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姓什么(捉虫)
《柳叶刀》是啥?一份医学期刊, 世界级权威医学期刊。与《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美国医学会杂志》、《英国医学期刊》合称为四大顶级医学期刊。一般认为它的排名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之后, 但对于余秋而言, 它的地位却高于后者。
没别的原因,外看柳叶刀,内看新英格兰, 两篇杂志侧重的方向有所区别。妇产科本身就隶属于大外科。
《柳叶刀》多难上稿?难到在某乎上提问如何上《柳叶刀》, 点赞最高的答案好像是难到没人回答你问题。
当然国内也有人上了稿,就是数量极少,不管谁上了那都是可以上新闻报道, 大肆庆祝一番的。与发表普通的SCI论文不可同日而语。或者简单点讲,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
余秋还在心潮澎湃,脑袋瓜子被柳叶刀三个字砸的头晕眼花, 朱教授却只犯愁一件事情,他们给外国杂志投稿子好像不太好吧。会不会惹来麻烦呀?
余秋真是要疯了,大哥, 这可是《柳叶刀》!你要愁的重点是不是搞偏了?你应该愁这稿子能不能进入编辑的法眼。
《柳叶刀》要什么类型的稿子?人家要的是砌墙的第一块砖头跟墙砌好的最后一块砖。开宗立派的跟盖棺定论的,全是尖子货, 中间的基本上没戏。吃的都是新鲜货, 大路菜色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
你现在居然害怕发了文章以后可能会招来政治风暴, 是不是担心的太早了点儿?
朱教授倒不以为然:“就是写文章发杂志嘛,我们也有自己的杂志。要是从受众角度来看,我们全国9亿人口, 我们的《赤脚医生》发行量更大, 影响力也更强。”
余秋这回真是晕无可晕, 问题的关键是受众与受众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别呀!
《赤脚医生》面对的是普通大众以及在基层工作的医生,它的主要目的还是科普医学知识。《柳叶刀》发的都是高端科研产品,在医学界的影响力完全不可而语。医学要长远发展,金字塔尖必须得有位置。
朱教授满脸严肃:“你这个想法是很危险的。我们也可以搞自己的高端医学杂志嘛,不一定非得盯着人家。我们有这么多人口,这么多疾病,我们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我们不能光盯着别人。”
余秋眨巴两下眼睛:“那你也得让人家知道我们手里头有货呀。得让人家将目光转向我们,看到我们了才知道我们手里都有什么东西啊。顶尖的杂志是靠顶尖的稿件撑起来的,顶尖的稿件需要面向全世界筛选出来。我们也要打开门窗,面对外面的世界。”
朱教授叹了口气,颇为忧心忡忡:“你要投稿子?”
余秋点头:“对,我要投。”
而且必须得投。
她所有关于抗NMDA受体脑炎的认知都是剽窃世界医学研究成果,标准的拿来主义。虽然她的节操君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虽然她一天到晚暗搓搓地想着怎么背着人给她的崽崽补充营养,好让崽崽不为人知地茁壮成长。
可是,做人下限再低也还是要有下限的。从世界医学界偷来的东西就得分享回头,这样她还能自我安慰是盗火者,在传播医学研究,在拉动世界医学跨越式发展。只有如此这般,她才能够继续自欺欺人地做个小偷。
朱教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他清楚自己是无法说服面前这个晚辈的。这孩子年纪虽然小,但心里头主意正的很,压根没那么容易听劝。
余秋没急着回去,反正回去以后她也见不到何东胜。就廖副书记那个把人往死里头造的德行,他今天能放过何东胜才怪呢。他一定会物尽其用,非得把何东胜折腾得奄奄一息不可。
她上台参与了抗NMDA受体脑炎患者的手术,切除了患者发病的那一侧血幸丸。
外科医生跟患者家属沟通后决定,假如患者术后神志恢复正常后接受不了,他们在想办法给患者安装个血幸丸假体。平时保留一侧血幸丸就不影响患者的性生活了。
患者的妻子脸通红,一个劲儿地强调:“都这把年纪了,马上都要抱孙子了,哪里还讲究那个呀?”
余秋笑了起来,含蓄地表示:“我们还是尽可能满足大爹本人的想法。不过要事先说一下,装了假体以后,后面有可能会继发癌症,虽然概率很小。”
有一种新型的癌症就是假体导致的癌症,一般见于□□假体植入术后,通常认为是假体与身体正常细胞产生摩擦导致炎症,进而恶化癌变。这种情况在隆胸术后以及乳腺癌手术切除□□假体植入□□重建术后都有发生。
治疗首选方案是将引入的假体取出,并且将周围的斑痕组织一并切除。
同样的,血幸丸假体植入也存在这样的风险,虽然它的发生概率的确非常低。不过余秋既然知道,那就有义务跟患者家属交代清楚了。
患者的老婆吓得不轻,连连摆手:“不做了,不做了。这有谁笑他呀?他都这把年纪了,这又不摆在外头给人家看的。我都不嫌弃他的,他还想让谁不嫌弃呀?”
余秋笑着点头:“那等大爹好了以后再说吧。”
她抬头见外面的天色已经发灰,空气中又开始弥漫起硫磺味,暮色迫不及待地降临。
余秋估摸着廖副书记就是再不要脸,再想榨干了何东胜,也得放人走。毕竟,作为东道主,他就算吝啬得要死,不打算自己请客,也得送二小姐的兄弟姐妹们回头吃晚饭。
余秋跟朱教授打了声招呼,慢慢走出医院大门。
街道边上,梧桐树下,有心急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跟小伙伴显摆着爹妈给自己买的擦炮掼炮。看,多漂亮,整条街就没有比他更气派的崽了。
小家伙还没神气活现几秒钟,屋子里头就传来母亲的斥骂:“现什么现?还不来家吃饭!”
本来得意洋洋的小东西立刻缩着脑袋,抓起自己的宝贝赶紧回家端饭碗。再迟一步的话,他就要吃亲妈的毛栗子了。
周围的小伙伴们发出嘲笑的哄闹,而后拍拍屁股也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余秋看着这群小家伙,忍不住笑着摇头。她心中涌现着说不出的暖洋洋,像一股温暖的气流,一点点地顶着她的心,顶着她的胃,让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像是在泡温泉。
余秋很想找人说说话,说说她此刻内心的感动。也许什么都不用说,找一个人靠在一起,感受此刻的温暖静谧也让她心中满是欢喜。
她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公交车,看着车窗外的世界飞快地往后退。她的心跟着汽车一块儿奔驰,飞跃整座城市。她想抓住一个人,她渴望见到何东胜。
也许这就是男朋友存在的意义,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悲喜,他都能够与你共享。
或许他未必理解你此刻真实的心情,但是只要陪伴就好了。陪伴就足以让内心温暖而充实。
公交车到站了,余秋拼命地往胡家跑。
她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还没进屋就闻到了浓郁的饭菜香。
胡杨的母亲听到动静过来开门,见到余秋就笑:“赶早不如赶巧,正好,坐下来吃饭吧。”
余秋伸头看屋里,见到饭桌上围坐着胡二姐、林斌还有二小姐,却不见何东胜跟其他人的身影。
她不由得奇怪:“他们还没回来吗?”
二小姐表情古怪:“他们去食堂吃饭了。”
余秋惊讶不已:“为什么呀?”
难道家里招待不了这么多人吗?其实也还好,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一二个。
林斌抬起头:“廖副书记说了要开会,大家一起开。他们就在食堂里头一边吃饭一边开会。”
余秋瞪大了眼睛:“他们去省政府了?”
胡二姐立刻摇头:“不是,就在我们军区的食堂。”
她其实很怀疑廖副书记是趁机在这儿蹭饭。虽然这么想很奇怪,但她总觉得廖副书记能够做得出来。
余秋顿时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这的确很符合廖副书记做事的风格。
二小姐抬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余秋。
余秋愈发无地自容,赶紧转移话题:“你们的服装讨论的怎么样了?你们要生产什么样的衣服呀?”
胡二姐立刻兴奋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兴冲冲地拉着余秋:“小秋,就生产那个旗袍,上身蓝色的下身黑裙子那种,又漂亮又舒服。”
余秋听她连笔带画了半天,反应过来是民国女学生装扮。
她顿时头皮发麻,感觉胡二姐还真是有些二啊,一挑就挑最敏感的款式。
没看到她妈表情跟便秘一样了吗?
胡杨在边上不以为然:“我觉得要生产解放鞋绿军装,这样穿出去才精神才气派嘛。”
他可不是故意要跟胡二姐打对垒。而是你出去问问看,哪个姑娘小伙子不希望有一套精神的绿军装?再配上解放鞋,嘿,那叫一个气派!
林斌还煞有介事地跟二小姐强调:“你得放眼全球市场,要做成世界知名品牌。你们讲的那些都太普通了,跟其他地方比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我们的衣服不一样,拿出去就要人眼前一亮。”
胡二姐不服气:“我们现在说的是满足大陆地区顾客的需求。你是女孩子还是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我比你更了解。”
胡母有些不自在,帮着林斌说话:“我倒觉得小林同志说的挺有道理的。你在部队大院里头长大,军装不稀奇,解放鞋也是天天穿,当然觉得没什么了。你看看你的那些表姐妹们,是不是人人都向往绿军装?”
“哎呀,妈,你就自己骗自己吧。”胡二姐不耐烦地一挥手,“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可想要一套裙子了,有腰身的那种,不过是你们不让我们穿而已。”
胡母焦急又窘迫,狠狠地在下面踩了下女儿的脚。
胡二姐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叫唤出来。这下子饭桌上的人都看着她的脸。
林斌立刻道歉:“对不住,我就是想给脚挪个位置,不是故意要踩你的呀。”
胡二姐瞪眼:“我看你就是说不过我,故意的。”
二小姐倒是笑了,还主动给胡二姐盛汤:“桌子底下的事情,眼睛哪里看得到,喝点儿汤吧。你母亲的手艺可真好,这个萝卜鲫鱼汤很不错。”
胡母赶紧接话:“那你多喝点儿啊。这个鱼是他们今天才钓的,很新鲜。”
二小姐笑容满面:“那我可得好好尝尝姜太公的鱼了。”
胡二姐不明所以,拉着余秋的胳膊,希望找支援:“你说说看,你是不是喜欢我讲的衣服?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
林斌似笑非笑:“那你可找错人了,余秋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喜欢呀。”余秋抬头笑,“人都希望与众不同的,也渴望被一眼看见。这就好像天天吃萝卜,突然有一天换成了酸白菜,所有人都会觉得胃口大开。这倒不是说酸白菜就比萝卜营养或者是味道好,而是人都需要新鲜的刺激,这是人作为生物的本能。”
她也盛了一碗汤,用汤勺轻轻搅拌着,面上带笑,“其实我觉得你们说的都可以生产。既然是合资企业,那么就应该满足双方的需求。而且现在两边有电影交流,大家对于海峡另一边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
尤其是年轻人,在此之前,对于对方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认知就是一张白纸。电影一出现,满足了他们对白纸的想象,同样的,也会引起他们的好奇心。
苔弯的年轻人会模仿大陆的穿着,大陆的年轻人也希望体验另一种风采。所以我觉得两边的衣服都可以做,最好多加点儿传统特色。”
二小姐笑容满面,声音慢悠悠的:“做出来以后,要是不让卖怎么办?”
胡二姐茫然:“衣服为什么不让卖呀?有人肯买就行啊。”
胡母真是恨不得捂住女儿的嘴,这丫头也是20多岁的人了,怎么脑袋瓜子这样不好使呢。
苔弯那边的衣服是什么呀?是搞资本主义,是反动,是不正经。谁穿了那样的衣服上街,会被人戳断脊梁骨的。
林斌不以为意:“为什么不让卖呀?我看你姨爹也没那么小气。不就是衣服嘛,美国人的衣服都能在你们那儿卖,为什么我们的衣服就不行啊?”
说着,他还抬起头,满脸严肃地强调,“这样子可不行,要真这样子的话,就是叫美国人钻了空子。”
二小姐似笑非笑:“我姨父的确不小气,不过你们也说了,我在这儿投资建厂,就意味着我有好几亿人口的潜在顾客。假如这部分生意我做不了,那我建厂的目的何在?”
林斌不以为意:“所以我说要生产绿军装跟解放鞋呀,到时候你总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二小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只能在这儿卖绿军装跟解放鞋了?其他的衣服是不是都不可以生产?”
林斌一本正经:“你生产完了以后也可以拿回苔弯拿到世界其他任何地方卖呀。衣服是顾客的选择,他们愿意选择什么样的衣服是他们的自由。”
二小姐慢悠悠地喝了口汤,然后放下汤勺:“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建制衣厂呢?”
“因为我们这儿人工非常便宜。”林斌并没有放弃自己想法的意思,“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可以让你的生产成本大幅度降低。”
二小姐一边搅着汤勺一边摇头。
瞧的胡二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着急,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你别搅了,鱼汤要趁热喝,不然会腥了。”
二小姐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勺子,抬起眼睛,笑容满面:“要是腥了的话,就再换一碗汤。”
林斌也停下了手中的勺子,直接端起碗喝汤。
胡二姐不明所以,只着急的很:“哪里能腥了就倒掉呢,这也太浪费了。”
二小姐看着她,笑容满面:“如果是你给我舀的汤,那就永远不会腥。”
余秋真是要拍案而起了。
光天化日,哦不,朗朗乾坤,当着人家亲妈的面,二小姐居然就如此胆大妄为,也不怕警卫员进来一枪崩了她!
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余秋浑身一抖,暗道自己不会如此乌鸦嘴巴吧。
大家有话好好说,二小姐嘴欠实在讨厌,但不至于直接动刀动枪。
廖副书记一进来,面对的就是一屋子的沉默。他有些惊讶:“怎么了这是?放心,我们吃完了回来的。不用怕饭不够。”
余秋瞧他满脸红光,再看旁边二小姐的兄弟姐妹们表情也颇为轻松兴奋,心里头就有数了,看样子双方已经谈的差不多。
二小姐的这些兄弟姐妹还有侄子侄女儿,除了有人在美国的,还有长居在东南亚的。他们能做的生意范围可不少。
何东胜朝余秋微微点头,示意事情差不多了。
余秋却没办法冲何东胜笑,因为她这边的情况的确不太美妙。
衣服款式不过是幌子,二小姐关注的是意识形态的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的话,双方的合作就会埋下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将彼此都炸的粉身碎骨,甚至彻底撕破脸,再也不往来。
二小姐没有回答廖副书记的问题,就这么似笑非笑的,继续喝汤。
倒是胡二姐沉不住气,又开始拉自己的同盟军,非得让廖副书记支持她的观点:“怎么就不能穿了?衣服做出来本来就是给人穿的呀。我觉得那种衣服很好看很气派。”
二小姐的兄弟姐妹还有侄子侄女儿们的表情微妙起来。尽管胡母一再邀请,他们也都谁都不曾落座。
廖副书记却表情轻松:“我当是什么事呢,怎么就不能卖了?哪有什么资本主义的衣服,社会主义的衣服。衣食住行,其实本质上都是一回事。世界上好多人都吃大米饭,你们说是资本主义的大米还是社会主义的大米呀?美国跟苏联互相看着不顺眼,可不照样都吃面包,那面包到底要拜在谁的门下?
衣服就是衣服,做出来穿就是咯,怎么就不能穿了?”
