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了。
不再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倒悬的、蠕动变幻的紫黑,也非大战前那铅灰色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铅灰色的云层被彻底涤荡,露出了挪德卡莱久违的、清冽如洗的夜空。真实的下弦月高悬天际,清辉如霜,一如既往地洒向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然而,今夜,在它身旁,一轮崭新、温和、散发着内敛而坚定银蓝光辉的新月,正静静悬挂,与那真实的弦月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双月同天的奇异景象。
这轮新月,不同于任何已知的星体。它更小,光辉也更柔和,没有真实弦月那般清冷孤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与守护之意。它的光芒并不刺眼,却仿佛能穿透阴霾,直接照进生灵心底,抚平焦躁,带来安宁。更奇异的是,这新月的辉光洒落之处,焦黑的土壤似乎褪去了一层死寂,隐隐有微弱的、银蓝色的光点闪烁,如同大地在呼吸,在回应。
七日。自那场焚尽伪神、重塑天地的决战,自嫦娥以身化灵、沉入大地深处,自玉兔额顶玉冕、成为“行者”,已过去七日。
七日,足够硝烟散去,余烬冷却;足够生者舔舐伤口,埋葬逝者;足够在废墟之上,搭建起遮风避雨的简陋窝棚,燃起象征“活着”的炊烟。七日,也足够让“新月”的传说,如同野火燎原,在每一个幸存下来的霜月遗民心中,深深扎根,成为绝望黑暗中,唯一可以仰望、可以寄托的希望图腾。
琉璃巨坑,如今已被所有幸存者自发地、敬畏地称为“圣坑”或“地灵沉眠之地”。坑内,嫦娥依旧沉睡,气息悠长沉静,与大地脉搏同步,仿佛一株深深扎根的古木。玉兔多数时间蜷在她身侧,静静守候,额间玉冕光华内蕴,只有偶尔巡视“圣地”周边,或调理地脉时,才会显化“月华灵身”,其威仪与灵性,已深入人心。那枚承载着希珀塞莱尼亚最后残魂与祝福的“梦纱之契”宝石,静静悬浮在嫦娥枕畔,流淌着静谧的月白光华,如同另一位沉默的守护者。
坑外,在伊安珊的雷霆手腕与苍石翁的竭力组织下,一个简陋却初具雏形的临时营地已然建立。纳塔的龙裔战士与恢复清明的霜月遗民混杂而居,壁垒在共同的劫难与微薄的希望面前悄然消融。秩序取代了混乱,分工明确了职责,虽然食物依旧紧缺,伤痛依旧折磨,但一种名为“活下去,重建家园”的粗糙而坚韧的信念,开始在每个人心中萌芽。
此刻,圣坑边缘一片相对平整、被特意清理出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烧,驱散了冬夜的寒意。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疲惫、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面孔。
伊安珊站在篝火前,赤甲染尘,血污未净,却依旧挺直如标枪。她手中没有龙枪,而是握着一枚边缘锋锐、隐有雷光流转的暗红色逆鳞——那是她自身褪下的、蕴含精血与龙魂印记的信物。她赤红的龙瞳扫过面前的人群:左侧,是她麾下历经血战、减员近半却斗志未消的纳塔龙裔精锐,甲胄残破,眼中却燃烧着对统帅的绝对信任与对盟约的重视;右侧,是以苍石翁为首、眼神复杂(混杂着悲痛、感激、迷茫与新生渴望)的霜月遗民代表,以及少数几名眼神清明、褪去疯狂、却背负着沉重罪孽感与赎罪决心的前“猎月人”;正前方,篝火光影摇曳处,玉兔静静蹲坐在一方温润的、自然凝结的月华石上。它并未显化灵身,保持着寻常大小,但额间玉冕流转的温润光华与那双沉淀了沧桑与智慧的赤瞳,让它自然而然成为全场的焦点,无人敢因其形体小巧而有丝毫轻视。
没有繁复的仪轨,没有冗长的辞令。伊安珊向前一步,逆鳞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泽。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龙裔特有的、直击灵魂的铿锵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血火涤旧孽,新月照新生。”
她抬手,指向圣坑中沉睡的嫦娥,指向天空中那轮温柔的银蓝新月,最终定格于玉兔额间的玉冕。
“挪德卡莱之劫,始于亵渎,终于牺牲,成于守望。今日,于此地,于双月见证之下——”
她目光如电,掠过每一张面孔。
“吾,伊安珊,纳塔龙眠之巢守墓人,雷枪之主,以雷火为誓,以龙骨为证:”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夜空:
“纳塔与挪德卡莱,自此缔结永世血盟!守望相助,荣辱与共!龙雷所向,即新月之地;月光所照,即龙裔之友!凡犯此盟者,即为两族共敌,虽远必诛,至死方休!”
