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终于刺破了挪德卡莱漫长而黑暗的天际线。
那光芒并不炽烈，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与苍白，却足以驱散弥漫了整夜的、混杂着血腥、焦臭与虚无亵渎气息的阴霾。天光如同稀释过的淡金色蜜糖，缓缓流淌过焦黑皲裂的大地，照亮了断壁残垣，照亮了散落各处的、扭曲的金属与晶石碎片，也照亮了每一张疲惫、悲伤、却劫后余生的面孔。
废墟之上，硝烟未散尽，但战斗的喧嚣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却有序的寂静。幸存的霜月遗民，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悲恸与麻木后，在苍石翁与几位尚能行动的长老的带领下，开始以一种近乎本能、却又带着某种仪式感的方式，清理着家园的废墟，也清理着心灵的创痕。
他们没有立刻扑向那些相对完好、可能藏有物资的残骸，而是首先，默契地、沉默地，向着琉璃巨坑的方向，深深跪拜。额头触地，久久不起。没有言语，只有压抑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渗入焦土。那是对逝去同胞的哀悼，是对自身曾陷入疯狂的忏悔，更是对坑中那以身为祭、沉眠不醒的拯救者，最朴素、最沉重的感激。
然后，他们起身，擦去泪与尘，开始工作。男人用伤痕累累的手，搬开沉重的石块，寻找可能生还的族人，收敛残缺的遗体。女人与老人，在相对安全的区域，用捡来的碎木与破损的布料，搭建起最简陋的窝棚，点燃微弱的篝火，烧着融化的雪水，为伤者擦拭，为饥饿的孩童分发所剩无几的、从纳塔带来的干粮。动作缓慢，却有条不紊。每一次发现幸存者，便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与哭泣；每一次抬出同胞的遗骸，便是一段沉默的肃立与更深的悲恸。悲伤并未消失，但生的本能，以及对拯救者的责任，压倒了纯粹的绝望。
伊安珊站在一处较高的废墟断垣上，赤红的龙瞳冷静地扫视着整个盆地。她身上沾染着血污与烟尘的甲胄未曾卸下，龙枪斜倚在旁，枪尖犹有未干的血迹。一夜激战，鏖战伪神，她与麾下的龙裔战士亦是身心俱疲，但无人卸甲，无人入眠。他们如同最精锐的楔子，钉在几个关键的战略节点，构筑起简单的防线，警惕的目光梭巡着废墟的每一个阴影，防备着可能残存的威胁，也警惕着任何可能惊扰琉璃巨坑的动静。
“龙帅，西北、东南方向残留的污秽能量节点已基本拔除，未发现成建制敌人活动痕迹。但地脉紊乱严重，仍有零星魔物受残留气息吸引，在边缘区域游荡，已派小队清剿。” 一名龙裔斥候无声地出现在伊安珊身后，低声汇报，声音沙哑。
“嗯。继续监视，扩大警戒范围。重点注意地脉异常波动，以及……任何试图靠近圣坑的可疑能量反应。” 伊安珊没有回头，声音沉稳如铁。
“是！”斥候领命，悄然后退。
伊安珊的目光，最终落向盆地中央，那片散发着温润银蓝微光的琉璃巨坑。坑边，新生的月光草与月光苔，在晨光与残留月华的共同映照下，舒展着晶莹的叶片，仿佛为这片死地镶上了一圈柔和的、生机勃勃的银边。坑内，嫦娥与玉兔依旧沉睡，气息平稳悠长，与大地脉动隐隐相合。那枚巨大的银白晶石，也在坑底深处，以缓慢而恒定的节奏搏动着，如同这片新生之地的心脏。
“地脉在自我修复，” 伊安珊低声自语，她能感受到脚下大地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带着新生韧性的脉动，“虽然缓慢，但污染确实在消退，生机在回归。是她的力量……” 她看向嫦娥沉睡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以身为契，化地灵，哺山河。此等牺牲与担当，纵是见惯了生死的龙裔战帅，亦为之动容。
“龙帅。” 苍石翁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来。他洗去了脸上的血污，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旧袍，但眼中的血丝与深刻的疲惫无法掩盖。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伤痕累累、却眼神清亮起来的霜月长老。
“如何？” 伊安珊问。
“初步清点，幸存者……不足四百。” 苍石翁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青壮不足百人，余者皆是老弱妇孺。伤者过半，药物、净水、食物……极度匮乏。银月之庭及周边聚落……十不存一。”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喉头的哽咽，“但……人心未散。孩子们不哭了，女人们在烧水，男人们在清理……他们在看那坑，在看天，在等您……和坑中圣灵的命令。”
伊安珊沉默片刻，缓缓道：“此地百废待兴，然根基已固。纳塔援军携物资、工匠、药师，最迟三日必到。当务之急，是清理出安全区域，妥善安置伤者，收集一切可用物资，建立基本秩序，防备可能来袭的残余威胁或趁火打劫者。”
