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空气新鲜, 万里无云。
徐鲁半夜才睡着, 一觉醒来也不过七点半。乡下的清晨大家都起的很早, 五六点就能听到街上有人路过低声说话, 时不时的伴着一声狗叫,静谧, 踏实。
她下床推开门,潮湿的青草气扑面而来。
这家的后院养了几头猪, 几只鸡,院子里的笼子里还有两只兔子,一灰一白。有麻雀从树上飞下来, 落在兔笼上。
昨晚的阵雨太大, 地上湿漉漉, 坑坑洼洼,不知道是谁在地上摆了砖头,隔半米放两块, 有通向厨房的,后院的,前院的, 兔笼那儿还铺了一条小路。
徐鲁沿着砖块,走到兔笼那儿蹲下。
两只小兔子低着头在吃草, 门牙一上一下,吃的很快。她和兔子玩了一会儿,四周看了一眼, 去了后院。
后院没有门,是一面拱形的墙。
徐鲁一手扶在墙上,想找厕所,往里一看,楞了一下。
这样寒冷的早晨,江措就穿了一件昨晚的黑色背心,站在猪圈外面,一手拎着木桶,一手拿着大勺,正一勺一勺的给猪喂食。
她不是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小时候去七婶家玩,偶尔也会看见他喂猪,她一来他就逗她,问她要不要试试?她本来胆子还挺大,结果刚一凑上跟前,他就用腿勾开猪圈的小门,一头小猪眼看着就要冲出来,她吓得回头就跑,他闷声直笑。
再大些,懂事了,就不理他了。
十四五岁的时候,有几年他们之间特别陌生,见了面也不说话不问候。旁人问怎么不叫你小叔,她撇撇嘴直往后退,也不看他。他也别开眼,到底是外头混过,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对着那旁人闲淡笑笑:“走了。”
等他走远,她才敢回头去看。
真没想到,时间一晃很多年。
早些年的乡下人都喜欢养猪卖钱,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养牲畜了。山城这一片落后太久,现在还养着也不稀奇,倒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
看见她站那儿发呆,江措皱眉:“站那儿干什么?”
徐鲁回过神来,目光和他对视,又移开。
她往两边看道:“我找厕所。”
江措看了一眼角落里那片用几块木板搭成的地方,看着摇摇晃晃一碰就能塌了,木板间还滑出了缝儿,乍一眼很容易看到里面。
他的视线又落在她脸上,道:“着急吗?”
徐鲁脸颊竟有些红晕,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
江措放下喂食的木桶和大勺,四下看了一眼,从墙上挂着的钩子上取下整块篷布,抬手用力抖开,胳膊甩了一下,将篷布展开,往上一扔,搭在这个简易厕所上,盖住了木板。
弄完两边一看,从猪圈外头的墙角搬了几块砖分别扔过去,隔半米一块,刚好到厕所跟前。
徐鲁看着他的动作,心底五味杂陈。
江措拍了拍手,说:“去吧,小心地滑。”
说着又走到猪圈跟前,欲弯腰拎起木桶,听见身后的女孩子轻声道:“你不走吗?”
江措弯腰的动作一顿,放下桶站直了。
他偏头看她,沉吟片刻道:“昨晚雨太大,猪圈的门坏了,我不敢担保它们一会儿不会跑出来。”
徐鲁:“……”
她没再说什么,轻手轻脚的踩着砖块走过去。后院太安静了,那些猪一个个正吃得香也不哼一声。徐鲁想起以前读书,书上写女子落泉声为男子一趣也,不禁脸红。
从厕所出来,江措已经不在这。
她看了一眼猪圈的门,被一圈铁丝勾着,一群小猪美滋滋的砸着嘴,哼一声。她不禁腹诽,真是个骗子。
走出几步,听见他在和人说话。
那是一个七十来岁的奶奶,头发梳的很整齐,脑后围了一个发髻,笑起来眉眼弯弯,看到她招了招手。
“好点没有啊丫头。”很热情。
徐鲁笑了一下:“挺好的。”
奶奶眯眯眼,笑道:“我做了点早饭,吃完再走?”
她正要拒绝,江措已经道:“麻烦您了。”
他们坐在小厨房,江措搬了张桌子,徐鲁去拿凳子,奶奶打饭,三个人围了一桌。
许是很久没有吃到这样生活气的一顿饭了,也就是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青椒土豆,徐鲁却低着头看了很久。
奶奶问:“怎么不动筷子?不会嫌弃乡下菜不好吃吧。”
徐鲁忙抬头否认:“可能是很久没有好好吃一顿早饭了,以前工作太忙,忽然这样坐下来有些不太习惯。”
“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我那几个孙子都去了北京、上海,一年能回来一次都算好的,打电话还没说几句就忙去了。”奶奶摇头道,“都这样。”
徐鲁吃了口菜,意料中的香甜。
奶奶说:“多吃点。”
徐鲁“嗯”了一声,道:“您也吃。”
许是一直没有看见他俩说话,奶奶不禁道:“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得互相理解。昨晚你俩吵的吓我一跳,也不好进去劝,这都过了个夜,就别赌气了。”
徐鲁听完才明白奶奶在说什么。
正要说话,奶奶拍拍她的手,又道:“昨晚他抱你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不成样子了,你也不心疼,可不能这样,女人啊,该软还得软。”
她抬眸看了一眼江措,他正大口喝粥,低着头,也不着急解释,给奶奶碗里夹了菜,才轻声道:“奶奶,您误会了。”
“怎么啦?”
江措淡淡道:“我们不是夫妻。”
徐鲁往嘴里喂了口菜,忽觉得苦。
“不是?”奶奶不太信,道,“你昨晚……”
江措说:“我是干消防的。”
奶奶恍然,又皱眉头问:“这工作多苦啊,还危险,每次出活不得把脑袋拴裤腰带上,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想起来干这个?”
他笑笑,说:“人各有志。”
徐鲁只顾着低头吃饭,也不插嘴。
奶奶的话题又转向她:“丫头做什么的?”
她咬着菜,含糊道:“记者。”
奶奶忍不住哎呦了一声,说也是受苦的活儿。她一边嚼着菜一边笑了下,又低头吃起来,不再吭声了。
一顿饭吃完,徐鲁帮着洗碗。
从厨房出来没有看见江措,正想就这么走了算了,一抬头,江措不知道打哪儿弄了一辆面包车,从车上下来。
他朝她走近,徐鲁第一反应就是后退,道:“我不回。”
江措有些好笑她的反应,无奈的叹口气说:“你的东西都落在旅馆烧没了,怎么联系你那个同事?”
徐鲁怔了一下,讶异他的改变。
“我们在南坪见。”她说完又补了一句,“南坪村委会。”
江措听罢道:“走吧,送你过去。”
“我晕车。”
江措:“我会开的很慢。”
徐鲁想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自己走。”
“几十里路,你怎么去?”
“我有嘴会问,有脚会走。”
江措:“非要跟我犟?”
“不用你管。”
她这话是认真的,他已经决定朝前走了,她也不应该再遇见他才对,现在也不过是怕她出事,做一件就算一个毫无干系的人都会去做的事,可这样她只会更难受。
“要么送你回,要么送你去。”江措说完,看她,“你自己选。”
徐鲁吸了口气,皱眉:“你女朋友要是知道你这一路都在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会不开心的。”
江措:“你可真替我着想。”
徐鲁:“我不能坏你名声。”
江措凝视了她一会儿,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要挑明吗?晓丹那儿你也没必要担心,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徐鲁冷笑:“你女朋友还真大方。”
江措:“过奖。”
徐鲁不再理会他,回头去小厨房和奶奶告别,经过他的时候冷着脸直接上了车,车门摔得噼里啪啦响。
院子里奶奶拍拍江措的肩:“我都这把年纪还看不出来你们怎么回事就白活了,丫头堵着气呢,让着点。”
江措“嗯”了一声:“我知道。”
太阳这会儿已经从薄薄的云层里爬了出来,悠闲的挂在天上,看着这地上的人,车,猫猫狗狗,花草和树木。
江措开得慢,乡下的路也不好走。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子,她正歪着头靠着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像是打定主意不会和他说一句话了。
江措收回目光,沉默的开着车。
过了会儿,他淡淡道:“送你到地方我就走,别想太多。”
徐鲁脸色一沉,道:“放心,我没想赖着你。”
江措皱眉,他只是看她一脸愁绪,不免多说句话,可她这嘴回的,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也没关系。”徐鲁说,“我不在乎。”
江措:“不能好好说话吗?”
徐鲁偏过头。
江措也别开脸,一手搁在方向盘上,深深的吸了吸脸颊,不说话了。
车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徐鲁有些难受,她现在和江措待在一个空间就难受。他不是她的,他会为了另一个女人活下去,她不舒服,就想远离。
总觉着呼吸很堵,想让他停车。
她捂着胸口,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前边路口堵得严严实实,好像是车子出了事故,站了一堆人,推推嚷嚷。
正要开窗,江措出声:“别开。”
她回过头看他。
江措停下车,偏头对她说:“待这别动,我下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路口向西停了四五辆汽车, 车头都布置成了婚车的样子。再看看前边路口的架势, 江措瞬间明白过来。
这是半路截道, 得给条烟才让过的民俗。
江措从裤兜里掏出烟盒, 靠近路边一个男人, 抖了一根递上去,自己又咬上一根, 一边点烟,一边问道:“兄弟, 怎么回事?”
“给条烟就了的事儿,人家就是不给,这边也不让过。”
江措看了眼那辆婚车, 吸了口烟。
身边的男人继续说道:“男方不是咱这的人, 不晓得这边的习俗, 说不给就不给,你看这路堵得没法儿过,不误了时辰才怪。”
江措抽了半支烟, 回去车上。
他看到徐鲁乖乖等着,车窗都没开一下,眼睛从他上车到坐好一直没离开他, 像是一只猫等着喂食一样。
江措不禁笑了一下。
徐鲁:“你笑什么?”
江措摸摸鼻子,说:“没什么。”
徐鲁皱眉:“前面怎么回事啊, 能不能过去?”
江措简单说了一遍,徐鲁眉头皱的更紧了。
“那怎么办?”
江措说:“等着。”
“这要是等到下午怎么办?”
江措说:“不会。”
“你怎么知道?”
江措看了她一眼,这一连几个问题问出来的方式倒还真是没变多少, 有那么一刹那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那个骄傲的少女。
他咳了几声,说:“看看就知道了。”
徐鲁不信。
事实上她心里是相信的,他做事说话从来都很有分寸,以前就是这样,他说什么她信什么,永远坚定,从不怀疑。
过了会儿,徐鲁看见路口的人慢慢散开,车子开始动起来,没两分钟,婚车走光了,人也散了。
她看他一眼,撇撇嘴,打开窗户。
他们去的路和婚车方向一致,乡下路窄,一次就只能过一辆车,江措只好稳稳的开在婚车后头。
徐鲁看着前面的婚车,一辆辆,不自在的移开眼。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很喜欢远远看着婚车笑。后来长大了,每次看见婚车,都会想车上的男女会不会现在很开心。
也想过有一天她结婚的样子,会不会也坐在婚车上笑。不过大抵是笑不出来的,因为方瑜说真到了那一天,她一定会哭,可能哭的比谁都难看。
徐鲁忽然出声问他:“你说新娘子开心吗?”
江措足足静了三秒,才道:“可能吧。”
“我觉得她不开心。”
江措侧头看了她一眼:“为什么?”
徐鲁轻声道:“你看那个男人,连一条烟都舍不得给她的家乡人。”
江措没说话。
“她应该很难过吧。”
江措目视前方,道:“这是她的选择,结婚前她就应该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真到事儿上没什么值得难过的。”
徐鲁皱眉:“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江措:“我只是就事论事。”
徐鲁白眼,扭过头去。
“冷血。”她说。
江措挑眉,不置可否。
这条路有些长,路有些颠簸,不好走,婚车开得慢,他们也快不了,一路上会有尘土扬过来。
江措说:“把窗关上。”
“不要。”徐鲁直接拒绝,“我晕。”
她刚说完,就被迎面扑过来的尘土呛了一口,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来,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气,就是不关窗。
江措:“要闹也有个度,别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我什么时候闹了?”
