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江眠月从没听过这样的名字, 树枝?怎么会有人叫这么敷衍的名字?
她不由得好奇问道,“是槐树的那个树枝吗?”
少年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说法,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有这样的谐音。
“不是。”他难得的无奈一笑,解释道, “是‘如人之心,推己及人, 故为恕’的恕之。”
这回轮到江眠月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他, 眼神中透出清澈的迷茫,“树枝哥哥, 我听不懂。”
听不懂……倒也正常, 五岁的孩子罢了,能懂“男女授受不亲”已是不错。
他懒得与她解释太多, 敷衍道, “你呢?叫什么。”
“树枝哥哥, 我叫江眠月。”江眠月仰头看着他,眼眸在月色下如点点星辰, “月眠江心江眠月, 好听吗?”
“好听。”他声音中带着些随意, 眼神却往门外飘, 他在想,明日之前, 如何带着这小家伙逃出去。
江眠月却没发觉他的神色变化, 接着说,“这是我爹爹给我取得名字,我娘说了, 爹爹这辈子的文采,都用在了我的名字上。”
他没有搭话,静静坐着,眼神中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的沉稳与沉重。
“树枝哥哥,你的名字也是爹爹取的吗?”
“嗯”他本不想应声,可在这小团子的注视下,他鬼使神差的应了,还多加了一句,“但是我爹已经去世。”
江眠月面上顿时垮了下来,眼眸中似乎有莹莹泪光,她小心问,“那,树枝哥哥的娘亲……”
“所有的家人,包括爹娘,都没了。”他岿然不动,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诉什么简单的事实,“独留我一人……”
说到此,他声音一滞,蹙眉转头看向这小丫头。
只见她鼻子红红的,眼泪蓄满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溢出,砸了下来。
说不惊讶是假的。
这么大的孩子,能懂什么?
她,又在哭什么?
少年的祁恕之,自小早慧,善于察言观色,知晓人情冷暖,却在十岁这年,遇到了这个令他心乱的小姑娘。
他微微发愣,惊愕的看着她。
“怎么会这样……”江眠月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如果只留我一个人,我一定会很难过,树枝哥哥,你是不是很难过……”
他缓过神来,不受控制的,居然轻轻笑了起来。
祁恕之伸出手,想替她擦眼泪,却发觉自己手指有些脏,他在里衫上擦了擦指间,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少年的手指温暖灼人,江眠月泪光盈盈看着他,心中想着,树枝哥哥真的好看又温柔。
“又不是你的事,你哭什么?”
小小的团子闻言,十分认真的将手捧在了心口处,然后抬眸看着他,“树枝哥哥,我这里疼。”
“我有爹爹,有娘亲,还有哥哥……我把我的家人,分给你好不好?”
他一愣,怔怔的看着她。
柴房安静了片刻,少年陡然失笑,“怎么分?家人是没办法分的。”
小团子顿时着急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行,我一定要分给你!”
“也不是没有办法,除非……”
“除非什么?”江眠月凑近看着他。
“除非你嫁给我,你的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居然与这五岁的小丫头开这种不知轻重的玩笑,说完之后,他便觉得自己幼稚至极,可再看那小丫头,却一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江眠月说,“我现在就嫁给你,树枝哥哥。”
“现在不行,你太小,我也太小。”他笑着说,“等你及笄,好不好,江眠月。”
“好!一言为定。”江眠月用力挤了挤,缩在他的身侧,像个取暖的小鹌鹑。
他哑然失笑,笑容有些无奈,却又有些平日里难得的温和,“小姑娘,你这么傻,被人骗了怎么办?”
“我不傻。”江眠月看着他郑重道,“树枝哥哥,你这么害怕,有我陪你,你才笑了。”
闻言,他偏头轻笑,笑容漂亮得有些灼人。
“你也不能一直陪着我呀。”
“我可以的。”江眠月使劲的往他身边靠,往他怀里钻,像是在取暖,却更像是在努力的用自己单薄的小身板温暖他。
“树枝哥哥,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我还会努力保护你!”
他淡淡笑了笑,低头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模样,将她搂入怀中。
小家伙话多,一直在他怀里念叨,心情倒是不错。
“那以后我就有两个哥哥了,一个述怀哥哥,一个树枝哥哥……述怀哥哥,树枝哥哥。”
“树枝哥哥更好看,我更喜欢树枝哥哥。”
“树枝哥哥,我是不是要认真读那些书,才能听懂树枝哥哥说的那些话?推己挤人?”