誓言落,她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划过。炽热如熔岩的赤金色龙血渗出,却未滴落,而是被她以精纯的龙雷之力包裹、激发,化作一道凝练的、散发着磅礴生命气息与雷霆威压的赤金光流,凌空注入面前篝火旁早已准备好的一方取自圣坑边缘、内蕴月华纹理的天然玉石之中!
玉石嗡鸣,表面月华纹理被龙血浸润,竟散发出淡淡的、与天空新月交相辉映的银蓝光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与灵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霜月遗民中,苍石翁深吸一口气,颤巍巍上前。他手中捧着一盏古老的、以月光石雕琢的、曾用于祭祀真正古月的、边缘残破却洗涤洁净的石皿——那是从银月之庭最深处的废墟中,族人拼死寻回的、为数不多的古老圣物之一。他将石皿恭敬置于那枚吸收了龙血的月华玉石之前,然后以额触地,行霜月一族最古老、最庄重的祭祀礼。起身后,声音苍老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力量:
“蒙新月不弃,拯我遗族于水火;承龙裔之义,助我故土于倾颓。老朽苍石,携霜月残部,于此立誓:”
他划破指尖,并非随意,而是按照古老的仪式,在掌心刻画下一个简化的、代表“霜月”与“守望”的符文,将一滴蕴含着微弱月华之力与全部虔诚的血液,滴入石皿。
“吾等子孙,永奉‘守护之月’(嫦娥地灵)与‘梦月遗泽’(希珀塞莱尼亚)为尊,以‘玉冕行者’(玉兔)为地上代行。自此摒弃‘库塔尔’邪名,重归月之正道。挪德卡莱之地,即为新月之土,纳塔之盟,即为吾等之盟。凡盟约所至,霜月之民,愿为前驱,愿为后盾,血脉不绝,此誓不渝!”
血液滴入石皿残存的古老纹路,并未消散,而是如同被唤醒,发出微光,与月华玉石、与天空中的银蓝新月,产生了隐隐的共鸣。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篝火前的玉兔。
玉兔缓缓站起身,并未立刻行动。它赤红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伊安珊坚毅的面庞,苍石翁浑浊却炽热的泪眼,纳塔战士肃穆的神情,霜月遗民眼中的期盼与伤痛,以及前猎月人那份沉重的悔恨与决绝。然后,它仰起头,望向天空中与自己、与嫦娥、与这片土地命运紧密相连的银蓝新月,又低下头,看向圣坑深处沉睡的身影与那枚静静悬浮的宝石。
没有声音,但一股清晰、平和、坚定、仿佛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意念,如同月光般温柔而不可抗拒地铺陈开来:
“吾,承月之遗泽,受地灵之托,暂代守望。此身所在,即为誓约之证。”
它抬起前爪,轻轻按在自己额间的玉冕之上。玉冕光华流转,一道凝练的、融合了守护月华、新生地脉之力以及一丝古老“梦月”气息的银蓝色光流,自冕中射出,精准地注入那枚吸收了龙血的月华玉石,与苍石翁石皿中的血光交融。
意念继续回荡,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以新月之名,以逝者之志,以生者之愿:戮力同心,抚平伤痕,重建家园。不背盟,不弃义,不惧前路艰险。愿此土,永沐月华,生生不息。愿此盟,如月恒在,永照山河。”
嗡——!!!
当月华玉石、古老石皿、玉兔的光流、伊安珊的龙血誓言、苍石翁的霜月之血,五者气息完美交融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枚月华玉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一道混合了赤金龙雷、银蓝月华、霜白信仰的三色光柱,冲天而起,直入云霄,在双月之下,形成一个清晰而稳定、蕴含着磅礴生命气息与庄严誓约力量的巨大能量印记,如同一个巨大的符文,烙印在挪德卡莱的夜空之上,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银蓝新月,仿佛受到了强烈的感应,光芒大盛,清辉如瀑,笼罩了整个盟誓之地,更与那三色光柱隐隐相连。圣坑深处,沉睡的嫦娥周身月华微微荡漾,而那枚“梦纱之契”宝石,也流淌出柔和的月白光晕,仿佛在无声地见证与祝福。
“誓成——!!!”
