想到那书,声音细弱游丝,“试试?” 祁云峥再也无法往前迈出一步。 他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侧眸看着她。 江眠月垂眸,舔了舔唇,“你也……与我这样过,我,我可以的……” 祁云峥喉结上下滑动,血液涌向胸膛。 他眼眸中的情意,如截流许久的水轰然崩塌,胸膛的心脏,因她的话语而震动不息。 屋外寒风刺骨,屋内温暖如春。 江眠月半点也不想动,唇上还是发麻。 祁云峥回身,轻轻将她搂在怀里。 “唔……别闹了。”江眠月大着舌头,实在是没了力气。 “辛苦了,夫人。”祁云峥仍旧粘着她不放。 “没有下次。”江眠月嗔道。 “是,夫人。” “……”江眠月转过身,眼神悠悠的看着他, “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 “自然是答应的。”祁云峥完全放松,心中满心的甜,他轻轻安抚她的背脊,“夫人尽管提。” “年关之前这段时间,我想跟这批国子监监生一道去建阳县。” “……” 祁云峥沉默许久。 “你不答应?”江眠月抬眸看他,眼眸中略带威胁之色。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夫人高明,为夫,甘拜下风。” 番外四 这一日, 祁府门外极大的阵仗,路过的百姓看到如此,都忍不住侧眸悄悄往大门处看。 只见陆陆续续有小厮从府里头往外头的马车上搬东西, 光马车便有五六辆,各个都显出些低调的奢华感。 “首辅大人这是要搬家吗?” “从未听过这类消息啊……” “可看这阵势, 不是搬迁是什么?” 正是午时,江眠月从朝中回来准备启程去建阳, 她将贴身的衣物收成一个小小的包袱,刚一出门, 便惊得脚步一滞。 祁云峥不知什么时候从朝中回来了,正站在一旁, 斜倚在门边, 抱着手肘,眼眸幽深的静静看着她。 不知道为何, 江眠月总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哀怨。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看了一眼外头的一排马车, 又看了一眼祁云峥,张了张口,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也要出远门?”江眠月轻声问。 “是你要出远门。”祁云峥缓缓放下手臂, 走到她跟前, 接过她手中轻飘飘的包袱, 让人送上了第一辆马车。 见他面色平静,可眼底半点笑意也没有, 江眠月上前一步, 轻轻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指间,仰头轻声问,“夫君还在生气呢?” “从未生气。”祁云峥声音温和, 却仍旧带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哀怨,“夫人弃我而去月余,没有半点不舍?” 江眠月心中一跳,见他如此,将他手指紧握,仰头看着他,声音轻柔,“自然是不舍的,只是朝中离不得你,建阳县那边的情况复杂,上次去得潦草,我想再去看看。” 祁云峥见她努力解释的模样,面上神色终于松了些,缓缓动了动身子,将她拽到门后的角落,将她搂紧。 江眠月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鼻尖传来淡淡的墨香之气,心中顿时也冒出一些不舍来。 “带些人去。”祁云峥将面容埋进她的脖颈处,气喷洒在她的耳根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容置疑,“每日与我写信。” “每日?”江眠月怔了怔,“带的人够每日送信吗?” “给你带二十个。”祁云峥道。 “……”江眠月轻轻推了推他,“别太离谱。” 此次过去,她与吏部两位同僚,加上国子监二十多位监生总共都不到三十人,结果她一人带二十位暗卫,着实是有些夸张了。 “带这么多人,让人笑话。”江眠月有些无奈,“不过是三十日,来去路上也占去了七八日,也没有多久。” 不提三十日还好,提到三十日,祁云峥忽然张口,连亲带咬,在她脖颈上留下一道痕。 江眠月吃痛倒吸一口冷气,捂住脖颈,又气又有些想笑,“祁大人,你很幼稚。” “只对你如此。”祁云峥轻轻在她耳侧蹭了蹭。 江眠月心中又暖又窝心,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这样撒娇的,若是旁人看见,恐怕会惊掉大牙。 祁云峥接着说,“我的那些人都给你支使,你想带几人便带几人,无论如何,定要以自己为重。” 祁云峥语气严肃,江眠月闻言,轻轻“嗯”了一声。 “按时用饭,按时休息,体力活派人去做,不要事事亲为。” “嗯。” “遇到危险躲在后面,不要自己冲在前,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有两个家,为夫还在家中等你。” “……嗯。”江眠月听到最后,心中一颤……她抬头,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 “好的,夫君。” 祁云峥眼眸里印着她的脸,他控制不住,托住她的后脑,咬住她的唇,然后长驱直入,肆意而深情。 外头的车子早已备好,却不见祁大人与夫人,众人只好静静等着,等了一盏茶时间,才见夫人踉跄出来,唇上红艳如海棠。 江眠月带了五人,两辆马车,这已是她能带的极限,如今局势平稳,祁云峥手下这些暗卫一个顶十个寻常护卫,五人已经足够。 一切准备好,祁云峥亲自将她送出城门,与其他人汇合。 吏部的另外两位同僚一男一女,寻常祁云峥也时常见到他们,如今二人一看到祁云峥,便都赶紧下马车行礼,诚惶诚恐,不敢吱声。 “你回去忙吧。”江眠月在袖子底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我每日与你写信。” “好。”祁云峥死死盯着她,“早日回来。” “嗯。” 不远处的其他马车上,车窗帘子后,露出不少脑袋来,那些人都穿着国子监的襕衫,头上束着绸带,一个个兴奋而又好奇,看到祁云峥时,眼眸中又略带敬畏之色。 “这边是祁大人吗?听闻曾屈尊在国子监做过一段时间祭酒,先帝曾数次要求他立刻赴任首辅之位,却被他屡次拒绝。” “传言祁大人当年都是为了江大人,才留在国子监。” “江大人对祁大人也极有情意,为了祁大人学那绣花,把手扎的都是口子,最后绣得比那绣娘卖的还要漂亮。” “真是神仙眷侣,惹人羡慕啊。” “二人站在一处真是般配至极。” 祁云峥感觉到一旁那些国子监监生们的视线,淡淡一笑,“他们在说我们神仙眷侣,极为般配。” 江眠月顿时耳热,"你怎么能听见?" “我耳力不错。”祁云峥笑了笑,故意凑到她耳边,轻轻笑道,“路上小心。” 江眠月想要退后,他却当着众人的面,极快的吻了吻她的唇。 这下连江眠月都能听到身后马车上那帮监生们传来的倒吸冷气声,她气恼的伸手打了打祁云峥,“你混蛋。” 这家伙故意想让人看见! 祁云峥却面带笑意,“夫人息怒。” “你想让这些学生都替你看着我么?”江眠月直接猜到他的心思,小声嗔道,“你怎么这么幼稚。” 祁云峥笑而不语。 时辰一到,江眠月迅速上了马车,车子往前驶去,祁云峥朝着身侧带来的四人使了个眼色,那四人立刻跟上车队,隐去身形到周围灌木丛中去。 下一瞬,江眠月迅速掀开了车帘,四处张望,仿佛感觉到祁云峥一定为她加派了人手。 祁云峥见她如此,忍俊不禁。 她如今倒真是将他一切想法都拿捏在手心,什么都能猜到。 没错,他就是故意让那些学生们看见他们亲昵,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的传闻也只是传闻罢了,只有让这些初出茅庐还没有什么见识的监生们亲眼见着他们如此,才能在他们心中先入为主,对此产生深刻的记忆。 等他们到了建阳县,再有什么莺莺燕燕缠上眠眠,这些满身正气的监生们,自会帮他出手。 如此,祁云峥总算放了心。 江眠月独自一人一辆马车,倒也自在,只是坐车时道路颠簸,颠得她腰疼。 虽然祁云峥让人在马车上事先垫了垫子,可江眠月坐着还是觉得很累。 她顿时想到上次从建阳县回来,祁云峥全程做她的支撑,比任何软垫都要舒服有力,坐不动时,还能靠在他的怀里,甚至可以在他温暖的怀里安安稳稳的睡着。 江眠月打开车子里的小木箱,却在里面发现了手炉、暖手袋、暖脚袋,还有一条厚实的围脖。 这都是她疏忽忘记带上的东西,没想到祁云峥都考虑到了。 另一个木箱里装着厚实的毯子,一共有四床,若是在马车里过夜,铺在马车里极为厚实舒服,即便是下雪,也不会冻着。 她心中一片暖意与甘甜,伸手拿出了一条毛绒毯子,窝在马车的拐角处,缓缓的闭上眼,摇摇晃晃睡着了。 往建阳县的路途中有些艰苦,恰逢冬日,路上下起了雪,众人为了不困在山路上,连夜赶路,中途几乎没有休息,花了整整三日三夜,终于在大雪封山前夕抵达了建阳县。 几日下来,江眠月靠着那毯子与取暖的物件,好歹是没冻着,她每日都写信,攒够五日,才让暗卫送去京城。 抵达建阳县之后,一行人便马不停蹄的开始干活,有几位监生冻着了,生了病,三位女监生,两位男监生都染了风寒。 此次出来,江眠月一行再也没有与祁云峥出来时的礼遇,他们找了家客栈居住,那客栈四处漏风,并不保暖,炭火也极少,监生们吃了药还不得好转,江眠月心中着急,得了空,便去给监生们请大夫。 建阳县的县城有些破旧,好不容易寻到一家医舍,却是关着门。 江眠月遍寻不着其他医舍,只得拼命敲门,“有人吗?想讨些治风寒的药草,大夫能否通融一下,我可以出双倍的银两。” 不过一会儿,医舍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江眠月刚准备开口,却猛然愣住。 里头走出的不是别人,而是一袭棉布袄衫的崔应观,他脸上冻得泛红,眼眸却亮得惊人,嘴角露出单边笑涡,道,“一听你的声音,还以为是做梦。” “居衡!”江眠月也有些惊喜,“你怎么会在此处,不是在建阳书院吗?” “书院那边有几个孩子染了风寒,我也是来抓药的。”崔应观解释着,正准备出门,他身后却忽然冒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女子三十多岁的模样,眼眸有些锐利,面容姣好,有几分风韵,她亲昵的看向崔应观,声音甜美问道,“ 这漂亮的妹妹是什么人,怎么从未见过。” 江眠月顿时愣住了。 崔应观像是根本没有料到身后的人会出来,顿时身子一僵,他下意识的挡住身后那女子,有些窘迫的对江眠月努力解释说,“这是建阳县最有名的大夫,我今日是来抓药的。” 番外四 “这是建阳县最有名的大夫, 我今日是来抓药的。” 崔应观努力强调“抓药”两个字,却让他身后那女子面露出几分不满。 “是啊,抓药, 你这个没良心的。”那女子瞪了他一眼,轻声道, “寻常你麻烦我的事情可不少,如今知道撇清关系了?” “不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应观赶紧解释,“我只是……” “得了, 逗你的,我跟你能有什么关系。”那女子见他有些窘迫, 立刻勾唇笑起来, 转头看向江眠月,“这位姑娘, 也是来抓药的吗?” “正是。”江眠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如今监生们还在客栈病着, 不是顾及这些人情的时候,“大夫如今可方便出门?若是不便, 我便将他们的症状与您说一遍, 能对症抓药也好, 今日天气不好, 诊金可以付您双倍的。” “双倍倒是不必。”女子引她入内,眼眸中带着几分审视。 江眠月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 十分想要解释自己与崔应观并非她所想的那种关系, 且自己也已经成婚,可如今她偏偏穿着官服,头发也并非妇人模样, 寻常这么看倒是看不出来,仍旧跟个姑娘似的。 崔应观见她进去,也跟了上去。 江眠月顿时更不自在了,感觉那女子看着自己的眼神更加锐利。 她如今可以肯定,这女子定然是对崔应观有些意思,只是崔应观那个态度,着实是有些模棱两可。 “我姓周,你叫我周大夫即可。”周大夫的眼神落在了她的脖颈上,江眠月反应过来,猛地捂住脖子,然后将衣裳往上扯了扯。 周大夫挑眉,了然笑了笑,她早年便成了婚,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痕迹。 只是……周大夫看了一眼崔应观,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这两人看似有些旧事,相互间仿佛十分熟悉,却半点没有暧昧的感觉,倒是有些奇怪,令她十分好奇。 江眠月进屋后得知,周大夫身子弱,因为畏寒而没有开门,只等人上门,江眠月便没有让她随自己回去,只与她概述了大家的病情,抓了足够的药,江眠月便立刻起身告辞。 “周大夫,多谢。”江眠月按照之前所说,留下了双倍的银两,那周大夫也并未拒绝,只笑吟吟的打量她,目送她离去。 崔应观也要走,周大夫在他离开前,轻轻捉住他的袖子,“崔大人,以往从未见你对一女子如此上心,我看她对你,也并未有那般情意。” “那是自然。”崔应观反而笑了,大大方方的承认,“我曾追求她,未果,她已嫁为人妻,如今我二人是单纯的旧友。” “嫁为人妻?”周大夫彻底愣住了,她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崔应观,“她居然不选你?” 这一句可谓是刺疼了崔应观那差点愈合的心,他无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转身离开。 雪地里,江眠月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动作还算利索,崔应观却发现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蹙眉道,“怎么还要你亲自出来抓药。” “今日大雪,大家都出去丈量土地,完成此次的差事,只留下几个病患和女监生在客栈,女监生们吃的不好,身子瘦弱,自然是我出来抓药。”江眠月笑着解释,鼻尖冻得泛红,“你还不赶紧将药送回去,我还要在此处待十天半个月的,等天气好些,我请你喝酒。” “哈哈,喝酒,你那丁点酒量,还是算了。”崔应观笑得开怀,“你还别说,附近有一家羊肉馆子特别地道,你若是有空,我带你去。” “好呀。”江眠月笑着应声,“我可以把那些染了风寒的监生们都带去吗?客栈里实在冷,这些孩子病了好几日,都没吃过什么好的,看着实在心疼。” 崔应观愣了愣,淡笑道,“你们多少人,既然是国子监的监生们,那便一道带上,我来请。” “你如今那点俸禄,够吗?”江眠月笑道,“还是我来吧。” “自然是不如你富裕,不过请一顿饭还是绰绰有余,别小看了我。”崔应观道。 二人一步步在雪中往前走,没有风,只有静静飘散的雪花在身侧飘落而下,路上的行人看见二人,往往挪不开眼。 不远处,忽然有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猛然站住,看到崔应观与江眠月走在一处,眼眶忽然就红了。 江眠月拎着药草注意到那边的情形,顿时心觉不妙,“居衡,对面那姑娘是不是也认识你?” “嗯,建阳书院里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崔应观道,“时常去给我送些吃的。” “我还是不要与你走在一处了,坏了你的好事可不好。”江眠月暗暗咋舌,“除了这两位,还有多少?” “恐怕这城关镇上,适龄的姑娘,未婚嫁的,丧偶的,多多少少都对我有些兴趣。”崔应观笑道,“你信吗?” “我当然信。”江眠月笑道,“你这长相,在京城也出众至极,可谓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崔应观不置可否,看着她笑。 成婚后,她与之前又有些不同,她眸色更加明媚,比之前看起来面色红润,看起来身子似乎养得更好了,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给人的感觉。 从前她便如同一颗顽强的草,努力的成长拼搏,有种敢于抛弃一切的气势,而如今,她仿佛有了坚实的后盾,身上有自信,眸中有幸福,有被人爱着的美满。 他甚至不用问她是不是过得好,见她如今的模样,便知道她定是过得好的。 他十分放心,且衷心的羡慕祁云峥。 将人送到客栈,也算是认了个地方,他看了看四处漏风的客栈,微微蹙眉,还未开口,便听到江眠月道,“出公差,条件简陋些也正常,你赶紧回去照顾书院的学生们吧,别耽误了时间。” 崔应观这才告辞,并与她约定了时间一道去那羊肉馆子用饭。 江眠月换了衣裳鞋子,让人熬了药,正好等着没事,便在房间里写了封信。 她在信中提到偶遇崔应观的事,随意说了一些,便封上口子,连带着之前几日的信一道交给了暗卫。 “大雪天气,若是不便,就过几日再送吧。”江眠月这样吩咐。 “祁大人已经等了许久,一定要送去,如今还未封山,还能走。”暗卫见到那信,便像是见着赦免书似的,一拿到便火急火燎的往外跑,恐怕京城那边早已催促多回。 江眠月也没多想,送完了信,便去忙别的去了。 转眼,在建阳的日子已经过半,江眠月每日忙碌,偶尔见着崔应观与他叙叙旧,聊聊那些爱慕他的姑娘们。 “周大夫及笄便成了婚,可她男人早逝,她如今已经守寡五年,膝下无子,平日里总有人看她貌美,便上门骚扰,我便时常去帮她,她便报之以药草,给书院的学生们治病,不收银子。”崔应观道。 “书院老秀才的女儿如今十六,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父亲在书院的事务上帮我许多,我也十分感激,只是如今她似乎对我很是上心,我也不知该如何对她,只能应付过去。” “还有住在我宅子旁的商户,他家的女儿经常莫名给我买些东西放门口,不收她便拿去扔了……” “还有一处酒馆的老板娘,平日里我经常去吃饭,她便偶尔会多给我炒几个肉菜送我。” “还有……” 江眠月听得发愣,他这桃花一朵朵,严寒冬日都无法阻挡。 “那你如今比较喜欢哪个呢?”江眠月好奇问道。 “我也不知道。”崔应观道,“倒是与周大夫关系最亲近,她为人和善,医书看得多,有不少话可讲,可也还未到那种程度。” “不管如何,都希望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缘分。”江眠月轻声道。 “借你吉言。”崔应观倒也坦然,“随缘吧。” 第二日,江眠月外出忙了一日,与诸位监生一道去外头,累得浑身乏力回到客栈,灰头土脸的,随意洗沐之后倒头便要休息,却想到还有给祁云峥的信没写,便点了蜡烛,挣扎着起来写信。 “夫君亲启”四个字刚写完,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江眠月不解,如今已经不早,是谁会来? 外头的人不吭声,江眠月开口问,“店小二?” 那人还是不出声,江眠月问了几个同僚的名字,那人都没应声,她终于透过厢房门看到那人修长的身影。 这么高,难道是…… “崔应观?” 江眠月问出这句话便是一激灵,她看到门外那身影,心中生出些寒意来。 她顿时有种微妙的预感,这熟悉的感觉,难道…… 不会吧! 江眠月猛地往门口跑去,飞快的拉开了门。 看到门外那人黑着的脸,江眠月心中猛地一咯噔,愣在当场。 真、真……是他! 怎么会! “崔应观?”祁云峥眯着眼睛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崔应观这么晚还来找过你?” 番外四 江眠月看到祁云峥, 愣在了当场。 他不是应该在京城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路程至少需要至少四日的建阳县? 一开始不敢猜测是他,便是想到,他不至于真的从京城到此处来, 实在是令人不敢置信。 祁云峥静静看着江眠月,眼眸中几乎有无言的火苗在跃动燃烧, 夹带着深深的思念与沉沉的幽怨。 江眠月看到他那几乎被醋腌透的神情,心中一紧, 下意识猛地上前一步,扑进了他的怀里。 “恕之!”江眠月紧紧搂着他, 因刚洗沐过,长长的发丝还有些微微的潮气, 裹挟着淡淡的香味, 那是她身上独有的,这几日祁云峥日思夜想的味道。 祁云峥心中刚刚升起的火, 被她简单的两个字生生扑灭了。 他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 手指抚上她的脸颊, 触及她皮肤,指间宛如抚上一层凝脂, 令人心间升腾起柔软与窝心, “这么费劲, 刚养胖一些, 这才几日,又瘦了。” “多亏了你给的东西, 我才没染上风寒。”江眠月抱着他的腰仰头看他, “夫君考虑的真周到。” 祁云峥听到这话,浑身舒坦至极,江眠月见他面色稍缓, 知道他消了气,便顺杆而上,拽着他的衣襟,踮起脚尖,双唇触及他微凉的唇瓣。 祁云峥身子微僵,下一瞬,他身后忽然冒出来不少人,一个个手中都拿着东西,江眠月瞬间低头,将脑袋埋进了祁云峥的怀里,耳根通红。 “怎、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江眠月闷在他的怀里说。 “给你带了些东西。”祁云峥见她如此,唇角带笑,“倒是没想到夫人这样热情。” 江眠月没脸见人,闷声不说话。 几句话一说,祁云峥的醋意早已不翼而飞,怀中抱着满面羞涩,耳根红透的江眠月,面上满是淡淡的笑意,无法收敛,也不想收敛。 江眠月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那些搬东西的人,他们一个个将东西放下便走,半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只见什么棉被,厚毯子,遮风挡雨的油纸好几大卷,还有一捆捆的药草……等等,一件件的往厢房里搬,足够所有的监生们使用。 江眠月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她记得自己只是在信中稍稍与祁云峥提了一句客栈的厢房有些漏风的事情,他这回便带来这么多的油纸,不仅能遮风,还能挡雨,实用至极。 他知道自己这回是出公差,并没有用自己的特权去让那些官员为他们安排别的住处,而是雪中送碳一半做这些温暖的事情,正符合江眠月的心意。 江眠月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待这些人将东西放下走后,祁云峥关上厢房门,打开其中一个匣子,里头是温热的饭菜,香气十分熟悉,惹得江眠月口舌生津。 “刚刚路过酒楼,我亲自做的。”祁云峥看着她,眼眸含笑看着她。 二人面对面在厢房的小桌上坐下,江眠月接过他手中的筷子,与他浅浅对视,忽然笑了起来,“怎么你一来,我便觉得这儿便如同在家里一样。” 祁云峥神色微动,唇边勾起笑意,“正有此意。” 江眠月低头吃了几个菜,那菜还温热,味道也是正好,她今日太累,本来就吃得不多,放松下来确实有些饿,如今祁云峥带来的菜令她胃口大开,正吃着,她却忽然听他开口问。 “方才为何喊崔应观。” 江眠月差点被米饭抢着,艰难的将口中的饭菜咽下之后,她才在他灼灼的目光之下,缓缓开口解释道,“崔应观近日与我有些联络,方才在门内看到你的身影,只想着那些监生们没有那么高的,在建阳县,也就只能想到他了。” 祁云峥浅浅笑了笑,“嗯。” “你吃醋了?”江眠月轻声问。 “没有。”祁云峥淡淡开口,“这些小事,我怎么会醋。” 江眠月面含笑意接着用饭。 “其实崔应观,如今在建阳县,有不少姑娘喜欢。”江眠月仿佛是想让他放心些,接着说,“什么样的姑娘都有,他如今在建阳县可谓是尚未婚配的香饽饽,被姑娘们争抢……便如同,你之前在宫中时一样。” 祁云峥微微挑眉,捕捉到了她言语中的意思,“我之前在宫中如何?” “就是在寿宁节的时候,我在宫中看到,不少姑娘给你扔帕子示好,还有不少高门显贵之家想要与你结亲。”江眠月语气平静,可祁云峥眼中却隐隐约约浮着笑意。 他仿佛像是挖掘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对她这些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些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我看到了。”江眠月忽然察觉到他脸上的笑意,忽然就觉得有些羞涩,“你问的这么细做什么。” “眠眠当时,竟这么关注我?”祁云峥灼灼看着她,“难不成你当时就对我……” “我才没有。”江眠月被他弄得红了耳根,“只不过当时你太惹人瞩目……” “真的?”祁云峥挑眉,那视线几乎要烧透她面颊的皮肤。 江眠月有些慌乱的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润润嗓子,压压惊。 “我很惹人瞩目?”祁云峥抓住她的只言片语不放。 “你,你这般优秀,惹人瞩目也实属正常,我不会吃醋的。”江眠月喝了一口茶水,撇过头。 祁云峥深吸一口气,笑容微微苦涩。 江眠月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问道,“我记得当时,有个姑娘扔了帕子,对你示好,你还把人家惹哭了?” 祁云峥倒是一愣,像是根本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一般,可下一瞬,他面上却浮现出笑意,“眠眠,你怎么将这些细枝末节记得这样清楚?” 江眠月咬了咬唇,本不想再多说什么,可好奇心终究是战胜了自尊心,她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别管那么多了,你还能记起来,与那姑娘说了什么话吗?” “我想想。”祁云峥沉吟片刻,想到当时寿宁节宫宴之前,自己确实被人扔过帕子,那时那姑娘是谁,他早已记不起。 回忆了半晌,他才开口道,“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人,将帕子扔了,让我帮她捡。” 江眠月立刻紧紧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说实话,此时她好奇已久,根本找不到机会问,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她一定要知道这家伙对人家说了什么。 “我当时说——姑娘有手有脚,帕子丢了还是自己捡为妙。”祁云峥缓缓道,“大概是如此。” 江眠月愣住了,终于明白那姑娘当时为何垂眸啜泣,一幅自尊受损的模样……这样明显的示好,却碰见了铁板,并且他还如此的不留情面,也算是运气不佳。 “夫人对这答案,可还满意?”祁云峥问。 江眠月用干净的棉帕擦了擦嘴角,那棉帕擦拭她的唇,留下一抹淡淡的艳色,“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就是好奇罢了……” 祁云峥看她有些窘迫的起身,去重新洗漱梳头,动作明显有些不太自然。 他眼眸含笑,让人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后,轻轻锁上了厢房门。 江眠月梳发的手指微微一僵,心中顿时紧张得砰砰乱跳。 “你、你锁门做什么,一会儿我去让小二再给你开一间……”江眠月话音未落,手中的梳子便被他拿走了,他轻轻帮她梳发,动作温柔至极,一面梳一面说。 “都已是夫妻,何必再开一间。” 江眠月耳根鲜明的泛起了桃红色,她明白他的意思,可却仍旧十分紧张开口道,“隔壁,隔壁住的其他监生。” “所以呢?”祁云峥明知故问,手指轻轻的触及她细嫩白皙的脖颈,那上头,还有他在她临出门前,刻意留下的一抹痕迹。 如今已经有些淡的看不清了。 江眠月脖子一缩,心中紧张道,“我、我今日有些累。” “所以呢?”祁云峥俯身,看着镜子里的二人,只见镜子里的她眼眸盈盈闪动,面容动人,想到她方才所有的在意与淡淡的醋意,祁云峥的一颗心便如同被火焰炙烤,浑身流淌着比火山烈焰还要滚热的洪流。 江眠月感觉他的指间不容置疑的托起了她的下颚,镜子里,两个人相触及,呼吸深重。 铜镜模糊,照着二人。 奇妙的是,即便上辈子共度了三年,即便这辈子也过了好多次,可每次相触,江眠月都仿佛与他是第一回一般,心动从未停止过,一直为他而欢欣鼓舞的跃动。 祁云峥再次在她的脖颈上留下了痕迹,还是原来那位置,印痕加深,江眠月吃疼惊呼一声,却被祁云峥打横抱了起来。 “眠眠,忍到此时,已是极限。” 江眠月也被他撩的浑身发软,眼眸润泽,轻轻眨着眼看他,声音几乎像是浸了蜜似的,软而黏糊,“隔壁有人怎么办……若是让人听见,多不好。” “那夫人小声点。”祁云峥噙着笑意,轻轻的捂住了她的唇,“忍不住,便咬我。” “……”江眠月毫不客气,直接张口咬在他的掌心。 这一口咬下去,便仿佛咬去了他所有的自控力,江眠月惊得瞪大了眼,发出“呜呜”声,似乎想要阻止他,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照理说,祁云峥跋涉而来,舟车劳顿,应当疲乏了才是,可江眠月却根本感觉不到他半点的“疲乏”,许久未见她,他几乎要将她吞噬了才好。 “今日得知你吃醋,我很欣慰。”他看着她噙着泪的模样,压抑着声线,几乎要将她揉碎在指间。 间歇间,江眠月轻声啜泣,“明日还要……出去忙碌,你收敛些。” “已十二分收敛。”祁云峥噙着笑意,“夫人感觉不出来吗?” “我感觉……”江眠月咬牙道,“半点都未收敛!” “多谢夫人夸奖。” “……” 番外四 第二日清晨, 江眠月挣扎起身,腰腿酸软至极,祁云峥早醒了, 见她起身,却单手搂住她的腰, 将她扯进怀里,“外头下着大雪, 你还要出去?” “当然要去。”江眠月推他,“丈量土地已经到了尾声, 我答应了要帮他们核算,随后还要去衙门翻看档案, 正是关键的时候, 建阳县沉疴痼疾遗留已久,此次要彻底找到关键才行。” “嗯。”祁云峥轻轻应了一声, “需要我帮忙吗?” “千万别。”江眠月揪住他的衣襟, 语气略带威胁, “你不许去。” “……”祁云峥见她顿时反应过来,如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儿似的, 一时无言。 “你身份特殊, 一旦出面, 他们便严阵以待, 上次与你一道来便是如此,带回去的那些东西都是他们伪造而成, 浪费了许多时间, 根本找不到根源所在。”江眠月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嫌弃,“你可千万别出面。” “是,夫人。”祁云峥笑道。 上次他也发觉如此, 可当时他只想解决与她之间的问题,满心遂愿寺的事情,哪里有空管那些虾兵蟹将做的粗陋手脚。 “你还未跟我说过,好端端的怎么能过来?”江眠月好奇问道,“朝中事务怎么办?” “你离开后,我数日连续忙碌,帮皇上解决了几个棘手问题,提出告假,她欣然答应。”祁云峥解释道。 江眠月对“欣然”二字抱有十二分的怀疑,“皇上真能欣然答应?还是你用问题的解决办法换得假期?” 祁云峥闻言,不免笑道,“夫人机敏,料事如神。” 江眠月几乎能想到梁静安那气愤又拿祁云峥没有办法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却有些内疚,缓缓道,“你也别总是欺负她,她如今也不容易。” 祁云峥轻声道,“只要你在,我便能安心辅佐她,她也清楚分寸,这些小事,还是不在话下。” 江眠月心中一动,仰起头,抬头主动亲了亲他,“夫君,辛苦了。” 祁云峥被她轻轻一触,便觉得呼吸一窒,手臂一动,径直将她搂入怀中,低头不住索取,吮得她口舌发麻才休止。 说好了不跟着,结果出门时,祁云峥仍旧跟在她的身后。 他今日倒是没有穿官服,而是寻常月白色衣衫,外头披着灰色大氅,远远看去,玉树临风至极,迈步时飘然若仙,站定时便如那雪地中的一抹青松,身姿挺拔,极为惹人瞩目。 临出门前,祁云峥也给江眠月披上了一层月白的大氅,那大氅内层有鹅绒,侧面有兔毛边饰,毛茸茸的极为保暖,她穿上以后,惊艳至极,又可爱至极,令人几乎挪不开眼。 “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江眠月有些不太好意思,“其他监生与同僚都没有这些保暖之物。” 二人站在客栈大堂,大堂上空空荡荡,只有店小二悄悄的偷看这一对年轻漂亮登对的夫妻二人。 “夫人,你别忘了。” 客栈外头天空阴沉,有些刮风,祁云峥低头,为她亲手系上大氅的系带,“你虽然是吏部的女官,也是我祁云峥的妻,与其他人同吃同住,可以,如今天冷,你又体寒,若是受了寒,绝对不行。” 江眠月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眼中带笑。 “那些年轻的男监生们扛得住这样的风雪,你扛不住……若不是我给你带了那些保暖之物,如今你也已经病了。”祁云峥替她系了束带,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低声道,“记得把手炉带上。” “手炉,我借给那病得最重的监生了。”江眠月垂眸,老老实实道。 “我就料得如此。”祁云峥喊来了人,那人迅速送来一个刚装填好的手炉,手炉温热略烫手,正是好用的时候。 江眠月捧着手炉,笑吟吟的看着祁云峥,“夫君考虑周全。” “你如此不会照顾自己,我恨不得时时跟在你身侧。”祁云峥蹙眉看着她,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去吧,早些回来。” “嗯。”江眠月转身便走,她走后不久,祁云峥也出了门,便是去那建阳书院,见见那位许久未曾见着的“故人”。 崔应观在书院闲着没事,正在扫雪。 今日的雪下得不小,为了防止那些大大小小的学生们滑倒伤着自己,他冒着风雪清扫庭院,却不小心将雪到了一双黑靴子上。 他缓缓抬头,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正准备说声抱歉,看到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时,笑容顿时凝固,整个人便像是看到鬼一般。 “你怎么也来了!”崔应观蹙眉,有些嫌弃。 “自然是跟着她来的。”祁云峥淡笑,声音平静,“不放心她独自在此地。” 她是谁,不言自明。 “啧。”崔应观听着他这些话,看着他那带着笑意的模样就来气,“什么意思,来我跟前炫耀?” “崔大人也不必如此小气。”祁云峥脚步上前一步,若有似无的露出了腰间的荷包,正是江眠月为他绣的那小毛鸭,“我只是顺便来看看你。” 崔应观眼尖,自然注意到那上头绣着小毛鸭的荷包。 他离开京城时,正听闻首辅大人正四处跟人炫耀他的荷包,他是知道此事的。 看到那荷包,崔应观眯了眯眼,嗤笑一声,“祁云峥,你若是真是炒咸菜放盐巴——太闲了,不如去给学生们上堂课,别让我给你轰出去。” “崔大人何必如此暴躁。”祁云峥气定神闲上前一步,眼眸带笑,“时常听夫人提及你的关照,我也是来与你道谢的,听夫人说,崔大人推荐了一家羊肉馆子,想让您今晚赏脸,与监生们一道用个饭,当然,若是书院需要我给学生们上课,我也乐于效劳。” 崔应观眯眼看着他,差点被他气笑了。 “祁大人如今倒是好脾气。”崔应观将扫把放在一旁,拍了拍冰凉的手指,“既然你这么有空,正好此时学生们无事,还请祁大人去露一手。” 祁云峥的出现令书院里的学生都欢欣鼓舞,崔应观没有透露他的身份,只是随意介绍了几句,可祁云峥一开口,在场的书院学生们都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听他的讲学。 即便是崔应观,也不得不承认,祁云峥此人在教书育人方面,确实有些本事,他一开口,便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不过是半堂课的功夫,台下那帮愣头小子和姑娘们,就已经将他的话奉为圭臬,眼眸中露出崇拜之意。 崔应观抱着手肘看着祁云峥温和的模样,垂眸低头笑了笑。 一堂课结束,外头下起了大雪,祁云峥微微蹙眉,结束了这堂课之后便快步出门,他所带暗卫顿时上前来告知,夫人已经因为大雪提前回来,如今正在镇上给监生们买药。 祁云峥立刻出门去寻江眠月,却听崔应观在他背后道,“我带你去。” 祁云峥眯眼,却见崔应观笑道,“那儿我熟。” 抵达的时候,周大夫正在与江眠月说那些药的用量与服用方法,稍稍一抬头,便看到崔应观和他身旁的一位…… 周大夫明显的眼前一亮,忽然轻声与江眠月说,“小镇上除了崔大人之外,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俊俏的男子。” 江眠月一愣。 “不,此人看起来竟然比崔大人还更甚一筹,实在是难得。”周大夫说话的关头,江眠月已经转过身,看到了崔应观身旁的祁云峥。 二人远远走来,几乎吸引了街面上所有人的目光,二人都身形修长,雪花在二人的身前身后缓缓飘落,白皙的雪片落在二人的发间眉间,二人在男子中都是上佳的相貌,可终究气场不同,给人的观感尤其不同。 祁云峥身披大氅,浑身上下更是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矜贵气质,极富存在感,令人几乎挪不开眼,崔应观在他的“压迫”之下,便仿佛少了些什么似的。 “夫人。” 出乎周大夫意料的是,看似冷厉无情的祁云峥,如今声音温和的几乎可以融化冰雪,令人心中震颤。 夫人?谁是夫人? 而很快,面前的江眠月淡淡一笑,轻声应道,“夫君,你怎么来了?” 周大夫瞬间愣住,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向江眠月,又看向祁云峥,忽然间,她便想起之前崔应观说的那些话。 她心中想,原本还不明白为何这姑娘竟然会不选崔应观,如今看来,她倒是明白了。 若是她自己,恐怕……面对这样二人,会如何选? 崔应观一看到周大夫那眼神,便猜到她如今在想些什么,脸上的笑容缓缓僵硬。 好在周大夫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朝崔应观道,“崔大人来了。” “嗯。”崔应观这才稍稍自在些,“介绍一下,这位是首辅大人祁云峥,江大人也是祁大人的发妻,二人刚成婚不久,感情甚笃。” “竟然是……首辅大人。”周大夫惊得脸都白了,建阳县这样的小地方,除了那些县官之外,几乎便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如今亲眼所见这人中龙凤般的人物,周大夫着实有些心惊不已。 她立刻上前要跪下,被江眠月立刻扶了起来,“免礼,夫君并非已首辅身份前来,不必声张。” “是,我来给她送些必要之物。”祁云峥淡笑道,“多谢大夫照顾。” “哪里哪里。”周大夫受宠若惊,一时间几乎有些慌乱,“还需要什么,尽管说便是,我这儿常用的药草大抵都有,随时来拿。” 江眠月拿了药后,谢过周大夫,与祁云峥双双回客栈,崔应观却留了下来,坐在堂上,看着还有些魂不守舍的周大夫,眯眼笑道。 “如今明白,为何她会选别人了?” 周大夫看了一眼崔应观,有些不好意思得笑了笑,“崔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至少他成婚了,你还未成婚。” “你这话,还不如不说。”崔应观差点被她气笑了。 江眠月与祁云峥走在街头,外头有些乱风,吹得雪花飞舞不息,江眠月的睫毛上都沾上了雪花片儿,虽然穿着大氅,却仍旧有些狼狈。 祁云峥接过她手中的药草,伸手一捞,顾不得别人的目光,将她拽进了怀里护着往前走。 “别……别这样,大家看见!”江眠月暖和是暖和了,却仍旧有些不自在。 如今周围行人虽少,可依旧还是有零零星星的人路过二人身边,看着他们的目光,都带着些惊艳,还有若有似无的暧昧与笑意。 “难得在这建阳县,还能肆意一些,日后来的少,看便看了,又有何妨。”祁云峥笑道。 “那你在京城也总这样,该如何解释?”江眠月气鼓鼓的看着他。 “京城人人都知道我们夫妻感情甚笃,看到便是印证了此传言,又有何妨?” “就你歪理多!” 番外四 外头下着大雪, 街边的店铺零零散散开着门。 远处有一处店铺十分热闹的模样,远远看去,还有大团大团升腾的热气, 如云雾缭绕,周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味, 惹人垂涎。 江眠月不由自主被那铺子吸引了目光,祁云峥发觉她的视线, 轻声问,“想尝尝吗?” “嗯。”江眠月忍不住点了点头, “好像是在做什么糕点。” “去看看。”祁云峥与她一道过去。 铺子果然在做糕点,门前堆积了不少顾客, 只见那蒸笼一掀开, 顿时有大片雾气飘散,一股甜香气扑鼻而来, 极为诱人。 江眠月挤了挤, 凑上前笑着问道, “店家,这是什么糕点呀。” 那店家笑吟吟的说, “姑娘从外头来的吧, 这是本地的白雪糕, 香酥软糯, 通体雪白,放在雪地里也几乎认不出来, 故得此名。” 江眠月当即来了兴趣, 身边却有一只手伸来,修长的手指捏着碎银子,将银子放在了台面上, “买一盒。” “哎哟客官,您这给多了。”店家笑着说,“这可以买几十盒了。” “无妨,不必找了。”祁云峥道。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都不免侧目,见他们二人穿着打扮皆是上好,这倒罢了,长得也惊为天人,极惹人注目。 一时间各种“登对”“天仙般的人儿”“真是般配”诸如此类的话流入江眠月的耳朵。 江眠月转头看向祁云峥,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可真是会招人注意。” 祁云峥淡笑道,“店家,我还听闻,这白雪糕,还有些说法?” “是了。”店家拿了那么些银子,手边不住忙碌,一面将蒸好的白雪糕递给一旁早在前面等着的顾客,一面解释道,“这白雪糕,也叫夫妻糕,在建阳县,是新婚必备的糕点,吃了这白雪糕啊,相爱之人,便能白头偕老,白首不渝。” “夫人,这银子花得值。”祁云峥低头看向江眠月,笑着说。 店家听到这话时,他正好将一整盒白雪糕装好,便立刻双手捧着递给祁云峥,“那就祝二位,福寿绵长,白首不渝!” 祁云峥接过那白雪糕,淡笑着说,“多谢。” 江眠月也低头笑了笑,眼眸中满是温暖与安心。 当晚,羊肉馆子里众人齐聚。 与江眠月同来的监生们与同僚都来此和热汤吃羊肉暖身,崔应观与他建阳书院的学生们也都来了,还有周大夫,以及书院里的其他夫子,祁云峥将整个馆子都占下,众人热火朝天,互相熟稔,气氛逐渐热烈。 吃了羊肉,众人又小酌几杯,江眠月喝了几口热酒,便有些晕乎乎的,靠在祁云峥的怀里,有些困倦。 众人见到此景,眼中都露出暧昧的笑意,祁云峥见她如此不胜酒力,轻轻将她搂入怀中,让人留下付酒水银两,自己则抱着江眠月先行离开。 他们一走,气氛更加热烈,许多人开始讨论起首辅大人与夫人的轶事,一个个面露羡慕。 “首辅大人不远千里而来,便是抵不过思念,想要见江大人才来的。” “祁大人真是体贴入微,不仅给江大人带了许多保暖之物,还给我们也都带了油纸,用以在客栈挡风,如今我们睡觉都暖和多了。” “我还听闻,祁大人去客栈前,还去了建阳县的酒楼,亲自给江大人烧了好多菜。” “祁大人看起来冷厉吓人,没想到对江大人如此宠溺,实在是令人艳羡不已。” 不远处,崔应观听到这些讨论声,脸上带着笑,一杯一杯的给自己斟酒。 周大夫坐在他的身旁,静静看着他,漂亮的眉眼微蹙,“你还在意?” “我也不瞒你。”崔应观笑着看向周大夫,“在意自然是在意的,毕竟她是我爱过的第一个女子,爱了这么久,即便数次规劝自己放手,终究如心上割肉。” 周大夫闻言,也倒了一杯酒,与他碰杯。 也许是喝了酒,她的声音比平日里更加温软,“我也曾以为,会与那死鬼白首。” 崔应观眼眸微动,看向她。 周大夫极少提及那早逝的丈夫,如今酒酣,她却提及此事,让崔应观有些意外。 “人生大抵如此,总是令人意外,好事、坏事,纷至沓来,如梦幻泡影,抓住眼前的,才最为重要。”周大夫淡淡笑着,声音如梦似幻,“该放手的时候,还是要放手……否则那绳索,勒紧了你,割伤了你,又有何用。” “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周大夫缓缓举杯,“万物稍纵即逝,心平气定,换个心安……应作如是观。” 崔应观闻言,心中猛地一震,手中酒杯微颤,洒出几滴酒来,脸上却露出真心的笑意。 “多谢开解。” 父亲为他取名如此,并非如他前些日子所想,一切到他身边皆是梦幻泡影,而是如周大夫所言……只求他平心定气,万事保持平常心罢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 …… 祁云峥将江眠月带去客栈,她迷迷糊糊,酒劲之中,眼角忽然冒出了泪花,手指也缓缓攥紧,浑身微微颤抖,仿佛入了什么恐怖的梦魇。 “夫人。”祁云峥轻轻唤她,却仍旧无法叫醒她,她浑身微微颤抖,眼泪从她的眼角缓缓流下,那泪水流过的痕迹,仿佛在祁云峥的心上刻了一刀。 “眠眠,别哭。”祁云峥蹙眉将她放在榻上,轻轻捏住她的手,却听她口中喃喃,迷迷糊糊说着梦话,“大人,轻点好不好……” 祁云峥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紧,差点窒息。 回忆硬生生被拽回了她上辈子醉酒的那日,那是他们二人真正的初次。 她抗拒的眼神令他十分不满,自负而傲慢的他,毫无经验的他,根本没有顾及她的感受,生生将她穿透。 她的眼泪与哭泣声是他原始的催化,他从未对一个女子有过这样强烈的侵略欲,如此一来,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了他特权,他的习惯。 上辈子,他觉得这些都是细枝末节,都是些不用顾及的小事,可那些伤害,却让她噤若寒蝉,让她惧怕不已,甚至影响到如今。 “眠眠,抱歉。”祁云峥将她搂入怀中,极为小心的安抚,“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疼。” 江眠月闻言,似乎稍稍平静了些许,泪水挂在眼角,祁云峥低头轻轻吻去,动作轻柔得像一朵云。 几日后,江眠月此次来建阳县的任务终于到了尾声,一沓又一沓的档案被搬上马车,此时她有些庆幸祁云峥来了,不然他们带的马车,光是装那些书和档案都不够用。 回去时有祁云峥,便与来时极为不同,江眠月身心都放松了许多,在祁云峥的怀里倒头便睡,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休息便是,省事又舒服。 回去的路途也比来时快得多,江眠月觉得路程仿佛极短,不过几日便到了京城。 抵达京城的城门口,江眠月却发觉她与祁云峥的马车顿时与大部队分道扬镳,监生们和同僚们,还有装载了资料的马车都回城了,只有她与祁云峥的马车在往郊外走。 “夫君,我们去哪儿?”江眠月轻声问。 “舟车劳顿,天寒地冻,你近日身体劳累还受了寒,带你去一处旧地休整几日。”祁云峥搂着她,轻声道。 江眠月有些疑惑,“旧地?什么地方,老宅不是这个方向。” “去了便知。”祁云峥轻笑一声,“我专为你准备的地方,用以调养身体。” 江眠月十分疑惑,等马车停下,她下了车,顿时一惊。 惊的是此处眼熟,更为惊愕的是,眼熟之余,景象却已经完全变了。 “这是……凤池阁吗?”江眠月问道。 “正是。”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处是凤池阁,又显然不是凤池阁,门庭外观都仿佛砸了重建一般,已经完全不同。 不同于之前和乐公主那镶金雕银的夸张气势,如今这凤池阁的门庭,看似规正低调,细看用料却极为扎实,扎实到近乎于奢侈的地步,那瓦面与墙上的砖雕,都细致的惊人,雕刻花纹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进去看看。”祁云峥见她整个呆在原地愣神,淡淡一笑,捉住她的手,牵着她往里走。 里头只有暗卫把手,四处看不到什么守卫,却给人一种极为安全的感觉。 江眠月走进一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院子里头几乎整个都变了,不管是里头的房间,回廊的方向,还是外头的温泉池,都几乎全部重建,与之前完全不同。 “夫君,你……花了多少银两?”江眠月呆滞问道。 “不多。”祁云峥淡笑道,“夫人不必担忧。” “以后不许浪费银子。”江眠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心。 “给你调养身子,再多的银子也不是浪费。”祁云峥将她带到温泉池附近,江眠月一看到那池子,便想到自己曾经掉进去时的感觉,以及那被不慎割伤的伤口。 “此处也全部重新翻修,水已尽数换过。”祁云峥道,“里头没有机关,水深也合适。”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可江眠月却实在是喜欢得紧。 这池子周围用圆润的大石头围着,仿佛天然泉眼,热气升腾间,能闻到温泉独有的淡淡味道,令人浑身放松,几乎立刻便想跳下去泡一泡。 “当初听到传言,说是你买下这凤池阁,我倒是没有多想,没想到你已经将此处改造成这般模样。”江眠月感慨道。 “当初你掉入水中舍不得起来,我生出了这个念头。”祁云峥从背后缓缓搂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喜欢吗?” 江眠月没想到他的念头这样早,一时间惊愕不已。 “喜欢……”她轻声应道。 “东西都让人备好了。”氤氲雾气中,祁云峥声音沉沉,“夫人要不要……现在下去,试试?” 番外四 天空遍布乌云, 仿佛是要下雨或下雪,原本近年关,正是寒凉刺骨的时候, 可二人站在这温泉池边,温热的水蒸气缓缓上升, 如云如雾,寒凉被驱赶, 整个后院宛若瑶池仙境。 “现……现在?”江眠月陡然紧张起来,经过这么久的相处, 她自然明白了祁云峥如今的秉性,他仿佛就像那无穷无尽的黑洞, 又像是那永远无法吃饱的饕餮, 不知疲惫,不知辛劳。 他所说的休息几日, 恐怕不是单纯的“休息几日”。 他所说的“试试”, 也定然不是单纯的下水去试试温泉水。 “旅途劳累, 现在下水正能祛除疲惫与寒凉。”祁云峥说话间,手指已经有些不守规矩的放在了她的腰带上。 她呼吸一滞, 抬眸看向原本站着人的不远处, 却见此时四下早已空无一人, 偌大的温泉池后院, 如今只有他们二人罢了。 江眠月忽然转过身,抬眸看着他, 眼眸中带着七分疑惑三分羞涩,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祁云峥手指一动,江眠月便觉得她的衣裳瞬间松开了些许,下一瞬, 天上掉下了雪花片,旋转飞舞而下,坠在二人的身侧,接近温泉池时,触及泉水温热的雾气,便蓦然消失了踪迹。 江眠月轻声问道,“你为何……这么喜欢碰我。” 说出这句话,江眠月也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抛开羞涩不谈,只想知道为什么。 上辈子他往往一回那宅院,话也不说,便直接动手,对她行那些事。 他动作有时温柔,有时粗暴至极,令她本就敏感的自尊受尽□□,令她深深认为,自己只是他纾解自身的玩物罢了。 可如今,他表明心迹到如今,仍旧是如此,与上辈子那些行为几乎可以说是一以贯之,虽说确实是温柔了许多,也极为照顾她的感受,可归根结底,他仿佛还是之前那样,对她有无穷无尽的渴求。 祁云峥见她问得认真,眼眸间也逐渐灼热,他毫不掩饰他的反应,只轻声道,“怕失去你。” 江眠月轻轻靠在他的怀里,手臂环绕他的腰间,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之间。 “自第一次见你,知道你是幼时那小团子,心间便是欣喜的。” “想如幼时那般,在黑夜中抱着你,舍不得放手,一开始是如此,后来便成了瘾。”祁云峥垂眸,看着她颀长的脖颈,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血脉,“你知道,在国子监时,我肖想你多少回?” 江眠月心猛地一跳,猛然回想起他做祭酒时清冽如松,温润如玉的模样,脸顿时红了。 他当时的模样,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恪守礼仪,都要风度翩翩,谁能想到,他居然…… “你知道有多少次,我控制不住想要……碰你。”祁云峥声音微哑,压抑之色尽显,“你知道君子,有多难做?” 江眠月将脸埋在他怀里,羞得一动也不敢动。 她被他的声音蛊惑,所以半点也没有注意到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外衫已经不知何时跌落下去,落在那池水边圆润的大石块上。 祁云峥弯腰将她抱起,缓缓下了水。 他的衣裳还在身上,入了水便漂浮起来,便如同那水中的莲叶,漂浮荡漾开去。 衣裳逐渐都尽数移到了一旁的石块上,江眠月下水后,舒坦的叹了口气。 这水温仍旧如她记忆中那般舒适,浑身的筋骨仿佛都被泡入泉水之中,温热之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脑子里的神经仿佛都被舒展开,所有的疲惫与之前浸入骨子里的那股寒凉之气,仿佛都被缓缓地逼了出来。 祁云峥扶着她,让她靠在一旁,轻轻替她拆解头上的发饰,江眠月眼眸莹润,静静地看着他温柔的模样,心中比泉水泡着还要舒适温暖。 出乎她意料的,祁云峥并未在水中如何,而是任她舒适的泡了一会儿,他只是时不时的,缓缓用指间梳理她的长发,手指触及她的耳垂时,流连片刻,然后轻轻俯身吻她。 江眠月渐渐安下心,水中漂浮有些难以站稳,她便倚着他,靠着他,让他有力的手掌将自己桎梏在一处。 祁云峥凝眸看着她放松的模样,嘴角带笑,手指轻轻替她整理水中胡乱漂浮的里衫。 先是整理上头的衣衫,那些衣衫不听话的乱跑,在水中如盛开的白莲花瓣。 上头的衣衫整理完,便轮到了下半段。 江眠月浑身顿时紧绷起来,手指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恕之!” 她才刚松懈没多久! “眠眠,放松。”祁云峥的声音仿佛带着几分蛊惑,“我替你纾解疲乏。” “这样……如何纾解。”江眠月的声音有些微微变调,“你,你这样,我如何放松。” 他的手指在温热的水中变得更加灼热滚烫,炙烤着她一般。 又偏偏极为有力,指间那点触动,便像是勾起了天摇地动,令她原本在泉水中便极难站稳的脚步,变得更加漂浮无力。 