“现在不是吗?”
就是现在,他也是轻轻松松一两句就能惹她生气。徐鲁说不过,就不理会。以前他还会想着法的哄。
江措看她一脸吃瘪的样子,道:“说到底,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能为别人的生活,涌出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人家结个婚,开不开心也是他们的事情,你难过什么?”
他风轻云淡的说完,徐鲁抬眼看他。
她觉得呼吸困难,面无表情:“停车,我要吐。”
江措把车停在路边。
徐鲁很快拉开车门下去,刻意走远了一些。四周都是田野树林,荒凉的都看不见附近有人烟。她弯着腰干呕了几下,吐不出来。
就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真不知道以前怎么那么能将就他,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吸引人,流氓起来的样子让她心花怒放小鹿乱撞。
方瑜以前有一天说:“江措就是个直男。”
后来他们分开了,方瑜干脆叫他渣男了。
徐鲁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扭头朝身后方看了一眼。车里好像没有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等了几分钟,看见他从树林里跑了出来,手里拿了两个梨子。
江措用手擦了擦,递给她一个。
“将就吃点。”他看着她,“还难受?”
徐鲁摸着梨子,小小的,凉凉的,还有一点微微的暖意,大概是他手掌的温度。她拿在手里看了看,问他:“会有毒吗?”
说这话时他已经咬了一口,完了看她。
他笑了一下,说:“小时候没给你摘过?”
徐鲁一愣。
江措也是。
他说那话是顺口说出来的,完了发现不太对,两人表情都有些微妙的变化,各自别开眼,看向其他地方。
江措说:“上车吧,起风了。”
回到车里,徐鲁还在咬着半只梨子,眉头稍稍紧了紧,她揉揉肚子,江措见她这样子,忍不住道:“怎么了?”
徐鲁说:“有点凉。”
“那别吃了。”江措直接伸手将她手里的那半只梨子拿掉,手又搭在方向盘上,“到前边镇子找个馆子喝点热汤。”
徐鲁看着空空的手掌,“嗯”了一声。
她穿着毛衣此刻有些冷,不知道是不是晕车受凉的缘故,开始是和他赌气,现在倒还真有不舒服起来了。
想了想,问他:“坛平距离南坪远吗?”
江措看她:“问这个干什么。”
“工作。”
江措说:“不远,三四十里路。”
徐鲁说:“要不先去坛平吧。”
江措问:“人还没找着?”
徐鲁心里一惊,疑惑地看着他。印象里她并没有和他说过任何事情,也从来没有和别人提及过。
“那个面粉厂的女人?”江措又道。
徐鲁这回坐正了,严肃道:“你怎么知道?”
江措:“猜的。”
他确实是猜的,从这几天的观察还有之前在山城的几次相遇来看,那个女人应该很重要,要不然她也不会大老远跑这来。
徐鲁信了七八分,还有两分保留。
“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江措没有看她,道,“不过我这倒有一点线索,你要不要听听看?”
“什么线索?”
江措:“还记得面粉厂那次大火吗?”
怎么会不记得。
她那次为了救那个小孩差点出不来,醒来也是医院,窝了好几天,他一次都没来过,还在那几天谈了女朋友。
想到这个,徐鲁脸色淡下来。
江措说完看她一眼,好像意识到什么,移开目光,接着说:“我后来听她说过句话,大概是和她丈夫有关。”
徐鲁倏地看他:“什么话?”
“如果没记错,她开面包厂的钱应该拿的是她丈夫的抚恤金。”江措道,“听说她丈夫是在矿上出的事。”
徐鲁心里一震。
江措看她脸色变了,不紧不慢道:“好像前段时间来过几个记者,去过矿里也没发现什么事故就走了,都是道听途说不能尽信。怎么,你怀疑什么?”
徐鲁半天没吭声。
江措不由得确定了心里的想法,语气极缓:“你是为这件事来的山城?”
徐鲁淡淡道:“别问了。”
江措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还有多久到镇子?”她问。
想着她这一路遇到的危险,江措真有些怕了。尤其是昨晚那场大火,他到现在背后都有寒意,可看她若无其事的样子,江措实在没法子。
他又放慢了车速,声音低了些:“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要不是婚车队的耽搁,山路难走的缘故,硬生生晚了一个多小时,到坛平镇已经是中午十一点。
他们随便进了一家馆子。
徐鲁胃不舒服,趴在桌子上,用茶水捂着暖手。江措在看菜单,然后点了一份小米粥和面条。
饭上齐了,她也不动。
江措用勺子给她搅了搅:“怎么不吃?”
早上吃的就是稀饭,现在还是,徐鲁自然没有胃口,看见他碗里的辣椒油,再看看自己的,更是一点食欲都没了。
江措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接把话撂下了:“别动歪心思。”
徐鲁把碗朝他一推:“你吃吧。”
江措抬眼,忍不住语气也重了:“你这些年怎么弄的,二十来岁一个人,好好的胃成这样了?”
听他长辈似的语气批评她,徐鲁咬牙。
“我身体是我自己的,用不着你操心。”她说的干净利落,也不看他,“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江措将筷子往碗上一放,皱眉看她。
徐鲁用余光扫了眼对面正襟危坐的男人,似乎面儿上还有点严肃,薄唇紧抿,正直直的的看着她。
她眸子轻轻一抬,随便道:“要吵架吗?”
江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错开目光。他想起昨晚问她为什么不出声,她就是嘴硬不说,好像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良久,江措站起来:“我出去抽根烟。”
他站在路边点了根烟,不耐烦的把玩着打火机,眯着眼呼出一口口烟圈。一根烟抽到一半,他给程勇打了个电话。
程勇几乎是立刻接起,刚通就问:“什么时候回来?”
江措低头吸了口烟,盯着远方某处,慢慢道:“出了点事儿,可能还得晚几天,和您再请几天假。”
“牙嫂出事了?”
江措:“不是。”
听声也不是很着急,程勇揶揄道:“你小子多少年都没怎么请过假,这回一走就是好几天,可不够我批的啊。”
江措笑笑:“那您把这几年的年假给我补上算了。”
“臭小子。”
江措低头又吸了口烟,余光扫了眼饭馆里的女孩子,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正和那只碗大眼对小眼。
程勇道:“有事打电话。”
江措静静的看着她,将烟从嘴里拿了出来,说:“谢了老大。”
挂了电话,他四处看了眼,走过马路去了对面的小超市,买了些小零嘴,最后站在女士生活区,一排排货架上都是卫生棉,他迟迟挑不下。
老板问他给媳妇儿买?江措笑笑没说话。
他记得她喜欢用哪个牌子,对这很挑剔。
倒也真是意外,她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刚好是个农历新年。晚上跟着大人来他家玩,长辈都聚在前院屋子里喝酒吃菜说一年的辛苦和忧愁,他们这些小孩子就跑去里屋玩,坐在他床上盖着被子打扑克牌。
他在前屋招呼着长辈,等到忙完进去的时候,就剩下她一个人低头在穿鞋,隐约能看见裤子后头有一片血,立刻就明白是什么。
想给她提醒,又觉得不太好。
他只能委婉着说:“妍妍,裤子好像脏了。”
她一脸疑惑的看着他,抬手摸了摸,手指沾到血,吓了一跳,看向他不知所措:“我没受伤啊。”
就这一句,江措明白了。
这丫头是第一次来例假,他想了一下,从自己床上随便拿了件外套给她披在身上,他的衣服大,堪堪挡住她那里,才隐晦道:“应该是哪儿碰上的,回去让你妈看看。”
等她走了,江措竟感觉出了身汗。
他一把掀开被子就要往下躺,看见床上一大片血迹,直直盯了会儿,不由得笑了出来。大半夜的扯了被单外套扔洗衣机,跟做贼似的。她那日子也实在好记,江措不会忘。
恍惚间,听到老板问:“你要哪个?”
江措下巴抬了抬,轻声:“这个吧。”
第23章
江措后来拎了一大黑袋子回去, 徐鲁还趴在那。
她抬手拨了拨袋子里的零食, 都是很解馋的薯条, 番茄片, 浪味仙, 豆腐干,小孩子玩意儿的无糖饼干棒, 还有一包苏菲卫生棉。
徐鲁抬头看他:“干吗买这个?”
江措低头捞着面条,正大口吃着, 头也不抬道:“你不就这两天?”
她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挑了一包浪味仙,撕开包装袋, 一个一个往嘴里喂, 对他说:“青葱味儿没有番茄好吃。”
江措捞着面条的动作顿了顿, 抽空瞥她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有的吃就不错了。
徐鲁不以为意, 撕开了一包豆腐干,吃了两块,觉得有些不够味儿, 又去拿番茄片和饼干棒,发觉江措在看她。
“拆这么多吃得完吗?”他问。
徐鲁边吃边点头。
江措很快解决掉一碗面, 去和老板付了钱。回头看见她手腕上挂着袋子站在路边,低着头在踢脚下的石头,手里还攥着一包薯片。
他走近道:“那女人住哪儿?”
他们现在正待在坛平镇上, 往东就是南坪。徐鲁捏着一块薯片喂在嘴里,指向西方,说:“去那儿。”
江措说:“你先上车,我抽根烟。”
徐鲁下意识的皱起眉头,偏头看他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正欲点上,道:“你刚不抽了一根吗?”
江措将烟喂嘴里,抬眸。
徐鲁不说了,扭头去了车上。她从挡风玻璃看见他眯着眼深深的吸了一口,将脸侧向窗外。
过了会儿,江措上了车。
他身上还有淡淡的没散完的烟味,有一瞬间的扑鼻。徐鲁揉了揉鼻子,看着后视镜,目光忽然凝滞了一下。
江措正要发动车子,被她开口一拦。
他停下动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
徐鲁盯着后视镜里那个黑色的人影,喃喃道:“你不觉得那个男人有些眼熟吗?好像在哪儿见过。”
江措看了会儿,黑眸一缩。
徐鲁眯了眯眼:“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旅馆的门窗可能都是那个人干的,怎么会这么快呢?”
江措倏地看向她,目光复杂。
徐鲁想起那天雨夜从中转车站下车,和江措赌气走错了道,后来发现有人跟着,她一回头,一个带着帽子的男人低头和她擦肩,江措当时正好在身后。
如果他没有跟上来,她现在怕是已经被抛尸荒野。
徐鲁冷静道:“把他引过去。”
江措知道她的意思,直接拒绝,道:“不行,太危险了。”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的目标是我。”
江措言辞果决:“现在这个情况,那个女人应该是不在这,去了也没用,我们直接去南坪。”
他话音一顿,又道:“去那解决他。”
徐鲁想问的更清楚一些,江措已经发动车子,看着前方,脸色不是很好看,好像也并不打算和她说这个。
她也累了,不想问,靠窗睡觉。
照这样的速度,三四十里路,开车也不过近一个小时。徐鲁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他在打电话,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难得安下心来,又睡了过去。
到南坪是下午一点,太阳很晒。
江措直接开车将徐鲁送到村委会,她还睡着。他也没叫醒她,直接下了车,看见门口站着个男人。
男人也瞧见了他们,朝他走过来,指了指车里的徐鲁,道:“你好,我是矿山电视台的摄影师,徐记者的同事。”
江措微微颔首:“让她睡会儿。”
男人挺年轻,看着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笑眯眯的看着他,问:“我叫蓝天,你是徐记者的男朋友吧?”
江措:“不是。”
他从烟盒里都出根烟递过去,蓝天笑着摆摆手说:“谢谢啊,抽不惯玉溪。”说着又道,“太硬。”
江措笑笑,给自己嘴里塞了一根。
“你们来这干什么?”他问。
“徐记者没和你说吗?”蓝天睁着个大眼睛,男孩子气的嘿嘿笑了,“差点就以为你俩那关系了。”
江措抽着烟,没吭声。
“电视台就这些上山下乡的活儿,只能我们新来的干。徐记者也来没多久,江城过来的地方记者,这回来南坪还是她主动请战的。”蓝天说罢摇摇头道,“没见过哪个女孩子主动要往山沟里跑吃苦的。”
江措闻言,不动声色的掸了掸烟灰。
蓝天似乎是等了些时间,没人说话,这会儿对着江措滔滔不绝,一张嘴都停不下来。
江措问:“待几天?”