“老朽明白。” 苍石翁重重点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已挑选尚有气力的三十人，由老朽亲自带领，配合龙帅麾下勇士，组建临时护卫队，巡查周边，清剿零星魔物，维护秩序。其余人等，由几位长老分头带领，清理东面那片相对完好的石屋区，优先安置伤者与妇孺。只是……” 他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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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最多支撑两日。净水尚可融雪解决，但此地受污日久，雪水亦需净化。伤者所需草药，更是紧缺。” 苍石翁脸上露出深深的忧虑，“且眼下寒冬未过，夜间酷寒，御寒之物……”
伊安珊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物资之事，我来解决。纳塔龙裔，不食言。我已以秘法传讯王庭，第一批紧急物资，最快明日午时，可由龙骑兵空运抵达。在此之前，” 她解下腰间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皮质口袋，递给苍石翁，“此乃纳塔军中应急干粮‘龙血膏’，虽粗糙，但热量极高，一小块可抵一日之饥。内有百块，先分与孩童、伤者及劳作之人。御寒之物，拆解废墟中可用布料、皮革，集中分配，优先老弱。另，立刻组织人手，于圣坑下风处，清出一块净地，我有用。”
苍石翁双手微颤，接过那沉甸甸的口袋，深深一躬：“大恩不言谢！龙帅高义，霜月遗族，永世不忘！”
“不必言谢，” 伊安珊转身，望向东方渐亮的天际，赤瞳中映出朝霞，“我非为施恩。挪德卡莱之新生，关乎地灵存续，关乎盟约，亦关乎提瓦特北境未来格局。此地，不能乱，不能垮。”
她的话直接而冷酷，却让苍石翁心中稍定。纯粹的恩情令人不安，而建立在共同利益与责任上的同盟，更为稳固。
“老朽立刻去办！” 苍石翁不再多言，躬身退下，步履虽蹒跚，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日头渐高，阳光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为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带来了些许暖意。清理工作艰难地进行着，不时有压抑的哭泣声从废墟下发现遗体的地方传来，但很快又会被呵斥与鼓励声压下。生存的压力，暂时盖过了悲伤的洪流。
伊安珊没有休息。她巡视防线，检查岗哨，以龙族秘法探知地脉，亲自出手清除了几处顽固的污秽能量淤积点。她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所过之处，无论是霜月遗民还是纳塔战士，眼中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安心与信服。
午后，她来到琉璃巨坑下风处，那片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这里原是一小片相对平坦的岩石地面，此刻已被粗略打扫干净。伊安珊屏退旁人，独自站立中央。她闭上双眼，周身暗红色的龙雷之力开始缓缓升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灼热而威严的气息。她伸出覆盖着细密龙鳞的右手，掌心向上，五指虚握。
“以雷为引，以血为契，召吾族裔，跨山越海。” 低沉古老的龙语吟唱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引动着周围空气中稀薄的火元素力微微震颤。暗红色的雷光在她掌心汇聚，凝成一枚复杂玄奥的龙形符文。符文成型刹那，骤然亮起刺目的赤红光芒，冲天而起，在百米高空轰然炸开，化作一条栩栩如生、鳞爪飞扬的赤色龙影，仰天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持续了数息，方才缓缓消散。
这是纳塔龙裔最高级别的“赤龙血召”，非危急存亡或重大盟约，绝不轻用。此讯一出，三日之内，最近的龙眠之巢据点，必将不惜一切代价，将第一批最紧急的物资送达。
做完这一切，伊安珊脸色微微苍白，额角见汗，显然消耗不小。但她眼神依旧锐利，望向琉璃巨坑方向，低语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看你们的了。”
仿佛回应她的目光，坑底，那一直沉睡的玉兔，长长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几乎难以察觉。但一直以龙族超凡感知密切关注着坑内情况的伊安珊，赤瞳骤然收缩。
不是错觉。
紧接着，玉兔蜷缩的身体，似乎极其缓慢地舒展了一线，鼻尖轻轻抽动了一下。它额间那枚玉冕，原本内敛的温润光华，似乎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仿佛沉睡的星辰，于最深沉的梦境中，轻轻眨动了一下睫毛。
与此同时，琉璃巨坑边缘，那些新生的月光草与月光苔，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滋养，叶片上的银蓝色光泽肉眼可见地浓郁了几分，甚至有一两株格外强壮的，悄然抽出了一丝淡银色的、仿佛月光凝结的、纤弱却充满生机的嫩芽。