最后,江眠月只能更加无力的倚着他,半点也不能动。 不一会儿,江眠月便有些神志迷糊,也不知是这泉水温度太热,泡得太久身子虚乏,还是因为祁云峥那长了颗殷红的痣的手指。 “要上岸吗?”祁云峥温柔在她耳边问。 “嗯嗯……”江眠月忙不迭的点头,已经泡得有些晕乎。 祁云峥在水中将她抱起来,扯过一旁早已备好的大氅,将她裹了起来,抱去内室之中。 江眠月看着他浑身湿漉漉的,不由得有些担忧,“恕之,你光顾着我,可别着凉。” “眠眠。”祁云峥闻言,原本就难忍的心,更加跃动澎湃不息,嘴角带着笑意道,“你这么关心我。” 江眠月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自然是关心的,你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恕之哥哥。” 祁云峥轻笑一声,直接进了厢房。 为了避免着凉,那些被泉水浸湿的衣衫很快便被除去,厢房门被锁上,屋内温暖一片,他的手指再次触及时,江眠月猛地一颤,对接下来面临的事情,有些心惊胆战。 若是平日里,二人都要履职,他还能收敛些许,而如今梁静安专程给他留了休沐的假期,而她回朝复命也还有几日,这几日,他若是肆意妄为……江眠月觉得自己小命不保。 “你……你悠着点。”江眠月轻声提醒。 祁云峥淡笑一声,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 如他所说的那般,今日确实与平日里不大相同。 一点点的侵蚀,逐步的渗透,温润中前行,知进退,知礼仪,如君子那般温柔知礼,儒雅和煦。 仿佛变得不像他似的,却仿佛令人沉沦得更深。 “眠眠。”祁云峥却比平日里更加费力一般,额间已见了汗,他缓缓吐字,一字字一句句仿佛艰辛不已,“与前世相比,是否好受些?” 江眠月轻轻点了点头,又难忍的摇了摇头。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更加难受。 便如同样是处刑,原本那样,是砍头——手起刀落,却也利索,她虽一时反应不及,可后续却并不难受,大多数时候反而畅快。 可如今她便如同被凌迟——钝刀割肉,似有非无,若隐若现,却总也到不了那该去的目的地。 祁云峥觉得这比在国子监肖想她时更加难忍,于他而言,这样更加残忍,他鼻尖落下汗水,咬紧牙关,脑子里不住的想她那日醉酒后的话。 以后,绝不能让她疼。 若是这样可行,以后便……都如此,虽痛苦,却也不是不能做到。 为了她,也是可以做到的。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先撑不住的是她。 她快哭了,祁云峥与平日里极为不同的做法,慢火烹炸,快要将她煎烤到极限。 她破天荒的,伸手搂住了祁云峥的脖颈,温软的唇触及他,伴随着她略带哭腔的温软声音。 “恕之哥哥……”她的声音比麦芽糖抽丝还要黏腻。 祁云峥面临崩溃边缘,看她如此,只觉得他此时仿佛就站在那万仞高的悬崖边缘,一失足便又会回到从前。 他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快……” 江眠月主动,且带着哭腔求他。 宛若弓弦瞬时间绷断,又如囤积多年的雪从山顶崩塌,集聚到如今的忍耐,尽数崩盘,呼啸而下,吞噬了两个人所有的理智。 祁云峥俯身吻她,江眠月哭着回应,口中溢出她平日里绝不会发出的声响,这声响便如点燃血液中热烈火焰的奏鸣,将万物都吞噬,将收敛都烧尽。 凤池阁的日出比京城任何地方看到的都要漂亮。 清晨时,祁云峥用大氅裹着她,来到凤池阁最高的观景阁楼,风有些凉,还有些碎雪飘散而下,江眠月还有些困,可一上来看到那日出,眼眸便逐渐清亮,露出欣喜之色。 “真美啊。”江眠月靠在祁云峥温暖的怀里。 “以后,时常来看。”祁云峥声音温柔至极。 “以后不跟你来了。”江眠月想到昨日总总,便觉得羞恼不堪,一开始他仿佛只是尝试,后来她绷不住主动而为,祁云峥便上了瘾。 仿佛掐到了她的弱点,掌握了这样的妙处,难得的可以借此看到她主动索取的另一面,他乐在其中,时常尝试,屡试不爽。 即便每次都几乎两败俱伤,可隐忍后的甜,却比寻常更甜几分。 “夫人一个人来,我不放心。”祁云峥厚脸皮也不是一两日,他腆着脸笑道,“自然是要跟来陪着夫人的。” “哼。” “夫人穿上衣裳,说过的话就不作数了吗?昨日是谁说,最爱她恕之哥哥的?”祁云峥笑着逗她。 江眠月想着昨日被他逼着说出那些羞人的话,咬牙道,“祁恕之的心,是天下最黑的心!” 番外五 转眼到了年关。 今年年关, 可以说是百姓过得最为心安理得的一年。 不止是边关逐步平定,边关许久未归的将士们也终于得以回到中原,而京城那场浩劫后, 受损之处也按部就班的重建完毕,百姓安居乐业, 阖家团聚,平安康健, 终于可以过个好年。 街边时常响起热闹的炮竹声与孩童的笑闹声,到了夜里, 时不时有烟花在天空中炸开,燃在那皎洁的月亮旁, 点缀着晴朗夜空。 今年, 祁云峥与江眠月一起在江府过年。 除夕这日,从一清早开始, 江府便热闹非凡, 此等热闹在祁云峥与江眠月回来的那一刻起达到了顶峰, 众人齐聚一堂,笑声洋溢, 祁云峥不知又从何处弄得一鱼竿, 江玉海笑得合不拢嘴, 满嘴“有个好女婿真是不错”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江府小厨房的炊烟从未断过, 院子里满是烟火气,连府上的丫鬟小厮的面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意。 这日中午, 不过是一个午休的功夫, 江眠月便发现之前陪在自己身边的祁云峥不知去向。 她在院子里找了一会儿,便听丫鬟说,祁大人被江述怀约去后院密谈了。 若是不说“密谈”二字, 江眠月倒也并不想凑热闹,一听到这,她顿时来了劲。 虽然大抵能猜到他们是去说什么,可她仍旧止不住有些好奇,便立刻去后院寻他俩。 果然,树影之下,寒风之中,江眠月便看到她的述怀哥哥一脸急切的与祁云峥说着什么,祁云峥十分耐心的听着,时不时说两句,便看到江述怀忙不迭的点头,面上带着深深的信服。 “哥哥。”江眠月忽然大声喊道。 江述怀正专心听着祁云峥“指教”,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吓得一颤,看到江眠月之后不由得尴尬唬她,“眠眠你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江眠月眯眼看着他,又与祁云峥对视,祁云峥眼神一如既往灼热的黏在她的身上,弄得她赶忙挪开眼,转而笑着看向江述怀,故意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有什么事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没什么,眠眠,小厨房里做了不少好吃的糕点,还有花生酥和麦芽糖,你快去看看。”江述怀笑着说。 这分明是把她当孩子糊弄。 她明知故问道,“对了,哥哥你跟那姑娘怎么样了?” 闻言,江述怀俊俏的脸上顿时拂过一片红,“我的事你别管。” “哼。”江眠月上前一步,抓住祁云峥的手,“那我夫君也不管你的事了。” “哎哎哎!”江述怀见这祁云峥一看到眠眠,稍稍一牵手便转头要走,哪里还有方才那给自己出谋划策时的霸气模样,心中不由得觉得离谱,这祁云峥,在朝堂之上那般威风,到了江眠月面前怎么就跟个…… 被驯服的狼似的。 “我说我说。”江述怀哪里是恃祁云峥而娇的江眠月的对手,甘拜下风。 大抵不过是江述怀与那姑娘已经有了苗头,如今到了年关该有些表示,可他却把握不住分寸,不知该往姑娘府上送些什么。 那姑娘也是女官,在礼部履职,如今正是待嫁的年纪,一家女百家求,虽说江述怀经过之前祁云峥的“指教”之后,发觉那姑娘还真的对江述怀有意。 可二人仅刚刚互通心意,终究抵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个简单。”江眠月看向哥哥,开口道,“你既然已经与那姑娘心意相通,不如直接去问她,她爹娘喜欢什么,你再送去,绝不会出错。” 江述怀看了一眼江眠月,又看了一眼祁云峥,“你们……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他忽然反应过来,想起祁云峥送给家里的那些东西。 ——给江玉海的是最新寻来的古籍和工匠特制的鱼竿;给林氏的是她最喜爱的各类炖汤的药草,虽不算名贵却极为难寻;给江述怀的,则是江南寻来的文房四宝,宣纸歙砚……无一不是精品,而他好把玩这些的事情,似乎只有眠眠知晓。 “眠眠你……”江述怀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江眠月知道他猜出了自己之前的做法,脸不由得一红,“我给你想办法呢!” 祁云峥带着笑意将江眠月轻轻往身边带了带,“确实有用。” 江述怀看了一眼面前现成的“成功范例”,确实有些心动。 “哥哥你还不赶紧去找她,等到别人抢先下聘,你哭都来不及。如今难得那姑娘已经与你心意相通,那便是你最大的优势,她的爹娘看到你送的东西,便能明白他们女儿自己的心意在何人身上,好歹也会给你几分面子。”江眠月说得有理有据,倒是把江述怀说的一愣一愣的。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江述怀一拍脑门。 “因为你没有我聪明呀。”江眠月笑道。 “……”江述怀咬牙,“你呀你呀!” 江眠月笑弯了腰,看着江述怀朝祁云峥行了个礼之后,便携着他那通红的耳朵,头也不回的走了。 正可谓是爱情使人盲目,再聪明的人,在面对属于自己的缘分时,总是无法理智。 江眠月想到上辈子自己钻的那些牛角尖,心中想着,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本事嘲笑江述怀,若是没有这辈子,她与祁云峥还不知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她转身,忽然搂住了祁云峥的腰。 祁云峥身子一滞,倒是没想到她忽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恕之哥哥,你犯过傻吗?”她轻声问。 “许多次。”祁云峥手指轻轻抚弄她的耳朵。 江眠月轻轻一笑,将脑袋埋进他怀里。 “关于什么的?” “关于你。”祁云峥轻声道,“纵使竭尽全力,却总也有做的不够好的时候,不受控制,无法言表。” 江眠月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心中安定。 “我也是。”江眠月轻轻笑了笑,仰起头看着他,“也许我也没资格笑话我哥哥。” “这话你一会儿跟他说。” “我不。” 祁云峥轻笑起来,院中的树叶间洒落阳光,和煦光线落在二人身上,祁云峥笑着看她,俯身与她温柔亲吻。 今年的年夜饭尤其热闹,江府上多了一位祁云峥,众人与他已经十分相熟,家宴上大家也并不拘谨,仿佛根本不像是头一回一起过年。 江玉海时常亲手给祁云峥夹菜,祁云峥则一杯又一杯的斟满了酒,陪着江玉海对酌。 江玉海平日里几乎不喝酒,今日家中众人团聚,他兴致极高,喝得双眼放光,脸上满是酒意。 “小祁啊,真是不错。”江玉海喝高了,手掌不住的拍他的肩膀。 他兴致高昂,平日里不善言辞的江大人变身为话痨,往年是逮着江述怀念叨,如今便逮着祁云峥不住说起往年旧事。 祁云峥面带笑意,耐心至极,认真的听着江玉海语序已经有些混乱的话,时不时还接个茬,好让江玉海继续说下去。 江玉海越来越起劲,一顿饭,他从朝堂局势说到了人生无常,从江眠月幼时的糗事说到了五岁时的那场意外。 “眠眠啊,五岁时,脑袋受过伤。”江玉海说起这句的时候,江眠月正在与娘亲说笑,闻言,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原地,她下意识的看向祁云峥,祁云峥目光悠悠,也正望向她。 二人对视一眼,祁云峥缓缓道,“眠眠与我说过此事。” 他也喝了很多酒,可面容上几乎没有什么醉意,只有眼眸中暗含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幽暗而深邃。 “此事也是一个大乌龙。”江玉海叹了口气,“以前一直以为是陆迁那小子舍身救了眠眠,我们全家一直对他感激不已,差点把眠眠许配给他!” 祁云峥闻言,微微挑眉。 江眠月有些不自在,赶紧低头吃饭。 “后来听闻眠眠说起此事,居然是他冒领了功劳……如今也不知那救了眠眠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若是能见到那人,我们全家都是要谢谢他的。” 江眠月闻言,看了一眼祁云峥,不由得张口道,“爹爹,其实那人是……” “竟然还有这段往事。”祁云峥忽然开口,极为果断的打断了江眠月的话,“好在眠眠福大命大,日后并能福寿绵长。” “好女婿,你说话我就是爱听。”江述怀的注意力立刻被带跑了,“是啊,眠眠没事就好,只是被敲了脑袋,忘了当年的事,什么都记不得了。”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有些不解,他为何要阻止自己说出当年那件事。 明明救她的人是祁云峥,明明说出当年那些事,江府上下对祁云峥都会有不同的态度。 晚宴结束,江眠月和祁云峥在院子里放烟花。 这烟花也是祁云峥带来的,据说是京城最有名的烟花工匠所制成。 江述怀拿着点燃的蜡烛去点那烟花,滋啦一声,那烟花的火星子窜进了筒子里,江述怀捂着耳朵“嗖”的一声窜到了祁云峥的身后。 “咻——砰!”烟花花火窜上天,猛然炸开,五彩的花火在天空绽放。 “哇!”江眠月如孩童一般快乐的蹦跶起来,抓住祁云峥的袖子,大喊道,“恕之哥哥!快看,太好看了!” 此话一出,她身后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江玉海尴尬的手指虚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咳,一旁的林氏轻轻地低头偷笑,隔壁那位真正的“哥哥”江述怀顿时傻了眼。 她有时偶尔会叫他述怀哥哥,他还觉得别扭,她的哥哥也就这一个,还叫什么述怀哥哥,难道她还有别的哥哥不成? 呵,还真有!原来另一个“哥哥”在这儿等着呢! 什么哥哥?树枝哥哥?眠月妹妹? 这小夫妻俩还挺会玩花样的——江述怀酸不溜秋的想。 祁云峥笑吟吟看着她,看到她的脸被那天空中炸开的烟花映得通红,轻声应道,“嗯,好看。” 番外五 当夜, 江府全家上下一道在炭火温暖的厅堂上守岁。 外头炮竹声声,屋内满是糕点碗碟、温热的花茶、驱寒的姜汤和花生瓜子等小零嘴。 江眠月靠在祁云峥身边,听着爹爹仍旧在厅堂上口若悬河, 脸上带笑,口中话语到如今从未停歇。 林氏坐在他身边, 眼中带着几分“嫌弃”的往他的口中塞糕点,“你喝醉了可真啰嗦。” 区区糕点如何塞得住江玉海, 他三两口就了口花茶囫囵咽下,接着说他的。 一直说到过了亥时, 外头打更的声音响起,众人互相祝愿说着吉祥话, 夹杂着外头红红火火的炮竹声, 大家虽脸上都是笑意,却显然都已经有些疲惫。 唯一一个极为有精神的, 只有江玉海。 祁云峥虽还精神, 可看到江眠月低头暗暗打着哈欠, 便轻轻搂着她问,“要回去休息吗?” 江眠月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正想说回房休息, 可江玉海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开口道, “眠眠啊, 你们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准备什么时候给家里添丁进口?” 江眠月闻言, 猛地身子一僵, 脸上笑容有些凝滞。 是了,爹爹还不知道她身子的情况。 一旁祁云峥立刻应声道,“是我近日太忙, 岳父大人,眠眠那边事务也繁杂,时常忙得没时间用饭,身子太累,她才从建阳县回来,需要休整。” “你们这么年轻,累什么累,我和你娘当年可不像你们这样,有劲得很……哎哟!” 林氏听他所说越来越离谱,脸色微红,伸手猛地捂住他的嘴,“早些休息吧糟老头子,你今日真是醉得离谱,尽说些混话,消停点吧,孩子们也要休息了。” 林氏说完,递给江玉海一壶花茶,他喝了一口热茶,这才舒心的叹了口气,“好吧好吧,大家早些歇息。” 大家纷纷告退,祁云峥也牵着江眠月往厢房走。 原本江府安排了宽敞些的客房给他们住,可江眠月觉得那客房太大,有些清冷,便还是住在原本的闺房中。 江眠月洗沐之后来到床边,便看到祁云峥一身白色寝衣,早已收拾妥当,正坐在桌前,把玩她出嫁前学着绣荷包用的那些针线,还有一叠叠的绣花图样。 江眠月有些羞涩,轻声道,“别看了,还是以前练手用的。” 祁云峥抬眸,便看她已经换上了寝衣,头发也披散而下,柔顺的乌发垂坠在她的背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坠在胸前。 祁云峥见她如此模样,手中东西顿时放下,“当时为我,下了这么多功夫?” 江眠月轻轻“啧”了一声,转头不理他。 祁云峥笑了一声。 他缓缓上前,轻轻搂住她,在她耳边喃喃道,“今夜,我们……” “你别闹……江府不大,内宅就这么一块地方,哥哥的房间、爹娘的房间距离都不算太远。”江眠月使劲推他,“被人听到了多不好。” “可岳父大人有令,让我们勤奋些……”祁云峥声音中带着些委屈。 “你已经够勤奋了!”江眠月用手肘捅咕他的肋骨,那是寻常人的软肋,他却半点也没反应,只是轻笑,手上依旧半分也不放。 忽然江眠月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难以怀子的事情,你要帮我瞒着吗?” “二老忽然听闻此事,应当会有些伤心。”祁云峥淡淡说,“能瞒多久瞒多久吧,等江述怀成婚后有了外孙,再告诉他们。” 江眠月手指紧紧攥着他们的衣襟,心中有些低落。 “若是岳父大人说起,你便说是我不行。”祁云峥一字一句认真严肃的说。 江眠月噗嗤一声笑出来,仰头看着他,“谁信?” “眠眠这么说,是对为夫的肯定。”祁云峥将她抱起身,往床边走去,温柔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自己一个人担着,若是因为此事心里难受,也要告诉我,嗯?” “嗯。”江眠月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平稳而略快的心跳声,眼眸有些温热,心头却涌动着温暖与幸福。 “我不难过。”江眠月靠在他的怀里,“我更怕爱我的人难过。” “爱你的人。”祁云峥深深看着她,“会因为你的开心而幸福,会因为你的难过而难过。” 江眠月被放在床榻上,她主动搂住祁云峥的脖颈,听到这些话,她心中触动,主动在他的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亲,“恕之哥哥,我好喜欢你。” 祁云峥捉住她的手指缓缓收紧,眼瞳之中猛地浮现出暗色的浪潮,口中却仿佛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克制冷静,“不是说在江府要注意么?” “是啊。”江眠月轻轻笑了笑,“所以,睡吧。” 祁云峥知道她又在故意使坏,尽是在这种关头故意撩他,她似乎极愿意看他克制到临界的模样,就如他也喜欢看她拼命忍着最后崩溃时异曲同工。 “从前怎么不知你这般使坏。”祁云峥无奈搂着她,却不能动手。 “还不是跟你学的,多谢祭酒大人指点。”江眠月笑道。 被窝里满是阳光的味道,江眠月知道,定是娘亲为了迎自己回来让人特意晒过的,她舒心不已,躺在他的怀里,软绵绵的被子就像是一朵朵云,裹着他们,十分安心,原本因为爹爹提起孩子的事情那股淡淡的失落,也烟消云散。 “说起来,今日晚宴上,爹爹说起过去那件事的时候,你为什么阻止我?”江眠月问,她从晚宴上憋到现在,终于等到机会亲口开口。 祁云峥立刻明白她所指,却并没有做出明确的回应,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你不要敷衍我。”江眠月捉着他的手指,轻轻掐了掐,“为什么不让我说当年是你救的我?” 祁云峥挣脱她的手指,反手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是你救我,眠眠。” “那怎么能算。”江眠月想起自己挨得那一闷棍,有些不好意思,“我那不叫救你,叫逞能。” “你救了我,眠眠。”祁云峥声线温暖而低沉,又因裹挟了太多的情感而显得尤为沉重,“你将我身侧的黑暗扯开,扯出了一片光。” 江眠月的心猛地一跳。 “我哪有那么厉害。”江眠月埋着脑袋,“那时还小,什么也不懂。” “是啊,但是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小姑娘。”祁云峥笑道,“我当时想着,这么可爱的小团子,定不能嫁给别人的。” 江眠月低声笑了起来。 “我不愿让江府的人,因为此事对我另眼相待。”祁云峥道,“因为,我已从此事之中,受了你太多的益处,如今他们也对我足够好……我已然无憾。” 江眠月明白他的意思,眼眸微红,吸了吸鼻子。 “眠眠,因为你,我又有家了。”祁云峥缓缓道,“我如今,很知足。” 江眠月轻轻抱住他,声音有些哽咽,“说这些,你真是……” “你若再抱紧些,我恐怕……再无法克制自己。”祁云峥忽然道。 “混蛋。”江眠月轻轻锤了他一下,泪珠还挂在眼角,却靠在他怀里轻声笑了。 第二日,大年初一。 江府不算家规森严的大家族,众人都十分随意,今日大家都起得并不算早,除了江述怀。 江述怀有成家立业的重任在身,听家里的丫鬟小厮们说,他一大早便打扮的“花枝招展”出门去了。 江眠月今日也穿了一身极为惹眼的新衣裳,那是祁云峥新替她去裁的新料子制成,整个看起来便如一朵雪中梅,云中月,极为惹眼。 换了衣裳以后,祁云峥抱着她亲了许久,两人玩闹着半晌,才一道出了房门。 朝中那些官员寻祁云峥拜年,多是去祁府,祁云峥在江府反而躲了个清静,因江玉海如今行事低调,也不怎么与人结交,此时只有几位至交好友上门,其他便再没什么人了。 江眠月本想与祁云峥一道去探望尹楚楚,她已经为楚楚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绣了孩童的小衣,还亲手做了一些塞棉花的小动物布偶,可东西才收拾好,便听到门房来说,吴家来人了,吴夫人还挺着肚子呢。 江眠月顿时激动起来,一路小跑去迎。 “眠眠,慢点。”祁云峥蹙眉道。 “好好好!”江眠月朝他胡乱摆手,脚步却依旧未慢半分。 她快步跑到门口,终于看到许久不见的尹楚楚——一眼便见她小腹隆起鲜明的弧度,已经十足显怀。 江眠月顿时看出她如今被照料得极好,再没有以前在国子监时那瘦巴巴的模样。 她现在可谓是唇红齿白,比以前看起来更加漂亮精神,脸颊还浅浅浮着健康的红粉,眼眸中满是笑意。 有人说,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是能一眼就能瞧出来的,如今江眠月便觉得,她如今真的瞧见了“幸福”二字。 “眠眠,你比之前看起来更好了。”尹楚楚开口第一句便是如此,“恭贺新禧。” “恭贺新禧!”江眠月抱拳与她笑道,“你也是,比之前是不是胖些了?” “吴为他管着我,不然如今更胖。”尹楚楚道,“他这个家伙,把饭菜烧得那样好,又不让我多吃。” “夫人,那是为你好。”吴为刚刚安排了马车,一路小跑快步走来,赶忙上前扶着尹楚楚笑道,“我专去问了大夫,胎儿吃的太大,日后生产大人可遭罪,我们这孩儿又能吃,你吃进去三份,它一个人便占了俩,夫人受苦了,待你坐月子,我日日给你做好的。” “吴大人真是位十足的好夫君。”江眠月不由得赞叹,“尹楚楚嫁给你,我也算放心了。” 祁云峥刚到,便听到这番话,他看着吴为那脸上的宠溺神情,微微一挑眉,淡笑着搂着江眠月,微微俯身,“夫人今日有没有想吃的,我给你做。” 江眠月一愣,却又听祁云峥说,“欢迎二位,恭贺新禧,今日不如留在江府用饭,大家难得齐聚,也让她们姐妹俩多说说话。” 不知为何,吴为从祁云峥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微妙的味道。 不言自明,却又令人警惕。 “是啊,楚楚,我们好久没叙旧了,有好多事想跟你说呢。” 吴为本想拒绝,可一转头,看到身旁尹楚楚那期盼的目光,顿时心软,“那……便给你们添麻烦了。” 江眠月便立刻上前扶着尹楚楚,二人相视一笑,江眠月不由得开口,“若是兰钰也在多好,我们三个就齐了。” “是啊,她今日应当不得闲吧。”尹楚楚也有些微微怅然,“这小懒虫,如今却成了我们中最忙的一个了。” “谁说我是小懒虫的。” 清脆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江眠月惊喜转身,却见一辆寻常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安静停在江府门边,马车上冒出一个脑袋,她掀开帘子,众人便看到车上是位穿着寻常姑娘衣裳的女子,她眼眸清灵,笑得极甜,一如在国子监时那般天真伶俐。 马车下有一极为俊俏的男子护着她,那男子又高了些许,面容也长开了,五官越发精致凌厉,身材也极为俊逸,如松柏,如青石,如兰钰身侧的一座极为可靠的山。 “兰钰!”尹楚楚惊喜不已,江眠月也笑了起来。 “陆大人如今似乎又高了些。”吴为忽然道。 吴为与祁云峥都看着陆翀,便只见那陆翀撸起袖子,露出盘虬而有力的手臂肌肉,方才有衣裳遮住完全看不出来,如今在阳光下极为明显。 他伸出胳膊,缓缓单膝跪下,便只见兰钰单脚踩着他的手臂,缓缓下了马车。 兰钰虽身形小巧,可还是有些重量的,他单臂如此,兰钰脚才上去的时候,他手臂稳如磐石,只手背微微凸起青筋,想必功夫极深,力道极稳。 尹楚楚和江眠月都惊呆了,兰钰一路小跑过来,笑着朝他们挑眉,小声问,“我家陆翀是不是很厉害。” 江眠月和尹楚楚连连点头。 “他好有力气,单臂居然如此稳当。”江眠月佩服不已。 “定是功夫极深。”尹楚楚也说,“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护着,该多安心啊。” 兰钰闻言,眼中带笑,骄傲的看了陆翀一眼,陆翀感觉到她的眼神,低头缓缓勾了勾唇,眼眸中满是笑意,安排车夫将车停到马厩。 等陆翀安排好一切,转过身时,却微微一愣。 只见那三个姑娘已经凑到一块儿私语,而她们身旁的祁大人与吴大人二位,却都在用微妙的眼神看着他。 身为练武之人,他顿时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番外五 陆翀察觉到微妙的气氛时, 江府门前的三位男子早已不知不觉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 祁云峥虽只轻描淡写扫了陆翀一眼,可他的目光最有压迫感,陆翀察觉到后神经登时绷紧, 下意识的察觉到危险。 可下一瞬再看祁大人,他却早已转移了视线, 仿佛方才根本就是陆翀的错觉。 一旁的吴为倒是依旧在看他,只是吴大人一双丹凤眼, 阳光下,远远的……有些看不清眼神。 一旁, 兰钰转头看向陆翀,又看了看另外二人, 疑惑道, “你们在做什么?” 陆翀立刻应声,快步上前, 跟在兰钰身侧。 “吴大人, 请?”祁云峥淡笑温文, 面容和煦。 吴为在国子监的几年,加上在朝堂这段日子, 见到祁云峥都只有主动行礼问好的份。 祁云峥在国子监时稍显温和君子, 是令人敬仰的祭酒大人, 到了朝堂便更是不苟言笑, 令人心生畏惧。 如今祁云峥主动跟吴为说了声“请”,倒是让吴为额头冒汗, 加上方才祁云峥那莫名的眼神, 他总觉得背后有些微凉。 江眠月扶着尹楚楚,与兰钰说笑,兰钰也应下, 决定留在江府用饭。 三位难得聚在一处,说起话便停不下来,三位男子跟在她们身后,沉默如石,前后而行。 前边的聒噪与后边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江眠月蓦然转头,却刚好与祁云峥对视,祁云峥原本面无表情,与她对视一眼,眼眸中顿时升腾起温暖的笑意。 江眠月稍稍心安,她知道祁云峥寻常不爱应酬,与吴为和陆翀也并非好友,将他们凑在一处,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她正想着如何安排他们去打发时间,却见前边等着的正是掌管厨房的丫鬟,一脸期盼的看着江眠月,似乎有话要说。 江眠月刚准备过去,却见祁云峥早已主动上前询问,便听那小丫鬟战战兢兢地说,“回禀姑爷,小厨房的厨子……忽然累病了,如今小厨房没有主厨掌勺,只有几个粗使丫鬟,做些寻常的菜倒好,可今日……” “无妨,小厨房中该如何依旧如何,将菜都备好,主厨一会儿自会过去。”祁云峥道。 江眠月闻言,似乎猜到了他的打算,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祁大人,我去吧。”一旁的吴为闻言主动道,“左右无事,楚楚也不一定吃得惯别处的菜色,我来就好了。” 一旁兰钰听到这话,忽然惊喜的瞪大了眼睛,“吴为,你还有这么一手啊,以前在国子监时怎么没看出来?” “他也是后来学的。”尹楚楚笑着说,“祁大人,吴为他手艺不错,不如让他试试。” “楚楚都夸奖,定是不错的,我也想尝尝,吴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朕改日给你个奖赏,京城好丈夫。”兰钰笑嘻嘻的看着他,吴为低头一笑,却感觉到身边有个眼神冷不丁的刺过来,刺得他心中一颤。 他撇过头一看,果然是陆翀。 兰钰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陆翀的反应,面上忽然闪过一丝狡黠,她忽然开口问,“眠眠,祁大人总不至于也会做饭吧?” “啊?”江眠月冷不丁听到这个问句,下意识说,“其实……” “略会一些。”祁云峥声音悠悠,仿佛此事对于他而言只是轻而易举,几乎犯不上特意提及,而只是区区一件小事罢了。 祁云峥话音刚落,兰钰便忽然听到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陆翀忽然道,“陛下,我也会。” 兰钰微微一愣,江眠月仔细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眼眸中隐藏着隐隐的兴奋。 又来了,她这心眼儿,恐怕又是在故意拱火让陆翀吃醋。 便听兰钰带着几分委屈,接着说,“我倒是没想到,不过我从未吃过你做的饭……” “那属下今日便去做一回!”陆翀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江眠月看向祁云峥,祁云峥似乎正在等着她反应,见她看向自己,立刻开口,“眠眠今日想吃什么?核桃酪?明珠豆腐?玉兔白菜?” 懂行的吴为顿时愕然,陆翀眼皮有些抖,兰钰和尹楚楚也都怔住了。 这些菜可不好做,极为费工夫,对于火候也有讲究。 这事上真就没有祁云峥不会的了? “眠眠,这些菜,祁大人平日里都给你做过?”尹楚楚惊愕问。 “做倒是做过,不过太麻烦了,吃一次就够。”江眠月看着他,“别太辛苦了,夫君。” 祁云峥对于她的回应似乎极为满意,嘴角带笑缓缓道,“是,夫人。” 另外二位男子心情都有些复杂,吴为撇了撇嘴,陆翀咽了口唾沫……二人眼中仿佛都在说一句话,“口说无凭。” “那不然,三人一道去小厨房吧。”吴为笑着说,语气恭敬,可说出的话却有另一层意思,“还请祁大人指教。” “指教谈不上,也不知陆大人准备做些什么?”祁云峥语气淡淡应声。 “依厨房现有的菜而定吧,固定的菜谱需要固定的配菜,若是小厨房没有,味道便会减损。”陆翀道。 “陆大人考虑周全。”祁云峥淡笑一声,笑容有些冷。 “陆大人还是懂行,我甘拜下风。”吴为语气微妙。。 “……”陆翀面无表情。 三人互相应着话茬往小厨房走,余下三位女子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尹楚楚率先开口道。 “嗯。”江眠月轻轻点了点头,“兰钰,你方才是不是故意说得那些话,让他们互相比较?” 兰钰嘿嘿一笑,“眠眠,你怎么这都能看出来,这多有意思,看他们今日能做出些什么来。” 尹楚楚反应过来,顿时笑眯了眼,“难怪吴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寻常温和,不争不抢,如今倒是有劲。” “还不是为了你。”兰钰笑道,“我就爱看这些。” “而且陆翀的手艺我还从未见识过,这种机会,当然要抓住。”兰钰一双清灵的大眼神色飞舞,平日里装模作样故作沉稳严肃的样子装得多了,今日在眠眠和楚楚的面前,她便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压抑过后便是超乎寻常的活跃。 眠眠见她如此,想到她看起来不靠谱,实际上寻常面对的压力如山,心中微微有些心疼,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问,“我们去后院吧,那儿清净。” “好。” “好。” 她们便手挽手去后院闲聊去了,姐妹般的三人许久未见,却没有半分疏离。 她们仿佛超乎了身份与地位的界限,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依旧还是从前那勤耘斋五号房的三位监生,同吃同住,打闹嬉笑,互相心疼。 而此时,小厨房,气氛却有些凝滞,三个大男人忽然出现在小厨房,那小厨房顿时变得有些拥挤压抑,吓的那些在小厨房干活的粗使丫鬟都一动也不敢动,愣神看着面前如天神般的三位男子,仿佛自己进入了什么梦境。 “菜倒是齐全。”吴为看了一眼存新鲜菜的小柜子,“不过都是些家常菜。” 吴为一抬头,便看到另外二人都已经在用绑带将自己的衣裳袖口绑住,自大臂往下,尽数露在外头。 吴为看到他们露出的手臂肌肉,一个比一个线条流畅,卓然有力,眉头微微一颤,也站起身,开始撸袖子。 一股无形的压力蔓延在三人之间,虽然那三位女子都不在,可那微妙的气氛不但没有褪去,反而变得更加紧张起来。 “家常倒也不错。”祁云峥已用绑带将衣裳袖口绑好,开始动手,“各自选菜吧。” 陆翀便毫不客气的上前,开始挑选材料,拿走了一只鱼和一串猪肉,吴为也不甘示弱,趁乱拿走了一只母鸡,而祁云峥则拿了干笋和腊肉,以及一些素菜,三人不再开口,兀自忙碌。 “姑……姑爷。”一旁的粗使丫头看到姑爷亲自下厨,魂都要吓飞了,赶忙上前,“您,您怎么能亲自做这些呢。” “不必多言。”祁云峥语气温和却疏离,“你们只要打下手即可,需要你们帮忙的时候,我们自会开口,你们候着便是。” 粗使丫头年纪尚小,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的话都说不利索,应声后立刻出门去寻江玉海去了。 江玉海赶到的时候,单脚踏入小厨房,另一只脚,愣是怎么也动不了了。 他几乎瞪圆了双眼,努力确认面前的景象是否真实。 祁云峥,他女婿,也是当今朝中最为有权势的首辅大人,如今手中菜刀翻飞,细而白的菜丝纷飞堆叠,如白玉如雪片,一旁油锅已热,他眉头微蹙,将那菜扔进了锅里—— “哗啦!”油烟顿起,热气飘飞,祁云峥面无表情,手中铁铲动作迅速,仿佛这些动作早已做过许多遍,比那酒楼的大厨还要有范儿。 不止如此。 一旁还有那侍郎大人的儿子,如今也在朝为官的吴为吴大人,正蹲在一旁拔鸡毛,细细的挑去那鸡脖子上的小毛毛,认真的神情带着几分虔诚。 还有角落里坐在水盆边的陆大人,这位更是不得了,皇上的御前侍卫官兼贴身护卫,以及皇上最为信任的亲信,是朝中人人都要巴结大红人。 而这位陆大人,正微微蹙眉,坐在角落里杀鱼,手起刀落,手指往鱼腹中一掏,那鱼腹中的脏器与脏东西便被一拽而出,他微微挑眉,那神情仿佛杀手刚杀完人一般自如。 江玉海脚步凝滞在门口,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一股血涌上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他们家的厨房中了邪吗? 祁云峥将那菜爆炒了一会儿之后,加了水盖上锅盖焖煮,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江玉海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女婿烧的什么,好香。 祁云峥仿佛这才注意到江玉海的身影,笑着上前道,“岳父大人,您怎么来了,这儿油烟重,您先去休息。” “……”江玉海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人,语重心长道,“云峥啊,你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啊!不要跟着眠眠瞎闹。” “小事,举手之劳罢了。”祁云峥淡笑道,“眠眠寻常也喜欢吃我做的菜,今日家里厨子病了,我们顶一顶,也是寻常。” 寻常……寻常!江玉海几乎无法接受面前的现实——他管这个叫寻常? “江大人,叨扰了。”吴为与陆翀见到江玉海,立刻起身,异口同声与他问好。 江玉海脑瓜子嗡嗡响,见他们表情,似乎是主动自愿如此,也不好说什么,笑着说了两句之后,便满府上去找江眠月问个清楚。 他问了家中小厮,得知江眠月在后院,便急冲冲的赶了过去,见到她正站在花园里与人说话,便快步上前。 他一面走一面急声道,“眠眠!小厨房里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让祁云峥亲自下厨,哎哟,你可急死我了,他寻常虽然对你好,可你也不可太恃宠而骄,差不多就得了,还有那陆大人和吴大人是怎么回事,一个在拔鸡毛一个在杀鱼……” 江玉海走到江眠月跟前,兰钰顿时好奇转过脸来,他冷不丁认出一旁的兰钰,声音一顿,猛地跪了下来,“皇……皇上!” 他没听下人说皇上来了啊! “快快请起,江大人,今日叨扰了,那几个人是主动要求去做饭的,可不是眠眠要求的,江大人可要明辨。”兰钰笑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江玉海这才知道缘由,吓得一身的冷汗。 江眠月笑着安抚了几句,让爹爹去歇息,这边交给她便是。 江玉海深深地看了江眠月一眼,对这女儿倒是很有些佩服。 他原本还担忧女儿随自己,性子犟,平日里不爱与人交往,是死读书的性子,没想到如今江眠月越来越独当一面,无论是在与人相处还是在朝堂之上,都显出了些他从来没有过的风范。 他也算是放下了心。 江玉海走后,三人便开始接着闲聊。 “方才吓死我了。”兰钰拍了拍胸脯,“你爹爹没听到我们说的话吧。” “应当没有。”江眠月也吓坏了,方才她们正在说一些微妙的话题,没想到刚开了话头,江玉海便忽然冒出来。 “接着说啊,还没说完呢。” 三人闲聊许久,阳光灿烂,快到午时。 三人在树荫下越聊,那话题越是不正经。 只见尹楚楚脸一红,“你们别总是让我说啊。” “是啊,楚楚大着肚子,让孩子听到这些多不好。”江眠月脸也有些红,“兰钰,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正经,要说你自己说。” “那我先说,说完你们都得说。”兰钰捉住江眠月的手,轻轻揉了揉,“我真的太好奇了,身边也没有人问,我不知道陆翀是不是真的是最厉害的,可我又不想问别人,只好问你们了。” “这有什么好比较的。”江眠月声音轻柔,“不……不都是那档子事么。” “照你这么说,祁大人是不是有些弱啊。”兰钰摸着下巴,“不然你不该是这种语气啊。” 不远处,刚刚抵达后院的祁云峥,脚步一滞,忽然停下,静默不动。 “兰钰,我们能说些别的吗?”江眠月被她说的面红耳赤,有些羞燥,“哪有将这些夫妻间的事情往外说的?” “我们又不是外人,是姐妹啊!再说了,我在宫里,也没别人可以说了,好眠眠,快告诉我,你经历的是什么样的?” 尹楚楚虽然羞涩,却也有些好奇,轻声问,“眠眠,你觉得……与兰钰那书里相比,如何?” “……”江眠月不可置信的看向尹楚楚 ,她怎么也这样! “什么如何不如何的,就,就是很……” “很什么?”兰钰和尹楚楚都凑上前去等她下文。 祁云峥睫毛微颤,手指紧握成拳,静静等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祁云峥眉头一皱看向身后,却见吴为和陆翀都来了。 他们的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想先请这三位姑奶奶去尝尝味道,品评一下。 祁云峥先来,半晌都没有回音,另外二人等不及,便也都寻了过来。 祁云峥想赶身后两个人走,却听不远处传来江眠月的声音,“祁云峥他很乱来。” “乱来是怎么乱来?”兰钰的笑声传来,陆翀原本要走,闻言便立刻绷紧,站直了身子,再也不肯走。 只听兰钰说,“陆翀还是很厉害的,毕竟他年轻,又练过武,我将那些书都给他看了,他很多都是无师自通……” “祁大人是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吧。”兰钰说,“眠眠你要注意些,平日里给他弄些东西补补身子,别亏空了。” 祁云峥脸一黑。 番外五 后院中一阵阴冷的风吹过。 吴为和陆翀都不由自主的将注意力转向祁云峥, 可他们却不敢用目光直视他,只用眼角的余光注意他的反应。 他们从未见过祁云峥露出这样的面容。 平日里,朝堂上, 纵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一幅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模样, 而如今,他却因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而情绪外露…… 陆翀舔了舔唇, 缓缓低头,努力掩藏唇边的笑意。 吴为也努力的撇过头, 胸口憋着一口气,不敢笑出声来。 虽然有些不讲道义, 可谁能想到, 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祁云峥祁大人,居然在这后院中吃了这种哑巴亏? 太老?哈哈哈, 其实岁数也就相差五六岁, 只是祁大人原本是祭酒大人, 总给人一种长辈师父的上位者错觉。 祁云峥瞥了身侧二人一眼,看到他们脸上流露出的“幸灾乐祸”, 缓缓一笑, 笑容泛着冷意。 陆翀立刻努力严肃起来, 控制着面部表情, 嘴角却扔在不由自主的抽动,一旁的吴为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掌, 憋得快要不行了。 太老了……哈哈! 很快, 便听到不远处那三位姑奶奶又发了话。 这次开口的是江眠月。 “我倒希望他亏空些。”江眠月有些苦恼似的,“他再不亏空,我要亏空了, 你若说他其他方面倒也罢了,这……夫妻之事方面,我倒是从不担忧。” 祁云峥微微挑眉,脸色瞬间阴寒转暖,整个人看起来都比方才要和蔼可亲得多。 兰钰的笑声传来,语气中分明有些兴奋,“这么说来,眠眠对祁大人很满意了?他用的法子多不多,书上的那些他用了没?你可受用?” 祁云峥眼角一抽。 这皇上还能正经些吗? “嗯……当然。”江眠月声音细细的,似乎实在是不好意思极了,为了给祁云峥“正名”,仍旧硬着头皮说,“只是有时有些过了,你再别给他书了,实在折腾……” 祁云峥静静听着她的声音,嘴角勾起。 “眠眠,这就是你不懂了。”兰钰又开了口,“祁大人现在不等于日后,你啊,要学会未雨绸缪,我看书上说,二十出头正是男子如狼似虎的年纪,可是女子往往要到三十左右才会如此,如今祁大人还比你大出几岁,到时候他力不从心怎么是好。” “还有这种说法?”江眠月似乎有些惊愕,“那……那,一般吃什么比较滋补?”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 “我看书上说,那些什么鞭的,都补,不过光听名字就觉得味儿太冲……正经点的还有山参、肉桂、肉苁蓉、仙茅、阳起石之类,到时候若是祁大人出了这些问题,你告诉我,我给他找太医瞧瞧。” “……”祁云峥额头青筋抽动。 另外二人憋笑憋得快要疯了。 “到时再说吧。”江眠月似乎有些无奈,“兰钰,你平日里都看的什么书啊!为何对这些事情了解这样深。” “咳咳……”兰钰道,“我悄悄让人搜罗来的,陆翀都不知道呢。” “……”这回轮到陆翀脸色微微一僵。 “怎么,为什么不能让陆翀知道,都是些什么书?”尹楚楚好奇问道。 “哎呀,就是那些……这样这样的书,陆翀似乎有些介意我看得太多,怕我觉得他一个不够,便要去寻其他的健壮少年郎。”兰钰似乎有些苦恼,“可是我确实有些这样的想法。” 陆翀的脸蓦然黑了。 吴为对陆翀报以同情的眼神,陆翀眼眸如刀,沉默不语。 祁云峥也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眼神说不上来什么意思,陆翀感觉到他们二人的反应,眼眸中满是失落,就像是被驯服的狼惨遭抛弃,成了街头的流浪狗。 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她明明对他很满意啊? “真的吗?”尹楚楚一脸鄙夷,“我不信。” “……也就是想想嘛,他最近占有欲越来越强,我也想要喘口气呀。”兰钰撇了撇嘴,开口道,“父皇虽然收敛,却也有好几位嫔妃,那我既然做了皇上,若是只有他一个,岂不是很吃亏。” 吴为朝着陆翀投去心疼的眼神。 陆翀咬紧牙关,手指紧握成拳,眼眶甚至已经有些泛红。 “你呀。”江眠月的声音传来,“就知道嘴上说说,这话若是被陆大人听了去,他该多难受,你又怎么解释?” “我……我有什么好解释的。”兰钰声调拔高,一幅心虚的模样。 “还嘴硬,这种时候就别学和乐公主了,我们根本没见你正眼瞧过什么别的男子,也没见你如对陆大人那般对待别人,你若真要找新人,早就开始物色了,何必等到现在。”江眠月笑道,“你就只会在我们面前胡乱说话,这毛病至今未改。” “哎呀,说笑罢了,眠眠,你如今口才一点不减,总是将我看得透透的。”兰钰从方才的兴致十足,变成了意兴阑珊,“我哪敢在他面前说呀,如今他将我看得可紧,我若是看别的男子一眼,他便眼巴巴的盯着我,弄得我心软又心动,恨不得扑上去,哪里还有功夫去想别的。”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故意在我们面前炫耀似的。”尹楚楚用手指轻轻戳她白嫩的脸,“国子监时你一眼便看上陆翀,如今也算是终成眷属,可别瞎胡闹。” 不远处,陆翀这才浑身放松下来,一抹额头,上头已经有了些冷汗。 方才兰钰说的那些,正是他一直以来担忧的未来,他听到她如此说,几乎快要心如死灰。 还好,还好他的静安,还爱着他……陆翀这才挺直了背脊,面色转为平常。 祁云峥双手背在身后,背脊挺直,面色平静而带着几分从容,早已没有方才那黑着脸的模样。 吴为悄悄偷笑——这俩人,看起来都是人中之龙,可却仍旧为了这几位的一两句话而变脸,实在是很有些意思。 刚想到这里,吴为便听到兰钰开口道。 “是啊,我对陆翀是一见钟情。”兰钰大大方方的说,“第一眼就知道,这辈子就是他了,虽然心中有些许不甘,没有经历过别的男子……不过,他年轻又有力气,有他一个,我已经有些撑不住,也够了 。” 陆翀脸色显而易见的好转起来,且带着几分骄傲之色。 祁云峥顿时想到方才兰钰说的那些滋补之物,眼角抽了抽。 “不过楚楚,你一开始应该看不上吴为吧,吴为当初在考到时我便记得他,胖胖的,眼睛跟个豆儿似的。”兰钰笑道,“我当初根本没把他当男子,权当好友。” “是了。”楚楚轻声笑了起来,“没法子,当初他张口闭口就是‘我爹在吏部’,四处跟人说八卦,像个胖乎乎的傻瓜,我也无法将他看作男人。” “……”吴为的脸也绿了。 陆翀和祁云峥面无表情,二人经过一番洗礼后,早已比方才从容了许多。 苍天绕过谁,姐妹三人聚在一处,他们三人,一个也别想逃过,吴为这光是讨论相貌,算是轻的了。 “男大十八变啊,如今倒是能看了,不过我觉得他的长相在三位之中,算是垫底。”尹楚楚道,“我现在有些担忧,孩子日后若是像他怎么办,孩子若是丹凤眼,会不会不可爱?还是别像他了,随便像个长的漂亮的男子就好。” 到此,吴为和祁云峥终于同情的看了一眼吴为,吴为欲哭无泪。 “楚楚,你比我还厉害,孩子不像吴为,那能像谁?”兰钰笑得前仰后合,“你别逗我了。” “孩子听了都要伤心的程度。”江眠月极为轻柔的摸了摸尹楚楚的肚子,笑道,“楚楚,你可别瞎说话。” 尹楚楚也笑了。 “不过。”尹楚楚话锋一转,“如今他倒真是位好丈夫,我不后悔嫁给他,孩子丑就丑点吧,娘亲亲自挑的爹,有什么办法。” 吴为听到这句,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他的菜做的确实不错,一会儿你们一定要尝尝。”尹楚楚带着几分羞涩,“我倒是没想到他会为了我学厨艺到如此地步,如今能做饭的男子太少,他也不在乎这些,只是希望我能吃好,就冲这个,我这辈子也跟定他了。” 吴为脸瞬间红了,有些难言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方才尹楚楚那些话,他也仿佛全忘了,只记得让他开心的几句就够。 “陆翀一定也能做好。”兰钰赶紧跟着说了一句,“他什么都学得快,我把那些书给他看,他很快就学会了……区区做饭,定然不在话下。” “……”江眠月无奈地看着她,“你怎么三句话不离那些东西。” “祁大人一定不会做饭吧。”兰钰笑道,“眠眠,这回祁大人可要被比下去了。” “他会。”江眠月并不如何刻意声明什么,只是笑道,“他会的可多,别小瞧了首辅大人。” “哟……”兰钰故意调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家首辅大人最厉害,啧啧。” “别闹。”江眠月羞涩的打她乱摸的手。 不远处,祁云峥面容平静,心中却燃起火来,他缓缓垂眸,遮掩住眼中浓浓的笑意。 不管别人如何说,眠眠喜欢就好。 找了个恰当的时间,三人假装刚刚抵达,打断了她们三人的闺中密谈,请她们去用饭。 也许是方才聊了太多关于这三位男子的事情,冷不丁这三位一道出现,江眠月尹楚楚和兰钰三人看起来都有十二分的不自在,仿佛在亏心什么似的。 特别是江眠月,与祁云峥对视时,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就像是……知道什么别的似的。 江眠月忽然就有种被他看透的感觉,仿佛方才她与尹楚楚、兰钰说的话,他都听了个齐整。 她心中一动,不排除这项可能。 三个大男人心中各自有数,都未表现出什么端倪,面容十分平静,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正是用饭的时间,六人加上江家几人一道上了桌,桌面上的几道菜分了区域放好,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道。 江玉海看到那些菜,便有些冒冷汗,他亲眼看到面前这三位男子在小厨房做饭,下巴都快惊掉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玩的什么花样,若是被朝中人知道了今日江府小厨房的盛况,江玉海觉得他也不必在朝中再混下去。 “江大人,快尝尝这个。”吴为笑眯眯的给江玉海夹菜,他夹的正是方才用那只老母鸡做的香酥鸡,这鸡用高汤蒸熟后再下油锅烹炸,外皮焦酥,里肉软嫩,撒上调料后,香得令人吮指。 江玉海吃了一口,惊愕的睁大了眼睛,“好吃!” 众人也分得香酥鸡,江眠月咬了一口……确实味道令人惊艳。 不管是与饭相搭,还是直接享用,都是极妙的菜肴。 分完了香酥鸡,陆翀便拿出了自己方才做的菜,清蒸鱼肉卷。 江眠月加了一筷子鱼肉卷,才发觉这肉卷并非单纯的鱼肉卷,而是鱼肉卷中间夹着猪肉卷,两卷相合,加上料汁一到清蒸之后,微妙的味道迸发在口中,倒是新鲜极了。 关键是这鱼肉与猪肉都极薄,相当考验刀工,可见陆翀有武艺在身,于是在烹饪上也占了先机。 最后是祁云峥所做的菜。 这道菜极为简单,看起来也平平无奇,便是笋与腊肉,二者相合,笋事先泡发后,用那笋干的水做汤,原汤炖煮软烂后,再辅以腊肉爆炒,成菜后咸香逼人,没有什么花哨,却让人直咽口水。 最后,几个人配着米饭,最先空盘的,却是那盘干笋腊肉。 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 祁云峥看着眼前的空盘,淡淡一笑。 他什么也没说,却像是什么都说了。 他扫了一眼另外二人,那眼神仿佛在说,“食材让你们,厨具让你们,好刀工让你们展示,油炸烹饪让你们展示,但是大家爱吃什么,一目了然。” 陆翀与吴为都有些不服,可下一瞬,二人却听耳边传来声音。 尹楚楚,“干笋腊肉还有吗?祁大人,我还想再添饭。” “我也是。”兰钰舔了舔嘴唇,“好久没吃到这么鲜香下饭的菜了,太好吃了。” 江眠月见兰钰和尹楚楚爱吃,便忍着少吃了些干笋,多吃了几个卷儿和香酥鸡,可那干笋确实好吃,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搭着吃了不少饭,比平日里吃得多许多。 江玉海与林氏便更不必说了,一桌人闷头吃饭,至于哪道菜最好吃,大家心中都清楚。 用完了饭,兰钰便要回宫了,她极为不舍,抱着江眠月嘟嘟囔囔说了许久,又抓着尹楚楚一直念叨着到时候生产一定要告诉她,三人磨蹭了半天才分别,并约定来年开春,六个人一道去钓鱼踏春。 听到钓鱼两个字,三位男子立刻神经紧绷起来,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三人仿佛在某个瞬间达到了某种默契,仿佛下次约定好的不是一道钓鱼踏青,而是去参加钓鱼比赛。 当晚,江眠月洗沐后,靠在床边看书。 她这次看的书,正是兰钰上回送的杂书。 这本杂书虽还是那些乱来的内容,却与旁的不同,并非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册,而是节气养生图鉴。 今日大年初一,正是立春岁首,万物起始之日,立春即岁首的日子极为难得,今年算得上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 上头写着诸多注意事项,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甚至还有写了宜滋补养身,不宜行房。 