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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苔藓绿丝绒(04)

作者:是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两人就近去了静安寺路,寻了间小馆子坐在靠窗的桌位,斜对面可见大光明电影院的一角,街上极为热闹,霓虹之下花花绿绿迷人眼。

    江楼月还要了瓶酒,秦水凝神色复杂地说了句:“我以为唱戏的都是不饮酒的,毕竟要保养嗓子。”

    江楼月笑着给秦水凝先添了一盏,秦水凝并未拒绝,小酌倒是无妨,谢婉君赴饭局那般酗酒才该被禁止。

    “喝酒的戏子才多,凡是名角儿,更叫个烟酒不忌,只因有一副老天爷赐的好嗓子,我们这些庸才是羡慕不来的。”

    秦水凝淡淡说道:“你不该总这么贬低自己。”

    “实言罢了,我只是看得太清。”

    三杯两盏入喉,虽有秦水凝陪着她,她到底算是喝闷酒,醉得极快,喃喃同秦水凝倾诉起来:“你可知道荣伯为何这么讨厌我?我不怪他,若不是看在小芙的面子上,许大少爷也是要骂我几句的。”

    秦水凝瞧她借酒浇愁的样子觉得可怜,认真说道:“他不骂你,难道你还要谢他?不管怎样,今日就是他的不对。”

    江楼月苦笑一声:“秦师傅,你是好人,虽冷了些,我却知你心是热的。有次我夸谢小姐身上的旗袍好看,谢小姐立马说是在秦记裁的,还专程告诉我秦记的地址,即便上次小芙不提,我也打算来找你的,谢小姐心思玲珑,不会看错人。”

    秦水凝何尝不是个死要面子的,她今日想起、提起谢婉君的次数已经够多,闻言故意将脸色冷了两分,低声道:“提她做什么。”

    江楼月回之一笑,垂着头说起往事:“许家在苏州的老宅与我家正是邻居,不过小芙还未记事时我家就败落了,唯留下一间房供四口人住,我爹把我送进了个昆曲班子学艺,那时我唱的还是小生,扮作男子模样,回家后就在门口的桥栏边练习身段,也是那时和小芙熟稔起来的。

    小芙年幼,什么都不懂,只是喜欢与我在一处,夸我的扮相英俊,日后必成名角儿。我看出她将我当成了男人,因怕她知道真相后不再喜欢我了,便始终没有戳破。结果有一天,童言无忌,小芙当着父母兄长的面说,要嫁给我,自然闹得两家都是鸡飞狗跳。

    我若真是个男人就好了,不过是穷小子肖想富家小姐的故事,棒打鸳鸯即止,可我是个姑娘,扮作了男人模样,罪责更大,他们说我搔首弄姿、不三不四,更是居心叵测,勾引良家,至此便不准我与小芙来往了。”

    秦水凝听得脸色深沉,饮了口酒,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爹大抵将那最后一间房也给变卖了,得了一笔钱,带着娘和弟弟离开了苏州,不知去了何处,至今我也没寻到他们,懒得寻了。”

    “他们就将你丢给昆曲班子了?”

    江楼月幽幽看了秦水凝一眼,忽而发出一声嗤笑,并非嘲讽,而是感叹:“秦师傅,你竟还有一股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纯真,怪不得谢小姐喜欢逗你。哪里算是丢?是明码标价卖的,戏班里的小姑娘多是这般遭遇,家里定有个弟弟,这就是我们的命。”

    秦水凝受够了她自轻自贱,蹙眉道:“你若信命,便不会来上海了。”

    江楼月重重点头:“这你倒是说对了,我原是不信的,现在信了一半。”

    她又给秦水凝讲起颈间那颗金珠的来历。

    江家三口人离开苏州之后,江楼月自然不会再回家去,许稚芙等她不得,挨个戏班去找,两人终于再见。

    那时她被师傅强行剃出青茬的头发已留长了些许,大抵像私塾里的正经女学生那般的发型,长得虽有些男相,到底看得出是个女孩儿。

    许稚芙虽觉眼熟,却没敢相认,礼貌地同她打听江楼月可在,她本想转身就跑,逃避应对,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告诉她:“小芙,我和你一样,我不是男子,你也不能嫁给我。”

    她本以为许稚芙会嫌恶地跑掉,两人再不相见,可许稚芙问:“谁说你不是男子?你穿上戏服扮了相就是男子。”

    她当许稚芙不愿相信真相,认定了自己是男的,心头作痛,虽还未得师父应允,她先同许稚芙把话放了出去:“我已经不打算继续唱小生了,我要改唱旦角,你看,我头发都留起来了。”

    许稚芙怔愣了许久,眼眶都红了,她正想忍痛赶人,却听许稚芙说:“管你是男的女的,你是女的我就不给嫁给你了吗?谁定的道理?我喜欢跟你在一处,想永远跟你在一处,你要食言不成?那这桂花糕不吃也罢!”

