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清醒地接受了现实——
经历那样一场手术,急诊一线于他,已是遥不可及的彼岸。
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出院回家以后,他只给了自己两天的放空时间,第三天清晨,便打开了电脑,文献与数据构成的数字洪流,迅速淹没了那些纷杂的念头。
这里没有无常的生死,只有清晰的逻辑与可验证的结果,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程诺一天三顿一顿不落地过来给他送饭,要不是顾珩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合适,照着程诺的架势,那就是要直接抛夫弃夫地住进来照顾他。
程诺的爱人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任劳任怨地当起了司机,顾珩一想到这对夫妻俩感激的目光,就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他不习惯有人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推拒了几次仍然无果后,顾珩选择了沉默地接受,如同接受胸口那道终将伴随一生的疤痕。
回家后的前六周是严格限制期,不能负重或剧烈活动,甚至走的稍微快一些都成为了奢侈。
顾珩找了个时间,让车行的人上门,把那辆gsx 250r,连同头盔和护具,一起便宜卖了。
反正他骑不了了,好车干放着也是浪费。
这辆黑武士,陪着他风里来雨里去,质量好的没话说,像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沉默寡言,不惧风雨。
顾珩记得它载着他在雨夜高架上撕开风幕雨帘的畅快,记得后视镜里城市灯火流淌成河的自由。
此刻,引擎不再轰鸣,只剩下拖车启动时沉闷的震动。
“要是不舍得,就别卖了。”陆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简单地穿着一件质感柔软的灰色衬衫,身形挺拔如松,就那样安静地立在顾珩身侧,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存在感。
午后的光线下,他眉眼温润,却自有股沉淀过的稳重气度,将周遭的纷扰都隔绝在外。
“确实不舍得,”顾珩说着,两人并肩而行,速度极为缓慢。
“但是摩托车属于风和自由,不该被车衣罩着,在车棚里慢慢生锈。胎压会掉,零件会老,放久了,再好的车也废了。不如卖了,物尽其用。”
他卖掉的不仅是一辆车,还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段铜皮铁骨勇往无前的过往。
陆延双手插兜,点头赞同,他问:“晚上想吃什么?清蒸鲈鱼?山药排骨?”
顾珩缓缓地,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就在一周前,他强硬地赶走了程诺——因为她在不知晓自己怀孕的情况下,连日奔波,情绪波动,导致出现了腹痛和出血,这都是先兆流产的表现。
顾珩用近乎冷酷的语气说:“你再这样,我就搬家。”
看到对方受伤的神情,他才缓下声音,指了指厨房里正在忙碌的陆延:“放心,饿不死了。”
程诺目光复杂地在他和陆延之间游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红着眼眶被爱人接走。顾珩感激这份沉默。
陆延的照顾细致入微,且分寸感极佳。他从不越界,却又无处不在。
顾珩不是木头,他能感觉到那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但他太累了,精力被漫长的康复和身体的隐痛消耗殆尽,情感世界一片荒芜,只想蜷缩起来,拒绝任何复杂的开始。
他只能用最安全的方式去理解这一切:陆延是为了那个实验,那个能发JAMA的文章。
他看着脚下的石子,皱着眉,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犹豫着开了口:“师兄,我恢复得还行,生活能自理。创伤性休克的数据分析部分,我想尽快跟进,过阵子也许就能回医院做点文书工作,或者出出诊……”
他抬起头,撞进陆延深邃的目光里。
那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还有一种更复杂的、顾珩暂时不想读懂的东西。
“我给你太大压力了,是不是?”
陆延下意识伸手想去拉顾珩的手臂,“先回去,慢慢说。”
顾珩几乎本能地、微不可察地向后避了一下。
两人俱是一愣,空气瞬间凝固。
这个微小的动作,在两人之间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顾珩的疲惫不仅来自身体,更来自灵魂深处的倦怠与抗拒。他对任何可能的靠近都充满警觉。
就在这时,那道不合时宜的,熟悉的声音划破了僵局。
“顾珩。”
傅闻舟站在几步之外。他看起来并不比顾珩好多少,甚至更糟。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下颌线紧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曾经属于普外医生的那种笃定与光彩,被一种深重的颓唐与焦灼取代。只有那双死死盯着顾珩的眼睛,里面翻涌着近乎偏执的悔恨与哀求。
他无视了陆延瞬间冷下的目光,只盯着顾珩清瘦的背影,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妈想见你。她……病危了。”
最后三个字,猝然刺入顾珩的耳膜。
顾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回过身,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什么时候的事?”
陆延一步上前,挡在傅闻舟与顾珩之间,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却寒意森然:“傅闻舟,他不能受刺激,你不知道吗?”
傅闻舟只是固执地,哀求般地说:“三天前,顾珩……”
顾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伤口被牵扯的细微疼痛。
再睁开时,那一双眼睛,褪去了住院时的疲惫混沌,重新凝起一种冷冽的,属于他自己的清醒。
“那现在最该去陪她的,不是我,而是你。”
然后,他无比坚定地,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脆弱。
傅闻舟站在原地,看着顾珩消失在单元门后,看着陆延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他垂下头,捂住脸,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也是最不堪的“筹码”。
他以为这最后一次卑微的手段,至少能换来顾珩的一丝动容,可顾珩的反应,只有基于旧日情分的关切,和迅速抽离的冷静。
记忆翻涌。
离婚后,他的消沉被母亲看在眼里,母亲曾给顾珩打去电话,声音苍老疲惫,说着“相处不易”、“人非圣贤”,“等我走了以后闻舟就是一个人了”。
当时,顾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很轻。
“阿姨,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因为从来都是一个人,所以曾经倾尽所有去爱;也因为他终究只是一个人,所以在爱被耗尽后,才能如此决绝地收回所有,筑起坚不可摧的城池。
傅母最后哽咽着说:“阿姨替闻舟,跟你说声对不起。”
那声道歉,和那段婚姻一样,都被顾珩妥善地、无声地,埋葬在了过去。
手机震动,傅闻舟低头看去,是车行老板的微信。
一张gsx的照片,一句话。
“哥们,你要的车来了,说好的,不议价。”
傅闻舟盯着那张照片,直到屏幕暗下,映出自己空洞的脸。
他想起顾珩曾眼睛发亮地说:“等以后有钱了,给它换个更好的排气。”
那个“以后”,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