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宗地域之大,横跨山川水流,一望无际。
而望华君作为镇宗之人,剑修之首,所处环境也是地府辽阔。
虚草洞则是他闭关之地,从外界看是一方窄小洞口,一旦踏入才知晓内里别有洞天,硬生生在固有领域撕开更大的界域。
洞外绿树成荫,溪流不断,林籁泉韵,葱蔚洇润之气盈满整片树林。
一人正立在洞外,低首恭敬等待。
涂蕊七一袭淡绿,浅睫轻敛,身后一柄剑,耀如春华。
停滞在枝头的雀鸟忽而扑哧短翅,飞离枝上的时刻,洞口华光大绽,阵法显现转动,橙黄复杂的符文移动排列,如同齿轮卡住再咔咔旋转,阵法消失时,一人出现在洞口。
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狭长眸却透出点点寒星,看物又似不放在眼底,琉璃浅瞳太过凉薄无情,对视间只有清透寒意,没有半分温情可言。
“师尊,”涂蕊七垂目,恭敬道,“徒儿恭迎师尊出关。”
“嗯。”
两人像往常一样,一人恭恭敬敬,一人淡淡应一声。
望华君径直从她身侧走过。
涂蕊七看着他的衣摆,眉眼平静,恭而有礼,手指却悄然掐进掌心,死死咬住唇内肉。
作为剑门首席,她日日夜夜关心剑门内部之事,时间一再被压缩,都是为了配得上剑尊首徒的名声。
想想看,那一剑破千山的剑尊,收的弟子虽然天赋不错,但在剑上竟然杀意不足,剑意软绵,这要受多大的非议——即便他们从不在剑尊面前讲。
那时候她就在想:既然剑术上她没有天赋,那至少在宗门要发挥作用,她感激宗门从她七岁就开始养育她,她更感激师尊给予她的所有资源和教导。
他收她为徒,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涂蕊七众目睽睽之下测出双灵根,惊艳宗门,那风光月霁的剑尊仅仅是瞥她一眼,就微启唇,风轻云淡地说要收她为徒。
然后…然后……
——“师尊……我…”
早已长大,早已有男女之防,面颊带粉的少女惊讶于他教授剑法时,陡然亲密的姿势,似有若无的清冷包裹,让她产生了妄想。
拜入师门以来,师尊从未与她如此亲密过。
——“师尊,我能否与师尊……”
那剑尊忽然眸露挣扎之色,最终化为冷意:“你我是师徒。”
猛然打碎一切,难堪、羞耻、各种混乱情绪撕裂心脏。
难道都是她一厢情愿?那为何又亲密于她,给予她幻想?
她强撑着低头称是,莫大的自卑羞耻使眼角泅湿,背上繁重职务都能挺直的瘦弱肩膀徒然紧绷微颤。
随后剑尊闭关,至今才出。
两人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常。
涂蕊七跟在他身后,斟酌说道:“师尊,此次剑门入选三人,其中有两名双灵根,一人用枪一人用剑。”
男子停住,清冽目光瞥下:“那又如何,我只会收你一个徒弟。”
“……是。”
*
课堂很无聊。
很无聊很无聊。
傀儡线如果没人摸骨,根本不会被人发现,更别说私密的誓约,所以知珞用得毫无警惕。
一张又一张的纸糊上黑墨,被卷成一团扔掉,不知何时桌面底下堆积了不少的纸团。
燕风遥早就写完,但毛笔字依旧不好,所以在一遍一遍重练。
直到桌面纸上被抛过来一个纸团,盖住他正在写的字,碰到毛笔柔软的尖。
他瞥过去,知珞撑着腮盯着笔尖,更像是扔纸团时扔错了地。
安静片刻,纸团被放在桌角。
悠长的钟鸣声在室外响起。
“好了,都走吧。”徐潭出声,抚摸着长须慢步走出。
众人立刻嘈杂起来,收拾桌面。
知珞马上放下笔。
还未入道,都在用凡人的办法将书一一摆好。
燕风遥摆好后,起身,衣摆处卡着的纸团慢吞吞掉落。
“……”
知珞也站起身,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随后盯着他。
前面有几人在偷看。
“那是和剑尊一样的双灵根?”