“快的话两三天就OK。”蓝天说,“拍拍农田,生活的人,主要是反应这边的穷苦情况。”
江措问:“会播吗?”
蓝天耸耸肩,说:“谁知道呢,拍了也起不了真正的作用。”
江措问:“你们下午去哪儿?”
“就附近的村民家里先转转,看有没有接受采访的。就担心遇到那种蛮不讲理的,还没进门就被赶出来。”
江措抬眉:“不至于。”
蓝天眼角一提:“哥你不知道我们这行,上次去个村里采访,被一堆村民围攻,差点跑不出来。”
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停下来。
江措一边听一边抽烟,偶尔附和两句算是听着,这大男孩说的就更起劲了,手舞足蹈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干摄影的。
江措看了眼车里,她还睡着。
他打断蓝天的话,道:“你们晚上在哪儿休息?”
“镇上。”蓝天说,“南坪有条民俗街还没完全开发,很多人都不知道,有个向阳民宿,靠山靠水的,我们就住那儿去。”
“不近吧?”他问。
“一个多小时。”
他们正说着,徐鲁慢慢睁开眼。其实他们说话声音并不大,可她就是听到了。他声音淡淡的,莫名的让她静下来。
蓝天最先看到她醒了,兴奋的直招手。
江措下意识的皱眉。
他掐个烟的功夫,蓝天已经走过去,给徐鲁拉开车门,笑着说:“要不是昨天有雷雨早来了,等急了吧?”
这话说的一副很熟的样子,徐鲁没有立刻开腔。
她从车上下来,道:“没事儿。”
江措走过来,将自己的手机给她,说:“这两天先用我的,一个人别乱走,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
徐鲁一愣:“那你呢?”
她这话是下意识问出来的,问完觉得不合适,送她到这已经可以了,再纠缠下去就不清不楚了。可他说的,她当真了。
江措看着她,说:“我逮他去。”
蓝天看他们说话一来一往的没听明白,凑过来笑眯眯道:“说什么呢,怎么啦哥?”
徐鲁听蓝天叫他哥,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她对蓝天说:“咱俩是同辈,我叫他小叔,你要叫哥吗?”
蓝天:“……”
江措看她,顶了顶牙根。
蓝天恍然:“原来如此。”
徐鲁恶作剧的笑了笑,将手机塞到口袋,想了想,又看向江措,说:“我们要工作了,你不走吗?小叔。”
她最后这俩字说的很轻,很慢。
江措眼角挑她一眼,真他妈想骂脏话。再看她那得逞的眼神,江措吸了吸气,侧过脸,看了一旁的蓝天一眼,后者一副同情他的样子撇撇嘴。
他拍拍蓝天的肩,说:“注意安全。”
说完就走了。
徐鲁看着他的背影,忽的出声:“等一下。”
江措回头,眼眸半抬。
“给我点钱。”她说。
江措掏了掏裤兜,钱包里就剩下两张一百和一些零钱。徐鲁知道他没多少现金,他早上给那个奶奶枕头底下塞钱的时候她看到了。
他拨了拨钱包隔层,将那两张一百给她。
然后头也不回的开车走了。
徐鲁盯着那辆车远去,直到在路口消失,才将钱攥紧在手里。她故意为难他,这地方刷不了卡,身上不揣钱睡野地吗。
蓝天在边上感慨:“一个没钱的男人啊,你也是挺狠的。”
徐鲁冷冰冰道:“干活。”
那个下午他们跑了南坪有几十户人家,只有两三户愿意接受出镜采访,有一个老头还特意跟着他们走到门口,问:“给钱吗?”
蓝天和她对视一眼,她给了一百。
路上,蓝天开始说道:“这地方穷人多了,要不给都别给,不然容易惹事儿,咱会被堵在这。”
徐鲁说:“正好,闹大点儿。”
蓝天:“……”
徐鲁:“这样才能引起重视。”
蓝天:“可别,我还年轻。”
徐鲁嗤笑,上下打量了一眼对面这个大男孩,和她一样的年纪,却活得很不一样,比她轻松简单。
“你半路干的这行吧?”她问。
蓝天“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猜的。”
蓝天一脸玩味的瞧了徐鲁一眼,说:“你可别对我说你喜欢干这行,这年头有几个是真正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的。”
徐鲁笑了笑,摇头。
“我就知道。”蓝天一笃定的语气。
徐鲁想起和方瑜进报社的第一天,被主编叫去开会,一堆人坐在办公室里,她和方瑜站在最后头,看见人手一个笔记本低头就写,急急忙忙,面色都一致的不轻松。
方瑜说:“她们看起来怎么都不开心。”
那时候方瑜热情挺大的,刚进一个大报社,充满了雄心抱负,热爱新闻,忠于真实,有着满腔热血。
后来稿子被打下去,喜欢的课题搞不了,所有的步伐都跟着政策走,方瑜的热情好像是在一夜之间被打散了。
有一天,方瑜对她说:“你知道我毕业那天许了什么愿望吗?”
徐鲁问什么愿望。
方瑜感慨:“想着做个合格的记者,有点信仰,就算很辛苦也能笑着说‘我他妈是真喜欢这份工作’。”
能说出这句话的,世间有几个?
第24章
那两天徐鲁一直在南坪跑, 白天穿梭在村民家野地里, 晚上就回蓝天订好的宾馆。蓝天说出来一趟不容易, 吃不好也得住得好, 反正单位报销。
有时候日头太毒, 为了找好的采访位置,站在太阳下晒, 或者被风吹。草丛里全是虫子,也得忍着。蓝天把摄像头对准, 她也不顾形象,头发稍微一捯饬就开始录,晚上再回去写稿子剪视频, 忙起来能到半夜去。
徐鲁赶时间, 想在两天弄完。
南坪的天气也是变化挺快的, 当天还艳阳高照,到了夜晚就是雷阵雨。听这边的阿婆说,南坪的雨季今年提前了。
晚上回宾馆, 徐鲁趴在床上看录像。
她站在田野里,手上握着话筒,背靠着南坪的山, 光秃秃的。她还穿着毛衣牛仔裤,一双脚渗进高高的草丛里, 头发随风扬起,脸色还真是挺苍白,可是很生活气。
蓝天评价说:“你这气色比我第一天见你好太多了。”
第一天见大概就是在电视台, 她刚从医院跑回去,赶上开会,整个人死气沉沉心事重重的样子,谁见了都不愿意接近。
徐鲁看完录像,从床上爬起来。
她从窗户往下看了一眼,街道上安安静静的有些荒凉。两边的路灯昏昏沉沉,都能看见虫子在绕着飞。
这条民俗街是这两年新开发的,上面有意思在这弄个美食街,还没有引进商户,毕竟南坪是真穷,环境再好也没人愿意来,到现在投资建好也就几个月,来这的人实在太少,街道光溜溜的,拉着长长的红色横幅,写着低价租赁什么的。
蓝天打电话给她:“我在街上找了一个地方,取景还不错,你过来试个景呗,一会儿我发地址给你。”
徐鲁洗了澡,下楼出门。
一路上就见到了四五个路人,看样子大都是来这找清净的。街道布置成了古时候的集市样子,古建筑样式居多,店面都是镂空的窗,走几十步一个门洞一条河,店门口都挂着幡。
徐鲁沿着河边走,看到远处一家店亮着灯。
她走近看,是卖馄饨的。
看她眼神往店里瞧,老板娘笑着问:“来一碗?”
她是不太饿的,下午和蓝天在镇子吃过了。可在这有些清凉的夜晚,这热腾腾的汤让她心生暖意。
于是她走了进去坐下,说:“不要葱姜蒜。”
馄饨都是提前包好的,用白布盖着,汤也是现成的,没两三分钟老板娘就煮好给她端了上来。
店里就她一个客人,冷清得很。
徐鲁拿着勺子搅了搅汤,从热气里抬头,看了眼门口边坐着的女人,女人也看她,徐鲁笑道:“一个人辛苦吗?”
“还行,人也不多。”
徐鲁问:“晚上几点收摊?”
“看情况吧,有时候□□点,有时候十一二点。”女人笑眯眯道,“回去早了也没别的事儿,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娃也不在这边。”
徐鲁说:“这边人挺少的,挣钱吗?”
“差不多,够生活了。”女人说,“我们这基本都是本地人开的,政府收了地一人一个门面,你出去了不还得给人打工,还不如在这自己弄个摊,舒坦。”
徐鲁笑笑:“倒也是。”
她低头咬了一口馄饨,再抬头的时候看见门口又进来一个人,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帽子,一直低着头。
徐鲁微微侧眸,看不清那张脸。
那人背对着她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要了碗馄饨,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好像故意隐藏起自己的声音。
跟了她这么久,终于见上了。
就这一点,徐鲁就已经断定,这次的矿山坍塌无人受伤的新闻全他妈是假的,要不然也不会发生这一连串事件。可见她一来这,就有人盯上了。
兜里手机响了一下。
徐鲁拿出一看,两个字:出来。
第一反应就是江措就在这,她心里一惊,忙抬头朝外面看去,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人都没有。
她淡定的站起身,对老板娘道:“忘了说我对虾片过敏,还是不吃了。”
“我给你重弄一碗。”女人忙道,“不另外收钱。”
徐鲁说:“不用了,也不太饿。”
她说完直接走了出去。
徐鲁故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像是不确定要朝那边走,她假装低头看了眼手机,还是两个字:右边。
她慢慢走过去,后面没人跟着。
走到河边一个门洞,忽然只觉得手腕上多了一股力量,猛地被拉了过去,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徐鲁没有挣扎。
江措将她拉到巷子另一边,捏的她腕子疼。
他像是要发火的样子,隐忍着怒气,低头看着她,呼出的气息有股温热的烟味,淡淡的,轻轻地。
有脚步声从一边传来,江措抬手放在嘴边做了个嘘声的姿势,慢慢偏过头看过去,低声道:“待这别动。”
江措说完松开她,消失在巷子里。
徐鲁慢慢松懈下来,揉了揉刚刚被他攥过的地方,只觉得现在还有疼意。她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慢慢屏气等待。
夜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站的腿都酸了,才听到手机响。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还在微微喘气,却不由得低了声道:“过来吧,我在路口。”
徐鲁只是往前走了一段,就看见他站在路中心,好像并没有受伤,低头,抽着烟,烟头微亮,似乎比这夜里的灯还要耀眼。
江措抬头,看见她。
徐鲁轻声问:“抓住了吗?”
江措吸了口烟,抬起下巴偏了偏头,道:“过去看看。”
他将那个男人绑在街道未修葺的砖瓦房,这里黑漆漆的,没有人来。徐鲁走近一看,门口还站着几个陌生男人,一个个身材魁梧。
其中一个男人看见他们过来,笑着对江措道:“眼光不错啊兄弟。”
江措笑了一下,递上烟盒:“再来一根?”
那人也是毫不推让,直接接过烟,给身边几个兄弟都散了一两根。看那样子,像是道上的。
“行了,快进去吧。”
江措顺手拉过徐鲁的手腕,她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又被他拉紧。她看了他一眼,又沉默的偏过头。
黑屋子里的男人被五花大绑,缩在墙角。
江措打开手电照着那张帽子下的脸,徐鲁这次认真一看,果然是那天雨夜车站在她身后跟着的人。
徐鲁冷声问:“为什么跟着我?”
那人抿紧嘴,一句不说。
徐鲁又道:“旅馆的火是你放的吧,杀人灭口?我不知道你给谁办事,可你现在落我手里了。”
那人直接闭上眼。
“你不怕我送你去警察局吗?”
徐鲁问的有些没耐心了,再怎么威胁利诱这人都死不张嘴。她泄气般的看了江措一眼,他目光也正好抬过来。
江措移开视线,慢慢蹲了下来。
他微微凑近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倏地睁开眼,愣愣的看着江措,又看了眼徐鲁,咽了咽唾沫,半晌才道:“我……我就是……拿钱给人办……办事的。”
哦,还是个结巴。
徐鲁没想到会问出声来,不由得扫了眼蹲着的江措,他看她呆呆的,皱眉道:“看我干什么,还不问?”
