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停电,是老街改造那年开始的。
第一次停电是在七月的某个下午。我正在给新来的学徒讲图纸,头顶的日光灯“滋”地响了一声,车间突然静了——机器停了,风扇停了,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停了。只有窗外的蝉鸣,一下子涌进来,填满了整个空间。
学徒愣住了,手里还捏着游标卡尺。“师傅,怎么办?”
“等。”我说。
我们坐在工具箱上,等电来。阳光从气窗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慢悠悠的,和平时被风扇吹得乱窜的样子完全不同。我这才注意到,车间的墙上有这么多裂纹,像老树的年轮。
李胖子先开了口:“这下好了,被迫休息。”
王师傅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抽一根?”
烟在没电的车间里燃着,烟雾笔直地上升,没有风来打扰。我们静静地抽,看着烟雾升到屋顶,慢慢散开。
停电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后来供电局贴了通知,说老街线路老化,改造期间会不定期断电。大家从最初的慌张,到后来的习惯,再到最后的期待——期待这突然的安静。
停电时,我们学会了别的事。
张师傅会从柜子里拿出二胡,坐在车间门口拉。他是江苏人,拉的曲子软绵绵的,像梅雨季节的雨丝。我们听着,谁也不说话。他拉完,说:“这曲子,我父亲教的。他也在厂里干了一辈子。”
李胖子从家里带来象棋,棋盘是用旧铁皮剪的,棋子是轴承改的。车、马、炮在铁盘上移动,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下棋时,我们看得特别清楚——每一步,每个可能的走法,没有机器的轰鸣干扰思考。
我翻出了年轻时买的书,有些书页已经发黄。《机械原理》的边角卷了,我在停电时用饭粒一页页粘好。徒弟问:“师傅,这书现在还有用吗?”我说:“有用。机器会更新,但原理不变。”
有一次停了一整天电。中午,我们把工作台拼起来,各自从家里带的饭盒打开。王师傅带了酱牛肉,李胖子带了酸菜,我带了老伴腌的萝卜干。没有微波炉,饭菜都是凉的,但吃得特别香。张师傅说,像小时候春游。
就是那天,我们聊起了进厂的日子。
王师傅是顶替父亲来的,1978年。“那天我穿着父亲的工作服,袖口卷了三圈。”他说,“师傅看我第一眼就说:‘小子,衣服大了,得自己长够。’”
李胖子是技校分配来的,1992年。“我第一个月工资,给家里买了台电扇。我妈说,这下夏天好过了。”
我是1995年来的,大专毕业。“当时想,先干着,等有机会就跳槽。结果一干就是二十八年。”
张师傅最久,四十二年。“我进来时,这里还是国营厂。厂长开会说,咱们是螺丝钉,国家需要咱们钉在哪儿,咱们就钉在哪儿。”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机器安静地躺在阴影里,像沉睡的巨兽。没有了电流,它们只是一堆铁和铜,和我们一样,等待着什么。
去年秋天,最后一次停电。改造完成了,新线路要启用,老线路永久切断。停电通知提前一周就贴出来了,但我们都没提这事。
那天下午,电准时停了。大家像往常一样,放下手里的活。张师傅拿出二胡,李胖子摆好棋盘,我翻开书。但谁也没动。
最后还是王师傅开了口:“明天,就不停电了。”
“嗯,新线路稳定。”我说。
“那这些,”李胖子指了指棋盘,“就没用了。”
“怎么会没用。”张师傅说,“停电时做的事,有电时也能做。”
但我们都清楚,不一样。有电的时候,机器在转,零件在传送带上跑,电话在响,我们像上了发条的钟,停不下来。只有停电时,时间才是自己的。
那天我们没下棋,没拉琴,也没看书。就坐在那里,看太阳慢慢西斜,光影在车间地面上移动,从东墙到西墙,像完成一场漫长的告别。
电来时,日光灯闪了几下,亮了。机器重新启动,车间里又充满了熟悉的声音。我们站起来,各回各位。但动作慢了半拍,好像身体还在适应这个重新运转的世界。
现在新车间已经建好,在市郊,宽敞明亮,从不停电。我在新车间干了半年,辞职了。
他们都说我傻:“再有三年就退休了,多可惜。”
我没解释。有些事解释不清。
我在老街开了个小修理铺,只修老物件:收音机、机械表、缝纫机。铺子很小,只能放下一个工作台。但窗外的阳光很好,从早上照到下午。
偶尔,我会故意把电闸拉下来。铺子里一下子静了,只有桌上老座钟的滴答声。我在那安静里坐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就像当年在车间停电时一样。
有时候,我会想起张师傅的二胡声,想起铁皮棋盘上轴承棋子的重量,想起那些凉了的饭菜在舌尖的味道。然后我会明白——电停了,有些东西才真正开始运转。比如记忆,比如对话,比如那些平时被我们忽略的,自己内心的声音。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昨天,李胖子来找我,带着他那副铁皮棋盘。“新车间什么都好,”他说,“就是找不到人下棋。”
我们在修理铺门口下了三盘。他赢了两盘,我赢了一盘。下棋时,隔壁的电视声、街上的车声、孩子的笑声,都成了背景音。但奇怪的是,我能清楚地听见每一个声音,就像当年在停电的车间里,能听见每一只蝉鸣的起落。
最后一盘下完,夕阳正好照在棋盘上。铁皮反着光,有些刺眼。
李胖子说:“其实新车间也会停电。”
我看着他。
“不是线路问题,”他说,“是我们几个老家伙,每个月约好一天,把车间的总闸拉下来一小时。”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厂长不知道。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坐在工具箱上,不说话,就坐着。”
我没说话,把棋子一颗颗收起来。轴承做的棋子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温度。
李胖子走时,回头说:“下个月停电日,你来不来?”
我点点头。
他骑上电动车,消失在老街拐角。我站在修理铺门口,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停电时,老师傅说的话。那时我还年轻,着急赶工,抱怨停电耽误进度。
老师傅慢慢点了支烟,说:“年轻人,电停了,时间才来。”
我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那么一点。
回到铺子里,我没有立即推上电闸。就让黑暗再停留一会儿吧,在这黑暗里,时间正以它自己的方式,缓缓流淌。而我只需要坐在这里,成为这流淌的一部分,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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