二小姐笑容满面地看着廖副书记:“那到时候我们做出来的新衣服,还得请书记您帮我们做广告当活招牌呀。”
廖副书记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这有什么不行的,有现成的衣服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你们这个衣服可不能太贵,我一个月就这么点工资,还要养孩子,太贵了的话我买不起。”
二小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您愿意穿的话,您今后的衣服我全都包办了,绝对不用您掏一分钱。”
“哎呀,哎呀,这个可不行。”廖副书记两只手立刻摆得跟车窗雨刷似的,一本正经地强调,“这可是要犯原则性错误的。我们的宗旨是不拿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同样的,也不能拿生意人的一分一文。不然我们成什么了?不叫公仆,成了公贼了。”
二小姐笑着站起身,颇为遗憾地拍了下手:“我本来还为您准备了一件衣服,想看看效果来着。看样子,您是不会收下了。”
廖副书记颇为认真地询问:“能租吗?要是能租的话,我租回去过个年,刚好还可以凑一身新呢。”
旁边二小姐的侄子辈有人笑了起来,似乎没想到中公的省委干部居然是这样子的。
廖副书记脸上挂着笑:“要是不能租的话,那我可真不能拿。我拿了衣服回去,我老婆是不会让我回家过年的。”
二小姐笑着点头:“能租,租金就是你的广告费。您过年肯定要去各地给老百姓拜年,我就是想让大家伙儿都看看我们厂里头要生产的衣服。”
说着,她招呼身旁的工作人员拿出衣服来。
余秋瞧见飞行员皮夹克,顿时感觉整个脑袋都要炸了。
天啦!二小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廖副书记穿着美军空军皮夹克招摇过市,简直就是在断送自己的政治前途呀。
余秋在这里急得要命,廖副书记却像是一无所觉一般,直接接过衣服,立刻套在身上,还夸奖了一句:“新衣服就是暖和,不错,这衣服多少钱一件啊?”
二小姐的亲友们相互交换着眼神,似乎在做无声的交流。
二小姐却笑着摇头:“您不用担心,我说了,这个正月里头这件衣服就归你穿。到时候你完璧归赵就行,我不收你一分钱的。”
廖副书记却坚持:“那可不成,我还是要问问清楚的。要是衣服太贵,我上了身,大过年的,大家总要喝两杯酒。万一衣服脏了的话,我再还回去,你这衣服就卖不出去了,还是得我自己掏钱买。我一个月的工资是368,要是超过这个数,我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二小姐脸上笑容更深:“巧了,这衣服就是368。”
廖副书记喜不胜喜:“哎呀,那你这儿还有不?你这不要布票吧,刚好,我给我老婆也买一件。”
余秋在心里头哀嚎,感觉廖副书记可真是会打秋风。这衣服怎么也不可能是368块啊。
苔弯居民目前的平均年收入是360美元,想想真是悲哀,人家的平均年收入已经快赶上我们一个省省委副书记的收入了。省委副书记在目前的情况下,是绝对的高收入者。
二小姐笑容满面:“当然有,不过这回我没有来得及带。下次我一定带过来,绝对不让令夫人失望。”
胡母脸上神色复杂,生怕这些人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赶紧招呼着大家去军区招待所。
为了方便也是为了安全,二小姐这一大家子就直接住进了军区招待所。
他们这趟过来就是为了跟二小姐汇合,一块儿去招待所,正好家里人再商量点儿事情。
二小姐笑着点头,还伸手招呼胡二姐:“你跟我一块儿吧,刚好说说看,你还想穿什么衣服。”
余秋伸手拉住了胡二姐,冲二小姐笑得一脸灿烂:“不好意思呀,刚好我今天看到了新的病例,回来就是为了给她上课的。我要早点将她培养出来,才能让她出去上班呀。”
二小姐笑了笑,倒是没有继续为难余秋,就这么姿态潇洒地走了。
大门一关上,胡母立刻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勉强冲着孩子们笑:“不早了,收拾收拾,早点休息吧。”
何东胜立刻点头,伸手就要拉余秋上楼去。他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小秋讲呢。
廖副书记却瞪眼:“干什么呢?年纪轻轻的,不以工作为重。走,赶紧跟我走,再找他们开会。明天早上必须得拿出新的方案来,不然还不晓得要送什么幺蛾子呢。”
余秋的手还没抓到男友的胳膊,就这么握了一手空气。
她看着何东胜被人拽走,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她回来就是为了见男朋友的,早知道这样,她辛辛苦苦跑回来做什么?
廖副书记不仅拉走何东胜,还直接拖着林斌:“走走走,一块儿过去。”
林斌试图赋予顽抗,跟他有什么关系呀?他又没有要卖皮夹克,他都说直接卖绿军装好了嘛。
然而廖副书记那大掌跟熊掌似的,就恰似钉耙,一掌一个,愣是拉着人走了。
胡二姐好奇的很,一个劲儿地往外头伸脑袋:“他们要干嘛?”
“不干嘛。”余秋没好气,“赶紧过来跟我学习才是真的。”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别看是统一了,这中间的磨合可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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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杨树湾过年(捉虫)
余秋哪里还睡得着, 她心烦意乱,躺在床上又翻起身, 脑子里头乱的跟叫猫玩过的毛线团一样。
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索性抽了笔翻开本子,开始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地写论文。
既然都答应投稿了, 那当然得尽早完成才行。给核心期刊投稿,准备时间永远不嫌长。持续时间越长,代表希望越大, 要是干脆利落很快结束,那只能说明文章连编审的面都没见到, 就叫人干脆利落的pass掉了。
一直到天边显出了鱼肚白, 余秋才放下纸笔倒在床上,借着那股熬夜的困劲儿合上了眼睛。
这一觉她倒是睡得挺香,足足过了几个小时,太阳都升的老高了, 她才爬起床来。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 余秋有些不好意思地下楼去,感觉自己身为客人还赖床, 当真很不妙, 这是在为难主人啊。
不曾想, 胡二姐比她更绝, 这个点儿还没起来。
胡母又好气又好笑, 招呼余秋吃早饭:“不要管她, 太阳不晒屁股她是不会起来的。”
像是害怕余秋会不高兴, 她又急急忙忙地补充了一句,“难得要过年了,就让她也松快两天吧。”
余秋抬起头,看见胡母满是心疼的眼神,笑着安慰了一句:“二姐进步很快。”
胡母叹了口气,眼神中难以掩饰的心疼:“我倒是不想她这么进步。这丫头肯定吓坏了,她哪里见过那种架势呀?”
平生第一次跟人出趟公差,结果就碰上了地震。
旁人都夸她女儿勇敢,这回真正的得到了锻炼,还做出了大成绩。只有她自己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地哭。
她不要女儿做什么大成绩,她只要人平平安安的就好。地震啊,天摇地晃,房子倒塌,一个不小心别说是被墙压到了,就是房梁倒下来打一下,人不死就是残疾。她女儿还这么年轻,以后可怎么活?
还有那个接生,她女儿自己就是个姑娘家,怎么搞得清楚生孩子是怎么回事?人都吓傻了。
余秋笑容不变:“做大夫都有第一回,大夫的手艺都是被逼出来的。越是危急时刻,越是能锻炼人。地震这种事,谁也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会发生。碰到了,也是一种锻炼嘛。”
胡母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受这种锻炼。”
余秋笑了起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很多事情都讲不清楚的。不是不想就不发生。”
胡母吃过了早饭站起身,嘴里头念叨着:“我去看看她,再不起来,粥都要糊了。”
余秋笑着点头,给自己夹了筷子腌菜花炒豆干,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她半碗粥下肚的时候,何东胜跟林斌才打着呵欠回来。
两人都是满脸疲惫,眼睛睁不开的模样。
余秋吃惊不小,难不成开了一夜的会?
何东胜点头,直接接过了余秋端给他的早饭,先呼呼啦啦地喝了一碗稀粥,然后才算找回自己的舌头:“一直开到现在,廖副书记去找二小姐他们了。”
说起来廖副书记更惨,连坐下来喝口水的机会都没有就急吼吼地走人,生怕二小姐他们直接上飞机飞上海去了。
余秋看着黑眼圈都快挂到腮帮子上的林斌,十分惊讶:“你也跟着他们开了这么长时间的会?”
没道理呀,林斌对这种场合向来退避三舍。他宁可自己在旁边找本闲书看,都不愿意参与重要话题的讨论。
林斌晃晃脑袋,说话声音又闷又迟缓:“你说的没错,一夜睡不好的话就相当于遭受了两次脑震荡。我现在脑子还嗡嗡作响。”
余秋更加惊讶了:“你还真开了一宿会啊。”
林斌哑着嗓子否认:“我认床没睡好。”
这话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小林大夫什么时候认床啊。他素来是裹着条毯子就能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人。中途被吵醒了起身干活,完了可以翻个身继续睡。
没有这点儿素质,他怎么可能当得好保健医生。
林斌却不肯再说话,自己端着粥碗默默地吃饭。
何东胜又干掉个一个馒头,朝余秋使眼色,两人到边上说话。
他这才压低声音交代,林斌昨晚打电话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当然是回京中。
省委干部一开会,还没说一题呢,其他人见到廖副书记身上穿的那皮夹克顿时炸开了锅。
不少老干部痛心疾首,觉得完蛋了。这还没开始做事呢,自己的干部就已经被拉拢腐蚀了。居然搞得这么不伦不类,一点儿格命者的本色都瞧不出来了。
廖副书记也不辩解,只说二小姐他们提出的要求。
这下子吵架的声音更大了,不少人认为这就是他们在搞和平演变。
没错,资本主义抬头,国民党要趁机兴风作浪了。穿什么衣服表达的是什么样的精神面貌。资本主义那一套看着就不正派。
一定要坚持原则。
资本主义压榨劳动者的剩余价值不说,居然还想妄图从思想上动摇社会主义根本,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的。
余秋对这种老一套早就听腻了。贪官定律证明了,一般口号喊得最响的人那都是贪的最厉害的。
她只关心一件事:“所以廖副书记让林斌往京里头打电话了?”
她可真是服了廖副书记的胆子,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居然还要上达天听,非得求一个最高指示。
何东胜摇头:“是林斌自己打的。”
开会的时候林斌跟何东胜一直坐在边上,两人都没插嘴。
林斌干脆闭着眼睛打盹,一副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嫌弃周围环境实在太吵,他突然间起身。
大家伙儿都以为他上厕所去了,没想到他居然跑去隔壁间打起了电话。
小林同志先是问老人家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按时上床休息,甚至连解没解大便这种事情都问得理直气壮。
待到问了半天,老人家都嫌传话烦了,他才说自己得了件新皮夹克。二小姐让他穿着皮夹克上街,等过完年再把衣服还给人家,好看看市场对于这件皮夹克的反响。要是反响好的话,他们就大规模生产,后面好拿出来卖。
老人不以为意:“要是觉得好的话,你自己买下来不就行了吗?干嘛非得还回去?”
林斌愁眉苦脸:“贵着呢,300多块,我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也买不起呀。廖副书记说抵得上他一个月的工资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这还真是高级干部衣服。”
林斌还在滔滔不绝:“不过廖副书记想买。他想买件女士的给他老婆穿,说他老婆一年忙到头,总该添两件漂亮的新衣裳。”
老人居然深以为然:“应该的,女同志辛苦嘛。过年了,添两件新衣服没错。”
林斌又絮絮叨叨半天,说还有个办事员准备也买一件。他原本攒了钱准备买手表来着,但是一直弄不到票,干脆就买衣服了。这里的衣服不用票,就是贵了些。
老人听他絮絮叨叨嘀咕了半天最后就安慰了他一句好歹也免费穿了回新衣服,穿就是了。正好叫大家伙儿看看他精神的样子。
林斌又开始吭哧吭哧的,终于说到了正题,他们说这皮夹克像美国空军的衣服。
结果老人就是噢了一声,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余秋听何东胜一句一句说,真是急死了:“那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何东胜看了眼余秋:“反正林斌挂了电话,出来的时候说没问题。”
那衣服能生产也能拿出来卖,卖不卖得掉,就看他们自己本事了。
300多块钱一件,好多人忙一年都买不起呢。
余秋倒是不以为意,奢侈品就是这样,有多少人一年的收入能买得起一件奢侈品。只能望洋兴叹,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省委的那帮干部这下子吵得更加厉害了,林斌回屋子睡觉也不搭理他们,结果就睡出了,堪称熊猫眼的黑眼圈。
胡二姐被她妈硬拽着下楼吃早饭。瞧林斌跟何东胜的样子,胡二姐就忍不住乐呵:“你们昨天是去开会了还是偷偷打扑克了?”
嘿,他们男知青打扑克的时候就撒谎说是要彻夜学□□精神。狗屁,他们的主席语录新的很,扑克牌倒是被打秃了。
胡母恨不得直接拿包子塞住女儿的嘴巴:“你晓得什么呀?人家做正经事呢。”
何东胜又坐回桌子边加了碗粥:“我们昨天讨论到底能生产什么衣服的问题。”
胡二姐大大咧咧的,一点儿思想负担都没有:“能生产什么衣服?难道不是衣服都能生产,就看卖的出去卖不出去而已嘛。”
说着她又笑了起来,兴冲冲地跟林斌强调,“你看着吧,到时候肯定是我说的衣服好卖。”
林斌没吭声,胡母却变了脸色。她重重地拍了下女儿的肩膀,厉声呵斥:“吃你的饭吧,饭都塞不住你的嘴巴,一天到晚想些什么东西呢。”
胡二姐猝不及防,叫她妈揍得差点儿吐出来。
她委屈死了:“妈,你干嘛?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当着客人的面,胡母又气又急,又没办法说女儿,只能骂她吃饭都没个吃饭的样子。
“看看你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叫你爸看到了保准皮带抽你。”
胡二姐怄死了,她饭碗一推:“我不吃了,我就知道你们嫌弃我,看我不顺眼,我不吃你们的饭。”
胡母脸上挂不住,呵斥道:“耍什么小姐脾气?不吃饭正好不吃,饿死你。”
胡二姐愈发委屈,立刻就要收拾东西。她不在这家里头待着了,她要回杨树湾去。
余秋叹了口气:“好了,别闹了,大过年的你当然得在家过年了。对,你没有做错,你说的很对。生产什么样的衣服是厂商的自己决定的,只要能卖得出去就好,只要衣服质量没问题就行。”
她苦笑起来,“二姐才是正常的,恐怕只有我们才会纠结什么衣服能穿,什么衣服能卖的问题。”
就连这种小事都要求一个最高指示,那是不是一日三餐都得汇报啊?没错,对着画像早请示晚汇报,可惜画像不会回答问题。
人没有说话的自由,没有穿衣服的自由,大概剩下来的只有吃的自由了。
可惜的是吃也不自由,因为物质匮乏,不是想吃什么,你就能吃到什么。
林斌抬起头,看了眼余秋,然后推开饭碗:“我吃饱了。”
胡二姐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粥,立刻上楼:“你们等等我,我收拾完就跟你们一块走。”
余秋要拉她:“行了,在家过年吧。”
胡二姐却坚定地摇头:“我才不傻呢,留在家里头,我哪晓得什么时候又要讨骂啊。我还不如回杨树湾,反正胡杨今年也不回来。”
小胡书记当上了大队书记后就很有意识。
他觉得自己身为集体的领导,不可以过年的时候丢下大家伙儿,所以坚持留在杨树湾过年。
胡将军大年三十从来都是在部队里头跟士兵们一块儿度过的,压根不存在回家的道理。
家里头只剩下母女两个,过年也过得没滋没味。
余秋倒是好奇,胡杨的哥哥呢,现在又不讲究过个格命的年。他这位哥哥下放已经满5年了,按道理说应该可以申请回父母身边了,怎么从来都见不到这号人?
