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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公主入凌烟阁 战不在兵

作者:顾四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乾封元年, 三月初一。


    春景盛。


    初一十五,皆是百官入朝的大朝会。


    晨起,姜沃换过官服, 于镜前静立。


    铜镜打磨的极为光亮,映出镜中人紫袍金带。


    姜沃对着镜子,先理过腰间三品以上朝臣可佩戴的金银缕鞶囊、水苍玉,再伸手正一正弁冠之上插着的犀导簪。


    “师父。”


    姜沃无需低头, 从镜中就能看到, 自己身旁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正仰头望着她。


    “笏板。”


    婉儿双手捧着一枚,对此时的她来说, 还过于宽大的玉笏。


    因怕掉在地上, 她小手握的紧紧的, 以至于姜沃接过笏板后,就见孩童细嫩的手上还带着一道压痕。


    姜沃蹲下身子,将婉儿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吹了吹。


    稚童的眼睛, 如两丸透澈的黑色琥珀。


    婉儿忽然问道:“师父今日……很欢喜?”


    姜沃莞尔,孩子对情绪真是很敏感啊。


    她点头,温声道:“是, 今日师父要去做一件, 很早就想做的事情, 所以很欢喜。”


    婉儿好奇道:“师父, 是什么?”


    铜镜旁用来计时的刻漏, 发出清脆地响声, 提示着姜沃到出门的时辰了。


    于是她只对婉儿笑道:“等婉儿再长大一点,师父慢慢讲给你。”


    婉儿从来很乖,也已经懂得刻漏响起代表师父要走了, 于是点头道:“我送师父出门。”


    姜沃站起身来,最后对婉儿笑道:“如果师父今日顺遂,晚上……我们就吃烤培根卷好不好?”


    婉儿很喜欢焦香的烤培根,闻言点头:“好!”


    *


    马车之上,崔朝笑问道:“你明明知道培根是英国……”


    姜沃打断:“好,这句话到此为止刚好。”


    崔朝含笑摇头:虽不知她为何把烟熏猪肉片,以李敬业的字‘培根’来命名,但横竖只在家里称呼,也无妨吧。


    他递上一枚荷包。


    姜沃接过来,沉甸甸的。抽开绦子倒出来一看,是外面包着糯米纸的一枚枚糖块。


    崔朝的语调总是很平稳,像是透过薄薄的棉帘,映进来的春日暖阳。他不紧不慢数过去:“是加了麦冬、木蝴蝶、罗汉果、桔梗的润喉糖。知道你不喜欢款冬花的味道,就没有加。”


    说完后才笑了笑:“想来今日你要说不少话。”


    姜沃含了一枚糖:“是啊。”


    *


    刚进含元殿,姜沃迎面就遇到了喜气盈腮的江夏王。


    自上月,二圣要起本朝凌烟阁的消息传出,江夏王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


    那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整个人年轻了十来岁!跟年龄相仿,但因为凌烟阁要加更多班而憔悴的阎大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真是这世间的快乐守恒定律:江夏王的快乐,是因为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他见了姜沃,爽朗打招呼道:“姜相。”然后忽然冒出来一句:“今日晨起,我想起赵国公,真是感怀不已。”


    长叹一声:“怎么偏生就天人永隔了呢?”


    姜沃:……


    李道宗是想让长孙无忌亲眼看看他圆满的一天吧——圣人会在大朝会上,于百官前正式下诏,令阎立本为他和苏定方绘人像入凌烟阁。


    *


    “先帝曾诏:自古皇王,褒崇勋德,既勒铭于钟鼎,又图形于丹青。”[1]


    “朕追远先德,今再起凌烟之阁,念兹功臣。”


    群臣皆拜称圣恩。


    尤以邢国公苏定方、江夏王李道宗二人,格外再拜‘图形凌烟阁’之恩荣。


    其余朝臣也只好带着羡慕的眼神多看两眼——毕竟武将重臣多在边关,在朝的多为文臣。除了宰辅们还敢在心里想一想,其余绝大部分人自知,此生跟凌烟阁的关系,就是没啥关系。


    故而江夏王、邢国公谢恩过后,已经有朝臣摸一摸袖中的奏疏,等着回禀本部朝事了。


    然,只见丹陛之下,另有身着紫袍的宰相起身。


    *


    姜沃手持笏板,立于丹陛之下:“臣有奏。”


    “如陛下方才所言,先帝曾诏‘建武功臣,麟阁其形’”


    “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朝上先是一静,然后微有嗡然之声。


    平阳昭……公主?


    姜沃没有回头,但她也能想象到身后的情形:对许多朝臣来说,这个名字,大概有些模糊甚至是陌生。


    毕竟,平阳昭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距今已四十余年。


    更要紧的是,公主的两个子嗣,因牵涉进永徽年间‘房遗爱谋反案’,一死一贬黜流放,均已不在人世。


    后人凋零无掌权者,自会被这权力中心的朝堂遗忘。


    甚至于,如今的朝臣们想起平阳昭公主,大概会最先想起她谋反的子嗣柴令武,而不是她的赫赫战功。


    没关系。


    姜沃想,那就一起来复习一遍吧。


    *


    “当年高祖举义兵反隋朝。平阳昭公主独自一人于鄠县,散家资招兵。”彼时其驸马柴绍,已然与公主作别,去寻高祖李渊。


    “起兵之初,不过数百人。时有胡贼何潘仁攻鄠县,公主以智计武略将其困之,收为己用。”


    “后公主又遣麾下马三宝,说降李仲文、丘师利、向善志等群盗。自此率众数千人。”


    也就是说,平阳昭公主起家之时,身边收服的根本没啥良民。毕竟隋末乱世,良民也难招兵马买成就一方势力。


    手下能用的人,基本上除了胡贼就是大盗悍匪,但平阳昭公主却能把这些人降伏的老老实实——


    “公主治军极严,令军队所到之处,不得侵掠,申法誓众杀伐果决!”