江眠月正看着,却感觉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带着几分淡淡的水气,她撇过头,却迎面而上祁云峥带着淡淡热气的吻,那吻来的急迫来的热烈,这势头,让江眠月心中觉得有些不妙。 她手中还抓着书,带着书一道用力推他,祁云峥却单手抓住她的书册,扔在一旁,单手抚着她的面颊耳垂,目光深烈。 “唔!”江眠月用力推他,口中轻轻咬他,意思是想说话,可祁云峥感觉到她如此反应,却更加来劲,直接将她压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几乎喘不上气,衣裳也凌乱时,他才放开。 “昨日不是……不是跟你说了,江府内宅,若是被爹娘他们听见……”江眠月上气不接下气的艰难说。 还未说完,祁云峥便慢条斯理打断她的话,沉沉道,“眠眠觉得我老吗?” “……”江眠月一怔,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这家伙……果然听到了今日她们所说的话! 他是与另外两位一到去的,那么也就是说……另外二人也都听到了她们说的那些话? “你听了多少去?”江眠月耳朵通红,有些慌张,轻声问。 “全部。”祁云峥尽数相告,眼眸沉沉地看着她,“夫人要给我吃什么补身子?” “你,你别多想,我从未觉得你老。”江眠月挣扎着轻声“狡辩”道,“那都是兰钰说的,我可没这么觉得。” 祁云峥见她心虚的模样,轻声笑了笑,“真的吗?” “真的。”江眠月道。 “我不信。”祁云峥轻轻吻她,“不过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你,你怎么证明?”江眠月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再次强调,“这是江府!” “有什么关系?”祁云峥仿佛彻底卸了脸皮,捉着她的两只手腕,轻而易举的将她桎梏,笑道,“夫妻之间,行些夫妻之事,不是寻常?江府也好,马车也罢,温泉池亦然。” 江眠月听着他这没脸没皮的话语,脸上几乎要着火了。 “我今日都帮你说话了,你还这样!”江眠月不甘心的继续“挣扎”,“下次兰钰再说起这些,我就说你不行!” “今日夫人说的话,让我十分感动,确实要多谢夫人维护。”祁云峥笑道,“……要好好感谢才是。” 感谢?怎么感谢,还不是…… “……”江眠月咬牙,脑中转动,眼眸看向一旁的书,大声道,“祁恕之!你看一眼那本书。” 祁云峥僵住不动,并不去看那书,似乎早猜到会是什么。 江眠月可不依,她努力挣开他的手,扯过那本书,艰难翻到方才那一页,摆在他的面前,“你看,这里说了,今日不宜行……” “这种书,上头写的东西,都是假的。”祁云峥扯过那书,一把将书扔了,不由分说,俯身吻了下去,堵住了她不满的声音。 江眠月欲哭无泪,心中懊悔。 都怪兰钰! 番外六 京城的夏日有些闷热, 江眠月忙得额头上都是汗,正在专心处理事务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消息。 “江大人, 吴家的丫鬟传来消息,吴夫人生了!” 吴夫人便是尹楚楚, 江眠月听闻这个消息,猛地站起身, 眼中满是惊喜。 尹楚楚刚刚生产完不便见客,可吴家来道喜之人依旧络绎不绝。 吴家交友甚广, 少不得迎来送往,朝中与吴家交好之人都送了不菲的礼, 江眠月一到吴府, 便看到不少人,马车几乎要在吴府门口堵住了。 江眠月打听到祁云峥事务繁忙, 她心中着急想要去看尹楚楚, 便没有等他得空, 先行到此。 她稍稍走进府,便见府中一片忙碌又喜庆的气氛。 不远处的吴为面有喜色, 看到江眠月后, 立刻快步上来, “江大人你果然来了, 夫人说了,你来之后, 便请你进去, 夫人如今虽然虚弱,可若是见了你,定会十分欣喜, 你快进去吧。” “多谢!”江眠月便也不跟他客气,带着东西单独进了内院见楚楚。 楚楚受不得风,她进门时极为小心,可看到床边虚弱的楚楚时,还是止不住的心疼。 “楚楚。”江眠月小声道。 “眠眠。 ”尹楚楚缓缓睁开眼,唇上苍白,看到她的时候,嘴角还是艰难的勾起一抹笑意,“你来了。” “还好吗?”江眠月将自己亲手给孩子做的小衣裳和小娃娃都放在一旁,来到尹楚楚的身边。 “嗯。”尹楚楚虚弱道,“产婆说,我身量高,身子健康,这次生得还算顺利,没有吃太多的苦头。” 江眠月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她这样说,可她如今的模样,说是“没吃什么苦”,她是不信的。 江眠月又与她说了两句,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身子,几句说完,便听她道,“孩子就在旁边,是个男孩儿,睡着了,你想看看吗?” 江眠月一愣,这才想到还有孩子……她满心都放在楚楚的身上,倒是忘了这件重要的事。 尹楚楚见她这副表情,轻轻一笑,“其他人第一眼都是要看孩子,只有你和吴为,先来看我。” 江眠月心中一动,朝她轻轻一笑,“下次来就先看孩子了,今日与他不熟。” 尹楚楚笑着闭上眼休息。 一旁,孩子正睡在襁褓中,由奶娘照看着,江眠月小心翼翼的靠近,心中止不住的有些紧张。 直到看到那皱巴巴泛红的小家伙的时候,江眠月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想着,尹楚楚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时,是不是会深受打击,这孩子长的也……确实有些难看了。 一旁奶娘轻声说,“小公子生得可好,瞧这五官,这眉眼,都像极了夫人。” 江眠月闻言,笑着点头应声,努力的辨认……辨认那皱巴巴的小娃娃究竟像什么。 “怎么样?”奶娘笑着问。 “长得真不错。”江眠月昧着良心道。 她努力过了,确实是看不出来,甚至连哪里长得好看,她也分辨不清。 话虽如此,可江眠月看到小小的生物,心中却莫名的有一块小小的角落默默地挣动了一下。 这么小,这么皱巴巴的婴儿,眼睛还未睁开,只有一条缝,手指也卷曲着,像是一根根细嫩的小笋儿,不受他控制般的偶尔动动,可爱极了。 江眠月回到尹楚楚身边的时候,尹楚楚笑着看她,悄声道,“是不是很丑?” 江眠月一愣,面容复杂。 尹楚楚笑得伤口发疼,缓过气来才道,“说实话,我也觉得丑,但是他们说娃娃小时候都是这样的,等到长开了就漂亮了,可以看他眼睛的那条缝,若是够长,便说明日后眼睛大。” “真的吗?”江眠月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顿时起了些兴趣,“刚刚我特意看了,那条缝确实很长。” “所以应当确实是像我。”尹楚楚浅浅一笑,“眼睛像我就好,我喜欢大眼睛。” “你这话若是被吴大人听去,恐怕要伤心了。”江眠月打趣道。 “不管他。”尹楚楚轻轻笑了笑。 尹楚楚虚弱,不好逗留太久,江眠月说了两句之后便尽快离开了,后来听闻她走后,皇上亲自去了吴府一趟,顺便赏了吴家不少滋补身子的好药材,还有好几匹上好的布料,用以给孩子裁衣裳,吴家对此极为意外,且感激不已。 江眠月知道,皇上这是给尹楚楚撑场子。 尹楚楚娘家没什么地位,也没有什么金银傍身,嫁到吴家本就算是高攀,好在吴家人都不错,待尹楚楚并没有什么偏见,反而对她像是亲生女儿一般好。 可吴家对她好只是一时,谁又能保证以后,兰钰如今算得上是考虑周全,作为皇上,亲自来看尹楚楚,虽然赏赐之物寻常,却是给足了吴家的面子,也算是照应了尹楚楚。 祁云峥近日忙碌,时常晚归,今日又到亥时才回府。 江眠月在书房看书等他,祁云峥一回来便大步迈向她,站在她的身侧,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她。 他身上夹带着一丝夜风的寒凉之气,唇上也有些微凉,可气息却灼热如火,江眠月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后靠,后脑勺却被他用手抵住,不让她后退。 半晌,江眠月几乎窒息,他才缓缓放开,“今日去吴府了?”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怎么不等我一道去。”祁云峥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可进了江眠月的耳朵,却仿佛无端的带着几分委屈。 “我实在是心急,便先去看看。”江眠月安抚道,“改日再跟你一块去。” 祁云峥伸手将她抱起来,自己坐下,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 江眠月不满,开始挣动,一抬眸看到他灼热的眼神,顿时不敢再乱动,怕他一时兴起,闹到三更天去。 “看到孩子了?”祁云峥轻声问。 “嗯。”江眠月点点头,“蛮可爱的。” “那就是丑了。”祁云峥果断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江眠月用手指轻轻戳他。 “刚出生的孩子哪有不丑的。”祁云峥淡笑一声,“眠眠你摸着你的良心……那孩子长的好看吗?” “现在确实……不好看。”江眠月轻声说。 “你喜欢?”祁云峥问。 “嗯,看到孩子的时候,心里头还是有些……触动。”江眠月缓缓点了点头,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恕之,你说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吗?” “很想要?”祁云峥问。 “……嗯。”江眠月心中空落落的,“今日见那娃娃,我就在想,若是跟祁恕之生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呢?刚生下来,是不是也皱巴巴地,像个小猴儿似的。” 祁云峥心中颤动,缓缓闭上眼,像是在忍耐着情绪。 半晌,他缓缓道,“于我而言,此生有你陪伴,足矣,不敢再贪心其他,岳父、岳母大人那边,我也有办法让他们宽心,不会因这件事而担忧苦恼,至于朝中其他人,他们若是敢说什么,我有的是办法治他们。” 江眠月听到他这样说,眼眸有些泛红,扑进了他的怀里,将脑袋埋进去,闻着他身上的墨香味,心中安心而温暖。 “其他人说什么我不在乎。”江眠月闷声说,“我只是想,试试……” 祁云峥缓缓摸着她的背脊,听闻此言,手指微微一顿。 “上辈子那大夫说的是,难以怀子。”江眠月缓缓抬头看着他,“恕之,有没有一种可能,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万一,若是,能怀上呢?” 祁云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好。” 他这一声,仿佛像是在给她承诺。 不知为何,江眠月听到这一声“好”之后,整个人心中的不安与难过,便瞬间平静下来,只要有他在,只要有他在……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即便,最终没有孩子也好,只要能与他一起共度一生,便已经足够。 祁云峥抱着她,缓缓站起身。 江眠月顿时抓紧了他的衣襟,“去哪儿?” “洗沐。”祁云峥道。 “我已经洗过了。”江眠月赶紧说,“你自己去吧。” “陪我,眠眠。”祁云峥凑到她的耳边,声音微微低沉,重重的撞在她的心头上,“好吗?” 江眠月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只得依着他。 她已经猜到与他一道进入洗沐间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里头不知何时已经备好了水,热气腾腾。 江眠月轻声道,“放我下来。” “不放。”祁云峥笑道。 江眠月惊得捉住他的衣襟,可下一秒,她却被祁云峥直接扔进了木桶之中。 只听水声哗啦啦,水汽氤氲之中,水花溅起,江眠月成了个落汤鸡,狼狈的从水中冒出来,皱着眉头擦脸,口中骂道,“祁云峥!” 江眠月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便觉得木桶中的水霎时间上涨,然后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拽到了身边。 如今正是夏日,天气热,江眠月穿的少,本就单薄,这一入了水,那料子便近乎透明。 祁云峥捞住她,吻她的耳根,“眠眠,明日我去寻大夫,之前为你调养身子的太医不错,可以让他再为你把把脉。” 江眠月心中一动。 “好。” “眠眠。”祁云峥声音氤氲在水汽中,“书上有一章,是水中的,你看了吗?” “……没有!”江眠月羞恼不已,“你别什么都看!” “皇上那儿的好东西确实不少。”祁云峥将挣扎着要出去的江眠月拽了回来,笑道,“试试?” “……”江眠月哪里来得及说不,声音直接被他吞咽而下,便是一阵水花四溅与惊涛骇浪。 番外五 虽说第二日要看大夫, 可清晨时分,江眠月差点没能起来。 昨夜,祁云峥似乎找到了水中的逸趣, 二人在洗沐间内弄得满地的水,他不依不饶不知疲惫, 江眠月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泡皱了,他才将她包裹着抱出了水面。 水中比寻常更耗力气, 她筋疲力尽,眼皮子沉重如石磨, 困得睁不开眼,任由他摆弄。 醒来时, 她发觉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寝衣, 身上也干净,他都已清理过了。 江眠月撑着手起身, 眼眸迷茫的看着不远处的人影, 迷迷糊糊道, “恕之,几时了?” 她声音有些微哑, 昨晚不受控制, 喊得厉害。 “眠眠, 醒了?”祁云峥的声音温柔如春风细雨, 江眠月缓缓抬眸与他对视,看到他眼眸浅浅带笑, 便像是那诗中的翩翩君子纤尘不染, 如远山如浓墨,俊美温润。 江眠月缓缓闭上眼,无法直视他如今的模样。 呵, 都是假的。 他如今看起来有多么的谦和温润,昨夜就有多么的不是东西。 江眠月感觉到他靠近,他手轻轻触及她的耳侧,轻轻吻了吻她,她顿时往回缩了缩,可动作却被他桎梏,无法继续后退。 “眠眠怎么躲我?”祁云峥温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委屈。 “没有躲你。”江眠月轻声道,“我……我怕你还有力气。” “我在控制。”祁云峥淡笑一声,“你若再躲我,我便控制不住了。” “究竟几时了?”江眠月皱眉看着他,正色道,“我看外头天色已经不早,我还要去朝中……” “今日已经替你告假,不必去了。”祁云峥轻声安抚,“事先为你调养过的那位太医今日正当值,我已让人去请,你再睡会儿,等太医来了再说。” 江眠月一愣,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 她朝中还有事情要处置,听闻祁云峥已经替她告假,心中有些不安,祁云峥看到她的神情,便猜出她如今的想法,立刻道,“怎么,有事要处理?” “嗯,等太医诊断之后,我再去即可。”江眠月轻轻捉住他的手,“那你先去忙吧,我在府上休息,等太医过来。” 祁云峥无奈看着她,“我自然也告假了,在府上陪你。” “你怎么……”江眠月蹙眉道,“你事务繁忙,不要总是因为我耽误了朝中的大事。”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眠眠。”祁云峥正色看着她,“而且,如今皇上逐渐能够独当一面,毕竟是帝王家,若是干涉太多,一家独大,日后必有后患。” 江眠月心中知道这个道理,一家独大,把持朝政,成为皇上的眼中钉,类似的事情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可是,现在的兰钰巴不得他日日忙于朝政恨不得他成为一个不眠不休的牲口替她干活,这种时候,谈什么把持朝政,江眠月觉得,若是此时的祁云峥把持了朝政,兰钰可能做梦也会笑醒。 “你说的没错。”江眠月眼眸含笑,“可是……” 江眠月话说到一半,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祁云峥开口问,“何事?” “祁大人,皇上口谕,忙完速速回朝协理事务。”外头应声道。 “知道了。”祁云峥声音冷淡。 江眠月顿时笑出声来,“你看,她如今恨不得你多把持一些。” 祁云峥无奈。 无奈归无奈,告假归告假,祁云峥根本没有去朝中的意思,在府上安心陪着夫人休息,直到太医抵达祁府,整个府上的气氛才开始紧张起来。 厢房中,江眠月靠在软塌上,手腕上搭着一方软丝帕,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的老太医。 这太医,便是上辈子那位给她判了“死刑”的太医,他仍旧是上辈子的那副模样,须发皆白,眼眸却沉静,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他口中的话语。 “夫人不必紧张。”太医声音慢条斯理。 江眠月脸微红,撇过头去,不看一旁的祁云峥。 她本就因诊脉而紧张,如今祁云峥站在一旁看着,她便更加紧张,心跳都加快了许多。 可她却不知,紧张的又何止她一个,一旁的祁云峥面无表情,手指却在袖中紧握,整个人僵直伫立,眼眸中仿佛只有江眠月。 她想要孩子,他自然也是想的。 可他近乎有些不敢去想,若是能怀,她便要吃苦,若是不能怀,她又会伤心。 世上终究没有两全法,事到如今,只能看上天的安排。 “夫人。”太医终于收回了手指,“您身子康健,不过……” 太医这声“不过”,仿佛将二人的心都吊上了悬崖峭壁。 “不过什么?”江眠月着急问道。 “不过夫人体质偏弱,确实是……难以怀子。”太医声音悠悠飘入两个人的耳朵,江眠月咬住了唇,拼命忍着心中的情绪。 她该知道的,上辈子便是如此,这辈子……这些事情终究是无法改变。 江眠月手指颤抖,缩回了手,“谢谢……太医。” “不过,好在祁大人早就跟老夫要了那些调理身子的药,夫人月事如今可好些了?”太医问。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已经再没疼得那样厉害了,此事要多谢您。” “不必谢老夫,谢祁大人便是。”太医笑了笑,“那些药的调理起了些作用,夫人您的身体,若是想生,也不是不能……” 江眠月猛地抬起头。 一旁的祁云峥也是一愣。 就在二人都没有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便像是一缕光穿透黑暗的云,洒在了他们的身上。 “所谓难以怀子,便是概率问题。”太医缓缓道,“夫人体弱,比寻常女子难以结胎,可月事平稳后,也并非没有希望。” “若是勤快些,概率便会大些,运气好,可能两个月,可能三个月,可能一年,可能两年……总有撞上的一日。” 江眠月呆愣的看着这位年迈的太医,脑子在努力的转动。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勤快些?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待老夫开个方子。”太医转身,去一旁写方子去了。 江眠月眨巴着眼睛看着一旁的祁云峥,轻轻的捉住了他的手。 她发现,祁云峥手指僵硬,似乎比自己还要紧张。 她与他对视一眼,祁云峥睫毛微颤,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 “好了。”太医将那方子递给祁云峥,“祁大人,您瞧瞧。” 江眠月也想凑上去看,她好奇问,“这药,我一日用几次,如今我时常在朝中,不便喝药,若是能一日一次是最好的。” 太医一愣,轻声笑了笑,抚了抚自己的胡子。 “夫人误会了。” 江眠月疑惑看着他。 “这药,是给祁大人喝的。” “……” 看诊结束,祁云峥亲自送太医出府。 路上,四下无人,太医转头看向祁云峥,“祁大人,可否……” 太医一幅要替他把脉的模样,祁云峥眉头一颤,伸出手,“您请。” 太医伸手替他把了脉,深深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祁大人要注意身子,不要太辛苦了。” 祁云峥面无表情道,“您多虑了。” “唉,哪里是多虑,您如今正当壮年,不明白日后的乏力,如今要多补补身子,才不得亏空了,特别是如今要孩子,您要出的力,比夫人她要多得多,说句不好听的,以往这种情况,关键便是看男方,男方够强,孩子便能稳得住。” 祁云峥眼皮子抽了抽。 “我如今……身子如何?”祁云峥仿佛有些怀疑自己。 “尚好。”太医一面往前走,一面缓缓道。 “既是尚好,为何新婚到如今,她还未怀上?”祁云峥不解。 太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您是不是时常休息不好?” “……”祁云峥沉默,垂眸缓缓往前走。 “若是寻常女子,早已怀了。”太医笑道,“可夫人如今,需要您加倍努力才是。” “……”祁云峥沉默许久,将他送出门外,道,“明白了,劳烦您跑一趟。” 太医与祁云峥都走后,江眠月将桌上的方子拿来,仔细看了看,她虽然并不太明白药理,可上头的那些药草,好几样都十分熟悉。 这不是,兰钰之前说过的,滋补的药吗? 待祁云峥回来,江眠月发现他黑着脸,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恕之?这药……”江眠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医的意思难道是……” “是。”祁云峥在她身侧坐下,眼眸灼灼看着她,“便如你现在心中所想。” “是我做的不够。”祁云峥伸手搂住她,轻声在她耳边说,“要加倍努力。” 江眠月呆呆的听着他说的话,脸渐渐地红了。 哪有……这样的,太不正经了。 若不是这太医实在是德高望重,江眠月都要怀疑,这老人家是奉了兰钰的命,特意来祁府逗她的。 “我觉得,已经够多了。”江眠月想到他说的话代表着什么,心中蓦然有些慌。 原本祁云峥那方面便有些过分的,要求极多,三天两头被他捉着弄,白日还要上朝,江眠月觉得自己这样已经快受不了了,可如今那太医居然说,还不够? “可太医说不够,怎么是好。”祁云峥轻轻抚着她的手,“我会更加勤勉的,眠眠。” “……”江眠月顿时想到祁云峥平日里那么繁忙,如今又要这般劳累,兰钰之前说过的那些话立刻浮现在脑海,口中便脱口而出,“恕之你,你身子能行吗?” 祁云峥眉头一挑,眼眸深深看着她,忽然轻笑一声。 江眠月顿时心道不妙,背后冒出冷汗,忽然觉得如今的情况,便是她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然后跳了下去。 番外五 江眠月看着祁云峥的眼神, 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立刻捉住祁云峥的手,轻轻安抚, “我不是那个意思恕之……” 祁云峥眼眸带笑,那笑容却有些深重, 他轻轻捉住江眠月的腰,“眠眠担忧我的身体?” “嗯。”江眠月缓缓点了点头, 带着几分试探,“其实我早就想问, 恕之,你每日这样……不累吗?” “这样?”祁云峥反问道。 “就是, 你白日忙于朝中事务, 晚上……还要耗费体力,这样下去, 我确实担忧, 你如兰钰那日所说, 身子会亏空。”江眠月道。 “眠眠。”祁云峥手指轻轻捉住她细白的手腕,“你与我相识到如今, 难道看不出来, 我的体力比常人强得多吗?” “看得出!”江眠月赶紧道, 她可太看得出了! “我自小跟师父练武, 师父夸得最多的,便是我的耐力与定力。”祁云峥解释道。 “虽说朝中事务繁杂, 但上辈子, 和乐公主和皇太子二人联手对付我一人,比如今忙碌百倍。” “那时我日日防着他们在背后做的小动作,还要管理朝中事务帮助皇上处理朝中政事, 以求得皇上信任,稳住地位,比如今困苦百倍。” 江眠月闻言,怔然看着他,心中翻滚着浓烈的情绪。 这些事,他之前从未与她提过。 她只知他在朝中忙碌,权势滔天,却不知他面临的是如此艰难的朝堂纷争,在外如此,去老宅面对她时,她却并没有给他什么温暖可言,凡事都是被迫而为,不情不愿,也不知,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眠眠,哭什么。”祁云峥将她搂入怀中,轻轻用指腹擦去她不断下落的眼泪。 江眠月也不想哭,可听到这些,她一想到当年的事情,便心中揪得慌,仿佛有人掐住了她的心,疼得很。 祁云峥见她泪珠不断,不免心疼,“眠眠,不必因此伤心,我提起此事,只是想告诉你,如今的朝堂对我来说,实在简单,没有政敌,没有暗杀,没有阴谋诡计,只是梁静安的成长需要费些脑筋。” 江眠月靠在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衣襟,闷声轻轻“嗯”了一声。 “如今朝堂,有你,有国子监的监生们,有翰林院的人才,还有朝中清正的气氛,以及团结在一处的百姓,于我而言,实在太简单。”祁云峥的声音中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我如今的心思,大半在你身上。” 江眠月捉住他的衣襟,耳根泛红。 “你想要什么,我便尽力去做,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孩子的事,相信我,眠眠。”祁云峥缓缓抚了抚她耳侧稀碎的软发,“只要有希望,我便定能让你怀上。” 江眠月“呜”得一声,搂住他的脖子,用他的衣裳擦了擦眼泪,轻声在他耳边道。 “我知道你厉害,恕之。” 这一声仿佛挠在他心上,祁云峥手指缓缓收紧,眼眸中升腾起一股难以抵挡的洪流浊欲,“眠眠……” “不过。”江眠月话锋一转,“今日太医所说的话,让我想到一些事情。” “嗯?”祁云峥发出个懒散的鼻音,手指轻抚她背后的发丝。 “恕之,你每次的时辰都太长了。”江眠月红着脸轻声道,“你一次,我便已招架不住,时常隔日,再隔日,我都无法与你继续……所以太医才会这么说,不然,你以后,不如你时候短些,我也不必这么累。” 祁云峥微微眯起眼。 “行吗?”江眠月轻声问。 “……尽力。”祁云峥沉声道。 两个字一出,江眠月却顿时下意识觉得心惊肉跳……也许,这并非什么好主意。 不过,好歹试试看。 当日,二人都未去上朝,祁云峥去书房处理事务,江眠月便靠在他面前的软榻上看书。 外头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雨滴打在窗棂上,滴在外头地面上积攒的水坑里,渐渐汇聚成细细的小溪,哗啦啦的流淌着,发出清灵好听的声音。 江眠月眼皮有些耷拉下来,睫毛颤了颤,手上的书缓缓松了松,掉在她的身上。 祁云峥眼眸的余光一直注意着江眠月的状态,看到她如此,嘴角不动声色的勾起弧度,极轻的翻了翻手中的书页。 江眠月仿佛被方才自己的动作惊着了似的,猛地睁开眼,四处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正在专心处理事务的祁云峥,缓缓坐直了身子,心中安稳下来,继续看书。 可不过片刻,她手中的书便彻底松了,轻轻落在她的身侧,她头缓缓一歪,耳侧的发丝落在脸颊上,困倦睡着了。 祁云峥终于忍不住,抬眸看她,眼眸带笑。 外头传来风雨声,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他起身,将身上的外衫解了,极轻的走到她的面前,将衣裳盖在了她的身上。 江眠月未醒,也许是实在太困了,她睡得很沉,睫毛仿佛轻轻地在她的面颊上落了一层淡淡的阴影,恬静而舒适。 祁云峥俯身,极轻地吻她的唇。 风雨声中,书房中安逸温暖,祁云峥知道,是因有她而温暖。 隔日,祁云峥上朝时,遇到吴大人,即吴为的爹。 祁云峥善于察言观色,一见到吴大人,便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吴大人是否有话要说?”祁云峥主动问。 “啊,没、没什么,祁大人日日辛劳,一定要注意身体。”吴大人拱手,眼神抱有几分深意,以及淡淡的心疼与可惜。 祁云峥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微微一挑眉,淡笑道,“吴大人果然消息灵通。” “不敢不敢……”吴大人知道祁云峥听出了自己的意思,有些心惊肉跳,后悔自己多嘴,“只是听闻太医去了祁府,有些担忧罢了。” 说是这么说,但是实际上,祁云峥请太医去诊断什么,整个宫里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大家说得最多的便是,最后太医那药,并不是开给江大人,而是开给祁大人的! 并且是滋补的药方! 可惜了祁大人啊,如此年轻有为,却伤了身子,江大人也可怜,年纪轻轻,夫君便如此亏空,难得子嗣,以后要怎么办才好? 祁云峥一看到他的表情,便大抵猜到事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 猜也能猜到这事是谁宣扬出去的。 太医自然不会将这些事随意乱说,而且,如今这朝堂之上,敢拿他祁云峥当茶余饭后八卦点心的,也就只有那位——梁静安了。 “那便多谢吴大人关心了。”祁云峥并未难为吴大人,他作别吴大人之后,便径直往勤政殿走去。 很好。 梁静安正在批阅奏折,正看得认真,忽然猛地打了个喷嚏。 她吸溜着鼻涕,一旁的小太监立刻小心翼翼的拿着帕子上来伺候,口中关切道,“皇上啊,您可要保重龙体啊!” “无妨。”梁静安语气淡淡,她好得很。 心中却道,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她坏话。 正想着,外头的太监便进来通传,“皇上,首辅大人求见。” “请进来。”梁静安立刻道,然后下一秒,她便看到了祁云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咯噔一下,顿觉不妙。 昨日祁云峥给眠眠告了假不说,自己也告了假,还在宫中请了德高望重的太医前去祁府看诊。 得知此时,梁静安哪里可能坐得住,太医刚从祁府出来进了宫,便被梁静安给请了过去,一通细问,得知了江眠月的体质问题,并不好受孕。 到这儿当然是不够的,梁静安下意识的问太医,那祁大人呢?生不出孩子又不是一个人的事。 太医便如实说了,给祁大人开了滋补的方子的事情。 如此,便正得梁静安的下怀。 本着不能让眠眠受委屈的准则,她悄悄将此事透露了出去,主要透露的部分是关于祁大人吃补药的部分,其他的便人任由大家发挥了。 她猜到祁云峥迟早能猜到此事是自己干的,却没想到他居然猜得这么快! 是哪个不长眼的,这么快就在他本人面前嚼舌根了? 梁静安手指微颤的抓起一旁的瓷杯,喝了口茶水,差点被那冰凉的茶水呛死。 祁云峥走进勤政殿,眼中噙着笑,缓缓道,“皇上英明。” 梁静安一面咳嗽,一面惊愕的看着他。 “朕……确实英明,不过祁大人所指为何?”梁静安干咳道。 “多谢皇上没有将眠眠身体的事情告知他人。”祁云峥慢条斯理,“多谢皇上。” 梁静安哈哈干笑两声,“这……应该的。” “只不过,臣似乎听闻了一些关于臣的不实传言,也不知是何人传出,实在是无聊透顶。”祁云峥悠悠看了梁静安一眼,“皇上可有听闻?” “这个……祁大人所指何事?”梁静安满脸假笑,“朕还从未听闻。” “皇上若是未听闻,微臣便直接与皇上禀报,昨日太医诊断,臣在朝中日夜操劳,身子确实是有些亏空,不利于子嗣,皇上知道,微臣与夫人走到如今不易,如今外头都有传言,说臣难以有子嗣,微臣实在是怕伤了夫人和岳父岳母的心。” “……”梁静安听得忘了咳嗽,心中诧异,却隐隐觉得不妙。 这祁云峥,又要借题发挥了! 他想做什么? “皇上仁慈,可否准许微臣与夫人告假,安心调养身子,待子嗣方面有了着落,微臣才能安心朝中事务,继续为皇上分忧。” “……”梁静安猛地站起身,“你!” 她还是上当了! “微臣也并不告假太久,子嗣嘛,两个月便可。”祁云峥大言不惭道。 还两个月! 他想得美! 番外五 “两个月, 祁大人着实太过谦虚了。”梁静安没好气的说,“按照您的实力,也许祁夫人此时已怀上了子嗣也不一定。” “皇上金口玉言, 多谢皇上。”祁云峥笑道。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梁静安没好气的奚落成了金口玉言的祝愿, 她即便生气,却也拿祁云峥没办法。 “七日。”她说。 “四十五日。”祁云峥道。 “十日!”梁静安咬牙。 “四十日。”祁云峥淡淡笑了笑。 “二……二十!”梁静安气呼呼的与他讨价还价。 “一个月。”祁云峥抬眸看着她, “皇上,若是夫人的愿望无法满足, 恐怕日后微臣……也无心朝中事务。” 梁静安蹙眉看着祁云峥,“祁大人, 你这是在威胁朕?” “微臣不敢, 只是坦言心中所想。”祁云峥淡笑道,“绝对没有威胁的意思, 皇上千万不要多想。” 好一个坦言, 好一个千万不要多想, 真是个巧舌如簧的祁云峥! 梁静安回想起自己在国子监时被他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的惨状,心里头泛起一阵委屈与愤恨, 要不是看在眠眠的份上!她定不会给他留什么颜面! 不过, 不过…… 梁静安心底里冒出些许无力, 即使是没有眠眠, 她如今似乎也拿这个无法无天的祁云峥有什么办法。 “皇上,微臣说些不中听的。”祁云峥慢条斯理。 他以为他刚刚说的话很中听?梁静安没好气的想。 “如今朝中虽然无人敢开口, 可众臣对于微臣的信赖与敬仰, 让臣十分惶恐。” 惶恐?就他,会惶恐?梁静安几乎要听笑了。 皇上,您登基已有些时日, 身为女皇,在政事上一直怀柔,如今,已是时候立威。”祁云峥缓缓抬眸看向梁静安,看到她神色微动,知道她听得进去。 “今日微臣,在勤政殿对您不敬,罚在府上禁闭一月,您看如何?” “……”梁静安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眼角抽了抽,这家伙肚子里是长了多少心眼? “待朕想想……”梁静安坐下,缓缓道。 其实她早听闻那些传言,一直有这个意思,让祁云峥与她打个配合,只不过她羽翼未丰,且担忧祁云峥会有意见,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祁云峥见她沉思,很快告退,留下梁静安在勤政殿发呆。 一旁,有人在她身侧放了一盏白玉碗碟,里头盛了香甜可口的蜜酿果子。 “我没要这……”梁静安一转头,却撞进了陆翀那双漂亮而沉静的眸子里,他似乎有些担忧,问,“皇上有烦心事?” “陆翀!”梁静安转头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方才沉静思考的模样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面上满是委屈与娇柔,“陆翀,祁云峥欺负我!” 陆翀笑了笑,掀起眼皮,看向不远处的宫人,那些宫人立刻识趣的离开,留下二人在勤政殿内独处。 “臣替皇上教训他。”陆翀道。 “不行的,那家伙太厉害了,你打不过的。”梁静安轻声说。 “皇上小看臣了。”陆翀擒着她的腰,轻声道,“不然我去试试?” “算了,你若真能教训他,以后更麻烦。”梁静安没好气的说,“国子监时我便知道这人不好惹,没想到他如今变本加厉,再加上有眠眠给他撑腰……唉。” 陆翀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温柔道,“臣近日确实听闻些风言风语,道祁大人把持朝政,对您不敬,方才我听了个末尾,有些拙见……祁大人方才所言,正是为您考虑的。” “我知道。”梁静安没好气的说,“所以更气了。” 陆翀轻笑一声。 “好处都给他占了,全天下就他一人聪明。”梁静安扒在陆翀的身上,仰头看着他,“我生气。” “皇上能将此人收入麾下,才是最智慧。”陆翀道。 还得是陆翀,这正是她最想听的话。 梁静安心中如此想着,被这一句哄得心花怒放,勾起唇角,轻轻在他下巴上亲了亲。 陆翀浑身僵硬,垂眸沉沉如磐石,满面的臣服与顺从,眼底却浮着翻涌的占有欲与侵略感。 梁静安一看到他这样的眼神便有些腿软,她靠在陆翀怀里,感觉着他极有弹性的胸膛,手指在他的怀中轻轻点了点,“你的下巴好扎,长胡子了。” “嗯。”陆翀垂眸,俯身,将下巴埋进了她的颈窝,轻轻吻她,刺一般的微疼夹杂着男子滚烫的呼吸,宛如将她放在火上烹烤。 梁静安受不住这等刺激,腿一软,便倒在了陆翀的怀里。 陆翀浑身绷紧,抱着她隐匿在勤政殿后的隐秘之地。 当日,一件令人惊愕不已的事情从宫中传开,首辅大人因与皇上分歧,对皇上有不敬,居然被罚在府上休息一个月。 连带着江眠月江大人也被“牵连”,一道在府中休息,不必去朝中。 这夫妻俩原本是朝中的红人,一个是皇上的同窗舍友,一个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如此一来,朝中暗潮涌动,都开始讨论祁大人在朝中的地位。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祁大人在朝中地位即将一落千丈时,皇上忽然给祁府赏赐了一大批珍稀药材,都是宫中的藏品,外藩的贡品,从未臣子有过这等殊荣。 那些原本觉得皇上是借此机会打压祁大人的人,纷纷闭上了嘴。 只是又过了几日,朝中开始盛传,皇上赏赐给祁大人的那些药,都是些给男子……强身滋补的药材。 “我说呢!原来是祁大人的身子出了问题!” “可能太过辛劳了,毕竟朝中事务如此繁杂,寻常人根本撑不住,更何况此前祁大人还去关外亲自领兵打仗,说不定便是伤到了什么要害。” “你说的有道理,江大人一并在府中,说不定便是照顾祁大人,只不过此事有些难以启齿,所以才……” “咳咳……这么一想,确实……” 流言便这样传遍了宫中,人人都觉得祁大人可惜,江大人也可惜,这夫妻俩人中龙凤,怎么就遇到这些事了呢? 祁府,祁云峥单独站在后花园中,看着不远处正在凉亭中看书的江眠月,耳中听着暗卫关于外界流言的说法,眼神淡漠。 那暗卫小心翼翼,紧张得不敢看祁云峥,祁云峥却淡淡笑了笑,“知道了,江府那边瞒着些,别打扰到二老和江述怀。” “是,属下一定尽力。”暗卫急忙道。 不远处,夏日的清风拂过,凉亭中的江眠月手中书页翻飞,她不由得抬眸,看向花园中的祁云峥,却见他也在微笑看着她,二人目光对视,江眠月被他那灼灼的目光看得耳根发热,不由得撇过头去不看他。 不久后,身边传来脚步声,江眠月身子绷紧,下一秒便被他搂入怀中。 “热……”江眠月推他。 “这儿有风,清凉,不会热。”祁云峥轻轻埋进她的颈窝,“眠眠,我们去凤池阁?” “不要。”江眠月自然知道去了凤池阁会是什么“下场”,如今皇上下旨让他休沐,他这么闲,在府上还好,去了那边,他用上之前书上那些招数,她恐怕是招架不来。 “眠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祁云峥便又接着说,“机会难得,我们一道出去看看。” 江眠月心中一动,半晌,轻声应道,“可以吗?皇上说的是,让我们呆在府中……” “无妨。”祁云峥道,“名义上呆在府中便是。” 江眠月着实有些心动。 她长这么大,除了建阳县外,还未真正的出去看过,只在书上看那些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心中向往,却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四方安平,又是与她所爱之人一起……江眠月眼眸闪动,看着祁云峥,唇动了动。 “一会儿就安排下去。”祁云峥一看她那眼神,便知道她的想法,笑道,“就我们二人,作平常夫妻模样,如何?” 江眠月点点头,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好。” 祁云峥看着她的笑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便抚着她的脖颈深深吻了下去。 夏日还有些炎热,江眠月双手抵着他的胸口,轻轻推他。 祁云峥眉头微蹙,略有些不满,声音低哑问道,“怎么?” “太热!”江眠月轻声说,“你本就体热,如今夏日炎炎,黏在一块儿着实难受。” 听着江眠月略带“嫌弃”的语气,祁云峥略带几分委屈,紧紧桎梏着她的身子,“眠眠,冬日你将冰凉的脚塞进我怀里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眠月脸一红,“明明是你伸手拽的!” “不舒服吗?” “……”江眠月无法否认。 冬日几乎不用他如何,她最后都会蹭上去窝进他温暖的怀里。 到了夏日,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祁云峥滚烫的体温在夏日也没有消减,触及她时便如火一般,烧得她原本清凉无汗的身上冒出热气,她红着耳朵,轻声说,“你别抱着我了,快去忙吧。” “无事可忙。”祁云峥在她耳边轻笑一声,“在看什么书?” 江眠月将那书拿起,给他看了看,祁云峥看着不远处的一叠书,却在那其中看到一本书,一看便与她平日里看的书格格不入。 祁云峥一伸手,抓过那本书,翻开一看,却见正是上回江眠月翻的那本节气书。 “今日小暑。”祁云峥悠闲翻到小暑那一页,江眠月便眼睁睁看着,那一页的拐角处写着……宜行房。 江眠月手一颤,顿时抢过那本书,将书“啪”的一声盖上。 祁云峥淡笑一声,“做什么?” “没什么,别看了,恕之你上次说过,这书上都是骗人的。”江眠月红着耳根说。 “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地方还是值得参考,比如今日小暑,确实需要降火,宜做些夫妻间的事情。”祁云峥巧舌如簧,编起瞎话仿佛根本不用经过大脑,“眠眠,你说对吗?” “不对!”江眠月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上次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上次?上次是哪一次?” “就是上次!” “那距离今日尚远……眠眠,书看完了吗?我们回屋?” “不!我就呆在这儿。”江眠月想要挣脱他,祁云峥却根本不放手。 “原来眠眠想在此处,也好。”祁云峥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暗卫,屏退了这附近的所有侍从、丫鬟和暗卫。 祁云峥手指一动,江眠月惊呼一声,几乎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这人的脸皮如今是越发没得救了,厚到了一定的程度! 祁云峥见她如此,笑意更甚,将她扯入怀中,声音悠沉,“乖,别喊,他们还没走远。” “!” 番外五 江眠月与祁云峥二人独行, 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一辆马车,一些行李, 祁云峥亲自赶车,天气闷热, 出了京城后,江眠月干脆也出了马车, 与他坐在一处。 祁云峥手中轻轻持着缰绳,另一只手把江眠月搂进了怀里。 “你准备带我去哪儿?”江眠月问。 “沿着路走, 与你看沿途的风景。”祁云峥道,“看到喜欢的, 停下来, 腻了,便往前走, 就这样慢慢往前。” 江眠月心中微动, 她很喜欢这种旅途, 很轻松,且充满惊喜。 江眠月靠在他怀中, 心中填满了幸福与温暖。 “嗯。”江眠月浅浅笑着, “遇到糕点铺子停下来看看。” 祁云峥淡笑一声, “放心, 饿不着夫人。” 二人先在京郊的小镇晃了两日,随后决定南下去江南游玩。 江南糕点众多, 且多名山大川, 小河溪流,山清水秀。 只是路途遥远,祁云峥怕她累着, 便让跟来的暗卫驾车,自己在车厢中抱着江眠月休息。 江眠月平日里在朝堂也实属忙碌,时常早出晚归,身体又疲累,如今出来散心,却依旧时常惦念着朝廷,心里想着自己负责的那些事务。 “我很担忧。”江眠月道,“那些事务后续实在有些麻烦,也不知他们会交给何人来处理,若是除了纰漏,等回去的时候,又要重新来过。” 祁云峥抱着她,掀开车帘,让她看外头繁茂的树木和路边清澈的溪流。 “想知道皇上安排的何人接手吗?”祁云峥反问。 “何人?”江眠月好奇看着他,“你知道?” “你的旧友。”祁云峥语气平静,“裴晏卿。” 江眠月惊愕看着他,忽然松了口气,“是他就好,裴大人办事谨慎,定能将后续事务处理清楚。” 祁云峥眼眸淡淡,扫了她一眼,缓缓道,“这么信任他?” “自然,裴晏卿不也是你的得意门生吗?他一向可靠,这样的事情,不会出纰漏。”江眠月仰头看他,却撞进他的眼眸之中,与他沉沉的双眸对视,这个瞬间,仿佛有一股不自然的酸味在马车中缓缓蔓延开来。 “恕之?”江眠月心中暗道不妙,这家伙成婚以后就极爱吃醋,与从前在国子监时判若两人,心眼小的离谱,虽然他已经知道自己与裴晏卿已经没什么来往,即便是说话,也大多是公事,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再深一层便没有更多了。 可一旦她提起裴晏卿,他便是这样的眼神。 仿佛时间又回到她在江府门前抱住裴晏卿那一刻,下一瞬他便要发疯似的。 “嗯。”祁云峥慵懒的应了一声,唇角勾起笑意,“确实是得意门生。” 江眠月见他情绪似乎并没有变得好很多,仔细想了想,开口道,“听闻有不少官家女儿都看上他,如今裴家正在给他相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 江眠月的意思是,不必担心她与他还会有什么,二人如今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一切都在正轨。 可祁云峥却似乎并不想听懂她的暗示。 “眠眠倒是很关心他。”祁云峥擒住她的手,将她的手靠在他的左胸膛,沉声问道,“若是此生,你没有遇见我,会不会与他成婚?” 江眠月微微一愣,倒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莫须有的问题。 这问题,确实有些难以回答。 上辈子,在遇到祁云峥之前,她曾经的想法,倒真是如此。 ——考上国子监,为官,为民做事,找个平和安稳的男子成婚,过平静温馨幸福的生活,这种情况下,裴晏卿受家人喜欢,定然是首选的。 可遇到祁云峥后,一切都不同了,裴晏卿这样的人,对她而言,也是水中的幻影。 “可我已经先遇到你了。”江眠月看着他,安抚道,“这些假设是不成立的。” “你犹豫了。”祁云峥声音低哑,紧紧搂着她,“眠眠……” 江眠月被他弄得脖颈麻痒,缩着脖子要躲开,却被他紧紧地擒在怀里。 虽说有些“无理取闹”,可江眠月却莫名觉得有些窝心。 马车摇晃,车厢中安静,祁云峥只见她身体僵直,沉静不语,睫毛微颤,忽然笑了笑,“说笑的,眠眠,不必在意我说的那些话。” 江眠月心中微颤,闻言反倒是转过身来,轻轻地、主动的搂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吻他微凉的唇。 祁云峥似乎想要忍住什么情绪,可见她如此,他终究再也忍不住,略带强势的,主动在她唇边落下层层叠叠的吻。 只是那吻强势中带着些许试探与轻柔,直到江眠月开始温柔的迎合他,他才愈发热烈,直到将她亲的腿脚发软,面容通红,他才罢休。 “恕之……”江眠月的声音中氤氲着无法言喻的温柔与黏腻,“其实这辈子答应与你在一起时,我便想过类似的问题。” 祁云峥目光灼灼看着她。 “我骨子里,并不容易屈服于人,自那陆迁对我行无礼之事之后,我才知晓男女之事于我而言,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若是对那人无好感,是不会……容忍与他有任何肌肤之亲的。”江眠月说到此处,祁云峥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那次陆迁冒犯她,虽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她反应也极为激烈,几乎欲呕,那时,他也曾猜测如此……可他不敢多想。 他怕自己想的太过美好,以至于沾沾自喜,无法继续忍下去。 “我早已喜欢你,而不自知,因为在乎,所以才会……因为被你锁在内院,成为你的玩物而伤心难过。”江眠月主动的,轻轻地搂着他,“此生重来时,我惧怕你,实际上,我并非完全是惧怕你的手段、你的行事。更多的,却是怕我再度如上辈子那般,因喜欢你而自伤沉沦,纠葛到死。” “到如今,我只想与你并肩而行,与你白头偕老。”江眠月轻声道,“我想与你有孩子,还想兼顾朝中之事,想为天下人做力所能及,想辅世长民,撑天拄地,成为有用之人。” “恕之,我是不是愿望太多,太贪心了些?”江眠月轻声问。 “不贪心。”祁云峥沉声道,“既是你之愿,便也是我之愿,你想要的一切,我也会尽自己所能。” “恕之,那,你有什么愿望?”江眠月问。 “我只希望你陪着我。”祁云峥紧紧将她楼入怀中,“爱着我。” 江眠月靠在他怀里,安心的闭上眼,“好。” 二人抵达江南,悠闲而清静的夏日,蝉鸣于枝头,年轻的夫妻俩牵着手走在青石板路上,身量颇高的男子为女子遮挡烈阳,又过了一会儿,他为她买了把油纸伞,替她撑在头顶,倾斜着守护的弧度,惹得路人与店家侧目。 那男子女子长相都惊人的精致漂亮,男子身上更是充斥着一股上位者的气度,虽然衣着平常,却一看便知身份高贵。 二人一路沿江而行,一路游玩,终于来到南监。 南监与北监有相同,也有不同,学子们身着统一的襕衫,在阳光下意气风发,少年少女皆抱着书本,眼中满是对未来的向往。 这便是崔应观曾做司业的地方。 南边气氛总与北边不同,充满了一股温和的文雅之气,娟秀宁静,有股与北监不同的魅力。 江眠月与祁云峥来到南监旁开的书肆,她随手拿了一本眼熟的书册,却赫然发现,这正是自己当年编纂的监本。 “这位客官,好眼力。”书肆小二上前来,“这可是北监来的监本,内容精良,十分难得,据说是北监的祭酒大人祁云峥,即当今首辅大人,以及以前南监的司业大人崔应观协力,带着一众监生亲自编纂而成,极为珍贵,如今已经绝版了,这是最后一册,您现在若是不买啊,一会儿便被人买了。” 江眠月转头看向祁云峥,二人相视一笑,江眠月道,“夫君,我要买。” “家里不是有么?”祁云峥走近,笑道,“夫人别闹,留给更需要的学子。” 江眠月笑着将那书放回书架,不一会儿,果然就有少年满头是汗的冲进来,看到书架上的书,眼眸发光,一把抓着便去付账。 江眠月看着那少年,想到自己当年买书的模样,浅浅一笑。 离开书肆,二人在街边漫无目的的瞎晃,江眠月热得额头上出了汗,遇到路边的冰镇酒酿红豆摊子,便再也走不动路。 祁云峥买了一碗,二人倚在路边的大柳树下,慢悠悠的吃。 江眠月轻轻瞪了他一眼,“你就买一碗,还偏偏要吃这么多,为何不多买一碗。” “冰镇的,你该少吃,我替你分担一些。”祁云峥笑道。 “你‘分担’得也太多啦!给我留点!”江眠月伸手要抢,祁云峥却将手举高,偏偏不给她。 江眠月气得咬牙,跳起来抢,祁云峥却直接伸手一捞,将她捞进了怀里。 “为一碗吃的,便这么投怀送抱?”祁云峥笑道。 “周围人都看着呢!你放手!”江眠月羞得几乎想要钻进地里去。 祁云峥笑着扫了一眼周围,果然有不少人在悄悄看着他们的方向,有的眼中带着艳羡的神色,有的带着笑意,有的纯粹的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无妨,反正不认识我们。”祁云峥厚脸皮的作风一如既往,“开心就好。” “就你一个人开心!”江眠月不满道。 祁云峥轻笑一声,又买了一碗,用荷叶做的小碗撑着,带着回了客栈,等稍稍温些,再给她吃下。 只是这日之后,江眠月似乎像是受了暑气,身子有些不大利索,她每日总觉得有些睡不醒,时常做些奇怪的梦,原本很乐于出去看风景,如今倒是懒散了许多。 直到她连吃糕点都没胃口的时候,祁云峥这才替她把了脉,他心中一惊,下意识感觉到她脉象似乎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却终究不是大夫,无法诊断究竟是什么情况。 “眠眠,我们去看大夫。”祁云峥眼眸中难得有些慌乱。 “我怎么了?”江眠月懒散问道。 她也觉得奇怪,以前从未有这样的感觉,她恨不得每日就呆在客栈睡觉,哪儿也不想去。 “也许是江南湿热暑气的缘故。”祁云峥不敢多言,怕自己把脉不准,惹得她空欢喜。 可他终究是有些紧张,捉住江眠月的时候,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江眠月如今已能明显察觉他的情绪,心中顿时一咯噔,不会是…… 她忽然惊觉,自己早该到来月事的日子了。 若真是有了,那算算日子,似乎应该是……上次与他在水中胡闹的时候……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开口,出门去看大夫。 番外五 祁云峥找的是传闻中本地最好的大夫, 也许是暑气过重,医馆中人不少,有的躺着有的趴着, 看起来都病恹恹的。 江眠月看到医馆内人头攒动的样子,蹙眉躲在了祁云峥的身后。 祁云峥难得见她有如此明显好恶, 轻声道,“夫人, 哪里不舒服吗?” 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极少会这样情绪化, 也没有任何嫌恶那些病人的意思,可如今她身体的感觉极为微妙, 一看到那热浪朝天的样子, 便心生退意,自然间有些疲累和反胃。 祁云峥扶着她走进去, 便只见坐堂的大夫满头银发, 一看到江眠月, 便眯了眯眼睛,“夫人气色不错。” 江眠月有些意外, 她极少听到有人说自己气色好。 大夫看了一旁的祁云峥一眼, 见他行事体贴, 将她护在怀中, 十分有丈夫的气度,面露赞赏, 手指搭在江眠月的脉上, 眼眸沉静下来。 江眠月顿时紧张起来,看了一眼祁云峥,却见祁云峥也浑身紧绷, 看起来比自己还忧心几分。 “胎儿一切安好,如今夫人身子还是有些弱,生孩子可能会有些吃力,这段时间稍稍进补,却不能太甚,不用吃什么药,心情好最为重要,想吃什么便吃,想做什么便做,不要太过劳累便可。”老大夫笑道,朝着祁云峥道,“初期多照应你夫人些,莫要再行房。” 江眠月愣在原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祁云峥呼吸完全停滞,眼眸沉沉的盯着大夫,半晌才应道,“大夫的意思是……” 大夫笑道,“孩子如今已有一个半月余,恭喜。” 江眠月眼眶一红,眼眸中差点落下泪来,汹涌的情绪一涌而上,差点坐不稳。 祁云峥轻而稳的搂着她,手指也有些微颤,他勉力让自己平静,可一开口,便暴露了情绪,“多……多谢大夫。” 大夫见二人像是没什么经验的样子,又叮嘱了一番,这才让人送二人出门。 