她即刻回神,问那结巴:“那人是谁?”
“不……不认识。”结巴说,“他……戴着口罩,给我钱,就……就让我干……掉你。”
“怎么联系他?”
结巴摇摇头。
“事成了怎么说?”徐鲁问。
结巴道:“钱……一次性给了,不会……见了。”
徐鲁哼笑:“还真大方,他给了你多钱?”
“两……两万。”
徐鲁一下子就来气了,一脚踢上结巴的腿,怒道:“给你两万就杀人?”说罢还是不解气,又补了几脚。
等她发完火,江措垂眸看她。
后来再也没问出什么,两人从黑屋子里走了出来。江措让她去前面等着,他和门口那几个男人说两句话。
过了会儿,她看见他走了过来。
徐鲁忍不住道:“那个人怎么办?”
江措说:“他们会处理。”
“不送警察局吗?”
江措定定看她一眼:“对你不好。”
或许是担心惹怒了真正隐藏在背后的人,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她还没蹦跶几天,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徐鲁又问:“那些人你哪儿找的?不像正经人。”
江措淡淡道:“不该问的别问。”
他说罢迈开步子径直朝前走去,徐鲁没听到满意的答案,在他后头跟着,“喂”了一声,他不应。
徐鲁皱眉:“那些人一看就是外面混的,不像好人,会怎么处理呀,还有你不是没钱吗,怎么找的起那些人?你对那个结巴说了什么他才肯张嘴啊?”
她噼哩叭啦说了一大堆,江措猛地停住脚。
徐鲁没来得及刹住,撞在他胳膊上,鼻子碰的生疼,徐鲁忍不住揉了揉,瞪眼看着他,小嘴微张着呼气。
江措冷冷道:“外面混怎么了,我他妈不也混过,你看我像好人吗?”
他忽然面色一沉,徐鲁愣了。
她没弄清他从何而来的怒气,不明所以道:“你怎么了?”
江措看了她一眼,偏过头将目光落向某处,黑眸里隐隐有火,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过了十几秒,又偏回头,视线落在她脸上。
他深深吸气道:“我他妈有病。”
第25章
他们俩面对面站在街道上, 路灯照过来, 落在徐鲁的脸颊上, 模模糊糊的光, 她的眸子也有些闪烁起来。
江措一手搭在皮带上, 一手抹了把下巴。
他烦躁的时候就这样子,要么会再点根烟, 也不看你,将脸侧向一边, 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喉结上下滚动着,说明已经不耐烦了。
徐鲁不理解他这气从哪儿来,要生气也该是她生气才对, 问了那么多他一个都不说, 脸色还很难看的样子。
她还是没忍住, 仰脸看他:“你凶什么?”
江措吸了吸脸颊。
徐鲁道:“这事情和我有关,我不应该问吗?万一那些人下手不知道轻重弄出人命怎么办,你和他们交情能有多深, 受了连累……”
江措打断她:“你想说什么?”
徐鲁愣住。
他冷冰冰道:“为我好?”
这语气和那一年他摔门而去时候的样子太像了,徐鲁一下子没了话。你看,他们之间的隔阂一直都在。
江措有些不耐烦, 微微转了转右臂。
他刚刚去抓那结巴的时候,不小心被那结巴藏在袖子里的水果刀割伤了, 当时没注意,现在倒有些痛起来了。
江措蹙了下眉头,低头看了一眼。
徐鲁随着他的目光也向下看去, 地上落了几滴血,从他右臂袖子里落下来的,此刻还在滴着,那血红惊了徐鲁一跳。
她哪里还记得两人是在吵架,立刻抬手去碰他的胳膊,手腕上方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看着挺渗人的,他却一声不吭到现在。
“怎么弄成这样?”她皱着小脸。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和担忧,江措脸色缓和了许多,抬了抬手臂,安慰她道:“小伤,没事。”
徐鲁:“这附近有医院吗?”
江措:“百八十里都是山野,你说呢?”
她一脸认真:“镇子总该有小诊所吧?”
最近的镇子也得半个小时的路跑,这么黑的天,山路还不好走,去了诊所也不一定开门,不敢贸然。
江措看着她,也不搭腔。
徐鲁说:“还是去宾馆吧。”
江措说:“不用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目光也变淡了,抬了抬胳膊,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地上的血,又看向徐鲁。
江措:“你也安全了,我该归队了。”
“现在走?”徐鲁吃惊。
江措:“嗯。”
开车的话,等到了矿山怎么也得天亮了,这一路又是山又是沟的,还在夜里,难免不会出意外。
徐鲁忽然明白过来他的冷漠。
想来他这一走,他们大概是再不会有机会这样面对面说话了。她早该意识到这点,然后有所避免。
她将手机还给他,往后退了一步。
徐鲁的声音也淡漠下来:“我没有乱跑,今晚出门是因为蓝天说要补个镜头,我不是有意暴露在凶手眼皮子底下的。如果因此打乱了你的计划给你造成麻烦,我道歉。”
江措抬眼,眉头皱了一下。
这两天他一直跟踪着这男人,对方是个有身手的,很狡猾,在一个地方待得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他跟的小心翼翼。暗自跟了两天,知道这货晚上会去一个地方找小姐,似乎还看上了一个很久了,要赎人家出来。
结果晚上女人要以身相许,这货跑去厕所蹲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江措跟上去瞄了一眼,发现这货他妈的硬不起来。
所以刚才他蹲下问:“听说你有个相好,她要是知道你那儿不行还跟你吗?”
这话自然不能让她知道。
地面有灰尘扬起,一股风卷过来,穿过两人中间,又慢慢消失在夜里,隐约只能看见路灯下一些暗迹。
徐鲁仰起头,道:“这两天张记者打过几个电话,我怕有什么误会没有接,你有空回过去吧免得她乱想。”
江措缓缓“嗯”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手机募得响了,打破了这种诡异的气氛。江措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徐鲁看见屏幕上赫然出现两个字:晓丹。
江措看了她一眼,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他的声音低低的,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他“嗯”了一声,轻道:“明天回来,没什么事儿。”
徐鲁站在几米外远,忽然发现他们真的分开太久了,久到都不熟悉别人的生活了。如果不是这几天有危险在,他大概早已经离开了。
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他就这样背对着她,还在说话。以前她打电话给他的时候,总是简单几句的样子,他不喜欢电话里说。
徐鲁没有叫他,退着走了两步,转身走远了。
江措回过头的时候,刚刚她站的地方早已经空了。电话里晓丹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神,道:“就这样吧,挂了。”
他简单包扎了下伤口,连夜开车回山城。
明明才过去几天,江措却觉得身心俱疲。他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深夜里路过一家24小时加油站,买了包烟。
这一宿基本都靠烟提神,一根又一根。
到消防队已经是清晨六点半,队里出操。江措直接将车开进去,停在操场,从车上下来,直接回了宿舍睡觉。
程勇从后面跟了上来,站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忍不住道:“干吗去了你,累成这样?”
江措抬手覆在脸上,“嗯”了一声。
“胡茬都出来了。”程勇说,“不会是开了一夜的车吧?”
江措:“嗯。”
“今天队里没事,你就好好睡一觉。起来把衣服脱了,一身的味儿也不嫌难受。真是的,这么着急回来。”
程勇说完,带上了门离开。
江措这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他穿着背心靠床头,点了根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酸爽。他吸了口烟,扯起背心闻了闻,是他妈有些味儿。
一根烟抽完,他端着盆去洗澡。
这一个澡他洗的有些时间,这些天在外头跑的没停,也没痛快洗过,洗完出来整个人舒服很多,拿着脏衣服去水池那边了。
他一边嘴里叼着烟,一边搓着衣服。
初五和长城训练完,直接上楼找他。
长城笑的贱贱的:“队长,这几天哪儿逍遥去了,这春风满面的,把我们都忘了吧。”
江措挑了下眼角,斜睨了一下。
“这几天我不在没什么事儿吧?”他问。
初五道:“没事儿,挺闲的。”
长城补了一句:“张记者来过……算吗?”
江措拎起衣服使劲在水里甩了一下,溅的长城一身水,后者惨兮兮的苦着脸看他,江措嗤笑。
初五在边上叹气,说:“队长,啥时候能喝你和张记者的喜酒啊,我这等的黄花菜都凉了。生活除了工作太无趣,咱得来点新鲜的。”
江措哼笑:“你还新鲜?”
初五皱着脸:“怎么了嘛?”
江措:“内裤几天洗一次?”
初五:“……”
长城在一边哈哈大笑。
江措很快拧干了衣服,抬手拍了一下长城的脑袋,道:“笑个屁,你洗过?没事儿五公里跑去。”
他晾了衣服,回宿舍穿好军装,去了程勇的办公室。
门大开着,程勇正在打电话,看见他进来指了一下沙发。江措不想坐,去了窗边站着,顺便点了根烟。
过了几分钟,程勇挂掉电话道:“你这烟瘾。”
江措勾了下唇,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将那没抽完的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靠着椅子坐好。
程勇问:“牙嫂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挺好。”
“路上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搁往年你也就两三天。”程勇说,“不像你的作风。”
江措正经道:“小事儿,解决了。”
见他不愿多说,程勇也没再问。
“回来了也别闲着,下午没事儿和小张报个到去。”程勇笑着说,“前两天小张来过,说你俩定下来了?”
江措暗自皱了下眉,道:“在交往。”
“都认识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交往的。”程勇说,“要我说年底就定下来算了,队里喝喝喜酒。”
江措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道:“着什么急啊老大,我这还没好好享受过正常的恋爱关系。”
“你这小子。”程勇摇头笑道,“难怪这么招女孩子喜欢。”
江措顶了顶牙尖,笑笑。
“对了你开回来那辆车哪的?”
车子是那家旅馆老板的,幸亏起火的时候车子在外头搁着。老板也是聪明,给房子买了保险,过几天会来山城,他顺势借了过来。
于是江措说:“一个朋友。”
他和程勇说了会儿话,就出来了。
张晓丹短信问他回来没有,江措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说他很快过来,然后径直走向消防队门口。
手机又响了一下,他以为是张晓丹,拿出一看,一串未知号码,就四个字:兄弟,妥了。
江措立刻会意。
他抬头看了眼天,朝大路走去。
**
昨夜,他和徐鲁从黑屋出来。
门口男人悄声问他:“想怎么处理啊兄弟?”
江措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女孩子,那场大火差点要了她的命。她现在还能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百无聊赖的偏过头看向另一边黑夜。
他当时说:“留半条命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路铺完了,陆宁远要出场了。
第26章
两天后, 徐鲁回了江城。
她从汽车站出来的时候, 轻轻呼吸了一下, 忽然觉得这个城市哪里不一样了, 热闹, 整洁,又新鲜, 山城比起来真是太落后了。
方瑜打电话过来接她,还没有到。
徐鲁站在出站口对面等了一会儿, 看着路上穿梭而过的车流,没有意识到一辆黑色汽车慢慢开了过来,最后停在她身边。
车窗缓缓降下来, 是一张熟悉淡漠的脸。
陆宁远看到她风尘仆仆的样子, 头发随意的绾在脑后, 有几缕垂在耳下,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坚定,平和。
徐鲁也楞了一下, 怎么是陆宁远?!
“这么看我干什么?”陆宁远似笑非笑,“上车。”
徐鲁抿抿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陆宁远开得很慢, 又打开车载电台,有舒缓的轻音乐流淌出来, 车里一下子感觉到些温和。
徐鲁问:“方瑜出采访去了吗?”
陆宁远“嗯”了一声:“临时决定,这几天应该都不在江城。”
徐鲁心里骂了两句,这个臭方瑜竟然骗她?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陆宁远淡淡道:“是我让她去的,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骂我吧。”
徐鲁:“……”
她憋了一口气坐好,将脸转向窗外,见这方向不是去报社,也不是去她家,又回头看陆宁远:“我们去哪儿?”