    深广的含元殿上,姜沃遥想公主当年沙场风范。


    战争从来最为残酷,从不会怜悯弱者,生死面前更是所谓的‘黄泉路上无男女老幼’!公主能够治住这群盗匪,令他们言听计从不敢违背,只能说明一件事——平阳昭公主,确实比他们都要强!


    “公主治军之名,远近皆知,投奔者众。”


    “年余间,由数千兵马增至勒兵七万,威振关中!”


    彼时平阳昭公主令使者将此信送与父亲处,把李渊都给整蒙了,没想到女儿给她整出一个七万人的队伍来,还就在关中!


    史载:“高祖大悦。令义军渡河!”


    *


    朝堂之上。


    群臣嗡然之声不知何时已经尽数屏息。


    时隔四十余年,他们听着已经渐渐被尘封遗忘的,公主的功勋。


    其实人都是健忘的,哪怕挂在凌烟阁里的画像,都会渐渐蒙尘。若没有人真的记得,那也不过是一张画。


    但只要有人记得,有人在诉说,那些故纸堆上的过去,就会立刻鲜活起来。


    烽火狼烟未熄,刀锋之上热血滚烫。


    姜沃继续说下去。


    “平阳昭公主亲率精兵万余,与先帝会于渭水之北。俱围京城。”


    “公主营中号‘娘子军’。后长安城破,高祖入定关中,称帝立国。曾亲称公主独有军功、功参佐命!”


    姜沃握紧了手里的笏板,朗声奏道:


    “平阳昭公主一生戎马,征战沙场,立下不朽功勋。公主病逝之年,亦以军礼下葬,鼓吹、班剑为仪、虎贲甲卒相送。”


    “为将者军功懋著,于国有功。”


    “故,臣请为平阳昭公主,图形凌烟阁!”


    *


    随着姜沃声音落下,朝上再次响起了议论之声。


    这……


    虽然姜相将平阳昭公主功绩一一道来,但,从前可未有女人入功臣阁的先例啊。


    就像是公主当年下葬之时,太常的第一反应是“以礼,妇人无鼓吹”。


    果然,此时已有礼部官员提出此事:“公主虽有战功,但当年高祖已然用‘平阳公主’之位赏之。”


    更有人道:“夫妻一体,公主已有公主之尊,其驸马谯国公柴绍已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与公主入阁又有何异?”


    姜沃闻言颔首道:“若是夫妻一体,何苦周员外郎上朝?明日只请尊夫人来上朝吧。”之后又诚心诚意道:“毕竟,周员外郎这种稀里糊涂的话都说的出来,上不上朝也无甚差别。”


    周员外郎憋的脸通红,在内心劝告自己好几遍‘姜相掌吏部,不要闹僵,她掌考功、授官!’才憋住了反驳,愤愤闭嘴。


    姜沃静静立在原地,等着下一位人来反驳。


    以上这种蠢言论,姜沃并不在意,她在等的,是真正的攻讦。


    果然,来了。


    御史中丞李敬玄站出来道:“陛下,皇后,若论战功,平阳昭公主入凌烟阁也未尝不可。”


    “但下官令有一要事请教姜相。”


    姜沃转头,看着这位李敬玄。此人前后三娶,皆是氏族名门。[2]


    故而此人一向最标榜于世家礼法——之前泰山封禅,提出帷幔遮挡皇后祭祀之礼的官员中,就有他。


    此时他手持笏板,对姜沃道:“下官不得不疑惑,之前未见姜相替邢国公请命,也未见替江夏王请命,却独独为平阳昭公主请入凌烟阁。”


    “是否因为平阳昭公主与姜相都为女子?”


    “姜相到底是为平阳昭公主请命?还是……”


    李敬玄直直望着姜沃,语气里带了几分‘我看破你心思’的笃定:“还是姜相自己觊觎凌烟阁之荣?便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朝上一片寂静。


    无数目光聚集在姜沃身上。


    姜沃倏尔笑了。


    真是个……好问题。


    她等的就是这个质问!


    *


    朝堂之上,百官只见姜相并不理会李敬玄,而是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道:“李御史既有此疑,臣今日便奏请二圣,为后世凌烟阁定规!”


    道理不辩不明。


    今日姜沃要做的,并不只为请平阳昭公主画像入凌烟阁,更有,要定下规程,到底何等功绩,才能入凌烟阁。


    免得后来牛鬼蛇神的画像,都挂到凌烟阁中!


    **


    含元殿。


    同样立在朝中的李淳风,忽而想起一事。


    玄门之中,向来有一条定规:算人不算己。除非是像袁师那般寿数将尽,才为自己算终卦。


    亦要少为至亲之人卜算命格。


    但在收徒前,他与袁师曾为姜沃推演过一回命格。


    算得四句谶词——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与‘日月当空’之谶一样,彼时他们尚不能解弟子此谶。


    可今日,李淳风望着在朝上,身做宰相,欲为凌烟阁定下后世之规的弟子,想起了这一卦。


    或者说解开了这一卦。


    原来如此。


    飞者非鸟,潜者非鱼。


    战,不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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