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堂斋长?江眠月微微一愣,倒是有些意外。
国子监六堂之中,她已见过另外几堂的斋长,初级三堂中,广业堂是自己为斋长,崇志堂是尹楚楚,正义堂乃是袁付伟,他们三人已算是比较熟稔的状态。
再高一级的两堂,则分别是修道堂与诚心堂,诚心堂的斋长江眠月在上次上大课时见过,名叫陶冲,并无什么特点,不如何使人容易记住。
最高等级的率性堂斋长,便是那位声名远扬的顾惜之。
唯有修道堂的斋长,江眠月从未见过,也不怎么听闻。
“原来前辈便是修道堂斋长。”江眠月也抱拳回应,“在下广业堂斋长,江眠月。”
“方才听那位监生说到。”裴晏卿声音平和,说话间带着几分客气,“听闻祭酒大人在第一次大课上便点名江监生,属实难得,后有人流传江监生考到之文章,可见江监生文采斐然,才华横溢。”
“裴前辈谬赞。”
“叫我裴晏卿即可。”
“那你也叫我江眠月吧。”
两人静静对视。
“你们还买不买了……”那个摆摊的监生看了他们俩许久,无奈道,“会友的话能不能换个地儿,我这儿还要卖书呢。”
“抱歉,多有打扰。”裴晏卿立刻从怀中拿出银两,正好是六两,“一会儿江监……眠月你再给我便是。”
“得嘞。”那位卖东西的监生不等江眠月反应,立刻便抓过那六两银子,笑道,“东西拿走,你们自己去外头协商吧。”
尹楚楚与兰钰见此状况,懒得等她,便单独去其他地方再逛逛,江眠月则跟着裴晏卿来到槐林中较为宽阔的地方,慢慢商谈。
在与裴晏卿商谈的过程中,江眠月终于明白,为何身为修道堂的斋长,也难得听闻他的大名。
此人相当内敛,言语间带着自然的谦让,看着江眠月时,目光平直而有礼,没有半分冒犯与审视,江眠月惯常遇到的那些由于她是女监生而引发的好奇与打量,也完全没有。
短短的接触,让江眠月觉得此人可信,果断便将那三两银子给了裴晏卿,主动问,“单双日你看如何分配?刚刚你说需要过考核,不如就你先选择要用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再给我。”
裴晏卿听闻此话,对她的大方略有些惊讶,他深深看了眼江眠月,也不推辞,“那我便不客气了。”
最后裴晏卿选了双日,江眠月选单日,若是有急用,便直接去对方处取用。
“这三日我有急用,先放我这儿,用完了拿去给你。”裴晏卿见她如此好说话,像是放下心,“你随时可以去修道堂找我。”
“好,一言为定。”江眠月笑道,“你以诚相待,我便也不跟你立字据了,都在国子监内,我们便行君子之约,如何?”
江眠月微微抬眸,眼眸中带笑,刚好有秋风吹过,周围的槐树叶子沙沙响,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掉在她的肩膀上,她浑然不觉,只眼眸亮晶晶的看着他。
裴晏卿看着她,不受控制的伸手,又微微顿了顿,指了指她的肩膀,“槐树叶。”
“啊,谢谢。”江眠月摘下那片枯叶,并未扔掉,而是拿在手中把玩。
“那就行君子之约。”裴晏卿面露淡淡笑意,朝她行礼,“多谢。”
江眠月回到槐市,找到兰钰时,她又买了好几本书,抱在怀里,东西多得根本拿不下了,一旁的尹楚楚已经帮她拿了许多,红薯袋子上插着竹叶蝴蝶,一动便仿佛要展翅飞走似的,尹楚楚不停的唉声叹气,弄得兰钰窘迫又愧疚……但依旧忍不住买东西的念头。
兰钰看到江眠月,立刻求助道,“眠眠,快,要掉了要掉了。”
江眠月赶紧上前去接她怀中已经散落的书,但是还是晚了一步,那书哗啦啦掉了一地,江眠月立刻附身去捡,随手抓起一本,便看到封面上写着《书院俏佳人》。
“……”江眠月看向兰钰,兰钰慌忙整理手中凌乱的东西,假装没发现江眠月的目光。
一旁的尹楚楚又叹了口气,“若她是我女儿,我早已下手用藤条打一顿。”
江眠月沉默着,又拿起一本。
这本似乎更精彩了,《国子监风月谈》。
下一本,《多情祭酒寻欢记》。
江眠月手一抖,这本书“吧嗒”再次掉在了地上。
自己就一会儿不在,兰钰这是买了些什么……
“眠眠,快帮我捡起来,这东西被人看到不好。”兰钰憋不住了,赶紧小声道,“我们快回去吧。”
“你也知道被人看到不好。”尹楚楚几乎已经出离愤怒了,她无奈看了兰钰一眼。
“我,我也没想到。”兰钰慌乱解释,“刚刚楚楚你也在呀,那人说一共十本,第一本是《国子监杂谈》,他说五本打包卖就算一本的银子,只要十文,我不就……”
“算了算了不提也罢……”尹楚楚一想到刚刚那监生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就觉得浑身不适,“扔了吧。”
