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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苔藓绿丝绒(05)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话毕,江楼月虽有些醉了,反应略迟钝了些,还是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秦水凝不解,问她:“你做什么去?”

    江楼月道:“虽是偶遇,也该出去跟谢小姐打声招呼。”

    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让秦水凝愈发觉得怜惜,她虽不常进戏院,也曾见过谢了幕的戏子妆都来不及卸,匆匆忙忙地由戏院老板引荐,给那些颇有身份贵客斟茶问好,摆出副胁肩谄笑的样子,全没了台上飒爽的身姿。

    她将江楼月拽回到座位上,言道:“眼下并非在戏院,她又同那倪二少爷约会,不巧车子坏了,心情正糟,你何必去打扰?”

    江楼月一面觉得她此话有理,一面又有些犹豫,生怕开罪了谢婉君似的,为难道:“谢小姐帮过我,这样岂不是失了礼数……”

    秦水凝扭头看窗外,街上人声嘈杂,倪二少爷将耳朵送了过去,谢婉君正说着什么,眼睛仍穿过玻璃窗紧紧盯着她们,犹如黑夜里的狼王狩着猎物,很快倪二少爷也转头看过来,正当秦水凝以为这二人要杀进来时,又一部崭新发亮的洋车停在了路边,谢婉君收回视线,仿若没瞧见过她们似的,上了这辆车,倪二少爷匆匆绕了过来,也跟着上去,车子便开走了。

    大光明电影院明明已近在眼前了,却连几步路都不肯走,非要再叫辆车来,真是少爷小姐的做派。

    沉默良久,还是江楼月出声打破,带着疑惑问怔怔出神的秦水凝:“秦师傅?”

    秦水凝发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头回漏算了她的举动,冷声说道:“你瞧,人家两个急着去看电影呢,你若出去打招呼,反搅了她的雅兴。”

    江楼月赞同地连连点头,两人酒足饭饱,没再多留,起身到柜台前结账。可没等她们争着付这一餐饭钱,餐馆老板顶了顶花镜,眯着眼睛说:“二位的单已买过了,就是横在路中间的那辆车的司机来结的,说是倪二少爷派的。”

    倪二少爷怎可能专程给她们两个小角色付账,秦水凝心知肚明,是谢婉君的主意。可她刚刚又没进来搅乱,倒是不符合她爱作弄人的秉性,反叫秦水凝摸不着头脑,心里寻思个不停。

    回去的路上江楼月还惴惴不安:“还是该同谢小姐打声招呼的,我这般无礼,谢小姐还给我们买单付账,太不应该。”

    秦水凝吹着燥热的夜风,心火炽盛,心不在焉地答道:“无妨,我比你更无礼,她恨我才是。”

    江楼月又出言宽慰,秦水凝摇了摇头,提起个毫不在意的笑,装得险些自己都信了。

    她在霞飞路的路口下了黄包车,江楼月则继续坐在车上打算回住处,分别之时江楼月还问她:“秦师傅,下月许府的堂会,你来不来?”

    秦水凝果断摇头:“她又没请我。”

    江楼月说:“想必是还没往出送请柬呢,谢小姐定会请的。”

    秦水凝说:“请了我也不会去,店里忙。”

    江楼月说:“自然要去热闹一番,我和小芙都想见你。”

    秦水凝敷衍过去,瞧着黄包车夫已等不耐烦了,同她挥手作别,目送江楼月离开后,又给小朱买了两屉生煎,才回了秦记。

    这个时间已经没客人了,小朱坐在角落里吃得正香,秦水凝发现那位安先生订的长袍仍摆在原处,没动过似的,忙问小朱:“这件袍子怎么没取走?”

    小朱囫囵说道:“安先生试了一番,说是觉得腰身不够合适,想再收紧个半寸,过些日子来取。”

    秦水凝眉间闪过一丝不耐,将那件长袍抱进里间,念了句:“下次不肯亲自量身的客单便不接了,一个个连自己的尺寸都不知。”

    小朱看出她心情不好,狼吞虎咽地把饭吃完,催道:“阿姐,天都黑了,你快回去罢。”

    她又把谢婉君的那匹绿丝绒收好,问小朱:“那几件衣裳的扣眼可锁好了?”

    小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句完整话,秦水凝便知答案了,苛刻道:“那就熬夜赶出来,明早我来亲自检查,但凡有一个没锁好,便罚你十个。”

    说完她拎起竹节布包就走,丝毫不理会身后的哀求。

    半月光景弹指而过,那件绿丝绒旗袍做得并不顺畅,期间秦水凝向谢公馆致电,承诺在在开幕前一晚送到,黄妈请示过谢婉君,得到应允才回电答应下来。

    出了梅后的天气竟仍热得吃人,最后的那几日里秦水凝连熬了好几个夜,懊悔不该一时心软接了这单,时间不够充裕,裁衣服这件事上她素来爱苛求自己,总觉得怎么做都不对,反糟蹋这批料子了。

    小朱对此倒是看得清楚,几次出言宽慰:“阿姐,不过是件旗袍,虽是铺子开业的大事,可谢小姐穿什么不好看?你何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人都瘦了。”

