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可怜”这种情绪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燕风遥自知心冷,看着别人受罪、皮开肉破,不感到愉悦已经是他良心发作,更别说“可怜”。
但此刻,他看着放在他腿上的手,一点一点涂抹上药膏,指腹下那本应该柔软细腻的皮肤变得有裂痕伤疤,心脏就如同泡进粘稠沼泽,喘不过气的闷。
这是什么情绪?陌生至极。
明明以前看见她受伤,是想要将伤害她的人千万倍报复回去的想法占据上风。
他和她一样,认为不致死的伤口无需在意,只是燕风遥更加暇眦必报而已,所以这次的软弱情绪实在陌生。
——她手臂上的伤呢?
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知珞的左臂。
知珞躺在床上正无聊,她想到今天的尸体,撇过头问:“杀人、折磨人,真的好玩吗?”
在她开口的一瞬间,燕风遥就像是被烫到,立刻撇开视线,重新看向她被包扎好的手。
他慢半拍才意识到她问了什么。
“……玩吗?不清楚。”
知珞反驳:“可是你每次杀人的时候都挺高兴的吧?杀得慢了,你就更高兴。每次你去解决人,都很慢很慢,肯定是折磨人很好玩才喜欢做的吧?”
“……”他彻底回过神,顿了顿,模棱两可道,“大概是的。”
知珞只当他承认了,说:“可惜魔修身体被污染了,下次再试试。”
燕风遥看了眼少女褐色的瞳,长睫动了动,不动声色地问道:“……想要玩我喜欢玩的吗?”
知珞没什么不可以承认的:“对啊。”
他没再说话,反而轻轻笑了几声。
知珞疑惑地望过去。
少年的笑充满愉悦,低头帮她理好袖口,睫毛鸦黑,弯曲的弧度很小,乍一看就像是直直的细睫,小刷子一样,将眼眸衬得若隐若现、自带凌厉锐气。
他也不解释笑的缘由,提起另一个点。
“被污染?”
知珞:“离玉说魔修被魔气浸染,血肉与骨已经没用了。”
话说燕风遥既然来自魔界,那应该懂得更多?
知珞:“你来说说。”
有点指使的语气。
燕风遥自然接话:“不是全部,之所以说没用,是指对修仙者没用,魔气与灵力本就不同,修炼筋脉流转也不同,对修仙者来说,魔修的尸体就是一具废尸——不过杀掉魔修的手感与人一样,血也是温热的、骨也是硬的、也会挣扎、哭喊、求饶。”
他诉说着,回忆起那些在他手底下丧命的魔修,讲得愈发具体。
记不清他们的脸——也无需记住,燕风遥只记得那时候的感觉。
雀跃、舒适,就像本应该这么做。
过了半晌。
听得逐渐走神的知珞:“………”
他讲得好详细,在全力推荐吗。
他的杀人风格与知珞不同。
他很讲究人体肢体构造,毕竟要吊着对方的命,又想要对方求饶,不能翻身,就得掌握好度。
燕风遥对于人身体的了解很深,他清楚怎么样死得快、怎么做来减缓死亡的进程。哪里更痛却不致命,哪里能麻痹人的身体。
内脏与骨骼,肌肉与血管,看人就跟看一块肉没什么两样。
知珞就不一样了。
她只需要知道哪里致命就行,花里胡哨的东西她不学。
被知珞评价为手段花里胡哨的燕风遥忽然停下话。
知珞的手还放在他腿上,没有人提出,一个是无所谓,一个是私心不想。
见他停了话,知珞还用
手指敲了敲他的腿。
燕风遥抿了抿唇,低声说:“……有人来了。”
知珞:“?”