“肯定啊,我内门有人。消息传遍了。”
“……你说我能现在就与他们结交成挚友吗?”
翊灵柯在心底得意地哼笑,故作淡定,收拾书的动作却显然以最慢的速度来。
直到她的随机同桌收拾完毕,讶异问:“翊灵柯,你怎么……”这么慢?
翊灵柯捂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刚刚知珞只和我一个人打招呼了?”
同桌被打断话,嘴角抽了抽:“……”
你是不是有病。
不过接下来的课是分开的,使剑的在一块儿,她这个阵修自然又是另一个地方。
翊灵柯站起朝后面说道:“我先走了啊知珞,再见!”
同桌看见名叫知珞的少女反应了一下才缓缓点头,面上堪称毫无波动。
同桌:“……这、这就是无情剑修吗?”
处于聊天中心的两人坐在最后,不知为何几人总觉得那黑色劲装的少年隐约不能直视,他一看过来就匆匆撇开头,避其锋芒。
明明和他们一样还是凡胎浊骨。
磨磨蹭蹭的人整理好书,最后和新认识的同伴出去,在门口再回头望一眼。
嗯,那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少年正在捡纸团。
……嗯??
知珞慢半拍地和翊灵柯打完招呼后,转过头继续安静地盯视他的侧脸。
站在原地打算走人的燕风遥低头与她对上。
“……”
“收拾一下。”
“……是。”
地上乱七八糟的纸团被少年一一捡起。
他顺便还将她桌子收拾好,毛笔都被她用劈叉了。
两人最后出的院,午饭是辟谷丹。
接着是练剑场,知珞骑着白鹤到达,张墨早就在这里紧张地一遍遍擦拭剑。
“啊…知、知姑娘……”张墨唯唯诺诺地点头,虽然头颅都快低到地底下去了。
知珞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他叫什么来着?
算了。
此地是一处训练场,黄土空地,树林包围,一排排的木剑铜剑竖在架上。
“今年居然有两个人。”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来到训练场,对着吹冷风的两人惊讶道。
“我叫丁万仁,废话不多说,先马步半个时辰,挥剑一千,开始!”
张墨一脸天塌的表情,心情忐忑地扎马步。
他最不擅长这些了啊!
知珞不会扎马步,看一眼张墨,有样学样。
顶上太阳烈烈,气温升腾,眼前的黄土在扭曲。
汗滴顺着鬓角滑落。
张墨一刻钟不到就瘫软在地,再扎马步腿也不住地抖。
太阳下斜,两人在用木剑挥斩,重复一个动作,丁万仁偶尔出声指正,忽而,树林另一头传来打斗声,闷闷拳头到肉的声音,一些弟子的嬉笑声传来。
“再快点!就这样吗!”
“连我们这些练气期都打不过可不行!”
丁万仁侧头望,冷笑一声,转过头对汗如雨下的两人道:“听见没,这是你们挥剑后的实战。会有外门练气期弟子来与你们打一场,不用灵力。每年新入门的弟子都会一身伤的回去,运气好的进步斐然,运气差的就只是挨揍,所以你们屋子里才有一大堆丹药。”
新入门一个月,很多技巧必须要实战才能练出,剑门弟子就会抽出自愿前来的几个外门练气期弟子,来陪打。
但这种事情,就看那弟子的心思,和教导师父的为人,很多人仅是被揍,什么都学不到,也有人真的被教授许多技巧,虽说也有伤,但打斗中谁能避免。
宗门不缺人,虽说缺天才,但天才在前期陨落的案例比比皆是,毕竟他们拜师才会被纳入羽翼,而十二月宗作为大宗,人多人心杂。
道是一个人的道,修仙是一个人的修仙,惜才之心远没有自己的事情重要,修仙的路也不会因为天赋而大开后门。
“今年剑门除了你俩,就剩一个啊……”丁万仁道。
张墨脸色一白。
那边的人该不会是……
——“燕风遥!快站起来!”
真的是他!
