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人湾。
“恭喜翊师姐!”一弟子喜形于色,“宗主那么看好翊师姐,想必下一任宗主的位置……”
“慎言,师弟。”一长相温婉,眉目间却凝聚着肃穆的女人出声提醒。
毕竟在未一槌定音之前,这种言论只会为翊灵柯招致不满。
“啊,抱歉翊师姐……”弟子讪讪地住嘴。
翊灵柯摆摆手,躺在藤蔓椅上宛如灵魂出窍:“我知道……”
师弟陈术挠挠头,嘿嘿地笑了笑。
修仙越到后期,拼的就不仅仅是天赋,还有效率。
修炼的速度会迟缓下来,需要的是灵光一闪,亦或者那一瞬间恰到好处的心性,那些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修炼的修士,反而不会有太大的精进。
所以翊灵柯忙成一条狗,都在忙宗门事务,跟个陀螺一样到处转,一天下来脸都笑僵了。
涂师姐是怎么抗下来的?
涂蕊七可是十几岁就开始做这些事,闲下来时根本看不出来疲态啊。
翊灵柯揉了揉太阳穴。
恐怖,太恐怖了,幸好醉人湾不是十二月宗那样的事事都需要掺一脚的第一宗门。
就算是宗门,内部也分为几派,目前为止,还有几个人是跟翊灵柯一起争夺宗主之位,隐隐有对立的趋势。
陈术自然是翊灵柯背后的,翊灵柯的姐姐翊秋蓉在宗门内风评极好,性情温和有礼,更别说翊家上上下下都在醉人湾共事,即便他们无心,也会积累一些有用的名声与势力,这些都在翊灵柯背后发挥着作用。
至于为什么不是翊秋蓉或者翊家其他人——当宗主,实力是第二,第一是引领宗门众人的眼光与能力,这些都与修仙天赋无关。
陈术哼着小曲走出去。
醉人湾外围有一处小镇,他喜欢在这里购置些杂物。
还有听书——
“只见那剑修掷地有声——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身为十二月宗的长老,却罔顾人命,私自行使秘法,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说书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声音跌宕起伏,仿若真的成了那故事里的人。
“不——你不怕担了背叛宗门的罪名吗!长老哀嚎一声,霎时间灰飞烟灭!那剑修竟听也不听,全然不顾那所谓名声,端得是视名利为粪土。”
接下来,他口吐飞沫,用辞极其夸张地讲述了当年第一大宗出了一个魔种,而魔修把魔种掳走,又被剑修直接追到魔界的故事。
然后又是几千字的夸张剑修嫉恶如仇的彩虹屁。
“那她现在在哪儿!”一人边磕瓜子边大声问。
说书人却摸了摸胡须,意味深长的语气,低吟道:“或许已然消失,或许在魔界蛰伏,或许……”
——“或许在魔界当霸主,可比修仙界自由多了。”
这是上次翊灵柯闲的没事,坐在这里听说书时露出死鱼眼,无语补充的话。
除了随行的陈术,无人听见。
陈术刚对那剑修面露向往,闻言以为她开玩笑,憨笑道:“啊哈哈哈哈哈,翊师姐真会开玩笑!最不济,知前辈也应该是忍辱负重当魔界首领,最后背刺那群可恶的魔修吧。也不知道她多久回来。”
他不能进入魔界,毕竟魔界通道修仙界目前只知道十几处,就单单是那十几处,位置还不定时变换着,就连把守着通道的修士都无法预判,只得隔一段时间,就依据经验在极大的范围里四处寻找。
有时候甚至只找得到两二处,其余的很多年内都无法得知具体位置。
更别说这是双向通道,一旦暴露,或者有修仙者想要进入,那么势必会走漏风声,被魔界的人看见知晓,会造成仙魔两界的交融。
修仙界想要的,是彻底隔开两界,见魔界久久不成气候,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翊灵柯用眼角睨他一眼。
继续听那说书人演的知珞情景剧后,翊灵柯越听越不忍直视,露出一言难尽的眼神,张了张嘴,又给闭上。