伊安珊与苍石翁同时高喝,声震四野。所有纳塔战士以拳击胸,甲胄铿锵,发出沉闷而坚定的战吼。所有霜月遗民与幸存者伏地叩拜,许多人失声痛哭,那泪水中有悲伤,有解脱,更有新生的希望与找到归属的踏实。前猎月人们更是单膝跪地,以拳抵额,行最庄重的战士礼,身躯因激动与赎罪的决心而微微颤抖。
盟约,以最古老、最郑重、汇聚了力量(纳塔龙裔)、信仰(霜月遗民)、传承(玉兔/三月)、守护(沉睡地灵)的方式缔结。其分量,重逾山岳,其光芒,照亮了挪德卡莱未来的路。
光柱缓缓消散,但盟约缔结的庄严与希望,已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中。气氛不再肃杀,而是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却充满力量感的宁静,以及劫后余生的淡淡喜悦。
伊安珊走向苍石翁,伸出覆盖龙鳞的手掌。苍石翁略显颤抖却坚定地握住。
“长老,重建之事,千头万绪。纳塔后续的工匠、药师、勘测师与部分常驻协防军,不日将陆续抵达,助你们梳理地脉,规划新城,医治伤患,巩固防务。” 伊安珊语气沉稳,“然根基之治,在于人心。霜月子民之安顿,秩序之重建,信仰之重塑,以及……” 她目光扫过那些前猎月人,“戴罪者之教化与归正,还需你与诸位长老秉持公心,费心引导。”
“龙帅大恩,没齿难忘!”苍石翁老泪纵横,紧紧握住伊安珊的手,“我等必竭尽全力,安抚族人,导人向善,清理旧秽,绝不负新月之恩,龙裔之义,更不负逝去的同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伊安珊点头,又看向那些前猎月人首领,目光锐利如刀:“尔等戴罪之身,血债未清。然雷利尔以血明志,你等既愿洗心革面,便以行动证之。此后,挪德卡莱戍卫、险地探查、残余污秽净化之责,便由你等承担。以血洗血,以功抵过,可能做到?”
前猎月人首领,那位脸上带疤的壮汉,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但凭龙帅与行者差遣!我等残躯,愿为新月之土流尽最后一滴血!若违此誓,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好。”伊安珊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静立一旁的玉兔。
她蹲下身,与玉兔平视,赤瞳中难得流露出属于战友的温和与郑重:“此间事了,我需即刻返回龙眠之巢,向王庭与女皇陛下详呈一切,后续援助与盟约细则,亦需定夺。挪德卡莱初定,地灵沉眠,内外未靖。守土之责,沟通之任,暂时……便要辛苦你了,玉冕行者。”
玉兔轻轻点头,意念传来,清晰而坚定:“放心。此乃吾乡,亦是……她之所托。我会守好这里,等大家醒来,等这片土地……重新充满生机。” “大家”,自然包括了沉睡的嫦娥,以及宝石中沉寂的希珀塞莱尼亚残魂。
伊安珊深深看了它一眼,伸手,轻轻抚了抚玉兔额间温润的玉冕。这一次,不再是抚摸宠物的姿态,而是平辈之间、托付重任的致意。触感微凉,却蕴含着磅礴的生机与坚定的意志。
“若有急事,或遇强敌,以此鳞为凭,注入灵力,我必感知,千里驰援。” 她将那片之前交给玉兔的、蕴含自身精血与龙魂印记的赤色逆鳞,再次郑重地放在玉兔身前。这是龙裔最高规格的、代表生死相托、永不背弃的信物。
玉兔低头,以额间玉冕轻触龙鳞,算是收下。一股微弱的雷霆之力与月华灵性交织,建立起了超越距离的隐秘而牢固的联系。
“保重。” 伊安珊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圣坑中沉睡的嫦娥与悬浮的宝石,又望向天空中温柔辉耀的银蓝新月,深吸一口气,转身。雷枪自掌心浮现,发出低沉的嗡鸣。
“纳塔所属,听令!”
“在!” 声震云霄。
“整备行装,一刻钟后,拔营!我们——回家复命!”
赤甲的洪流开始有序移动,与霜月子民做最后的、简短的告别。苍石翁率众相送,直至谷口,久久躬身。
玉兔蹲坐在那方月华石上,目送着龙裔的队伍化作天边一道赤色雷光,消失在山峦之后。它又低头,看向下方开始热火朝天投入重建家园的人们,看向那些在月华照耀下顽强生长的草木,看向怀中依旧沉睡、却气息与大地脉搏渐渐同步的嫦娥,看向身侧静静悬浮、光华温柔的“梦纱之契”宝石。
夜幕再次降临,真实的弦月与银蓝的新月交相辉映,清辉洒满新生的大地。微风拂过,带来新泥与希望的气息,也带来远方隐约的、属于重建的敲打声与号子声。
挪德卡莱的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以血与火铸就的盟约,以牺牲与守护换来的新月,将指引着这片土地与它的子民,走向未知却充满可能的未来。
而玉兔知道,自己的使命,才刚刚开始。它不仅是代行者,是守护者,更将是这片土地新生传说的见证者与……书写者之一。
它仰起头,望向星空,望向那轮属于自己的、温柔而坚定的新月,赤红的眼瞳中,倒映着无尽的星河与沉静的月光。
“啾——”
一声清越的、带着安抚与坚定意志的鸣叫,穿透夜色,传遍四野,仿佛在向世界宣告:
新月之地,于此新生。
盟约既立,山河为证。
而路,还在脚下,延伸向黎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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