    秦水凝拒绝认同小朱的看法,冷淡回道:“何来的压力?只是这天气太热,丝绒裁起来又费事,今后再不做了。”

    小朱见状自不敢再多说。

    到了约定的期限那日,中午秦水凝因没食欲,便叫小朱自己出去吃饭,她则埋头在案台前缝花扣,忽觉口渴,脖颈酸得僵了,起身前她冷不防地向后仰了一下,没等站直就倒了下去,幸好小朱回来得快,将人扶了起来,又打湿条毛巾给她降温,竟是中暑了。

    她因嫌店里的旧风扇声音吵,案台上细小的东西又多,万一吹乱了就不好了,故而总是不肯用风扇,小朱强行给打开了,自己也凑过来沾光。

    听着嗡嗡的声音,秦水凝虽觉得舒心不少,头也疼起来了,眼睛跟着发花,她便叫小朱上手,将还未镶完的两个扣眼给镶上,前面她已打过样了,学着针脚缝就是,瞧着小朱还算认真的样子,她才放心,枕着胳膊想着闭目养养神。

    不想这么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小朱是不记事的,哪里知道今晚就要送到,瞧秦水凝睡着了,还贴心地关了风扇,叫她睡得实些,倒是好心办了坏事,秦水凝猛地睁开双眼,再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晚上八点钟了。

    丝绒的材质倒是不需要熨,她浅浅打理了一番,又把旗袍翻了个面,里面的衬还是有些褶皱的,小朱帮烧了熨斗,秦水凝亲自熨烫过,叠好后打算出门。

    小朱本以为这是他的活计,过去谢公馆的衣服都是他跑腿,今见秦水凝主动出门,先是疑惑,太阳从东边落下了?他心思灵活,很快又想通了,秦记素来不接加急客单,这半月以来秦水凝都在替谢小姐忙活,定是为了报答谢小姐帮她救自己出来的恩。

    如是想着,小朱殷切道:“阿姐,我跟你一道去罢,谢小姐一直不来,我也想当面谢谢她。”

    “罚你的二十个扣眼锁好了?”

    小朱苦了脸,跟过来要帮秦水凝关门:“那阿姐你慢着些,别晕在路上了,这会子倒是没那么热了。”

    秦水凝看了眼手腕的表,眉头微蹙,虽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因急于赶到,还是叫了辆黄包车,奔谢公馆而去。

    这厢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贵客竟丝毫没放在心上,谢婉君推了个可去可不去的饭局,并非是为在家等这件旗袍,只是想着明天要应酬一整日,早早回家偷个闲。

    书房里的留声机放着叫不出名字的西洋乐,她手里端着碗正儿八经的绿豆汤,光脚踩在地面上晃着舞步,很快把自己给转晕了,扶着柜子将唱针抬了起来,坐到沙发上笑个不停,倒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

    乐声歇止不久,书房的门被叩响了,谢婉君还以为黄妈是要来给她添绿豆汤的,朗声回道:“待会儿就歇了,不要了。”

    黄妈为的却并不是这个,知会道:“大小姐,旗袍送来了。”

    谢婉君险些将这茬给忘了,撂下汤碗,笑吟吟地说:“是小朱么?叫他进来罢。”

    房门从外面被推开,黄妈让到一旁,露出身后之人的庐山真面目来,谢婉君毫不设防地扭头看过去,一见是秦水凝,习惯摆出的撩人风韵都收僵住了,眨了眨眼问道:“怎么是你?”

    秦水凝这段日子积了一肚子的酸水,听到这句话后总算忍不住了:“谢小姐真爱捉弄人,过去怪我不来,今日我来了,又嫌弃。”

    黄妈见这二人间的气场不对,等着谢婉君的眼色打退堂鼓,见谢婉君摆手,她便连忙溜了,只剩秦水凝自个儿杵在门口。

    “我听你这话怎么那么酸?你还真以为我喜欢小朱?”

    “谢小姐的追求者想必能将黄浦江填平,喜欢谁、不喜欢谁,自然是随你心意。”

    谢婉君扑哧笑了出来,品着她这句话:“你说得对,只是这话里带刺,你是想把他们都沉了江不成?这是有多恨呀。”

    秦水凝说不过她,没再答话。

    谢婉君笑够了,见她还杵着,嗔道:“你还杵着做什么?进来呀,把门带上。”

    秦水凝照做,随手将布包放在门边的矮柜上,掸开旗袍展示给她看,那瞬间莫名生出一丝暌违多年的紧张感,生怕她不中意似的,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刚帮秦制衣代裁时,唯恐叫人认出来并非秦制衣的手笔。

    谢婉君却懒得多看,仍坐在沙发上没挪位置,伸手同她讨要:“光看有什么用?你拿来,我直接换上。”

    接过旗袍后,她多摸了两下,大抵也是极喜欢丝绒的手感,旋即爽快说道:“我就在这换了,你背过身去,可别偷看。”

    秦水凝嗤笑出声,狠狠回她一句:“谁稀罕看。”说着干脆地背对过去,端臂等候。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想必是在脱她身上原来穿的旗袍,脱下后被她丢到了沙发上,继续穿那件丝绒的。