然而胡二姐没主动提,余秋便也不好问。
最后胡母也叹口气,索性起身:“算了,我也不留在家里头了,怪没意思的,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何东胜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对,一块儿过年,人多热闹。”
说着他还伸手推林斌,“你不是想看野猪生下的崽儿是什么样子吗?现在还有花纹呢,长得可精神了。”
这话可真是戳到了林斌的痒痒处,原本毫无精神的林大夫这会儿双眼放光:“真的呀,你要带我去看。”
他运气不好,每回去杨树湾都阴差阳错,没有见到刚生下来的小野猪。
胡二姐也在旁边凑热闹:“哎呀,我也要瞧。”
林斌奇怪地看她:“你不是在杨树湾下放吗?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胡二姐直接扭过头:“我以前不想看,现在想看了。”
有这两人说话打岔,回乡的路倒是热闹了不少。
胡母相当以身作则,虽然是将军夫人,却也没有让军车开道相送,而是直接到了渡口边,几人坐船回去。
好在东西虽然多,旁边的都是大姑娘小伙子,一人拎两样也就差不多了。
渡船上挤挤挨挨的全是人,大家伙儿都赶着回家过年。人人手上都拎着大包小包,个个喜气洋洋。那是他们置办的年货,拎回家里头就是年味儿。
林斌突然间感慨了一句:“说不定能买皮夹克的人比我们想象中的多呢。”
何东胜接了句嘴:“我看有可能。”
说实在的,他也想给小秋买一件。他到现在拿的是杨树湾生产队的工分。杨树湾产值高,工分也值钱。一年下来他能分到七八百块,买两件皮夹克不是问题了。
林斌突然间笑起来,开始一个劲儿地念叨:“那就好,我就怕皮夹克生产出来没人买。”
胡二姐不以为然:“怎么就没人买了?廖副书记不就买得起嘛。他一年能买12件皮夹克呢。”
现在的人没有房贷车贷这些压力,尤其是端公家饭碗的,看病还有孩子的教育基本上是国家包了,每天伙食大头还是吃食堂。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是用在穿衣穿鞋还有倒腾个人兴趣爱好上头的。这也是为什么照相机手表如此昂贵,但还是会有很多人攒钱买,就怕买不到。
胡母又想拍女儿了。廖副书记是买得起,其实就自己家也买得起,可是买得起不代表能够穿出去呀。
堂堂的领导干部穿这么件怪模怪样的衣服像什么话?到时候衣服挂出去卖,人家一看价格,乖乖个隆滴咚,果然是高档货。
哎哟,到底是领导干部,穿的可真气派,都是老百姓买不起的东西。
枪打出头鸟,生怕人家不盯着你看不成?
余秋在心中叹气,虽然说要搞开放,但是矗立了小10年的墙,哪是能够轻而易举就被打破的。
就好像装在套子里头的人,别里科夫死了,人们照样没办法从套子里头挣脱出来。因为别里科夫象征的是政治正确呀,在没有比政治正确更安全稳妥的事情了。
林斌跟胡二姐却没有那么多感慨。船靠了岸,两人就催着何东胜带他们去养猪场,他们要看杂交的小野猪崽子。
余秋对小野猪没多少兴趣。她急着回去睡一觉,不然吃年夜饭的时候估计她会扛不住,直接倒下。
不能比呀,那些都是正儿八经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小伙子,扛得住。姐姐一个二字头挂尾的人,实在不能比。人的身体是最诚实的。
胡奶奶家门没锁,厨房里头还暖和和的,锅里头不知道闷的是肉还是鸡。
秀秀跟胡奶奶都不在,不晓得是去邻居家了还是在地里头摘菜。
农家人基本上没有锁门的习惯,家家户户的门都是这么虚掩着。要是有人上了门,见不到主家,自己端个板凳坐着等,也没人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何东胜他们放下了东西,先带着胡母去大队部找胡杨。即使是大年三十,大队部也会忙得不可开交,要张罗过年的庆典。
余秋同他们打了声招呼,直接往医疗站后面的窑洞走。
结果她推开窑洞门就吓了一跳,妈呀,这算怎么回事?怎么窑洞里头全是人?
胡奶奶跟秀秀既没有去串门也没有下地,而是正站在窑洞里。
除了祖孙俩以外,屋里头还站着胡杨、田雨跟余教授。每个人都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过年时的喜庆。
余秋正惊讶发生了什么事,目光就落在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脸上。
因为背光加上他坐着的位置,余秋进山洞的时候,压根就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余教授坐在他的对面,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现在愈发像是被刀斧凿过一样,每一条皱纹都是如此的深刻。
他微微垂着头,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看上去颓丧又痛苦。
对面的老头儿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山洞里头又来了人,头也不抬,只是态度冷淡地看着余教授:“我要带我女儿回家。我只是通知你一声而已,你没有资格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余秋一时间怀疑这老头儿是夜校学生的家长,不愿意自家孩子过来上学。
可是学校的事情都是吴校长在管,余教授对行政事务可以说毫无兴趣。怎么找到他们这儿来了?
余秋清清嗓子,认真地强调:“有什么事情还是好好说吧,我们毕竟要尊重当事人的意愿。她如果不想走的话,那做长辈的也不好勉强。”
胡奶奶这才像反应过来一样,赶紧抱住了余秋的胳膊,连声附和:“对对对,小秋在我们杨树湾挺好的。她是先进典型,我们主席总理都接见过她,她还作为代表去过联合国呢。小秋在这儿真的很好。”
余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间又扯到她身上了?
那头发花白的老人突然间站起身来,拄着拐杖走到余秋面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头含着泪。
余秋一时间分辨不清老人的眼泪究竟从何而来。人年纪大了,很容易见风流泪。
老人丢下了拐杖,伸开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泪水就这么淌了下来,声音哽咽:“你妈害了你呀,我那愚蠢的女儿。走,你跟外公回家,外公带你回家,带着你妈的骨灰一块儿回家。”
余秋傻眼了,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突然间还冒出个外公来。
胡奶奶在边上小心翼翼:“大兄弟,你别激动,先坐下来好好说。小秋在这儿真的挺好的,你看前头那个医院就是小秋的医院。”
“好个屁!”老人暴怒起来,“你们那时候也说我女儿会很好,什么受领导表彰,什么代表国家出国参加比赛,什么优秀什么先进,你们杀了我女儿!我那愚蠢的女儿,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情就是错信了你们,错信了你!”
老人伸手指着余教授,怨恨而痛苦,“你杀了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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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带你回家
余教授夫妻的故事, 简单点儿讲就是富家女看上了凤凰男,执意跟着他回去建设贫穷落后的家乡, 结果却被凤凰男家里头的那帮极品亲戚给活活磋磨死了。
摸着良心说,换成余秋自己,如珠似宝养大的姑娘也绝对不能嫁给这种凤凰男。
啊呸!你们家乡建设成什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整个家乡对我而言都没有我姑娘重要。
别谈什么珉族感情, 建设家乡。我住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新加坡华人那么多, 可人家也没谁觉得自己是中帼人呀。
再说你们自己对中帼人就坑的很,一坑坑死了这么多。凤凰男不能嫁,一嫁就是火坑,永远填不满也喂不饱。
女儿坚持跟着女婿返回夫家之后,伤心欲绝的老父亲就断绝了跟女儿的联系。
但心存愧疚的女儿仍然坚持逢年过节给父亲寄贺卡以及小家庭的全家福,想用这种办法消弥夫家与娘家的隔阂。
双方的单箭头联系持续了十几年,然后突然间中断了。更可怕的是, 以前他还能从报纸的帼际新闻上看到女儿演出或者参加比赛的消息,现在这些都消失了。
老父亲心急如焚, 想要通过自己的关系知道女儿的消息。这个时候,他才突然间发现,原来那片土地上已经燃烧起熊熊大火,火灾蔓延全帼。跟他有关系的老朋友要么是被□□要么就被投进了大牢, 还有人举家赴死, 用死亡来维护自己身而为人最后的尊严。
当时老父亲就惊惶不安,担心女儿遭遇不幸。他往帼内写信, 想要女儿回家。然而信件石沉大海, 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老父亲数度想要孤身来寻找女儿, 他甚至已经去了香岗,希冀通过香岗的途径进入内地。
可惜的是香岗当时格命热潮高涨,正好爆发□□,市珉与港府发生剧烈冲突,双方都有死伤,整个香岗乱成一团糟。原本寓居香岗的右哌人士都忙着想办法赶紧离开,哪里还帮得上他的忙。好不容易联系上大路的人脉,结果集体都靠边站了。即使侥幸有人没有遭受格命冲击,但权力也同样不再属于他们。
这个时候,海外关系是最大的罪名,等同于敌特,等同于叛徒。谁也不愿意沾上海外关系的一点儿边。
老父亲心急如焚,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他还有家业要打理,无法长期离开,所以只得又重新返回家中。
他再听到女儿的消息,就是女婿下了牛棚靠边站,甚至被抓起来投入牢房。
虽然在老父亲心目当中,这个拐跑了自己女儿的女婿千刀万剐都不能消除他的罪孽,但老父亲也清楚地明白,女儿与女婿荣辱一体。如果连根正苗红的女婿都完蛋了,那出身海外的女儿遭受的肯定是更悲惨的命运。
然而老父亲再着急,也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他找不到途径进入帼内,即使到了帼内,在各种下放运动中,他也搞不清楚女儿究竟身处何处。人海茫茫,人生地不熟的老人又要去哪儿寻找?他害怕自己还没有找到女儿,就已经被公产党给格命掉了。
那父亲以为自己永远都没办法再知道女儿的任何讯息时,事情突然间有了转机。
先是余秋在日内瓦发言的时候上了新闻,这可不仅仅是报纸新闻,而是上了电视。
老父亲就是在电视新闻中看到了余秋。他其实痛恨任何与中公相关的消息,但是为了寻找女儿,他又不得不想方设法收集关于那片土地的所有讯息。
老父亲记得自己的外孙女儿叫余秋,因为女儿跟女婿相识于秋天。本来他是很讨厌这个名字的,但此刻他看着电视新闻上的小姑娘面前的名牌,却不由得心情激动。
因为他知道如果外孙女儿还活着的话,应该就跟新闻里头的小姑娘差不多年纪。同名同姓又是同龄人,而且还是个该死的医生(如果当初不是女婿给女儿看了病,女儿也不会被拐走了),不由得老人不多想。
他开始想方设法收集各种关于余秋的讯息。
谢天谢地,荒谬又讽刺的是,因为中帼的格命输出影响,赤脚医生成了世界流行的名词。而作为赤脚医生的代表,余秋的消息被津津乐道。
传说中,她师承妇产科圣手的父亲,又跟随父亲的众多友人学习了一身的好医术,药到病除,是出了名的神医。
消息越来越多,她是在哪儿出生的?她是在哪儿长大的,她又是怎么下的乡?这些消息结合在一起就梳理出了一个人简单的成长轨迹。
最最让老父亲动心的是一部纪录片,作为医学教育纪录片流传到海外的片子,余秋跟她的父亲都出现在了镜头中。虽然女婿已经苍老的变成了个跟自己差不多的老头儿,老父亲还是认出了他的脸,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的确是女婿余远航,就连曾经蹲了大牢的历史也完全对上了。
到了这一步,老父亲可以完全肯定自己找到了方向。然而申请去大路探亲却没有那么简单,复杂的帼际关系让他寻找女儿的路程变得尤为艰难,充满坎坷。
一直到两岸统一,大路方面对外的正策进行调整,他才找到机会踏上这片土地。
老父亲迫不及待地按照女儿先前信件上提供的地址去找人。尴尬的是,在格命年代,不少街道都改了个红彤彤的地名。
好在人还没死绝,本地的老人记得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帮他指点了方向。
只不过,他去的时候,早就天地换新颜。女儿女婿居住的小楼已经变成了大杂院,每一间房里头都塞了一户甚至两户人家,根本就没有女儿女婿的踪影。
他再问余远航跟苏韵,人家完全茫然。情急之下,他提了句小秋大夫,对方倒是立刻反应过来了。
“哦,你说他们呀。她爸蹲了几年牢出来了,她妈死了,你直接去江县杨树湾找他们就好。老大爷,你是哪里不舒服?想找小秋大夫看病啊。”
那人本来还想热情地帮忙指路,结果头一回,就发现这个看上去就蛮有气派的老头子倒在了地上。
后来不用说,赶紧送医院抢救。后来情况好不容易稳定些了,又传来了海城地震的消息,老人再次住了院。一直到听说地震当中没有人死,又看到余秋上了公产党的报纸,他人才缓过来。
老人挣扎着来了杨树湾,他第一个要带走女儿的骨灰。他不能让女儿埋在这片泡满了鲜血的土地上。他第二个要做的事情就是带走女儿唯一的骨血。他不能让外孙女儿遭受跟女儿一样的命运。
他对这个正党没有任何信任,朝令夕改,说话跟放屁一样讲的就是他们。想用人的时候,什么谎话都能张口就来。等到觉得人碍眼了,直接把人撵走也就算了,偏不,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残杀折磨那些无辜的人。
河还没有过呢,就忙不迭地拆桥。愚昧无知恶毒残忍,就是喂不熟的狼。
老人死死地盯着余秋,半晌才潸然泪下:“你跟你妈妈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山洞里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余秋更是羞愧的无地自容,因为老人想要见到的外孙女儿并不是她。假如老人知道,就连自己最后一点儿希望都已经被人李代桃了,他又该多绝望。
老人看她没有动静,担心她留念这儿不愿意走,赶紧提醒道:“你忘了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他们会挖坟,连你妈妈的骨灰都不得安宁吗?”
田雨立刻冲过来,一把抱住余秋,然后两只手捂住余秋的耳朵,急急忙忙强调:“外公,你不能跟小秋说这个。小秋不能受刺激。”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秋在京中被逼疯了,听讲就是因为他们不停地提小秋妈妈死的时候的事。
小秋妈妈是死在小秋面前的。
苏先生还不知道里头居然还有这么一桩公案。他气得整个人浑身颤抖,伸手指着余教授道:“这就是你给我女儿给我外孙女儿的好生活?你个畜牲!我打死你!”
老先生提起拐杖,重重地砸到了余教授的腿上。
余秋吓坏了,赶紧上去阻拦:“外公你别这样,我爸腿受过伤。”
当初砖头压下来时,余教授被毁掉的不仅仅是能开刀的手,还有他的膝盖,受了很严重的伤。加上后来没有条件休养,他的膝伤一直纠缠着他,到现在为止,余教授膝盖承重时间久了就吃不消。
“活该!”老人气得头上的白发都在颤抖,“他早就应该死了,他有什么脸活着?”