陆宁远惜字如金:“吃饭。”
这么一说徐鲁是有些饿了,她怀念起报社门口地摊上的小煎包,豆腐脑,还有中山路的翠花糕。
她以为陆宁远带她去的会是什么大餐厅,没有想到他将车开到江城一条街的主干道,停在路口。
徐鲁跟着他下了车,见他停在一个路边的摊子跟前。摊主是一对老夫妻,卖着米线包子还有里脊烤冷面。
陆宁远找了地方坐下来,看她还愣在那儿。
“这家味道不错。”陆宁远说,“尝尝。”
徐鲁压惊坐在他对面,道:“没想到您还喜欢吃小地摊。”
陆宁远笑了一下:“有人喜欢吃这个,偶尔吃一次,还不错。这家提供茶水,枸杞有助舒缓经络。”
徐鲁讷讷的“哦”了一声。
陆宁远看了她一眼,对老板道:“各样来一份。”
徐鲁坐的有些无聊,看着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夕阳西下,路对面有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花的,还有卖小猫小狗的,这条街很热闹。
“看到什么了?”陆宁远问。
徐鲁书生气答:“人间。”
陆宁远配合道:“可否具体?”
徐鲁:“粗茶,残日,下乡里。”
“能否再具体?”
徐鲁:“人到中年泡枸杞。”
陆宁远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枸杞茶,目光一时有些复杂,也就她敢这么说。他看了一眼始作俑者,正怡然自得的面朝长街,夕阳落在她的肩上。
等夕阳跑到她的头发上的时候,陆宁远才开口问她:“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徐鲁目光收回,看着陆宁远。
“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轻人,不喜欢待在一个地方,总是四处跑,后来经人介绍结了婚,本来以为会定下来,安安稳稳过了几年,孩子七岁的时候他走了。”
陆宁远说到这笑了声:“他说他要游历人间。”
那笑里,有些轻嘲。
“他把房子和钱都留给了妻子,自己没有工作,过的很差,每个城市待十天半个月就去下一个,还在终南山拜了师。”
陆宁远募得不说了,问她:“你怎么看?”
徐鲁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摇摇头。
陆宁远笑笑:“人人都向往自由,从这个地方跑去那个地方,就像很多人喜欢西藏,总觉着那地儿能洗礼你,那就去,可是去了,还得回来,回来后呢?”
徐鲁想起读大学时候,她和方瑜约定毕业旅行就去西藏,可是一毕业就去了报社实习,连个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累的像条狗。
于是她问:“那人后来呢?”
陆宁远淡淡道:“不重要。”
徐鲁叹了一口气道:“世人都有一颗流浪的心,但很少有人有勇气去做,因为你得抛弃很多东西,也可能承受谴责和谩骂。”
“斯特里克兰?”他揶揄。
徐鲁唉了一声,说:“方瑜可是毛姆的忠实书迷。”
陆宁远笑:“还有一种。”
他继续道:“游历也好,流浪也罢,行走的意义并不在于你见识有多广,走了多少路,从这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
徐鲁问:“那是什么?”
“大概是行走的路上,忽然在某个瞬间重新认识了自己。”
徐鲁灵魂一跳,歪头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和你说话的时候,温和不张扬,有时候冷下脸又很难接近,难得讲道理,偶尔也严肃,却也真是耐心的很。
陆宁远看着她又笑了笑:“行走是少数人干的,现实还是很残酷。”
老板娘端上来一屉包子,热腾腾的气噗噗往上冒,隔开两人对视的目光。
陆宁远说:“吃吧。”
徐鲁尝了两口,味道确实不赖,又多吃了几口。坐车的时间太长,也的确饿了,她一直低头在吃。
陆宁远就这样静静看着。
他动了两下筷子,就不吃了。手机响起来,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徐鲁抬眼看过去,这男人总是很忙,静静地吃个饭都没时间。看他皱起眉头的样子,似乎电话里的事儿还挺麻烦。
等陆宁远打完电话过来,徐鲁道:“要是有事儿您先走吧。”
陆宁远:“没事。”
徐鲁不问了,专心吃饭。
吃完饭,陆宁远送她回家。太阳下了山。路灯亮起来,摆摊的人大都走了。街道慢慢静下来,只有汽车来来往往,还有下班的行人。
正是下班的点,路上有些堵。
又重新融入这座城市,堵着的长龙,明亮的霓虹,喧嚣的街,徐鲁总觉得心里还是空空的,落不下地。
她靠着窗,看着外面。
陆宁远说:“那个小女孩找见了。”
徐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蹭的看着他,愣愣道:“找见了?她叫梁阳,你确定是同名同姓吗?”
她说完倏地闭上嘴,又是方瑜干的?!
陆宁远看她一眼,沉吟片刻才道:“白血病,南坪人,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并不多,再加上名字基本可以确定。”
徐鲁皱眉:“那会儿怎么不说?”
陆宁远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哪个医院,我现在就过去。”徐鲁等不及了。
陆宁远没有说话。
徐鲁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解,心里冒出一些不太好的预感,轻轻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路还堵着,车子一步都走不动。
外面有人不停地按喇叭,那声音很刺耳,却一点也不影响车里的平静,一种有些可怕的平静。
半晌,陆宁远说:“那小孩,昨晚病逝。”
徐鲁呆了好大一会儿:“怎么……”她脑子嗡了一下,嘴巴张开又闭上,良久才提着心道,“是自然病逝吗?”
陆宁远:“嗯。”
徐鲁没了支撑似的,倒在靠椅上。
“找到的时候就不行了,连续三个月没有交手术费,又没个亲人在,医院已经破格让住着,就算有合适的骨髓也只能别人先做,就没撑住。”
徐鲁低头用手盖住脸,只觉得很疲惫。她抬手捋了下头发,注视着前面的车龙,有些无神的靠着窗。
她在想,那小孩一定特孤独吧。
徐鲁问:“哪个医院?”
“江大附属。”陆宁远说,“今天中午已经送去殡仪馆火化了。”
徐鲁眼眶瞬间湿了湿。
或许这小孩闭上眼最后一刻还在等她爸爸,可她不知道她爸爸几个月前就已经死在矿山了,被埋在了里头,连尸骨都没有。
徐鲁垂眸:“是我没用。”
陆宁远说:“和你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我要是早一点找到她或许会不一样。”徐鲁自嘲,“可我现在一点进展都没有。”
绿灯,车流动起来。
陆宁远慢慢开着车,说:“这事儿你别跟了。”
徐鲁冷静道:“为什么?”
“一个记者如果掺杂太多的私人感情,那么有极大可能会影响对事情的判断力。”陆宁远说,“你不合适。”
徐鲁反驳:“如果最基本的同情都没有,那她连人都不是。”
陆宁远:“新闻不需要同情心。”
“所以你冷血。”
陆宁远听罢笑了一声:“是吗?”
徐鲁扭过脸,不说了。
她和陆宁远的新闻观一直不太对付,他要的是真实客观公正,永远理智。前一条徐鲁还会践行,理智不太好做到。
方瑜说她太容易心软了。
这几年跑新闻闹出过很多事儿,有时候陆宁远会帮她收拾烂摊子,有时候也需要她自己面对,她不否认自己有弱势倾向。
过了会儿,陆宁远开口:“知道那个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吗?”
徐鲁发现,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
“有一天,他觉得自己错了,回头找他的妻子和儿子,妻子已经去世多年,儿子不认他。后来有人将这事儿说给了媒体听,他一夜之间成了千夫所指,跳楼了。”
他说“跳楼了”这三个字时候,很轻。
“其实,他也罪不至死。”陆宁远慢慢凝视着她的眼睛,“做新闻最可怕的就是同情心,这种同情心造成的煽动,有时候对一个人是具有毁灭性的。”
徐鲁良久道:“我会做到真实。”
陆宁远笑了一下,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向她身后,眸子微微动了动。徐鲁回过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看到什么了?”她问。
陆宁远道:“往日。”
徐鲁有样学样:“可否具体?”
陆宁远:“长夜,寒冬,一声乌啼。”
“可否再具体?”
陆宁远:“难以言喻。”
作者有话要说:
附记:徐鲁和陆宁远对话的这几句“可否具体”,仿自歌曲《浮生》。另,今晚十点半第二更。
第27章
晚上回到家, 徐鲁洗了澡, 围着浴巾去书房。
自从大学读了新闻, 她几乎每周都买书看, 远至上古, 近至当世,国内国外, 名人传记或者野史传奇,最喜欢还是读散文。
后来工作, 每个月总会花掉几百块去买书。
方瑜笑她:“以后嫁人你的书房就当嫁妆好了。”
徐鲁觉得这想法很ok。
年少学琴的时候,想着有一天结婚,不要彩礼, 对方送一架三脚架钢琴就行。后来做记者, 想着有一天嫁人, 请柬上就写不要份子钱,内含一列书单送新娘。
徐鲁在书架上挑了很久,找不到想看的。
她有些烦躁的坐在那儿, 开着一盏台灯,灯光是柔和的黄,像旧时纸张, 泛着淡淡的光,翻一页软软的, 手不释卷。
这样静谧的夜,很少有过了。
从前喜欢做梦,梦里她可以自由自在晒太阳, 一觉睡到自然醒,没有着急的事,可以和喜欢的一切在一起。
长大了你会发现,要做的永远大于想做的。
徐鲁在书房坐了会儿,去了客厅。客厅里有一架钢琴,是她二十岁生日父亲送的。很多人的记忆里,父亲江河永远是个文学家。徐鲁这,他不是。
十九岁,抑郁症,不想念书。
江河说:“不想念就回家来。”
她从大一退学,在家里待了一年,第二年直接参加高考,和滚回去复读的方瑜一起考上了江大新闻学。
江河说:“琴还是可以弹的。”
于是二十岁生日那天,他送了她一架钢琴。那时候距离开始生病,她已经近两年没有碰钢琴了。
客厅的灯只开了一小盏,刚好照在琴上。
徐鲁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从低音键一直摸到高音区,音符在指尖下微妙的轻声弹跳,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精灵起舞。
她慢慢闭上眼睛,手指在琴键上拨动。
没有弹多高深的曲子,就是一首简单的《城南旧事》。她小时候初学钢琴,老师教的第一首曲子,从最简单的和弦到最复杂的伴奏,节节不同,曲曲高升。
客厅的钟摆响了一下,已是凌晨。
徐鲁合上琴盖,关了灯,回去房里睡觉。卧室不大,够放一个书架,一张单人床。江河给她买这套小公寓的时候,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她说别太大就行。
女生似乎天生缺乏安全感,比生病还可怕。
她喜欢把房子摆的满满的,整洁里有点乱,也喜欢把自己塞进书房,被一堆书圈在里头,最好一天不出来,不用和人打交道。
再后来,做了记者,天天和人打交道。
有时候敏感的不像话,别人的痛苦被她看在眼里好像都会成为她的喜怒哀乐,像悉达多一样,会为一朵花的凋谢而苦恼。
方瑜说:“你就是书看太多了。”
徐鲁笑笑,依旧一头扎进书堆。
要搁以前,她能弹一宿的琴。现在不一样了,她觉得书能解惑。作家写别人的痛苦和忧愁,总能让她豁然警醒。
回到床上躺下,她睡不着。
江城的夜太安静了,这是种刻意的平静。不像在山城的时候,晚上总有雷雨在,哗哗啦啦,淅淅沥沥,悄么声的钻进脑子里,自然静下来。
她入睡时间一般很长,除非太累了。
黑夜里眼睛目空一切,听觉总是格外灵敏。当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来的时候,徐鲁还是惊了一跳。
那边方瑜的嗓门很大:“干吗呢?”
“大半夜的你说干吗呢,差一点点就能见到周公了,被你给吵醒了。”徐鲁揉了揉耳朵,没劲道,“十点多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钓帅哥去了?”
“去。”方瑜说,“我明天要采访的可是江城财经大神,能不好好做准备吗。”
“现在做完了?”