医馆中不少人,听到这好消息,不管什么认不认识的,听闻这长的极美的夫人腹中有喜,纷纷开口祝贺,江眠月眼中泪光莹莹,却又忍不住笑意,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整个人都飘了,腿脚十分不稳。 祁云峥见此,直接俯身,将她整个人稳稳抱起,大步往前走。 医馆众人看到这场景,都兴奋的喊起来,欢呼声不绝于耳,江眠月羞得满脸通红,伏在祁云峥怀里,“羞人。” “得偿所愿,夫人辛苦。”祁云峥面上带笑,可江眠月却感觉到他情绪并非全然是开心的,更多的是深深地担忧。 他尽力掩盖,却瞒不过如今已经极为了解他的江眠月。 “恕之,不必担心我的身体。”走出人群,上了马车后,江眠月轻声宽慰道,“我如今只是有些反胃罢了,没有什么别的不舒服。” “嗯。”祁云峥将她缓缓搂紧,手指极为轻柔,又怜惜的缓缓拂过她的小腹,“我会照顾好你,眠眠,一切放心。” 江眠月靠在他怀里,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奇怪的感觉。” “嗯?” 江眠月手指缓缓抚着小腹,“我们的孩子,它就在里头长大。” 祁云峥面容微动,强忍着什么,却终究在与她对视之后,再也忍不住,俯身吻她的。 这吻与平日的吻有些微妙的不同,并非情%欲使然,更多的是怜惜与沉甸甸的深情。 江眠月搂着他的脖子回应,待她气息不稳,祁云峥便也见好就收,克制着自己,没有再如往日那般胡闹。 “恕之,我们回京吧?”江眠月道。 “好。”祁云峥说,“路途有些远,能行吗?” “嗯。”江眠月笑道,“祁大人的车平稳,颠不着我。” 祁云峥笑着应声。 虽说如此,二人回京之前,祁云峥还是让暗卫去买了厚厚的棉绒毯子,炎炎夏日,要买这些东西可不容易,暗卫跑了整整一日,才买到这些冬日才能用到的家伙事儿。 回程的路上,江眠月便坐在那垫了厚毯子的座儿上,她近日愈发嗜睡,不是靠在那儿睡,便是缩在祁云峥的怀里睡。 相比之下,她还是更喜欢那棉绒毯子,毕竟祁云峥的怀里,着实是太热了,堪比火炉。 二人安稳回京,路途上出奇的顺利,到了祁府之后,她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 以往她也看了不少关于怀孕生子方面的书籍,上头写的那些害喜的症状,怎么看怎么难受,幸运的是,她如今只是嗜睡而已。 祁云峥本想在府上陪她,却被她赶去上朝,自己独自在府上睡得昏天黑地。 太医期间来过几次,江眠月都不清楚,只知道腹中胎儿意料之外的十分平稳,顽强且安分,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痛苦。 可怀孕终究是难受的,最无法控制的便是心情。 白日里她睡得太好,到了夜半,江眠月忽然被饿醒了。 醒来之后,她只觉得胃里空空如也,转身一看祁云峥,却见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投下阴影,他单手下意识护着她,僵直着睡去了。 江眠月顿时便红了眼睛。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饿了,也许是身子难受,也许是看着祁云峥此时的模样觉得窝心,忽然便落下泪来。 她又不想惊醒他,便这样瞪着他无声的流眼泪,半晌,吸了吸鼻子,声音极轻。 泪眼朦胧之间,江眠月便看到祁云峥仿佛被触动了什么神经似的,居然缓缓的睁开了眼。 一睁眼便看到她哭成泪人似的,祁云峥眼眸顿时慌乱不堪,声音低哑问道,“眠眠,怎么了?” “我……”江眠月见他被自己吵醒,更难过了,大声哭了起来,“恕之……呜呜……” “哪里难受?嗯?”祁云峥焦急不已,却怕自己慌乱的模样影响了江眠月的情绪,故作镇定的将她搂入怀中,“要叫太医吗?” 江眠月摇了摇头,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祁云峥轻抚她的背脊,半晌,她总算是平静下来,呼吸逐渐平稳。 “做噩梦了?”祁云峥低声问。 江眠月还是摇了摇头,她抬头,适应了黑暗的祁云峥,清晰的看着她白玉面容上的淡淡泪痕,整颗心都仿佛被人捏紧一般。 “我……”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我饿了。” 祁云峥无声的松了口气,轻轻搂住她,“饿了叫我便是,眠眠,你忘了之前那大夫说的,只要你开心便好。” “唔。”江眠月点点头,经此一遭,她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 “你等着我。”祁云峥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再哭了,嗯?” “嗯。”江眠月乖巧的点了点头,在屋内等他。 祁云峥披上外衫便出了房门,往小厨房去了,江眠月坐在床边点了蜡烛等他,只等了半刻,便等不及了,刚想拿着蜡烛出门,便看到远远的快步走来一个身影,腿脚修长,步伐飞快,手中端着什么东西。 祁云峥看着她端着蜡烛呆呆的站在门口的模样,嘴角勾起笑意,“便猜到你等不及,这是我提前备好的糕点,在小厨房热了一些。” 江眠月看着那些香甜的糕点,都是自己爱吃的,胸口一热,放下蜡烛,扑进了他的怀里。 “谢谢恕之。” “怎么还生分起来了。”祁云峥摸了摸她的脑袋,“与我说什么谢。” 江眠月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怀孕以来便如此,嗜睡后敏感又多思虑,有时又觉得疲累,实在是不好过。 仔细一想,也许是一个人在府上呆久了。 “恕之,待我身子稳固些,便想去吏部帮忙。”江眠月轻声道。 祁云峥神情微动,眼眸中满是担忧之色。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见他如此,知道他恐怕会提出反对的意见。 可她心意已决…… “恕之,我想……” “好。”祁云峥声音沉沉,并不让她说第二遍。 他也没有嘱咐什么别的,只让她安心吃糕点。 “你不让我万事小心吗?”江眠月咬了一口糕点,笑着问他。 “眠眠行事,我自然放心。”祁云峥也不多言,只淡淡笑了笑,“但凡有任何需要,直接让人去找我,凡事不必担忧。” 江眠月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安心的情绪,因怀孕而生出的那些杂乱的心绪,在他平稳的态度面前,被一点点抹平,便如他的那双可靠的手,温暖、可靠、舒适。 “好。”江眠月轻轻笑了起来。 胎儿稳固之后,江眠月便回到了吏部。 回去的第一日,皇上便亲临吏部,明面上是路过随意瞧瞧,实际上来看谁,明眼人都清楚。 果然,随意“溜达”了几圈之后,皇上便将江眠月单独唤到某个空着的屋子里,赐了坐,摒退了众人,促膝而谈。 待门关好,一直沉静严肃的梁静安,顿时捉住了江眠月的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早怀上了,祁云峥这休沐一个月,我实在是亏!太亏了!” 江眠月知道她跳脱,却没想到她第一句居然是这个,顿时笑出声来。 “其实他也不知,我也不知。”江眠月忍不住道,“这孩子,悄无声息的来,也没让我吃什么苦头,实在是温柔极了。” “就像你一样。”梁静安眼眸发亮,看着她几乎没什么起伏的小腹,忍不住,极为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希望它平安顺遂出世,乖巧健康,聪明伶俐。” 江眠月温柔一笑,“多谢皇上金口玉言。” 日子极快,入秋后,便是冬日,江眠月一改夏日的作风,没事便将手捂进祁云峥的怀里,贪恋他的温暖。 她日日与他同进同出,祁云峥将她护得极好,身边安排了暗卫不说,还派人定时往她那儿送吃的,什么糕点果子应有尽有,连带着吏部的官员们都享了好处。 结果最后,她身边的人仿佛都被喂胖了,只有她还是有些瘦弱的模样,只是肚子逐渐大起来。 宫中众人便发现,祁大人近日情绪极为不稳,时常发怒,大小官员都战战兢兢不敢招惹。 大家都知道祁大人是为何发怒,只因江大人如今即将临盆,时时刻刻有可能生产,他浑身上下都写着焦虑与紧张,便仿佛快要生孩子的是他本人似的。 反观江大人,日日出没于吏部,每日越发精神,容光焕发,与祁大人的状态截然相反。 夜里,江眠月只要稍稍一动,祁云峥便猛地睁眼梦醒,看她状况如何。 江眠月发觉他如此,不免心疼,劝慰多次,祁云峥却怎么也无法放心。 直到江眠月怀胎第十月。 这一日,宫中忽然下起了大雨。 江眠月正在与人谈论今年的事务进度问题,准备明年去各府州县走一遭,正聊着,一个惊雷响起,江眠月却忽然变了脸色。 雨势颇大,孩子来势汹汹。 祁云峥赶来极快,他来时一身红色官袍湿透,眼神赫人,将吏部众人吓退半步。 看到她身上淡粉色的血痕,祁云峥眼眸中几乎有血色呈现。 “眠眠!”他语气却比春雨还温和,带着几分哀求,“眠眠,一定要好好的。” 江眠月意识清醒,只是那羊水一破,肚子便陡然绞疼,疼得她嘴唇发颤,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祁云峥红着的眼眶,轻轻抚了抚他脸颊,也不知那流淌的是汗水还是雨水,又或是……泪水。 “别担心。”江眠月手指微颤,忍着痛,气若游丝,“恕之,我会好好的。” “此生的承诺……绝不会辜负。” 番外五. 来不及回府了, 江眠月忽然破水甚至惊动了皇上。 梁静安听闻此事,立刻派人收拾了勤政殿后的厢房,叫上产婆与宫中太医帮助江眠月生产。 外头雷雨阵阵, 恼人的很,听不见里头的动静。 陆翀四处奔忙, 路过大殿门前,却猛然止住了脚步。 只见祁云峥一身官袍湿透, 孤零零站在殿外,僵直如石块, 权势滔天、无人敢支使的首辅大人,如今却显得格外狼狈。 可他似乎并没有心思管那些别的, 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门后的动静上, 一双黑眸灼灼如星,像是紧绷的弦, 又像是沉重的山, 伫立在门外, 守护着夫人与孩子。 陆翀看了许久,心中震动, 不由得上前。 “祁大人, 要不要换身衣裳。”陆翀忍不住道, “等孩子降生, 少不得许多事要安排,您千万别累坏了。” 祁云峥缓缓抬眸, 陆翀见他的眼神, 却吓了一跳。 陆翀下意识的觉得,面前这祁大人,仿佛……但凡里头的江大人出了什么事, 他便会义无反顾的与她一道共赴黄泉。 “江大人一定会平安。”陆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脱口而出。 祁云峥这才神情一动,淡淡看了他一眼,口中声音如缥缈而来,“多谢。” 惊雷声响起,伴随着雨声,祁云峥仿佛能听到厚重的宫门里传来的江眠月无力的惨叫声,他无力的扶住一旁的浮雕汉白玉栏杆,缓缓闭上眼。 深深的后悔席卷而来,什么孩子,什么子嗣,他冒的是她生命之险……根本不值得!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宫门微微一动,里头传来宫女的声音,“祁大人!江大人母女平安。” 祁云峥顿时转身,猛地踏入宫门,速度极快的往里快步走去。 他身上衣裳半干,走入内室时,闻到那满室的血腥之气,还是僵直了身子,浑身近乎战栗。 那血腥之气仿佛将他扯回上辈子失去她的那一刻,他无法控制的快步上前,看到她苍白的面色,虚弱的近乎破碎的模样,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 江眠月半闭着眼睛,察觉到他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祁云峥上前,跪在她的身侧,死死捉住她的手,难掩的情绪几乎喷薄而出。 可在她的面前,他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勉强维持平静与镇定。 “眠眠,还疼吗?”他声音微颤,却努力勾起一抹笑意,“我来了。” “好……多了。”江眠月气若游丝,她自然能够发觉他的情绪,便尽全力动了动手指,轻轻安抚他。 动作虽小,却带给祁云峥极大的安慰。 “我没事。”江眠月淡淡一笑,“有些累,孩子劳烦你先照看,我想……睡会儿。” 祁云峥闻言一愣,眼眸通红,哑声喊,“眠眠!” 一旁的梁静安看不下去了,朝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赶忙上前去,宽慰道,“禀告祁大人,江大人母女安好,如今江大人确实是累着了,需要安心歇息。” 祁云峥缓缓松了口气,这才站起身,朝着太医与梁静安行礼,“此番……多谢。” 梁静安难得见祁云峥情绪如此外露,她原先便知道祁云峥对眠眠用情颇深,却不知他到如此地步,今日有幸得见,她看得津津有味。 她半带玩笑道,“祁大人不看看孩子吗?” 祁云峥仿佛这时才想起有孩子这回事,便见一旁宫人从后宫中搬出来的小摇篮里,乖巧的躺着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儿。 祁云峥眼眸温柔,轻柔而细细的打量这个小东西。 这就是让眠眠费劲力气生下来的小生命……是他与她二人共同的孩子,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他陡然间有种不真实的幸福感降临心头,一旁的太医与梁静安看来,他便仿佛是被这个小家伙丑得怔住了似的。 梁静安刚想打趣,便听祁云峥小声道,“很可爱。” “……”行吧,爹娘眼中的孩子哪有丑的。 江眠月移动不便,便在宫中休息了几日,带着孩子出宫回府那日,连绵了几日的雨忽然停了,阳光洒在琉璃瓦上,光华漫天。 马车上,江眠月靠在祁云峥身侧,看着他怀中的女儿,声音轻飘飘的,“果然,跟楚楚说的一样。” “嗯?”祁云峥淡笑看着她。 “刚生出来果然有些丑。”江眠月带着几分调笑,“不过我怎么越看越喜欢。” “像你。”祁云峥温柔道。 “恕之,我刚说她丑,你就说像我,夫君今日是不是要找茬?”江眠月咬牙道。 “那像我。”祁云峥笑道。 “这还差不多。”江眠月笑了笑,缓缓靠在他的身侧。 “累吗?”祁云峥看着她,“若是撑不住,便让我抱着你。” “你抱着她就好。”江眠月道, “恕之,准备给她取什么名字?” “生于三日雨,小字为霖儿,如何?” 说话间,孩子一直在乖巧的沉睡,小小的婴儿眼睛都还未睁开,手指蜷缩成小小的一个,原本刚生下那日通体发红,还有些皱,如今依旧泛红,身上皱巴巴地地方却已经伸展开了些。 “愿她承甘霖而生,顺遂平安。”江眠月很喜欢这个字,“大名不如为云清。” “好。” “恕之不问为何意?”江眠月笑问。 “她降生后,日焕云清,倒是应景。”祁云峥看着怀中的睡得极为香甜的小东西,浅浅一笑,“愿她心怀广大,心胸开阔,便如今日,日焕云清,看遍世间盛景。” “霖儿,听见没,你爹爹文采斐然,学着点。”江眠月笑道。 祁云峥轻笑一声,“那是自然。” “……”江眠月笑道,“自谦方面,还是与娘亲学吧。” 祁云峥挑眉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 江眠月仿佛猜到他会取笑,轻轻瞪了他一眼,祁云峥登时闭上口。 半晌,祁云峥还是低头朝着孩子带着笑意轻声开口道。 “霖儿,你娘亲说她自谦。” 江眠月笑着拧他那拧不动的胳膊。 此次回府,回的却不是祁府。 祁云峥知道她刚生产,需要人陪着,若是独自一人在祁府修养,恐怕又会孤单难受。 于是早打好了招呼,将人送去了江府。 江府门前,门庭大开,江母林氏早已等在门口,看到马车来,激动的朝里头喊人,“眠眠和孩子回来了!” 江眠月见此,心情无以言表,她看向祁云峥,祁云峥淡笑,“为夫安排如何?” 江眠月趁着林氏看不清,飞快的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祁云峥睫毛一颤,捉住江眠月的手腕,深深的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江眠月在母家坐月子着实惹人艳羡,不过一个月,京城便传遍了祁大人宠妻的传言,虽然日前也有此说法,可这次更甚,只因祁大人也并没有隐瞒什么的意思,每日在朝中,凡事有人恭喜祁大人喜得千金,祁大人便会报以春风似的笑意。 若是未成婚的男女官员恭喜,他便会语重心长与人说起成家立业生子的幸福与国家平稳安定的关联的重要性,导致好一段时间没有未成婚的官员愿意靠近他。 孩子满月酒那日,京中官员大半都去了祁府,听闻那孩子白瓷娃娃似的相貌,竟有几分祁大人的严肃风范,玻璃珠子似的漂亮眼睛,刚满月,便却极会看人。 看到爹爹便乖巧,看到娘亲便露出笑来,看到脾气好的便瞎胡闹。 吴为抱了霖儿一会儿,头发便被抓乱了,祁云峥一来,那小家伙便乖乖的缩成一团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吴为哭笑不得,当场断言,“一家子不好惹的。” 众人纷纷点头。 好在江眠月此番生女还算顺利,虽生产后身子虚弱恢复了许久,却好歹未伤及根本。 也好在祁云峥学了些食补的能耐,加上皇上赏赐的珍品药材,江眠月恢复很快。 江眠月修养了几个月便重去朝中履职,她独自在府上着实无聊,用祁云峥的话便是心系朝廷,无心夫君。 勤政殿上,梁静安看着面色红润的江眠月,感慨万千,快步上前扶起江眠月,道,“江大人夫君若能跟江大人一般勤勉,朕便轻松多了。” 听着梁静安的“暗示”,江眠月浅浅一笑,“夫君忙碌,近期恐怕抽不出空来。” 梁静安眉头一挑,“他忙什么?朕怎么不知?” “带霖儿。” “……”梁静安几乎觉得江眠月在开玩笑,“奶娘呢?侍女呢?” “他不放心,凡事要经他手。”江眠月认真道,“他非常用心,除却朝中事务,便是在家陪霖儿。” 梁静安倒是相信祁云峥能干出这档子事,他近日做甩手掌柜的心思越发明显,梁静安被逼无奈只能开始培植自己的心腹。 国子监的,科考的,朝廷逐渐人才济济,梁静安也明白祁云峥的意思。 她放手去做,祁云峥会替她把关,出了差错,祁云峥会适时提醒。 可是她累啊! 哪有首辅不忙的?哪有让皇上自己累得半死他自己在府上带娃的? “不行,眠眠,你要出力,让他在朝政上费些心思。”梁静安道。 “还有我呢。”江眠月笑道,“我回来,便是来帮忙的。” 梁静安一愣,忽然笑起来,“还得是同窗姐妹,近日楚楚也回来了,说的话与你几乎相同。” 江眠月笑着朝她抱拳,“臣愿为皇上,鞠躬尽瘁。” 从朝中回来后,江眠月觉得有些疲累,回到祁府,却四处不见人。 江眠月好容易逮着丫鬟问了声,丫鬟笑道,“夫人去后花园吧。” 江眠月不解,快步往后花园走去。 晚风有些微凉。 后花园被打理的清俊雅致,院落中朝南处,祁云峥让人用木头搭建了个秋千,秋千上栓了软椅,坐上去晃晃悠悠十分舒适。 江眠月抬眸一看,眼眸中露出笑意。 只见祁云峥坐在软椅上,身形修长,怀中搂着个白乎乎的小团子。 小团子在他怀中睡着了,闭着眼,睫毛卷翘,嘴唇嘟起,嘴角还有些湿乎乎的口水。 祁云峥另一只手拿着书,正在闭目养神,远远的,江眠月便看到那书名是《幼学琼林》。 江眠月轻轻走到近前,祁云峥悠悠睁开眼,看到她,眼眸含着深邃的温柔。 “夫人回来了。”他声音极轻,像是怕吵着霖儿。 “嗯,皇上说你了。”江眠月站在他身旁,“你真不打算管了?” 祁云峥淡淡一笑,江眠月便见一旁山墙上跃下一名暗卫,开始小声与祁云峥禀报各处的消息。 江眠月仔细一听,竟是京中大小事务,以及各府州县,乃至全国的特殊消息。 暗卫禀报完毕后,祁云峥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明白了?” 江眠月颔首,心中温暖。 他自不会尽数放手,祁府还有人要护,地位自然也需稳固,只是梁静安稚嫩,需得锻炼,他便退居江眠月之后,如此一来,祁府不显得一家独大,权势滔天,也不显得处处无用,不会随意可替代。 权势在他手上,触手可及,进也可,退也可,选择权在他手中。 “夫君高明。”江眠月道。 她自然也明白,祁云峥不止在给梁静安机会,也在给她机会。 “夫君半退半隐,倒是让出不少好事给年轻人,也给了我机会。”江眠月轻声道,“多谢夫君,考虑周全。” 祁云峥闻言,眼神却微微一僵。 “年轻人?”他沉声反问。 “……”江眠月吐了吐舌头,转身要走,却被他伸手捉住手腕,拽到他身边。 “夫人,说清楚。”祁云峥眼神悠悠,“什么年轻人?难不成我是老年人?” 江眠月低头偷笑,却被他修长的手搂住后脑,他单手抱着孩子,单手将她拽着俯身,二人唇齿相触,祁云峥手上的书“啪嗒”掉在了地上。 江眠月为了避免吵醒霖儿,也没有挣扎,任他攫取,可半晌,二人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二人缓缓分开,低头,却见霖儿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的看着二人,一面把手指塞进嘴里,吮吸得极为香甜。 “咳咳……”祁云峥站起身,将霖儿转了个身面朝着他怀里,单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捉住江眠月。 “回去吧,外头凉。” “嗯。”江眠月有些羞涩,小声说,“以后在孩子面前别这样。” “无妨。”祁云峥笑道,“她会习惯的。” “……”江眠月拧他胳膊,“老不正经。” “?” 江眠月低头笑得开怀。 祁云峥眼眸温柔如水,看了看怀中的小霖儿,又看了一眼满眼笑意的江眠月,嘴角露出笑容。 夕阳下,一家三口拉扯出细长的身影。 ——得幸与你,共此生。 番外六 江眠月被人扔进了干草堆里。 她身上的新衣裳被刮破了, 划了一道大口子。 她心中委屈,这是娘亲为她新做的衣裳,是她最喜欢的一身。 可她却不敢吱声, 只敢用琉璃珠一般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面前衣衫褴褛的彪形大汉。 明明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却比一般孩子要镇定, 隐隐露出些紧张与好奇。 “这丫头怎么回事?”彪形大汉不耐烦地问道。 “街上落单的。”彪形大汉身后的小弟谄媚道,“大哥你看她这衣裳料子, 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注意看了, 应该是江家的小姐。” 彪形大汉伸出手,抓住她衣襟上的布料, 将江眠月整个人拎了起来, 她差点窒息,一双小手无助的抓着那人粗壮的手腕, 脸上憋得通红, 小腿直蹬。 柴房另一边的阴暗角落里, 一个身影缓缓动了动。 “大哥,大哥轻点。”那小弟眼眸带着几分算计, 看向柴房另一边阴暗的角落, “那小子阴得很, 若是不成, 东家那边要银子,就从这丫头身上下手。” 大汉手一松, 江眠月又摔回干草堆, 她吃痛哼了一声,便手脚并用的缩进了草堆里,眼眸中终于有了恐惧, 像是终于明白,面前这些人……好像跟平日里接触到的那些大人们不一样。 “江家怎么样?” “这附近的大户人家,也就只有江家了。”小弟轻声道,“听闻那家人和善,好拿捏的很,用这个丫头要挟,肯定能有大把银子。” 江眠月瑟缩着,眉头轻轻皱了皱,不说话。 她知道,这些人没安好心。 “交给你了。”那大汉看了一眼柴房角落,那眼神让江眠月吓得微微一颤。 她不由自主看向屋子角落,那里似乎还有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手脚似乎被绑着,像个粽子。 “是,大哥您去忙,我定会将刑具备好,明日撬开那小子的嘴。” 二人都离开了柴房,“砰!”的一声,柴房门被猛地关上,落了锁。 也许是因为江眠月太人畜无害,他们没有将她绑起来。 江眠月便小心翼翼走到门前,悄悄的从门缝里往外看,却只看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小院,门边有人守着,似乎在磨刀,发出赫人的声响。 她缓缓后退,然后小心翼翼的四处观察。 这屋子四处都封闭着,只有一个小窗户,还被钉死了,根本就出不去。 随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角落里的那个身影上。 那身影一直没怎么动过,就像是一个静物,半点也不惹人注意。 江眠月一开始有些害怕那“静物”,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候觉得这个人,好像比刚刚那两个坏人还要吓人。 她远远地看着,并不敢说话,一双眼睛眨呀眨,像是在思考。 那人也许是感觉到她的眼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的抬起头。 屋内只有门缝中悄悄溜出的一线阳光,照得灰尘舞动如金粉。 少年精致的眉眼比同龄女孩儿的更加漂亮灼人,却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冷意,玉白的面容上,夹着几分不耐烦的情绪,冷冷看着她。 江眠月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咽了口唾沫。 鬼使神差的,她口中冒出一句。 “哥哥?” 少年闻言,眼眸微动,眯起眼睛带着一股并不算友善的目光上下审视她。 其实他方才已经仔细看过了,这团子一样的小家伙,一看便是良好家境出身,小小的年纪,遇事不慌不乱不闹,反而会仔细打量环境,眼神中透出一种天真无知而带来的大胆。 一看便被家人保护的很好。 江眠月被他这么打量,非但没有生出什么恐惧和排斥,反而装着胆子上前,再次叫了一句,“哥哥?” “闭嘴。”少年冷淡开口,“想死吗?” 江眠月立刻闭上了嘴。 见她如此,少年以为她被吓着了,淡淡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一脸感激,小声说了句,“谢谢哥哥提醒。” 随后,这小团子般的姑娘小心翼翼的看门缝外走动的身影一眼,便朝他正儿八经的行了个礼。 少年眉头一挑。 她居然以为自己在提醒她?还感激? “哥哥,需要我帮忙吗?”她看着他身上绑着的绳索。 少年没有搭话,而是身子轻轻一动,身上的绳索便像是忽然松开似的,莫名便从他身上落了下来。 江眠月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迹”。 “哥哥好厉害!” 少年瞪了她一眼,眼神凶巴巴的,她立刻闭上了嘴。 然后小团子也学着他,抱着稻草找了个小角落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乖巧又可怜。 空气中一片静默,小小的团子稚嫩的脸上带着一股忧伤和淡淡的恐惧,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没有爹爹,没有娘亲,周围全是坏人,还有一个不爱搭理人的哥哥。 虽然这个哥哥长的比自己家的哥哥漂亮多了…… 外头忽然传来动静,像是那看守的人被人叫走了,少年忽然起身,将江眠月吓了一跳。 这个哥哥……长的好高呀。 墙角有一根木棍,像是锄头上卸下来的,粗而扎实,他一把抓起木棍,身形利索的侧身躲在门边,观察外头的情况。 以他如今的内力,虽不够与那些成人抗衡,独自撬门逃走对他而言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他身形微动,似乎想要冲出去,可脚步却忽然一滞。 他眼眸的余光不知为何扫向那角落里的小姑娘——那姑娘实在太小,锁在角落里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老鼠,如今正眨巴着眼睛瞧着他,天真又愚蠢。 他心中涌起一丝烦躁。 走不走? 错过这个机会,再走就难了。 他从未如此优柔寡断过,不过是个陌生的丫头,叫了几声哥哥,他在犹豫什么? 江眠月便见那哥哥的行为十分古怪,在门口踱步半晌,眉头微皱,眼神吓人,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直到门外又传来了那些坏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才将那木棍放在身侧的角落中,重新坐在角落里的阴暗处,看不清神情。 江眠月不解,却也不敢多问,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她想爹爹和娘亲了。 终究是孩子,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可她却没有哭出声,只暗暗地将脑袋埋在膝盖里哭。 那漂亮哥哥也不理她,只等她哭累了睡着了,冷得打哆嗦,身上却忽然传来一丝温暖。 等江眠月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到了夜里,柴房里凉得惊人。 江眠月低头一看,身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件外衫,有些脏兮兮的,却有股淡淡的墨水味。 那墨水味很香,比爹爹用的要香,江眠月闻了一大口,一抬头,却见那小哥哥正眯眼看着她,眼神似乎有些不自在。 还未等他开口,他便见着这个团子缓缓朝着自己挪了过来,然后,在他的身侧蹲了下来。 “……” 江眠月仰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瞳里装满了少年冷淡的身影。 “哥哥,我可以跟你坐在一起吗?” “你不是已经坐下了吗?”少年声音淡淡。 那就是可以了? 江眠月心中一喜,然后缓缓地朝着他靠了靠,胳膊靠着他的胳膊,“哥哥,我可以靠着你吗?” “……”少年没有开口,却也没有将她赶走。 小团子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像是花香,又像是甜糕的香气。 她伸出手,将那件外衫盖在了两个人的身上,“哥哥,你冷吗?” “……”少年不想说话,半晌才问,“怎么?” “哥哥如果冷的话,可以抱着我。”江眠月道,“我身上很暖的,娘亲说,一到冬天,就喜欢抱着我睡觉。” “你是女孩子,男女授受不亲,懂吗?”少年语气带着几分懊恼。 这丫头怎么这么多话? 江眠月低头想了想,忽然惊喜抬头道,“爹爹带我读书,读过这句话,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随即,江眠月又有些不解似的,“可是,哥哥跟我的哥哥一样大呀?” “但是哥哥你比我哥哥长的好看多了!” 这句话显然是出自真心,来得突然,且振聋发聩。 少年从小长到如今,被无数人夸过长得好,可那些人大多都不怀好意。 他心中却从未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一根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他甚至有些受用。 “你有哥哥?”他问。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有些冷,朝着身侧的少年靠近了一些,她忽然发现这少年身上比自己还热乎许多,宛如一个暖炉,舒服极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又往他身侧挤了挤。 “……”少年蹙眉看着她。 她却眨巴着眼睛,忽然冲他一笑,“我哥哥叫述怀,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江眠月脸庞肉嘟嘟的,白里透红,笑起来极为可爱,让人心里跟着发软。 他极少跟人透露姓名,可如今,看着她的笑容,他却微微一愣。 被钉死的窗户洒下点点月光,二人在月光一侧的角落里,并肩坐着。 小团子身上非但不暖,还有些微凉,她似乎是有些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叫,她也不抱怨,只乖巧的缩在他的身边。 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么一个依靠。 少年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将她缓缓搂紧,然后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灰黑的小爪子……这小团子,若是冻了一夜生病,更麻烦。 “我叫恕之……祁恕之。”他缓缓道。 番外六 “树枝?”江眠月从没听过这样的名字, 树枝?怎么会有人叫这么敷衍的名字? 她不由得好奇问道,“是槐树的那个树枝吗?” 少年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说法,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有这样的谐音。 “不是。”他难得的无奈一笑,解释道, “是‘如人之心,推己及人, 故为恕’的恕之。” 这回轮到江眠月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他, 眼神中透出清澈的迷茫,“树枝哥哥, 我听不懂。” 听不懂……倒也正常, 五岁的孩子罢了,能懂“男女授受不亲”已是不错。 他懒得与她解释太多, 敷衍道, “你呢?叫什么。” “树枝哥哥, 我叫江眠月。”江眠月仰头看着他,眼眸在月色下如点点星辰, “月眠江心江眠月, 好听吗?” “好听。”他声音中带着些随意, 眼神却往门外飘, 他在想,明日之前, 如何带着这小家伙逃出去。 江眠月却没发觉他的神色变化, 接着说,“这是我爹爹给我取得名字,我娘说了, 爹爹这辈子的文采,都用在了我的名字上。” 他没有搭话,静静坐着,眼神中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沉稳与沉重。 “树枝哥哥,你的名字也是爹爹取的吗?” “嗯”他本不想应声,可在这小团子的注视下,他鬼使神差的应了,还多加了一句,“但是我爹已经去世。” 江眠月面上顿时垮了下来,眼眸中似乎有莹莹泪光,她小心问,“那,树枝哥哥的娘亲……” “所有的家人,包括爹娘,都没了。”他岿然不动,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诉什么简单的事实,“独留我一人……” 说到此,他声音一滞,蹙眉转头看向这小丫头。 只见她鼻子红红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溢出,砸了下来。 说不惊讶是假的。 这么大的孩子,能懂什么? 她,又在哭什么? 少年的祁恕之,自小早慧,善于察言观色,知晓人情冷暖,却在十岁这年,遇到了这个令他心乱的小姑娘。 他微微发愣,惊愕的看着她。 “怎么会这样……”江眠月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如果只留我一个人,我一定会很难过,树枝哥哥,你是不是很难过……” 他缓过神来,不受控制的,居然轻轻笑了起来。 祁恕之伸出手,想替她擦眼泪,却发觉自己手指有些脏,他在里衫上擦了擦指间,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少年的手指温暖灼人,江眠月泪光盈盈看着他,心中想着,树枝哥哥真的好看又温柔。 “又不是你的事,你哭什么?” 小小的团子闻言,十分认真的将手捧在了心口处,然后抬眸看着他,“树枝哥哥,我这里疼。” “我有爹爹,有娘亲,还有哥哥……我把我的家人,分给你好不好?” 他一愣,怔怔的看着她。 柴房安静了片刻,少年陡然失笑,“怎么分?家人是没办法分的。” 小团子顿时着急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行,我一定要分给你!” “也不是没有办法,除非……” “除非什么?”江眠月凑近看着他。 “除非你嫁给我,你的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与这五岁的小丫头开这种不知轻重的玩笑,说完之后,他便觉得自己幼稚至极,可再看那小丫头,却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江眠月说,“我现在就嫁给你,树枝哥哥。” “现在不行,你太小,我也太小。”他笑着说,“等你及笄,好不好,江眠月。” “好!一言为定。”江眠月用力挤了挤,缩在他的身侧,像个取暖的小鹌鹑。 他哑然失笑,笑容有些无奈,却又有些平日里难得的温和,“小姑娘,你这么傻,被人骗了怎么办?” “我不傻。”江眠月看着他郑重道,“树枝哥哥,你这么害怕,有我陪你,你才笑了。” 闻言,他偏头轻笑,笑容漂亮得有些灼人。 “你也不能一直陪着我呀。” “我可以的。”江眠月使劲的往他身边靠,往他怀里钻,像是在取暖,却更像是在努力的用自己单薄的小身板温暖他。 “树枝哥哥,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我还会努力保护你!” 他淡淡笑了笑,低头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将她搂入怀中。 小家伙话多,一直在他怀里念叨,心情倒是不错。 “那以后我就有两个哥哥了,一个述怀哥哥,一个树枝哥哥……述怀哥哥,树枝哥哥。” “树枝哥哥更好看,我更喜欢树枝哥哥。” “树枝哥哥,我是不是要认真读那些书,才能听懂树枝哥哥说的那些话?推己挤人?” “树枝哥哥,你害怕吗?我会保护你的。” “……” 他抱着这唠叨的小家伙,轻声笑着说,“睡吧。” 江眠月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她缩在他的怀里,沉入梦乡。 无关乎什么情爱,两个孩子依偎在一处,静静熬过这漫漫的长夜。 祁恕之向来睡眠极浅,可抱着她,却在这恶劣得近乎使他狼狈的环境中莫名睡得十分安稳,他有些意外,自失去家人庇护,成为风雨飘萍后,即便有了师父,他也从未有这样的感觉。 这小家伙,却给了他一种,他莫名贪恋的温暖与安定。 下一瞬,他却浑身紧绷,抓着江眠月的衣领站了起来。 外头有了别的动静,是那所谓的“大哥”回来了。 祁恕之已基本摸清了这边的情况,因二人都是孩子,这柴房外守着的人并不多,向来只有一人,若是那所谓的“大哥”回来了,最多也不过是两到三人。 要带小团子出去,便要见机行事,一击即中,至少用最快的速度打残两人,让那些人无法动弹,他们才能有机会安然逃走。 祁恕之呼吸谨慎,浑身如绷紧的弦,手摸着之前放好的木棍。 却听小家伙迷迷糊糊问,“树枝哥哥?” “嘘……” 江眠月顿时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小心而乖巧的站在他的身侧。 外头人声渐渐清晰。 “大哥,东西备好了,那两个小东西也饿得差不多了。” “嗯,开门吧。” 祁恕之睫毛微微一颤,将江眠月塞到了身后。 门锁打开的一瞬,那小弟探头而入,少年咬牙沉声一棒,直接砸在了那小弟的后脖颈,虽力道不大,却砸中了那人后颈的穴位,小弟浑身一踌躇,便倒在了地上。 门应声而开,江眠月看到地上踌躇的男子,又看了一眼一旁满脸杀气的树枝哥哥,整个人都吓傻了。 祁恕之没有时间管她,因那彪形大汉拿着刀朝他冲了过来。 他把江眠月往草堆狠狠推了一把,自己迎了上去,用木棍与他堪堪打在了一处。 本可不必正面相迎,可他若是后退,这小丫头便是案板上的鱼肉。 昨夜那一声声的“树枝哥哥”仿佛还在耳边,他无法丢下她一人离开。 他身形灵巧,躲开那大汉呼呼而来的刀锋,胳膊却还是被那刀划破了一道口子,祁恕之心中焦急,再拖下去,但凡再来一人,他便无法相敌。 大汉却趁着他焦急时,单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树枝哥哥!”小丫头带着哭腔喊。 祁恕之睚眦欲裂,被那大汉举起,双脚离地,手中刀痕累累的木棍也掉在了地上。 “好个奸诈的小子!跟泥鳅似的,踏马的,老子今天就要弄死你!”大汉话音刚落,却嗷的一声叫起来,祁恕之用尽全力,将手指扎进了他的眼。 血飞溅,大汉疼得松开了手,祁恕之口鼻都是血,身上也不少破口子,他修长的手指用全力狠狠扎在他的命门,趁他脱力时,夺过他手中的刀,一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这人身材魁梧,刀扎不进,他咬牙,在那人挣扎痛苦怒吼声中,终于刺穿了他的心脏。 少年便如一头嗜血的野狼,眼眸中透出阴狠与全然不顾的戾气,可经这一遭,他已力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眸里几乎有血丝。 可下一秒,身后却忽然传来风声。 他大惊,手中刀拔不出,一时又躲闪不及,正在关键时,他却见一小小的身影,义无反顾的挡在了他的面前。 “砰!”一声脆响,木棍砸在小姑娘的脑袋上,她睫毛一颤,如抽丝的娃娃,歪头倒了下去。 小弟不知何时爬起来,手中拿着木棍,他只有这么一丝力气了,这一棍子砸完,便又倒了下去。 祁恕之怒极,大吼一声,将那大哥胸口的刀双手拔出,血飞溅在他的脸上,他眼神阴寒而愤怒,一刀划破了那小弟的脖子。 满地都是血,他的身上也满是血迹,他飞快抱起地上失去意识的小姑娘,快步从后门逃了出去。 刚一出门,他便被人拎住了脖子。 “谁!”祁恕之刚要动手,却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师父。”祁恕之瞬间变了面色,沉静下来。 “怎么花了这么久?”师父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儿,明知故问。 “她是被我连累。”祁恕之道,“且为我挡了一棍,如今不知死活,还请师父……” 师父静静看了他一眼,伸手覆在她的脖颈上,“活着。” 祁恕之松了口气。 “为师如何教你的。”师父见他如此,微微蹙眉。 “师父教导,小事留情即留下软肋与痛脚。”祁恕之缓缓道。 “我与你爹娘是旧识,才会收留你,我奉劝你,难以自保时,莫要与这些寻常人家的孩子有牵绊。”师父语重心长道,“此时与她牵扯,便是害了她,只有当你站在高位,才有余力护住别人。” “谨遵师父教诲。”祁恕之恭敬道。 “将她送回去吧。”师父缓缓道,“我与你同去。” “是。” 一老一少快要走到江府时,半道上,却撞见一个大约十岁上下的少年。 “你们是什么人!”那少年看起来有些义愤填膺,“你为什么要抱着眠月妹妹!她怎么了!” 祁恕之蹙眉看着他,低声问,“你认识她?” “是,她是我青梅竹马的妹妹,江眠月!”那少年梗着脖子,“江府找遍了周围,都找不到她,好啊,原来是你们干的!” 祁恕之冷冷看着他,开口要解释,却听师父开口道,“她被人绑了,被打了一闷棍,具体的不便多言,你认识她,便将她送回府上吧。” 师父既开了口,祁恕之便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审视那少年,只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你叫什么名字?”祁恕之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快把妹妹还给我!”那少年大着胆子上前,想要从他手上抱回江眠月,可祁恕之手指微动,没有放手,少年皱眉,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恕之。”师父开口。 祁恕之终于,缓缓放开了手。 少年抱住那小团子之后,兴冲冲的跑了,祁恕之咬牙,看了一眼师父。 “一炷香时间。”师父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是!”祁恕之立刻悄悄跟上那少年,到了江府门前。 江府里肉眼可见的兵荒马乱,江大人与夫人听闻了女儿回来的消息,眼眸通红的跑出来。 不一会儿,江府门前站满了人,还有一个与祁恕之一般大的少年,长的与江眠月有几分相象,留着泪喊妹妹。 “陆迁,好孩子,大恩大德,江府没齿难忘!”江大人眼眶泛红。 “陆迁,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事情究竟如何?”江夫人也哭着问。 那陆迁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说,“我从歹人手中救回来的!妹妹被木棍敲了脑袋,晕过去了,最好是快些找大夫!” “陆迁,我以前对你不客气,是我的不对。”江眠月的哥哥江述怀拍着陆迁的肩膀,十分惭愧似的,“日后,你便是我的好兄弟!” 陆迁低头一笑,“不必……不必言谢,都是我应该做的。” 远处阴暗的角落中,祁恕之缓缓闭上眼,捏紧了拳头,说不清如今心中是什么情绪。 “月眠江心江眠月,好听吗?”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树枝哥哥……” 他几乎咬碎了牙,却无法在此时露面。 “恕之。”师父的声音传来,“该走了。” “是。”祁恕之收敛心中情绪,转身离开。 自身难保,如何护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时间飞快,如驹过膝。 师父离世,祁恕之终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状元。 可自从那和乐公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那番话之后,一时间为人瞩目、被家中有适婚女子的世家大族争相相看的状元郎祁云峥,却成了人人避而不及的灾难。 孤独仿佛成了他身上的诅咒,一直伴随着他,他也不甚在意。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不过是用尽手段往上爬罢了,这样无趣而痛苦的路,从没有人能够与他并肩而行。 直到那一日。 边关将士千余人死于非命,兵器出了问题,所有证据直指兵部武器库负责人江玉海。 江玉海入狱,江家在劫难逃。 祁云峥孤寂的时间太久,行事狠辣的日子太长,他早已快忘了那柴房的一晚,也快忘了那小团子明媚可爱的笑脸。 直到那一日。 本是规矩的姑娘,用尽办法找到关系,来到他所在的酒楼厢房,眼眸含泪的朝他行礼,声音细如蚊蝇,小心翼翼喊他,“祁大人。” 他冰寒的一颗心,仿佛又开始跳动起来。 番外六 江眠月站在那位传闻中的首辅大人面前, 几乎不敢直视那人的眼睛。 他便那样静静坐着,如青松,又如凌厉的山崖, 他眼眸微抬,视线如刀刃, 冰凉刺破人心,像是一眼便能将人看穿。 酒楼厢房并不算清静, 外头喧闹声可闻。 可只要他在,便像是隔绝了所有的繁杂。 江眠月极少畏惧什么人, 可如今面前这位男子,却令她心跳如鼓, 心中瑟缩, 原本准备好的腹稿尽数飘散找不到踪影,越是畏惧, 便越是心慌, 越是心慌, 便越是想起爹爹此时的境况,一时间眼泪氤氲在眼眶中, 无法消散。 厢房中的下人们早已退下, 江眠月努力忍着情绪, 缓缓上前两步, 却又不敢走近,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缓缓朝着祁大人行礼。 她极为小心, 声音纤细,喊了一声,“祁大人。” 对方仍没有回应她, 只静静注视着她,走进才能看见,他手中单手拿着个莹白的小瓷杯,正在轻轻把玩。 他眼瞳乌黑,看着你的时候,仿佛将所有心思都倾注在你的身上似的,令人心颤。 江眠月顿时想起之前那为她引荐之人的耳提面命。 “虽姑娘也算是家境不错的千金,如今情势逼人,总要付出些代价。” “切勿再想从前,切勿再端着自尊,日后,你便只是消遣、是玩物,不是什么千金之躯,也不要妄想什么真心相待。” “如今已没什么人能帮你,大人若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几年后,他若是腻了你,自会给你安排出路。” “知道该如何做了吗?” …… 她知道该如何做,机会就在眼前,她一定可以做到。 江眠月早听闻祁大人脾气不好,如今见这位祁大人并未赶她出去,恐怕是有些希望,便鼓起勇气,缓缓上前几步,行至他的身边。 祁云峥单手捏着瓷杯,浓密的长睫微动。 江眠月本想说些什么,可如今这情状,说什么都有些多余,她干脆便伸出手,小心拿起一旁的酒壶,给他斟酒。 祁云峥瓷杯未动,手也未动,酒杯被倒满,从那洒在他手指上的酒液与她微微颤抖的手可以看出来,她有多么紧张。 糟糕了…… 江眠月一颗心几乎蹦到了嗓子眼。 她从未做过这些事,到底是有些生疏,祁云峥面容冷淡看不出喜怒,却让她更加忐忑不安。 见他一直没有回应,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放下酒壶,缓缓往后退。 祁云峥却忽然伸手,宽大有力而灼热的手掌猛然擒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他的跟前。 江眠月浑身几乎僵成石头,眼神中不受控制的露出惊惧,她下意识的要挣开,可挣了一瞬,却想到自己此番来的目的,顿时偃旗息鼓,不再动弹,只垂着眸,乖巧的站在他的面前。 他能感觉到她的抗拒和颤抖,口中终于说出了第一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江眠月手上冰冷,被他擒住的手腕却滚烫。 “我……什么都愿意做。”她声音细微,“求祁大人……垂怜。” 看着她陌生而惊恐的目光,祁云峥终于发觉……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 江眠月原本就紧张,如今见他有所动作,更是吓得不敢动弹,她呼吸急促,努力稳住心绪,却猛地被他擒住了下巴,强迫的抬起脸,与他双眸对视。 他双眸乌黑,就像那漆黑的夜空,里头看不清情绪,可江眠月却从他并不如何收敛的力道中感觉到了怒意。 “什么都愿意做?”祁云峥微微眯眼,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长大的小团子早已不似当初那般明媚可爱,眼眸中的天真与澄澈也消减大半。 小团子原本稚嫩的五官长开了,如今眉目如画,尽态极妍,女子天然的娇媚之色便在那转盼流光中若言若现,并不刻意,却因自然而更显撩人。 “是。”她唇微启,眼眸含泪,双眸与他对视,眼眸中却只有陌生的哀求,“只求祁大人,能庇护我的家人,保护他们的性命,小女子……愿以身侍君。” 祁云峥闻言,手指收紧,她疼得眼眸含泪,不敢动弹。 “你真不认得我?”祁云峥本不想主动提起此事,见她如此,却终究是没忍住。 “您……是当朝首辅,祁大人。”江眠月虽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鼓起勇气缓缓答道。 祁云峥淡淡笑了笑,笑容间却有几分冷意。 是了。 过了这么久,当年那么小的年纪,他都近乎忘了此事,她又怎会记得。 他心中的那片纯白仿佛被晕染上了别的颜色,当初她那稚嫩的口中说出的誓言,恐怕也只能是虚妄的梦。 祁云峥缓缓放开了手。 江眠月退后几步,却更加无措。 她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想上前,却又不敢,想离开,却不想放弃。 祁云峥没有看她,端起桌面上的酒杯,一口饮下她倒的酒。 辛辣的火热滑落入喉,滚落到腹中,随之延伸到四肢百骸。 自从见她,他的心便一直躁动不安,无论理智如何叫嚣,口中那将她赶出去的话,却一直未能脱口而出。 他仿佛回到当年那柴房门前,做艰难的抉择。 可他却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她既然自己送上门来…… “想清楚了?”他冷冷道。 江眠月一颤,抬眸看着他,“想清楚了。” “来人。” 厢房外立刻有守卫进门,江眠月几乎无法呼吸,看着面前的阵势,仿佛面临人生的刑场。 “送她去马车。” “是。” “姑娘,请。”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脚步微有些踉跄,离开了此处。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一旁有人上前,询问祁云峥。 “大人,这姑娘,要如何安排?” “不必安排,跟着我便是。”祁云峥倒了杯酒,半阖双目,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沉郁。 那人惊愕不已,几乎不敢相信祁大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半点也不近女色,如今却…… “大人,那可是罪臣之女,江玉海之事复杂,谁人不知他只是被扔出来的废子,背后是朝中无数势力,您若是也牵扯进去,多年的积累怕是要毁于一旦,且那和乐公主当着朝中人的面说出不让您有女人那样的话来,若是这姑娘被人察觉,您……” 话还未说完,那人的话语便凝在了嘴边。 祁云峥眼眸淡淡的看着他,神色极冷。 “属下知错。”那人立刻跪下。 “领罚吧。”祁云峥轻描淡写,“二十棍。” “多谢大人。”那人脸色微白,自知失言,二十棍已算是轻的,赶紧退下了事。 …… 所谓的宅院,是一处极为僻静之地。 江眠月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那略有些老旧的门庭,心中情绪万千。 可祁大人便在她的身后,她不敢多言,缓缓迈出一步,走进那小小的一方天地。 一路过来,庭院内并不显得打理精致,却仍旧有人侍弄的痕迹,看起来便是勉强维持,已有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她缓缓往里走,内院中空荡荡的,花草都没有,寂寥得很。 不过,当日便有源源不断的人进来宅院,种了新的花草,来了新的丫鬟,还有不少人清扫厢房。 祁云峥将她送到便离开了,江眠月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厢房中发呆。 很快,便有人来侍弄她,让她洗沐换衣,折腾一通后,太阳已经落山。 祁云峥仍旧没来,江眠月紧张不安,坐在桌前,心中七上八下。 也许是为了助兴,丫鬟在桌面上摆了酒。 江眠月倒了一杯,一口喝下。