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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碎玉之痕

作者:遇陈见晨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凌晨两点四十七分,国家博物馆文物修复中心,第三工作室。


    空气里有股特殊的味道——熟桐油混合着陈年纸张的淡淡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这是许知薇熟悉的、属于文物的气息,是她过去十一年职业生涯里最安心的味道。


    但今夜不同。


    手术灯冷白色的光线垂直打在修复台上,将那件战国谷纹玉璧照得几乎透明。玉璧直径二十二点三厘米,厚零点六厘米,青白玉质,表面遍布着细密的谷纹——那是战国时期典型的装饰纹样,每一粒凸起的谷纹都像一颗凝固的露珠。


    此刻,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了整块玉璧。


    许知薇戴着白色棉质手套的右手悬在半空,指尖距离玉璧表面只有不到一毫米。显微镜的目镜压得她鼻梁发酸,视野里,那道裂痕的细节被放大到极致:裂缝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断面可见细密的晶体结构,还有几处微小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崩缺。


    “许老师,”助理苏晓的声音隔着双层隔音玻璃门传来,有些模糊,“您已经连续工作十四个小时了。”


    许知薇没有抬头。她的目光锁定在裂缝最深处——那里有一片极微小的、颜色略深的区域。水沁?还是……


    她轻轻调整呼吸,左手稳住特制的微型注射器。针头比头发丝还细,里面是她花了两天时间调配的环氧树脂加固剂,黏度经过精确计算,要在渗入裂缝的同时不产生任何微小的压力变化。


    这是她职业生涯里接过最棘手的案子。


    “璇玑璧”,1978年出土于湖北曾侯乙墓陪葬坑,出土时已断成三截。四十年来,它在库房的恒温恒湿柜里静静沉睡,从未公开展出。直到三个月前,“大希腊时代——东西文明对话特展”立项,这块玉璧被选为核心展品之一。


    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七十二小时。


    “晓晓,”许知薇终于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有些沙哑,“把三号灯调到四十五度角,我需要看侧光。”


    “好的。”


    灯光角度改变,裂缝深处那片暗色区域忽然泛起一丝极微弱的反光。


    许知薇的心脏猛地一跳。


    不对。


    这不是普通的水沁或土沁。这种反光方式……更像是——


    “许老师?”苏晓注意到她僵硬的姿势,“怎么了?”


    “把偏振镜给我。”许知薇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她从工具架上取下偏振滤镜,套在显微镜目镜上。视野里的光线发生了变化,那片暗色区域开始显现出极其细微的、类似云母片的层状结构。


    应力裂纹。


    这个认知像冰水浇进脊椎。


    玉器在长时间埋藏过程中,如果内部存在原始的结构性缺陷,在环境温湿度剧烈变化时——比如从恒湿柜移到修复室,再经过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强光照射——内部应力会重新分布,导致裂纹从缺陷点向外延伸。


    而她现在看到的,正是裂纹正在主动延伸的证据。


    “关灯。”许知薇说。


    “什么?”


    “所有灯,现在。”


    苏晓愣住了,但还是迅速切断了修复台的所有照明。工作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在墙角幽幽发亮。


    在绝对的黑暗里,许知薇看见了。


    玉璧的裂缝深处,有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荧光。


    那是她调配的荧光示踪剂——为了观察加固剂的渗透情况而添加的。现在,那些荧光正在沿着裂缝网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像血管,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正在生长的树根。


    “它在……自己裂开?”苏晓的声音在颤抖。


    许知薇没有回答。她摘掉手套,直接用指尖轻轻触碰玉璧边缘。温润的触感传来,但几乎同时,她感觉到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高频的震颤。


    像是玉璧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记录时间。”许知薇的声音异常平静,“凌晨两点五十一分,观察对象出现主动性结构扩展。准备紧急预案C,联系保卫处,通知李主任——”


    她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就在那一秒,她听见了声音。


    不是玉璧碎裂的声音——那太普通了。她听过无数次陶瓷碎裂的脆响,听过青铜器锈蚀剥落的沙沙声,听过木器干裂时如同叹息的“咔哒”声。


    但这个声音不同。


    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像是冰川在春日里缓缓开裂的第一声呻吟,又像是深海之下,某种古老的东西正在挣脱束缚。声音的频率很低,低到几乎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骨骼传导进她的身体。


    然后,光出现了。


    不是荧光,也不是反射光。是玉璧本身在发光——从裂缝最深处,透出一种温润的、青白色的光,像月光透过薄雾,像深海里沉睡的珍珠忽然睁开了眼睛。


    许知薇的呼吸停止了。


    在她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在她十一年的修复生涯中,她见过无数奇迹——褪色的壁画重现千年前的绚丽,破碎的陶俑在手中重新站立,锈蚀的青铜器洗去尘埃后露出精美的铭文。


    但她从未见过,一块破碎的玉,会自己发光。


    光沿着裂缝流淌,勾勒出那些锯齿状的边缘,照亮了每一处崩缺的细节。在光的映照下,她看见了更多东西:裂缝深处,那些层状结构的边缘,竟然有着极其精密的、类似榫卯的咬合结构。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纹。


    这是……某种机关?


    “许老师!”苏晓的尖叫撕裂了寂静,“裂缝在扩大——”


    许知薇猛地回神。在青白色的光芒中,她清楚地看见,那道主裂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叉、蔓延。细密的裂纹像蛛网一样向四周扩散,每一道新生的裂纹都在发光,都在发出那种低频的、古老的呻吟。


    她的专业知识在疯狂报警:玉石的莫氏硬度在6-6.5之间,脆性极高。一旦裂纹网络形成到临界点,整块玉璧会在几秒钟内崩解成无数碎片——不可逆的、彻底的毁灭。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选择让它在哪个状态下毁灭。


    是保持相对完整的几大块,还是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屑?