她不像燕风遥那么警惕,也没有放神识的习惯,那个村民靠近门口她才感知到。
叩叩叩。
那个人万分小心地敲了敲门示意,恭敬道:“两位仙人,我们的庆典马上就要开始了。神女请两位仙人前去落座。”
燕风遥看知珞,她点了点头,他才回道:“谢谢,我们知道了,等会儿就去。”
那人立马应下来,走出院子。
他还悄悄看了下旁边仙人所说是修炼时意外毁坏的房屋。
不愧是仙人,随随便便一招就能毁掉这坚固房屋,更别说人了。
屋内。
知珞起身,“走吧。”
燕风遥也顺势站起:“嗯。”
所谓的庆典也只是许许多多的桌凳摆放在一起,村里的人都围坐在这里庆祝,桌上摆满了饭菜,是全村的人家出力,会做饭的做饭,贡献自己家最拿手的好菜,气氛欢乐。
知珞两人赶到时,离玉戴上了面具,坐在首位,面具口部有机关,可以向下拨动,露出嘴部。
“你们打算多久回宗门?”离玉柔声问知珞。
知珞:“吃完就走。”
离玉:“这样啊……”
她再次郑重道:“今日之事,多谢二位,我也没什么好物可以赠送,希望这两枚玉佩,你们不要嫌弃。”
她将一对玉佩递给知珞与燕风遥。
那原本是一整块玉石,有清心的作用,也能储存很少的东西,被离玉一分为二,中间的断痕很规整,圆形玉佩变成两个半圆。
“谢谢。”
知珞接过,手中的玉佩触感冰凉,她举起来,玉佩在月光下变得透明漂亮,一条尾巴墨色、前半身透明轮廓的鱼在玉佩里悠闲游荡,被知珞看着,它有些慌乱,尾巴摆动得更急,在狭窄的半圆玉佩里游来游去。
燕风遥低头看着玉佩,玉佩里的鱼尾巴也是墨色,被盯着也一动不动,偶尔懒懒地摆弄下尾巴。
和她的是一对。
少年抬头笑道:“谢谢离玉道友。”
……果然很高兴。
离玉内心默默想到,表面微笑:“不必,本就是你们帮了大忙。”
两个成熟的场面人在礼貌又适当地寒暄推辞,知珞一个人站在中间看鱼。
她摇了摇玉佩,里面的鱼顿时吓得乱窜。
等鱼停住,她再摇了摇。
鱼又吓得乱窜。
她再摇。
鱼再窜。
她又摇。
鱼……鱼习惯了,不动了。
这是能够吸收佩戴者部分繁重思愁的雪泥鱼,在修仙界很少见,因此价格也格外昂贵,一鱼难求。
饭菜摆好,众人嘈杂,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先坐好的知珞右手绑有纱布,她用左手拿起一块糕点慢吞吞吃。
有一村民热情地给他们倒了杯清酒。
知珞没有注意,一口喝掉,马上被辣得咳嗽几声。
才回来的燕风遥拍了拍她的背:“这是酒。”
他给她换了杯清水。
燕风遥没有吃菜,全程作为仆人服侍一般,挑菜添水,一样不误。
原本还紧张等着招待仙人的一村民顿时放松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完全没有他需要招待的地方,那仙人做得比下人还完美,没有他插手的余地啊……
一场不知名头的庆典结束。
知珞与燕风遥收拾好就走出村子。
在月光下,知珞看了看受伤的手,忽的回
头。
燕风遥:“怎么了?”
知珞诚实道:“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想再看看离玉。”
“是不舍吗。”
“可能是吧。”
毕竟离玉马上就要死去,再也见不到了。
“……”
燕风遥静静地凝视她,面色如常,眼睛却异常沉静,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那我们就再去看一眼。”
知珞回去了,站在树上远远遥望。
那些村民居然在齐齐下跪,离玉独自一人,消失在往常住的山林。
离玉走后,那些村民才开始憋着劲哭泣。
“不要太悲伤,神女说过,她是喜丧,喜丧啊……现在有多少人能够是喜丧?我们的神女,是幸运的神女。我们也有自力更生的能力,神女留下的法宝和办法也足够让我们抵御妖魔,神女…神女她是放心的。”村长的接班人说道,他的脸也满是泪痕,没有哭声,眼泪不自觉流下。
在场的人无一不是神女看着长大,在他们心底,修仙界就像月亮那么远,神女却像头顶的树叶那么近。
知珞看了片刻,转移目光望向山林。
她御剑飞去,燕风遥在山林外围就停下,抱臂守护。
他对耳边的哭声并不在意,垂眸盯视地上的一棵草。
知珞就像才入世的懵懂少年人,自带一套行为思想,现在只是学到了新东西,但那些新东西不代表她必须学的和常人一样,就连不舍永别,她也不像常人那般悲伤。
燕风遥兀自笑了笑,抬头看夜空。
她就像月亮,还在天空挂着,但月辉终于舍得落下一点,视线也投下。
她当然会永远挂着,无需落入凡尘,只是行人需要她的月辉,才能看清她的位置,奔月而去。
树林里,离玉坐在一块石头上,白鸟面具在月光下显得洁白无瑕。
知珞走出,她站在原地,疑惑地看了看望月亮的离玉,再循着对方视线也望向月亮。
好圆的月亮。知珞想到。
离玉:“你怎么回来了?”