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 那酒是极好的陈酿,几杯便让她有些晕乎乎的,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江眠月知道,今夜不似新婚夜,却要行新婚之事,她并非什么都不懂,可与陌生之人行此事,于她而言,还是极为困难,她心底里怕得要命。 那男人虽沉默,却令人极为畏惧。 她以前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没有学过如何去伺候这样的人。 也许,喝醉了,便可以不用直面他。 江眠月想到此,便鬼使神差的,直接将一整壶酒都灌进了肚子里。 便这样,她直接醉倒,一睡便是整整一晚。 她不知,当夜子时,祁云峥推门而入,便见着那桌面上酒杯凌乱,一旁的床上,躺着的姑娘,醉得不省人事,睡得极沉。 他蹙眉到她身边,伸出手,捋了捋她落在面颊上的发丝。 “这样,算不算一直陪着我?” 江眠月微微一颤,虽是醉着,闻言却还是瑟缩着躲了躲,翻身背对着他。 祁云峥的手僵直悬空,他眼神森冷,淡淡笑了笑。 “不记得无妨,便再让你深深记住我。” 直到第二日,江眠月才浑浑噩噩的醒来。 醒来以后,江眠月却发现自己衣衫齐整,浑身没有任何痕迹,再一问身边的丫鬟,却得知昨夜祁云峥已经来过。 ——他来了,看到她醉得不省人事,便又离开了。 江眠月狠狠的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却又开始担心以后。 这是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刀子,却也是她为了保住家人性命所哀求的条件,他肯答应,已是万幸,可是现在,却被她弄砸了…… 正在她失措慌乱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丫鬟惊恐地声音,“祁大人!” 江眠月猛地站起身。 门“吱呀”一声大开,阳光下,那人踏入房中,随后又是一声,门再次关上,将外头的灿烂暖阳都拦腰截断。 他一双黑眸幽深,语气淡淡,“醒了?” 江眠月冷不丁退后一步,面色泛白。 “一人独饮,滋味如何?”祁云峥缓缓上前,仿佛早已看透她所有的心思与伎俩。 江眠月红着眼眶,摇头解释,“我……” “若是不愿……”他冰冷开口。 “我愿。”江眠月抬头,水润的双眸努力与他对视,“我愿……大人,大人息怒。” 祁云峥站立不动,便见这姑娘上前几步,也不知如何开始,上下看了看,耳根通红,最后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腰间。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笨拙的解他的腰带,半晌也解不开,他原本森冷的眼眸,因她的举动,变得幽深而晦暗。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些过去的事情被他抛在了脑后,昨夜一晚,他的梦变了。 天真可爱的小团子已变成如今的她,只是她面上早已没有当年的笑脸,看着自己的时候,满是畏惧与小心翼翼,还有几分不情不愿的讨好。 小骗子。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将她拦腰抱起。 江眠月失重,吓得不敢动弹。 祁云峥却不顾她如何,擒着她的手腕,将她桎梏在一方角落。 他并非个中好手,全凭胸中一腔情绪,她疼得眼眸蓄满了泪,却不敢出声呼喊,只默默地咬牙忍着。 祁云峥见她痛苦落泪,呼吸沉重,死死捉着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手腕捏碎。 他常年练武,不近女色,哪知女子脆弱至此,经不起他如此拿捏。 她却不知他看似翩翩书生却不知轻重,只当他刻意折磨,却因有求于人,努力忍耐着屈辱与痛苦,但是泪水却无法控制,连续不断的大颗大颗掉下。 “跟我,就这么委屈?”祁云峥看到她的泪水,蹙眉。 江眠月立刻摇头,却被他掐住下颚,强迫的与他对视。 充满了屈辱的初次,在撕裂般的疼痛之中,祁云峥手指关节处的痣殷红得快要滴血。 “看清楚。”他说,“要你的人是谁。” 本是青天白日,蓊郁的草木郁郁葱葱,厢房内有东西摔落的响动,刺耳却遮住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声音。 屋外守着的丫鬟,满面通红,蓦得退出几丈远,不敢细听里头的动静。 可只有江眠月知道这是一场如何惨烈的折磨,他动作间仿佛带着什么无端的怒意似的,愈发凶狠磨人,她不自觉的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却愈发不加收敛,仿佛希望看她更加失态的模样。 她如溺水者,死死抓着他的肩膀。 她想求他轻一点,却不敢开口,她怕他更加恼怒,更加凶狠,更怕他改了主意,不再愿意救她的家人。 既然踏出这一步,她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并没有什么选择权。 发丝凌乱披散在肩头,江眠月最终被他搂入怀中。 她已快失却了神志,疼痛与屈辱快要将她击垮,她感觉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侧脸,伴随着他低哑的声音,沉沉在她耳边响起。 “江家的事,有我。” 江眠月迷迷糊糊听到这句,终于安心昏睡了过去。 好在,付出的代价虽高,祁云峥却不是言而无信的宵小之辈,江眠月所求之事,逐渐有了些回应,比如她早就想送些棉被衣物给父亲和哥哥,很快,祁云峥便找到机会,可以让她入天牢。 这一日,天气晴好,江眠月乔装成男子,进入天牢送东西。 马车抵达,祁云峥还未准备下车,江眠月便忽然开口道,“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祁云峥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双眸沉沉的看着她。 “天牢……潮湿阴暗,恐脏了您了鞋,我送了东西,很快就回来。”江眠月试探着看着他,却撞上他几乎看破一切的眼神,心中一颤,不敢再多言。 “嗯。” 江眠月松了口气,拿了东西便走。 祁云峥面无表情。 什么脏了鞋,不过是怕她家人看到自己随同,便会猜到她做了什么…… 怎么,跟了他,这么见不得光?江家迟早知道此事,迟早。 祁云峥冷笑一声,靠在马车边,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天牢。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自与她见面以来,死水般的生活仿佛有了涟漪,可这涟漪却时常令他莫名的不悦。 冷静的他变得心浮、气躁,时常难以自控。 明知诸多后果,却仍旧将她留在身边,这对他而言,是极不理智的。 那又如何? 他祁云峥,还从未有什么做不到的。 总有一日,会让她心甘情愿。 番外六 书房灯烛摇晃, 祁云峥缓缓抬头,“进来。” 外头来人恭敬,将手中一书册交到祁云峥手边。 “大人, 这是您要的文章。” 祁云峥接过那书册,缓缓翻看, 却是眼瞳微动,竟有些震惊。 她的文章, 居然令人惊艳至此。 如此才能,不应落得今日模样。 祁云峥深思片刻……待他解决了那梁和乐, 一切都好办。 “让你查的其他事情呢?”祁云峥问。 “回禀大人,已查清楚了。”那人将江眠月自适龄后在书院读书后的事情都一一说了, 包括其中陆迁所做手脚, 错失国子监考验,失去资格, 如今正准备科考, 江家却出了这档子事。 那人所言没有半点情绪, 几乎平铺直叙,可祁云峥眼前却莫名显出她的模样, 还有她眼眸中痛苦的泪水。 入夜, 祁云峥回到老宅。 这宅院曾是他温暖的过往, 却在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 都处于荒废寂寥的模样。 而如今,他刚迈步入内院, 便见着厢房窗户上有烛光闪动, 小小一簇火苗,却是温暖的颜色。 祁云峥僵直片刻,推门而入。 屋内的人正坐在椅子上打盹, 听到声音,她顿时惊醒,迅速站起身,可她起身太快,脚下有些踉跄,祁云峥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 她身子绵软,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不似着了香粉,倒像是……她自己身上就有的味道。 祁云峥眼眸幽暗看着她。 “大人恕罪,我……没有及时相迎。”江眠月缓缓挣开他的手,祁云峥眉头一动,她像是立刻察觉到他的情绪,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替他解下外衫。 他今日未穿官袍,衣着偏素,面容也平静无波。 在江眠月看来,他便像那未知的湖面。 那湖表面越是平静,内里便越是深邃可怕。 “大人用饭了吗?”江眠月不敢与他继续对视,立刻转过身往一旁去挂衣裳,顺势远离他。 “嗯。”祁云峥声音淡淡。 小厨房有……”江眠月手中衣裳还未挂上,便感觉滚烫的热气侵袭她的耳根,随后他便直接从后背将她搂入了怀中。 她顿时一僵,手中的衣裳掉在地上,面容却被他单手抚着,承受他突如其来的侵袭。 之前几次,他都来的直接,并未与她做什么别的。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吻她。 江眠月几乎整个人都僵住,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 陌生的气息裹挟着她,她紧张如木偶,一动也不敢动,他的唇微凉,紧密之时便能闻到他身上的墨香味,淡淡的,悠悠缭绕在鼻尖。 可他的气息却如此的灼热燎人,几乎瞬间便霸占了她方寸间的所有空气。 江眠月几乎窒息,她第一次遭遇如此,生疏而笨拙,只被他领着,占着,噬味的触觉令她双腿发软,她终于憋不住想要呼吸,伸手推他,他却仿佛因此恼了,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愈发得寸进尺,丝毫不放。 接下来的事情不言而喻,第二日,她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近乎碎裂了,转头一看身边,早已空空如也。 “有人吗?”江眠月吃力的起身,浑身疼得厉害。 外头立刻来了一个小丫鬟,看起来本分的很,上前殷切的扶起江眠月,“江姑娘。” 江眠月听她如此称呼,不由得细细看了她一眼。 见江眠月打量自己,她立刻解释道,“祁大人派了奴婢来贴身伺候您。” “不必贴身伺候。”江眠月轻声道,“随意便是。” “奴婢不敢违抗祁大人的指令。”丫鬟一面小心翼翼说着,一面抬眸看江眠月的面色。 江眠月见她小心的模样,忽然想起了自己在祁云峥面前的样子。 都是小心翼翼,左右试探,不敢违抗分毫。 在这小丫鬟的身上,江眠月仿佛看到了自己,她不由得心软了几分,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为丹朱。”丫鬟道。 “丹朱,好听的。”江眠月淡淡扯出个笑容,“日后在我面前,便不要自称奴婢了,便以你我相称吧。” “那怎么行!”丹朱惊愕道。 “在这宅院内,我并不比你高几分,院落里也没有别人,你我互相照顾着,有个伴,倒也不错。” 丹朱闻言,有些愕然,眼眸闪动,思考了许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这之后,祁云峥更为忙碌,有时甚至便不来了。 可江眠月必须等他,若是他回来时,她没有在等候,她便会发觉他会有些愠怒之气,这些情绪不会太过明显,却会在之后的床榻上显现,将她弄得痛苦不迭。 一日日过,江眠月极少见到祁云峥的笑脸。 她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怎么样了,有时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问他,得到的回应大抵不过是“仍旧平安”或是“快了”。 江眠月愈发不安,度日如年,却每日愈发小心谨慎,生怕惹得他不高兴。 若不是有丹朱陪着,她恐怕会闷死在这宅院里。 丹朱可以出门采办东西,出去一趟,便能给她采买些新鲜的玩意儿,她最爱丹朱偶尔带回来的书,虽时常买不到点子上,可终究是个可看的。 买了书后,江眠月总是坐在椅子上,给丹朱读书听。 丹朱听得似懂非懂,时常瞌睡连连。 只是偶尔,丹朱买的那些小玩意儿也会起到些反效果,比如其中一次买了金饰,惹得祁云峥反应极大,还有一次买了些柿子,他不慎吃了些,浑身起了疹子。 江眠月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日日盼着江家平安,自己却无能为力,她左右只能尽自己的全力,去讨好祁云峥。 时间长了,二人的关系仿佛近了些,祁云峥逐渐将老宅的书房布置起来,偶尔会在此处理事务。 一日,祁云峥有紧急公务需要处理,江眠月初次在一旁磨墨。 这是她初次见他写字的模样,远远一看,当真是收敛了些身上的戾气,精致的眉眼与挺拔的身姿看起来,便是那年轻的书生一般,翩翩君子气度非凡。 江眠月有些恍然,看他笔走龙蛇的字迹,看得有些呆了。 她虽近日能捡些书来看,却已经许久没有写过字,恐怕手都已经生了。 这一看便看出了神,没注意到祁云峥已经写完,已经微微抬眸正注视着她。 “看什么?”他忽然冷声问。 “没、没什么。”江眠月一愣,赶紧着急解释,害怕他以为自己是故意打探什么机密,“只是觉得大人的字写得好看。” “是么。” 他叫来外头的守卫,将那处理完的奏报送走。 门关上后,他手却一动,将她扯到身前,抱在怀中。 江眠月至今仍未习惯他这些丝毫不顾她想法的举动,却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承受。 “读过什么书?”祁云峥淡淡问。 江眠月沉默许久,仿佛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处,缓缓道,“胡乱读过一些。” 祁云峥想到他查到的那些事,深深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将笔塞进她的手中,“我教你写。” “不、不必……”江眠月被他捏住手,在这书桌前,她心中有些抵触。 祁云峥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手掌裹着她的手,捉着毛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月眠江心江眠月。” 看着这些字缓缓显现,江眠月心中猛地一跳,惊愕看着他,他却微微俯身,咬住了她的耳朵。 “好名字。” “大……大人。”江眠月慌乱的捉住他的衣襟,呼吸急促。 他扯开她的衣带,单手捉着她的腰,大掌一片滚烫。 他仔细看了她的反应……并非想起什么,也并非恍然认出他,只是单纯的惊愕。 恐怕只是不知他如何得知这句话罢了。 祁云峥明知结果,却仍旧失落,动作便愈发不加收敛。 “不,不要在此处……”江眠月单手撑着木桌,艰难道,“墨,墨汁……” “无妨。”祁云峥伸手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摩挲,“总归都是要弄脏的。” 江眠月眼眶含泪,几乎不知如何是好。 读书写字考学对她而言,不仅是心中梦想,也是未来的希望,在书桌上如此,她心中无言的有些难受,便如那被打翻在白纸上的墨汁一般,沾染了她纯白的一隅。 她不住落泪,祁云峥有些不满,捉着她的手,动作愈发凶狠。 “究竟在伤心什么?”他声音哑然,却冷极,“你究竟想要什么?” 江眠月哭着摇头,努力拭泪,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不能如此,像什么样子?他将自己收在身侧,是取乐的,不是看她委屈落泪的。 江眠月鼻尖微红,带着鼻音轻声道,“大人,不是伤心……” 她伸手主动搂住他的脖子,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的,试探着吻他的侧脸。 祁云峥睫毛一颤,动作一滞。 江眠月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被他完全悬空抱起,她接下来的哭喊便再也不受控,无法再收敛,却反而令他更为兴奋难言。 桌面上的笔墨纸尽数扫在地上,发出混乱的响声。 外头却无人敢进来造次。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丹朱出门采买的时候,带来些消息,说外头都在传言,兵部的江玉海被革了职,贬为九品官员,着实是令人唏嘘不已。 江眠月听闻此消息,端着茶水的手颤抖的不停,终究还是打翻了。 “江述怀呢?江述怀的事情可听说了?”她激动的抓住丹朱的手。 丹朱被她激动失态的模样吓得一颤,赶紧摇头,连忙说不知道。 这日傍晚,红霞爬了满天。 江眠月坐在屋子里翻书,却听到寂静的院外传来马车的声音,她立刻让丹朱将书收了起来,自己整了整衣裳上的纹路,上前去迎祁云峥。 祁云峥很少这么早来,时常是披星戴月,至少也是天黑之后。 来到长廊上时,祁云峥一身红衣官服迈步而来,看到她来迎,眸光一深,微凉的声音中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淡淡的温和,“怎么出来了。” “听到大人的马车声,便来了。”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捞进怀中,低头吻她的耳朵,看她耳根变红,眼眸中破天荒的浅浅露出些笑意,“随我出去一趟。” 江眠月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马车一路前行,她坐在祁云峥的身边,想要掀开车帘看看外头,可祁云峥的手却一直放在她的腰际,她不敢推开,只得静静依偎着他。 但很快,他的手便缓缓往上,勾起一抹她的发丝,在她的耳边轻轻玩弄。 “大人,到了。”车夫在外头小心翼翼禀报。 “出去看看。”祁云峥垂眸看了她一眼。 江眠月缓缓下了车,看到眼前的场景,却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这是江家的侧门外,正好有面镂空的外墙,可以看清里头的情景,只见屋子里头灯光明亮,人影重重,里头还传来娘亲与爹爹的说话声。 丫鬟小厮正在往里送吃的,里头应是家宴,十分热闹。 江眠月眼眶一红,转头看向祁云峥。 “我,我可以进去吗?” 祁云峥没有开口,只静静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觉得呢?” 江眠月顿时不敢再开口。 不过已经够了,能看到他们如此,便已经够了。 值得,都值得,她死也值了。 “大人,他们,问起我了吗?”江眠月哑声问祁云峥,脸颊有泪滑落。 “嗯。”祁云峥看到她的泪水,只觉得刺眼,伸手粗暴的替她擦了,口中却仍旧回应,“都安排过了,他们知道你过得不错。” “多谢祁大人。”江眠月咬着唇,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多谢祁大人!” 祁云峥一把将她拽起身,捉着她的手臂,将她的手掐得生疼,“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我怎么会对你食言?” 番外六 “我怎么会对你食言?”祁云峥说出这句话时, 语气当是笃定而略带几分温柔的。 可他手指紧紧捉着江眠月的手臂,令她着实是有些无法感受到他难得的温和。 即便如此,江眠月仍旧心怀感激。 她心中明白, 江家的事情要处理起来有多么的困难,当时她求到其他稍有权势的各家, 谁家不是把她当成洪水猛兽,或是麻烦的来源, 对她避之不及。 爹爹负责的,当是朝廷相关的要事, 出了这样的大事,即便他是权势滔天的首辅, 要保人, 也是要冒风险的。 如今家人性命无忧,江眠月知道, 她无论付出什么都值得。 取乐祁云峥又有何妨, 这本就是她的目的与期盼, 是以她微不足道的身躯去换来的一家幸福平安。 更何况,祁云峥待她也并不算太差, 至少她还活着, 还能在外头看一眼家人。 这就够了。 江眠月稍稍抬起眉眼, 眼眸湿润的与他对视, “多谢,祁大人。” 祁云峥眯眼看着她, 看得到她眼眸中那鲜明的感激, 那是这姑娘满腔的真心,并非口头上的谢意。 这眼神勾起他胸腔中的怜惜,丝丝缕缕的将他跳动的心缠绕着, 粘滞着,让他心中并不畅快。 心疼,怜惜,这样的心情,作为如今的他,不该有。 可这心情终究是有了,有便有了,便一直将她留在身边,好好护着,不让她再有离开的机会。 这日之后,江眠月仿佛有种感觉,似乎与祁云峥之间,似乎多了些什么微妙的气氛。 他虽然依旧时常冷着面,她却感觉在他面前自在了许多。 祁云峥也发觉,她对待自己时,稍稍松弛了些。 入了夜,在床榻上也是一样。 原本时时紧绷,略带抗拒之色,情到浓时依旧用手抵着他,秀美撩人的眼眸时时蹙着,眼角永远有泪水氤氲,双唇微张,声音却被她努力控制着,若隐若现,只有逼她失控时会听闻她的声音。 自让她远远看了一眼家人,她似乎心情好多了。 就连那呜咽声,都清晰了不少。 又过了一阵,祁云峥将她带出门,去了京郊。 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江眠月被祁云峥带到偏僻野地之中,只见山脚处的阴暗角落里,立着一块木头刻的墓碑,上书陆迁二字,简单的孤坟,周围长满了野草。 江眠月呆滞在原地,根本没想到陆迁居然死了,而且死的这样突然。 “他,他死了?” 祁云峥冷冷回应,“不慎摔下山崖,坠崖而死。” 他静静看着那木碑,似乎有些不满,他迈步上前,将那牌子拔了出来,扔在了一旁,一转身,看向江眠月时,她注意到他的脚……甚至踩在了那木碑的“陆”字上。 江眠月惊异的看着他……祁大人与这陆迁,有什么私仇吗? 不过,坠崖而死…… 陆迁好好的,怎么会跑到城郊的山上去? 而且,祁云峥是怎么认识陆迁的?而且,他今日是特意带她来看的。 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她原想问他,可一抬眸,看到他那森然的面容,忽然就有些不敢发问。 临走时,江眠月听到祁云峥轻轻说了一句,“便宜他了。” 莫名的,她打了个寒颤。 …… 勤政殿内,皇上正襟危坐,看着不远处的祁云峥,缓缓叹了口气。 “祁恕之,那江玉海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搅得这朝堂大乱,这样下去,出了什么岔子,朕可保不住你。” “回禀皇上,微臣只是不希望此事,寒了将士们和朝中忠臣良将的心。”祁云峥应声道。 “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皇上没好气的说。 祁云峥径直伫立不动,却并没有丝毫要退让松口的意思。 “朕近日……”皇上沉默许久,忽然开口道,“想安排一场秋猎,你放下手中事务,帮朕跑一趟,做好安排。” 祁云峥挑眉。 皇上的目的,恐怕是让他去避避风头。 “怎么,不愿?”皇上蹙眉看着他。 “臣,遵旨。” …… 草原一望无际,广阔无垠,天与地在地平线上连接在一处,耳边有风吹过,轻柔而带着几分淡淡的青草气息。 祁云峥牵着马,看向身侧。 在这广阔天地间看江眠月,便愈发显得她瘦弱,她换了他准备好的白色骑装,更显出她出挑的身形。 她的长发结着丝带,辫成了一股,挂在她的胸前,看起来比往常多出了几分活泼。 江眠月仰头看着高头大马,面上略有些几分怯意,祁云峥却看出她眼眸深处露出淡淡的兴奋。 闺中姑娘,弱不禁风,却喜欢这些。 令他意外,同时也令他惊喜。 祁云峥简单道,声音在风中有些微冷:“上马。” “大人……我,我不会骑马。”江眠月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颤颤悠悠的。 “上马。”他重复道。 他耐心不多,往往也懒得多说多解释,第一遍不听,听到第二遍的时候,她总是乖乖顺从……不管是什么事。 江眠月确实不会骑马,她咬着牙硬着头皮,手不知道抓在那儿,她稍稍一碰那马背,马儿感觉到陌生人的试探,打了个响鼻,把她吓得一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祁云峥看着她笨拙的模样,难得勾唇,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江眠月被他这么一笑,更加窘迫。 “再试试。”祁云峥说。 如今左右无事,看她骑马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一通教导后,江眠月终于上了马,靠在他怀里,紧张不已。 “驾!”马儿经他驱使,撒腿飞奔,在草场上迅疾如闪电。 江眠月蓦然害怕起来,有种会被颠得飞出去的错觉,可下一秒,她却感觉到后背上附上他怀中的温度,随即,抓着马儿缰绳的手,也被他的掌心裹住。 他的手掌发烫,身子稳而有力,有他作为支撑,江眠月感觉安稳很多,原本那种漂浮无定感也少了,耳边只传来祁云峥在耳边沉沉的呼吸声,缓缓的刺激着她的心脏。 这马原本是祁云峥的,鬃毛长而油润,阳光下迅捷如电,四周风景草场一晃而过,风吹在她的面颊上,呼吸都有几分受阻,却给她一种极致的畅快淋漓。 跑了一会儿,来到无人的草场,祁云峥从马背上携带的弓箭袋中拿出弓箭,垂眸问。 “会吗?” 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他又细心地教她射箭。 一遍又一遍。 “错了。”他声音紧贴在她的耳边,修长白皙的手指捉住她的胳膊,“后背绷直,这儿用力,然后……松手。” 羽箭径直飞去,没有飞多远,便缓缓落下。 “怎么如此无力。”祁云峥捉住她的手腕,唇边触及她的耳根,“再来。” 江眠月手指颤抖,咬紧牙关,拼命用力,终于,那箭的弧度终于高了些,飞得也远了。 她算是很有天赋的,祁云峥看着她一次比一次好,眼眸中倒是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 “你对骑射,很喜欢?” 江眠月手一僵,缓缓垂下手,有些不安的转身。 “抱歉……” 祁云峥静静注视她,“喜欢什么,可以说。” “多谢祁大人。” 他要听的,却不是这样的话语。 谢谢他?他听够了。 他只想要更多,更多的…… 他上前一步,将她手中的弓箭扔在了一旁。 江眠月顿时僵住,不过一瞬,他便捉着她的下巴,那眼眸中仿佛搅动着极致的温柔与残忍,他俯身径直撬开她的唇落下深吻,浓烈的浪席卷一切,一层勾一层,一浪又一浪,卷得人浑身瘫软。 接下来的事情便都在营帐之中。 七日,江眠月学会了骑马,也将骑射学了个大概。 美好的日子总归短暂,从广袤的草原回到那小小一隅庭院,也只消几日的功夫。 从草原回来之后,祁云峥便愈发忙碌起来。 朝堂局势似乎极坏,江眠月却不敢问,只因祁云峥每次过来,面色都极差。 一次她实在担忧,便轻声问了他一句。 “祁大人事务忙碌,是不是很辛苦?若是……我能帮上什么忙……” 祁云峥深深看她一眼,忽然紧握她的手,将她拽进怀里。 江眠月以为,他会像之前每一次那般,直接进入正题,开始发泄他的戾气与情绪,可今日他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他便只这样重重的抱着她,呼吸声沉重。 “是有些辛苦。”祁云峥声音低哑。 江眠月靠在他的怀里,细细想了想,轻轻的环绕他的后背,手指轻轻安抚,“祁大人定能万事顺心,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在的。” 祁云峥身子僵住。 她……说的这些话。 祁云峥低头看她,她却似有些窘迫,不敢抬头。 是不是祁云峥近日对她稍微好些,她便有些忘乎所以了,居然斗胆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 江眠月不住后悔自己失言,可祁云峥却呼吸沉重,他挑起她的下巴,低头俯身,用力的吻她。 “砰砰砰 ……”江眠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受控且跳得疯狂。 她耳根通红,想阻止他继续,却又有些……不想阻止。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原本对他的抗拒,如今算是越来越少,现在又变得愈发浅淡。 是习惯了吗? 习惯真的是一件太可怕的事。 小院儿里的日子过得很慢,家人安全之后,江眠月便不再多想什么,安心的呆在小院里,平日里有书看,到了傍晚有祁云峥来,两个人糟糕的关系缓和后,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捱了。 只是时常还是会思念父母亲人,想念哥哥,想念与家人团聚的时间。 特别是快到年关,日子一天天凉了,树叶也落了,便愈发贪恋往年过年除夕时的热闹非凡。 这日,江眠月正打算起床看那落叶,刚要起身,却只觉得小腹一阵钝疼。 “丹朱……”她顿觉不妙,立刻喊来丹朱,“我,月事来了。” 丹朱立刻小跑过来,帮她安排物事。 “记得让人告知祁大人,近日我都不方便,不必来。”江眠月缓缓躺下,痛苦皱眉轻声道。 她面色如纸,嘴唇苍白,疼得浑身发颤。 “江姑娘,您为何每次都不让祁大人来。”丹朱眼眸中露出些心疼与怜惜,“祁大人见你如此虚弱,说不定会给您找大夫的,您每次都是这样疼,不是个事儿啊。” “不必叨扰祁大人了。”江眠月轻声道。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让他来?江眠月心中沉沉想着,她如今什么身份?留在祁云峥身边,不过是个消遣。 来了月事还让他来,岂不是令他白跑一趟。 “不过说来也奇怪。”丹朱忽然道,“这么久了,您怎么还是每个月来月事,祁大人来的这样勤,居然没有怀上的迹象。” 江眠月垂眸,睫毛纤长,在她面上投下阴影。 “你总爱多想些多余的。”她淡淡一笑,笑容微有些落寞,“劳烦帮我热个汤婆子吧。” 番外六 因提前让人去报了信, 江眠月知道祁云峥不会再来。 加上身子不适,她怀中抱着汤婆子,便合衣蜷缩在榻上, 在疼痛中昏昏睡去。 门外,寒风凌冽。 丹朱穿了厚袄子, 正准备进去给江眠月换汤婆子,却忽然脚步一滞, 退后几步,“祁大人!您怎么……” “她睡了?”祁云峥问。 “是, 大人。”丹朱小心翼翼道,“奴婢派人跟您传了话, 江姑娘今日身子……” “退下。”祁云峥声音并不算严厉, 可丹朱闻言还是吓得一颤,瑟缩往后退。 “是, 是……” 祁云峥冷冷看她一眼, 进了门, 反手将门锁上。 丹朱微微发抖,眼睁睁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往里走去, 却一句都不敢开口。 祁云峥脚步缓缓靠近榻边, 见她静静蜷缩着, 眉头微蹙, 头发散乱,唇色惨白。 祁云峥伸手, 手指轻抚她的眉眼。 她轻轻哼了一声, “丹朱……别闹。” 她鼻尖仿佛闻到了什么味道,像是淡淡的墨香味,她不由得缓缓睁开眼, 恍然看着眼前的身影。 那身影高大挺拔,如松柏。 仿佛反应了一会儿,她才猛地一颤,下意识的往后缩。 祁云峥却猛地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手腕无力,被他直接拽进了怀里。 “大人……”江眠月声音微颤,手却抵在他的身前,“您怎么来了,我今日……身子不便。” “每次都这样疼?”祁云峥静静看着她,手上仍旧不松。 江眠月迟疑着,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之前不说?”祁云峥掀开被褥,拿出那汤婆子,手指触及表面,已经凉了。 他将汤婆子放在一旁的桌面上,铜撞上木头,发出“咯噔”一声。 江眠月咬住了唇,呼吸压抑,不敢动弹。 “睡一觉就好了,大人不必费心。”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她微微垂着头,仿佛做错了事一般,耳边发丝因此松开,缓缓落下,垂在胸前。 他手指微动,轻轻将她的发丝捋到耳边。 江眠月只感觉耳根一热,身子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祁云峥眼角微动,捉着她手腕的手指并未放松,反而将她捉得更紧。 她无力反抗,被他捉进怀里。 “大人……”她声音微颤,“不要……今日不便。” 祁云峥却仿佛更带几分怒意,将她捉在怀中,声音微凉,“在你眼里,我便是这样的人?” 江眠月呼吸急促,他话说完,便捏住了她的脖颈,俯身吻了上去。 “唔!”江眠月拧紧了眉,想要拦住他,可他仿佛被她方才的话惹怒,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她虚弱倒下,感觉他的手缓缓而下,覆在她的小腹上。 她拼命挣扎,指尖泛白,捏住他的手指尖。 可他力气太大,对付她轻而易举,江眠月呜咽着哭,却被他反手搂在怀里。 她能听到他胸口的声音,一声沉似一声,伴随着他的呼吸声,江眠月感觉到他温暖的掌心缓缓覆在她的小腹,动作竟有些轻柔。 江眠月咬住了唇,紧张地一动也不敢动。 她浑身紧绷,时刻提防,却听他道,“睡吧。” 江眠月一怔。 他伸手将她搂紧,动作难得温和,可温和之间却夹杂着几分不容置疑,她知道,只要自己稍稍一动,他便会立刻绷紧,将她重新控制住。 江眠月眼眸微红,努力调整呼吸,缓缓闭上眼睛。 第二日,她睁开眼睛,却见丹朱坐在她床边,默默抹眼泪。 她轻轻笑了一声,“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丹朱眼泪“啪嗒”一声落下,握着她的手,“祁大人……祁大人怎么这么过分,姑娘,你的身子。” “别担心,我没事。”江眠月缓缓起身,轻轻摸了摸丹朱的脑袋,“别哭。” 兴许是前一夜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江眠月用完午饭后,刚到床边想要休息会儿,脚边不稳撞在木头上,直接晕倒在床边。 丹朱回来的时候看到她的模样,几乎要吓晕过去,立刻找人去找首辅大人。 首辅大人凌霜煅雪而来,面色冷峻,他带来宫中有名的太医,长于女子之疾,声名远扬。 江眠月昏昏沉沉中,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说话。 “这位……姑娘,任脉虚,冲脉气血虚衰,难以怀子。” “无需她怀子。”祁云峥的声音森冷无情,“每月一次,时常如此,有何办法。” “待老臣开一副方子。” 难以怀子…… 江眠月心中麻木,脑子里只有一句。 “无需她怀子。” 玩物罢了,如此更方便,倒也是两全其美……江眠月觉得,自己对祁云峥说的话也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躺在床榻上,却只觉得眼眸酸涩的莫名,无法控制的酸楚从心中涌了出来。 无法怀子,无需怀子…… 她手指微微颤抖,紧紧闭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祁云峥和那太医都离开了,丹朱眼眶泛红,端着温热的汤药来到她的床前。 “江姑娘,喝吧,喝了就不疼了。”丹朱带着哭腔。 “你哭什么。”江眠月虚弱地看着她,浅浅笑了笑,“又不是你疼。” “只是心疼江姑娘罢了。”丹朱落泪,“祁大人待您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这病,也不是他的错。”江眠月缓缓道,“祁大人对我也不错,也不必这样说他。” 丹朱一愣,怔怔看着她。 半晌,丹朱轻声道,“祁大人真是幸运,您这样好的姑娘,跟了他……只可惜,祁大人家业美满,只能将您安排在此处了。” 江眠月目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江姑娘别伤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丹朱垂眸,眼眸微红,递上那碗药。 “不提此事了。”江眠月接过那药碗,喝下那碗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转眼到了年关。 天气寒凉,江眠月手脚冰寒,怀中总是抱着汤婆子,这日恰逢除夕,外头烟火璀璨,如绽放的花火,江眠月躲在屋里,小口小口吃着丹朱买来的糕点。 这是京城中有名的糕点,江眠月幼时时常会吃,那盒装的糕点精致漂亮,香气四溢。 她吃着吃着,手指一滞,眼眶陡然红了起来。 往年,她都会吃这糕点,那是爹爹买的。 “姑娘,祁大人来了!”门外,丹朱的声音传来。 江眠月手上一颤,赶紧将那糕点放回盒子,刚刚站起身,厢房门便被他推开了。 寒风从屋外吹了进来,她呆呆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何他会在这除夕之夜,不回他的祁府,来此处小院。 他身着大氅,里头红色的官服若隐若现,倒像是直接从宫中而来。 他关上门,看了一眼她桌边的糕点,“喜欢吃这个?” 江眠月一惊,赶紧道,“让丹朱随意买的。” 祁云峥解下身上的大氅,关上房门。 江眠月心中一惊,小心接过他手上的大氅,挂在一旁。 等她挂好大氅,祁云峥轻轻将她搂在怀里,江眠月咬住了唇,听着外头的烟火声,心中情绪复杂。 她缓缓闭上眼,等着他如平时那般作为。 他轻轻抱起她,没有去榻上,只坐上一旁的软榻。 江眠月缩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祁云峥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微微蹙眉,“茶水凉了。” “大人,我去重新沏一壶……”江眠月说着便要端起紫砂壶,却被祁云峥捉住了手腕,拽回怀里。 “入夜了,不喝了。”祁云峥今日声音稍显温和,也许是年关的缘故,他也并未继续对她做什么,便只轻轻抱着她,将她搂在怀中。 外头鞭炮一声声响起。 江眠月困倦的很,手中没了汤婆子,她却并不觉得冷。 他身上……好暖和。 祁云峥看着怀里的姑娘,低声道。 “恭贺新禧,眠眠。” 新年伊始,朝中四处都是恭贺新禧之声。 祁云峥身边围了不少人,拍马屁声恭维声不绝于耳,不远处还传来别的声音。 “听说没,和乐公主近日对一位国子监的监生极为上心,多次亲自去国子监看人。” “国子监的监生她也敢动?” “区区国子监监生,她连祁大人都敢……” “嘘……” “不过,若是她看上别人,祁大人岂不是能喘口气?” “哟,崔大人,您可是国子监司业,和乐公主真的常去国子监吗?” “在下确实不太了解此事。”那人笑道。 “崔大人也是好相貌,可要小心公主殿下啊……” “不至于,公主殿下眼高于顶,自然看不上在下这样的穷酸书生。”那人笑道,唇边露出单边笑涡。 “崔大人过谦,您的相貌,在国子监也当属佼佼,不止崔大人可有婚配?可以替你物色家世相当的姑娘。” “多谢这位大人,在下心中早已有一姑娘,之前有段前缘,却四处遍寻不着,今日前来,也想问问各位大人,是否认得她。” “崔大人不愧是司业大人,居然还有此等缘分。” “崔大人快说说看,那姑娘是何等天仙般的人物?” “她,确实貌美如天仙,且腹中有才华,出口成章,常常整日与我讨论诗词歌赋……” 周围不断响起赞叹声与兴奋的讨论声,引起了祁云峥的注意。 祁云峥浅浅看了那人一眼,那应是新到国子监的司业,姓崔,长相出众,笑起来的时候,会有单边的笑涡。 众人喧闹,祁云峥心中不耐,转身欲走。 却听那人笑着说,“那姑娘小字为眠,眠眠,姓江。” 祁云峥脚步一滞。 一旁立刻有人附和,“倒是有一位,江玉海家的,名为江眠月。” 番外六 崔应观感觉到人群中传来视线, 那视线如刀,灼热,尖锐, 令人不由胆寒。 他面容缓缓严肃起来,认出那人乃是方才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首辅大人祁云峥。 二人在人群中对视, 祁云峥脚步方才已转向门外,如今却缓缓收回, 并转身,朝着崔应观而去。 崔应观脸上笑容收敛, 心中不由自主的对此人生出几分忌惮。 他与这首辅大人素昧平生,他区区国子监司业, 也没有任何能够得罪此人的机会, 如今却分明感觉到了淡淡的敌意。 二人对视,崔应观主动上前, 朝着面前这位年岁与自己几乎相当, 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的首辅大人行了个大礼, “首辅大人,恭贺新禧。” “贵姓?”祁云峥语气并不算多客气,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在下崔应观。”崔应观一面行礼一面回应道, “如今在国子监就任司业一职。” 祁云峥淡淡一笑, 看起来并不如何友善, 只淡淡道,“无他, 只提醒你一声。” 崔应观疑惑看着他。 “当众人面, 如此宣扬你与那姑娘的关系,她若已嫁人,你让她, 颜面何存?她若未嫁,你让她,此事传出去,你让她如何自处?” 祁云峥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崔应观微微蹙眉,眼眸中显出些慌乱。 “多谢祁大人点拨。”崔应观硬着头皮到道。 祁云峥没有再理会他,并没有给他半点颜面,转身便走。 一时间四下无声,崔应观许久回不过神来。 天气依旧凉的很。 小院里看起来有些萧条,江眠月出门一会儿便觉得冷,便回了屋,让丹朱烧了炭火,暖暖屋子。 她拿着书,靠在软榻上,一旁的炭火一烧,温暖之气升腾而上,如此,江眠月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看着看着,书上的字便有了重影,她手腕一松,书掉在怀里,她也昏昏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身边已经多出了一个人影,江眠月的鼻尖也闻到淡淡的墨香之气。 她顿时惊醒,有些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 外头的天色还未暗,她没想到祁云峥今日会来的这么早。 “大人,有失远迎……” 江眠月坐起身,便看到注意到祁云峥手边的书。 那正是自己那本国子监监本,《广韵》。 她有些担忧,自己让丹朱出门买书的事情一直没有让祁云峥知晓,只因丹朱常常与她说起,祁大人应当不太喜欢女子有太多想法,所以时常悄悄藏在怀中给她带回来。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心虚的低头,眉头微蹙。 “大人,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江眠月连忙从软塌上起身,“我去让小厨房做些……“ 祁云峥将她拽回自己的怀里,轻轻捉着她的下巴,与她目光对视。 “怕什么?”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轻轻地摇了摇头。 “快要开春了。”祁云峥轻声道,“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没……”江眠月轻轻摇头。 “想清楚。”祁云峥眸色颇深,与她对视,眼眸中已有情潮涌动,那神情,江眠月实在熟悉,只今日他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像是某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占有欲,浓烈而清晰。 她不由自主,转头,透过厢房门的间隙,看了一眼窗外空荡荡的院落。 “我可以,在小院里种一棵树吗?”她轻声问。 “什么树?” “槐树。”江眠月手指轻轻攥着他的衣襟,眼眸清灵的看着他,“我喜欢槐树。” 槐树乃木中之鬼,因其阴气重,极少有人种在庭院中。 “你不怕不吉利?”祁云峥问。 江眠月闻言,忽然微愣的看着他,忽然低头轻轻笑了起来,“在我看来,这是登科入仕的吉兆之物。” 祁云峥瞳孔微震,看着她面上淡淡的笑意,心中一热,一股难言的情绪蓦然而上,令他浑身的血液竟有些微微沸腾。 “好,答应你。” 他抱起她,快步走到榻边。 江眠月轻轻捉着他的衣襟,紧张的看向软榻上那本被遗忘的《广韵》,浅浅松了口气。 还好,祁云峥似乎并不在意那书。 她缓缓倒下,承受着他的力道,他今日似乎有些与平日不同,气息甚至有些不稳,眼眸中也仿佛烧着火,说不清他的心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只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还未醒来之前,祁云峥便从她指间拿起了那书翻看。 那书籍扉页,便是崔应观编校几个字,鲜明而显眼。 便如一把刀轻轻在他的心上割了一下,虽不算太疼,却依旧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 清晨,丹朱出了门,先去书肆搜罗了一遍,见没有什么新鲜的书,便往糕点铺子走去,买了些糕点。 手中拎了些东西之后,她又去了药店,替家里的江姑娘抓药。 进了常去的那家药铺,她掀开帘子往里去,进了内室,静静等着。 不久后,药铺店小二拿了新炮制的药材而来,见到丹朱之后,摇了摇头。 “殿下没有新的指令。”小二轻声说,“丹朱姐姐可以回去了。” 丹朱倒是松了口气。 她总是说那些话,若有似无的挑拨,见那江姑娘日日小心翼翼,心中不安,人也瘦弱可怜,时常觉得不忍心。 在祁大人手里,日子已经够提心吊胆了,丹朱宁愿每日都能如此平静,甚至觉得和乐公主彻底将此事忘了才好。 她正准备走,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那小二,“殿下如今怎么样了?” “看上新的了。”那小二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到她这么问,忍不住跟她说,“那新的是位正经书生,还在国子监读书,公主殿下三天两头过去,此事已经人尽皆知,闹得满城风雨,恐怕这阵子都不会再管你那边了,你自求多福,好好伺候那边主子吧。” 丹朱点了点头,“有新消息记得告诉我。” “好嘞。”小二给她塞了两个橘子,“慢走啊丹朱姑娘。” 丹朱笑着出了药铺,准备回老宅。 她手中拿着个橘子正准备剥了吃,冷不丁身后冒出一双手,将她掳进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丹朱惊得挣扎尖叫,却听那人在她耳边道,“少爷要见你。” 丹朱猛地瞪大了眼睛,顿时不再反抗。 她被捉进一条近乎暗无天日的小巷之中,跪在一辆马车前。 “许久不见,丹朱。”车帘被掀起,里头的男子面容惨淡阴郁,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怎么,已经把本宫忘了?” “皇……皇太子殿下。”丹朱哪里敢忘。 面前此人正是皇太子梁清泽,丹朱真正效忠之人。 “梁和乐不中用,居然就这样换了目标,没什么意思。”梁清泽声音冷淡,“不过丹朱,事情可没完。” 丹朱咽了口唾沫,垂头应声道,“皇太子殿下请吩咐。” “过几日一早,国子监司业崔应观会去书肆。”梁清泽缓缓道,“告诉他,他的江姑娘,如今的处境。” 丹朱心中猛地一跳,“殿下,此事若是被祁大人知晓……” “我自会保你。”梁清泽缓缓下了马车,来到她跟前,将她缓缓扶起,“此事一了,我便接你回来。” 丹朱手指微颤,点了点头。 丹朱走后,梁清泽在原地沉静许久,对身边人道。 “江府如今防卫如何?” “寻常防卫,殿下加派人手,便可攻破。” “好。”梁清泽淡淡笑了笑。 若说此前,梁清泽一直坐山观虎斗,将祁云峥的怒火都转向了梁和乐,那么梁和乐此时退局,倒是让梁清泽有些招架不住祁云峥的手段。 祁云峥当然知道,他和梁和乐,谁才是真正的对手。 如今一门心思要将他置于死地,也是梁清泽坐不住的原因。 既然招架不住,便得另谋出路。 原本他倒是想要结交这位年轻有为的祁大人,可江玉海那案子,双方梁子已经结下,他们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不是要护着江玉海吗? 废了那么多的心思,不惜与他梁清泽作对,也要保住江玉海……胆大肆意,却又可笑至极。 与他梁清泽作对,自然不能让祁云峥日子好过。 …… 深夜。 祁云峥收到暗卫消息,直接穿上外衫快步出门,江眠月被惊醒,坐在榻上,惊异的看着他。 “你接着睡。”祁云峥眼眸沉沉看了她一眼,推门而出。 他走得极快,连厢房门都未带上,外头的凉风猛地灌入房间,江眠月被冷得一颤,连忙起身关门。 她衣衫单薄,只穿了里衫,风一吹,那凉风便钻进她的衣裳里,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来到厢房门前,漆黑的院落之中,伫立着一棵树。 那树不大,像是哪里的树苗直接被挖来了,细细瘦瘦的,两人高,寒风一吹,树枝飘摇,有些冷清感。 江眠月呆呆地看着那树半晌,被风吹得头脚冰凉,这才回过神来,关上了厢房门,进屋接着睡。 兴许是昨夜从头到脚吹了半晌的冷风,第二日江眠月便觉得身子不适,躺在床上起不来。 丹朱担忧极了,让人通传上去,告知祁大人,江姑娘染了风寒,需要看大夫。 当夜,祁大人却没有来,也并没有如上次那般带着太医而来。 江眠月抱着怀中的姜汤,看着垂泪的丹朱,轻声道,“你怎么又哭。” “祁大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兴许有什么急事吧。”江眠月轻轻喝了一口姜汤,“不然昨夜也不会忽然离开。” “江姑娘真是心大。”丹朱想到梁清泽的嘱咐,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姑娘恐怕是染了风寒,这样下去可不行,奴婢出去替您抓些药来,您先喝了再说。” “不必……”江眠月刚想阻止她,丹朱却已经转身跑了。 江眠月垂眸看着手上的姜汤,心中总觉得忽上忽下的,十分不安稳。 祁云峥如今在朝堂,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祁云峥这一去就是好几日,江眠月心中不安,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在小院中等着消息。 丹朱时常沉默的看着她,见她愁眉不展的模样,缓缓上前,将熬好的药摆在她的面前。 “姑娘不必担忧,祁大人定是有事在忙,并不是冷落姑娘。”丹朱缓缓道。 江眠月抬眸看她一眼,“嗯。” 若是冷落,也好。 江眠月端起药,浅浅的喝了几口,那药极苦,苦得她舌根发涩,心中也苦,那苦不知从何而来,莫名其妙,却又无力无措,是一种坐以待毙的痛苦。 她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呆在这小小的一隅天地,静静地等他来。 过了一阵,祁云峥终于来了。 江眠月与他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却吓得心中猛地一颤。 他仿佛地狱而来的修罗,令人胆寒。 “大人。”江眠月风寒已经好了,浅浅的朝他行了个礼。 祁云峥来到她的跟前,“这几日朝中有事,耽误了。” “大人不必与我解释。”江眠月缓缓抬眸看他,“此处本就是大人所设,自然是想来就来的。” 祁云峥看着她“懂事”的模样,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满。 “这么久没来,你便与我说这些?”他声音有些凉,“若是想见我,让人通传便是。” 江眠月想到之前自己染风寒时,丹朱哭着说“祁大人知道了也不来”这样的话,轻轻应了一声,“是。” 他见她不咸不淡的模样,伸手将她拽进怀里,动作并不如何温和,带着几分不满。 江眠月心中一颤,手不由自主的抵在他的胸前。 祁云峥死死盯着她抵着他的手。 江眠月发觉他的不满,这才僵硬的将自己的手挪开。 祁云峥的脑子里,莫名便升起那人带着几分炫耀的话语,“她,确实貌美如天仙,且腹中有才华,出口成章,常常整日与我讨论诗词歌赋……” “那姑娘小字为眠,眠眠,姓江。” 讨论诗词歌赋,倒是很有意趣。 他手指滚烫,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极缓慢的俯身,在她急促的呼吸声中,浅浅的亲吻。 冰凉的唇瓣逐渐变得温热,他缓慢而清晰的将她撬开,一步步的,霸道而残忍的入侵占有。 江眠月察觉到他的故意为之。 平日里他不是这样,如今却像故意将残忍的过程变得极为缓慢,一点点的品味她的细微反应,凌迟着她的羞耻心。 短时间如此,她倒是能忍着,可时间一长,她便不由自主的有反抗。 可她越是反抗,他便越是不依不饶,他吻掉她眼角的泪,手指隐没在她之中,那殷红的痣若隐若现,鲜明的红晃着她的眼,她死死抓着他的另一只手,在他的手上几乎要崩溃。 “江眠月。”祁云峥声音幽凉且理智,静静地注视着她,然后将那手上的物事展示给她。 江眠月哭着闭上眼,不想看。 在他的手上,她无措,她慌乱,她没法自控。 羞耻心在他的手上被把玩,被愚弄,他似乎也极为乐得见她如此,仿佛她在他手上越是狼狈,他便越舒心。 “喜欢便说。”他轻声道。 江眠月立刻摇头。 祁云峥呼吸微沉,将她楼入怀中。 随即她凌空而起,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耻辱之戏。 她根本经不起多少,祁云峥体力又深不可测,她只能哭喊着求饶,搂着他的脖子低声啜泣。 一次次下来,一次比一次恶劣,江眠月感觉到他对待自己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这种改变让她更为不安,也令她愈发抵触他的到来。 春日来的很快,春雨连绵,那槐树成活,冒出了新芽。 雨季很长,江眠月很是困倦,时常白日昏睡。 直到有一日,她与丹朱去后院闲逛之时,却在一处已经生锈的后门处找到了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张。 她心中莫名紧张不安,好奇心驱使下,却还是让丹朱捡起那张纸。 “江姑娘,在下崔应观,许久不见,不知如今可好,偶然听闻你在此处已久,若有需要,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江眠月手指剧烈抖了抖,不动声色的将那纸条塞进了袖子里。 “姑娘,怎么了?”丹朱“好奇”的看着她,“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这纸条写了什么?” “没什么。”江眠月缓缓摇头,转身回屋。 丹朱见她如此,自然要跟上,江眠月回到屋内之后,从自己的首饰盒中翻了翻,翻出一块藏了很久的银锭,塞进了丹朱的手掌心。 “姑娘!”丹朱惊愕看着她。 “你若不收,我便不放心,此事你定要为我保守秘密。”江眠月捉着她的手轻声道。 “姑娘放心,奴婢心中,早已站在姑娘这一边了。”丹朱信誓旦旦,“姑娘若是有事情要做,尽管吩咐。” 江眠月目光沉沉,捏着袖子里的那封信,拿出来,放在蜡烛边。 快要烧着时,她手指一颤,却飞快缩了回来。 她不舍得。 这是她跟外界难得所有的联系,而且是崔应观……她曾经的知己,崔应观。 以前的一切仿若在梦中,这张纸条仿佛将她从一方噩梦中唤醒,告诉她,生命中除了一方小院,还会有其他的五彩斑斓。 “姑娘,要回信吗?”丹朱问。 “嗯。”江眠月咬了咬唇,“回。” 她让丹朱将回信夹在朱门缝隙之中,不久后再去看,那信已经没了。 又过了一阵,又有一封信出现在门边。 江眠月紧张不已,拿了信回屋,悄悄打开,却见崔应观说,他如今在国子监已是司业,如今发展不错,皇上很欣赏他,日后应当有更好的发展,并且,他查到了她的境况,以她的才能,不应如此,便想救她出去。 她哪里敢出去,她出去以后,她的家人怎么办? 江眠月彻底有些颓然。 写信又有何用,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的一切都掌控在祁云峥的手中,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余地。 这之后,她便没有再回信,晴了两日,又开始下雨,她将那两封信夹在《广韵》的书页里,一齐塞到了柜子里。 忽然有一日,江眠月在小院跟丹朱看院中的花草,却有人来通传,祁大人来了。 还是白日,祁云峥来得这样突然,江眠月心中咯噔一声,赶忙回到厢房内。 却见祁云峥背对着房门,手中似乎拿着什么,正在翻看。 江眠月冲上前去,看到他手中的《广韵》,张了张口,眼眸中满是慌乱。 丹朱呆呆地站在门前,紧张的说,“祁大人……” “退下。”祁云峥声音冷厉,带着几分戾气,仿佛下一秒便能杀人。 丹朱吓得不敢动弹,立刻退下,外头的人关上了厢房门,江眠月心中剧烈跳动,紧张得额头上满是汗。 “有什么想说的?”祁云峥语气缓了些,问她。 江眠月不禁头皮发麻,想到崔应观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成就,若是因为自己得罪了祁云峥,实在是得不偿失。 她赶忙替崔应观说好话,“大人,他只是好心,没有别的意思,我会告诉他不需要他帮我,我是自愿在此的……您,您位高权重 ,他只是一个司业,您……高抬贵手。” 祁云峥听到她的话,并未应声,而是抓起她刚刚藏在角落里的那本书,手指微微用力,扭曲了那书的扉页。 “我的书!”江眠月心中一疼,那是她最喜欢的书,不由自主便冲上去伸手要抢,祁云峥见她如此,愈发恼怒,手陡然上升,然后当着她的面,将那扉页撕了。 “哗啦”一声,声音刺耳。 那扉页上写着崔应观的名字。 “祁大人!”江眠月的心仿佛在这个瞬间被他撕碎了,眼眶瞬间一红,“你怎么能这样……” “怎么样?”祁云峥冷冷看着她,“一本书,对你而言便这么重要?” 江眠月控制不住眼泪,红着眼看着他。 “我会给你买新的。”祁云峥语气冷淡。 “我不要新的。”江眠月声音颤抖,泪珠滚落,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倔强,“我要原来这本。” 撕碎的东西如何修复如初?她心中酸楚,看着面前男人不容人质疑的态度,几乎有些心灰意冷。 “旧书,旧人,都忘了吧。”祁云峥捉住她,将她捉进自己的怀里,伸出手指,替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待局势平定些,我便娶你回府。”他也许是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声音难得温和。 江眠月闻言,却惊恐地抬头。 “不,不……” 嫁给他? 嫁给他与如今会有什么区别?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身皮囊,日日在后院等他的“宠幸”,等他的大发慈悲,她就像是被装点的极美的物件,一个可悲的玩物,一个附属品。 这样过一辈子?不,不可能的,她死也不要。 祁云峥眼眸一凝。 “我不嫁你!” 江眠月猝然退后,却被他再次捉回了怀里。 “那你要嫁谁?崔应观?”祁云峥头一次这般失控,他声音有些尖锐,“还是什么其他人?我倒是没想到,你心中不小,倒是能装下这么多人?” 江眠月落泪看着他,“我要嫁给别人,你会放我吗?” 祁云峥沉沉的看着她,眼眸中仿佛有一簇火。 “要嫁给别人。”他伸手拔下她头上的银簪,塞进她的手里,“除非我死。” 他用她手中的簪子对准自己脖颈的经脉,森冷的看着她,“我给你机会。” 江眠月泣不成声,被他逼的手指颤抖,发簪“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我不嫁给别人。” 祁云峥眉宇间的冰寒缓和。 “也不嫁你。” 祁云峥愠怒不堪,伸手猛地将她抱起来。 江眠月勉力推他,却迎来他更大的怒意。 丹朱惊惧得听着厢房内传来的声音——江姑娘在哭,那哭声听得她心中难受,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 她有些后悔。 若不是自己与那崔应观通风报信,若不是她将那《广韵》故意翻出来给祁大人看到…… 丹朱死死掐着手臂,呼吸急促,惊恐不安。 和乐公主那些小手段,根本算不得什么。 皇太子殿下让她做的,却是招招致命。 而她丹朱,就是一把扎进他们脆弱关系的利刃,让他们二人,再也无法安宁。 她颤抖的抱住胳膊,浑身发冷。 …… 祁云峥很晚才离开老宅,他杂事缠身,心中纷乱,无法平静。 他沐着月色,抵达郊外某个宅子里,在重重守卫之中进了宅院,来到内宅之中。 宅子里有浓重的药味,屋内光线温暖,林氏守在江玉海身边,轻轻地替他拭去额上的冷汗。 那日江府大火,烧死了大半的人,祁云峥原先派去守着的几个护卫拼劲全力,也只救了江玉海、林氏与江述怀。 逃离途中,房梁忽然坍塌,即将砸到林氏,江玉海舍身护住林氏,一只腿被生生砸断,且脸上也被烧伤。 好在祁云峥收到消息快,立刻加派人手,这才救下江玉海的一条命。 只是腿断了,烧伤疼痛,林氏和江述怀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烧伤极为痛苦,每日如被火灼,祁云峥替他们请了大夫医治,对外却宣称,江家在大火中被尽数烧死。 祁云峥进屋以后,江玉海艰难与他行礼,他连忙上前,“江大人免礼。” “祁大人客气了。”江玉海自嘲一笑,“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江大人,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 “多亏了祁大人,祁大人救我江家两次,大恩大德,我江玉海无以为报。” 祁云峥面容平静,只淡淡说,“应该的。” 林氏在一旁,想到什么似的,嗫嚅着唇,有些犹疑的看着他,缓缓开口,“祁大人,不知小女……” “她很好。”祁云峥声音微哑,“这件事并未告诉她,免得她担忧。” “好好好,那就好。”林氏松了口气,“祁大人,不瞒您说,我们如今最担心的就是她,眠眠心思敏感,若是知道老头子受伤,一定日日担惊受怕。” 祁云峥了然。 江玉海沉默看了祁云峥半晌。 他自然知道这位首辅大人如此不遗余力的帮他们家是为了什么,且眠眠不知所踪,祁云峥说已另为她安排了住处,用脚指头一想,便知道眠眠用什么换来了今日的一切。 江玉海红着眼眶,想了许久,还是缓缓开口道,“祁大人大恩,我们无以为报,但……身为人父,还是,心疼女儿,不求她荣华富贵,只求,她能快乐,幸福……“ “您放心。”祁云峥淡淡说了声,“我自不会亏待她。” …… 江眠月经过那次一折腾,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 她每日都没什么笑容,躺在榻上,双目没有什么神采。 丹朱为了哄她开心,买了不少她平日里爱吃的糕点,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丹朱便眼睁睁看着那些糕点从新鲜香甜的模样变得愈发灰败,最后坏掉,只能扔了。 丹朱扔糕点的时候,正巧碰上从朝中回来的祁大人,她赶忙俯身朝祁云峥行大礼。 “这是什么?”祁云峥冷声问。 “江姑娘不愿吃东西。”丹朱轻声道。 祁云峥眉头微蹙,大步往厢房走去。 他手指放在厢房门上,刚想如平日里那般无所顾忌的推开,却忽然心中一沉,像是想到什么,力道陡然减轻,略显轻柔的敲了敲门。 江眠月疑惑的看着门外,轻声道,“谁?” 祁云峥推开门,江眠月一愣,缓缓起身迎上。 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模样,祁云峥心中一疼,缓缓捉住她的手,声音难得温和了许多。 “怎么了?身子不适?” 江眠月有些惊讶于他的变化,却仍旧不敢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他掀开她手腕的衣裳,看到她手腕上被自己捏得发青的痕迹,想到自己在江玉海面前的承诺,顿时有些窘迫。 可他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只轻声问她。 “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祁云峥手指轻抚她的手腕,低声道。 江眠月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顾及什么。”祁云峥难得如此温和,竟是让江眠月有些晃神。 他是真的……什么都能给吗? “我……想去江府看看爹娘和哥哥。”江眠月试探着,轻声道。 祁云峥手指一滞,沉默了半晌。 如今江家人一身的伤,江府也成了灰烬,并不是让她知道的好时候,于是他说,“不可。”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抿着唇,像是努力控制着情绪。 “那,那……我想要广韵。”江眠月说。 “不可。”祁云峥咬牙道。 广韵如今最畅销的版本,便是崔应观编校的南监版。 江眠月红着眼眶,深吸一口气,“那……那就如今最新的监本。” 最新的监本,也是崔应观那家伙…… 祁云峥声音沉沉如磐石,“换一个要求。” 江眠月眼眶积蓄的眼泪“啪嗒”掉了下来,她咬着嘴唇,头瞥向一边。 祁云峥心中烦躁,“别哭。” 江眠月呼吸沉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的往下掉。 祁云峥心中钝疼,却并不可能实现她所提的任何要求。 “别哭。”他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死死地掐住虎口,忍耐泪水,不敢再哭。 她憋得几乎窒息,也不敢在祁云峥的面前继续落泪。 祁云峥见她如此,心中压抑,脑子里却是她小时候在自己面前的那灿烂的笑脸。 她该笑才是,怎么会……变得如此? 是他错了吗? 他伸出手,将她用力搂进怀里。 可他仍旧一丁点也不想放手,即便她心中装着别的男人,也要将她拴在身边。 谁让她承诺过,要一直陪着他。 承诺了,就必须实现。 番外六 一日下朝后, 一位太监来到崔应观面前。 “崔大人,祁大人有事要说,请您移步。” 崔应观眉头微微一蹙, 将崔应观引至宫中四下无人的墙角。 祁云峥伫立在暗处,眼眸低垂, 看不清神色。 崔应观上前一步,眉头微蹙, 皱眉看着祁云峥。 自上次送信江眠月未回,他便一直担心, 不敢打草惊蛇随意找祁云峥,却没想到, 他居然主动找到了他。 “祁大人。”他行礼, 细细思忖该如何说辞,耳边却传来风声, 祁云峥手极快, 极为有力的手掌猛然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将他的脑袋狠狠撞向宫墙。 “砰”的一声,崔应观疼得几乎窒息, 后脑有些液体留下, 像是血。 “那信是你送的?”祁云峥语气极冷, 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 仿佛看着一只蝼蚁,“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崔应观原本想好好说话, 被这么一砸脑袋, 反而起了反骨,艰难的仰起头,看着他露出刺目的笑, 眼中带着几分讽刺,故意激怒他,“杀了我,眠眠会伤心……你敢吗?” 祁云峥眼眸闪动,死死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掐到晕厥。 一旁的小太监吓得几乎要疯了,“祁大人,祁大人他真的快死了,他也是朝廷命官啊!” 祁云峥终于松开了手指,眼眸中满是戾气。 …… 江眠月以为自这次之后,小院那朱门便会有人把手,不会再给她任何与外界联系的可乘之机。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当她让丹朱试探着去那附近转悠的之后,得到的回应却是那朱门附近并没有增加任何守卫。 “兴许是祁大人怕伤着您的心,所以没有再派人把手。”丹朱安慰道,“姑娘日渐憔悴,这模样即便是我们看着,都觉得心疼,更何况祁大人。” 江眠月转头,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 铜镜上映着她的面容,脸颊确实比之前看着瘦削了一些,眼眶也有些深陷,双眸也没了什么神采。 她朝着镜子笑了笑,铜镜里的姑娘也勉强的朝她笑,眼中没有半分笑意。 “我想出去看看爹娘。”她轻声说。 丹朱微微瞪大了眼睛,惊愕的看着她。 “我不想再坐着等他‘大发慈悲’。”江眠月看着镜子里憔悴无用的自己,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等着主人喂食的鸟儿,再不振翅,即便放出去,恐怕也不会飞了。 “姑娘,想要如何?”丹朱颤声问。 “白日祁大人忙于公务,夜里也时常不来,若是能得知他的行程,提前计划好,外头也有马车接应,避开耳目,我从后门出发,只需几个时辰。”江眠月起身,眼眸中逐渐又有了些微微的光亮,她转身看向丹朱,“你愿意帮我吗,丹朱?” 丹朱心中砰砰乱跳,却没想到江眠月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在祁大人这等人的掌控下,居然也有这等想法。 她是怕的,但是若是此事成,她在梁清泽那儿也好交差。 只是,祁大人若是知道此事,绝不会怪江眠月,却定会怪她丹朱。 她游移不定,蹙眉沉思,却听江眠月声音轻柔且让人心中舒适安定。 “你放心,即便东窗事发,我也会护好你,不会让你牵扯进来。”江眠月轻声说,“你只要,不告发我就行,可以吗?” 丹朱细细想了想,使劲点了点头,“姑娘,我不怕,我会帮你的。” 江眠月眼眸动了动,低头欣慰的低声笑了笑,“多谢。” 丹朱看着她,看着她仿佛重燃起什么希望,就这样简单的……出去看看江家的亲人这件事,便能让她这么开心,着实是有些诡异。 可丹朱又能感觉到,江姑娘此次,倒像是想要借此机会反抗什么似的,挺直了脊梁骨。 她莫名有些心疼,即便不是完成任务,她打心眼里,也是很想帮帮这可怜的姑娘的。 二人单独时,便开始商量着如何施行计划。 夜晚祁云峥来时,江眠月便不咸不淡,应付着了事。 若是寻常时,她如此敷衍必定不能成事,可近日祁云峥忙于朝中事,似乎有些焦头烂额,放在她身上的精力,自然少了许多。 见他有此变化,江眠月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在意,可终究不受控制的多想。 看他那模样,眼底有深深地疲惫,是不是在朝中不顺? “丹朱,你可知晓,祁大人在朝中如今,处境如何?” 一日,江眠月问丹朱。 丹朱一愣,沉吟片刻,有些犹豫。 她是知道祁云峥与梁清泽水火不容的,也知道和乐公主也借各种机会拉踩祁云峥,如今朝中虽是三足鼎立之势,更多的时候,却是梁清泽与和乐公主双方一齐对付祁云峥。 祁大人靠着一身本事屹立不倒至今,已是奇迹,也让梁清泽愈发坐不住,想出各种歪门邪道对付他。 可这些,真的能和江姑娘说吗? 江姑娘如此心善,若因此开始心疼祁大人,二人说说心里话,忽然心意相通,她还怎么跟皇太子殿下交代。 之前的那些努力,便等于付之东流。 于是她笑道,“江姑娘知道的,祁大人乃当朝首辅,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处境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近日也许是有些事务要忙,才会来的少了,姑娘千万不要多想。” 江眠月点头,轻声道,“知道了。” 有了盼头之后,日子便好过些了,熬过了春,熬过了夏,熬过了秋,便又到了冬日。 到这小院,算算日子,即将三个年头。 江眠月筹谋了半年,终于买通了两个护卫,并等到了机会。 这日,天空灰蒙蒙的,灰云垂坠,正是冬至。 江眠月发觉,除却去年除夕之外,逢团圆节日,祁云峥都是不会来的,冬至也是这样的日子,照常理,他应当也是去与他的家人团聚了。 这是她难得的机会。 后院安静如常,连寒鸦也不叫了,她戴着兜帽,手上拿着撬棍,来到那斑驳的朱门前。 为了不连累丹朱,她独自来,吃力的撬开那锈红的铁锁。 那铁锁她早已让人帮忙弄过,现在很好撬开,锁落地之后,她却并没有急着开门,而是静静地等着。 …… 空中仿佛要落雪,天色渐渐暗了,浓墨般的黑云笼罩着天空。 祁云峥跪在墓碑前,在父母的墓上恭敬缓慢的上了香,面色淡然。 冬至,家人团聚的日子。 他却只能如此。 待他起身,一旁的暗卫神色凝重上前。 祁云峥冷冷看着他。 “江姑娘,她还是……” 祁云峥喉结微动,手指在袖中微颤。 “让他们先别动手,等我到。” “是!” …… 朱门后,江眠月猛地抬头,却听门外车马声响起,随即便是一声早就商量好的鹊鸣声……是崔应观来了。 江眠月绷着指尖,胸口狂跳,用力推开门。 几乎要腐朽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眼前视野逐渐扩展,大雪纷飞之下,是她日思夜盼的马车。 按照约定好的,马车上是崔应观,她上马车后去江府见了爹娘,便迅速回来…… 可是她的眸光不受控制的看向马车旁的一个无法忽视的身影,直待看到那人,江眠月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结成冰。 江眠月看到眼前人,所有的期待仿佛瞬间枯萎,她控制不住的剧烈喘息,浑身颤抖。 祁云峥就站在那儿,身形修长,一身肃杀之气,不怒自威,仿佛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猎者。 他官服未换,应是刚下朝便赶了过来,此时眼中盛满冷意,如碧水寒潭。 “祁大人安。”江眠月故作镇定,指尖却止不住的发颤。 祁云峥居高临下看着江眠月,森冷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子看穿。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就这样等着她做到最后。 直到最后,再给她致命一击,让她知道,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江眠月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旁的马车,车帘微微掀起,露出那人的一双眼睛。 江眠月红着眼眶看向祁云峥,祁云峥骨节分明的手指极为有力,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这么晚,想去哪?” 他声音森冷,江眠月浑身僵硬,眼泪滑落在唇边,张了张口,却轻声说,“祁大人……息怒。” 他偏头,看了一眼马车,与那人对视。 崔应观没有下马车,他额头上满是冷汗,被人绑住手脚,嘴里也塞了东西,无法发出声音。 他身后的护卫帮他放下了车帘,隔绝了他看向江眠月的视线。 他斗不过祁云峥。 眠眠……抱歉。 祁云峥冷笑一声,低声朝江眠月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要托付的人。” 江眠月想要替他求情,可她却不敢开口,她怕祁云峥的占有欲,会因为她的求情而对崔应观更加不利。 祁云峥本以为她会替崔应观求情,见她不语,不由得心情稍稍缓了些。 他伸手,直接将她抱起,“砰”一声关上了那朱门。 忽然,落雪了。 莹白的雪花飘向京城,落入内院,也落在门口的马车上,马车内,绑住崔应观的人已经撤走,崔应观挣脱绳索,掀开车帘,看着那紧闭的朱门,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悔恨的捏紧了拳头,懊悔又无力。 他恨自己人微言轻无法在朝堂上与祁云峥抗衡,恨自己无法帮自己心爱的女子从如此囹圄之地中拯救出来,更恨自己当初对江眠月并不太过在意,知道失去她时,才知道失去的是与她的所有缘分! 宅院内,雪纷纷而落。 宅子里被清查,所有帮过江眠月的人,都受了鞭刑,雪地里,江眠月哭着跪在祁云峥的面前,求他放过这些人。 祁云峥目光幽幽看着她,只道。 “既然知道结果,为何要做。” 江眠月知道,他是借此机会警告自己,再也不要有不该有的念头。 可她眼睁睁看着丹朱被鞭打,脑子一热,什么也不顾的扑上去,却被祁云峥攥住手腕,拽离了这行刑的小院。 “对不起,对不起……”江眠月哭着朝所有人喃喃着说,“对不起……” 窗外雪花簌簌而落,屋内奢华,满室花梨家具,却毫无温度,冷清肃然。 他手指一动,雪缎制成的中衣滑落,露出她瘦削的肩膀。 “大人!今日不要,求你了。”她浑身发颤,她不想碰他,一点也不想。 她胃里疼痛翻搅,那些人惨叫的模样还在她的脑子里晃来晃去。 “我很累,江眠月。”祁云峥低头看着她哭泣的模样,声音中有些疲惫,“乖一点,好吗?” 江眠月眼中所有的亮光渐渐淡去,她不再哭了,沉默了很久。 “……好。” 那夜灯火沉浮,直至一片漆黑。 祁云峥起身离开,江眠月躺在床上,双眸麻木的看着床榻顶。 她心中有愧,愧对丹朱,无法护住她,愧对那些护卫,拉他们下了水,愧对爹娘,无法尽孝,愧对崔应观,无法对他做出任何回应。 她这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呢? …… 朝中也并不太平。 崔应观升了职,入朝进了吏部,不再担任国子监司业一职,皇上似乎极为看重他,他一上任,便交给他不少要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崔应观此人要成为第二个祁云峥,年纪轻轻便要平步青云的时候,祁云峥却开始明里暗里的,开始针对他。 无论是朝中策论,还是公务要事,还是寻常对峙,祁云峥都不放过任何一个对付崔应观的机会。 所有人都惊愕不已,没有人知道祁云峥为何要跟这么一个刚起步的崔应观过不去,毫无来由的,倒像是有什么私下的怨恨。 在祁云峥树敌无数四面楚歌的档口,按照他以前的谨慎,根本不可能如此大张旗鼓的四面树敌。 传言便在朝中顿起,二人如此,是不是因为……那位女子的缘故? 丹朱在屋内养伤,宅院里的护卫换了一批人。 江眠月拒绝了其他的丫鬟,只要丹朱一个。 她一切生活自理,用不着丫鬟,只让丹朱好好养那鞭伤。 祁云峥当是知晓此时不可做的太过,丹朱承了八鞭,晕过去后,便放过了。 这几日断断续续的下雪,江眠月却喜欢在外头呆着,她站在那槐树下,衣衫单薄,静静地在风雪中看那槐树枝。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她便也是那国子监的监生。 就差一步,她便能与同窗一道,学骑射长跑,读经史子集,成为女官,若是能得崔应观所说的,皇上手上的免死金牌,可能还能以自之力,救下全家。 她轻轻抚摸那冰凉的槐树枝,苦笑一声。 可如今,国子监那槐林,她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一步错,步步错,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沉沦不堪,再也无法回头。 一日,江眠月在院中,护卫却来通传,朱门有人找她。 她快步踉跄朝着朱门跑去,两位护卫冷冷的盯着她。 “眠眠,是你吗?” “居衡!”江眠月上前一步,着急道,“你还过来做什么?快走!” “我会救你出来的,之前的话还作数。”他说,“我帮你护好江家人。” 江眠月眼角余光看着护卫,眼眸闪动,打断他,“居衡,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江家的事情,你也不必再管。” 崔应观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语,只继续说,“眠眠,我会救你的,等我救你出来,你跟我吧,我明媒正娶,不纳妾,南京的家业……还有一些,田地都卖了,在京城买了宅子,不大,你莫要嫌弃。” 江眠月愣住了。 同样的话,崔应观之前在书肆门外,玩笑般的与她说过。 她回忆起从前,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不必了居衡,我如今,很好,你走到如今不容易……别去招惹祁大人。” …… 入冬之后,皇上的身体越来越差,近日几乎咳了血。 和乐公主与皇太子都对皇位虎视眈眈,朝中拉帮结派内斗严重,边境大军囤兵等待,只等朝中出乱子。 朝中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大家却完全忘了,皇上还有一位小女儿,静安公主。 不怪他们,静安公主便如她的名字一般,平静安稳,与世无争,躲在皇上的身后,便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一切混乱的开始,在于和乐公主被刺杀。 祁云峥赶到时,侍从们说的那位顾惜之已经不见了,和乐公主衣衫不堪,倒在血泊之中,目光圆瞪,死不瞑目。 他缓缓上前,用衣裳盖住她的身子,然后伸手,遮上了她的双眸。 和乐公主死后,梁清泽失去了挡箭牌。 他在小巷中见了丹朱。 “丹朱,最后一步了。”梁清泽蛊惑的眸子看着她,“找个机会。” 丹朱伸出手,接过他手中的纸包。 “这是能瞬间杀人的毒药,与水混合后,会变成红色,你可以涂在果子上,红枣,红果,随便什么,或是直接放在果酒之中,果香四溢,难辨真假。” 丹朱手指颤抖,将那毒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尽力去做吧。”梁清泽声音温柔,“你自己也要小心,祁云峥防备心强,一直没让你动手,也是怕你因此暴露,如今之际,已经顾不得了,若是祁云峥有所防备,你便对那女人下手。” 丹朱一颤,抬眸看着他。 “祁云峥似乎对那女子很重视,若是她死了,他恐怕也要伤筋动骨许久。”梁清泽嘱咐道,“我会派人在那宅院外接应你,你一旦得手,便想办法脱身,清楚了吗?” 丹朱咽了口唾沫,缓缓点了点头。 毒死祁云峥…… 毒死他,江姑娘也能解脱了。 丹朱将那药粉藏好,离开了小巷。 丹朱离开后,梁清泽的随从上前问道,“殿下,那宅院附近要安排多少人与丹朱姑娘接应?” 梁清泽冷冷看了随从一眼,“你说呢?” 随从微微一愣。 “不必派人去。”梁清泽声音阴冷晦涩,“送出去的人,本宫从不收回来。” “宫中如何了?”他接着问。 “回禀殿下,都已安排妥当,今夜一过,您便是天子!”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皇上居然会在宫宴上吐血而死。 宫中一片混乱,各方势力齐聚一堂,开始清算,皇上尸身未寒,皇太子梁清泽便坐上了龙椅。 关键时,祁云峥携皇上圣旨,带着大批朝臣而来,将小公主梁静安推上皇位。 宫变闹了三日,最终以祁云峥险胜,各方见梁清泽大势已去,纷纷朝祁云峥投诚。 而平日里看起来细声细气可怜兮兮的梁静安,穿上龙袍后,却十分有皇帝的模样,将梁清泽所犯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清算,并将他投入天牢,不日问斩。 实际上,她早已与祁云峥联手,祁云峥将她从无用的阿斗生生扶成如今还算像样的皇上模样,梁静安感激,并答应了他的一切要求。 包括登基后第一件事……赐婚。 赐婚他与那江家的姑娘江眠月,结为夫妻,白首不离。 梁静安当时听祁云峥说出这个要求,倒是诧异,在她看来,祁云峥冷心冷面,醉心于弄权,在朝堂上肆意妄为搅得天翻地覆,与多方势力缠斗至今,付出这么多心血扶她上位,多多少少是要把她当傀儡,而他,是做这天下的实际掌权人的。 可没想到,他提出的要求确是……赐婚? 着实是有些出乎梁静安的意料。 “祁大人,倒是性情中人。” “夙愿罢了。”他简单回应道。 还在宫中忙碌时,祁云峥得到暗卫的消息。 拷问梁清泽得知,丹朱是他安排到梁和乐身边的人,且身上带着毒。 祁云峥呼吸一沉。 而此时,老宅,江眠月站在朱门处,听着崔应观从门外传来的关切声,轻声问崔应观的来意。 祁云峥在宫中忙碌,有段时间没来,丹朱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江眠月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我,想最后试一试。”崔应观轻声说,“皇上驾崩,新皇登基,天下即将大赦,我想借此机会,请皇上赐婚……不知你可愿意?” “居衡,不必了。”江眠月淡笑一声,“如今祁大人忙碌不归,那新皇,定是十分看重他的,你切莫再因为我,把自己牵扯进去,我对你,已是十二分的感激,你的恩情,若有下辈子,我一定努力还你,今世若是再连累你,我便不用再活着了。” “眠眠,你不必这样说。”崔应观声音低沉下来,“我属实,没有帮什么忙,连江府也没带你去成……不过,不过也好在没去成。” “什么?”江眠月不解。 “江府已成一片废墟。”崔应观说,“我后来,特意去看了。” “什么意思!”江眠月上前一步,心中狂跳,“怎么回事?” “你真的要听吗?此事,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眠眠,很遗憾,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厮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崔应观的声音入耳入脑,江眠月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后面的话,几乎听不清。 只听到有人模模糊糊的声音不规整的入耳,“我问了周围的人,大家都知道,江府,一个都没剩下……尸首,大家都看见了,你……节哀。” 江眠月怔怔的站在原地,眼神发木。 一旁的守卫发觉不对,开始赶人。 江眠月麻木的听着崔应观被人赶走,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朝着那护卫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护卫眼眸一闪,低头不语。 “是不是真的!”江眠月上前几步,声音陡然尖锐,“告诉我!” “姑娘!祁大人吩咐过,不可多言,您……还是直接问祁大人吧!” 江眠月胸口跳得极快,她踉跄离开后门,来到院子里,往前院的门口跑去。 守在门口的人立刻将她拦下。 “姑娘,姑娘你不能出去。” “江姑娘,请你回去……” “放我出去——”江眠月尖叫如疯子,“放我出去!” “姑娘!”丹朱听到动静跑了过来,看到江眠月疯了一般往外冲,吓得浑身发凉,“姑娘,你怎么了?” 守卫厉色警告,“丹朱姑娘,请带她回内院。” “是是!”丹朱立刻扶着江眠月往里拽,“姑娘,有话好好说。” 江眠月如此模样还是把丹朱吓得不轻。 在她眼中,江眠月文弱可怜,是个如柳絮般的女子,风一吹仿佛都能倒,可如今,她却像是一根刺,一条荆,如今让她去杀人,恐怕都能做得出来。 到庭院槐树下,江眠月不再愿意往厢房走。 “丹朱,他们说我爹娘都死了。”江眠月眼眸通红,看着丹朱,死死捉着她的手,“你时常出门,知不知道,江府如今的状况?” 丹朱迟疑不已,不知道该不该与她说实话,眼神有些闪躲。 江眠月何等敏锐,看到她这样的表情,便如五雷轰顶。 “江姑娘,说……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呢?虽然江府成了废墟,可,可是……” 江眠月听着这些话,浑身发木,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魂魄,缓缓地跪在地上。 为什么? 他明明说过,会护好他们。 他说他做到了。 难怪,难怪他不让自己出去见他们…… 她这三年,都在做什么? 太可笑了,着实是太可笑了! 江眠月跪着,看着面前的槐树,还有不远处高高的院墙。 院墙遮住了一半的光,一半的光在内,一半的光在外。 她看了这院墙三年,等来的便是这样的结局。 丹朱哭着站在一旁,见这平日里懂礼仪,知廉耻,落泪都无声红眼框的江姑娘,无声跪倒,匍匐在地,双手捂脸,发出了一声悲鸣。 她在这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生的支柱与信念,像是那江湖传言中的清澈湖面上自由翱翔的鹄,临死前给自己唱的挽歌。 “姑娘……”丹朱见她如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你别这样,姑娘,你还有我,我陪着你……” 江眠月捂着口,努力咽下喉间的血腥味,却仍旧忍不住,嘴边溢出一小口血。 她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缓缓起身,整个人便如失了魂一般。 “姑娘,外头冷,我扶你进去。”丹朱扶她起身,看到她嘴角的血,吓得心中狂跳,心中下定决心……到了这份上,只有杀了祁云峥,才能让姑娘好受。 丹朱跟外头的人打听,知道祁大人午时要回,便立刻从小厨房端来一些菜,并倒了一壶酒。 她飞快在酒里放了药粉,放在一旁。 “江姑娘,祁大人马上回来,您有什么话,当面问问他,说不定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般,说不定祁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丹朱劝慰道,“您身子不好,便不要喝酒了,我为您准备了茶水。” 江眠月睫毛颤了颤,看着一旁的酒壶,伸手,替自己也倒了一杯。 她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酒洒在她的指间,她正要喝下,却被丹朱猛地捉住了手。 “姑娘!别喝!” 江眠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嫣红如血。 她心中仿佛也在流血,无声的。 “会……怎么样?”江眠月声音仿佛游魂。 “姑娘,求你,只给祁大人喝,好不好,这样你就自由了!”丹朱跪在她的面前,哭着说,“姑娘,你别这样,我心疼。” 江眠月听到她的话,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外头传来守卫们朝祁云峥行礼的声音,江眠月手指紧缩,嘴唇煞白。 祁云峥进门,便看到桌上的几个小菜,还有酒。 丹朱早已抹干净眼泪,不敢显露情绪,赶紧道,“祁大人,姑娘得知您要来,备了些酒菜,请您享用。” 祁云峥看向江眠月。 江眠月缓缓抬眸,苍白的脸看向祁云峥。 “不舒服?”祁云峥蹙眉,“怎么了?来人啊,去宫中叫太医。” “我没事。”江眠月声音沙哑,“大人,喝酒吗?”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眼角余光看向一旁的丹朱,并不急着拆穿,缓缓在她身边坐下。 江眠月替他斟酒。 她抓着酒壶,手指剧抖,倒一杯酒,洒了半杯,桌上全是鲜红的酒渍。 祁云峥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发木的样子。 看了她许久,他手指微动,捉起酒杯,放在唇边。 江眠月眼眸微动,看着他轻轻闻了闻。 “果酒?”祁云峥问。 江眠月没有回答。 祁云峥没有再问,张口便喝。 丹朱惊喜的瞪大了眼睛,却见江眠月猛地伸手,打掉了他手中的酒杯。 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似乎快要崩溃。 方才的动作,根本没有经过她的脑子,仿佛是下意识的,她并不希望他死…… “酒里有东西?”祁云峥对试探的结果很满意,故意问面前即将崩溃的江眠月,“怎么,不舍得我死?” 江眠月痛苦的闭上眼。 “梁清泽的药粉,应当很毒。”祁云峥抓起面前的酒壶,朝着丹朱的脚边砸去。 酒壶碎裂,丹朱知道完了,转身便跑。 祁云峥大步上前,还未等丹朱跑出去,便生生掐住了她的脖子,声音狠厉,“今日跟她说什么了?” 丹朱痛苦的摇头,祁云峥目光带着杀意,拔出腰间的剑,剑锋贯穿了她的腿根。 “背着做了什么好事?”祁云峥怒气冲冲,眸光阴狠,“挑拨了多少次?” 丹朱惨叫一声,眼中露出恐惧。 祁云峥没有让她立刻死,而是一刀刀的,让她痛苦,最后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瞪,眼眸中满是惊惧。 他甩了甩剑上的血,心中怒意平复了许多,转身,却看到那细瘦的姑娘,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一切。 她仿佛被吓呆了,又仿佛失了魂,眼神几乎无法聚焦。 “……”祁云峥有些懊悔。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不为人知的一面,平日里这样做惯了,今日怒意太甚,倒是忘了避开她。 江眠月见他往自己这儿走,踉跄退后,转身回屋。 祁云峥心中一沉,想着如何与她解释清楚,刚进屋,便看到她安静坐在桌边,仿佛等着他来跟她解释什么。 毒酒已经尽数洒了。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她垂眸,看向一旁的果盘,那儿有几颗殷红的果子。 与那酒一样的红。 她心中哀凄,绝望,最后归于平静。 她伸出手,拿起一颗果子,轻轻咬了一口。 “别吃!” 祁云峥发觉不对却已经来不及,江眠月已经将那果子尽数咽了下去。 这个瞬间,她第一次在祁云峥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惧。 “江眠月!吐出来,快!”祁云峥冲上去搂住她,只一丁点功夫,江眠月便微微蹙眉,手痛苦的捂住了腹中。 “我去找太医,你挺住……”祁云峥从未如此慌神过,他捉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她却已经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血落在她的衣裳上,满身的血腥之气。 江眠月死死捉住他的衣襟。 “不必……”她眼眸中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求生之意,满眼皆是无望。 她口中不断吐出血来,祁云峥死死搂着她,眼眸发红。 “祁云峥……你把我当玩物,当禁脔,耍弄于股掌之间,滋味如何?”她口中囫囵有血,说得不清楚,一开口,嘴角便开始淌血。 祁云峥手忙脚乱的帮她擦拭,却越擦越多,他手指颤抖,几乎抱不住轻飘飘的她。 “我此生有悔,有恨,有怨,有懑,若有来生……“江眠月看着他,竟是轻轻笑了起来,“愿能不做笼中鸟……也愿……再也不遇见你。” 闭眼之前,江眠月看到,他平日里如坚石般的眉眼近乎一瞬间崩溃,仿佛山棱崩塌,骄傲自尊,碎为尘土。 高高在上的他,也会如此吗? 江眠月倒在他怀里,听到他的呼喊声,叫的是“眠眠”。 一声沉似一声,带着哭腔。 她却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 眼前浮现起自己还在书院读书时的画面。 她文章好,不管是哪位先生,都最喜欢她,她拿到了国子监的考到资格,即将成为国子监的监生。 书院门前,她站在阳光下,身上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她有着无限的未来,一切美好都在她身边,触手可及。 她朝着书院的同窗们笑,那些人中,还有爹爹,娘亲,和哥哥,还有丹朱……还有他。 ……江眠月倒在祁云峥的怀里咽了气,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笑。 若有来世,她定不会将所有的期盼与希望都寄托给他人。 若有来世,她再也不敢爱上他。 # 来世不做笼中鸟,朱门高墙锁远志。 来世不做掌中物,一念之误错天涯。 来生可为双鸿鹄,并肩奋翅起高飞。 来生可为双飞燕,相行策马度繁华。 番外七 江眠月悠悠醒转, 睁开眼睛,面前不是那昏暗的柴房,身边也不是那位长得极漂亮的树枝哥哥, 而是一脸着急看起来有些憨的述怀哥哥。 “眠眠!好妹妹,你终于醒了!是什么人打的你, 脑袋上好大一个包,都流血了!”十岁的江述怀平日里把这唯一的妹妹当成宝贝似的疼爱, 凡事都让着依着,一点都不敢让她磕着碰着, 可如今却受了如此无妄之灾,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江述怀白嫩的脸上有泪痕, 义愤填膺, “别让我遇上那歹人,我一定帮你报仇!” 许是听到了声响, 江玉海与林氏快步进了厢房, 林氏一脸关切, 冲上来就抱住江眠月小小的身子,“眠眠!你可吓死我了!” 江眠月迷茫的看着他们, 半晌, 才开了口。 “是恕之哥哥救我的。”这是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江玉海和林氏面面相觑, “树枝?” …… 江眠月脑袋没什么大碍, 江玉海给她找了不少大夫来看,都说这伤极容易伤着脑子, 如今没事也算是一桩奇迹。 她养伤期间, 依旧时常去爹爹的书房里看书,看着看着,便想到树枝哥哥说的那句话。 处于好奇, 她一直在翻书,却一直找不到那句话的来源。 江玉海回到书房,便看到一片狼藉,无奈问她,“傻丫头,找什么呢?把我书房都翻乱了,你脑袋伤还没好,别总是看书。” “爹爹,推挤几人,谷为树是哪本书上的呀?”江眠月仰着脑袋问。 江玉海闻言忽然笑得弯腰,差点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说,“眠眠越来越厉害了,连这句都知道。” 他俯身抱起江眠月,“来,爹爹教你怎么写。” “好。”江眠月声音脆生生的。 “如人之心,推己及人,故为恕……”江玉海捉着她的手,握着笔,一笔一划的将这句写在了纸上。 墨汁晕染在宣纸上,江眠月看着那恕字,忽然笑了。 “原来是这个恕啊!” 几日后,江玉海与林氏商量着,送些东西去给陆家,毕竟这次眠眠能回来,他帮了大忙。 家中的侍从整理了好礼,摆在院子里,江玉海正准备让人搬上马车,却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爹爹!” “诶,眠眠,慢点跑。”江玉海抱起她,笑着说,“眠眠,怎么啦?” “这些东西是要搬走吗?”江眠月眨巴着眼睛问。 “是呀,陆迁哥哥这次救了你,爹娘要好好谢谢他。”江玉海笑着说,“眠眠要不要一起去?” “陆迁哥哥?”江眠月歪着脑袋,十分不解,“陆迁哥哥什么时候救过我啊?” “这次你被歹人带走,不是陆迁救你的?”江玉海蹙眉问。 江眠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不是,是恕之哥哥救得我!” 江玉海一愣,“不会吧……陆迁这孩子,总不至于在这些事情上骗我们。” 那日江眠月头疼,大夫让他们不要惊扰孩子,不要多问太多,江玉海和林氏便缄口不谈此事,直到现在。 江眠月皱眉,低头仔细想了想,也想不明白。 “这样吧眠眠,你将那日的事情告诉爹爹,爹爹自会分辨。”江玉海道,“若是害怕,不想说也可以。” “爹爹我不怕!” 于是当着爹娘的面,江眠月将一切所知道的都说了。 而后,江玉海带着东西往陆家,稍稍一试探,便知道这孩子居然真的在撒谎,跟眠眠说的完全对不上。 他不好揭穿,稍稍客气几分,便离开了陆家,可没想到刚到门外,陆迁的父亲却追了出来,胡乱说了一通,大意是陆迁有才华,与江眠月也有有缘,日后可以让两孩子多走动走动,互相帮衬。” 这话中的意思很明确,江玉海微微蹙眉,觉得有些不妥,却不知如何回绝,却听一旁的林氏笑着说,“走动是自然的,只是我们家眠眠被宠坏了,她主意大,朋友都是自己选,您说的这些,还得看孩子们自己不是?” 陆迁父亲讪笑着将他们送出门,也不好再说什么。 回去以后,江玉海与林氏都不用商量,便决定少与那陆家来往,上梁不正下梁歪,眠眠若真与那陆迁接触多了,怕是会被教坏。 江玉海找来江眠月,问,“救你的那位哥哥,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 “爹爹,他叫祁恕之。” “祁?还是齐?” 江眠月迷茫,与江玉海面面相觑,哪里知道这俩字有什么区别。 江玉海无奈笑了笑,便只好自己四处打听,打听了好一阵子,却也没听说京城有哪家“齐”“祁”姓人家,家里有十岁上下的少年。 江眠月听闻找不到那位哥哥,有些失落。 在书房学写字时,江眠月抓起笔,在那宣纸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两个字,“恕之。” 城郊的小院中。 祁云峥额头上满是汗,双腕上绑着石块,正在院中扎马步,他听到门外传来声音,是师父回来了。 “去把菜烧了。”师父刚买的菜放在石凳上,刚准备转身去屋里休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眼神有些复杂的看向祁云峥,笑道,“今日出去,听闻江家在找一位祁恕之的少年郎,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祁云峥正准备起身,听到这话,脚步一踉跄,差点摔着。 师父看着平日里冷心冷面的小子,此时耳朵居然有些微微泛红。 他顿时觉得离谱,“不是吧,人家才五岁,你脸红什么啊?” “我没有脸红!”祁云峥咬牙道,可此言一出,他耳朵上的红却蔓延到面颊,“师父,我们年纪都不大,您不要胡说。” “你知道自己年纪不大就好。”师父啧啧说了声,“脑子里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没有!” “做饭去。” “是……” …… 江眠月嗜书如命,书写也进步飞快,六岁时,江玉海见她这般早慧,便将她送去不远的五溪书院读书,江述怀也在此读书,兄妹俩能有个照应。 不久后,陆迁也去了五溪书院读书,只不过他年岁大些,去了比江眠月高两阶的学堂,平日里碰面的机会也不多。 江眠月喜爱读书,悟性也高,很快便越了两级,七岁时,便彻底与陆迁同级,到了同一个学堂中上课。 陆迁看到她,眼眸一亮,上课时一直注意着她。 下学后,不等江眠月去找江述怀,陆迁便拦住了江眠月的去路。 “眠眠小妹妹。”陆迁看着江眠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曾经救过你的,你怎么回去?我送你回家吧?” 江眠月蹙眉看着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有哥哥送。” 她侧身路过他身边往前走,心里疑惑。 什么救过不救过的,救她的分明是恕之哥哥。 恕之哥哥…… 江眠月一想到此便觉得失落不已,爹爹帮忙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他的下落,仿佛这世间根本就没有此人一般。 他究竟去哪了?她好想见他,告诉他,她已经会背许多书,认得许多字。 “如人之心,推己及人,故为恕”她也会写了。 江眠月行至书院后门处,她往常都在此处等江述怀,今日出来得早,江述怀还没来,她便蹲在后门处看蚂蚁。 风吹起,周围的树枝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她忽然起身,转头一看,吓了一跳。 陆迁不知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的站在她的身后,眼神有些……吓人。 “怎么……”江眠月忽然有些害怕。 “你们江家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陆迁拧着眉头,清秀的面容稍稍有些扭曲,似乎很是生气,“就送了一次东西,后续也没有什么感激,你待我也如此冷淡,这便是江大人的家教么?” 陆迁比她年纪大,居高临下,十分欺负人,江眠月被他的话气得发抖,“不许你说我爹爹!” “怎么,敢做不许人说?江家大小姐可真是盛气凌人,对待我们这些寒门子弟自然是看不起的。”陆迁见她生气,更是口出恶言,“你的命是我救的,你便永远欠我的!” “才不是你救的!你胡说!我才不欠你。”江眠月一向脾气好,极少与人发生冲突,如今吵架也不会骂人,刚说两句,眼眶便红了。 “那你说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撒谎!” 江眠月委屈的咬住嘴唇,泪眼朦胧。 “你怎么没见过?”忽然,一个声音传来,那声音虽然稍显稚嫩,听得出来是位少年,可却莫名显得十分成熟,一听便莫名使人安心,那人声音带着几分讽刺,“撒谎的是谁,你自己清楚。” 陆迁整个僵住了。 这声音极为好听。 江眠月记得清楚,且在梦里时常梦见他的声音,轻声与她说话,给她最大的安全感。 她猛地回头,看到那位身形修长,背脊挺直的少年。 他面容极漂亮,面容白皙,阳光一照在他脸上,面上便被他那漂亮的长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更别说他那双眸子,如流光溢彩的浓墨,深不见底。 “树枝哥哥……”江眠月看到面前这位长高了许多的少年,直接看呆了……他真好看啊。 陆迁却慌了,虽然已过了两年,可这少年的模样着实是令人忘不了,他当然记得当时是谁抱着的江眠月,也知道自己实际上瞎编了不少事情,撒了谎,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你,你……” 陆迁不知如何对峙,看到比自己高一头的少年,心中也有些发憷。 他本就欺软怕硬,见自己打不过祁云峥,转身便想跑,祁云峥见此,快步上前,单手抓住他的后颈衣领子,稍一用力,陆迁便被他摔在地上。 祁云峥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语气淡淡,“还敢缠着她吗?” “不,不敢了……”陆迁疼得龇牙咧嘴,他哪里知道这个少年如此厉害,顿时吓得不敢再多说。 江眠月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做梦一般。 祁云峥眼眸的余光注意到小姑娘吓得怔住的模样,心中一颤,不由自主的松开脚下的人,口中忍住恶言,努力平心静气道,“滚吧,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陆迁二话不说,立刻快步跑了。 祁云峥舔了舔唇,缓缓转身,看着呆呆的江眠月。 她长大了不少,脸上仍旧有婴儿肥,身上穿着书院的靛色学袍,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 祁云峥一刻也没有忘记她的模样,一刻也没有。 他早已知晓江眠月在此读书,偶尔过来找书院夫子借一些书回去看,便顺便看看她。 她似乎极受欢迎,在同窗之中最为突出,越级很快,夫子也时常夸她。 今日忽然出现,也是恰好发现她被这陆迁尾随,他不放心,便一路跟上,生怕她受了什么欺负。 平日里这样行事惯了,今日虽收敛了许多,却不知……这样是不是会吓着她。 “你……”祁云峥不知如何开口,却见她面容上的惊愕缓缓散开,嘴角荡漾着笑意,笑容越来越大,最后笑弯了眼睛。 “树枝哥哥……好厉害!” 祁云峥一愣。 江眠月想也没想,快步跑上前,抱住了他的腰! “我好想你呀!” 祁云峥心中猛地一跳,看着比自己矮不少的小家伙,心思陡转,万般念头一齐涌向心头。 这姑娘……两年不见,怎么还是这么莽撞。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无措,耳根早已绯红,“你松开。” “不行。”江眠月笃定道。 “……” “松开的话,我怕树枝哥哥就这样消失了!”江眠月将祁云峥抱得紧紧地,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意思,仰着脑袋看着他,“哥哥,我真的好想你,那日你有没有受伤?你知道吗,我学会背好多书,我还会写好多字了。” 祁云峥本就不是很会说话,面对她如此,更是窘迫不已,反应半晌,点头道,“好。” “树枝哥哥,你去我家吃饭吧?我们家晚上的饭菜可好吃了!” “……” “树枝哥哥,你这次又救了我,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的,爹爹送了陆迁家好多东西,差点就被陆迁骗了!还好我都记得,我跟爹爹都说了!” “……” “树枝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你话太多了。” 江眠月也不生气,只闭上了嘴,依旧抱着他不放。 