    两双少女的脚纷纷踩过无辜蒙尘的桂花糕,她将许稚芙拦住,哄了一个下午才好。

    自那以后,许稚芙时常溜出来偷偷见她,正如她所学戏文里才子佳人待月西厢下,她们则是待月西墙下,那几年里,每到秋天许稚芙都会给她带桂花糕吃,只因她曾说过最爱吃的就是桂花糕,其实她早就不喜欢了,家还在时,父母偶尔给弟弟买上两块,她捡着渣吃,因不曾吃过,当许二小姐说起山珍海味,反问她爱吃什么,她才说,她爱吃桂花糕。

    她们坐在西墙之下嗅着桂香,回味又一个夏天匆匆而过,年岁渐长,畅想起未来。许稚芙说,将来家里的院子一定要栽棵桂树,她则承诺,到时她亲手做桂花糕给她吃……

    许家搬到上海的时节是个隆冬,那天她因执于改唱旦角被师父打个半死,其实师父是为她好,若唱小生,她还能闯出一条戏路,改唱旦了,便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可她认准了主意,决定做个彻头彻尾的女子,至死无悔。

    她在院子里罚跪,险些魂归黄泉之时,是许稚芙敲响西墙将她拉了回来。

    可却是来同她道别的。

    四只小手紧紧捏在一起,一双布满厚茧,一双嫩如白玉,谁也不肯松开分毫。

    许稚芙塞给她一颗豌豆大的金珠,称在书中看到,定情必有信物,她们金珠定情,许稚芙在上海等她,一直等她。

    说到这里,江楼月蓦地止住了,眼中闪过明显的悲痛,将最后的酒一饮而尽,始终没再说话。

    秦水凝被她带入了往事之中,想开口催她,还是按了下去,挥手同店里的伙计要了杯水,推到她面前。

    江楼月道了声谢,并未拿起来喝,分外坦诚地同她说:“说到这里,我想瞒你一段,这段事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就连小芙都没说。”

    秦水凝理解,松一口气,想着她想瞒的定是在戏班里受的委屈,抑或是出台唱戏遭受的屈辱和坎坷。

    不想她说:“总之,我千辛万苦地到了上海,也算是践了约定,秦师傅,有个人等着你的滋味,是既幸福又痛苦的。”

    她想瞒的竟是如何到的上海,秦水凝眉间闪过一丝不忍,强逼着自己不去好奇,不去联想,即便是猜到了,也必不是什么好事,不如将之尘封。

    “我倒是没尝过这种滋味,或许有一日会经历,只是不知是我等人,还是人等我了。”秦水凝道。

    江楼月揉了揉脑袋,险些忘了正事,说起那件损毁的戏服来:“我无意催促,只是想知道大约何时能取?”

    秦水凝认真盘算了一番,答道:“单子是要排的,但刺绣并非我擅长,只是来回找师傅要耗费时间,若是很快找到师傅肯接,绣工又了得,一周便够了,若个个推诿,那就说不准了。”

    “下月许大少爷与谢小姐合作的铺子开张,晚上许公馆设宴,还请了戏班子唱堂会,我是沾了邵老板的光,给他配戏,想着小芙能看见,在这之前若能补好,我就能在台上穿给她看了。”像是生怕给秦水凝施压,她又忙解释起来,“秦师傅,我没有催你的意思,穿不了也没事,总能补好的,小芙总能看到的。”

    秦水凝理解她的机会难得,都是乱世里的苦命人,又都身为女子,因此想着能帮则帮:“你给我留个电话,我随时打电话知会你,定会尽力帮你早日补好。”

    江楼月连连道谢,又同饭馆借了纸笔,写下串数字后递给秦水凝,两只手触到的瞬间,江楼月将秦水凝握住了,她与许稚芙年幼养成的习惯,认为牵手是极亲昵的举动,意在与秦水凝示好,秦水凝知她并无别的含义,任她握着。

    可那触感到底陌生,秦水凝又不好生硬地抽开,下意识转头看向了窗外。

    这一看倒是巧了,街道正中那辆高调的洋车想必已停了片刻了,倪二少爷正烦躁地跺脚,司机则弯腰在车头检查。与此同时,车门被打开,倪二少爷扶着谢婉君下车,谢婉君甫一站定,就瞧见了饭馆里用餐的二人,嘴角浮起一丝明晃晃的冷笑。

    秦水凝宛如被人捉了个正着,做贼心虚般收回了手,江楼月也瞧见了,道:“这是……”

    她把江楼月打断,多余地问一句:“今天是周几?”

    江楼月答:“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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