“别啊,我还没看呢。”兰钰凑上前,“看完再扔,十文呢,我想看看那本祭酒的。”
江眠月又是一个激灵,抱着几本书狼狈道,“回吧回吧别买了。”
几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回到勤耘斋五号厢房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尽。
兰钰这时候倒是精神头十足,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归类之后,便趴在床上翻看那些奇怪的书,一点也没有累的感觉,倒是江眠月和尹楚楚两人累得躺在床上,几乎没力气干别的。
“哇……”兰钰时不时发出感叹。
江眠月想到那《多情祭酒寻欢记》便觉得心理不适,她侧眸一看,却见兰钰翻的那本书,封面便是这本寻欢记。
“啧,还能这样吗?肮脏,实在是肮脏。”兰钰一面看,一面发出不明所以的“啧啧”声。
江眠月和尹楚楚都不知不觉得看向她。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整整齐齐的趴在兰钰的床上,一道看那本寻欢记。
“祭酒大人将那女子拦腰抱住,脱了裙袄,白生生的腿儿人见了魂儿飞,软玉香浓,发寥钗乱,只作那云中鸟蕊中仙……”
三个人小脸通红。
“真的这么快乐吗?”兰钰问。
“……不许看了!”江眠月上辈子经历过那些事,看到这些脑子里顿时冒出些不该冒出的画面,某人手背的那颗红痣在她的脑子里明晃晃的晃来晃去,她一路从脸上红到耳朵根,“小小年纪不要看这些奇怪的书。”
“如果真的那么舒服,难怪姐姐那么喜欢。”兰钰托着腮想。
江眠月将那书都飞快收了起来,塞在三个人共用的柜子底层。
一面塞那些书,江眠月一面愤愤道,“书上都是假的,根本没有那么舒服……”转身回头的时候,她却发现兰钰和尹楚楚都有些惊愕的看着她。
尹楚楚憋着不说,兰钰却忍不住开口,“眠眠你……经历过?”
“没有!”江眠月赶紧摇头否认,耳根通红,“我娘说的。”
尹楚楚和兰钰的表情更加复杂,以此为引申出的信息量似乎过于庞大,一时半会儿有些消化不过来。
越描越黑,江眠月彻底不解释了,生硬的换了个话题,“看书吧,明日就要当堂抽验背书了,你们都背完了吗?”
尹楚楚点了点头,兰钰脸上的血色却一下子褪去。
“背书?要抽验背书?什么时候说的?”
“昨日说的,你没听到吗?”江眠月问。
“没……”兰钰顿时没有心情再讨论舒不舒服的问题,现实摆在眼前,若是明日抽验背不出,她铁定不会舒服。
“那你赶紧的,现在还来得及。”江眠月帮她拿了书来。
“背那一章?”兰钰问。
“整本。”江眠月无情的说。
兰钰差点厥过去。
假期一日,如梭般飞过,第一日一早便是助教抽验背书的环节。
江眠月背书与作文一样迅速,早已不在话下,不管助教抽到那一节都能顺利背出来,惹的同堂监生们羡慕不已。
那刘钦章背得磕磕绊绊,忘了好几句,勉强过关,过关后还小心翼翼的看了江眠月一眼,仿佛担心江眠月嫌弃他。
岂料江眠月根本没看他,专心在跟兰钰说话。
他眼底一阵失落。
“以目录为主,每章的内容都是循序渐进的论述,结合书页一起……这段比较重要,还有这段。”江眠月见她昨日自己背书明明很快,今日一拿起来又忘了,腹中所记零零散散,便与她单独拎出来说。
“不能死记硬背,这些都是有联系的,第一章说的内容和最后一章相互呼应,中间穿插一些佐证……”
江眠月说完,兰钰立刻拿着书飞快的翻,大眼睛眨个不停,嘴巴里嘟嘟囔囔一直念叨。
江眠月敏锐的发觉她背书其实极快,只是不爱动脑子,所以当即背下的东西立刻就忘了,刚刚她帮兰钰将书解了一遍,这家伙背得比自己都快。
果然,能进广业堂,兰钰并不是靠的公主的身份。
兰钰运气也不错,助教抽验,最后一个才抽到她,她咽了口唾沫起身上前,果然,顺利过关。
江眠月不禁替她松了口气。
“我再也不想碰这本书了。”兰钰一回来便将那本书扔进抽屉里,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昨晚做梦都是这个。”
江眠月低头直笑。
这几日,江眠月过得极为顺遂,除了新的九章算术课又学了她弄不懂的新算法之外,其他的可谓是顺风顺水,没有任何令她烦恼的事情发生。
刘大夫的药很不错,用了以后,这几日她也没有再梦魇。
江眠月都将这一切归功于那位消失养病的祭酒大人。
事实证明,不管祭酒大人有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只要看到他,便总是能勾起不该有的回忆。