余教授脸上浮现出悲戚的神色,他喃喃自语:“你说的没错,爸爸,我早就应该死了。”
当初知道妻子自杀的消息,他就不想活了,要不是因为担心女儿,他也想一根绳子了却残生。
苏老先生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毫不留情:“小秋我会照应,女儿我也会带回家,你不要再找借口了。”
山洞里头的人都吓坏了,生怕余教授被刺激的去寻死。
胡杨更是试图跟老人讲道理:“外公,这不是余教授的责任啊。他也是受害者,他……”
苏老先生却毫不客气:“为虎作伥!伥鬼更可恶,要不是他,我女儿怎么会被骗到这个鬼地方来。”
田雨有些不高兴,什么叫鬼地方啊?明明他们这儿很好。
可是小秋的妈妈的确是被人给害死的。面对小秋的外公,小田老师没办法说出任何怪话。
她说不出的羞愧,虽然余秋母亲的死与她毫无关系,但是这种羞愧却弥漫在她的骨髓当中。
我们做了很坏的事,田雨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着这么个念头。还不满18岁的姑娘讲不清楚这个我们具体的范畴是什么。
也许他们这一代人都有罪,都没办法逃脱道德与良知的审判。
余教授脸上的悲戚愈发浓厚,他跪在了苏老先生面前,一个接一个磕响头:“爸爸,对不起,我知道我应该死,但我还有件事情要做,所以现在我还不能死。”
苏老先生嗤之以鼻:“你不想死,当然永远有事情要做。”
这句话可谓是诛心,简直拿刀子逼的人自杀。
胡奶奶急坏了,一个劲儿地劝苏老先生:“大兄弟,你也不要这个样子了。余教授是好人,他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就不要再逼他了。”
苏老先生满脸悲怆,直接笑出了声:“他可怜?你们可怜他,谁可怜我女儿?”
他轻蔑地扫了眼余教授,“你要真有心,早死了,别这个时候装模作样。我不是我那个傻女儿,叫你三两句话一哄就当真了。”
老人伸手过来拉余秋,“走,外公带你回家,外公带你跟你妈妈回家。”
余秋没办法挣脱老人,因为老人在哭,他脸上全是泪。他的手在颤抖,整个人就像狂风中的烛光,哆哆嗦嗦的,告诉看到他的人,什么是风烛残年。
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大概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女儿最后一眼。
余秋被老人拉着往山洞门口走,旁边的人想要阻拦,却又不好伸手。
说实在的,抛开所有的外部包装来看,这就是富家小姐落难了,惨死他乡。现在人家里头找上门来了,想带着唯一的骨血回家,你们还能硬拉着人,不让人回去当个正经的小姐,过好日子不成?
那未免也太缺德了点。
余秋刚被拉到山洞门口,就迎头撞上医疗站的小护士。
小姑娘小脸红扑扑,显然是一顿快跑过来的。她先是朝山洞里头看,准备喊余教授,再看清余秋的脸,便眼睛发亮:“小秋姐,太好了,宝珍姐找你们呢,有个病人有些棘手。”
虽然宝珍姐想请的是余教授,但是现在小秋姐回来了,找小秋姐更省事。
虽然这样想有点缺德,但余秋得承认她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因为她完全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苏老先生,面对一个失去了女儿实际上连外孙女儿都生死未卜的老人。
她何德何能,怎么可以顶着人家的身份,享受人家长辈的关切。
余秋赶紧拽回了自己的胳膊,跟苏老先生道歉:“对不起外公,我得先去看病人了,病人在等我。”
说着,她便一溜地的往前冲,一路走还一路问小护士,“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小护士满脸茫然,不太肯定地回答:“好像是小便,她管不住小便。”
余秋疑惑,尿路感染?那宝珍不应该为这点儿小事特地打电话过来找余教授啊。
小护士还有病人要照应,又回了医疗站。余秋自己往妇幼保健院走。
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除非急诊情况实在出不了院的,其他病人都已经出院回家过年去了。
大楼前移栽的腊梅已经开出了一树的橙黄,朵朵幽芳,却并不冷艳,反而在冬日暖阳下显出了勃勃生机跟灿烂的味道。
余秋刚进大楼,导医台的姑娘就招呼她:“嘿,小秋姐,你回来了呀?宝珍姐在找人呢,他们人在B超室。”
看样子宝珍事先就打过了招呼,这病人对她来说还真的挺棘手。
B超室门口站着位中年妇女,身上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棉袄,两条眉毛耷拉成八字形。她旁边是个20岁出头的男青年,表情有些焦灼,正一口接着一口抽烟,显然心烦意乱的模样。
余秋看了他们一眼,只招呼那年轻人:“不要在医院里头抽烟,吸烟有害身体健康,二手烟同样有害。”
那小伙子胡乱“嗯”的一声,赶紧掐灭烟头。
B超室的门从里头打开了,宝珍朝两人点点头,然后介绍余秋:“这是我们小秋大夫,我请她过来给你们家腊梅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男的啊了一声,仔细地看余秋,下意识冒了一句:“怎么不像啊?”
他看过电影,电影里头的小秋大夫瞧着可比这个圆润有气派多了。
余秋在心里头叹气,那是因为镜头会让人胖10斤,她到现在都很忧伤自己在镜头中的脸圆了好几圈。
不过现在不是惆怅这个的时候。
余秋进了检查室,一眼就瞧见了床上躺着的小姑娘,小脸瘦瘦的,像是哭过,两只眼睛都红彤彤,跟只小兔子似的。
余秋不由自主就放柔了声音:“怎么了?小姑娘,哪儿不舒服?”
宝珍听到小姑娘三个字就眼皮直跳。
小秋姐的怪癖好一堆。
每次让宝珍耳朵都没办法听进去的就是,小秋姐特别喜欢管人家叫小姑娘。明明病人年纪比她大。
现在躺在床上的这位小姑娘已经21岁了,都结婚了,哪里还是什么小姑娘啊,小媳妇还差不多。
小媳妇也不比小姑娘胆大到哪儿去,余秋问她问题,她就是抹眼泪。
还是宝珍在旁边替她解答:“她结婚半年了,每次同房过后就控制不了小便。”
因为这个,他们家的床单就从来没干过,天天都要洗,都要拿出去晒。时间久了,婆家人就瞧出来不对劲,再后面就有意见了。家里头觉得她有病,这么大年纪了还尿床。
腊梅的丈夫带她去隔壁村找草药郎中看过,郎中给他把了脉,说她肾气不足,所以到今天都又瘦又小的。
郎中让她家找猪尿泡煮米饭给她吃,说一般吃上个把礼拜就会好。
结果腊梅吃了有小两个月,脸上倒是长了点儿肉,但尿床的毛病还是不见好,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大冬天的居然也尿床,更别说怀孕生孩子的事了。
婆家吃不消,就让她丈夫把人送回娘家,非得让人把尿床的毛病治好了再接人走。
这下子腊梅娘家不乐意了。好好的姑娘,出门子之前从来没有过什么毛病,怎么嫁到他们家就突然间尿床了?姑娘变成这样,他们还没有找女婿家算账呢。
两家人吵得一塌糊涂,还是村里头的大队干部出主意先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毛病,回头再提算账的事。
于是两边偃旗息鼓,觉得在找草药郎中看没什么意思,还是找厉害的大夫瞧,他们就直接奔杨树湾来了。
宝珍仔细问了腊梅病史,作为女医生,她获得了比草药郎中更详细的病情描述。
她发现腊梅从来没有来过例假,而且是在同房之后才出现的尿失禁,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
宝珍本能觉得腊梅的尿失禁可能跟妇科情况有关系。她原本打算先给腊梅做个妇科检查,只不过腊梅当时刚好身上带小便,膀胱处于充盈状态,适合经腹做妇科B超。
虽然说妇产科可以做经荫道的B超,而且这种情况不需要憋小便使膀胱充盈,相形之下比较方便,但不少人抗拒荫道里头出现探头做检查,感觉不舒服。所以在条件刚好合适的时候,他们也让病人做腹部B超。
宝珍给腊梅开了申请单,让腊梅先去做妇科B超,然后将小便解了送化验,再抽个血,一块儿看是不是有尿路感染。然后拿着检查,结果回头再找她,给腊梅做妇科检查。
结果新媳妇腊梅B超室之行就不顺利,B超室的医生检查了半天,死活看不到她的子宮。卵巢倒是有呢,就是瞧着特别小,像是发育不好。
一开始大夫以为是因为她膀胱充盈不够,没能推开周围肠管气体,所以没办法清楚地显出子宮。后来再仔细查找,B超室的医生还是没有看见子宮。
她觉得不对劲,不敢轻易下诊断,便直接招呼宝珍一块儿过来查看。
宝珍看腊梅小便憋的受不了,而且又憋不住了,便让她先去解小便,直接做个荫道B超。
直到此刻,宝珍才发现问题之所在,她根本找不到给腊梅做荫道B超的门路。
宝珍掀开了搭在腊梅身上的被子,示意余秋看她的下身:“小秋姐,我仔细找过了,她下面就这一条通道。”
腊梅的外荫呈现出幼女观,她显然还没有进入性成熟阶段。这样的姑娘居然已经成婚,所有人都等着她怀孕生孩子。
余秋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骂谁了,这是开什么玩笑啊?这样的人怎么过夫妻生活?又怎么可能怀孕生孩子?
更要命的是,腊梅没有荫道,她会荫部只有一个开口,是被强行扩张变大的茑道。
茑道是如何被扩张变大的?答案不言而喻。她已经结婚半年多,也过了半年多的夫妻生活。
腊梅茑道开口的边缘有好几道颜色比较深的条痕,那是茑道被撕裂之后愈合形成的疤痕。
很显然,她那同样缺乏生理学常识的丈夫将这里当成了夫妻生活的进出口。
余秋不敢想象,每次夫妻生活时,腊梅究竟要承受怎样的痛苦。那一道道颜色变深的疤痕,记载着她承受着的撕裂之痛。
宝珍悄悄凑近余秋,压低声音问:“小秋姐,这是不是假两性畸形?”
她只见过刚生下来的小宝宝假两性畸形,瞧着既有荫道又有小鸡鸡。可像腊梅这么大年纪的,她还真是头回见。
而且腊梅没有小鸡鸡呀,除了少一个□□之外,她外观上看不出来任何问题。
余秋点点头:“对,看着像假两性畸形。不过要明确诊断,还得做染色体检查。”
她拿了B超探头,继续给腊梅做腹部B超。她示意B超室的大夫跟宝珍看,“这应该不是卵巢,而是血幸丸,没有下降的血幸丸。”
所谓假两性畸形,是指外生殖器、性腺性别和染色体性别之间先天不一致。放在腊梅身上,简单点儿讲就是,当了21年姑娘的腊梅,其实应该是个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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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插门也不行啊
腊梅的母亲跟丈夫在B超室外头眼巴巴地等待着。
看见余秋出门, 两人第一个问题就是:“大夫,腊梅尿床的毛病能治吗?”
余秋点头, 颇为肯定:“这个问题不大,一般通过手术就能解决。”
腊梅母亲一听说要开刀,顿时吓得不轻, 结结巴巴道:“大夫, 能不能开药啊?我女儿以前一直好好的,从来没有过这毛病。”
腊梅丈夫倒是无所谓:“开刀就开刀吧,能好就行。”
说话的时候他又想抽烟。年轻男人的脸上,新婚的喜悦早就荡然无存。妻子尿床的毛病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没办法在村子里抬起头了。只有提不上嘴的人家才会娶身体不好的老婆。
余秋叹气,示意腊梅的母亲跟自己进B超室:“我有话要跟你说。”
对腊梅来讲,尿失禁是小问题,也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更严重也更难解决的困局,关于腊梅的假两性畸形。
余秋示意腊梅的母亲看她女儿:“咱们都是女人,也清楚正常女性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 你女儿的情况不一样。”
中年妇女满脸茫然, 似乎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强调了一句:“我姑娘发育慢,身上没来而已, 没啥不一样的。”
余秋满脸严肃:“你看清楚了,这儿就是尿道, 你女儿没有□□。这么跟你讲吧, 我可以通过手术解决她的尿失禁问题。但我可能没有办法让腊梅变成真正的女人。我现在高度怀疑腊梅是假两性畸形, 也就是说, 他不是女的。”
躺在床上的腊梅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自从余秋告诉她检查结果后,她就一直在掉眼泪。
余秋试探着问她要不要告诉她母亲跟丈夫,她也不吭声。问她打算接下来怎么办,要不要做手术,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最后余秋表示先将她母亲找进来的时候,她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其实按道理来说,这件事情应该告诉她丈夫的。两人已经是夫妻,这又不是小事,而且也关系到丈夫的利益。人家结婚讨老婆,结果讨了个男人,也很懵啊。
但是病人自己有权利保护自己的隐私,余秋不好替她做决定,就只能先跟她母亲商量。
然而腊梅的母亲表现也不比女儿镇定到哪儿去,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被雷炸懵了的状态,完全理解不能好端端的女儿怎么就不是女儿了。女儿不是女儿那是什么?
“现在还不能确定。”余秋言辞谨慎,“我只能说高度怀疑她是两性畸形,真正的结果得等到染色体检测报告出来之后才能下结论。”
跟余秋想象不同的是,她穿越过来时,这个时代帼内就已经有染色体检测技术。像工人医院这样的大医院,妇产科遗传室就做外周血染色体G带检查。比起后世的各种技术,现在的方法相对简陋,但已经能够做简单的染色体筛查。像两性畸形这些,就属于常规开展项目。
不过染色体检查要做细胞培养,需要时间,今天肯定出不了报告。
余秋给腊梅的建议是先解决最容易处理的问题——尿失禁,等到染色体检测结果出来以后,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简单点儿讲,她得想好了将来是做男人还是当女人。
虽然从生理学角度来讲,腊梅应该是男性,但是她的社会学身份却是女人。她已经做了21年的女子,假如突然间让她变成男性,对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心理打击。
余秋每次看电影或者小说的时候,发现错性穿越,比方说女穿男或者男穿女,主角都能够迅速适应,然后投入到生活当中去,顺带着大杀四方。
但实际上,就她在临床工作中的认知来看,重新选择性别,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对自己的社会学认知,突然间让他改变,他是难以适应的。这种不适应,不仅仅是在生活中闹笑话,还有社会角色的作为和随之带来的巨大心理煎熬。甚至有人无法承受如此痛苦的折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假如改变性别能够如此轻易接受的话,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性别错位者会那么痛苦呢?
腊梅跟她的母亲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两张相似的脸上书写着相似的茫然。
命运给她们开的玩笑,让她们措手不及,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余秋慢条斯理地安慰母女俩:“我建议咱们一步步来。你目前的情况是夫妻同房之后就会出现尿失禁,现在必须得停止同房,不可以再有性生活。你是准备尽快做手术,还是等到过年以后再手术解决这件事?假如要等待的话,请记好我的话必须得绝对禁止性生活。否则的话你现在只是同房以后小便控制不住,要是再严重就会发展成无论什么时候你的小便都没有办法控制住,那时候你就不是尿床的问题了,而是时时刻刻都会尿裤子。”
腊梅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妈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念叨:“怎么会这样啊,大夫,怎么会这样,我到底造的什么孽呀?”
余秋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刺激这对可怜的母女,但是她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为什么会这样?那得问老天爷。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就得问他们自己了。
她忍不住问腊梅的母亲:“你姑娘身上都没来,你就叫她出门子?你不知道她没来月事,根本不可能怀孕生孩子的吗?就算你女儿没有问题,在她没有发育好的时候你就让她去人家做媳妇,让她直接跟她丈夫圆房,她有多痛苦,你心里头一点儿数都没有吗?”
腊梅的母亲茫然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嘴唇嗫嚅,反反复复就是那几个字:“我不懂啊,大夫,我不懂。”
说着,她哭了起来。
余秋转头看抽鼻子的腊梅,表情同样严肃:“你自己也有责任。打结婚证的时候,你没有参加夫妻生活知识培训吗?放电影给你看的时候,你就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青春期发育的电影你没看吗?其他地方我不清楚,但是我肯定我们省各个大队都放了。你自己都要嫁人了,你觉得丑你不肯看,你自己都不关心不爱护你的身体,你还指望别人怎么爱?
