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两个人拢共在华盛顿待了不到两天,就启程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
并非兰波吝啬那点住宿费或时间,纯粹是因为栗花落与一对着这繁华却空洞的城市,显露出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倦怠。
那种倦怠并非疲惫,更像是某种深层的排斥,让他对所有“正常”的人类活动场所都兴趣缺缺。
栗花落与一自己并未清晰意识到,他那本就稀薄的、对世界的好奇心,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确定的速度冷却。
新鲜感消退得越来越快,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疏离和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命名的乏味。
但石板看得分明。它在他意识深处无声地观察着,看着那片蓝色的“湖泊”表面结起越来越厚的冰层。
然而,它这次选择了沉默,没有像往常那样戏谑地点破或“安慰”。这是专属于“Douze”的人生轨迹,是他必经的演化,即使是它这个看似全知的引导者,也无权过度干涉。
石板只是继续扮演着那个时而提供翻译、时而吐槽、偶尔发出危险预警的“背景音”。
飞往苏格兰的航班上,栗花落与一戴着眼罩,试图补觉,却睡得并不安稳。
机舱内沉闷的空气和引擎的嗡鸣让他烦躁。兰波则在一旁查阅着加密终端上传来的最新情报,眉头微锁。
目标不是某个显赫人物,而是一个扎根于苏格兰高地偏远地区的、规模不大但行事诡秘的邪教组织。
初步情报显示,这个组织近期的活动与“非人崇拜”和“血肉献祭”有关,其首领似乎获得了一些关于“人工异能生命体”的禁忌知识碎片,并试图通过扭曲的仪式进行“沟通”或“召唤”。
大概,又是牧神阴影下的衍生毒菇。
棘手之处在于地理位置。
情报明确指出,英国那位声名显赫的老牌超越者——柯南·道尔爵士,其家族城堡就在苏格兰,距离目标活动区域不算太远。
这位以逻辑推理和洞察力闻名的超越者,本身就对各类超自然事件和异能犯罪抱有高度关注。
此次行动必须如履薄冰,绝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或异能特征的痕迹,否则引发的将是跨国层面的外交风波和难以预料的麻烦。
“这次,要更安静。”兰波关掉终端,低声对似乎醒着的栗花落与一说,“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尤其是那位‘邻居’的。”
栗花落与一扯下眼罩,蓝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嗯”了一声。
飞机降落在爱丁堡时,天气阴沉,下着细密的冷雨。
空气潮湿清冷,带着苔藓和泥土的气息,与华盛顿的春日暖阳截然不同。
他们租了一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兰波驾驶,栗花落与一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洗刷得油亮的乡村道路、起伏的墨绿色山丘和远处雾气笼罩的城堡轮廓。
“那里,”兰波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远方山脊上若隐若现的古老建筑群,“就是道尔爵士的领地之一。我们离得越远越好。”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偏僻小镇边缘的家庭旅馆外。
旅馆老旧但干净,老板娘是个脸颊红润、说话带着浓重口音的苏格兰妇人,对这对自称“来徒步和寻找写作灵感”的年轻兄弟并未多加怀疑。
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着阴郁的天空和一片荒凉的沼泽地。栗花落与一放下简单的行李,走到窗边。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外面的世界一片模糊的灰绿色。
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霉湿味。
“不喜欢。”他陈述事实。
“任务结束就走。”兰波正在检查房间的隐蔽角落,头也不回地说,“今晚先休息,明天去实地侦察。”
晚餐是旅馆提供的简单炖菜和硬面包,味道厚重。栗花落与一吃得不多。
饭后,兰波摊开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和几张偷拍到的模糊照片,开始低声讲解目标组织的疑似聚集地——一处位于沼泽更深处、几乎被废弃的古老石圈和旁边的破败石屋。
“他们通常在午夜进行集会。”兰波指着照片上几个披着深色斗篷的模糊人影,“人数不多,十人左右。但不确定是否有异能者,或者只是被蛊惑的普通人。”
栗花落与一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窗玻璃。雨水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声响。
他又感到那种熟悉的、面对任务前的麻木感,但这次,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淡的……厌烦。
厌烦这阴冷的天气,厌烦这诡异的邪教,厌烦这永无止境的“清理”。
“全部?”他问,指的是处理方式。
兰波沉吟了一下:“尽量……区分。首领和核心成员必须清除。被蛊惑的普通人……如果可能,弄晕,留给当地警方处理。避免大规模伤亡,减少动静。”
栗花落与一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标注为“石圈”的小点,想象着那里可能进行的扭曲仪式,胃里泛起一丝不适。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排斥。
夜深了,雨势渐小,但风声呼啸,像有什么东西在沼泽地里呜咽。
兰波安排栗花落与一先睡,自己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守夜,警惕着任何异常动静。