    没有时间思考了。


    许知薇的左手几乎是自己动的——它越过修复台,一把抓起旁边的真空吸附垫。那是用来固定易碎文物的工具,由无数微小的吸盘组成,可以通过调节气压产生不同的吸附力。


    她的右手同时做出了另一个动作:五指张开,掌心向下,轻轻覆盖在玉璧上方三厘米处。


    这个姿势很奇怪,不像任何标准的修复操作。这是父亲教她的——很多年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握着她的手说:“知微,玉是有灵的。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把手放在它上面,感受它的呼吸。”


    她一直觉得那是浪漫化的比喻。


    但此刻,当她的掌心悬在发光的玉璧上方时,她真的感觉到了。


    温度。微弱的、有节律的温度变化,像是心跳。


    还有……情绪。很难形容,但如果非要比喻,那像是一个沉睡太久的人,在即将醒来时的茫然和痛苦。


    “对不起。”许知薇轻声说,不知道在对谁说,“但你必须睡下去。”


    她按下了吸附垫的启动开关。


    轻微的嗡鸣声中,吸附垫缓缓下降,精准地覆盖在玉璧表面。气压调节到最低档——足够固定,但不会产生额外的压力。


    然后,她做了第二件事。


    她的右手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支细长的铜棒——不是现代工具,而是一件清代的文物,父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铜棒的一端镶嵌着一小块未经雕琢的玉石,表面布满天然的气孔。


    她把铜棒轻轻立在吸附垫边缘,玉石那一端指向玉璧的中心。


    这是父亲笔记里记载的、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土方法”:用天然的、未经处理的玉石,引导已经紊乱的“玉气”。


    她从来不信这些。


    但现在,她愿意试试任何方法。


    奇迹发生了。


    当那小块天然玉石靠近时,玉璧上的光芒开始发生变化。青白色的光逐渐收敛,裂缝延伸的速度明显放缓。那种低频的呻吟声减弱了,变成了类似叹息的声音。


    有效?


    许知薇不敢放松。她维持着姿势,感受着手臂肌肉因为长时间悬空而开始颤抖,感受着额角的冷汗滑进衣领。


    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


    裂缝没有继续扩大,光芒稳定在一种温和的亮度。玉璧的“心跳”渐渐平缓,那种痛苦的情绪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宁?


    就在她以为危机已经过去的时候——


    “咔。”


    很轻的一声。


    轻得像蝴蝶折断翅膀。


    许知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见的,不是玉璧碎裂。


    而是那支铜棒——那支父亲留给她的、陪伴了她十几年的铜棒——从中间裂开了。镶嵌的天然玉石瞬间失去光泽,表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纹,然后化为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玉璧上的光芒彻底熄灭。


    裂缝停止延伸。


    一切恢复原状,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三分钟从未发生。


    只有修复台上那撮玉石粉末,和许知薇掌心冰凉的汗,证明着某种交换已经完成。


    “许……许老师?”苏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那是什么?”


    许知薇缓缓收回手。她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像是刚刚触摸到了某个不应该被触碰的领域。


    “记录。”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凌晨两点五十四分,观察对象出现异常光辐射及结构扩展,持续三分零七秒后自行停止。原因……不明。”


    她顿了顿,补充道:“使用清代铜棒进行干预,铜棒损毁。玉璧结构暂时稳定。”


    “要报告吗?”苏晓问,“这种异常现象——”


    “先不说。”许知薇打断她,“把监控调出来,我要看刚才的录像。”


    她需要确认,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苏晓操作控制台,墙上的显示屏亮起。十六个分屏画面显示着工作室的各个角度,时间戳精确到毫秒。


    许知薇的目光锁定在主修复台的画面。


    回放,慢放,逐帧分析。


    画面里,她看见自己僵硬的背影,看见玉璧开始发光,看见裂缝蔓延。一切和她记忆中的一样——直到某个瞬间。


    她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定格在她用铜棒靠近玉璧的那一刻。在那一帧里,玉璧发出的光形成了一个清晰的、类似漩涡的图案。而在漩涡的中心,裂缝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不是玉石的反光。


    是别的。金属?玻璃?


    她放大画面,再放大,直到像素开始模糊。


    然后,她看清楚了。


    那是一枚极其微小的、金色的颗粒。嵌在裂缝深处,尺寸不超过零点一毫米,形状规则得惊人——一个完美的正十二面体。


    许知薇的呼吸停止了。


    她认识这个东西。


    不是在实际中,而是在父亲的笔记里。那些发黄的、用毛笔小楷写就的笔记中,有一页画着类似的图案,旁边标注着三个字:


    “璇玑心”


    笔记里写着:“璇玑璧,非玉也。内藏机巧,以金为骨,以玉为皮。得其心者,可窥天机。”


    她一直以为那是古人的神话想象。


    但现在,这颗“心”就在她眼前。


    在玉璧的裂缝深处,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玉璧里,镶嵌着一枚用现代技术都难以制造的、完美的正十二面体金粒。


    而更可怕的是——


    在慢放画面里,她清楚地看见,就在铜棒碎裂、玉石化粉的那一瞬间,那枚“璇玑心”……


    微微转动了一下。


    像是被唤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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