你下面开裂过多少回,淌过多少次血,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不相信你疼成这个样子,你会没感觉。你痛,你为什么不拒绝?还要一次次的过夫妻生活。你结婚前对自己的身体漠不关心,结婚以后更加糟践自己的身体。受罪的是谁?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腊梅哭得愈发伤心。
余秋叹了口气:“别哭了,这会儿哭也没意义了。你还是好好想想看,到底要怎么跟你丈夫交代吧。你们是夫妻,你总不能一直瞒着他。”
腊梅的母亲慌了,赶紧抓着余秋强调:“大夫你不能讲啊,这个你不能讲,不然他肯定要休了我女儿的。”
余秋端正了颜色:“那你说说看,假如换成你是你女婿的母亲,你家儿子讨的媳妇是你女儿这个情况,你会怎么办?他们是夫妻,不可能一辈子不过夫妻生活的。你女儿的身体情况也不可能始终瞒得住你女婿。
我当然不会说,决定权在你女儿自己手上。
我的建议是,既然问题已经发生了,那就积极面对吧。现在这个情况谁都不想,可已经这样了,那就必须得想办法处理。要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后果只会越来越糟糕。
我知道你们都会觉得老天爷很不公平,为什么这种事情偏偏会发生在你们身上?但老天爷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人高有人矮,有人胖,有人瘦,有人富裕,有人贫穷,有人健康,有人生病。埋怨没有任何用,还得打起精神来面对。”
腊梅抹眼泪不说话。
好在她的母亲到底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多,还能接过余秋的话:“那以后她怎么办啊?她还能生娃娃吗?”
余秋摇头:“如果染色体检测结果跟我临床检查的结果相吻合的话,她应该生不了孩子。”
腊梅的母亲彻底慌了,似乎这件事情才真正触动了她的恐惧。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对婆家来说就是负担,没有任何意义。女婿肯定会把她送回娘家的,绝对不可能再接走人了。
余秋叹气:“我觉得你们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生不生孩子的问题,而是更具体点儿,你是希望当男的还是做女的?这才是你作出选择的关键。等检验结果出来之后,我们再做下一步打算,你看可以吗?”
这件事对于母女俩来说都太大了,她们现在什么决定都做不了,她们要先回家去。
今天过年呢,总不能在医院过年。
母女俩相互搀扶着,慢腾腾地朝外头走。
他们家的女婿还在外面等着。见她俩出来,他立刻问:“手术做好了吧?做好的话我们回家吧。”
腊梅的母亲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女婿。
还是余秋替她解的围:“没有,刚才我只是帮她简单处理了一下。今天大年三十,既然不是什么急症,那就等过完年回头来手术。正好,我有件事情要交代你。”
她朝着腊梅的丈夫微笑,“你老婆身体不舒服,你知道的。她现在暂时不能同房,直到她过来做手术前,你们夫妻都不可以有性生活,不然的话她的情况会更糟糕。”
那年轻男人脸上浮现出既尴尬又失望的神色。他这个年纪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况且新婚半年,本来就夫妻情浓,也是最容易怀孕的时候,因为夫妻生活频繁。
不过大夫都已经直截了当拿出来说了,他也只好点头答应。
看着这三人离开医院,宝珍叹了口气:“她丈夫也怪倒霉的,偏偏发生了这种事。”
余秋心里头那股邪火还没压下去呢,对着她丈夫同样没什么好话说。
“可怜个屁!他老婆都痛成那样子了,血淌得一塌糊涂,他心里头就没点儿数吗?光顾着自己痛快,根本就没管老婆的死活。”
就算腊梅再能忍再一声不吭,可人疼痛的时候身体肌肉都会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她就不相信腊梅的丈夫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只不过是他觉得女人痛是应该的,始终忍受也是应该的。
假如不是因为妻子尿床,影响了他们正常的生活。也许腊梅痛死了,血淌光了,说不定他都无动于衷。
余秋心里头的火气完全压不住。草药郎中也可恶。病人过来求诊,连体格检查都不做,人家说是尿床就按照尿床的毛病来治吗?都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敢随便开方子。要是这傻姑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继续吃偏方当药治病,那是不是她被折磨死了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医术有高低,可最基本的东西却是必须都得掌握的而且也要执行的。
草药郎中就算搞不清楚腊梅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也应该发现异常,然后让病人上医院去仔细检查,而不是叫人家再白白遭那几个月的罪。
宝珍噤若寒蝉,她觉得小秋姐现在火气非常大,谁要是被扫到了就能直接灰飞烟灭。
大概小秋姐这次去海城碰上了地震,心里头不痛快吧。虽然没有人死亡,但还是有人受了重伤啊。而且房子都塌了,听说还有不少牲畜也被压死冻死了。小秋姐肯定很难受。
宝珍不敢多问,怕触动了余秋的伤心事。
李红兵却没有什么顾忌,他急吼吼地跑过来,满脸焦灼地抬起脑袋,就这么看着余秋:“小秋大夫,你真要走啦,你要下南洋吗?”
宝珍吓了一跳,茫然地问:“小秋姐,你要去南洋开会吗?怎么又得出帼呀?”
小秋姐这段日子老在外头跑了。过年呢,都不让人消停两天。
李红兵急得跺脚:“哪里什么开会呀,是小秋姐的外公,是南洋的大富豪,要带小秋姐走呢。”
宝珍傻眼了,完全反应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当然知道余秋母亲应该是出自有钱人家。用她妈的话来说那个叮叮咚咚的钢琴看着就老贵的,一般人谁用得起这东西呀?连见都没见过。
其实私底下赵家人也偷偷讨论过小秋姐的家庭背景,准备好好努力,也把家里头的孩子照着人家的标准培养成小秋姐的模样。不过琢磨了一番之后,还是她妈先恢复了理智。算了,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别折磨自家的孙子孙女儿了。
小秋姐的妈妈有海外关系是公开的秘密,大家伙儿都晓得。可那就是传说中的事情,谁也没想到这会跟现实生活产生联系。
海外关系,那好远喽,他们这儿又不靠海。既然远得无边无际,那实际上就等于不存在。
谁能想到传说中的事情会跟现实生活产生联系,而且现在还有人要过来带小秋姐走。
余秋微微皱眉,看着李红兵:“你怎么知道的?”
李红兵跺脚:“我怎么不知道啊?我小杨哥都要在祠堂里头给你开欢送会了。”
这下子好了,大过年原本是团团圆圆的时候,到了他们这儿居然成了欢送会。
要送人走呢,走了以后估计就再不会回来了。
李红兵急得团团转,两只眼睛可怜巴巴,试图能够打动余秋:“你走了这医院怎么办啊?”
虽然说小秋大夫动不动就在外头跑来跑去,可是医院有她当主心骨,总多了份笃定,感觉什么都不怕。
这下子,她出帼啦,跑去资本主义世界啦,医院可如何是好?
对了,最关键的问题是,小秋大夫走了,那他东胜哥要怎么办啊?听说小秋大夫外公可有钱了,小秋大夫就是个大财主家的小姐。那东胜哥是不是得倒插门?
那何婶婶可就惨喽,好不容易将东胜哥养到这么大,结果却去当上门女婿。
李红兵忧愁的很,觉得何婶婶到时候肯定得掉眼泪。
余秋觉得这孩子脑回路的确跟旁人不一样,愁的居然是这问题。按照他的逻辑思维,他难道不应该愁何东胜也得出帼吗?
李红兵这才像想起来一样跟着唉声叹气。完蛋了,东胜哥肯定会跟着小秋大夫走。到时候何婶婶说不定也会被带走。人心乱了,大家都要跑了,那杨树湾可怎么办哦。
宝珍倒是在旁边说了句公道话:“东胜哥现在也没在村里头呆着呀。他一直在外头跑呀。”
就是真出了帼跟现在估计也没什么差。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回来看看吧。
余秋奇怪地问宝珍:“怎么,你不留我呀?”
宝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脸忧愁:“我想留,但是我不能留。”
小秋姐要跟她外公出去过好日子了,她怎么能巴望小秋姐还留在这儿呢。留下来的话小秋姐就还是农珉,每个月只望着工分过日子。
别说当干部的事情,她这个干部一天也就5毛钱的补贴,在外头当官开销那么大,也没有谁给她发工资。这干部做的怪憋屈的。
也别说什么世界都在闹格命,小秋姐的外公是大资本家,会被格命掉。既然闹了这么长时间,受压迫的人也没翻身,那就代表没那么简单。
主席都跟美帼总统握手了,两个帼家都坐下来谈话了,主席总不好再去革人家的命吧。既然连美帝都不用格命了,那其他地方估计也革不了什么命。
全世界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的,那是穷人。小秋姐出帼是当富小姐的,过得自然是好日子。
别看帼家宣扬了这么多年,但农珉还是希望过富日子好日子有头有脸的日子。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想方设法端公家饭碗。只不过前头有割资本主义尾巴,有搞劈斗,人人都不敢做那只出头鸟。
现在小秋姐出帼又不用担心这些,那为什么不出去过富小姐的日子呢?
李红兵可怜巴巴的,这会儿可算是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你真的要走吗?”
宝珍伸手推他,瞪眼道:“小秋姐走又怎么样啊?小秋姐是去尽孝。”
她妈都死了,她外公面前可不就得她尽孝嘛。
这下子李红兵也找不出话来讲了。至于什么外公面前尽孝,不在父亲面前尽孝之类的,其实人家外公讲的也没错,要不是余教授的话,小秋姐的妈妈说不定也不会死。
唉,这可真是本说不清楚的烂账。
虽然说格命总会有牺牲,也总有人会受牵连,好像在格命大局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可是被牺牲被牵连的人活不过来了啊,他们就这样被冤枉死了。
余秋看着宝珍跟李红兵心中突然间涌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看,他们也不相信。
农珉也不相信所谓的文化大格命,对他们来说,格命不过是手段。那些格命中宣传的东西实际上他们并不相信。
格命的主体力量工人估计也不相信,作为社会上实际上的既得利益阶层,没有人会真正愿意放弃自己手里头抓到的好处。
格命的急先锋学生同样不相信,甚至引导他们格命的人压根就不信任他们,否则也不会直接叫他们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那些真情实感的格命拥趸相信的是什么?相信的更多是伴随着格命而来的暴力发泄吧。格命为他们找到了倾泻的口子。
李红兵愁眉苦脸,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巴巴的:“走吧,你们要是下班了就去吃饭吧,祠堂里头摆了席呢。”
这个席面就是为了送小秋大夫的。
余秋看这小子跟被抽了龙筋的敖丙一样,整个人都软塌塌的,忍不住想笑。
宝珍在边上不明所以,还在追问她:“小秋姐,你什么时候走啊?要不等过完正月十五再说吧。”
一直忙忙碌碌的,总该停下来好好过个年啊。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祠堂。隔着好远,里头就传来人讲话的声响,吵吵嚷嚷的,热闹的很。
余秋叹了口气:“谁说我要走的?我家就在这儿,我走去哪里呀?”
宝珍惊讶地“啊”了一声,还想再追问。里头已经传出个愤怒的声音:“卑鄙无耻,你坑了我女儿还不够。你为了不让我外孙女儿从泥潭里爬出来,居然还找个人做同样的卑劣之事。”
宝珍赶紧跟着余秋进祠堂,只见祠堂靠上方的位置,立着位穿着体面的白发老先生,他正愤怒地挥舞着手里头的拐杖,朝着余教授又吼又叫。
余教授满脸灰败之色,他身上虽然穿着胡奶奶给他做的新袄子,可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埋在灰堆里头一样,一点儿光都看不到。
他的旁边站着何东胜,也一并承受着暴风骤雨式的唾沫洗礼。
余秋其实很害怕面对这样的场景,她也不擅长处理如此场面。她成长环境中的家庭关系实在太简单了,只有个奶奶。她缺乏应对亲戚矛盾的经验。
况且她名不正言不顺,她对着苏老先生,毫无底气可言。
可此刻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赶紧上前,替余教授跟何东胜澄清:“外公,对象是我自己找的,那时候我爸爸还没出狱呢。跟我爸爸没关系,也没有任何人欺骗我。”
苏老先生一点儿也没熄火的意思,反而更加气愤:“你懂什么?你小小年纪能知道什么?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这一手,拆白党,不害死了你是不会罢休的。”
余秋无奈:“外公,拆白党的目的是骗财。我身无分文,在你过来之前,在我爸爸出狱之前,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女,我没有什么好被欺骗的。”
“错!大错特错。”苏老先生痛心疾首,“你一个姑娘家本身就值得被骗了。况且你还有一手好医术,骗了你,你就给他们白看病,这还不是被占便宜吗?你跟你妈妈一样单纯。你妈妈弹一手好琴,去外头参加比赛,拿了帼际大奖还不是为他们脸上贴金?
等到他们不需要了,他们就害死你妈妈。等到他们不需要你了,他们也会害你的。你爸爸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看看他的手!拆白党就是这样的,翻脸无情,就是自己的党徒没有利用价值了,照样一顿乱棍打死。”
苏老先生抓着余秋的胳膊,满眼心痛,“你年纪太小了,没有见过什么好儿郎。所以瞧见一个稍微平头整脸点儿的,就以为是良配。你听外公的,跟外公回去,多的是青年才俊。”
李红兵大吃一惊,他本来还在愁东胜哥要当上门女婿的事,合着忙了半天,他压根就没摸清楚方向啊。
人家根本不要东胜哥当女婿,人家要当王母娘娘了,非得棒打牛郎织女。
可怜的东胜哥,这下子要打光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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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一下,染色体筛查技术那个年代的确有。我在知网上查过论文,《湖南医学》1990年的论文《两性畸形的染色体检查及手术治疗》(湖南医科大学附二院),文章中就提到1973~1987年我院妇产科遗传室检查了41例两性畸形患者,年龄2~39岁。19例住院治疗,占同期妇科病人的1.5‰。41例除1例□□女性化者外,均做了外周血染色体G带检查。计46,XX16例,46,XY19例及嵌合体5例。感谢在2019-12-03 18:13:13~2019-12-04 07:2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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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让你走(捉虫)
胡二姐蜷缩在角落里, 大气不敢喘一声,活像只乖巧的鹌鹑。她不明白, 他们就是去看了趟小猪崽子,怎么眼睛一眨老母鸡成鸭,天上就掉下个余秋的外公来。
这老爷子脾气好大人好凶, 骂得余教授跟何队长都说不出来话。
不过也的确没话可讲, 他们亏心嘛。老爷子说的没错,他们已经害死了余秋的妈,哪儿来的脸再坑了余秋?