方瑜心满意足的“嗯”了声。
徐鲁无声点头道:“那算账吧。”
方瑜立刻怂了,嘿嘿一笑,说:“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吗,就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在这么大江城几天之内找到一个小孩,也是担心你出什么事,再说了,陆宁远在还怕什么?你得感谢我把他送到你身边去。”
徐鲁哼了一声:“谢谢你啊。”
“昨晚相处的怎么样?”
徐鲁想了想说:“他可以去做诗人。”
“我认真的啊妍妍,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和结婚对象,这些年来陆宁远为你做的够多了,是个石头都能给捂热了,你真不考虑一下吗?”
徐鲁沉默了。
方瑜继续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改叫剩女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徐阿姨咱可斗不过。”
“你怎么比我还怕我妈?”徐鲁笑。
方瑜无声的吸了口气:“能换个话题不?”
徐鲁莞尔,说能啊,不是你先提的吗。她想起小时候练琴,徐冰就坐在旁边,没练好就不能出门,那感觉真的是,难以言喻。
“想什么呢,不说话?”
徐鲁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可真快,好像昨天我还是个小女孩,今天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时间不等人。”方瑜重重道。
徐鲁叹气:“是啊。”
方瑜犹豫片刻,还是道:“给你打不通电话那天晚上还记得吧,我吓得不行,又怕你被寻仇,所以……给陆宁远打电话说了。”
徐鲁听罢一怔。
“他工作这么多年,除了出差就没请过假你知道的。”方瑜说,“第二天我去上班副总临时顶上,听宋助理说他去了矿山市。”
徐鲁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不是说他有多好,我是怕你错过了这样一个人会后悔。”方瑜说,“你知道他顶着多大的压力让你去矿山吗?偷偷去的话你被拉去小树林怎么了都不知道,明目张胆的那边总得忌惮些吧,可你看危险还是存在。”
徐鲁盯着床角,许久未出声。
“妍妍,咱往前看吧。”方瑜最后说。
电话挂掉的那一刻,房间彻底暗了下来。厚重的窗帘掩盖着外面的世界,大约能听见楼下汽车驶过的声音。
徐鲁深深呼吸了一下,又躺了回去。
她想起这几年陆宁远给她收拾的烂摊子,那一年两人快死在车里他说的要不咱试试,忽然就有些动容,是她把自己拘的太紧了。
徐鲁闭上眼睛,不愿意去想。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帘子拉开,太阳照进来,金灿灿的落在地板上,书桌上,大概是个好天气。
徐鲁收拾好出门,打车去了江城附属医院。
她在医院和分诊台的护士说了很久,对方以规则约束为由不公开病人隐私,徐鲁怎么说都没办法。
无奈之下,她给陆宁远打了个电话。
过了会儿,来了个医院的大领导,她听见刚刚拒绝她的那个护士特别恭敬的喊了声副院长,不禁暗自感叹人脉可真是个好东西。
这位副院长带她去了办公室,打电话让人调出梁阳的病历档案送来,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徐鲁,问她要不要喝茶。
徐鲁客气笑笑:“不用了,谢谢。”
“刚刚小陆打电话,我还以为是谁,没想到是个姑娘。”副院长笑着说,“你俩处对象呢吧?”
徐鲁尴尬的挤了个笑:“他是我老板。”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副院长语重心长。
徐鲁不知道该说什么,幸好病例及时送了过来。这个副院长又是血液病研究方向的专家,拿着那份病例对徐鲁解释了一下,又说了近一个月梁阳的身体状况,没有骨髓根本撑不过去。
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一切都太巧了。
徐鲁提出:“我能不能见见负责的护士?”
副院长迟疑了片刻。
“有什么问题吗?”
“她昨天出了点医疗事故,直接被辞退了。”
徐鲁一愣:“您方便给一个联系方式吗,我有几句话想问问。”
“这样吧,我把护士长给你叫来,有什么事儿你问她。”
徐鲁在护士长那儿拿到了梁阳负责护士的联系方式,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接的,粗鲁的方言,她还没说完就挂了,再打过去对方直接拒接。
她有些无力,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
很多人从她面前经过,有穿着病号服的,坐着轮椅的,看着像探病的,有的急匆匆,有的不慌不忙。
徐鲁看了一会儿,正欲起身,感觉到身边坐下一个人来。
她拧过头一看,目光一凝。
陆宁远穿着很正式的西装,白衬衫,领带被他扯了下来,缓缓地解开脖子下两颗纽扣,指甲修整的很干净。
“查到什么了?”他一边解一边问。
徐鲁又拧过头去,无声摇了摇。
她早该知道,陆宁远都没查出来的问题她怎么可能发现?就算感觉有疑点,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在做无用功?”她问。
陆宁远倒也直接:“嗯。”
徐鲁面无表情道:“去山城之前,就一个匿名电话,可是我连哪七个旷工被埋都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家属,一个不见了,一个才那么点大就没了,我不相信这一切是巧合。”
陆宁远:“或许比你想象的更复杂呢?”
徐鲁不太明白陆宁远的话,偏头看向他。
陆宁远却不再继续说下去,反而转了话题道:“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我已经和矿山电视台打了招呼,停止了你的地方记者协议,那地方不必再去了。”
徐鲁大吃一惊:“你怎么能擅自做决定?”
陆宁远平静看着她:“那我应该怎么做?你在那儿待了也不过三周,要我帮你算算有几次差点没命吗?”
他最后这句低了声,缓而严肃。
陆宁远叹息一声,道:“有些事情知道的太多对你不好,别忘了,江伯父也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徐鲁:“昨天为什么不说?”
陆宁远沉默,可能是昨天两人之间的气氛太好,她难得不像以前那样子假面示人,愈发显得可贵,他不愿打破这种可贵。
徐鲁冷吸了一口气,蹭的站了起来。
她攥紧了拳头,又怕冷,还没到深秋已经穿着厚毛衣,此刻咬紧着牙关,却不知是冷的还是气他。
忽的,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第28章
铃声打破了她和陆宁远之间的僵滞。
徐鲁摸出手机一看, 是母亲徐冰打过来的。徐冰很少给她打电话, 也很少过问她的生活, 比起年少时的严厉, 在她二十岁之后就温和了很多。
见她愣着, 陆宁远提醒:“还不接?”
徐鲁倏地回神,划了接听。
电话里徐冰声音平和, 问她在哪儿,忙不忙, 方不方便现在过去一趟。她听不出有什么不安,便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吗?
徐冰说:“你爸爸住院了。”
徐鲁听罢脑子嗡的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 徐冰已经接着说道:“来了再说吧, 军医大不好停车, 到门口打电话我去接你。”
江河从来都很健康,早晨会跑步,冬天还常去海里游泳, 每年都体检,作息比谁都准时,说十一点睡从不浪费一分钟。
徐冰从来都是很淡定的一个人, 声音平静的让人听不出来一点不好,可那句轻轻的“来了再说吧”让徐鲁平生多出一些害怕。
如果不是太严重的, 徐冰不会和她讲。
她不敢多想,抬脚就往前跑。还没跑出去,只觉得胳膊被人用力拽了一下, 她才想起身边还有陆宁远在。
陆宁远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徐鲁嘴唇哆嗦着:“我爸……”
陆宁远不再问,也不勉强,道:“先不要胡思乱想,我开车送你过去。”
他的车里开着暖气,徐鲁却还是觉得冰凉。她端端正正的坐在副驾驶上,一双手胡乱揪着牛仔裤,竟有些无处安放。
恍惚间,一双男人的大手覆盖上来。
徐鲁瞬间反应过来,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陆宁远的力气大多了。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她手腕穿过,握住她的手掌。
“放松一点。”他还看着路。
她知道他这是让她安心,就真的慢慢松懈下来,肩膀也松了力气,闭眼轻轻的缓了一会儿,慢慢睁开,整个人轻松了一些。
她说:“我爸的情况应该不太好。”
陆宁远慢慢松开她的手,轻声说:“现在国内医疗条件还是挺好的,不行就去国外,别自己吓自己。”
徐鲁忽的鼻子一酸。
徐冰就只提了一句江河住院了,她就这么害怕。可在遥远的南坪那个粗陋的旅舍里,她却差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要是真没了,做父母的那得多难过。
徐鲁问:“我是不是挺任性?”
陆宁远:“还好。”
“也很固执。”徐鲁轻道,“做事情不考虑后果,会做伤人的事却不自知,还自私了点。”
陆宁远偏头看她一眼。
“没那么差。”他说。
徐鲁低着眸子,湿漉漉的。
“至少我认识的这个女孩子,她正直,善良,心肠很好,有时候直脾气,情绪化,倒也可爱,算不得缺点。”
徐鲁头垂的更低:“别安慰我了。”
陆宁远笑了笑,说:“句句属实。”
他说完又目视前方,加快车速。车子在人流中飞快的穿梭,都看不清两边的街道布景,也不知道闯过了几个红灯。
徐鲁愧疚道:“给你添麻烦了。”
他“嗯?”了声,说:“做了太多年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遇到这样放纵的时候不容易,就当给我个机会。”
话里有难得的少年气,徐鲁垂眸想。
后来方瑜问她到底对陆宁远什么感觉?她说不知道。方瑜笑说,妍妍你看,你遇到问题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陆宁远,不是她方瑜。
一个小时的车程,陆宁远用了30分钟。
徐鲁下了车,远远就看见徐冰站在医院门口,穿着薄薄的毛衣开衫外套,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后面,看着有些憔悴的样子。
待她走近,徐冰的目光先落在了陆宁远身上:“是宁远啊,麻烦你送妍妍过来,没耽误你时间吧?”
陆宁远喊了声徐阿姨,道:“伯父怎么样了?”
徐冰说:“先进去吧。”
徐鲁挽上徐冰的胳膊,摸到母亲的手指冰凉,她的心漏了一拍,去看母亲的脸,几周没见,好像老了。
“你爸爸今天早晨去书房看书,我进去叫他吃饭才发现他晕倒了。”徐冰说,“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
徐鲁急道:“医生怎么说?”
“脑溢血,捱过这两天就行。”
徐鲁一懵,脑子里像跑过千军万马一样,炸裂般的疼。她跟着徐冰来到监护室外面,透过门上的小窗,看到江河身上插满了管子,眼泪倏地就流了下来。
忽然就觉得痛苦,只能心里说着“对不起爸”。现在只要一想起南坪旅馆那个着火的夜晚,她就觉得自己罪无可赦。
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方瑜问她:“妍妍,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她已经有很多天不说话了。
方瑜只是静静的陪着她,说:“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失去最亲爱的人。只要一想到往后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会多难过啊。”
她以前不理解,现在好像懂了。
小时候,她觉得江河是神,充满崇拜。长大后,江河还是那么年轻,笑起来眼角有皱纹,书生气的坐在椅子上,给学生讲文学。她会躲去他的书房,翻他读过的书。
江河老提醒她:“读书使人聪慧。”
她并不是个多聪明的女孩子,胜在勤奋好学。记得有一年写作文,她抄书上的名言警句,有关成功与失败。
江河说:“失败并不能获得经验,成功才能。”
这句话她记了很多年,做事苛求,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步步走到现在,才有了今天这个自己。
不知道陆宁远什么时候站在身边,他的声音清淡极了,却又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像山涧的泉。
“你这样站着无济于事。”陆宁远说。
徐鲁定定的看着病房里那个中年人,一步都不想离开。
陆宁远看着她,轻声说:“徐阿姨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你陪你妈妈去休息,这边我看着就行。”
听罢,徐鲁看了徐冰一眼。
徐冰坐在椅子上,蔫蔫的,盯着对面的墙壁,神色有些倦怠,想来怕是早上惊吓过度,又强撑着不舒服的缘故。
她抬眼看陆宁远。
陆宁远轻道:“去吧。”
徐鲁扶着徐冰去了病房休息,徐冰很快就睡着了。徐鲁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从病房出来。
陆宁远还等在监护室门口。
她走近,轻道:“谢谢。”
陆宁远说:“这些日子就好好陪着家人,别折腾了。有什么事先搁着,等你回了报社再说。”
徐鲁慢慢“嗯”了一声。
“徐阿姨睡着了?”
徐鲁点头。
陆宁远皱眉:“你妈妈左脚好像有些不舒服,要不要约个医生看看?”