直到有一日,她在会馔堂用饭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女监生的声音,“祭酒大人似乎养病回来了。”
“真的吗?太好了。”
“你这么开心做什么,祭酒大人回来了,我们的课业只会更重。”
“悄悄告诉你,我很喜欢祭酒大人。”
江眠月手上的筷子一顿,筷子上的藕片掉在了餐碗之中。
“喜欢?哪方面的喜欢?”对方似乎对这个说法很有兴趣。
“当然是长相。”那女监生极为小声说,“还有身量,国子监没有比他更漂亮的男人了,更何况还饱读诗书,惊才绝艳,至今还未娶妻,也没有妾室,看了他以后,我觉得整个国子监的男子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你可真敢,祭酒大人你也敢肖想。”
“不止我一个呢,大家都悄悄肖想,但是谁也不敢真的去接近。”
江眠月面无表情的咬了一口脆藕,藕断丝连,丝线缠了一嘴。
坐她对面的吴为似乎也听到了那两位女监生说话的内容,待完饭从会馔堂出来的时候,他便开始说起关于祁云峥的事。
“祁大人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却一直不成婚,我爹也弄不清楚缘由。”吴为百思不解,“他为何不成婚呢?”
“对女子不感兴趣吧。”尹楚楚摸了摸下巴,“我很理解,毕竟我现在对男子也不感兴趣,只对考学感兴趣。”
吴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尹楚楚一眼。
尹楚楚瞪了回去,“怎么,一心只读圣贤书,不行吗?”
“我以为这只是圣人们骗人用的说法,我只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吴为喃喃道。
“哼。”尹楚楚说,“一看祭酒大人便是这样的人,身正无私,守正不挠,一琴一鹤,一廉如水……”
兰钰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我都想象不出他与女人在一起的模样,着实奇怪的很。”尹楚楚说。
江眠月闻言,心中腹诽,他那些方面会的,可不比诗书要少,知人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
“眠眠,你觉得呢?”吴为忽然问。
“呵呵,还行。”江眠月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还是不要讨论祭酒大人了,早些回去吧。”
“明日一切都上正轨,斋长们都要去敬一亭,眠眠,你与我早些去。”尹楚楚说。
“啊,好。”江眠月心中莫名一咯噔。
第一日,天光刚亮,江眠月便与其他五堂的斋长一到,进了敬一亭的东厢房。
这是第一次六位斋长齐聚一处,顾惜之与陶冲都与裴晏卿拱手行礼,似乎几人都相熟。
江眠月也撞上裴晏卿的目光,她淡淡一笑,朝他颔首。
裴晏卿目光柔和,与她颔首相视。
祁云峥睫毛微微一颤,手中的笔被他缓缓的,沉沉的,放在桌面的玉质笔架上。
“都到了。”
几位斋长立刻站得笔直,朝祭酒大人行礼。
江眠月注意到,祁云峥似乎比之前瘦了一些,面上原本就分明的棱角,如今看起来多了几分凌厉与冷淡。
“裴晏卿,你何日回来的?”祁云峥问道。
“回禀祭酒大人,学生十五当日清晨归来。”裴晏卿声音平缓,一字一句回禀,“此次督修水利之历练,共耗时三十五日,我堂包括本人在内,共一十五名监生前往,督修中发现贪赃一十余例,不合格处十余处,详实档案,已准备三份,一份交于当地知府,一份交国子监彝伦堂存案,这一份是给您的,祭酒大人。”
裴晏卿从袖中拿出一份册子,恭敬递交而上。
祁云峥接过那册子,皱眉翻看了一会儿,放在一边,“不错。”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心中不禁十分佩服。
这就是之前没有看到裴晏卿的原因吗?原来是带着学堂的监生们出去历练了,他一个人带队?看情形,似乎没有博士或助教一同前往,着实是厉害。
江眠月心中佩服不已。
接下来便是各位斋长对各堂情况的禀报,几位按照顺序一一说完,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
祁云峥看了一眼各位,“有几件事。”
几位斋长都精神紧张起来,静静听着祁云峥的吩咐。