栗花落与一躺在床上,听着风声和兰波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
苏格兰潮湿阴冷的夜,仿佛正一点点渗入他的骨髓,让他心底那片冰湖,冻结得更加坚实。
而遥远的石圈方向,似乎有某种令人不快的、微弱而扭曲的“波动”,正隐隐传来,挑动着他体内Vouivre那本就躁动不安的意识。
栗花落与一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
栗花落与一不会做梦。
这源于他身体最根本的构造——人工特异异能体。
他的人格起源于上千行精密的、预设好的人格程序代码,每一条都承担着特定的功能模块,共同模拟出近似人类的反应与思维模式。
梦,那种属于真正人类的、潜意识与记忆碎片交织的混沌体验,对他而言是不存在的。
栗花落与一的“睡眠”更接近于一种系统的低功耗维护状态。
他的灵魂、是说如果存在的灵魂、它与这些代码融合、生长、更新。
但理论上,只需要一道来自最高权限的特定指令,专属于“Douze”的这个人格集合就可能被刷新、覆盖、乃至格式化。
栗花落与一会“恢复出厂设置”,变回那张纯粹的白纸,或者更糟。
兰波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而栗花落与一本人,对此认知模糊。
但石板什么都知道。
它清楚,栗花落与一过去偶尔体验到的、那些朦胧破碎的“梦境”感受,更像是某种人为的信息干扰或记忆碎片渗透,其中往往有它悄悄施加的影响,为了测试、引导,或是别的什么目的。
但——栗花落与一并不知道这些。
这一次,没有石板的干预。
栗花落与一陷入的是一种更深层、更不受控的异常状态。
不是梦,而是某种……感知的渗透。
黑暗中,他“听”见了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震荡在他意识深处,如同沉入深海时听到的、来自遥远水面的模糊呼唤。
那声音扭曲、断续,混杂着难以理解的音节,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容错认的指向性——指向他。
栗花落与一在床上辗转,冷汗不知不觉浸湿了额发和后背的睡衣。
呼吸变得紊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守夜的兰波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他悄无声息地移到床边,伸手探向栗花落与一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湿汗。
不是发烧,更像是某种应激反应。
“Douze?”兰波压低声音唤道,手指轻轻抚上少年紧绷的脸颊。
栗花落与一猛地睁开眼,蓝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失焦了几秒才缓缓对焦到兰波脸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兰……波?”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罕见的、真实的慌乱。
“我在。”兰波握住他冰凉汗湿的手,力道稳定,“做噩梦了?”
栗花落与一急促地摇了摇头,汗水随着动作甩落。他反手紧紧抓住兰波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肤里。他努力组织着语言,破碎的法语单词混杂着无法抑制的生理性颤抖:
“J''ai... entendu...”(我……听见……)
“Quelqu''un...m''appelle.”(有人……叫我。)
“Loin...très loin...”(很远……很远的地方……)
兰波的身体骤然僵住,绿眸在黑暗中瞬间缩紧。他握着栗花落与一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声音却压得更低,更沉:“什么声音?说什么?从哪里来?”
栗花落与一剧烈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未散的惊悸:“Pas... pas clair...”(不……不清楚……)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窗外,指向沼泽地和更远的方向,“Là-bas...”(那边……)
不是石圈的方位。比那更远,更深,仿佛来自苏格兰高地更荒凉古老的核心地带,或者……更抽象的某处。
兰波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极其难看。
呼唤?来自远方?这绝不可能是巧合,也绝非普通邪教搞出的动静。
这直接触及了他最深的恐惧——牧神留下的后门,或者某种基于“黑之十二号”本质的、超越物理距离的感应与召唤。
他立刻将栗花落与一拥进怀里,手臂环住少年依旧在轻微发抖的身体,掌心贴着他汗湿的后背,传递着稳定的温度和力量。
“别听。”兰波的声音贴着栗花落与一的耳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强硬,“那不是叫你的。忘掉它。”
栗花落与一僵硬地被他抱着,冰冷的汗水贴在兰波温热的皮肤上。
那遥远的、扭曲的呼唤似乎随着他意识的彻底清醒而减弱、消散了,但残留的诡异感和心底莫名翻涌的不安却挥之不去。
他不是真正的人类,不会因噩梦而恐惧,但这比噩梦更糟——这是来自他存在根源的、无法理解的干扰。
栗花落与一能感觉到兰波怀抱的紧绷,能听到对方胸腔里比平时稍快的心跳。
兰波在紧张,甚至……害怕。
这个认知,比那遥远的呼唤更让栗花落与一感到一种冰冷的茫然。他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将额头抵在兰波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湿冷的睡衣贴着皮肤,很不舒服,但兰波的体温和坚定的话语,像一道暂时的屏障,隔开了那片无形的、令人不安的黑暗。
窗外,苏格兰高地的夜风依旧呜咽,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窗玻璃,声音细密而冰冷。
在这间简陋的旅馆房间里,两个**型的存在紧紧依靠着,一个因未知的威胁而焦虑如困兽,一个因自身根源的异常而茫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