等听见那句“剑修知珞风光月霁”,她彻底绷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涂蕊七的确找出了长老们做腌臜事的证据,还了知珞的“清白”,平反了她的叛逃一事。
就连知珞去魔界,也有了完美的理由。
燕风遥一事俨然成了她成名的踏脚石,魔种的影响反而降低了,就像一个大恶人,名声再显赫,如果他被人铲除,那么就只是那个英雄成名路中的一个被人津津乐道的威慑力减少的石子台阶罢了。
甚至部分人都不清楚魔种之人的姓名是燕风遥,皆以魔种代称。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传闻在凡界传来传去,居然传成了这副样子。
也许是普通百姓,希望那些强大的修士是如此模样的吧,所以才会这样润色。
想通后,这段时间翊灵柯从没有当众反驳过什么。
不过说真的……
躺在藤蔓椅上,她看了看天色。
鸾金映云,滚烫无比的天空,燃烧正旺,不知疲倦。
翊灵柯起身,指尖一划,不知从何而来的黄符悬停在半空,在结界上隔出一片可以出去的面。
她从中走出,热气扑面。
以前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稍稍一回想便觉世事恍然,记忆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膜,无法真切地感同身受。
但又确确实实会想要她回来。
说不定魔界还真的比修仙界更自由呢——对于知珞来说。
翊灵柯想到。
怎么说呢,知珞那个笨蛋,怎么就那么直来直往的呢?明明可以找她帮忙,再迂回一点,再委婉一点,就不会跟逃命一样什么保命法器都没有收集,匆匆去往魔界了。
身后的黄符燃烧殆尽,结界恢复如常。
这样……她也不会偶尔去想自己怎么就没有帮上忙了。
翊灵柯揪了揪自己的发尾。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想必知珞也不会沉溺于旧情旧伤。
那样就是最好的。
……
宋至淮行走在雪地里。
修行需要静心,寒冷的环境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已在人迹罕至的雪地里行走了九十九天。
脚步未曾停下,从白天走至黑夜。
修炼也未曾停下,灵力不断在体内周转,竟是与打坐修炼无异。
细细的雪随着他的脚印而微微下陷,在他抬起脚时,那脚印又奇迹般恢复如初,如同没有人踏足过。
偶尔天上会飘鹅毛大雪,亦或者轻飘飘的小雪花,尽数点缀在他的青丝,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银色,他的肩部已经堆积了一层寒霜雪,有没有离去、无处躲藏的鸟儿L无助地停在银装素裹中唯一的热源上。
爪抓着他的肩膀衣物,替他扫走积雪,随后自己霸占,蜷缩在他脖颈处汲取温暖。
他目光不变,也没有食物,那些鸟儿因为温度多活了一阵,却很快就饿死,僵直地垂落。
少年抬起手,接住肩上死亡的鸟,脚步未曾停滞。
待经过一棵树下,他才将鸟的尸体放进树枝交叉的地方。
在他看来,这鸟死去,也应当是不希望被束缚在地下的。
天逐渐暗下来,寒风凛冽。
宋至淮忽然心绪平静地想起以前,无情道并非无情,他那么一点恻隐之心,只足以让他安葬这只鸟。
他从这鸟想到不知所踪的知师妹,想到虽说定下了要帮助友人的束缚,可如果知师妹在魔界无法传递出消息,那么他这束缚也就是一个笑话。
脚步倏地停下,呼出的气成为白雾,又迅速消散。
总归,知师妹定会活着,他如此相信着。
等她需要他的时候,他自是不予多让。
脚印再次向前,出现一瞬,又即刻消失,走向雪原更深处。
……
十二月宗。
“魔界似乎有些许波动。”
追仙殿,令之欢展开卷轴,皱眉凝思。
涂蕊七看了一眼:“应当是权力更替,再正常不过。”
“不,不只是这样,”令之欢对着魔界入口处弟子例行传来的记录魔气波纹的卷轴浅浅叹了口气,“……虽然我也看不出来,或许是魔界魔气进一步减少了吧。”
修仙界一直关注着这个昔日的敌人所在地。