祁云峥扯开这小东西轻而易举,手放在她的衣领好几次,却许久都下不了手。 ……罢了,她想抱便让她抱着吧。 可正在此时,门外传来马车声,一道视线传来,祁云峥敏锐的抬头,却刚好与马车上探出脑袋的少年视线撞了个正着。 江述怀看到眼前的场景,缓缓地瞪大了眼睛,脸色发白。 “你,你……” 江眠月听到江述怀的声音,抬起头,欣喜朝他笑,笑得没心没肺似的,“述怀哥哥!” “眠眠!你在做什么!”江述怀跳下马车,心都凉了,妹妹这才多大!这就被人盯上了? “述怀哥哥,这是恕之哥哥!”江眠月见他气冲冲过来,这才松开了手。 祁云峥只觉得腰间一松,轻松了许多,心头却……微微有些失落。 可下一秒,他感觉到一只细嫩的小手抓住了自己的手,用力的,丝毫也不肯放,像是生怕他跑了。 江述怀看到江眠月这系列的动作,气得七窍生烟。 他自然不会生眠眠的气,而是恶狠狠地瞪着祁云峥,“你是什么人?” 居然敢蛊惑他可爱的妹妹! “述怀哥哥,你别闹,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恕之哥哥。”江眠月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述怀,恕之…… 江述怀心中一激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眠眠自从那次出事之后,见到他时不时的喊述怀哥哥,明明以前都只喊的哥哥。 现在看来,很好,有了别的哥哥了,自然要区分一下的。 可真是他的好妹妹啊! 他看着面前这少年,比自己还高,长得还好,眠眠又喜欢……他感觉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江述怀觉得自己快要气炸了。 番外七 江述怀此时如同一个小大人似的, 努力控制住情绪,像是要显出有风度的模样。 可他终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使劲抓住江眠月的另一只手往自己身边拽, 一开口,声音中却仍旧有些淡淡的怒意。 “眠眠, 跟哥哥回家。” 他手往外一拉,江眠月另一只手却依旧拉着祁云峥。 江述怀瞪了一眼江眠月。 江眠月急了, 赶紧解释道,“述怀哥哥!这位哥哥就是爹爹一直在找的人!他真的救过我, 刚才陆迁欺负我,也是他帮我的!” 江述怀一滞, 带着深深的探究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也并没有放开江眠月的手, 只淡淡朝他笑了笑,正儿八经行了个礼, 与方才江述怀的所为相比, 倒是显得风度翩翩, 且胸怀大度。 “在下祁云峥,字恕之, 两年前, 确实与令妹共患难, 那日她时常提起自己有个非常好的哥哥, 如今得见,果然如此, 幸会!” 江述怀闻言, 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跟面前的祁云峥比起来,他顿时从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江述怀看向江眠月, 果然,她眼眸发亮,一直不停的看着祁云峥,眼眸中带着欣赏,敬仰与崇拜。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他顿时有种挫败感,当了江眠月这么多年的哥哥,居然比不过这么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伙? “幸会。”江述怀好歹还是朝着祁云峥行了个礼,比方才客气了不少,“方才失礼了。” 气氛到此缓和了不少,祁云峥到底还是拗不过江眠月那股热情的劲儿,上了江府的马车。 祁云峥的到来,让江玉海和林氏都是惊愕又惊喜。 原来眠眠口中所说半分不假,这祁云峥果真是令人一眼便见之忘俗。 他年纪与江述怀相当,便气度非凡,举止得体,说话如成人一般稳重,江玉海问话,他对答如流,见识之广阔令人咋舌。 江述怀原本还有些心中不平,即便是五溪书院中,他也一向是佼佼者,在爹娘面前也一直是骄傲的典范和表率,可如今在这莫名其妙出现的祁云峥面前,他却平平无奇,对比高下立现。 可当他听闻江玉海问起他爹娘的时候,江述怀却愣住了。 “爹娘死于歹人暗害,如今我已没有亲人。”祁云峥声音平静,倒像是习惯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江眠月却忽然伸手,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了他的手。 祁云峥微微一怔,低头看着一旁的小家伙,却见她认真的看着他,再次说,“恕之哥哥,你不用怕,我答应过你的,等我以后嫁……” 祁云峥听到此处察觉出不对劲,心猛地一跳,生怕她当着江玉海的面说出那些话,瞬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道,“此事稍后再议。” 江眠月一愣,虽然不太明白,却知道他似乎并不希望自己在大家的面前提及此事。 这么说,这件事就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江眠月不禁有些兴奋。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 祁云峥留下来用饭,四下无人时,他小声与江眠月说,“刚刚你说的事……” “我知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江眠月一本正经的看着祁云峥,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懂的!” 祁云峥倒是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原本心中的担忧便如风一般散了,脸上不由莫名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不懂。” “我懂的!”江眠月抓住他的手。 她似乎特别喜欢抓他的手,一旦抓住就不舍得放。 祁云峥低头看着她软乎乎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掌,又抓不住,又贪心,便伸出两只爪子,一只抓手心,一只抓手背,将他的手掌抓得紧紧的。 他看着她白嫩的小手,不由自主收紧手掌,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裹在掌心。 “树枝哥哥,你的手有点热。”江眠月仰着脑袋看着他。 祁云峥闻言,睫毛一颤,下意识的放开手。 可江眠月却努力捉住他的手,她仰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很舒服。” 祁云峥心猛地一跳,被一个小丫头直白的眼神看得,竟然六神无主。 他轻声说,“除了我,还有你的家人,其他人如果这样抓你的手,都要甩开,知道吗?” “嗯!”江眠月认真点了点头,接着问,“树枝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嫁给你啊?” “等你长大才行。”祁云峥见她说起这个,眼眸含笑,“你这么着急?” “嗯!”江眠月嘴角咧开,眼眸笑得宛如月牙,“想跟树枝哥哥天天在一起。” “为什么?”祁云峥淡笑问她。 “因为……因为……”江眠月却不知道如何解释原因,她就是愿意跟他呆在一处,很舒服,很开心。 祁云峥感觉到一股视线,抬眸一看,果然是江述怀。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江眠月和祁云峥牵着的手,仿佛要冒出火来。 “述怀兄。”祁云峥大方的牵着江眠月来到江述怀的面前,主动开口,“眠眠天资聪颖,日后不可小觑。” 江述怀见他这么自然大方,心中更加不爽……眠眠明明是他的妹妹!怎么如今二人这么亲密了? “述怀哥哥!”正在此时,江眠月却甜甜的朝着江述怀笑道,“可以吃饭了吗?我好饿呀!” 江述怀听了这一声软绵绵的“述怀哥哥”,原本心中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一颗心都要化了……罢了,眠眠开心就好了,谁当哥哥都一样。 “就是来叫你们去用饭的。”江述怀无奈笑道,“走吧。” “太好啦!走呀走呀!”江眠月抓着祁云峥的手,“快尝尝我们家小厨房的饭菜!特别特别特别好吃!” 江府气氛温馨,待祁云峥也极好,一来是因为他救过眠眠,二来是眠眠与他有缘分,三来,便是因为他这样小的年纪经历这么多事,如此稳重气度不凡,知道他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头,越是懂事,越是招人心疼。 饭桌上,江眠月不停的夹菜给祁云峥,江玉海也不停给他夹菜,林氏则给他盛汤,不一会儿,他的碗里便堆得像个小山似的,着实丰盛。 祁云峥看着碗里的饭菜,眼眶微热。 五岁至今,吃了这么多的苦,一颗稚嫩的心近乎凉了。 可只要遇见这个小家伙,他的心里时刻都是暖的。 江眠月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与他双目对视,嘿嘿一笑,“哥哥多吃点!” 笑得比那蜜还要甜。 江玉海送了祁云峥不少书,还要送银两,被祁云峥拒绝了,他从不缺银两。 祁云峥谢过江玉海的重重热情关爱之后,回到京郊小院时,发现师父正坐在石板上啃馒头。 师父听到他回来的声音,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师父,我给你带了些吃的回来。”祁云峥拿出食盒,摆在他的面前,里头是江府的饭菜。 “我与你说过的话,都忘了?”师父蹙眉看着他。 祁云峥动作一滞,垂眸低声道,“没忘。” 师父抬眸看他,“一个小姑娘就让你如此,师父对你有些失望。” 祁云峥闻言,不语,缓缓打开食盒。 食盒里的香味溢出,饭菜还是温热的,有股家常饭菜的烟火气。 师父微微一怔,眼眸看向食盒。 “专给师父带的。”祁云峥道。 师父盯着食盒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放下手中的馒头,抓起了食盒。 祁云峥见缝插针,缓缓道,“徒儿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请师父放心。” …… 江眠月上课从不分心,可近日却总是听不进课。 树枝哥哥就像是一阵风一般,吹一下就消失了,那日她问怎么才能再见到他,树枝哥哥朝她笑,说等他办完一件很重要的事。 江眠月手中拿着笔,单手撑着脸颊,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纸上写写画画。 夫子站在不远处讲学,一声声一句句的全然入不了她的耳,她脑袋里只在想,为什么他不愿意来家里住呢?为什么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呢? “江眠月!”夫子手中的教棍打在她的桌面上,“刚刚我说什么?” 江眠月满脸通红,站起来,支支吾吾半晌,什么也没说出来。 学堂中人低声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她却见窗边似乎有人影闪过,她猛地瞪大了眼睛——她没看错,是恕之哥哥,他刚刚在笑! 他也在嘲笑她! 江眠月咬住嘴唇,一张小脸通红。 下学后,江眠月一如既往去了后门。 书院后门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江眠月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那个想看的人影。 她极为失落,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站着。 一阵风吹起,脑袋上忽然被人摸了摸,那人手掌温热,带着一股力道,却有些温柔。 “今日没有认真听讲?”祁云峥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 “树枝哥哥!”江眠月惊喜抬头,转身便抱住了他的腰。 祁云峥心中温热,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一颗心几乎要化了。 他何尝不羡慕江述怀,可以日日与这样可爱的妹妹共处,可他又庆幸自己不是江述怀…… “今日分心了?课堂上在想什么?”祁云峥问。 “在想树枝哥哥。”江眠月声音软绵绵的,“我怕树枝哥哥再也不来找我了。” 祁云峥一愣,低头笑了笑。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时常看书时,耳边便传来“树枝哥哥”这般清脆的叫声,甜极了。 本已答应了师父,可今日来看书,看到她那孤零零的背影,便根本控制不住。 实在是……不忍心伤了她的心。 心中如此,祁云峥口中却仍旧严肃,如小大人似的语气缓缓问,“眠眠为何而读书?” “为了……喜欢。”江眠月说,“我喜欢看书。” “还有呢?”祁云峥问。 “还有?”江眠月微微蹙眉,想了半天,“书中自有黄金屋……” 祁云峥淡淡一笑。 “树枝哥哥呢?”江眠月反问。 “爹娘死于暗害,亲朋为金银反目。”祁云峥道,“我读书,是为了科举,考状元,为官,掌权。” 江眠月怔怔看着他,似乎听不懂,又似乎听懂了。 莫名的,祁云峥知道她懂。 除了师父之外,他从未与人袒露过此事,面对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祁云峥总是能放下多年以来层层累计的戒心,以一颗赤诚的心待她。 “掌权是为了护住所爱之人。”祁云峥轻声道,“不再重蹈覆辙,不再无能为力。” 江眠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开始仔细想,自己为什么而读书。 不远处传来马车的车轱辘声,像是江述怀的马车来了,祁云峥摸了摸她的脑袋,见她蹙眉沉思,淡淡一笑,“哥哥要离开一阵,办些事,你好好念书,不许再因我分心,知道吗?” 江眠月听到他要离开一阵,心中着急、不舍,可想到他方才说的话,心中明白,树枝哥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她忍着不舍,努力的点了点头,“我会用功的!” 外头传来马儿打响鼻的声音,祁云峥从怀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玉扳指,挂在她的脖子上。 “等我回来。” 不等她反应过来,背后便传来江述怀的声音,“眠眠?” 江眠月转身应了一声,再回过头,身侧已经没有了树枝哥哥的身影。 她怔怔的看着周围空荡荡无人的草木,鼻子一红,心中不舍,一大颗眼泪便直接如珍珠似的吧嗒掉在地上。 江述怀一到便看到她在哭,一颗心陡然被攥起,“眠眠?谁欺负你?” “述怀哥哥,我今日被夫子说了。”江眠月委屈巴巴的看着他,“我以后再也不上课分心了。” “吓死我了。”江述怀松了口气,“你哥哥我经常被夫子说的,分心算什么,我还时常当堂睡着,被夫子拽着耳朵才醒。” “啊?”江眠月瞬间收泪,“那我不哭了。” “……”江述怀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江眠月一连几日都有些心事重重。 树枝哥哥确实像是走了,她日日等在后门处,都不见他的身影。 可他留下的问题,依旧困惑着她。 直到有一日,她跟着娘亲去买她最爱吃的糕点。 一路道路繁华,店铺林立,街道上熙熙攘攘,行人匆匆,这片是京城最为热闹繁华之处,也是娘亲带江眠月出门时会去的为数不多的几条路。 买了糕点之后,她们娘俩正要回马车,江眠月却听到了一声哭喊。 她猛地转头,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妹妹被隔壁酒楼的店小二一脚踢下了台阶,那小妹妹脸上被石头划伤,流下了血。 “滚!” “赏点饭吃吧……求求你了……”那小妹妹声音嘶哑的哭喊。 江眠月着急的看了一眼林氏,林氏蹙眉,还是松开了手。 江眠月便抱着手中的糕点朝着那妹妹跑了过去。 那可怜的小妹妹惊愕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上漂亮的衣衫,眼中露出羡慕。 “你很饿吗?”她将糕点盒子打开,“刚刚买的,给你吃好不好?” 那是江眠月寻常最爱吃的糕点,江述怀要吃她都不给。 那小妹妹一看到糕点,顾不得什么别的,一把抓住两个,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 江眠月愣住了,她从未见过有人是这样吃糕点的。 “你怎么……一个人啊?”江眠月小心翼翼的问。 “家乡发大水,粮食冲走,我爹娘都饿死了。”那小姑娘嘴里塞满了糕点,一面吃一面说,“我跟我哥哥一起逃荒讨吃的。” 江眠月心中一酸。 小妹妹吃完了手中的,有些犹疑的看着江眠月手中盒子里其他的糕点。 江眠月以为她还想吃,便递过去。 “我可以……给哥哥带一些回去吗?”小妹妹小心翼翼问。 江眠月一听,二话不说,将整个盒子塞进她的手里。 小妹妹感激的看了她一眼,囫囵说了声谢谢,转身便跑。 林氏见此轻轻摸了摸江眠月的脑袋,“娘亲再给你买一盒。” 江眠月摇了摇头,“娘亲,我不吃了。” 林氏看着她红红的小鼻子,有些窝心。 江眠月自小善良,且容易与人共情,时常悲他人之所悲,喜他人之所喜,今日心疼别的可怜孩子,也在意料之中。 可她却没想到,江眠月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要读书了。”江眠月轻声道,“之前我在书上看到,大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饥荒灾厄,易子而食,并不能理解,现在我好像明白了。” “娘亲,我想做官,做女官,为他们做些事情。” 林氏呼吸一窒,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好。”林氏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只点头,“好孩子。” 一晃便是好几年。 这几年,江眠月一心读书,心无旁骛,只在夜晚时,时常会捏着他送的扳指,脑袋瓜子里不住的想,他在做些什么呢? 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后来,也许是祁云峥怕她真忘了他,时不时会给她寄封信。 信中大抵是些寻常话语,关心她的学业与起居,江眠月却视为至宝,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心的放在最隐秘的抽屉里。 只有一次,那信极为特别,信上说,师父因病而死。 字里行间透露出孤独与寂寥,语气却平静无波,江眠月看得落泪,想要回信,却不知如何找他。 她心中难受,替他难受。 时间一点点过去,江眠月从原先蹦蹦跳跳活泼开朗的小丫头,抽条成长,长成了还有一年便要及笄的大姑娘。 她平日里也不怎么与学堂里的说话,只衣裳里永远挂着一枚玉扳指,从不拿下来,就像她深埋在心底的少女心事。 一日回家,一进门,江眠月便听到江玉海的声音。 “那祁云峥竟成了今年的状元郎,今日我在朝中见他,着实是一表人才,谈吐举止非凡,比起当年更加成熟了,真没想到啊,如此背景,如此经历,他居然能凭自己之力,走到今日,着实不易,令人唏嘘不已。” “和乐公主似乎对他很有意思,你猜怎么着,他婉拒了,说已经有婚约在身,承蒙公主厚爱。” “他什么时候有的婚约?我还以为他会与眠眠……” 江眠月心中愕然,祁云峥……树枝哥哥回来了? “爹爹!”江眠月猛地推开门,“你们在说恕之哥哥?” 江玉海被她忽然出现吓了一跳,见她一脸关切,转而道,“是啊,这小子一露面便一鸣惊人啊。” 江玉海深深看了江眠月一眼,“眠眠,你居然还记得他?” “自然记得。”江眠月想到幼时与他的约定,心中微颤,婚约…… 他居然与别人有了婚约?小时候明明是他与自己说要分享家人便要成婚的! 江眠月想了这么多年,如今才发觉当时有多么幼稚。 一面想着,她心中却有几分失落……他成了状元郎,应当会迎娶缔结婚约的名门贵女,平步青云直上,拥有他所在意的权势才是。 记得约定……也没什么用。 “眠眠,你对他……”江玉海试探着开口,“是不是……有心?我记得你们互相传信,你还时常想要找到他在何处。眠眠,有句话,爹爹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如今已经不是当初……” “爹爹,我都明白。”江眠月朝他笑了笑,“不用担心我。” 万事皆有缘。 江眠月在见不到他的日子里,想了这么久,自然是能想明白的。 可心里总有一丝愿望和期盼。 以及她心存侥幸。 即便他已经与别人有了婚约,过了这么久,她也不知祁云峥如今是什么样貌,如果长歪了,她不喜欢了呢? 又或者是,幼时不懂事,看到个漂亮哥哥就喜欢呢? 那些浅薄的喜欢,是撑不了多久的。 江眠月一幅不在意的样子,回房看书去了。 …… 江眠月的文采显露,为人所知,夫子时常与她说,以她如今的水平,进国子监轻而易举。 可她不敢怠慢,依旧认真读书,还有一年时间,及笄后便是国子监考到,她一定要做到。 这日下学,她来到后门等哥哥,独自站着的时候,一旁却忽然传来脚步声。 江眠月猛地回忆起小时候祁云峥两次出现,都是如此,不由心中一动,满怀袭击的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陌生的眼睛。 “在、在下是隔壁学堂的,姓王,江姑娘,我,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吗?”那少年长相清秀,与江眠月对视后脸一直从面颊红到了脖子,紧张的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江眠月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事情,她时常碰上,已经快习惯了。 江眠月浅浅一笑,“我们已是同窗情谊,不如一起好好念书?交友之事,不如等学业平稳了再谈吧。” “江姑娘……”那人上前一步,有些着急,“我对你日思夜想,一看书便想到你,实在是等不了了,江姑娘……” 江眠月有些窘迫的后退一步,脑子里千回百转,正想与他好好说得更清楚些。 下一瞬,那王姓少年却觉得自己的后脖颈被人用手掌敲了一下,他眼前一黑,便直接后仰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江眠月吓得一颤,转头看向一旁忽然出现的男子,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长得好高,比自己高出许多,面容依旧那么漂亮,却更加成熟,棱角分明,气度非常,苍劲如松,寻常的语言已经无法形容他的面容,江眠月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或是说……看呆了。 她怎么会觉得他会长歪? 以他的五官,再怎么长也长不歪。 难怪公主殿下会看上他,他这般模样,任谁都…… 祁云峥黑眸沉沉扫视着她桃粉色的耳根,眼中带笑,“下次拒绝这样的人,直接说,有婚约在身便是。” “就像你拒绝公主殿下那样吗?”江眠月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冲上去抱住他腰的小丫头了,她下意识不由自主咬牙反击,“状元郎看上的哪家高门贵女?” “你对我的消息,倒是打听了不少。”祁云峥淡笑着说。 “谁让你一年就那么寥寥几封信,还不给我回信的地址。”江眠月心怦怦跳得厉害,二人许久未见,却仿佛一直未分开过,江眠月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一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便想用话刺破他,想剖开他漂亮的外表,看看他的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就是一直在关注着我?”祁云峥反问。 “才……才没有,我认真读书,哪有心思管你。”江眠月仿佛不敢多提这些稍显暧昧的话语,扭头指了指地上瘫着的王姓同窗,转移话题,“你打他做什么?他不会有事吧?” “没事,晕过去而已。”祁云峥视线落在她的面容上,一刻也没有挪开,思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儿就在眼前,如他想象中那般,长成了如今看似矜持端庄,明艳若桃花,实则牙尖嘴利的少女。 比他想象中的,更有趣。 只是与想象中不同,他本以为自己看到她时,定是怜惜又温软的心绪,可如今,他心中如猫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想欺负她……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脖颈处,那儿有一处红绳,极为眼熟。 他心思一动,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忽然上前一步,手指未触及她的皮肤,却勾住她脖子上的线绳。 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可那被她体温焐热的玉扳指,却这样被他勾起,落入他的手掌中。 那是他送的那枚,她一直贴身戴着。 江眠月伸手,飞快将那玉扳指抢了回来,红着脸瞪着他。 祁云峥眼眸含笑,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她脸上的桃粉色。 “脸红什么?方才那小子跟你告白时,也没见你脸红。” 番外七 树枝哥哥变坏了。 江眠月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她抬眸与他对视,心中不由得发慌,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红, 却嘴硬,“我才没有脸红。” 祁云峥挑眉, 带着笑意看着她。 也不知道以前在这儿,是谁抱着他的腰说喜欢。 江眠月被他沉沉的目光看着, 着实有些不自在。 他比书院那些学生们大胆得多,那些少年看她都是悄悄地看, 她只需要装作不知道便是。 可如今他那双黑眸,实在是令人无法忽略, 令她心中不稳, 一颗心跳得厉害。 她赶紧转移了话题,手中却不由自主的捏着他送的白玉扳指摩挲。 “你, 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来履行约定。”祁云峥道。 “什么约定?”江眠月明知故问。 “你说呢?”祁云峥反问。 “我不记得了。”江眠月故意开口说。 “……”祁云峥眯眼看着她。 “述怀哥哥一会儿要来了。”江眠月转身要走, 却被他瞬间拽住手腕, 重新扯到了他的跟前。 “哎呀,疼……”江眠月惊呼一声, 祁云峥闻言, 似乎有些意外, 低头一看, 他掌中的手腕绵软白皙,他方才的力道, 已经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指印。 祁云峥心中一惊, 顿时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却并未将她放开,而是维持着依旧不让他挣脱, 却不会弄疼她的程度。 “你的述怀哥哥不会来了。”祁云峥笑道,“是他让我来接你。” “啊?”江眠月疑惑看着他。 “今日我已去过你家了。”祁云峥道。 “啊?”江眠月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 “与你爹爹谈了谈。”他笑道,“你爹爹很喜欢我。” “……“江眠月愣愣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我说了,履行约定。”祁云峥眼眸沉静,却认真。 两人几年不见,陌生又熟悉,风中仿佛有紊乱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 江眠月明知约定是什么,却不敢开口提及。 那儿戏一般的约定,他却仿佛认真谋划了,居然要开始实现。 沉默中,她鬼使神差上了祁云峥的马车。 车如人,他的马车上装饰低调奢华,有种沉静从容之感,行在平日里颠簸的路上,也平稳非常。 如此一来,马车车厢里便显得十分安静,她有些莫名紧张,坐在离他极远的位置上,假装看窗外。 祁云峥却一直静静盯着她看。 江眠月长得极好,她明艳却超乎明艳,眼眸清澈灼人,纯然天成。 幼时她笑起来的时候,温暖如小太阳,可爱甜美,令人心动不已。 也不知如今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仿佛感觉到祁云峥的视线,江眠月抬眸,撞上他的眼神,呼吸不由得一窒。 她已经不是孩子了,与他之间总归有些微妙,二人幼时抱着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如今想起,终究是男女授受不亲,也终究不是亲哥哥,她也不敢太过靠近。 “眠眠。”祁云峥忽然开口,“你今日一直未叫我。” 江眠月忽然被喊小字,心中微颤,抬眸看他,她缓缓开口,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树枝哥哥”咽了下去,转而喊他,“祁云峥。” 祁云峥眉头一挑。 “喊什么?” “祁,云,峥。”江眠月重复道。 祁云峥蹙眉,眼眸意味深长之间,带着几分无奈……他在官场不乏用些手段,如今竟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或者说,不想将那些手段,用在她身上。 江眠月也不开口,只低着头,再抬起头时,祁云峥却看到她得逞般的笑脸。 她笑容间带着几分狡黠,少女的活泼与温柔交融在一处,眼眸亮晶晶的,这个瞬间,她仿佛又成了当年仰头看着他笑的小姑娘。 “你生气啦?”她轻声问。 “嗯。”祁云峥不由淡笑道,“我若说我生气了,你会改口吗?” “嗯。”江眠月点点头。 “那我已经生气了。” “好的,祁大人。” “……” 江眠月看着他微妙的表情,笑得眼眸弯弯。 二人便这么一直到江府,她下车后,问祁云峥,“要……留下来用饭吗?” “不必。”祁云峥浅浅一笑,意味深长看着她,“来日方长。“ 此话落,江眠月便见他放下车帘,马夫驱使着马车离去,不知去向何处。 她看着他的马车远行,心思复杂,却显然是有些欢喜的。 江眠月回到江府,一进门,便发觉家里的侍从与丫鬟都用一种兴奋而怪异的目光看着她。 她觉得有些奇怪,进屋找到爹爹去,却见他正欢喜的翻着一摞又一摞的书,江眠月上前一看,这些书似乎都是极为难以寻得的古籍,其中一本爹爹找寻了多年都没有任何下落,如今却都在他的身边! “哪来的这么多古籍?”江眠月惊愕的不止如何是好,她怔怔的看着江玉海,“爹爹,你干什么去了?挖古坟去了?” “呸。”江玉海没好气的说,“这是你未婚夫送的。” “啊?”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什么?爹爹你再说一遍?” “你不是已经与祁云峥私定终身了?”江玉海看了一眼她胸口挂着的玉扳指,“这定情之物,你都戴了这么多年。” “……”江眠月呼吸一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脖子上挂的玉扳指,这才明白他为何当时直接便动手拽出这玉扳指。 这几乎是在确定她对他的心意。 这个祁云峥…… “今日恕之专程来府上,就是为了与你定下婚约,你还未及笄,他想等你长大。” 江眠月听到这里,脸已经红得难以言喻。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么直接就…… “他知道你喜欢读书,想考国子监,也不想耽误你的前程,便想着先定下此事,以防生变。”江玉海说完,江眠月退后几步,脚有些发软。 如梦一般,确是真实的。 他居然认真的?当年那些孩童玩笑的话语,他居然这般不容置疑的直接与她定下了? 这些他方才故意不说,是想看自己的反应? 江眠月有些摸不透他,心中七上八下。 “眠眠,你难道不愿?”江玉海见她一直不开口,不由得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再想想。”江眠月逃也似的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闺房中,关上门,将自己锁在里头,不让人看到自己心慌意乱满脸通红的样子。 她发了会儿呆,打开抽屉,开始看那些他给自己寄的信。 之前只觉得少,如今拿起来,却是厚厚一摞。 江眠月发觉,他定时会将自己的情况告知她,一直都没忘过,他的失意,他的成功,他的平静无波,他的一心争取。 没有什么虚情假意,没有什么花言巧语,如今江眠月看来,却句句都是对她的承诺。 他虽然没有告诉她自己高中状元。 却在高中状元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江府……与她定亲。 江眠月把自己闷在了被子里。 半晌,她在被子里笑出声。 欢喜吗?欢喜的。 愿意吗?当然是……愿意的。 祁云峥沉稳如常,第二日并未出现。 可第三日,第四日,他都在江述怀原本出现的地点,自然而然的接她下学,且都给她带了她最爱吃的糕点。 他并不提及之前的定亲一事,只聊些朝中的琐事,并关心她的学业,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大哥哥,略有些严肃正经,可看她的眼神却是掩藏不住的热烈如火,总是看得江眠月耳朵如火烧。 后来,他在朝中事务繁忙,便时常会派人往江府送东西。 江眠月东西收到手软,推辞也推不掉,他似乎得了什么好东西,便要往江府送一份,送东西的人放下东西敲了门便迅速离开,往祁府送也无人接收,久而久之,江府便麻木了,每次都照单全收,懒得再推据。 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后来祁云峥再上门,江府上下,人人便如准姑爷般的待他。 只有江眠月,与他仍旧不温不火的,江府的人看着都替祁云峥着急。 祁云峥本人倒是不急,二人谁也不提定亲的事。 他却极有耐心,只要她不主动,他便如君子之交,极有风度,扯手腕这般的接触,都再也没有了。 直到她第一次来月事那一日。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明媚,学堂上她便一直不舒服,咬牙忍着,却发觉那羞于启齿之处似乎流出些什么,伴随着极度的疼痛,她差点疼得晕过去。 她趁着有力气悄悄看了一眼,腿间居然有血迹晕染。 江眠月眼前一黑,一动也不敢动,咬牙忍着,额头上满是冷汗。 下课后,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她依旧不敢动,直到外头夕阳的光线洒在她身上,她微微一抬头,面色惨白,与窗外那人目光对视。 那人穿着官服,像是才下朝,像是在后门处等不到她,便急匆匆进来寻她。 江眠月心中一暖,却羞于见他,垂下了头,将自己的脸埋在了袖子里。 祁云峥见她仿佛一只虚弱的鹌鹑,缩在位置上一动不动,顿时猜到些什么,快步走进学堂中,俯身触及她的额头。 一片冰凉。 他蹙眉,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脉象。 “哪里疼?”他问。 江眠月不想给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她身上已有些血腥味,凳子上估摸着也已经沾上了…… 越想越是绝望,她声音微颤,“可以……让述怀哥哥来接我吗?” 祁云峥闻到鼻尖传来的淡淡味道,又看到她窘迫不安几乎要晕过去的模样,缓缓上前,声音轻柔的惊人。 “别怕。”祁云峥解开官袍外衫,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然后缓缓抱起,“冒犯了。” 江眠月根本没力气反抗,又羞又疼,便缩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墨香味,心中却陡然安心下来。 自再次与他见面,虽然相处时间众多,却从未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她靠在他的怀里,疼痛仿佛都衰减了几分,只余下满满的安全感。 “去我府上,家里有大夫。”祁云峥抱着她,穿过五溪书院的回廊,轻声道,“好吗?” “唔……”江眠月轻轻应了一声,脸色惨白。 安心之后,她便失去了防备,整个人晕得厉害,疼痛让她眉头紧蹙,她无力的应声,便又睡了过去。 祁云峥蹙眉,加快脚步,出门上了马车。 …… 江眠月醒来时,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身上清爽干净,换上了白色的寝衣,躺在陌生的床上。 她心中一紧,鼻尖却传来淡淡的墨香气,那是他身上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尖,环绕在她的周身。 这是……他的床榻。 抬眸一看,他的房间里简单得惊人,只有简单的装饰与桌椅,其他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孤寂冷清,并没有半分家的感觉。 江眠月缓缓起身,腹中牵动,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下一瞬,厢房门打开,祁云峥手中端着药碗,缓缓走到她身边,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坐在她的身侧。 江眠月用被子将自己上半身捂住了。 “让侍女给你换的衣裳。”祁云峥轻声道,“你任脉虚,冲脉气血虚衰,月事时时常会受苦,我让大夫开了方子,这方子要长时间调养,你先喝几幅试试。” 江眠月缓缓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对我,不必说谢。”祁云峥将碗递给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自己……”江眠月赶忙接过那药,喝了一口,苦得她龇牙咧嘴。 祁云峥浅浅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个纸包的蜜饯,在她喝完药后,轻轻塞进了她的嘴里。 江眠月眨巴着眼睛,口中的蜜饯甜味压住了苦味,蔓延在口中。 “好甜。”她嘴角漾起笑意,笑盈盈的看着他。 祁云峥看到她的笑容,一直紧绷至今的弦终于送了些,他忽然难以忍受一般,伸出手,不由分说的将她搂进了怀里。 江眠月愣住了。 于情于理,她如今跟他还未有什么,应当推开他的。 可她却有些贪恋他怀中温暖的温度,半晌都没有动弹。 祁云峥低头看着她,俯身,极为轻柔的,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淡淡的吻。 “还好,没事。”他道 ,“别怕。” 江眠月没有怕。 她却莫名觉得,今日在怕的,倒像是祁云峥。 自这日后,她与祁云峥相处时,便多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安心,他就像是一座山,伫立在她的身边,什么也不说,默默守着她,把所有身边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的面前。 便这样一直持续到她及笄前日。 江眠月下学时,便见后门处,祁云峥倚在院墙边,正满眼含笑的看着她。 她一见他,看着他身上的官袍,便知道他又是从宫中而来,忍不住朝他笑了,故意开口,“祁大人安。” “上车。”祁云峥习惯了她故意的称呼,并不恼,只简单开口。 江眠月上车后,与他聊了一阵书院的日常,她却发现,路线并不是通向江府。 “你带我去哪儿?”她问。 “一处不错的地方。”祁云峥道,“已派人与江大人说过了。” 江眠月无奈,近日爹爹几乎已经将祁云峥当自家人,对他极为放心,江玉海甚至时常与她说,要给祁云峥一些机会,看着那孩子过于稳重了,瞻前顾后,太过君子,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激情。 江眠月对此,无奈至极,心底里却也是同意的。 可她有些疑惑,明明他的眼神那般直白,说话也时常逗她,到如今却也只吻了她的额头罢了。 他是在忍着吗?还是……待她就是如妹妹那般? 江眠月心中想着这些,不一会儿,便发现,祁云峥将她带到一处野湖边。 这儿风景宜人,微风吹拂湖面,波光粼粼,开阔的风景令人不由自主放松。 下人动起手,支起小炉,在上头放了些干栗子和冷糕点,煮了一壶茶水。 天色渐渐暗淡。 江眠月与祁云峥并肩坐在湖边,她吹着风,手中剥着栗子,一不小心剥疼了手。 祁云峥将那栗子抓了过来,慢条斯理剥好了,轻声道,“张嘴。” 江眠月张开嘴,祁云峥眼眸深深看着她粉嫩的唇舌,喉结微动,将那栗子塞进了她嘴里。 她嚼着甘甜的栗子,朝他笑了笑。 “今日真巧,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 “不巧。”祁云峥道,“之前送的糕点,你吃得多的,吃得少的,我都记下了。” 江眠月差点噎住,心中却震动不已。 风吹拂平静的湖面,扩散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月亮升起,明月高悬。 湖里也印着一个月亮,月圆如盘,皎洁动人。 江眠月一颗心跳得厉害。 “你平日里公务繁忙,记这些细枝末节做什么?”江眠月故作轻松的笑道。 “因为,在意你。” 江眠月冷不丁听到这一句,猛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却又飞快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灼热的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危险,江眠月不知如何是好,她太紧张了,紧张的几乎无法面对他。 她猛地起身,转身要走,“我想回去了。” 祁云峥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轻,却不容置疑,将她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江眠月没想到他会如此,稍稍挣了挣,却没有挣开。 他今日有种势在必得般的状态,却仍旧小心,动作虽不容置疑,却轻柔极了,并未弄疼她半分。 她动不了,却只听祁云峥身上的衣裳发出摩擦的声响,心中不由紧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半晌过后,意料之中的接触并没有发生,下一瞬,她却感觉头发上多出了一个物件。 江眠月手摸了摸,拔下来一根羊脂玉簪。 她惊愕看着他。 “及笄礼。”祁云峥眼眸含笑,字里行间极尽温柔,“未婚夫该送的。” 江眠月捏着那玉簪,红着脸,半晌说了声,“谢谢。” 祁云峥搂着她,声音微哑,“我有时很想念小时候的你,对我那般热情,怎么如今这么矜持,嗯?” 江眠月撇过头不看他,眼眸中带笑,偏偏要跟他作对般轻声说,“你记错了。”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怎么会记错?” 四下安静,江眠月几乎不知如何呼吸,她不敢看他,缩在他的怀里。 祁云峥看着她月光下白皙的脖颈,她虽然嘴硬,却乖巧,他若是想……她应当会应允。 湖边,月色明亮。 她耳根微红,细嫩的手指攥着他的衣裳,二人气息交错,几乎纠缠到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祁云峥顿时有了反应,呼吸微沉,知道不妙。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送你回去。” …… 江眠月的及笄礼当日,祁云峥送上聘礼,正式与江府定亲。 可江眠月正在这些时日里,顺利参加了国子监的考到,毫无悬念的入了国子监,成为国子监监生。 于是定亲之事秘而不宣,二人婚期推迟,只待江眠月卒业再提。 入学第一日,江眠月站在彝伦堂前的露台上,等着那位素未谋面的祭酒大人。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诸位监生。” 江眠月猛地抬眸,与身穿绯红官袍的祁云峥对视,他鹤骨松姿,鹤立鸡群一般的令人瞩目,一时间,露台上寂静得惊人。 祁云峥朝她勾起嘴角,接着用极为正经的语气开口道,“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2)今日能得诸位到此,乃国子监之幸,东梁社稷之幸。” 江眠月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前两日还在与她说起国子监的事,神情如常,极温柔的说,会等她。 可今日…… 他怎么就成了祭酒? 当日,江眠月被选为斋长,与诸位斋长站在祭酒大人的敬一亭东厢房,面容平静,心中却仿佛有洪流滚滚而过,完全无法平心静气。 祁云峥一本正经,说完了要注意的事项,便让大家先行回去。 江眠月死死地盯着他。 “祭酒大人,学生……有话要说。” “嗯。”祁云峥温和淡笑道,“那你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其他斋长虽有些不解,却都没有多想,全都离开了厢房,最后一个走的,还十分贴心的关上了厢房门。 他们走后,屋内几乎一片寂静,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抬眸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站起身,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她心中猛地一跳,心中顿时纷乱不堪,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她几乎要疯了。 “江监生。”祁云峥在距离她一步之遥时停了下来,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道,“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番外七 江眠月站在他的面前, 感觉到他的气息和滚烫的视线,顿时心头狂跳。 明明还是他,可如今他的身份一变, 两人关系陡转,气氛更加微妙而不可言。 “嗯?”祁云峥轻轻发出一个鼻音, 仿佛在催促她,却又仿佛在享受她如今的窘迫与懊恼。 “你为什么忽然成了祭酒?”江眠月仰头与他对视, 他在意的权势呢?他一直以来向往的那些,实在是与国子监祭酒搭不着关系。 而且之前祁云峥半分都没有与她透露过这个消息, 世间哪有这样的巧合,她一来国子监, 他便恰好来了。 “你觉得呢?” 如江眠月所料, 他非但没有直接回应,倒是反问她的想法。 江眠月才不上当, 她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问你呢。” 只她声音软糯, 又好听,带着些尾音, 倒是仿若撒娇般的勾人。 祁云峥顿时轻笑一声, “国子监祭酒并非冷板凳, 看似无权, 实则跳板,如今的监生, 日后都是朝中栋梁, 我日后若是身在高位,这些人都极为有用处。” 江眠月点了点头,这倒是与她的猜测一致。 她就担心, 担心他是为了……自己而来。 若是那样,岂不是耽误了他的前程。 见她松了口气一般,祁云峥却是再次开了口。 “这些都是顺便。”祁云峥轻轻一笑。 江眠月一怔,却听到他说,“国子监虽然男女监生都有,可终究是男子多一些,又都是你的同龄人,他们这年纪,情窦初开,冲动没脑子,对你而言实在危险。” “……”江眠月眨巴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这回答,还满意吗?”祁云峥问。 江眠月耳根微红,撇过头,“你怎么如此儿戏。” “深思熟虑为之,并非儿戏。”祁云峥笑道,“我的心思,难道你还不明白?” 江眠月闻言,顿时心慌意乱,口中道,“不早了,祭酒大人,学生要回去休息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他捉住了手。 江眠月心中一颤,想要挣脱,祁云峥却不容分说的将她拽回自己面前。 “祭酒大人……”江眠月看了一眼门外,心虚的要命,“你别乱来。” “你怎知我要乱来?”祁云峥反问。 “那你放开我。” “我有话要说。” “什么话?”江眠月抬眸看他。 二人视线相对,触及的瞬间,两人皆是眸光闪动,微妙的气氛开始蔓延,暧昧飘忽,江眠月呼吸急促,感觉他捉着自己手腕的指尖越来越烫,烫得她头发晕。 “平日里有什么需要,直接来找我。”祁云峥声音沉沉在她耳边响起,“旁人面前,是师生,在我面前,你是我未婚妻子。” 江眠月垂眸躲开他灼灼的眼神。 可她愈是躲开,他却越是想触碰她,他呼吸微沉,伸手撩起她的下巴,轻轻捏着,软糯的下颌落入他的手中,他心中仿佛猫爪子挠似的,情绪却愈发沉重。 他似乎不该如此,祭酒身份与监生之间仿佛天然屏障,可他日日都能见着她,却又不能触碰,这简直是刑罚。 江眠月紧张的咬住了唇,他呼吸一滞,看着她乖巧不动的模样,缓缓俯身…… “好好读书。”祁云峥松开了她的下巴,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俯身低头,轻轻在她耳边说,“江监生。” 他身上好闻的墨香之气迅速裹挟了她的周身,耳根后传来滚热的气息,灼得她微微一颤,双脚发软。 “祭酒大人!”门外忽然传来声音,祁云峥飞快松手,退后两步,这时那厢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正是国子监司业郭晟郭大人。 郭大人看到眼前的场景,顿时一愣,脚步停滞在门前,一时间进退两难,骑虎难下。 脚指头也能看出来眼前二人的气氛不大正常,那监生垂眸低头,面上泛着桃粉色,倒像是羞赧至极无法言说的样子。 江眠月被他这么一闹,几乎是落荒而逃,连该有的礼数也无,转身便推门离开了厢房。 郭大人已经年过六十,精神头相当好,他此时却与祁云峥面面相觑,祁云峥面露笑意,平静问道,“司业大人,何事?” 他一如往常,风平浪静,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郭大人恐怕也要以为方才完全是他的错觉。 …… 江眠月在国子监一心读书,日子过得忙碌又平静。 同舍的兰钰时常说她太过拼命,仿佛身后有狼在追,一点也不知道休息为何物。 江眠月倒是同意这个说法,她身后确实有狼在追,这匹狼名为祁云峥。 他对她的学业几乎是处处过问,还时常在敬一亭中询问各位斋长的功课,若是答不上来,便要被留下来训斥。 江眠月每次如临大敌,不敢与他单独相处,便努力应答,次次回答都十分完满。 可祁云峥很快便发觉了她的短处。 这日下课后,江眠月委屈的坐在他的面前,听着他略带严肃的训斥,“听不懂怎么不主动问?” “《九章算术》的助教繁忙,每日都有不少监生围着他询问,我想问的问题太简单了……不好叨扰他。”江眠月小声解释道。 “可以来问我。”祁云峥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满。 “……”江眠月一愣,“你又不是教算术的。” 祁云峥眉头一挑,“眠眠,你可能误解了什么,国子监祭酒一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江眠月听他这么说,抿着唇想笑,不由点头道,“是,是,祭酒大人什么都会。” 祁云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轻笑一声,写了一道题,摆在她面前。 “写吧。”他冷声道。 “……”江眠月看了一眼,“我……” “我知道你不会,想学吗?”他问。 “嗯。”江眠月点头。 “叫我一声。”祁云峥道。 “啊?”江眠月意外的看着他。 “叫我……”他重复。 “……祭酒大人。”江眠月轻声说。 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并不回应。 江眠月轻声说,“祁大人。” 祁云峥仍旧不开口。 “恕之……哥哥。”江眠月声音细若蚊吟,“教我。” 祁云峥喉结上下滑动,呼吸顿时沉重起来。 他手指绷紧,死死地捉着手中的笔,忍耐许久,才忍住想要亲近她的欲念。 “好。”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率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兰钰。 她发觉,尹楚楚和江眠月同为斋长,可尹楚楚极少被留下来,而江眠月却时常晚归,且面若桃花,手上还时常抱着些难得的好书。 每次问起,江眠月便说那是从祭酒大人那儿借来的,如此倒是正常。 可有一日,她拿了书回来便去洗沐,临走前兰钰问她能不能看看那本书,江眠月直接应允。 她一翻开书页,一张纸便落入她的手中。 兰钰一脸兴奋,打开一看。 果然! “眠眠,明日戌时到骑射场来,事先答应过,我教你骑射。” 落款,“恕之。” 兰钰手指颤抖,心里想着平日里的点点滴滴,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平日里她就觉得祭酒大人一幅冷心冷肺的样子,怎么一到眠眠的面前就温柔如翩翩君子似的,什么好东西都往外借,还时常单独给江眠月开小灶! 