坑底深处，那枚银白晶石的搏动，似乎也加快、加重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如同沉睡巨人的脉搏，在漫长的沉寂后，出现了第一次有力的跃动。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空气中。那始终弥漫的、带着淡淡焦糊与悲伤的气息，似乎被一股极其清新、微凉、带着新生露水与远方雪山气息的微风悄然吹散了一丝。这风并非来自任何方向，而是仿佛从大地深处、从天空极高处、从某种沉静而磅礴的意志苏醒时，无意识呼出的第一口气息。
伊安珊屏住呼吸，赤红的眼瞳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坑底，盯着玉兔，盯着那晶石，感知全力张开，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最细微的能量流动与生命律动。
来了。
虽然缓慢，虽然微弱，虽然可能只是漫长沉眠中一次无意识的翻身，一个短暂的浅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但，生机，真正的、源自大地本身、源自沉睡地灵无意识散逸的生机，开始了复苏的脉动。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感知——
“啾……”
一声微弱到几乎随风飘散、却清晰无比的、带着浓浓睡意与些许茫然的呜咽，从坑底传来。
玉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赤红的眼瞳，起初有些失焦，蒙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仿佛刚从最深最沉的梦境中挣扎醒来。它似乎有些困惑，小小的脑袋微微转动，看了看四周晶莹的坑壁，看了看上方洒落的、不再被紫黑天幕遮蔽的清澈天光，最后，目光落在了身旁沉睡的嫦娥脸上。
那一刻，它眼中的迷茫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沉淀了无尽沧桑与悲欢，却又在深处燃烧着温暖火焰的清明。它不再是那只仅仅依恋主人、灵动可爱的仙兽，它的眼中，多了太多东西——有希珀塞莱尼亚传承的古老智慧与温柔，有亲身经历伪神之战的惨烈与决绝，有目睹牺牲、承载祝福的沉重，更有一种新生般的、更加坚韧沉静的光芒。
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极其轻柔地，舔了舔嫦娥冰凉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无尽的眷恋与担忧。
然后，它抬起头，赤红的眼瞳，精准地、对上了站在坑沿、正死死盯着它的伊安珊。
没有言语。但伊安珊清晰地“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含义——疲惫、悲伤、坚定，以及一丝询问，还有深深的、无需言谢的感激。
玉兔轻轻动了动，似乎想站起身，但身体显然还虚弱无力，晃了一下，又软倒回去。它没有勉强，只是用前爪，轻轻、却坚定地，按在了嫦娥交叠置于身前的手背上。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在传递无声的慰藉，也在……尝试着，将一丝极其微弱的、新生的、混合了月华与地脉生机的暖流，渡入嫦娥体内。
伊安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紧握龙枪的手指，不知不觉松开了几分。一直紧绷如铁石般的面部线条，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丝。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坑底，对着那双清澈赤瞳的主人，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不再看向坑底，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忙碌的幸存者，投向更远处荒芜却已透出一丝生机的焦土，投向天边那轮逐渐升高的、苍白的冬日。
阳光落在她染血的肩甲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但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细微、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星火已燃。 虽然微弱，虽然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险，但希望的火种，毕竟已经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在这沉眠地灵的身畔，在这双初睁的、清澈而坚定的赤瞳中，悄然重燃。
挪德卡莱漫长而寒冷的黑夜，终于，看到了第一缕刺破阴云的、真实的微光。
而黎明，终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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