张墨面上愈发苍白。
燕风遥这么厉害也会被打……也是,毕竟他们没有修为,再怎么样也打不过啊。
一想到等会儿他也要实战,张墨悄悄地瞥向少女。
少女依旧在动作不停地挥剑,仿佛没听见对面的闷声,也同样没听见丁万仁的话。
真…真……
张墨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合适词语形容。
不、不愧是她。
挥完剑,张墨手臂酸软,腿也直抖。
两三个白衣弟子走近,朝丁万仁行了一礼。
“你们必须只使用基础剑法,倒下了五息不站起来就算输。”
他们需要换成木剑,那三名弟子就去拿剑。
知珞发髻早就乱了,面颊浮红,汗水打湿鬓角碎发,一双眼睛却依然澄亮,似乎不知疲惫,不知畏惧,也同样没有战意。
张墨颤颤巍巍,太过害怕,就抢先一步对那个面容和善,看起来和其他两人不是同一路的人道:“师兄能与我练习吗?”
那弟子愣了愣,笑道:“可。首先你要握紧剑柄,我们要使的是宗门基础剑法,每一天都是,直到你们习惯,第一天你们还没学,就当熟悉熟悉。一个月后就应当学完,也能接几招了。”
看来运气不错,张墨松口气,忙答应,又隐隐不安地偷看知珞那边。
“你就是知珞?”一人眉眼轻佻,面色轻浮,拿起木剑立在对角线。
知珞握住剑柄,“对。”
“…也不怎么样,”他上下打量,不屑笑道,“莫非和剑门首席一样,不是用剑的料子,那样的话双灵根在你们身上还真是浪费。”
他不怕什么天才后面的报复,明面上宗门可不允许杀害同门,那些自认天才的人也自认光明磊落得很,最大的报复就是冷脸不理人,再多的就是在强大的时候反击挑衅,却根本不会主动翻旧账。
再说他在外门,可能这一次相见之后,几百年都不会与他们相遇了。
知珞充耳不闻。
“啧,木头吗。”
开始就是一剑劈来,毫不留情,不能用灵力,可练气期弟子的力气也是极大。
知珞不会用剑,她更擅长用短刀。
格挡也是短刃姿势。
“你这是什么姿势?哈。”
张墨那边动作慢悠悠的没有伤害,知珞这边狂风暴雨,剑落如雷。
那弟子渐渐吃惊,这人显然是身手极好,并且全是杀招,没有一招温和。
可那又如何!
他双目露出狠戾,再一用力。
啪!
手腕被打,剑陡然落地。
“剑修没剑,就等于是没命了。”那人看一眼落地的剑,笑道。
知珞浑身都被木剑打过,阵阵剧痛,她掰好手骨,没去捡剑,反而欺身而上。
“什……!”
没有不熟练的剑,那少女如鱼得水,几招躲避,一脚踢中对方的腹部。
“啊!”那人被打中眼眶,脸色涨红,气愤到剧烈喘气,“你…你……”
他再重施基础剑法,知珞跟上次一样躲避,却猛然感到从侧面砍下的剑比刚刚的危险千百倍。
他附着了灵力。
气浪翻涌,知珞全部换成躲避招数,渐渐被逼入角落,木剑打中她的背部,知珞顿时砸向地面。
“唔……!”
鼻子间是泥土的气味,拧眉冷汗浸浸,痛到无法动弹。
实力的差距太大,知珞咽下铁锈味,指腹陷进黄土。
那人笑道:“快站起来啊!”
丁万仁并没有全程盯视,他将几把废弃木剑扔出去,回来,瞧见剑上的灵力波动气笑了,指了指:“你,说好不准使用灵力,规矩都忘了?”
那弟子辩解:“我刚刚见丁先生没有叫我们,就先去了另一边,那也是剑门训练,他们都在使用灵力,那个人练习得很快。”
丁万仁冷笑:“他们放任,我不放任!快滚!”