嗳,乱了,她妈的死好像跟余教授也没什么关系。那会儿,余教授还在蹲大牢呢。何队长压根就不认识他们呢。
嗐,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胡二姐越想越糊涂。
她偷偷看她妈,结果她妈微微低着头,瞧不见脸上的神色。
她再悄悄看她弟弟, 结果她那个弟弟就像被点了穴道一样, 整个人都变成木头桩子了,一语不发。旁边的小田老师则是一副快要哭的模样,眼睛里头全是担忧。
唉, 能不担忧吗?估计这回余秋要跟小何队长分道扬镳了。其实小何队长除了到今天也没个正儿八经的国家身份以外,好像勉强也还凑合。
当然余秋要是跟着她外公回去, 肯定能够找到条件更好的。
就像自己外婆讲的那样, 找对象还是要门当户对的。别听外面说的怎样, 就瞧瞧领导人们, 两口子感情好的,那都是同一个家庭背景里头出来的。不然舌头碰牙齿,疼得要死,根本过不到一块去。
这话不能拿出去说,不过却是外婆掏心窝子的压箱话。胡二姐还是觉得很可以听一听的。
想到这一层,她看向何东胜的目光就充满了同情。没话讲啦,她要是余秋,她肯定抬脚走人了。
胡二姐又下意识地找同盟军,希望获得小伙伴的支持,她支起胳膊捅了捅旁边的林斌。
结果林斌也变成了座不动如来,眼观鼻鼻观心,比老僧入定还置身事外。
苏老先生怒气冲冲地拽着余秋就往外头走。
什么狗屁的欢送会,又是搞糖衣炮弹,就是欺负他外孙女儿跟女儿一样心软。
看看,他人刚到祠堂,就冒出一个什么外孙女婿。想生米煮成熟饭啊?做梦!他们家是绝对不会认的。
外头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苏老先生通过自己关系找来的车子到了。
走,现在就走,带着女儿的骨灰跟外孙女儿走。人走了就行,其他的什么行李都不用。这里的东西都沾满了他女儿的鲜血,通通丢掉,一个都不拿。
“苏老先生,您听我说。”何东胜拦在了他们面前,满脸恳切,“还请您尊重小秋的意愿。”
苏老先生勃然大怒,眼睛都要喷出火:“年轻人,我看你也人模人样的,你但凡还有点儿儿郎的血性,都不应该做如此无耻之事。你有什么脸面拦住我们?”
何东胜张开的胳膊却不肯放下:“苏老先生,我不是要拦,我是想请你给小秋做选择的机会。我了解小秋,小秋不想走。这儿有她的事业。”
他眼睛看向余秋,“假如小秋的人生目标是追求优渥舒适的生活,那她早就走了,她可以留在台湾。很多人都想留下小秋的。就像您说的,她有技术,她就靠着这手好医术,在哪儿都吃得开。但是小秋放不下自己的事业。外公,小秋之所以到现在没开口,只是不忍心伤害您老人家,她也希望陪伴在你身旁尽孝。希望您也能够体谅小秋的难处。”
苏老先生冷笑:“我外孙女儿在哪儿都能当大夫,而且能够当名扬世界的大夫。一座医院而已,我不能给她盖医院吗?我可以给她建世界上最先进的医院!”
何东胜声音轻轻的:“可是要怎么保证安全呢?513,如果再来一次1969年的513事件怎么办?”
祠堂里头的人大都脸上显出茫然的神色。这个时代消息闭塞,国内的讯息尚且无法流通,更何况是外国的事情呢。
胡二姐更是直接用胳膊捅林斌:“513是什么呀?”
小林大夫不动如山,丝毫没有替她答疑解惑的意思。
胡二姐气呼呼的:“就看你装模作样了,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林斌嫌这人吵,言简意赅地冒出了两个单词:“Racial conflict。”
胡二姐满脸茫然:“啥?”
林斌立刻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这都不知道?20多岁的人了,连秀秀都比不上吧。
种族冲突,马来人与华人的种族冲突,持续了好几个月,有好几百华人被杀了。这事儿是1969年发生的。
余秋的外公之所以当时没有回国内找余秋妈妈,恐怕还有一部分原因跟当时马来西亚境内不太平相关。
说的再好也是人家的地盘,枪杆子不在华人手里头,人家要排华的时候,华人再有钱也腰杆子硬不起来。
胡二姐急了,她学的再差也轮不到林斌嫌弃她。她立刻气呼呼地报出了一个单词:“pneumonoultramicroscopicsilicovolcanoconiosis,知道什么意思吗?拼一下试试呀?”
哼,简单的英语词汇算什么呀?医学英语才是动真格的呢。光这个单词,她背了足足一个礼拜才背下来的呢。
林斌立刻扭过头装作没听见。
何东胜平视苏老先生,目光满是恳切:“外公,我不放心,我不敢让小秋跟你回去。我害怕再来一次513,我害怕会跟1965年印尼的930事件一样。”
胡二姐又顾不上嘲笑林斌了,再一次呈现出茫然的状态。1965年930事件又是什么呀?
林斌照样不回答她,他当然知道答案,那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印尼军方针对印尼公产党的屠杀,足足有好几十万华人在这场持续了大半年的杀戮中丧命,还有好几十万人被抓了。
林斌甚至怀疑这是二战后,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集体屠杀事件。手段之令人发指,丝毫不逊色于希特勒对犹太人赶尽杀绝。
何东胜没有放下阻拦的手,声音轻轻的,每个字却用清清楚楚:“比起阶级矛盾,种族矛盾也毫不逊色。原住民与外来者的矛盾始终存在,一旦被挑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赤手空拳在强兵利剑前,又要如何全身而退呢?”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老人,“所以,外公,我不能让小秋跟你走。”
苏老先生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色:“这儿安全吗?我女儿是怎么死的?你还想害死我外孙女儿吗?”
赵二柱一直没听明白他们说的513、930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到有人要伤害小秋大夫的母亲一样害她时,杨树湾的新任民兵队队长立刻拍着胸膛保证:“老爷子你放心,谁敢动小秋大夫,我们全杨树湾人都不会答应的。”
旁边人懵懵懂懂的,这会儿却都反应过来,跟着打包票:“没错,除非从我们身上踩着过去。但凡我们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懂小秋大夫。”
祠堂里头的气氛终于热闹了一些,大家伙儿也找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争先恐后地放狠话。灶台上的火似乎也移到了祠堂中,烧的油锅滚滚。到处都是热辣辣的人间烟火气。
二丫跟大宝更是挥舞着拳头,信誓旦旦地保证:“打他,欺负小秋大夫,我们打他。”
苏老先生却不为所动:“那我外孙女儿为什么会被折磨成那样?我好好的外孙女儿还能再疯几回?”
这一句话冻住了整个祠堂,连着铁锅下的火跟铁锅里头的油。
所有人都找不出话来讲。
小秋大夫被逼疯是在京里头发生的事。那些日子,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大家伙儿不知道也不敢问。身为底层老百姓的直觉告诉他们,那不是他们能够触碰的世界。
要是有造反派过来拖小秋大夫走,他们可以去拼命。可要是京里头来人,他们就束手无策了。别说京中了,就是部队来解放军,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秋大夫被带走。
苏老先生一手抓着拐杖,一手牵着余秋:“走,外公带你回家。”
何东胜脸上浮现出颓丧的茫然,这瞬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的问题。因为他清楚地明白老人说的没错,这问题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能够解决的范畴。
然而何东胜并不想离开,他仍然站在祖孙俩的面前,虚弱地想要阻止女友离开。他不想让小秋走,因为那不是小秋想要的生活。
苏老先生抬起了拐杖,毫不犹豫地抽在何东胜的腿上,那重重的一下,抽在何东胜身上,落在他母亲心上。
何母立刻跑过来,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眼泪簌簌往下掉:“老先生,我们家没想高攀。两个孩子是自己好上的,我们东胜没做过对不起小秋的事,我们都喜欢小秋这孩子。”
她儿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好不容易相看上一个姑娘,却还要生这么多波折。
旁边人大着胆子附和:“对呀,老爷子,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他俩真的挺好的,我们东胜是实在人。”
余秋在心中叹气,她正要开口的时候,外头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韩朝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秋姐,快,那个腊梅自杀了,跳进了水里头。”
旁人不明所以,不知道腊梅又是什么人。
宝珍却跳了起来,满脸焦急:“她怎么会跳水呢?”
今儿可是大年三十,水面上能结冰的,跳下去不淹死也得冻死。
韩朝英的脸上全是纠结:“她跟她丈夫说了,她丈夫丢下人就走了。她妈抓着她丈夫吵架呢,就听见扑通一声,她人跳水里头去了。”
大冬天的,腊月冻死牛,人跳下水之后,一开始因为身上穿着的棉袄轻飘飘的还能浮在水上。等到棉袄吸饱了水,整个人就跟秤砣一样直接往底下掉,仿佛下头有个水猴子真在抓着人一样。
她妈急得大喊大叫,拍着大腿喊救命。她男人就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不会水,完全没反应。
幸亏当时有班船过来了。船上的水手是好把式,而且人也善良。大冬天的,人家二话不讲,直接跳下去把人救了上来。
人上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瞧着跟死了一样。好在渡船的员工都受过溺水急救培训,几个人轮流做心肺复苏,愣是把人又从鬼门关拖回来了。
他们晓得这情况太危险,赶紧七手八脚将人就近送进了医院。刚好在路上叫韩朝英给碰上了。
韩朝英直觉这病人棘手,害怕值班医生应对不了,就赶紧跑过来找余秋了。
余秋也顾不上其他,立刻抬脚告辞:“外公我得过去看看她,这姑娘很可怜,我怕她还会自杀。”
也许是自杀这两个字触动了老人,苏老先生居然松开了手。
余秋立马往前头奔。自杀病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呀?最怕病人还会再自杀。
医生可以想方设法将人从鬼门关里头拖回头,可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人家要是打定了主意寻死,救了100次,他还有第101次。
腊梅躺在病床上,面色仍是青白交错。病房里头没有空调,只有电热取暖器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气。然而这热气像是隔着纱蒙着雾,怎么都没办法真正温暖到这姑娘的心。
腊梅的母亲正在拍着腿破口大骂,骂女婿心狠,女儿掉进水里头了,女婿居然一声不吭跑了。骂女儿命苦,居然摊上这么个孬种,碰上一点儿事情就翻脸不认人。骂老天爷不长眼睛,为什么非要折磨他们家?他们一辈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偏偏摊上这种事。
做母亲的人骂的极为大声,几个没办法出院的病人跟陪床家属都跑过来看动静,不时发出指指点点的声音。唉,还真是怪是年年有,居然有人看着是个姑娘,实际上却是个小子。这算什么呀?二椅子?
腊梅却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一样,她两只眼睛珠子动也不动,整个人毫无活气,简直让人怀疑躺在床上的其实是个人偶,而不是大活人。
护士一路小跑着过来,手里头拿着大毛巾,帮腊梅裹起头。现在没有那种小型的吹风机,她头发湿漉漉的,要是不裹上毛巾尽快吸干,会受凉的。
余秋走进病房,原本正破口大骂的腊梅母亲,一见到她人就立刻瘫坐在地上,拍着腿嚎啕大哭:“我命苦唉,我命苦。”
哭着哭着,她整个人像喘不过气来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护士这样的情况见多了,立刻拿了个纸袋子套在她口鼻上,重复吸入二氧化碳后,她的换气过度综合症很快就缓解下来。
余秋过去搀扶她起身,安慰了她一句:“你现在哭也没有用,还是想想这件事情要怎么解决吧。我看你一个人好像也做不了主,不如把你丈夫也叫过来。还有你女婿,他跟你女儿现在还是夫妻关系,他应该过来。”
腊梅的母亲哭得更伤心了,鼻涕眼泪糊成了一团:“那个畜生,那个畜生跑得鬼影子都没有了,哪里还肯伸头啊?”
“他不伸头,你就找他们大队给你们做主。”余秋满脸严肃,“这个事情他必须得出面。腊梅是他老婆,他有这个义务。”
从法律关系来讲,腊梅的丈夫跟她是关系最亲近的人。要是有什么事情,她丈夫不到面,后面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可能会扯皮裹筋。
就冲着妻子落水,做丈夫的不仅不施救,反而直接抬脚跑了这件事,就能看出这男的不地道。不管怎么讲,老话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有在这种时候丢下人不管的呢。
不地道的家属就是潜在的炸弹,不管腊梅后面怎么样,他都有可能会伸出头来找医院的麻烦。
腊梅的母亲抹着眼泪去护士站给大队打电话了。她得找人过来,她一个人处理不了。
余秋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女子,既恨铁不成钢,又说不出的心痛。
一个人的眼界与她的生活息息相关。
假如一个女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三从四德,那当她被丈夫抛弃之后,她想不开要轻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更何况她刚刚被查出来身体跟人家不一样,她的世界已经摇摇欲坠。丈夫的抛弃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余秋叹了口气,走到了腊梅的床边。她看着这个不幸的姑娘,半晌只冒出一句:“人除了是男人女人之外,最重要的是,人是人。人这个身份就已经能够做很多事,与性别无关的事。
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都不分男女,医生也一样。我们每天所做的事与性别相关的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比重。就算是最重要的生育,在人的生命旅途当中,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认识很多没有生育的人,他们都很出色。因为除了生儿育女以外,他们还可以做很多其他的事。
你看,我们的总理夫妻没有孩子,但他们仍然生活的很幸福。我的老师没有结婚,可同样的,她是非常厉害的医生,人人都尊重她。
你生而跟别人不一样,对你来说是重大的打击。但同样的,你要看到生活中有很多更加不幸的人,他们腿瘸了,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不能走,不能看,不能听这个世界。跟他们比起来,你又是幸运的。”
腊梅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余秋的话。其实这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除了她自己,没有谁会真的理解她的痛苦。
余秋伸手,隔着毛巾轻轻地摸了下她的头:“好了,那我现在要给你做体格检查。你配合点儿。”
溺水的病人被送过来,接诊大夫首先考虑的肯定是溺水问题,其他的恐怕顾不上。
但实际上在人落水的过程中,她也有可能会受到其他伤害,比方说擦伤或者骨折之类的。甚至在获救过程中,她被人拖拽着也有可能会发生脱臼。
因为病人现在一心求死,所以对于疼痛之类的反应表现不明显,接诊医生很容易就漏掉这些关键点。
韩朝英赶紧掀开盖在腊梅身上的被子,配合着余秋一块儿过来做全身体格检查。
值班医生也诚惶诚恐地跑过来了。他的确没有顾上做全身检查,他光忙着给腊梅保温,注意观察她的溺水情况了。
余秋仔仔细细地做了心肺听诊,又观察她四肢的活动情况,最后重点看脚。因为冬天患者身上衣服穿的多,加上是落水,施加在她身体其他部位的力道很容易被缓冲掉。唯独双脚不同,落水的时候,腊梅的鞋子掉了,她的脚除了冻伤之外,也有可能会撞到石头上,造成骨折。
只不过单凭肉眼观察是难以判断骨折的,最好的方法还是拍个片子确认一下。
余秋找了推车要送腊梅去x光片室的时候,一直不吭声的姑娘突然间紧紧抓住她的手,像是在拽救命稻草一样,满眼可见的热望:“大夫,你帮我造个小娃娃放进我肚子里头吧。大夫我知道的,你可以让怀不了孕的人怀孕。”
余秋看着这双年轻而充满渴望的眼睛,只能残忍地打消她的奢望:“我们先解决其他问题好不好?”
“我没有其他问题!”年轻的病人突然间抬高了声音,大喊大叫,“我唯一的问题就是生不了娃娃。只要我能生娃娃,我丈夫就不会不要我了。你让我生娃娃,我生了娃娃就好了。”
余秋被她攥得死紧,手都痛了。
韩朝英跟宝珍赶紧过来帮忙,试图想让她冷静下来。腊梅却不管不顾地拼命喊叫,完全不理会劝说,也彻底听不进去解释。
强烈的精神刺激让她选择封闭自己的思想,她将所有的问题都简单化为一件事,就是她生不了孩子。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她面前的所有麻烦都迎刃而解。
她不愿意接受事实,也就是男人永远没办法生孩子。所谓变性移植子宮,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讲,她生下的仍然不是自己的孩子。
两个精子是没办法变成受精卵的,男男生子不可能。
腊梅又喊又叫,他们几个医生护士齐齐上阵都没办法劝住她。余秋不得不决定给她用镇静剂,防止她在情绪激动中会再一次自杀或者是伤到自己。
护士听了医嘱,赶紧去执行。他还没出病房,就迎头撞上个头发花白的男人。
那农民打扮的老人怒气冲冲上前,一巴掌打在腊梅的脸上,厉声呵斥:“吵什么吵?还嫌不够丢人吗?”
