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光惨白一片,傅闻舟僵立地站在手术台上,拿着持针器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只两秒,他便继续缝合,入针,出针,打结,较之前更快,更急。
“好了,”傅闻舟低声说,“送ICU。”
他下了手术台,眉目敛着,去解手术衣颈后的系带。
那明明是个一拉就开的活结,他的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反复尝试,竟将那活结拽成了一个死死的、纠缠的疙瘩。
只听撕拉一声,经历了无数次洗涤消毒杀菌,早已脆弱不堪的手术衣发出哀鸣,报废了。
坏了的衣服被扔进污物桶,傅闻舟迅速向住院医交代了几句这个病人的重点,精准又冷静。
然后,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迈向麻醉医生的电脑,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拖拽过去。
姓名:顾珩,性别:男,年龄:28岁,诊断:创伤性休克、心脏外伤后、心包填塞,拟行手术:开胸探查。
麻醉单那一排字像烙铁般刻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脚下地板似乎在微微倾斜。
“傅医生,”护士的声音拽回他,“方主任让您结束就赶紧去8间,肠破裂。”
“好。”他应着,身体却转向了隔壁。他需要确认,哪怕只看一眼。
隔壁间的手术还在进行着。
顾珩嘴里插着气管插管,面如金纸,眼睛紧闭,是从未见过的虚弱。无影灯下,冰冷的开胸器撑住胸腔,暴露出一片被血液浸染的战场。
傅闻舟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顾珩毫无血色的脸颊时,猛地悬停在半空。
无菌意识让他连这微不足道的触碰都成了奢望。那只手最终无力地垂下,紧握成拳。
台上手术的是心外科的大主任,两个不认识的同事,还有……
陆延。
傅闻舟紧紧盯着陆延和宁主任的默契配合,他知道陆延是心胸外科出身,他看过那份闪闪发光的履历。
正是因为知道,他这时才能干哑着嗓子,开口:“宁主任、陆主任,情况怎么样。”
宁主任头也不抬,声音从口罩下传来。
“心包填塞,很凶险。”
傅闻舟的目光扫过地上铺开的纱布,在墙角两袋已经装满的,容量为一升的吸引器袋子上停顿一瞬,算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出血量,三千。
傅闻舟的脸色更白了。
陆延抬了下眼,那眼神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看穿了他的失态,却又在瞬间,将他所有的欲言又止,冻结在原地。
没有敌意,没有警告,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气氛沉重而凝滞。
手机响起,是催他上手术。
傅闻舟哑着嗓音道:“主任,拜托了。”
这话说的奇怪,宁主任回应:“应该的。”
而陆延只是在等待器械传递的间隙里,手背极其轻微又无比坚定地向外摆动了一下。
那是对任何可能干扰手术因素的彻底的排斥。
在转身时,傅闻舟踉跄了一下,手在墙壁上借了次力才稳住身形。离开前,他听见麻醉医生声音发紧地报了下术中血气。
三克六。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牢牢扎进了人的听觉神经。
麻醉医生补充:“六单位的红细胞,一千的血浆,全速给,也给了升压药,目前血压60/30。”
新的血袋在此时送达,像一场迟来的援军。傅闻舟听见陆延冷静如精密仪器般的声音响起:“输血,刀。”
那个紧绷得发亮、颜色紫绀的心包,被划出一道精细的线。
先是从切口溢出的,是暗黑色的血块,随着心包压力的解除,血块和暗红的不凝血又一股脑地涌出来。
傅闻舟最后看到的,是监护仪上,那濒死的血压波形终于挣扎着向上跳了一格。
希望与绝望,同时达到了顶点。
陆延的眼神没有丝毫放松,高难度挑战现在才开始。
那个刚刚解除压迫的破口,现在要开始真正地出血了。
——
顾珩觉得他现在很轻。
他在恍惚中,又回到了实验室的那个晚上,那时他刚结束一天的规培,面如土色,却还要乘两个小时的公交地铁,去实验室里做实验。
因为疲惫,劳累,实验的任务压的紧,他没空,也吃不进去一口饭。
神思恍惚地从动物房离开,脱下防护服,坐在地上,捂住脸,遮住了所有狼狈。
实验又失败了。
动物模型没有成功,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这已经是第三批动物模型了。
每一只死亡的裸鼠都是他失败的证明。
每一只,都是经费在燃烧,而后熄灭,火星子都不剩。
他在半夜十二点站在楼顶望风,低头看了眼楼下,想着如果把这十万块的经费还给导师,他退学,这条路是否可行。
就在那时候,傅闻舟来了。
踩着一地月光,满脸笑意地走过来,而后什么也没说,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把抱住了他。
年轻人干净清冽的嗓音响起。
“走,海底捞,半夜打折。”
傅闻舟感到手背被器械敲了一下,低头看去,是方主任在提醒他要剪线了。
方主任问:“想什么呢?也想去吃海底捞了?”