那人敢怒不敢言:“……是。”
“顺便把你的回春丹留下,当做惩罚。”
“……是。”
那弟子临走前,看着不愤怒,不气恼的少女,恶意想到:莫不是个傻子,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生气不会知耻。
丁万仁站在她面前,知珞缓过来后就站了起来,狼狈不堪,背部隐隐透出红色。
他将丹药递给她:“吃,灵力造成的伤口可不是普通丹药可以完全消除的。”
知珞也没犹豫,倒一颗吃掉,瓶子里还剩下两颗。
月色将倾,他们才结束课,丁万仁扬长而去,张墨犹犹豫豫过来嗫嚅着说了一声对不起就羞愧地跑走。
知珞迷惑地看着他。
他在干什么。
她留下再练习了会儿,内心情绪无法宣泄,少女一个人在挥剑时才从面部上流露出几分不甘。
挥剑挥到喘气,知珞放下木剑,走向白鹤待的草地。
一个人影也从树林里缓慢走出,脸上有乌青,点点鲜红的血,浑身是伤,沾染着尘土。
知珞借着月光才看清楚那是燕风遥。
燕风遥似乎放得更早,却这么慢,可能是痛的在地上动不了,缓过来才能行动。
他的马尾都散开,唇畔有血,步履缓慢,面色极为可怕。
知珞疑惑:“你是不是要死了。”
她将剩下两颗丹药的药瓶扔给他:“吊着命。”
燕风遥掀眸,手抬起,药瓶正好砸进手心。
知珞也好不到哪儿去,回春丹是下品,仅仅消除了灵力影响,伤还是伤,背部衣衫浸得微红,唇角瘀血,但她面色如常,眼底澄澈,不像他那般眼眸阴翳,翻涌灰暗。
他眨了眨眼,恢复往常的神色。
“还能喘,他们不敢杀人。”
顿了顿,“谢谢。”
知珞就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完全没有扶人的意识。
待他走近,她问:“记住脸了吗?”
燕风遥愣了愣,笑起来,牵动唇角伤口也无所谓:“过目不忘。”
她淡淡点头。
他也道:“我听见你们那丁万仁在训斥有人使用灵力。你记住他的脸了吗?”
“你被打的时候有三个人在围观。”
“……”
“里面最高的那个,你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记得。”
他连那些围观的人都记了下来,一如在魔界,记仇得很。
知珞有点开心了:“那你记住吧,我要找人的时候问你。”
“……行。”
他们同行,走向吃草的白鹤。
燕风遥的确因为被灵力重伤在草地上躺了许久才可以行动,那一刻他最想活生生撕碎他们,生啖其肉,无数阴暗翻涌,甚至对宗门都抱有恨意。
现在倒是平静许多,不是那些阴暗消失。
燕风遥瞥向身侧的知珞。
而是将那些心思褪去了愤怒的外壳罢了,内里没变。
然后知珞按照正常步子走,很快将重伤的燕风遥丢在后面。
虽然咬牙要走快,但实在不行只能被迫放弃的燕风遥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完全没有心思再去想那些血肉翻涌的东西。
到达目的地的知珞发现两只白鹤一模一样。
她回头看一眼动作慢得不行的燕风遥。
只能她先走了,反正白鹤不会载不是主人的人吧?
她随意坐上一只。
那只白鹤温顺地仰头,没有拒绝她,甚至很开心背上的人是她似的,蹭她的手心,也不嫌弃有泥土。
行,应该就是这只。
燕风遥一到草地,就看见一只吃草白鹤猛然抬头,扑哧着翅膀大叫要去追乘鹤而去的少女。
——我才是你的白鹤啊!
它好像在呐喊这句话。
白鹤正要起飞去追,翅膀陡然被少年残忍拽住,他的手骨上还有残留的血,染在它的白色羽毛上异常显眼。
燕风遥懒得对一只动物笑,冷着脸:“载我去追。”
血点在少年充满阴影的脸上,天生戾气,他眼眸低敛,冷意顿时裹着危险袭来,他仅仅是面无表情,也没什么杀意和欺负动物的心思,对魔种敏锐的白鹤就吓得直抖,忙不迭俯身让他坐上。
……
知珞一落地,就望着陌生的屋子沉默。
换了主人异常高兴的白鹤长叫一声,围绕着她挨挨蹭蹭。
知珞压根没管它,皱眉疑惑不已。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