二人单独在厢房相处,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 还有祭酒大人看眠眠的眼神,她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几乎就如同那些话本上写的一样——他就像是要将她吞食入腹,整个吃掉似的,充斥着对她的各种欲望。 没错,就是这样。 江眠月洗沐回来,便看到兰钰带呆呆拿着书页里的纸片,脸上露出微妙的笑意,她赶紧上前,一把抓过那张纸,看到内容,脸顿时红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眠月赶紧跟兰钰解释。 “眠眠觉得我在想什么?”兰钰笑眯眯的反问。 “……”江眠月将那纸片放回书里,“我觉得你在想奇怪的事情。” “嘿嘿。”兰钰咧开嘴笑了起来,“我觉得你们蛮般配的,什么时候成亲?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江眠月咬住唇,嘴角却有笑意,轻声道,“你千万别瞎说,如今他还是祭酒大人,若是传出去,实在是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我最可靠啦,你不用担心。”兰钰拍着胸脯道。 然而等尹楚楚一回来,她立马把这件事告诉了楚楚。 “兰钰!”江眠月冲上去挠她痒痒,兰钰笑得喘不上气。 后来,兰钰时不时便问她与祭酒大人到了哪一步?亲亲了吗?抱抱了吗?牵手了吗?弄得江眠月着实想拿针线来给她的嘴封上。 可这之后,江眠月却忽然发觉,自己身边那些时不时冒出来与她示好的男子,似乎越来越少了。 之前她确实是不厌其烦,时常要想法子拒绝这些事,如今,仿佛只要兰钰在身边,看到她遇到这些,下次只要遇到那位曾与她示好的监生,便是躲着她走。 直到有一日,她去敬一亭时时间较早,刚准备敲门,门便忽然打开,便撞见前两日刚与她示好的监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从厢房中出来,看到她便跟看到鬼似的,逃也似的跑了。 她一愣,看向屋内的祁云峥。 只见他眼眸沉沉,周身气势卓然,且有些怒意,他抬起头,看到江眠月,浑身顿时卸了戾气,露出笑意来。 “眠眠。”他缓声道,“进来吧。” 江眠月顿时明白了,缓缓磨蹭进屋,站在他面前。 “你做什么了?”她问。 “没什么。”祁云峥轻描淡写想要抹过此事,“不过是提醒他们,国子监是读书的地方罢了。” 江眠月上前两步,勾住了他的手指。 祁云峥浑身一僵,倒是没想到她会忽然主动起来。 厢房门关着,外头一片安静,江眠月壮着胆子,捉着他的手,轻声说,“恕之哥哥……你不必如此。” 祁云峥反手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裹在手心。 江眠月说,“我心如止水,如今只想好好读书。” 祁云峥眉头一挑。 便听到她接着说,“等卒业,便嫁给你。” 祁云峥闻言,心中一动,将她一把扯进怀里,搂住她纤细的身子,闻着她身上温暖的淡香,一颗焦躁的心,顿时安稳多了。 天知道他看到那些年轻的男监生一个个如苍蝇般的围着她转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江眠月极少感觉到他如此强烈的情绪,不由得缓缓伸出手,反手搂住了他的腰。 她轻声问,“是兰钰将这些事告诉你的吗?” 祁云峥淡淡应声。 “什么交换条件?”江眠月猜到就是如此,她咬牙问。 “不告诉皇上,她上课偷看闲书的事。”祁云峥淡淡说。 “那你真的不说了?”江眠月抬眸问他。 “那还是要说的。” 江眠月闷在他的怀里笑出声。 “我发现你挺坏的。” “喜欢吗?” “还行。” 江眠月想到兰钰每日在自己耳边念叨的那些话,到哪一步了,亲亲了吗?抱抱了吗? 她忽然脑子一热,抓着他的衣襟,踮起脚尖,轻轻在他的下颌上亲了一下。 “醋坛子恕之哥哥。”她笑着说。 祁云峥却没有开口。 江眠月疑惑,抬眸看他,他却身形一动,将她抵在了一旁的墙角。 她顿时心中狂跳,感觉到他逐渐逼近,气息缭乱,眼神与之前全然不同。 “眠眠,你主动的。”祁云峥忍到现在已经快发疯,方才那蜻蜓点水般的轻吻便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克制,在此时尽数崩盘。 他想吻她。 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他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动作却轻柔无比,缓缓地,触碰上她的唇。 气息纠缠,江眠月脑子嗡的一声,耳边传来的只有二人一个比一个混乱的气息,以及一个比一个快的心跳声。 他们,他们怎么可以在这里……在他平日里批改答卷,训斥监生的工作场合,做这样……这样的事! 江眠月捉紧了他的衣襟,被他愈发强烈的气息攻陷,双腿发软,几乎要倒在他的怀里。 他手掌撑着她的身子,一面撑开她的唇,二人接触的瞬间,江眠月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浑身瘫软。 怎么能……如此……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江眠月浑身顿时紧绷,祁云峥却不理会,继续咬她的唇。 江眠月使劲推他。 祁云峥却吻得更深,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她心跳的几乎要蹦出来了,可祁云峥动作却愈发激烈,她几乎要窒息在他怀里。 门外传来斋长们的声音,“祭酒大人不在吗?” “里头的灯是亮的啊。” “要进去吗?” 江眠月陡然一惊,一口咬在他唇上,口中顿时传来淡淡的血腥味。 她想推开他,祁云峥却疯了似的,吻得更深。 “!” 番外七 “祁大人兴许不在。”外头传来声音, “诶,江斋长怎么没有一道过来?” “兴许还有事情在处理。”尹楚楚看了眼敬一亭厢房内,猛然想起方才眠眠与她说了要提前来, 她脑子一热,想起昨日兰钰与自己说的那些事, 不由得猜测……万一眠眠事先来了,早就已经在里面, 那么…… 接下来的事情根本不能细想,尹楚楚脑子嗡的一声, 赶紧拽住前边想要推门进去的斋长,“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祭酒大人没有应声, 应当是不在里头,明日清晨在与他禀告也是一样的。” 其他几位斋长纷纷点头, “尹斋长说的没错, 贸然进入敬一亭, 着实失了礼数。” 不久后,这几位斋长便自行散了, 只听脚步声凌乱远去, 不过一会儿, 外头才恢复了安静。 厢房门内, 江眠月揪着祁云峥的衣襟,已经将他的衣裳都揪出了褶皱。 也不知过了多久, 江眠月实在是经受不住, 几乎要窒息时,祁云峥才放开了她,可身子却依旧没有退后, 仍旧将她桎梏在角落之中,沉沉的看着她,只是如今他眼角带着笑意,目光温柔,比起方才,似乎纾解了万般不妙的情绪,只剩心满意足。 江眠月喘着气,慢慢的靠在他怀里。 祁云峥轻柔的抚了抚她的脑袋,“怎么不会呼吸了?” “忘了。”江眠月声音软软糯糯如捣烂的年糕,靠在他的怀里,“你把我亲疼了……” 江眠月双唇几乎都已经发麻,她轻轻用食指触碰……居然已经有些微肿。 祁云峥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的唇…… 她似乎也看到他嘴角的伤口,说,“抱歉,恕之,你的唇被我咬……” 他严重却只看到,那经过自己侵踏的柔软,就像是风雨侵袭过的花瓣,颜色艳丽,一张一合之间,吐字温柔。 祁云峥呼吸一窒,并未多想,俯身再次吻了上去。 这次比上次更甚,他温柔了许多,却愈发绵长勾人,温柔的起伏伴随着二人的气息,纠缠在这敬一亭厢房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实在是撑不住了,轻轻推开他,用手指捂住唇,提醒道,“祭酒大人!” 祁云峥听闻这一声,却更加意兴盎然的看着她,目光灼然。 不提身份倒好,经她这般提醒,他倒觉得更有意思了。 “嗯?江监生想说什么?”他故意笑道。 “我要回去了。”江眠月听到他的调笑,觉得他实在是恶劣极了,面容也泛着红,“明日清晨我与其他斋长一道过来。” 她还未走到门口,却听祁云峥说,“尹楚楚也知道了。” 江眠月脚步一顿。 她顿时想起方才尹楚楚在门口提醒诸位斋长的话。 方才若不是尹楚楚拦着,万一有斋长推开门,那么今日……国子监便要出大绯闻了。 她转过头,看向祁云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早就知道,所以才敢在这儿亲我?”她问。 “兰钰无法保守秘密,但也不敢四下与人说,定会说给尹楚楚听,尹楚楚为人耿直良善,与你关系不错,人也不笨,定能猜到几分。”祁云峥气定神闲的在位置上坐下,眼眸带笑的看着她,“她会帮忙拦着的。” 江眠月这才明白,他方才为什么越是听到外头的声响,便越是不放手。 这人肚子里究竟是长了多少的弯弯绕绕? 故意为之,有恃无恐! “你真是坏极了。”江眠月小声骂道,祁云峥轻笑一声,对此并未否认。 她转身推开厢房门,刚一走出门,便听到隔壁厢房门打开的声音,江眠月不由得转头一看,只见隔壁西厢房的司业大人正探头出来 ,正好与江眠月对视。 江眠月一惊,她没想到外头正好有人,紧张地浑身僵硬。 好在她迅速反应过来,立刻低下头,朝他行了个礼,假装只是寻常与祭酒大人禀告日常事宜罢了,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司业大人也如平日里一般,慈祥的朝她笑了笑,等她走后,他脸上的笑容化为对国子监的深深担忧之色。 那姑娘嘴唇都肿了! 方才他可都听见了,祁云峥明明就在厢房内,明明先进去的是江眠月,可后来斋长们到的时候,里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直到方才,这江监生才出来。 郭大人是真的不想多想,可如今这情况,他想不多想都难! 这祁云峥怎么能如此禽兽?仗着自己是祭酒大人,便对最漂亮的女监生下手? …… 自那以后,江眠月便小心谨慎,不敢再轻易与祁云峥在无人时共处一室。 祁云峥似乎察觉到了她刻意的躲避,他并没有强求什么,只时不时会让兰钰带些东西给她。 时常是外头买的糕点,天气凉了,便是手炉、围脖儿之类保暖的物件,天气热了,有一次居然送了一整个西瓜。 炎热的夏季,三个姑娘悄悄在厢房里啃西瓜。 兰钰抱着西瓜,嘴角还有西瓜的汁水流下,她感叹道,“眠眠,幸好。” “啊?”江眠月捧着西瓜,不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不是你与祭酒大人有一腿……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我们哪有这么甜的西瓜吃。”兰钰说。 尹楚楚听到那“有一腿”,差点被瓜给呛了,疯狂咳嗽。 江眠月轻轻瞪了兰钰一眼,“吃你的瓜吧。”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兰钰吃了拿了这么多,倒也不好说祁云峥什么坏话。 只是她发现,江眠月似乎总是不想去见祁云峥,有些躲着他的意思。 之前她也懒得管,只是如今这么热的天,寻常监生什么也没有,只有他们有井水冰过的西瓜吃,那这当然要为祁大人的幸福多考虑考虑才是。 于是兰钰苦口婆心的劝江眠月。 “眠眠啊,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看看祭酒大人嘛。” “嗯?”江眠月一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些。 “你看啊,祭酒大人平日里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他待人严厉,不苟言笑,连那些博士助教也不极少与他有超出工作之外的接触,实在是有些可怜,你不去陪着他,他便只能孤单寂寞,独守空房。”兰钰与江眠月摆事实讲道理。 江眠月听着,顿时觉得祁云峥如同国子监孤寡老人,急需关爱。 “是啊。”连尹楚楚都点头,她一手抓着祁云峥送的糕点,一手抓着一块瓜,一面吃一面说,“祭酒大人为人还是不错的,在国子监大抵也不会对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你也不必担心,该去跟他说说话还是得去。” 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江眠月瓜都吃不下了,上次那吻,不算出格? 何况他还是故意在门外有人的情况下…… 可这事她并不想拿出来说。 “我也不是不去见他。”江眠月辩解道,“寻常作为斋长与他禀告事项都没有落下,日日都能见着他的。” “那怎么够。”兰钰道,“你卒业便要与他成亲是吧?那就更应该在这之前培养感情啦,成婚前确认此人合不合适非常重要,你若是对他了解不深,日后成婚后相处发觉不合适怎生是好?” 兰钰看的杂书多,一幅对此事极为了解的样子。 可她这么一提醒,倒是让江眠月有些惊愕,她倒是没想过与祁云峥会有这样的问题,仔细一想,确实有提前考虑的必要。 “那怎么培养感情?”江眠月不由得好奇的问。 “你多去与他说话聊天啊。”兰钰说,“若我有这么个未婚夫,那定是没事就去敬一亭坐着,缠着他给我讲题的。” “可我都会呀。”江眠月说。 “……”兰钰一脸“你没救了”的表情看着她。 一旁的尹楚楚噗嗤一声笑出声,“这倒是,兰钰,这招比较适合你。” “去你的。”兰钰嗔道。 江眠月确实动了些去主动找他的念头,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实施,祁云峥便主动找上门来…… 这日,江眠月奉了博士的命去书库中找书,正是学堂上课的时间,江眠月心中虽有些疑虑,却仍旧照办。 她进了书库,四处找寻那古书,却遍寻不着。 “奇怪。”江眠月明明是按照摆放的顺序来找的,但是怎么都找不到那本书的踪影,正当她准备出去询问书库官时,背后却忽然传来脚步声,她脚步一滞,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觉得有人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江眠月惊得一颤,刚想呼救,鼻尖却传来熟悉的墨香之气。 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 祁云峥,这个人怎么……这么闲? 她被堵在墙边,听着耳边传来他居高临下的声音,“躲我一日两日便罢了,这几个月,你要逼疯我吗?” 江眠月仰头,未来得及解释,祁云峥便已经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书库平日里进来需要准许,况且这是监生们上课的时间,更不会有人来,祁云峥拿准了这一点,在书库中几乎是肆意妄为,层层叠叠的书柜掩映之间,交叠的人影伴随着轻声压抑的喘息,和令人羞赧不已的声音,都仿佛放大在耳边,着实令人脸红心跳。 漫长的一个吻,仿佛是要好好的补回之前落下的,祁云峥慢条斯理,稳步有序,一点点的将她吞噬。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眠月倒在他的怀里喘着气,想开口都已经没了什么力气。 “混蛋。”她声音轻的不能再轻,却如羽毛轻轻挠着他的心尖。 “嗯。”他直接应下,眼中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我便是怕你又如此,才躲着你的。”江眠月轻声说,“你别生气。” “不生气。”祁云峥捉着她的手,轻轻吻了吻,“只是食髓知味,日日梦见你,却又不能与你亲近,着实磨人。” 江眠月竟是不知他这些日子没有与他单独相处,他说话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越发的直白了,直白的令她几乎有些不适应。 “不是日日都能相见吗?”江眠月问。 “那岂能一样?”祁云峥蹙眉,“我要的,是今日这般相见。” 他手掌覆在她的后腰,将她搂在怀中,“眠眠,这些日子,可曾想过我?” 江眠月垂眸,轻轻点了点头,“想的。” 祁云峥眯眼看着她,仔细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有些不信。 江眠月见他如此,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若是其他监生看到祭酒大人如此,恐怕要笑话你了。” “无妨。”祁云峥道,“我们成婚时,他们少不得包些红包。” 江眠月将脸埋在他的怀里轻笑。 “快些卒业,眠眠。”他在她耳边说,“这样日子,一日也过不下去了。” …… 兰钰早上起来晚了,来不及去会馔堂用饭,便抓了两个糕点在手中,一面走一面吃,没想到半路遇上了司业郭大人。 她赶忙与郭大人打招呼,却见这老头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她手中的糕点不放。 兰钰有些迟疑,以为他也想吃,便拿出剩下的那个,递过去问道,“司业大人……您尝尝?” 司业大人还真将那糕点拿在手中,咬了一口,瞬间蹙眉。 兰钰顿时紧张起来……是不好吃吗? “这糕点,你何处弄来的?”司业大人问。 “这是江眠月那儿的糕点。”兰钰小心翼翼道。 “江眠月近日也没出过国子监,怎么能买到外头的糕点?”司业大人问。 “她……”兰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总不能把祁云峥供出来吧? “巧的是,近日我才出门买了这家的糕点,与你手中的一模一样。”司业大人眯起眼,“给的祭酒大人才是。” 兰钰咽了口唾沫。 司业大人看向她,她撑不住,缓缓点了点头。 “嗯,祭酒大人给的江眠月。”兰钰说,“您千万要保密。” 司业大人皱眉看着她,“你也知道此事?祭酒大人居然如此嚣张?居然在你们面前也公然……” “是的。”兰钰点了点头,“十分嚣张。” 司业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行了,忍不了了,我找算账他去!” “啊?”兰钰有些莫名,什么忍不了了?司业大人在生什么气? 难道祁云峥让司业大人买糕点没给钱? ……这么抠门的吗? 司业大人说干就干,闯入敬一亭东厢房时,祁云峥正襟危坐,抬眸看着他,语气平淡,“郭大人何事?” “我,我有事找你!”司业大人将厢房门关上,快步走到他面前,气势汹汹的模样。 祁云峥微微一挑眉,淡笑道 ,“所以是何事?郭大人。” 司业大人见他如此气定神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祁大人,你托我买的糕点,是送给何人?” 祁云峥倒是没想到他会提起此事,倒像是猜到了什么,轻笑一声,解释道,“送给未婚妻子了,郭大人有什么指教?” “未婚妻子,什么未婚妻子,你明明送给的江……”司业大人话到此处,却忽然卡壳了,脑子终于像是转过弯来,整个人呆呆愣住,“啊?” 祁云峥见他如此,眼眸含笑看着他,“嗯。” 司业大人愕然,颤声问,“江……江监生就是……您的未婚妻子?” “正是。”祁云峥直接承认,“聘已经下了,只是她才华惊人,怕耽误她的学业,我便想着,等她卒业,再行婚礼。” 司业大人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司业大人?”祁云峥提醒他收神。 “哎呀您早说不好吗?”司业大人顿时松了口气一般,笑的龇牙咧嘴的,“这事闹得,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祁云峥反问道。 “……啊,没,没什么,那个……以后要出去买什么,您尽管提,我平日里闲着没事,出去跑跑腿也正好。”司业大人完全与进门时换了副模样,脸上笑容灿烂极了,“我最喜欢成人之美,仔细想来,除了这江监生之外,还真没什么女子能配得上您,二位确实登对,一看便能白头到老。” “多谢司业大人。”祁云峥笑道,对这些话很是受用。 …… 这日阳光甚好,监生们在骑射场上骑马射箭,看台上,司业大人嗑着瓜子看着下边的监生们,一脸的向往。 “哎呀,我老头子要是年轻个几十岁,便能与他们去骑射场上乘风啦。”他感叹道。 祁云峥站在一旁,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骑射场上,江眠月骑在马上,衣袂飞舞,她搭箭,射箭,动作行云流水,一箭射中靶心。 “好!”司业大人使劲拍起了巴掌,“真好!不愧是江监生,什么都厉害。“ 祁云峥淡淡笑着,看着她下马,朝着尹楚楚和兰钰露出灿烂的笑脸。 她的笑容在阳光下实在是刺目,甜的惊人,眼眸中闪闪发亮,美的触目惊心。 祁云峥顿时想到幼时她躲在他的怀里朝他笑的模样,也是如此。 她幸福,便是最好的赠礼。 江眠月仿佛感觉到什么,仰头一看,正看到祁云峥的身影。 祁云峥勾起唇角,朝她眨了眨眼。 她耳根微红,低头笑了起来,转身躲进了人群里,倒像是害羞了。 司业大人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他嘿嘿嘿笑个不停,看看祁云峥,又看看江眠月,手中的瓜子越磕越香。 “两情相悦,朝气蓬勃,好啊,真好啊,祁大人,早点成婚吧,我老头子都快等不及了。” …… 终于等到卒业。 卒业这一日,国子监给这些即将离开的监生们举行卒业典礼。 典礼之后,会馔堂中准备了饭菜和酒,桌子拼成了长桌,监生们一个个坐在长桌上,诸位助教与博士也没有落下,与监生们同桌用饭,一同欢庆。 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祭酒大人和司业大人也都亲自来了。 一时间气氛高涨,诸位吟诗作对的、举杯高歌的,大声表白的,各式各样都有。 祁云峥被不停敬酒,喝了不少,一幅半醉的模样,难得笑吟吟的,惹的众人愈发大胆起来。 忽然,不知从谁开始,开始互相赠与发带。 这是国子监传闻,要将发带赠予喜欢的人。 江眠月抬眸,看了一眼祁云峥,却发现祁云峥的目光正盯着她身后,方才的笑意已经没了,面容夹带着几分冷意。 她顿时回头,忽然发现有位微醺的监生,似乎正要解开她的发带。 她立刻起身躲开。 “江监生,江监生,可以将发带赠予我吗?”那人苦苦哀求,“江监生,我喜欢你很多年了,求你,把发带赠予我,留个念想也好。” 江眠月蹙眉,“不行。” 那人仿佛没料到江眠月会拒绝的如此笃定,一时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江眠月正准备接着与他说清楚,却发觉周围全都安静了下来。 她这才发觉,祁云峥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在场的所有监生,助教与博士们,目光都集中在了祁云峥的身上。 祁云峥走到江眠月的身边,轻轻解开了江眠月的发带,缠绕在了自己的手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江眠月。 兰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 郭大人差点站起来拍巴掌,使劲浑身解数才忍住了这个冲动。 “她的发带是我的。”祁云峥借着酒意朝着那男监生笑道。 会馔堂从未如此安静过,有人口中的鸡腿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吧嗒”一声。 那男监生也吓呆了,打死他也想不到,祭酒大人会忽然站起来做这样的事! 江眠月率先反应过来,她几乎要疯了,脸涨得通红,小声斥道,“你做什么?” 她以为的小声,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却被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的呵斥,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听起来倒像是……有情之人之间的,打情骂俏。 众人面色不一,大多数人脸上都露出了兴奋。 祁云峥却笑了,“难道你不想给我?” “……” “嗯?”祁云峥用缠绕着发带的手捉住了她的手,“眠眠?” “您喝醉了!我送你回去!”江眠月抓着他的手,逃也似的拉着他往外走,祁云峥带着淡淡的醉意,笑着看了一眼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立刻点头,用眼神示意让他放心,自己会帮忙善后。 待二人的身影离开会馔堂之后,整个会馔堂立刻沸腾起来,大家都快疯了,刻苦读书好几年,熬过了多少枯燥的日子,临卒业倒是亲眼看到了一场大戏,还是祭酒大人与女监生! 大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直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开口说,“据我所知,江眠月入学前便是祭酒大人的未婚妻子,二人早已有婚约,如此为之,不足为奇!” 众人闻言,更加兴奋了,就连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吭声的博士助教,也端着酒杯围了上来,要听第一手的八卦。 …… 夜风有些凉意。 江眠月牵着祁云峥往夙兴斋走。 她一开始还急匆匆的,后来却越走越慢,最后终于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祁云峥反手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裹在手心。 “你喝醉了。”江眠月说。 “嗯。”祁云峥应声说完,便将她直接抱了起来,快步往前走,“是醉了。” 江眠月抬眸看他的黑眸,一片清明。 可他身上确实有些淡淡的酒味,她之前也注意到,他方才确实喝了不少。 若是平日,她早就要求他放自己下来,可今日她也不想忍着,她喜欢他抱着,喜欢他亲近自己,喜欢他方才的直接了当。 于是她主动搂着他的脖子,被他抱进了夙兴斋。 祁云峥直接将她抱进厢房,俯身而上,用缠着她发带的手解开她的襕衫。 “江监生,恭喜卒业。”他说。 “多谢祭酒大人。”江眠月脸上发红,眼眸却是闪闪发亮。 “卒业后有什么打算?”他一面解她的衣带一面问。 “入朝为官。” “然后呢?”祁云峥问。 “为民做事。” “……然后呢?”祁云峥咬她。 “唔……”江眠月吃疼,颤声说,“嫁给恕之哥哥。” “好眠眠。”他俯身而上,用尽全心全意吻她。 …… 成婚当日,国子监全员到场,郭大人坐在主桌,皇上亲自到场祝贺,祁府一片喜气。 入夜洞房时。 祁云峥掀起江眠月的盖头,他的眠眠,仰头看着他笑。 这是他的新娘,世间最美的女子。 在他最为孤独的时候,伸出了她爪子般的小手,温暖他的灵魂。 他搂住她的腰,笑道,“如此貌美,不知是哪家的好姑娘。” “江家的,江眠月。”江眠月笑道,“月眠江心江眠月,好听吗?” “好听。”祁云峥轻轻吻她。 “以后,我的家人,便是你的家人了。”江眠月搂住他的腰,轻声说,“我没有食言,恕之哥哥。\" 祁云峥心中一震,什么也没说,眼眸含笑将她抱起,走向满目的喜色的红。 遇到你,是上天的恩赐,我的好眠眠。 番外八(全文完) 我是孤儿, 自小双亲尽失。 我被舅舅卖给人牙子,然后被梁清泽挑中,自小与十几位少年一起在刀光剑影中长大, 成了他手上的一把利刃。 为了让我忠心,唯一与我亲近的表弟, 被用作为威胁我的筹码。 挑中我去国子监,只因为那十几人中, 只有我一人会读书属文。 可笑的是,当初我悄悄读书, 还被惩罚过许多次,至今身上还有鞭痕, 如今形势陡转, 出了个棘手的祁云峥,他们才又想到我这么个人。 我此行去国子监的目的, 一则是注意那个处处与梁清泽作对的祁云峥, 二是打探消息, 关键时与外接应,三是杀掉那些该杀的人。 何为该杀之人?临行前, 我问梁清泽, 他笑得阴阳怪气, “我说谁该杀, 你就杀谁。” 我点头应声,心中平静。 我总觉他狂妄愚蠢又阴沉, 着实不是什么当皇帝的好料子, 可想这些都是多余,毕竟我只是他手中的一把刀。 刀又如何忤逆主人? 此番要想达成目的,最重要的事情, 便是不可太显露风头,暴露我与他们不同的事实。 就像一头狼想要隐藏在羊群,便要装作与他们一样,人畜无害,收敛杀意与獠牙,成为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存在。 可事与愿违。 那个人,在我入学的第一日,便盯上了我。 她用兴奋而夸张的语气当着所有人的面,用银铃般的声音开口,“哇,这个新来的男监生……长的很可口啊。” 不少人注意到她,也注意到我,我冷眼向她看去,她立刻像是冒头的小兔子一般缩头,跟她的朋友缩在一块儿小声悉悉索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样的姑娘,很让人烦躁。 我没有理会。 可这燥意却一直持续不退,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听到隔壁的监生们没心没肺打呼噜的声音时,我却仍旧翻来覆去,一闭上眼,脑子里便是那姑娘银铃般的声音。 可口? 是在说我吗? 她什么意思。 寻常只有人说我杀人不眨眼如修罗,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我。 我平日里极少做梦,这一夜却在梦境中挣扎,画面来来回回都在那露台上,我梦见我拨开人群找到她,看到她的正脸,她惊慌的看着我,我反反复复问她一句话,“你什么意思。” 然后她反反复复的被我吓哭。 醒来之后,我心情很差。 当日学堂中有一监生迟到,我课后警告,他出言不逊,我便将他揍了。 我知道,作为一个杀手应当低调行事。 可我心头烦躁,需得纾解才行,没想到那家伙这么不禁揍,亏得我收敛了力道,他居然还是晕了过去。 当日我便被祁云峥罚了二十鞭……国子监监生们虽然弱鸡,可绳愆厅大人也确实挺狠,实打实的二十下,若不是我自小练功,恐怕要在床榻上休整月余。 很快,我便发觉那祁云峥与江眠月之间的暧昧关系非同寻常,及时将消息传了出去。 若是事情一直这么顺利,我很快便能功成身退。 但老天注定不让我一帆风顺。 一日,我跟踪江眠月,见她往敬一亭塞了封信,等她走后,我立刻上前,将那信拿了出来。 可东西刚到手,我便发觉身后有人。 她可爱又天真的模样如梦里一样,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半点也没有梦里的娇羞与躲闪,倒是让我心中一惊,有些不知所措。 我将信藏在袖中,转身要走,她却拦在我的面前。 “陆监生,你在祭酒大人门口做什么?” 她声音如银铃,带着一丝活泼,我却心中一沉。 若是被她发觉什么……便只能杀人灭口。 “祭酒大人如今时常不在,他是一身双职,另一个身份是首辅,如今应当在朝中忙碌,你有事情找他吗?” 我冷冷看着她,这些我何尝不知,如今也并不想回应她。 她比我想象中的更为主动,与她可爱的外表仿佛相反,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我,十二分的兴趣显露在外,天真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可爱的狡黠。 我看着这样的她,却愈发烦躁。 她见我不吭声,却显露出些窘迫,“你不回应我,我会很尴尬的。” “我不找他。”我不耐烦道,“让开。” 她神情顿时有些受伤,“你这样说话会没朋友的。” 我顿时一愣。 朋友?我本就没朋友。 刀口舔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这样的人,提及朋友,实在是奢侈极了。 于是我说了声,“我不需要朋友。” 她并不识趣,又与我纠缠了一会儿,我心中愈发难忍,只想立刻离开她灼灼的视线,可她却忽然说, “你这样,真的很像我在书里看过的那些冷漠杀手少年。” 我脚步一滞,心中泛起杀意。 我看了她一眼,她便那样毫无防备的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看着我。 “那我可以勉为其难的跟你做朋友啊。” 天真又狡黠。 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我不由得怀疑。 我对她态度极差,她却油盐不进,直接凑上来,忽然捉住了我的手腕,“你这儿怎么鼓鼓囊囊的。” 那里藏着方才江眠月的信。 她的手指微凉,软滑,碰到我的时候,我仿佛被什么烫着似的,不由自主猛地一抖,无形中推了她一把,口中呵斥道,“别碰我!” 却听到她惊呼一声,坠入了一旁的莲池之中。 莲池上荷叶漂浮荡漾,瞬间吞没了她的脑袋,而江眠月的那封信,也随着她坠入水中。 我几乎要窒息,迅速上前一步,想要去抓那封信……信刚入水,还能看见字…… 正这么想着,便见她在水中扑腾,下一瞬,一只手“啪”的一声打了过来,将那本就并不如何牢固的宣纸打得七零八落。 “……”我几乎出离愤怒了,“你!” 你是专程来跟我作对的吗! 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处于偶然,于是冷冷的看着她在水里扑腾,继续看她拙劣的表演。 “啊——唔!”她被水淹没,扑腾了半晌,都没浮出半个脑袋来。 我看着逐渐平静的水面,死死盯着水面上漂浮的碎纸,时不时有鲤鱼冒出来,以为那碎纸是吃食,一口吞下,又嫌弃的吐出来。 我的脑子里却浮现出她笑眯眯的样子。 “那我可以勉为其难的跟你做朋友啊。” 我猛地伸手,将她从水里拎了出来。 她不会水,呛了一肚子,我伸手在她穴位上一点,她猛地吐出水来,冰凉的水兜头盖脸,我闭上眼,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她惹的沸腾起来。 她清醒过来,似乎有些歉意,眼巴巴的看着我,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连半晌,却缓缓往下,看着我被水沾湿的衣襟。 “抱歉哦。” 她声音清甜,带着一丝尾音,却像是在跟我撒娇。 我想到了那些梦境,纷乱、恼怒、不堪的情绪在心中搅动,落水后的她像是个狼狈的落汤鸡,脸颊却泛着淡淡的粉,水珠从她的脸颊缓缓流下,滑落在她的下巴,然后“吧嗒”落在了我的手上。 我的心开始发烫。 “你自便吧。”我想逃离。 可还未起身,她却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起身很快,她力气全不小,忽如其来的一拽,我居然没有站稳。 常年练功,我下盘极稳 ,难道是因为在她面前太过慌张? 我不受控制的朝她倒去,眼看着便要撞到她的身上去,关键时,我猛地伸手,眼疾手快的撑在她的耳侧,“砰”的一声,堪堪止住,事态却已经有些控制不住。 我几乎与她鼻尖相触,她身上的香甜气息钻进我的鼻尖,她近看起来……着实好看,长睫有些微微卷翘,浓密惊人,玻璃珠似的眼睛,有些慌乱的眨了眨,呼吸有些急促,我本以为是慌乱,后知后觉却觉得,她似乎有些……兴奋? 触碰到她身子,我几乎瞬间便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身体的反应根本不容经过大脑,成长到如今,我从未这样触碰过什么姑娘,她是第一个。 我浑身绷紧,脑子里仿佛有一根绷紧的弦,仿佛下一秒就要绷断。 杀人时,我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可我第一反应却是威胁她,“你,究竟想干什么?想死吗?” “你把我甩进水里,还问我想要干什么?”她理直气壮,“我还没问你呢,你反倒先凶我,你这个人脾气怎么这么差?” ……我很凶吗?确实有些凶。 我缓缓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回应她,反正处处都是她占理。 “不,你跟其他监生们都不一样,你尤其暴躁,怎么你想杀了我?那你杀呀。”她气鼓鼓的挑衅,一面说一面凑近,温软的呼吸喷洒在我的面颊上,滚烫灼烧着我的心,说出来的话却尤为气人,“动手啊。” 我真的要疯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对付的姑娘?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往后仰,不想让她那灼人的气息与我接触。 她见我往后躲,反而更加起劲,一个劲的往我跟前凑。 “这种时候,身为君子,都会将自己的干净衣裳脱给我的,陆监生,你这么做,我就原谅你。” “我不需要你原……”我下意识的开口。 “……也不会把今天你在祭酒大人门口掏东西的事情说出去。”她打断我的话,眼中带笑,狡黠看着我,“好不好?” “……”我死死盯着她,她眼眸清亮与我对视,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大胆。 失策了,这姑娘惹不得。 我终于还是将外衫脱了,扔到她的脸上,转身快步离去。 说是离去,不如说是逃走。 我气息已经极为不稳,再不离开,恐怕就要被她看出我的反应,若是被她看见,也不知会是什么地狱。 可我却低估了她。 这一日,还只是开始。 这日之后,她几乎成了我身后的小尾巴。 她时常与我“偶遇”,不是会馔堂,便是在骑射场,有时在路上也能碰见,她一看到我,便上来与我打招呼,声音甜美,“陆监生,好巧呀,又碰到你了。” 呵呵…… 我不理她,她却一路跟着我,聒噪的说她的趣事。 比如今日早上又起晚了,去学堂后被助教训了一顿,助教好凶,把她弄哭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像是会哭的样子?我怎么不信。 又比如会馔堂今日的菜不错,有她最爱吃的红烧肉。 ……她这么小巧玲珑,居然爱吃红烧肉?那怎么总也长不高? 又比如她今日的课业又没有完成,晚上又要挑灯夜战了。 ……可我见她手上拿的并不是什么正经书,那书名是什么?《江湖少侠的白月光小公主》 ??? 什么东西? 国子监里还有这种书? 我逐渐发现她的有趣之处,不同于国子监其他监生的一本正经,她跳脱又可爱,明艳又天真,可时常又极为聪明的将我拦截围堵,明明是猎手的手段,却伪装成猎物,可怜兮兮的引诱着我。 这是陷阱,我知道,她接近我定有别的目的。 可我快要习惯了。 每日夜里,我几乎都会梦见她。 一开始的时候,我梦到她朝着我灿烂的笑。 后来,我梦到她牵我的手。 再后来,我梦见她主动解开了我的衣带。 再后来…… 清晨起来悄悄洗衣裳的我,是那么的狼狈。 我来国子监的目的不是这个。 我是来伪装监生卧底的。 我真的不想惹人注目。 可如今,国子监最为瞩目的监生,恐怕便是我,我走到哪儿都有人打趣,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兰钰她是可爱的,漂亮的,有趣的,开朗的,我知道,对她感兴趣的人也不少。 于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陆监生真是好福气啊,这么可爱的姑娘,偏偏看上了冷心的陆监生。” “陆监生,你不要兰钰,便让给其他人吧,大家都羡慕死了。” …… “陆监生,兰钰在举业斋门口等你,说是亲手做了小礼物。” 我冷心冷面拒绝了她一次又一次,她却无处不在,无所不做,几乎要将我围剿。 她的心是什么做的?若是寻常姑娘,早就被我伤透了。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一日天热,我刚从会馔堂出来,她便拿着什么朝我一路小跑过来,她似乎故意往我身上撞,我可以躲开,可躲开她必然会摔倒受伤。 鬼使神差的,我没有躲。 那杯东西便直接泼在了我的身上。 我皱眉,却没有怪她,只是衣裳有些难看,便想着去树下稍事打理。 可她却跟了过来,上来便要解开我的衣带。 这画面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她便如那不可言说的梦中一样,动作笨拙却直接又粗鲁,将我的衣带直接拽了下来。 “你别……”我浑身僵硬,几乎立刻要起反应,她怎么回事?一个姑娘家,实在是! “可是你的衣裳被我弄脏了呀。”她笑吟吟的看着我,动作却未停。 我捉住她的手阻止她,可她的手冰凉酥软,我一捉住,一颗心便像是要蹦出来似的,脑子里几乎停止了思考,只想将她反手摁住…… 我努力找回理智,咬牙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别乱碰。” “我没有乱碰,你千万不要多想!”她声音里的笑意几乎掩藏不住,一面说着,一面将我外头的襕衫脱了下来。 我只剩下单薄的里衫,虽然也湿透了,我却使劲拽着,没有让她巴拉下来。 天气热,里衫我穿的是最薄的那件,几乎透视,在她面前几乎一览无余。 她眼眸扫过我的胸膛,眼眸闪动,带着得逞的笑意。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心中恼怒,呵斥道,“离我远点!” “我……我一片好心,你凶我做什么。”她再次使出以前那桩本事,委屈巴巴地看着我,一双眼睛仿佛盛满了盈盈的水波,“你的心怎么能这么冷。” 她一面说,一面伸出她的食指,轻轻戳了戳我的胸口。 他戳的地方正是我的心脏。 那衣衫本就轻薄,她这么一碰,我只觉得胸口被狠狠的撞了一下,身体自然有些反应,被她碰到的地方便如被火焰灼烧一般难忍,因为难忍,所以不由自主发出几声沉重的喘息。 兰钰听到了我的声音,仿佛终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终于想要撤退了,她退后一步,眨巴着眼睛看我一眼,“好吧,那我走了,这衣裳我会洗好还你的。” 我没有开口,只死死盯着她。 她抱着我的衣裳转身就跑。 我并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不出口,我胸膛上下起伏,欲念难忍。 与其他女监生接触时明明很正常,却不知为何,她碰我时,总是能勾起我心底里最深处的渴望。 那晚,我又做了梦,梦中的她轻轻解开我的衣带,双手搂着我的腰,然后她仰起头,睫毛微颤,踮起脚尖,将双唇触及我的。 梦中的她柔软又可爱,模糊的触感让我沉醉其中,无法再推开她。 那梦太美好,我食髓知味,清晨醒来时,脑子里有些麻木。 我完了。 我栽在她手里了。 可我与她,真的能成吗? 近日梁清泽极少联系我,只给我传来一封信,说仔细看好静安公主,必要时作为筹码。 可我懒得去管那劳什子静安公主,我满脑子只有那个叫兰钰的姑娘。 梁清泽吩咐的那些事着实无趣,还不如上课有趣,我越来越能融入国子监的生活,有时甚至想忽略自己的身份,完全把自己当成普通的监生来看待。 可终究是不行的。 这儿的少年明明与我同龄,心中却怀着卓然的天真与满腔的热血,他们心思简单,对我毫无防备。 我小心的与他们接触,对他们单纯的生活心向往之,却明白,他们与我活的终究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是配不上兰钰的。 思来想去,我觉得实在是不能这样下去,再过不久,若是梁清泽夺了皇位,我还不一定能够留在国子监,到时候若是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伤了她的心,或是连累了她,属实违背我的意愿。 我开始沉默,开始考虑更多。 直到那一天。 和乐公主来国子监找江眠月的麻烦,兰钰冲在前边,替江眠月说话。 我怕她受到牵连,上前想要护着她,却听到她的声音。 她叫和乐公主姐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姐姐?她居然是和乐公主的妹妹。 这天下,和乐公主的妹妹只有一人,便是梁清泽让我时刻注意、有必要时可以作为筹码或斩杀的……静安公主。 我呆呆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跪在和乐公主面前,据理力争,被和乐公主当中呵斥侮辱,看她努力挺直背脊,与和乐公主对抗。 我心思涌动如滔滔江水,无法停歇,我想冲上去护着她,我想挡在她面前,将那出言不逊的和乐公主刺穿。 我可算什么? 我是隐藏身份的肮脏,是手染鲜血的蝼蚁,是宫中权贵争权夺利的工具。 她若是寻常姑娘,我已经配不上了。 她如今成了公主,她与我便是云泥。 和乐公主离开后,我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外头的大树下,原本就娇小的身子显得更加惹人怜惜,她眼眶微红,情绪似乎低落极了。 我想要去安慰她。 可我嘴笨,不知该如何待她,迟疑的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正在这时,又有人来打趣我,说如今看兰钰像是公主的身份,若是我与她在一起,日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原本已经不打算上前,听了这句,我头脑一热,冷着脸走上前去。 日后若是与她刀刃相见,我宁愿与她是仇人。 而且,我的亲人还在梁清泽的手上。 陆翀,你不该如此优柔寡断。 我走上前,她缓缓仰头,看着我,有些惊愕。 她以为我是来安慰她的,似乎有些感动,眼角也露出笑意来,“陆……” “你是静安公主?”我打断她的话,声音有些凉意……她身份被揭穿,正是与她撇清关系的好机会。 她听出我态度不对劲,微微一愣,笑着反问我,“我的身份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陆翀缓缓道,“只是公主殿下,不要再玩弄我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语气不同以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心中的一沉,心中纷乱不堪。 我不算是善言辞的人,如今面对她,更是脑子打结,只恨不得快刀斩乱麻一般迅速解决才好。 于是脑子里自动浮现出方才的和乐公主。 和乐公主…… 脑子里终于有了想法,于是我口不择言,“早已听说传言,你们姐妹二人,以玩弄男子取乐,我算是见识了,日后,你不要再骚扰我。离我远一点,作为女子,还是要洁身自好。” 她看着我,瞳孔猛地一震,像是根本没有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 其实,看到她这样的反应,我心便如同被什么扎了一刀,当场便后悔了。 可这世上最难得,便是后悔药。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如今再如何解释,都已经无法挽回。 我不需要后悔。 她是公主殿下,不应在我身上花费心思,也不该被我威胁暗害。 她应该在幸福的环境中成长,在锦衣玉食中安睡,而非牵挂着我这样的人。 “你,你再说一遍。”兰钰带着鼻音开口。 我本想硬着头皮重复一次,却看到了她缓缓落下的泪水。 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你……”我开口。 “啪!” 脸上像是被拂过一声轻响。 我不是躲不开,而是不想躲。 她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打我,这一巴掌仿佛轻飘飘的拂过,半点力道也没有。 她哭成了泪人。 “我与姐姐向来不和,她以欺负我为乐,我一腔真心对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领情就算了,方才姐姐刚让我在国子监如此丢脸,我以为你即便不为我说话,也要稍稍安慰我几句。可、可你居然……对我说这些伤人的话。” 她一面抽噎一面红着眼睛看我,像是只委屈的小兔子。 我几乎想要将她搂进怀里。 可我不能。 做都做了,已经到了这一步,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心软。 可我眼睛却死死地看着她眼中砸下来的泪水,一颗颗的,仿佛砸在我的心尖上。 心脏仿佛被什么死死捏住,我喘不过气来。 被鞭打时,被梁清泽惩罚时,受了刀伤差点死去时,我也不曾如此痛苦。 她一向把最好的一面给我看,可我呢?寻常恶言相向,时常不耐烦的躲着她。 可她做错了什么吗?她没有做错,她只是率性主动罢了。 “陆翀,虽然是我主动喜欢你,可是我也是有心的。”兰钰在我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若是不要,也不要扔掉踩碎,还给我便是。” “陆翀,我看错你了,我以后不会再喜欢你了。” 说完这句话,兰钰狠狠抹了抹眼角的泪,转身离我而去。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差点站立不稳,胸口血腥气沸腾,手猛地撑住树干,才得以站稳。 心被撕碎了,罪魁祸首是我自己。 我咽下一口涌上喉间的血腥气,人生第一次,眼眶发热。 幸福原本在我手边,可我却亲手丢了。 …… 这一日之后,情势倒转,兰钰再也没有主动在我身边出现过。 大家都不敢在我面前再提她,我每日冷着脸,心情沉入谷底。 这是我人生中最难捱的一段日子。 我开始刻意守着她出入的区域,寻找她的踪影,可她一看到我,便明显绕路躲着我,极为冷淡。 我知道,之前都是我的错。 我也明白,如今我已经无法弥补对她的伤害。 心中仿佛刀搅,我终于做出了一个违背道义的决定。 若是她重新愿意看我一眼,我便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这其中的风险我十分清楚,很有可能,我的表弟会被梁清泽处置。 可为了她,我愿意冒险。 大不了,我用我的命去换一切。 我好像等了很久,可实际上并不久,只有月余,可这些日子我只觉得度日如年。 没有人告诉过我,喜欢一个姑娘是伴随着这样的痛楚的,她的笑容在我的心中荡漾,成为我心中的一部分。 入国子监短短这么些时间,打败了我所有的过往。 遇见她之前,我的人生是灰白的。 她照亮了我的过去,给了我明艳的色彩。 无论她如何,无论她对我是何意,只要她愿意,我要守在她身边,一辈子。 终于,梁清泽对我下了指令,刚巧她也对我消气了些,趁此机会,我直接袒露身份,并将所知道的一切都慢慢告诉了她。 我背叛了梁清泽,选择了她。 静安公主,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小公主,传闻中毫无能力的小公主,爱看话本活泼可爱的小公主。 我要守护她。 这之后,她渐渐原谅了我。 可形势倒转,再也不是她跟在我身后。 当然,我也并不舍得再让她跟在我身后,这次换我跟着她。 祁大人帮我救了弟弟,唯一的后顾之忧解决了。 我义无反顾的护着她经历了外敌入侵国子监,我护着她在京城中守护受难的百姓,我护着她去皇宫中对付梁清泽,我护着她在文武百官面前。 在朝廷风雨飘摇之中,命运使然,她继承了皇位,成了新一任的女皇。 她看向我,我朝她跪下,心疼又庆幸。 庆幸不是梁清泽继位,她免于受苦。 心疼的是她日后要扛起重担,成为百姓们的天。 没有人知道,她还未登基时的黑夜,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宫殿里落泪。 我守在门外,没有忍住,敲门而入。 那一夜,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姐姐远行,父皇被刺杀,皇太子也身死,她成了女皇,身边却空无一人。 白日里江眠月会来陪着她,可一到夜晚,她便孤独的像是一颗草。 我缓缓来到她的面前,单膝跪地。 “陆翀。”她声音颤抖,眼泪吧嗒掉在手上。 “臣在。” “我害怕。”她轻声说。 我斗胆,轻轻捉住了她的手,“我在。” 她眼眸湿润,朝我扑了过来。 我浑身僵硬,香气在怀,外头却响起了惊雷。 雷声阵阵,宫殿外开始下雨,她伏在我的怀中,听着我一声快似一声的心跳,轻声说,“陆翀,你好呆哦。” 我一愣,不知如何回应她。 “你的手,太规矩了。”她轻轻地捉住我的手,触及她柔软的腰间,“这种时候,要扶着我。” 我确实很呆,呆呆被她引导着,附上了她腰下的部位。 雨声越来越大,我口干舌燥,身体的反应已经无法隐藏。 她搂着我的脖子,与我四目相对。 黑暗中,她对我说,“还好有你陪着我。” “若是你愿意,我想一直陪着你。”没有经过思考,我脱口而出。 她睫毛一颤,几乎惊喜的看着我。 “真的吗?” “嗯。”我沉沉点头。 下一瞬,她却捧着我的脸,轻轻吻我的唇。 我的唇顿时如火烧一般灼热,那火一直烧,一直烧,从我的唇上,一直烧到心里,然后从心里,燃烧到了四肢百骸。 我想要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深夜无人,宫人都退下了。 我疯狂的吻她,继续要攫取她的一切,她轻轻地哼着,我怕她疼,放松了力道,她却紧紧地搂着我,声音带着几分哭腔,“继续……” “宫门没关。”我艰难的说。 “抱我去关。”她咬我的耳朵。 我脑子里的弦绷断了,她哭叫着,却死死地抓着我,仿佛在鼓励我。 她爱我。 我单手抱着她,单手关上门,然后将她摁在门上。 闪电照亮我手上的青筋,照亮她眼角的泪珠,她抱着我的脖子,断断续续的说,“朕,要你,做贴身……护卫……” “好。”我咬住她的唇。 第二日清晨,云销雨霁。 我睁开眼,她在我的怀中,慵懒而可爱。 我仿佛做梦一般,整个人几乎在云端。 昨夜的种种令我面红耳赤,她却在此时悠悠醒转,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忽然朝我笑了。 “陆翀,你昨晚……好厉害。”她的手指在我的怀里打着圈圈,我捉住她的手,将她压在身下。 “我爱你。”我对她说。 她抿着唇轻轻一笑,眼中有种得逞的狡黠。 不重要,都不重要。 “以后,我就是你的刀,你的剑,你的利刃,你想如何用,便如何用。”我深情地对她说。 她眼眸闪闪发光看着我,带着几分羞赧,“陆翀。” “嗯?” “你好涩哦。” “???” ——这就是我的心上人……爱看话本的小公主,梁静安。 【陆翀自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