魔界的魔气因为不明原因日益减少,最乐意的大概就是修仙者了。
找不到原因,许多修士就妄言,这是天道的惩罚,是魔界应当承受的规则。
涂蕊七看着递过来的卷轴,说道:“这样,对我们修仙界岂不是正好。”
更何况,这代表魔修不成气候,说不定知师妹会过得很好。
涂蕊七面不改色地收起卷轴。
令之欢垂眸,沉默半晌,开口:“……是这样没错。”
“对了,近日剑尊如
何了。”
涂蕊七平静道:“还在闭关修炼。”
“居然还在闭关?”令之欢目带一些忧愁,“没有丝毫快要突破的痕迹,又没有领悟什么道,闭关到现在,恐怕是遇见了难以逾越的瓶颈……”
她自言自语一阵,抬起头,才发现引以为傲的弟子面色如常的等着,仿佛说的不是她的师尊,而是一个陌生人。
令之欢并不意外,望华君现在的心态本就难以捉摸,把身边人推远是合乎常理的事。
她说道:“你先出去吧。宗门该招新弟子了吧,和往年一样即可。”
涂蕊七低眉:“是,弟子告退。”
令之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令之欢还记得知珞那个丫头走后,她问过涂蕊七。
她起初什么都没说,只将大致缘由讲述了一遍。
直到找到了长老们的证据,翻了身,才在她们漫步时口吻轻缓的说出口。
“…我才回到宗门,天刚刚亮,晨曦破晓,就看见知师妹走出来,她和以前一样,很平静,像是出一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我对她说我们可以去找翊师妹,或许那个掳走燕师弟的魔修用了阵法,她也没什么反应,”
少女的情绪似乎如死水下翻腾出的鱼,在面容上泄露出一部分:“——明明是要去逃亡,明明是被迫去做的一件事,她还是那么平静,对我说下次见,涂师姐。”
她又很快平息下来,眉头却紧蹙着,低垂眼睫,看着池塘面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我后来无数次想,家族报仇又有什么紧要的呢?他们是凡人,跑不掉的,为什么我非要留着知师妹不放呢?也许她早一点回来,燕师弟就不会被发现,还能再多看周仙尊片刻,知师妹就不会枯坐一日。”
“亦或者,我为什么不能敏锐一点,那时燕师弟已经被关押,就算宗门事务需要我处理,可做事的人也不是不可替代的,为什么不干脆放手交给其他人?弄得不好,第二日我去弥补便是,何苦急着事事完善。本就是因为我,她才迟迟地回到宗门。”
“在燕师弟被关押时我不在,周仙尊仙逝时我也不在,我又有什么可忙的呢?那些事真的比得上知师妹吗?在宗门外遇见她时,为什么不多留意一点她身上的血迹,不多说几句话?”
她说的字字锥心,令之欢没有插话,只沉静地凝视着池塘荷叶。
涂蕊七沉默片刻,喃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现在所做之事皆是我应该做的,这与知师妹的遭遇相比,如同沧海一粟,不过尔尔。”
令之欢待她说完,才语气平稳道:“你没有预知算命的本事,便不要去揽那大能的责任,家族报仇一事,本就不是你的错。”
“不过你要是后悔当日没有及时去看望你师妹,那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劝你。知珞在魔界,或许是周石瑾察觉到她徒弟的打算,知珞的命灯被她融入自己的魂魄,随着死亡而消逝,再没有人能够窥视她徒弟的生死。但我相信知珞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
“只要还活着,终有相见的一日。”
“……”
她并未言语,清风拂过,衣袂翻飞。
要说这份感情多么强烈,现在也沉淀为一些平静的水,泛不起太大的波澜。
时间让情意埋藏进深处,只等待着需要掀开的那一刻。
随后,她也没有沉湎于此事,自然是朝着令之欢希望的那样迅速成长。
知珞这个名字,也埋藏进内心,等着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