徐鲁摇头,说:“前些年出过车祸,留了点后遗症,有时候会疼,走路看起来就不太自然。”
陆宁远“嗯”了一声。
徐鲁道:“这边我和我妈就够了,您有事就去忙吧。”
她又从“你”变回了“您”,陆宁远垂眸。他看了一眼时间,下午有个很重要的饭局,实在难以推脱,想了想便道:“也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等他离开,徐鲁就坐在了监护室门口。
这是她人生里第二次经历这样的时刻,痛苦和恐惧席卷而来,像要随时会淹没她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
第一次,是江措消失。
第二次,是江河垂危。
徐鲁看着脚下,慢慢湿了眼眶。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迷糊中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将脸埋了进去。
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方瑜。
“你不是去采访了吗?”
“有你重要吗?”方瑜对她眨眨眼,歪着头看她,笑了笑说,“看你这眼神,好像不是很期待是我啊妍妍,那你想看到谁?”
徐鲁:“开什么玩笑。”
方瑜揉了揉她的手,说:“叔叔醒了,放心吧。”
徐鲁心里一跳,坐起来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又被方瑜拉回来坐好,说:“那会儿又睡着了,再说现在还不能随便见人,怕感染。”
“我妈呢?”
方瑜说:“被她女婿送回家煲汤去了。”
徐鲁皱眉:“女婿?”
“陆宁远啊。”
徐鲁看看时间,距离他走不过几个小时。
方瑜说:“真没想到发展挺快啊,你妈左一声宁远又一声宁远,我两手一掐,妍妍你命犯桃花。”
徐鲁低下头,片刻沉默。
“报社知道这事儿不得炸了,估摸着娱乐组会写个‘陆总的办公室恋情’什么的,听着就贼带劲。”方瑜手舞足蹈的,“你要掉蜜罐里了姐们儿。”
徐鲁扶额,有些头疼。
“还烦什么呢,现在叔叔醒了,矿山那地方也不用去了,你就安安心心的待在江城,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方瑜说,“赶紧落实恋情。”
徐鲁说:“可是矿山的疑点太多了。”
方瑜被她这一问弄得刚才的好兴致都没了,蔫儿道:“所以呢?”
“我今天去了趟江城附属,总觉得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巧合了。方瑜,这事儿我心里没放下。”
“他们肯给你看病历?”
徐鲁:“陆宁远帮的忙。”
看方瑜的眼神有些不对,徐鲁皱眉,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便道,“梁阳是他找见的,这里面的事情自然知道,不该找他吗?”
“他凭什么帮你呢妍妍?”方瑜问。
徐鲁愣住了。
方瑜说:“你就谈过一次恋爱,那个混蛋虽然渣,但他把你保护的很好,就算后来分开了你也还是一张白纸,你也还对爱情一无所知。”
徐鲁苍白的笑了笑。
“你不能总仗着陆宁远喜欢你而无视他的感情,这是不负责任的妍妍。就算你不愿意,可你们之间避免不了这种相见的局面,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方瑜苦口婆心道,“你的世界也许会不一样。”
徐鲁抬眸:“你就这么希望我和他谈?”
方瑜郑重的说:“你该开始新生活了。”
两人正说着话,病房门被人推开了。
陆宁远和徐冰一起走了进来,他的目光落在徐鲁的脸颊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眸子里竟然有种淡淡的温和。
徐冰道:“醒了正好,我给你们盛汤喝。”
方瑜跳起来:“阿姨我帮你。”
空间正好留给了她和陆宁远,徐鲁坐在床上有些不自在,她转了转眼珠子,目光无处安放。
陆宁远看着她笑了笑,对徐冰道:“徐阿姨,我先走了。”
徐冰忙道:“喝完汤再走吧。”
“不了,还有个局。”
徐冰说:“妍妍,送送宁远。”
方瑜瞥了一个小眼神给她,那意思徐鲁知道。她看了一眼陆宁远,对方眼里盛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她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徐鲁沉默的下了床,穿上拖鞋,每一个动作都做的很慢,再抬眼看陆宁远,他总是有着足够的耐心,不慌不忙。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并肩走着。
病房的窗帘拉着,出来才知道,竟然已是傍晚。天边还挂着一点残阳,可这片土地已经沉寂下来。
徐鲁不知觉的有些紧张。
这几天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她脑子一片混乱。再加上刚刚听见方瑜说了那么多,她有些手足无措。
抬眼去看陆宁远,他表情淡淡的。
好像并不着急去赴局似的,一副随意的样子,衬衫不知道在哪里弄的有些皱了,西装外套下摆蹭了些灰。
徐鲁停下脚,指了指:“你这脏了。”
陆宁远低头看了一眼,抬手拂了拂,落上的灰很快就没了,他垂下手去看她,道:“好了。”
徐鲁又往前走去。
她发现陆宁远并没有跟上来,心里动了一下,回过头,陆宁远还站在原地,平静的看着她。
“怎么不走了?”她问。
他的目光和从前某个时候很像,却又认真的多。徐鲁心底莫名的紧了一下,下意识的僵直了背,嘴唇微微颤了一下。
听他道:“我们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和他起了一点小争执。
他被领导拉去加班,我敲完字就睡下了。
当时觉得有些难过,这个人他都不哄我。
我睡的不熟,大半夜被微信惊醒。
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
他祝我晚上做个好梦,我气得没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微信跟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响。
我被吵醒,拿起手机看,先是三个字:“喝酒了。”(还一个字一发这样子)
再是五个字:“我是个渣渣。”
接着又一堆语音。
估摸着是喝醉了。
我是早上醒来回他的,五点多吧。
他八点半上班,我七点半打了个电话,怕他睡过头,电话里他还迷迷糊糊,听我声音不对,问我:“还咳呢?”
我:“快好了,赶紧起吧。”
说了两句挂了,过了会儿,我微信响了一下。
他看见自己昨晚发的消息,估计心里比较那啥,后悔不已的说:“早知道手机关机了。”
我在这边,偷偷笑了。
第29章
陆宁远就站在她两米开外, 像棵树一样。
很多年前, 他也是这样淡淡的语气, 三分玩笑三分认真的对她说:“要是没合适的, 我们试试?”
徐鲁有些害怕, 他说的要谈谈。
陆宁远看了她一会儿,笑笑说:“这种情况该是我比较紧张才对, 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紧张?”
徐鲁深吸了口气:“啊?”
陆宁远朝她走过来,看着她憋了一口气的样子, 对着医院的公园方向扬了扬下巴,好笑道:“去那边走走?”
他们沿着公园转,走的很慢。
陆宁远距离她很近, 近到她能闻见他身上的烟味。她很少见他抽烟, 也大都是特别烦躁的时候。
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背着包走过他们身边。
陆宁远看了眼那个女孩子, 开口道:“我记得第一次在报社见到你,你就是这幅样子,不管去哪儿都背个包, 好像从来不穿裙子。”
徐鲁说:“记者不得随时待命,穿裙子不方便。”
“工作外你也很少穿。”
“习惯了吧。”
陆宁远说:“女孩子不都喜欢穿裙子吗?”
徐鲁想想问:“谁说的?”
陆宁远面不改色:“我。”
徐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陆宁远道:“你大概不记得了。”
徐鲁听得一筹莫展。
公园里时不时的会走过一些人,说话声不大也不小, 有一个爷爷坐在一棵树下,身边搁着半导体听新闻, 像伴奏似的。
陆宁远说:“几年前我给你爸爸做过一个专访,有印象吗?”
徐鲁想不起来,摇头。
“那天约的地方是你家。”陆宁远说, “你一直待在卧室。”
风吹过来,撩起徐鲁的头发。
陆宁远的视线落在她被风吹起的发梢,目光又移开,道:“虽然说给你爸爸做的专访,可他聊得更多的是你。”
徐鲁:“我?”
陆宁远:“对。”
“聊我什么?”
陆宁远说:“说你钢琴弹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还是被你妈妈逼得喜欢,有时候真看不出来。”
徐鲁闻言笑了一下。
“文学家大都比较细腻敏感,你性子随了你爸爸。”陆宁远说,“就这一点,是个干新闻的料。”
徐鲁头一歪:“这句算夸吗?”
陆宁远笑了:“当然。”
“感谢孟德尔遗传。”
陆宁远又笑了一下,说:“我有时候很羡慕你和你爸爸的相处方式,因为他永远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
徐鲁认真听着。
听到这句,不由得抬头看了眼身后的医院楼层,每个病房的灯都亮着,大家都忙碌着,或闲着,爸爸也醒了。
徐鲁说:“他是我的偶像。”
陆宁远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我还记得你爸爸第一次提起你的时候,他说为你感到骄傲。”
徐鲁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道:“我这几年都是瞎折腾,没少让他操心,大概已经不能说是他的骄傲了。”
陆宁远摇头笑笑:“明天问问就知道了。”
不远处那个爷爷的半导体声音变大了些,横亘在空气中间,像是鼓励打气似的,随着风向流淌过来。
“话说回来。”陆宁远道,“你以前也挺叛逆,读初中是不是还离家出走过?”
“他这都说?”
“你二十岁以前的事儿大都说过。”
徐鲁:“你不会都写上去了吧?”
陆宁远:“没有。”
徐鲁呼了口气:“吓死我了。”
陆宁远说:“人物稿件几千字太短,我打算做本书。”
徐鲁:“…………”
“或者你起个名字?”
徐鲁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像雾里看花,她怎么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和平时一样,生活里不像工作那么严肃。
他的目光很静,静的像条河。
徐鲁想,如果真的被这样一个男人放在心里,大概不会受苦,这一辈子不用努力就能过的很好。
她讷讷的问:“我有什么好写的?”
陆宁远停下了脚步,徐鲁也跟着停下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道:“一两句说不完,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想听吗?”
徐鲁愣了。
陆宁远继续道:“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家里就一个外婆,独身,没有不良嗜好,工作也还可以,足以给你收拾烂摊子,挣的钱也够养活一个家。”
他这话谦虚了,养活十个家都没问题。
“你可以去做喜欢的事情,我都支持。”
徐鲁听着咬住了唇。
“本来想再过段时间找你谈谈,时间不允许,我也以为我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可你去一趟矿山回来,我后悔了。”
徐鲁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
陆宁远说:“‘装着别人的女人我不要’这句话我收回,不管你现在心里装着谁,就现在,跟我试试。”
他说完看着她,眼神微微闪动。
这些年他极少这样紧张过,更何况当面给小姑娘表白。不过倒也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眼神探寻。
徐鲁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眼前这个男人有多优秀她知道,她或许是该尝试一段新的感情。每个人都在往前走,她为什么不可以?
从前躲闪他的感情,因为工作又不得不接触,只好装傻充愣。他也一副不着急的样子,陪着她装傻充愣。
陆宁远看着她目光游移,轻道:“三年前你拒绝过一次,现在呢?”
徐鲁屏住呼吸,慢慢静下来。
她不愿意去伤害面前这个男人,却也知道这样理所当然的接受他的馈赠实在可恶,不敢进一步,也害怕退一步。
徐鲁听到自己说:“给我点时间,行吗?”
这个结果陆宁远并不意外,他反而是轻松了,毕竟她没有拒绝,她在考虑,考虑是否要和他在一起,这是个很大的进步。
陆宁远笑了笑,说:“好。”
他们又沿着公园走了一个圈,谁也没有再多说。徐鲁送他到医院门口,看着他开车离开,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着急进去。
马路上的车你来我往,穿梭在夜晚。路边的霓虹灯照在地面上,亮亮的光圈,像要把大地砸个洞。
徐鲁看了会儿,进了医院。
徐冰都睡下了,只有方瑜在病房门口等她,还正在打电话,说着有关采访的内容,也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方瑜一直在生气。
徐鲁等方瑜打完电话,走了过去。
方瑜难过道:“今晚不能陪你了妍妍,采访出了点问题,我得连夜赶过去,不行的话明天还得去重录一次。”
徐鲁说:“忙你的去吧,不用担心我。”
方瑜拎起包就走,走出几步转头道:“向前看,听到没?”