余秋伸手想要推开他,腊梅的母亲跟在后面跑了进来,赶紧解释:“大夫,这是我家老头子。”
她刚打完电话,她丈夫就寻上门来了。今天大年三十,本来讲好的看了病,妻子跟女儿就立刻回家的。结果天都发灰了,两人还是不露面。
老头子在家里头等得不耐烦,就上医院寻人来了。刚见着人,妻子就在他面前嚎啕大哭,哭诉自家的不幸。
老头子听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自家的小女儿不是姑娘,而是个小子。
他先是发懵,然后突然间意识到一件事,他有儿子了。他原本三个姑娘,现在是两个姑娘一个儿子。
有儿子了,还给人家当什么媳妇?当然是自家讨媳妇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哎呀,真是老天爷看眼睛,可算是没让他家绝了后。
老头子立刻冲进了病房,满脸热切地看着余秋:“大夫,那我儿子做了那个手术以后,后面还能讨老婆生孩子的吧?”
余秋傻眼了,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眼下算是个什么情况?
患者求她想办法让自己怀孕,好跟丈夫生个孩子。
患者的父亲想的却是赶紧让小女儿变成儿子,好讨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
说到底,也算是殊途同归,他们每个人关心的都是孩子。好像患者本人反而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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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做选择
病房中的腊梅在哭, 或者准确点儿讲她在流泪, 自从她父亲来到医院之后, 她就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就连悲伤都是默默的。
年过半百的老农愤怒地走来走去,两条胳膊不停地上下挥舞,指责女儿:“科学, 你懂不懂科学呀。大夫已经讲了, 你是绝对不可能怀孕生孩子的。你就是个男的,好好的男的做什么二椅子。马上就手术,手术完了立刻找个老婆,赶紧生孩子才是真的。”
他一想到自己儿子还给人家当过老婆, 叫人给睡了, 就觉得实在是亏大了, 想想都恨得不行。
然而无论他情绪多激动,腊梅都无动于衷,只是不停地默默流泪。
她父亲急了, 声嘶力竭地喊:“你还想什么呢?听我的, 马上动手术。好好的爷儿们不做, 非要做婆娘呢!”
“好了!”余秋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家属之间的沟通, “你不要再逼她了,这是她的身体,到底要怎么选择由她自己决定。她已经是20多岁的大姑娘了, 不是两岁的小孩。”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非要算责任的话, 父母责任最大。如果他们早些发现问题,早早就带孩子进行干预治疗,帮孩子确定好性别,也不至于让孩子如此痛苦。
腊梅的父亲很不高兴:“怎么就叫我逼她了?这生病就要治,不能拖的呀。”
余秋绷着脸:“是该治疗,但是要如何治疗得由她自己说了算。”
老农可不能接受这样的观点。他立刻强调:“什么叫他说了算,生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这是我儿子,他就应该是儿子。科学最重要,染色体决定了这是我儿子。”
余秋抬眼看着情绪激动的老农,突然间开口:“你别看你表面上瞧着是个男的,实际上从你的基因跟染色体判断你是女的,我们现在要给你做手术,让你变成女的。”
腊梅的父亲一听自己要成太监了,顿时一蹦三尺高:“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怎么可能是女的。”
余秋面无表情:“现在你女儿的心理状况就跟你一样。”
腊梅的父亲立刻纠正对方的错误:“儿子,这是我儿子。”
余秋忍无可忍:“儿子就这么重要吗?重要的你宁可看着你女儿痛苦,还非要强调儿子的身份吗?”
腊梅的父亲可不同意:“什么叫我要看着他痛苦长痛不如短痛,他堂堂正正的做个小伙子有什么不好?”
余秋一点儿都不客气:“好与不好都是你觉得,但对于她而言,这就跟一个男的被要求马上去当太监一个道理。”
腊梅的父亲立刻摇头,这怎么能一样呢?从女儿变成儿子,这是天大的喜事,跟男的当太监完全不是一回事。
“有什么好不一样的,女变男跟男变女是一个道理,对她本人而言都是件很痛苦的事。”
余秋板着脸,“妇女也顶半边天,男女平等,怎么女人变成男人就成了高贵成了好事了。”
腊梅的父亲悻悻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大夫你别跟我讲这种大话。我们农珉没见识,不晓得这么多大道理。我们就知道传宗接代天经地义,家里头没个男的是撑不起来的。”
“怎么撑不起来?”余秋冷笑,“下田种庄稼,有拖拉机,有插秧机,有收割机,女拖拉机手都已经印到了钞票上,你该不会看不见吧?就是没有这些的时候也有铁姑娘队,干活一点不比男的差。进厂做工就更别说了,哪里少得了女同志?我们杨树湾就一堆女工程师。医院里头,你看看你面前站着的都是女医生。就是盖楼盖房子,大名鼎鼎的女建筑师也是成把成把的。谁说女子不如男?女人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我还真没发现男的哪儿来的优越感。”
余秋看那老农珉,还是梗着脖子,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她心中冷笑,毫不犹豫地下起猛药:“好,我们不说其他的就说你。你是男的吧,当了这么多年的男的,我也没觉得你当的有多光鲜呀。旁的不讲,人家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看你老婆穿的也不怎么样。大过年的,连件新衣服都没有,想必日子也没那么好过。
我倒是个女的呢,我年纪还比你小这么多,可我已经当上了333干部。我受过主席跟总理的接见,我还作为帼家代表出帼访问,又去联合帼开会,还对着全世界人珉都做了发言。
等我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医生,我会带很多学生。我会让所有的书上都写上我的名字,所有的学生都知道我的事情,我的祖帼也以我为荣。将来我有子孙后代,因为我,他们很有面子。
这些你做到了吗?你什么都没有做到,你凭什么觉得男的比女的强,女的一定想当男的?
任何性别都有自己的特点,自己的优势。做人最重要的是顺应本心。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身体负责。旁人无权也没必要替别人做任何选择。即使她是你们生养的,但她是个独立的人,她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
不是说不能结婚生孩子,一个人的生活就毁了。结了婚生了孩子,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的,还不是大把的。就算是一个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难道不比鸡飞狗跳一地鸡毛来的好吗?”
余秋说了半天,不想那老农却笃定的很:“那就是你觉得。你回头问问你家里头,看他们是希望你是儿子还是女儿。你爸爸倒是个好人,就是命不好,居然绝了后。”
余秋冷笑:“我不需要任何人希望我是什么。我就是我,我决定我的人生。既然你觉得生女儿就是绝了后,那说明你女儿也不是你的后代,你指手画脚个什么劲呢?”
老农被余秋给噎到了,找不到话来回,就扭着头坐在旁边生闷气。
病床上的腊梅倒是不喊叫了,一双眼睛就这么木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余秋叹了口气,招呼旁边的宝珍跟韩朝英:“你俩去吃饭吧。”
外头天都发灰了,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往年到这个时候,二丫大宝他们肯定就开始催着要放烟火了。一群小家伙最喜欢放烟花了。
就是不知道今年这烟花还不知道能不能放起来。
余秋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因为她一个人的事情搞得整个杨树湾都痛快不起来。
宝珍跟韩朝英哪里肯走,两人都坚持要留下来陪自己的师傅。
韩朝英要更机灵些,拉着余秋一块儿回祠堂吃年夜饭。反正现在那没也是没什么特殊的情况。拍了片子,她左脚是骨折了,但这骨折也没有错位,情况没那么严重。总不需要再彻夜守着她吧。
余秋苦笑:“你们先过去吧,我在这里待会儿。”
她知道自己是个懦夫,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办法面对苏老先生,那个一心一意想要带自己外孙女儿离开的老人。
韩朝英还想再说什么,宝珍轻轻地拉了下她的胳膊。她顺着宝珍下巴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何东胜正拎着保温桶往他们的方向来。
俩姑娘立刻跟余秋告别,她们先回去吃饭了。
余秋看着何东胜沉郁的面容,不由得心疼。可怜的田螺小伙儿,遭受的是怎样的无妄之灾啊。
她冲自己的男友笑:“你来了,刚好我饿了。”
保温桶里头有饭有菜有鸡汤,炖的烂烂的鸡肉里头加了香菇木耳,一打开盖子,浓郁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余秋丁点儿也不客气,在何东胜面前,她也没什么形象可言。她毫不犹豫地叼起鸡腿就开啃。
娘哎,走地鸡果然不一样。品品这鸡肉紧致的,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余秋干掉了大半个鸡腿,朝神色郁郁的男友笑:“你知不知道请人吃鸡腿是想让对方迈开两条腿走路的意思。怎么啊?这么快就改主意了,想让我走了。”
何东胜抬起头,眼神中有犹豫也有脆弱。他当然不希望女友走,可是他的确没有办法保证女友的安全。
要是突然间再来场运动呢。小秋为帼争光,出帼给人做手术做演讲,就是她理通外帼最好的证据。
就像外公讲的那样,平反了又怎么样?小秋的妈妈还能再回来吗?人死不能复生。人都死了,身后的那些虚名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外公的话更加诛心,所谓的死后平反以及给还没被折磨死的右哌摘帽子,不过是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支撑起这个帼家,所以还得用这些他们看不上的人。
打几个巴掌给两颗枣子尝尝,然后被打断脊梁骨的人就又屁颠屁颠的凑上去,热泪盈眶感恩涕零。等回头人家不高兴了,再一脚踹过来,像对待蚂蚁一样踩死了他们,他们也不要再抱怨。因为事实证明他们就是贱骨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哭着喊着要表忠心。
何东胜想要说话的,然而他找不出任何话反驳。他在外面东奔西走了这么久,自然清楚摘帽子平反对于维持稳定的重要意义。即便是他们杨树湾那时候之所以能够吸引这么多右哌来,也是因为杨树湾人不欺负右哌。
而他们之所以甘愿冒险,甘愿承担着被上级训斥的危险,也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右哌有用,能够让杨树湾过得比以前更好。
说到底,也是因为他们有存在价值。
何东胜先前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被撕开了遮羞布,他只觉得□□裸的,无所遁形。
余秋啃掉了鸡腿,又咕噜噜地喝了好几口鸡汤。她抹了个嘴巴,然后毫不客气地勾着何东胜的脖子,把人脑袋往自己脸上压,亲了上去。
傻子,她的心在颤抖,她怎么找了这么个小傻子呀?哎呀,真是的,真叫姐姐心疼。
余秋一下接着一下亲吻何东胜。她的田螺小伙儿一开始被动承受着,后来情绪跟着激动起来,也伸手扣住了她的脑袋,用力地亲吻上去。
她可真喜欢何东胜的吻,热辣辣的,很舒服,带着种原始的野性。她喜欢这样的生命力,生机勃勃的,带着大自然与原野的气息。
两人分开的时候都是气喘吁吁,脸通红,不知道是被憋的还是因为激素分泌的作用让他们心跳加速。
余秋伸手摸着何东胜的脸,又笑着骂了句:“傻子。”
走什么走,她从来就没打算过就要走。
何东胜还在犹豫:“可是不安全啊。外公说要送你去美帼念书。”
他心中的不确定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现在被完全挑破了,就迅速发酵,仿佛加了小苏打,直接膨胀,占据了他整个心。
余秋叹了口气:“安全,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呢?美帼总统尚且会被人刺杀,哪里会有真正安全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会有车祸发生,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死亡,死于意外层出不穷的意外,谁能保证自己绝对安全的呢。
像锁进保险箱一样的安全?哦,不,锁进保险箱,最可能的事情就是被人遗忘了,然后因为体位窒息直接丢掉了性命。
余秋站起身,走过去开门招呼站在门外的老人:“外公,你进来坐着吧。”
老人看了她一眼,坐在了桌子对面。
余秋抬起眼睛,诚恳地看着老人:“没错,我并没有打算走。”
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她认真地强调,“您听我说完,没错,这个正权在你看来的确非常糟糕,实际上它确实做了很多糟糕的事,然而没有一个正权缺少过混账时刻。
清朝正府丢下满城的老百姓,皇帝太后自己跑出去逃难了,八帼联军蜂拥而至,烧杀掳掠,正府混账吧,混账的要死。用义和团的时候人家就是义众,不用的时候就成了乱珉。
到了珉帼的时候,珉帼正府就不混账了吗?
为了阻拦日军,直接自己扒开黄河口子,造成黄河决堤,死了多少人。这么多人该找谁算账去?最可笑的是,就是扒开了黄河口子,白白淹死了这么多人,照样没能拦住日本人。
就是打败了日本人,又怎么样?美帼大兵在北平强女干中帼女大学生,最后又是什么样的结果,闹得沸沸扬扬,迫于舆论压力,中帼法官是给人家判了刑。可人家回帼以后立刻就被放了。
为什么?因为你中帼弱,你中帼人不敢拿美帼怎么样。你中帼人的地盘上可以堂而皇之挂着帼人与狗不得入内。落后就要挨打,拳头才是硬道理,帼际社会就是这么残忍。
美帼就文明吗?文明个屁。他们的文明也是对着他们自己人,对待华人,对于异种族,他们什么时候表现出真正的文明了。
对,眼下这个正权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而且犯了很多错误。但同样是这个正权,让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招牌直接被甩的远远的,谁也不敢在这片土地上这样羞辱中帼人。谁敢在这片土地上欺负中帼人,不管他是哪个帼家的人,他都会被打得满头包。
对,这就是这个正权给我们的。美帼很厉害,苏联也很厉害,可是他们态度再强硬,我们的腰杆子都是挺直的,我们没想过要投降。就是要打仗,他们过来我们接着,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当二等公珉,在自己的帼土上伺候洋老爷。”
苏老先生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他看着余秋像看一位陌生人:“你忘了你妈妈了吗?你也觉得你妈妈自杀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完全没有必要自杀吗?”
“不,我永远不会原谅。我永远都没有资格原谅刽子手。”
一股强烈的痛苦愤懑冲击着余秋的心,她的眼眶都湿了,“我不会原谅的,那些残害妈妈的人。谁都没资格去原谅。”
老人的眼眶也红了,他胳膊往前伸,抓住了余秋的胳膊,声音哽咽:“这就好,你跟外公回家吧。”
余秋还是摇头:“我不走,外公,这其实就像是做生意。”
帼家和正权是裹在一起的,与任何一个正权合作都像是在做生意。你能保证你的生意伙伴永远不做坑你的事吗?当然不可能。因为生意者的目的是盈利,追逐利益才是商人的本能。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差不多,人必须得在交往中获得让自己受益的地方,才能够持续交往下去。这种受益未必是金钱,也未必是社会地位的提升,有的时候仅仅是为了获得心理满足。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更错综复杂。
相形之下,做生意要简单些。要么名要么利,要么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
“眼下的正权是我能够找到最合适的,最满足我需求的。”余秋抬起头,看着老人,“我清楚地明白,帼家与正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我们必须得承认,正权的存在让帼家成为更加具体化的实体。很多时候正权代表的就是帼家。
他乡是吾乡,身在异帼他乡,你所出自的珉族往往又是依靠帼家的力量作为背景。美帼人不管在世界哪处都很难受欺负,说不定还会被高看一眼,受到额外的优待。为什么?是因为世界人珉都热情都好客,欢迎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吗?当然不是。既然他们热情,为什么不对着其他人也热情。不过是因为美帼强大,所以他们的帼珉也跟着强大。
我记得先总理曾经提到过一个故事。有一位南洋富商跟朋友谈生意到很晚,当地正好实行宵禁,商人没办法独自回家。于是他就花钱雇了位日本□□陪伴自己一块儿回去。街上的巡捕看到日本人就不敢上来询问。
这就是帼家的力量,即便日本□□很贫穷,在客人面前要毕恭毕敬的。就因为她是日本人,当时他们的帼家非常强大,所以旁人就不敢动她。
富有的人如果没有正治地位,那即便是面对小小的巡捕,也束手无策。”
余秋的目光注视着老人,“所以我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帼家强大。因为我无论身处何方,人家都知道我是中帼人。即便我的手按在桌子上,宣誓要加入新的帼籍,永远对那个帼家忠诚,人家看我还是外帼人。
我去美帼不会取得比我现在更高的成就的。因为我是外帼人,优质的资源永远不可能先想到我。我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才能够获得同样的成就。
我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无用功呢?我现在有很好的条件,我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按照我的理想去做事,对没错,我没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在世界任何一处我都没办法保证。我去了美帼,美帼人就不会把我当成间谍关起来吗?”