“树枝哥哥,你害怕吗?我会保护你的。”
“……”
他抱着这唠叨的小家伙,轻声笑着说,“睡吧。”
江眠月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她缩在他的怀里,沉入梦乡。
无关乎什么情爱,两个孩子依偎在一处,静静熬过这漫漫的长夜。
祁恕之向来睡眠极浅,可抱着她,却在这恶劣得近乎使他狼狈的环境中莫名睡得十分安稳,他有些意外,自失去家人庇护,成为风雨飘萍后,即便有了师父,他也从未有这样的感觉。
这小家伙,却给了他一种,他莫名贪恋的温暖与安定。
下一瞬,他却浑身紧绷,抓着江眠月的衣领站了起来。
外头有了别的动静,是那所谓的“大哥”回来了。
祁恕之已基本摸清了这边的情况,因二人都是孩子,这柴房外守着的人并不多,向来只有一人,若是那所谓的“大哥”回来了,最多也不过是两到三人。
要带小团子出去,便要见机行事,一击即中,至少用最快的速度打残两人,让那些人无法动弹,他们才能有机会安然逃走。
祁恕之呼吸谨慎,浑身如绷紧的弦,手摸着之前放好的木棍。
却听小家伙迷迷糊糊问,“树枝哥哥?”
“嘘……”
江眠月顿时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小心而乖巧的站在他的身侧。
外头人声渐渐清晰。
“大哥,东西备好了,那两个小东西也饿得差不多了。”
“嗯,开门吧。”
祁恕之睫毛微微一颤,将江眠月塞到了身后。
门锁打开的一瞬,那小弟探头而入,少年咬牙沉声一棒,直接砸在了那小弟的后脖颈,虽力道不大,却砸中了那人后颈的穴位,小弟浑身一踌躇,便倒在了地上。
门应声而开,江眠月看到地上踌躇的男子,又看了一眼一旁满脸杀气的树枝哥哥,整个人都吓傻了。
祁恕之没有时间管她,因那彪形大汉拿着刀朝他冲了过来。
他把江眠月往草堆狠狠推了一把,自己迎了上去,用木棍与他堪堪打在了一处。
本可不必正面相迎,可他若是后退,这小丫头便是案板上的鱼肉。
昨夜那一声声的“树枝哥哥”仿佛还在耳边,他无法丢下她一人离开。
他身形灵巧,躲开那大汉呼呼而来的刀锋,胳膊却还是被那刀划破了一道口子,祁恕之心中焦急,再拖下去,但凡再来一人,他便无法相敌。
大汉却趁着他焦急时,单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树枝哥哥!”小丫头带着哭腔喊。
祁恕之睚眦欲裂,被那大汉举起,双脚离地,手中刀痕累累的木棍也掉在了地上。
“好个奸诈的小子!跟泥鳅似的,踏马的,老子今天就要弄死你!”大汉话音刚落,却嗷的一声叫起来,祁恕之用尽全力,将手指扎进了他的眼。
血飞溅,大汉疼得松开了手,祁恕之口鼻都是血,身上也不少破口子,他修长的手指用全力狠狠扎在他的命门,趁他脱力时,夺过他手中的刀,一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这人身材魁梧,刀扎不进,他咬牙,在那人挣扎痛苦怒吼声中,终于刺穿了他的心脏。
少年便如一头嗜血的野狼,眼眸中透出阴狠与全然不顾的戾气,可经这一遭,他已力竭,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眸里几乎有血丝。
可下一秒,身后却忽然传来风声。
他大惊,手中刀拔不出,一时又躲闪不及,正在关键时,他却见一小小的身影,义无反顾的挡在了他的面前。
“砰!”一声脆响,木棍砸在小姑娘的脑袋上,她睫毛一颤,如抽丝的娃娃,歪头倒了下去。
小弟不知何时爬起来,手中拿着木棍,他只有这么一丝力气了,这一棍子砸完,便又倒了下去。
祁恕之怒极,大吼一声,将那大哥胸口的刀双手拔出,血飞溅在他的脸上,他眼神阴寒而愤怒,一刀划破了那小弟的脖子。
满地都是血,他的身上也满是血迹,他飞快抱起地上失去意识的小姑娘,快步从后门逃了出去。
刚一出门,他便被人拎住了脖子。
“谁!”祁恕之刚要动手,却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师父。”祁恕之瞬间变了面色,沉静下来。
“怎么花了这么久?”师父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女孩儿,明知故问。
“她是被我连累。”祁恕之道,“且为我挡了一棍,如今不知死活,还请师父……”
师父静静看了他一眼,伸手覆在她的脖颈上,“活着。”
祁恕之松了口气。
“为师如何教你的。”师父见他如此,微微蹙眉。
“师父教导,小事留情即留下软肋与痛脚。”祁恕之缓缓道。
“我与你爹娘是旧识,才会收留你,我奉劝你,难以自保时,莫要与这些寻常人家的孩子有牵绊。”师父语重心长道,“此时与她牵扯,便是害了她,只有当你站在高位,才有余力护住别人。”
“谨遵师父教诲。”祁恕之恭敬道。
“将她送回去吧。”师父缓缓道,“我与你同去。”
“是。”
一老一少快要走到江府时,半道上,却撞见一个大约十岁上下的少年。
“你们是什么人!”那少年看起来有些义愤填膺,“你为什么要抱着眠月妹妹!她怎么了!”