“第一件,应和乐公主之邀,七日后将前往宫中商谈寿宁节事宜,被公主选上的监生共五十五位,人数太多,做个折中,只选十位,各位将各堂名单报来,我来挑选。”
顾惜之闻言,眉头一皱,看向祁云峥,似乎有话想说。
“顾惜之,你必须去。”祁云峥缓缓道。
顾惜之脸色陡然变了。
“不必担忧。”祁云峥声音沉沉,“我会与你同去。”
顾惜之听闻此话,顿时心中松快了一些,“谢祭酒大人。”
“第一件,国子监筹备进行长跑赛,自愿参与,路程三十里,诸位斋长可以回去告知各位监生,从明日开始抽空练习。”
“是,祭酒大人。”
事项告知完毕后,斋长们纷纷告退。
祁云峥看了一眼江眠月,江眠月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飞快,他微一挑眉,并未再开口。
六人离开敬一亭之后,纷纷开始讨论刚刚的两件事。
“顾惜之,你放心,祭酒大人定会护着你的,他不会放任国子监的监生受欺负。”陶冲安慰顾惜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乐公主那么受宠,祭酒大人面上定是回绝不了的,你该忍就忍一忍。”
“我明白。”顾惜之面色虽不好看,却并未流露半分不配合的意思,“我信祭酒大人。”
江眠月与尹楚楚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几个人正要分道扬镳,江眠月却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
“江眠月,请留步。”
江眠月一回头,便撞进了裴晏卿那双平和的眸子里。
“我先回了。”尹楚楚在她耳边说,“书没看完呢。”
“好。”江眠月独自留下,来到裴晏卿的跟前。
“其实昨晚便已经用好了,但想到今日斋长们都要来敬一亭,我便省了些功夫。”裴晏卿从袖中拿出那卷竹简,递给江眠月。
江眠月赶紧接过,一脸惊喜。
“谢谢。”
“不必,本就答应了今日要给你,你便拿去用吧,此物有辅助作用,但归根结底还是要自行掌握方法才是,不要过于依赖。”裴晏卿提醒道,然后下意识问,“你会用吧?”
“说实话。”江眠月有些不大好意思,“实际上,我的九章算术基础极差,买这个,也是因为朋友说此物好用,我才买来,但怎么用,还有些不太明白。”
“没关系,我教你。”裴晏卿看了看天色还早,便拿过那竹简,在她的面前摊开,“简单与你说一下,其实不难,这算是个辅助工具,比算盘要直白一些。”
江眠月感激不已,连连点头。
“此物可以速算百以内的两个数乘除、加减,以及开方,还有半位数的算法,这些你们应当还未学到,我先与你说最简单的用法。”裴晏卿声音平和,听起来异常的舒服,江眠月认真看着他的手在竹简上缓缓挪动。
“比如我们算这两个数相乘,一十五和三十四。”裴晏卿手一动,竹简上的丝线交叉,“我们将一十五分成一十和五,再将三十五分成三十和五。”(1)
“在竹简上找到这几个数字后,再将这几个数相加。”
江眠月静静听着,时不时的点头。
“最终便能得出相乘的数字,便是八百五十。”裴晏卿道。
“哇,好厉害。”江眠月被这算表镇住了,“这是谁发现的,如此厉害。”
裴晏卿也笑了,带着笑意看着她,“你不知道如何用,就敢花六两银子买,倒也是有眼光。”
江眠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才有眼光,你……”
话说到一半,江眠月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晏卿的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那人比裴晏卿还高一些,面色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一位怎么?时辰不早了,不去学堂?”
裴晏卿一怔,立刻朝着祁云峥行礼,“回禀祭酒大人,我与江眠月共同……”
“裴斋长教我如何用竹书算表!”江眠月不知为何,并不想让祁云峥知道她与裴晏卿合买这算表的事情,立刻打断了裴晏卿的话头,主动道,“麻烦裴斋长了。”
“应该的。”裴晏卿客气道。
祁云峥淡淡看了裴晏卿一眼,笑了笑,“裴斋长果然乐于助人。”
“多谢祭酒大人。”裴晏卿平静道。
江眠月老老实实抓着那算表站在一旁,低着头不语,不敢再多言。
“江眠月。”祁云峥看向她,“方才想起,还有事与你说,你来一下敬一亭。”
“是……”江眠月心中一咯噔,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