徐鲁笑了一下,无声点头。
那一晚她几乎没睡,就陪坐在监护病房外。江河第二天中午从重症监护转到了普通病房,一直睡到下午才醒。
徐冰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回了家休息。
医院里就剩下他们父女俩人,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仪器的声音响,窗户偶尔被风捶打着,发出砰砰的声音。
徐鲁坐在病床边给江河削苹果。
苹果皮削的很整齐,长长的掉下来,都快落在腿上,她也不以为意,继续用刀子削,目光都嵌进了苹果里。
有护士进来查房,看见她笑着打招呼说:“削的真好。”
徐鲁回过神笑笑,将削好的苹果递了一个过去,那小护士推辞着,说工作时间不能偷偷进食,说罢对她笑了。
“那吃完再走。”她提议。
小护士很坚决的摇摇头,说:“下班了请我吃行吧?你削的这么好,皮儿薄厚均匀,刻意练过呀?”
是练过的,她缠着江措教她的。
印象里好像是个周末,她没回家,和徐冰撒谎说跟大学室友出去玩,实则去了江措那里,大清早的他还在睡觉,身上还有酒气,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徐鲁打扫了房子,拉开窗帘让太阳进来,又泡了清茶,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拉起来。他全身上下就穿着一条牛仔裤,光裸的胸膛露在外面,徐鲁不敢看。
就算早已经上过床,可她还是会害羞。
江措像是故意似的,大不咧咧的掀开被子,睨了她一眼,一边拉开裤链一边往洗手间走,嘴里还吊儿郎当道:“要不要一起?”
她抬眼就瞪,推了他一把。
江措笑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手里抱着个苹果,一手拿着刀子,不知道从哪儿下手,问他:“你会不会?”
他哼笑:“小意思。”
那天他教了她整整一个上午,两人就那么靠在床上,他手把手教,从力度,薄厚,一边说教一边给她讲怎么下刀子更好看。
后来他说:“那天要不是苹果在,真吃了你。”
病房里又平静下来,小护士走了。
徐鲁看了一眼水果盘,她已经削了三四个,又拿起一个苹果,看了还在睡着的江河一眼,又低头削起来。
她与江河提起陆宁远,说他对她很好,很少抽烟,待人温和,亦师亦友,徐冰也很喜欢他,方瑜说他们在一起应该会很幸福。
徐鲁说说停停,去搁苹果的时候,无意识瞥到床上的人,愣住,刹那间涌出的欣喜被父亲的话打断。
江河正看着她,双眸清醒,声音缓而平和,道:“你说的一直都是别人的感受,那你呢妍妍?”
徐鲁双目迷茫。
江河说:“我不希望我女儿为了合适去恋爱,为了身边的人去妥协,她不应该为任何人妥协,她只能为自己活着。”
徐鲁眼眶慢慢湿润起来。
江河轻道:“感情不能将就,工作也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或三更,十点半二更,十二点前第三更。
第30章
矿山市连续下了四天瓢泼大雨, 大雨过后又是阴雨连绵的天气, 这场雨一过, 空气彻底冷却下来, 温度直接降至七度以下。
周末太阳终于出来, 路上溜达的人也多了。
市区中心一个小区有住户报警说发现家里有蛇,吓得不敢进门。消防车刚到楼下, 就看见那个女住户跑了过来。
车里,六子凑近江措道:“队长, 我猜这女的没男朋友,要不然给咱打电话干啥?”
江措斜了六子一眼,抬手拍了一下六子的头盔, 从车上跳了下来。眼见那女住户就要撞怀里, 江措身体侧了一下, 抬手拉住她的胳膊。
“您慢点。”江措说。
女住户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你们赶紧上去看看吧。”
江措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中午买菜回家,一开门就看见长不溜湫的东西爬进卧室。”女住户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真弄出来我都有阴影了。”
江措舔了下唇,抬头问:“几层?”
“我住七楼。”
江措问完,和女住户要了钥匙, 抬脚就走,被六子轻轻扯了一下胳膊, 问:“咱不拿个啥就这么去?”
江措抬眉:“不就抓个蛇,拿个屁。”
六子缩了缩脖子,是有些怂, 亦步亦趋的跟在江措后头。上到七楼,江措将钥匙插进孔里,还没来得及拧,就看见六子还站在楼梯口。
江措拿下头盔扔过去,道:“等着。”
他拧开门走了进去,反手关上门。
江措把每个房子转了一遍,都没有发现。都这天了基本上这东西都冬眠去了,怎么可能会突然跑出来。
他走去客厅,脚步一顿。
余光里沙发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江措歪头看了一眼,瞥见那东西的尾巴。他往后退了一步,从腰间扯出一个黑色袋子拿在手里,慢慢的走到沙发另一头。
他随手从茶几上拿了个杯子,直接就往那东西的尾巴砸去,那东西溜得还挺快,脑袋刚从沙发底下露出来,就被江措一手掐住了头,塞进袋子里绑了个死结。
江措又检查了几遍,确认安全才出来。
房门打开,六子正要走上去,看见江措手里拎着的黑袋子又蹦出老远,嘴里“嘶”了一声,道:“离我远点啊老大。”
江措嗤笑,直接将袋子扔出去。
六子吓得撒腿就跑,江措笑的肩膀都颤了,走过去拾起袋子,下了楼。那个女住户等在楼下,隔着十几米远不敢上前。
“已经安全了,放心吧。”江措说。
女住户点头道谢,经过他绕了一个大圈。六子跟在后头也颤颤巍巍的,问他:“队长,怎么处理这个?”
江措说:“蛇羹喝不喝?”
六子转头就吐。
江措笑笑,扶着六子上了消防车,将车朝野外开去。六子摸摸受了惊吓的心脏,靠着窗看江措,道:“老大,你可真行。”
“至于吗?”
六子点头,惊吓还没过去:“最怕那些玩意儿了。”
江措说:“小时候逮那个跟玩似的。”
六子听罢好奇道:“你小时候什么样啊老大?我记得你家是江城的,以前在学校一定很牛逼吧?”
江措抬眉,道:“十几岁不懂事,抽烟打架没少往局子跑。”
“我擦,酷啊。”六子问,“后头不少妹妹追吧?”
江措:“找抽呢是吧?”
六子嘿嘿笑。
江措开着车,看着前方宽阔的马路,眸子闪了闪。要不是六子说起,他大概都很少再去想十几岁的样子,整个一流氓混混。
那时候经常泡夜店,觉得后头跟个女孩子很有面儿,每次和几个狐朋狗友去喝酒打牌,身边女孩都不一样,后来一个模样都想不起来。
她们喜欢粘着他,他过两天就会反感。
或许是老天想惩罚他,他第一次追徐鲁被她冷眼漠视,心里想的是老子早晚有一天睡了你,让你在床上喊疼。
六子忽然道:“对了,徐记者回江城了。”
江措没什么表情,淡淡“嗯”了一声。
“好像听说不回来了。”六子说着叹了口气,“都没道个别。”
江措没说话。
六子道:“也是,人家省城来的记者怎么可能在咱这常待?这以后见一面怕是都不容易啊。”
江措看了六子一眼。
六子自顾自道:“这世界人和人见面都是种缘分,说不见也就真的不会见了,跟做梦似的。”
江措摸了根烟塞嘴里,没有点。
六子看了眼江措,好奇地问:“队长,你当初为啥和徐记者分手啊?”
话音刚落,江措踩了刹车。
六子差点没撞到挡风玻璃上,立刻住了嘴,看着江措的脸色不太好看,乖乖的靠在椅子上不动了。
江措:“下车。”
山城地方小,就是一个框,转一圈最多半个小时就完了,市区和野外也就慢慢悠悠一泡尿的功夫。
江措走到野地里,将那条蛇放了。
他站在那儿没动,把拿根烟抽完。
野外偏僻荒凉,不远处还坐落着几栋长久不用早已破败的厂房,被这阴雨已久冒出来的太阳一晒,乍一看像蒙了层雾气。
江措将烟咬在嘴里,瞄了眼前方一堆高高的杂草,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解开皮带,拉下裤链,撒了泡尿。
完了他抖了抖,提上裤链。
消防车里的对讲机募得响了起来,江措迅速掐了烟走过去接,对讲机里程勇说第一商场着火,原因不明,问他在哪儿。
江措:“我这边过去大概十分钟。”
说完六子已经上了车准备好,江措立刻将车开离。他开的很快,一边让六子打开了警报器,一边拨电话询问火情。
到商场比预计早了两分钟。
街上已经停了三辆消防车,程勇正在和商场的负责人说话,目前已经派出两队进行地毯式搜救,一队外攻灭火。
这是个小商场,三层,看这墙面已经有十几年历史了,是个老商场,窗子大都排气不好,容易造成烟雾堵塞,空间小,着火面不大。
江措抬头看了眼商场二楼冒出来的黑烟,又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建筑结构,走去程勇身边,道:“老大。”
程勇说:“电线老化引起的。”
江措皱眉:“上周不是刚排查了吗?”
程勇没有说话,对讲机里一二队传来消息说基本确定已搜救完伤员,正在下楼。话还没说完,对讲机突然中断,传出“啊”的一声。
江措立刻就往商场里跑,一边跑一边扯下空呼器戴上,取下灭火器拿在手里。商场一楼被烟雾逼满,还有小部分流淌火堵在角落,危险重重。
他直接走消防通道,刚上到三楼,听见长城叫了他一声:“队长?!”
江措抬眼看过去,烟雾里一堆人堵在楼梯墙角,小五半躺在地上,一张脸已经皱的不像样子,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疼痛,动弹不得。
江措立刻蹲下,拿下自己的空呼器给小五带上,对长城道:“你带他们先走。”
长城悲痛道:“可是……”
人群里有人喊道:“就是啊,赶紧走吧,万一火跟上来就出不去了,那个消防员踩空是他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不想死这。”
江措倏地回头,怒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人群里立刻没声了。
小五痛道:“队长。”
长城没再浪费时间,咬咬牙,带着那些人先下去了。
眼看着烟雾越来越大,楼上已经有玻璃墙炸裂的声音,顶上有流淌火追了上来,火势蔓延的很快。
江措问小五:“我现在背你起来,哪里疼就说出来。”
小五慢慢的点了点头。
江措的手刚碰上小五的后背,小五就疼的牙齿绷紧,额头冒出很多冷汗,江措低头看了一眼,想来应该是骨折。
江措转了下身体,慢慢将小五扶起来。
他吸入了些浓烟,被呛得脸都僵了,屏着气俯下身体垫到小五身下,轻轻挪了挪,让小五慢慢靠上来,然后轻轻一提,缓缓起身。
小五趴在他背上,呜咽着。
江措走的很慢,一来是烟雾太大,看不清脚下的楼梯,得摸索着走。二来是小五受不了震颤,稍微一动就是撕裂。
小五两手无力的搭在江措肩上,忍着疼说:“队长,我是不是很没用?”
江措:“谁说的?”
小五艰难的笑笑:“你别想着安慰我,不顶用。”
江措皱眉,缓缓道:“臭小子,省点力气。”
快要走出去的时候,长城和初明抬着担架进来了,他们将小五小心翼翼的放在担架上,直接送上救护车。
江措一手扶着地,大口大口的喘气。
过了一分钟慢慢缓过来,他拿下头盔走了出去。有那么一瞬间,脑子是空白的。他靠在消防车上,闭了闭眼。
约莫十五分钟,火被扑灭了。
江措抬手抹了把脸,仰头靠在车上,看了眼头顶的天空,被烟雾弄得昏昏沉沉,散去估计也得好一会儿。
程勇扔了瓶水过来,叹道:“你小子。”
江措无力笑笑。
他去裤兜摸烟,空的,大概是掉在了商场里。
“有烟吗老大?”
程勇:“我不抽烟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措偏头,看到附近有一个商店,便道:“我去买包烟。”
他解开了消防外套,朝着商店走去,脸上还有一层灰在上头,他也懒得擦,随意抹了一下。再抬眼,目光一顿,似乎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江措步子一滞,很快抬脚跟上去。
路况挺乱的,因为商场着火的缘故,路被堵着,车辆也在路上乱停着,有人走路撞了他一下,等他再抬眼,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