知珞实话实说:“因为不舍得你,所以想要看着你死。”
“……哎呀,”离玉笑出声,“好直白。不过死亡没什么好看的……知珞道友,你也并不悲伤。”
知珞皱眉:“有什么好悲伤的。”
她只是想看着离玉到离玉死去,就来看了。
离玉转头看向知珞,闷声再笑了几声:“知珞道友,因为别人的不舍都是与伤心挂钩,但你不是别人,所以不挂钩也是很有道理的。”
知珞点点头。
两人安静下来。
离玉感觉到身体在极速虚弱,她望向夜空,看着夜幕皓月。
知珞对月亮不感兴趣,就一直看着离玉,直勾勾的,确实是在正经等待她的死亡。
清风拂面,树林簌簌摇动。
离玉蓦地喃喃:“……我想一个人进入山林,看着月亮死,现在多一个人也不错。”
“村民有很多人,”知珞说,提出建议,“可以再拉几个人上来。”
“哈哈哈哈哈哈,”离玉笑完,又看向知珞,“知珞道友,你真的很不一样,希望你以后会变得强大,是不需要适应世间,反而世间需要适应你的强大。“
“至于请村民……算了。”离玉摇头,她语气淡淡,“我三百多年都在为村子,最后一刻,就让我不再看着村子,看着月亮吧。你抬头,月上有花纹,很漂亮。”
知珞闻言,转头看月亮。
“知珞道友,十二月宗的宗门外有十二个月亮,是开山宗主遗留下的十二个弥子空境,她太过天才,是第一个开辟弥子空境的修
士,形成了十二月宗的基础领域。”
知珞偏了偏头。
她不知道这些。
离玉说完,长呼一口气:“当初我才入修仙界,可想要进入四大门派了,那些有趣的历史我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没想到到了现在,竟然还记得。”
她不后悔守护村子的选择,只是内心对另一条路还抱有些微的遗憾念想,与期盼。
又安静下来。
知珞站在一旁,和离玉一起望着月亮。
知珞主要是在看花纹。
过了不知道多久,云遮住一部分月,又飘然走开。
知珞忽然听见她慢慢地、轻声地感叹,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也不知道那些融合期的修士,金丹期的修士……看到这月亮,会不会觉得它其实没那么高呢。”
话音刚落,传来面具掉落草地的闷响。
知珞转过头。
石块上已没了人影,徒留下一块象征着她存在过的面具,孤零零地落在草地里。
修士被杀死,就是一具普通的尸体,可是如果是寿终正寝的寂灭,筑基期及以上已经算是逆天而行,不被大地所接纳,他们就会化为一缕烟、一阵风、一些灵气,消散于空中。
大地不接纳,他们就在天地间遨游一段路,作为最后的修行。
石块上空空荡荡,白鸟面具是一个走出去修仙的村民千辛万苦为她带来的宝物,她选择了让它留下。
知珞看了片刻,走近,弯腰捡起面具。
她没有哭,也没有表露悲伤。
“我能不能拿走。”
一缕风温柔地吹拂她的指尖,表示同意,再随着自然的风远去。
知珞走出山林,对燕风遥说道:“走吧。”
他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村庄,在半路上知珞停下,突发奇想一般取出面具举在面前,那双褐色的眸透过面具的眼去凝望月亮。
高高的空中云映月辉,他们离月亮很近,又很远,风将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燕风遥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
知珞认真记住了筑基期看月亮的样子,收起面具:“等我融合期再看看。”
燕风遥笑了笑:“怎么了?”
知珞讲了一遍,回想:“因为她最后问我问题,我要回答。”
燕风遥静默一会儿,定定地凝视她的侧脸。
知珞的表情如往常,天真又懵懂,带着严肃,她就像接任务一样,认为这是个承诺,一根筋地去履行罢了。
没有悲伤,没有纪念。
但有不舍,有对待承诺的认真。
她不必和常人一样,不必落入世间,只需要洒下一点月辉就够了。
燕风遥目光不移,一直停留在她清澈的眼睛里,应了一声。
“去浮云谷交完任务,我们去哪儿。”
知珞:“回宗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