祁恕之蹙眉看着他,低声问,“你认识她?”
“是,她是我青梅竹马的妹妹,江眠月!”那少年梗着脖子,“江府找遍了周围,都找不到她,好啊,原来是你们干的!”
祁恕之冷冷看着他,开口要解释,却听师父开口道,“她被人绑了,被打了一闷棍,具体的不便多言,你认识她,便将她送回府上吧。”
师父既开了口,祁恕之便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审视那少年,只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你叫什么名字?”祁恕之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快把妹妹还给我!”那少年大着胆子上前,想要从他手上抱回江眠月,可祁恕之手指微动,没有放手,少年皱眉,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恕之。”师父开口。
祁恕之终于,缓缓放开了手。
少年抱住那小团子之后,兴冲冲的跑了,祁恕之咬牙,看了一眼师父。
“一炷香时间。”师父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是!”祁恕之立刻悄悄跟上那少年,到了江府门前。
江府里肉眼可见的兵荒马乱,江大人与夫人听闻了女儿回来的消息,眼眸通红的跑出来。
不一会儿,江府门前站满了人,还有一个与祁恕之一般大的少年,长的与江眠月有几分相象,留着泪喊妹妹。
“陆迁,好孩子,大恩大德,江府没齿难忘!”江大人眼眶泛红。
“陆迁,你是在哪儿找到她的?事情究竟如何?”江夫人也哭着问。
那陆迁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说,“我从歹人手中救回来的!妹妹被木棍敲了脑袋,晕过去了,最好是快些找大夫!”
“陆迁,我以前对你不客气,是我的不对。”江眠月的哥哥江述怀拍着陆迁的肩膀,十分惭愧似的,“日后,你便是我的好兄弟!”
陆迁低头一笑,“不必……不必言谢,都是我应该做的。”
远处阴暗的角落中,祁恕之缓缓闭上眼,捏紧了拳头,说不清如今心中是什么情绪。
“月眠江心江眠月,好听吗?”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树枝哥哥……”
他几乎咬碎了牙,却无法在此时露面。
“恕之。”师父的声音传来,“该走了。”
“是。”祁恕之收敛心中情绪,转身离开。
自身难保,如何护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时间飞快,如驹过膝。
师父离世,祁恕之终成了当朝最年轻的状元。
可自从那和乐公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那番话之后,一时间为人瞩目、被家中有适婚女子的世家大族争相相看的状元郎祁云峥,却成了人人避而不及的灾难。
孤独仿佛成了他身上的诅咒,一直伴随着他,他也不甚在意。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不过是用尽手段往上爬罢了,这样无趣而痛苦的路,从没有人能够与他并肩而行。
直到那一日。
边关将士千余人死于非命,兵器出了问题,所有证据直指兵部武器库负责人江玉海。
江玉海入狱,江家在劫难逃。
祁云峥孤寂的时间太久,行事狠辣的日子太长,他早已快忘了那柴房的一晚,也快忘了那小团子明媚可爱的笑脸。
直到那一日。
本是规矩的姑娘,用尽办法找到关系,来到他所在的酒楼厢房,眼眸含泪的朝他行礼,声音细如蚊蝇,小心翼翼喊他,“祁大人。”
他冰寒的一颗心,仿佛又开始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