    安静之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磕碰响,秦水凝不禁凭空甩她个白眼,活该她偏要在沙发前换,腿不磕到茶几就怪了。

    日常难免被桌角、床脚碰到,疼痛也不过是一时的,可她像是生怕别人不知她有大小姐脾气似的,夸张地“哎呦”了一声,秦水凝没理会,仍甩给她个背。

    谢婉君显然不满意,盘扣也不系了,坐在茶几上抱着膝盖叫个不停:“疼死了,站不起来了。”

    秦水凝纳罕这是磕得有多重,下意识转过身去,只见她里面那件衬裙的胸线极低,丝绒旗袍的盘扣唯系了腰旁的两颗,露着大片的皮肉,晃得秦水凝立马把头扭了回去,一声不吭。

    谢婉君在心底骂她呆,恨不得骂上百遍才解恨,咬牙切齿地说:“你还不过来扶我?充什么正人君子?”

    秦水凝纹丝不动:“你先将胸前的扣子扣好。”

    谢婉君偏不扣,气道:“你又不是男的,我也没坦胸露乳,矫情什么?”

    “不是男的就能随便看了?”

    “行了行了,我扣好了,你少啰嗦。”

    秦水凝心想到底是谁在啰嗦,转身上前去扶她,刚触到她的手臂,谢婉君就给甩开了:“不用你扶,我都疼完了。”

    她腾开屁股坐到沙发上,又撩起裙摆看膝盖,秦水凝也瞧见了,果然磕得有些狠,膝盖侧方青了一块。

    谢婉君皱起眉头,却没再继续理会,她爱穿全开襟的旗袍,这件秦水凝做的也是全开襟,盘扣直蔓延到大腿,她拽着最末的那颗扣眼,示意秦水凝看:“你看,我刚才就是为了看这颗松了的扣眼,才磕上了茶几,你现在是越来越敷衍我了,刚送来的扣眼都这么松,幸亏我发现得及时。”

    秦水凝凑近一看,暗骂小朱马虎,她也有错,因急着来送旗袍,忘记从头到尾检查一番。秦水凝并未解释,幸亏带了针线,于是一边到门口的柜子上拿包,一边跟谢婉君说:“是我疏忽了,你脱下来,我重新缝一下。”

    “穿着便不能缝了么?我脱下来,待你缝好还得再穿上,秦师傅又是正人君子,要背过身去,来来回回多少……”

    “能缝,能缝。”她重复两遍,总算堵住谢婉君聒噪的嘴。

    于是谢婉君就躺在沙发上,秦水凝挨了个边坐下,小朱想必是扣结没系紧,一拽线就掉了,她又捻了缕绿线,低头一针一针地缝起来,谢婉君支着手肘倚在那儿静静看着,只觉时间过得颇慢,还有些无聊。

    她拢了拢两条玉腿,秦水凝明明认真盯着扣眼,却像是被她影响了似的,呵斥了句:“别乱动。”

    谢婉君转了两下眼珠,到底将嘲讽的话咽了下去,嘴角闪过一丝坏笑。

    扣眼很快缝好了,秦水凝手里犹捏着针线,伸手到包里去摸剪刀,却怎么都没摸到,她还当自己忘了带,问谢婉君:“你家可有剪刀?”

    谢婉君敷衍道:“剪刀是家家都该有的么?想必是有罢,可我的书房肯定没有。”

    秦水凝捻着那根针要谢婉君接手:“你先拿着,我去找黄妈借剪刀。”

    谢婉君连连摆手:“你递给我做什么?我最怕针呀线呀的了。”

    秦水凝脸色冷了冷,不信邪地将布包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随身带着的那把小剪刀,她无奈地看着谢婉君:“一根针还能吃了你不成?你既矫情,就大声将黄妈叫来,我不方便。”

    “大晚上的叫什么?女佣想必都睡了,我叫起来声音可大了,扰民不成?”她犹嫌不够,还出起馊主意来,“不然这样,你拎着这根针,我跟着你,咱们一起找黄妈要剪刀去。”

    她说着就要动身,秦水凝却看得出她在故意戏弄自己,冷声道:“别折腾了。”

    “那这线怎么办?”

    只见秦水凝弯下了腰,逐渐凑近谢婉君的腿肉,旗袍虽能抻开些距离,到底过于近了些,谢婉君感觉到陌生的呼吸打在肌肤上,笑她即便装得再冷漠,呼吸不还是热的?热得烫人。秦水凝则亲自用嘴咬上绿线,抬起眼眸的瞬间窥见满目的白皙,上面布着细密的粟栗,更显肌肤原始的纹路,仿若美玉,让人不舍移开双眼。

    丝线断裂,绿布坠落,一切的旖旎被覆盖,浮想联翩的两个人至此停止浮想,指针恢复转动。

    为那把无故失踪的剪刀,秦水凝离开谢公馆后又专门回了趟秦记,把案台翻遍也没找到,只能再买把新的。她这个人一向严谨,从不曾丢东西,直到回了住处仍旧满腹疑云,不断回想。

    那把剪刀被塞在谢公馆书房的沙发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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