这台急诊手术情况尚可,肠破裂,修补缝合即可,所以手术间气氛轻松,刚台下巡回抱着手机,叨叨着想吃海底捞,有人笑着说了句:“走,海底捞,半夜打折。”
傅闻舟的思绪一下就被拽回到那个晚上。
几年前,他和顾珩还在读研,压力极其大,临床规培总是无法和科研相并行,俩人白天干临床,只能挤出来晚上的时间去做实验。
顾珩导师那一组的实验室特别远,单程都需要两个小时,傅闻舟知道那段时间实验进展不顺利,他怕顾珩一个人想七想八。
学医哪有不疯的。
傅闻舟白天干活飞快,却也没能按时下班,最后一台剖探手术冰冻病理恶性,直接变成了肿瘤减灭术,做到了前半夜。
但他还是去找顾珩了,他知道顾珩一个人是不会去吃饭的,他过去,为了带人吃顿海底捞,也一块再琢磨一下实验的事。
那顿海底捞是俩人吃的最爽的,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半夜去吃海底捞的大有人在。顾珩辣得眼眶发红,鼻尖冒汗,却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在嘈杂的人声里大声说:“我突然想出来一个改进方案,多亏了这顿海底捞,你简直是我的救星!只要你在,我觉得什么坎都能过去。”
说着,他用自己的冰可乐杯,清脆地碰了一下傅闻舟的杯子。
冰块晃动的声响,和那时的笑声一样,留在了傅闻舟关于“幸福”的定义里。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珩的笑脸就越来越少。
傅闻舟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
十二月十九日,去年的十二月十九日。
他想起来了。
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天,顾珩有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老患者终究没能抗住疾病的折磨,在家里选择了自杀,被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无力回天了,顾珩参与了整个抢救过程,抢救失败。
那天顾珩发消息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家。
傅闻舟那时候正坐在餐厅里,听着孟怀谦温柔地诉说国外的见闻。
孟怀谦身上有一种与医院里生死时速格格不入的,被人精心呵护的从容。
傅闻舟犹豫了一下,回复顾珩:“还在忙。你先吃点东西。”
等他回家的时候,发现玄关的灯还亮着,顾珩已经睡着了。
客厅的桌上摆着拼好的杜卡迪模型,旁边还有一个小蛋糕,一口没动,附带着一张纸条。
“你送的杜卡迪我拼好了。”
纸条背面是。
“生命太过脆弱,我们都要好好的。”
当时的傅闻舟,心里掠过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顾珩白天抢救失败的事,所以除了心疼,还有一丝……
微不可查的烦躁。
顾珩初中丧母,高中丧父,靠着自己读完了大学,唯一的爱好就是骑骑摩托,那也是因为骑摩托是他妈妈教的,而他爸爸,也只是象征性地拦一下,而后宠溺地看着他妈妈。
像太阳般热烈的母亲,如月光般温柔的父亲,才养出那样一个灵魂完整,敢爱敢恨的顾珩。
那时候,他怎么会觉得顾珩带着依赖的等待,是一种温柔的绑架,压得他喘不过气呢?
现在,傅闻舟站在另一个手术台前,手里握着缝合线,却清晰地看见,一年前的那天晚上,他亲手用冷漠和敷衍,熄灭了顾珩眼里的光。
他的顾珩,那是他的顾珩。
三克六,指,血色素36g/L。相当于正常人的1/3不到。
非心胸外科专业,所以跟心胸外科有关的全靠deepseek和豆包,这俩都要被我问崩溃了。医疗内容尽量往真实了写,但不除外有医学错误,如果发现了请指出,十分感谢。
最后:那不是你的顾珩了,没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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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的顾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