如果是2019年,帼外先进的科研设备以及相对成熟的科研条件还能对余秋构成强大的吸引力。搞技术的人就是这样,对于技术的追求是孜孜不倦的。
可是她已经在这儿了,她穿越到了70年代。其他的领域她不知道,但就医学这一块,她自带金手指,她不相信还有谁可以比她更先进。
既然如此,外帼月亮的光环也就消退了。
她这人的确很虚荣很自私,但对她来说,一生的意义不是在谁面前炫耀显摆,也不是让谁拼命鼓掌竖起大拇指夸奖,而在于她到底做出来多少成就。
外帼人的掌声也不比中帼人的掌声更好听,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因为她从不觉得外帼人比中帼人高贵。她也不认为获得外帼人的认同有多么重要。
美帼人会在意帼际社会的看法吗?在意个屁,就好像那句话,美帼人对篮球跟橄榄球的关心远远胜过于地球。他们只要自己认同就好。当他们将自己的规则变成帼际规则的时候,只能帼际社会认同他们。就好像全世界电影人都在追逐的奥斯卡。
余秋伸长了双臂,抓着老人的手:“即使不原谅,我也要生活下去。永远没有办法原谅,我也要永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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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飞狗跳的春节
1975年的春节, 余秋只能用兵荒马乱四个字来形容。所有人都忙着跨年的时候他们杨树湾妇幼保健院全体值班人员, 都忙得鸡飞狗跳。
先是放烟花爆竹的时候, 有个小兔崽子故意使坏,结果吓得孕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崽子自己的脸也被炸伤了, 哭得撕心裂肺。
家里头吓坏了,赶紧把孕妇跟小兔崽子一并拎到医院中。
孕妇情况倒还好, 虽然摔了一跤, 但没有腹痛, 也没有出血, 暂时先观察一段时间。
小崽子惨了, 半张脸又黑又红, 黑的是爆竹炸伤,红的是淌出来的血。他想哭来着, 不过一哭疼得更厉害, 就只能瞪大两只眼睛, 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该,所有人都横眉冷对。不吃点儿教训, 这种熊孩子永远记不住。还玩烟花爆竹不?他们杨树湾小孩子都不允许玩, 要放烟花也是大人远远地放。
居然还用爆竹吓孕妇,炸伤脸是便宜他了, 哪年没有小孩子被炸到眼睛, 眼球都摘了的?
小孩子抽着气, 更加悲伤了。
发火归发火, 该处理伤口还得处理。好不容易忙完这一茬,外头又开始地动山摇。
那嘈杂的脚步声让余秋瞬间都以为地震发生了,吓得差点儿一蹦三尺高。
结果再问问情况,只能说中国人的过年会发生各种各样狗血的事。
有个小姑娘吃年夜饭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非常难受。刚好她哥哥在杨树湾学过医,担心妹妹是急性胰腺炎,坚持把人带到医院看。
一通检查过后,胰腺炎不能被完全排除,但是宫内早孕的诊断倒是可以下了。
这还没有结婚的小姑娘突然间怀了娃,谁家都接受不了啊。父母当时就怒不可遏,姑娘的哥哥更是撸起袖子要打死那臭小子。
偏偏那臭小子还送上了门,一个村里头的,瞧见自己偷偷摸摸谈的小对象叫家里人往医院带,小男朋友就吓坏了,赶紧悄悄在后面追着。
这下子,不打才怪。要不是害怕大年夜闹出血光之灾,医生护士在旁边拼命拦着,这小子估计今天就是他的忌日。
余秋出去只好苦口婆心地劝,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办?孩子要么留了生下来,要么打掉。早做决定早好,因为后面小孩会越长越大,到时候想打掉都打不掉了。
那还不到20岁的姑娘吓得嚎啕大哭,她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实际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理论角度上最有话语权的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机会。
她父亲跟她哥哥黑着脸,她的小男朋友被揍得鼻青脸肿,瑟缩着不敢开口。旁边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集体尴尬。
姑娘已经成年了,这人家也没用强。两个小年轻搞到了一起,非要算的话,女方也有责任啊。这种事情男女也得讲平等。
只不过因为男女双方的身体结构差异,怀孕这种事情,恐怕只有女方独自来承担了。
做父亲的跟当哥哥的发了半天脾气,最后只能妥协。
能怎么办呢?把孩子打掉,将姑娘领回家吗?
一来本地人不作兴这样。二来万一打了胎,以后女儿都怀不了孕,那怎么办?
都到这一步了,那就只能双方坐下来好好谈,什么时候把婚事给办了。
没到法定婚龄又怎样?老百姓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拜了堂磕了头办了喜事,那就是两口子了。
女孩子的哥哥一副快要哭的模样。这个刚刚20岁的年轻人快要恨死了,他原本计划着要带妹妹来杨树湾上学的。无论是当医生做护士还是将来当个女工程师,都比一直待在家里头强。
结果妹妹不争气,小小年纪居然未婚先孕。
余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男孩子。每个人只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谁说得清楚呢?谁能笃定她以后就不幸福?说不定现在做哥哥的劝妹妹把孩子打掉了,将来妹妹婚姻不幸生活不顺遂,第一个要怪的就是哥哥。
毕竟社会对女性成功最大甚至是唯一的标准就是她家庭生活是否如意。
父亲跟哥哥在前头黑着脸,妹妹垂着脑袋跟在后面。她的小男朋友走在旁边,快要拐弯的时候,两人偷偷牵了下手。
护士在旁边磨牙:“我怎么觉得牛郎是最不要脸的呢?”
余秋扑哧笑出声,然后摇头:“没错,我要是王母娘娘,我不打断牛郎的腿才怪。”
能说什么呢?只希望这姑娘再过个三五年,不要为今天的事情后悔。
余秋转过头,打了个呵欠,准备赶紧回值班室躺会儿。
她一回头,就看见腊梅站在病房门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小姑娘离开的方向。
余秋叫她的眼神给吓到了,任凭谁大半夜瞧见这么个人,都要吓得魂飞魄散。
还不等余秋拍胸口,腊梅终于开口说话了:“大夫,我当男的话,我能生娃娃吗?”
余秋连胸口都顾不上捂,赶紧招呼腊梅回床上躺着去。姑娘,你有点数行不行啊?你脚骨折了,就你这样单腿蹦跳,万一摔倒了,到时候说不定就直接瘸了。
“家属呢?”余秋气急败坏,“家属是怎么陪床的?”
护士跑过来,满脸为难:“她爸妈去找她丈夫算账了。”
好好的儿子不能被白睡一遭,女婿家里头必须赔偿。这生病住院可是要花钱的,他家非得掏出钱来。
腊梅却顾不上这些,她只关心一个问题,她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余秋足足喘了好几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跟你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这么跟你讲吧,虽然你现在染色体检查跟其他一些检查结果没有出来。但从你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很可能是血幸丸女性化综合征。你无法生成精.子,血幸丸幼稚化,青春期以后就没有再发育了,所以肯定没有生育能力。”
她看着腊梅,“这个事情我也跟你父母说了。对于你父亲讲的只要你是儿子就能上族谱,就能领养个孩子放在你名下传宗接代。我本人不赞同,我认为毫无意义。不过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这件事还得你自己拿主意。你已经当了20多年的女人,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做荫道成形术。如果血幸丸留在你体内的话,癌变的风险比较高。如果你做好决定当女性的话,我们直接手术帮你切除血幸丸。”
腊梅闷声不吭,隔了半晌才喃喃自语:“为什么有的人一怀就怀上了?我却不行呢。”
她说的是刚才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先前一直在哭,她赌咒发誓说只有一回,没想到居然怀孕了。
余秋平静地看着腊梅:“其实正常染色体的人也有不少怀不上孕。就是你讲的试管婴儿,也不是所有人做了都能成功。我并不反对你□□,但前提是你要有养活这个孩子的能力。假如你连自己的生活都照料不好,你领养的孩子要怎么养活他?”
腊梅沉默不语,躺在床上久久不吭声。
余秋在心中叹了口气,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出去叮嘱护士,今晚一定好好看着腊梅,家里头一个人都没有,万一他想不开再度自杀的话,那可真是麻烦大了。
护士二话不说,立刻招呼两个实习的姑娘,旁的也别想了,直接去病房里头守着吧。真出了事的话,就腊梅娘家跟婆家的做派医院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余秋回值班室眯着眼睛打盹,迷迷糊糊间刚睡着,外头又响起了爆竹声。关了窗户,拉着窗帘也没用,天都要亮了,这一伸伸二脚踢会持续到天光大亮为止。
余秋实在没办法,她扛不过二脚踢只能苦大仇深地翻身下床,耷拉着脑袋去刷牙洗脸。先吃饭填饱肚子,等过了这一波,她就直接再睡回笼觉。反正她也没什么亲戚要走动,不需要出去拜年。
想了想,回家吃早饭之前,余秋还是跑了趟腊梅的病房。结果人刚下楼,就看见值班医生神色匆匆的从病房里头出来。
腊梅发高烧了,39.3℃,还是陪床的护士感觉她呼吸灼热,赶紧给测了个体温,发现的问题。
值班医生给她拍了x光片,发现两肺都有炎性表现,右肺情况更严重。
余秋做了听诊,腊梅双肺都能听到湿罗音,右下肺呼吸音低。急查的血常规返回,血象偏高。结合临床表现跟病史来看,她应该是个吸入性肺炎。
值班的医生护士集体叹气,感觉这姑娘实在是太倒霉了。怎么什么事情都让她给碰上了呢?这一通治疗,还不知道他的身体什么时候才能好。
最要命的是,丈夫不靠谱,爹妈居然也丢下人就这么跑了。明明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结果娘家人婆家人谁都不伸头。
大年初一,她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医院里。
大家伙儿正琢磨着要不要想办法打电话到他们大队里把人叫过来,外头就传来吵吵嚷嚷的声响。
一个头上扎着方巾的中年妇女猛地推开了病房,大声嚷嚷着:“快来看看哦,弄个假姑娘过来骗人彩礼,好大的脸噢!”
病房里头的医生护士都吓了一跳,搞不清楚这人是个什么来路。
余秋皱眉:“你是谁?你跑到这儿做什么?请你出去,医院里头不要吵嚷,不要打扰我们看病,也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我是谁?”扎方巾的中年妇女拔高了嗓门,用一种样板戏的夸张语调大声喊着,“我是被这一家骗子坑了的贫下中农。我做什么?我要讨回我们家的彩礼,不能让骗子的阴谋诡计得逞。”
余秋他们还在发懵的时候,病房里头又跑进几个人。
腊梅的母亲伸手拽这中年女人:“你要脸,你们家把我们腊梅害成这样了,你们还不管不顾!”
余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扎着方巾的女人是腊梅的婆婆。
昨天晚上,腊梅父母跑去找亲家算账,要他们家掏钱给腊梅治病,后头做手术的钱也得他们家出。
腊梅婆家正一肚子火呢,好端端的花了大代价娶了个媳妇居然是个假姑娘。他们家还没地方说理去呢,这家人居然还有脸撞上门来。
双方一阵大吵大闹,直接大打出手。亏得本地有除夕夜守夜的习惯,左邻右舍都没睡觉。听到动静,大家伙儿赶紧过来劝,又慌忙拉开人。不然的话,说不定大年夜里头就能打出几桩人命案来。
腊梅婆家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娶了个不下蛋的鸡也就算了,最怄人的事还是公鸡装母鸡。他家觉得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否则以后一家子老小都抬不起头。
再说了,花出去的彩礼也不是小数目。他们必须得讨回头,否则将来还怎么给儿子找下一个媳妇?
于是腊梅的公婆坐着今天早上村里头第一班拖拉机上杨树湾找假儿媳妇算账来了。
所谓的拖拉机班车是现在农村还没有公交车,头脑灵活的农民就将自己村里的拖拉机在农闲时候变成公交车,每天几趟,好方便大家伙儿出行。拖拉机对路面状况的要求要比公交车低得多,这也是在农村道路条件艰苦的情况下,交通出行最方便最合适的工具。
腊梅的婆家人坐着拖拉机一顿突突突,那澎湃的心情也在突突突,简直就跟机关枪一样。
这位婆婆一进门就指着腊梅骂个不停。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不是个正经媳妇,瞧着就不正常。腊梅家里头脏心烂肺,这么个假姑娘也能推出来卖钱骗人。
“彩礼必须拿出来,你们这是骗婚。”腊梅的婆婆眼睛瞪得老大,“你们要不拿出钱来,我就去告,让你们蹲大牢!”
腊梅的父亲急了:“你们害我儿子这样,你们要拿出钱来赔!”
这下子做婆婆的人可算是抓到把柄了,她立刻高声嚷嚷着:“听到没有?大家伙儿听到没有?我可是头回听说嫁儿子换彩礼的。合着你们家是当回女儿,嫁出去骗彩礼。钱骗到手了,回头自己娶媳妇。水路旱路,你们家倒是走得顺当啊!”
“好了!”余秋忍无可忍,“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别太过分了。”
那婆婆像是没料到余秋会发火,叫她这一声吼惊得脖子一缩,然而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当大夫的也不能心眼子偏成这样,明明是他们家骗了我们家。不要脸的东西,二椅子,荫阳人!”
余秋拉下了脸:“出去,医院不欢迎你,你有完没完?”
腊梅的婆婆愈发愤怒:“她家不赔彩礼,你们医院掏吗?”
“吵什么吵?”何东胜手里头拎着饭桶过来给余秋送早饭,见状面沉如水,立刻训斥缩在旁边不说话的腊梅的丈夫,“你是死了还是耳朵聋了?你装什么样?你就让你妈这么骂你老婆?”
腊梅的丈夫瓮声瓮气:“他不是我老婆,他是个男的。”
何东胜放下了手中的饭桶,目光严厉地瞪着腊梅丈夫:“你们领了证的,从法律关系上讲,你们就是正儿八经的两口子的。在打离婚证之前,你们都是夫妻。
你自己摸摸良心讲,你老婆除了那个事情以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她是不干活,成天好吃懒做了,还是打骂公婆挑唆是非了?她是不是村里头出了名的贤惠媳妇?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哪个不说你小子运气好,娶了这么能干的老婆?
你看看你自己身上穿的,格格正正。你再看看你老婆身上,有什么新衣服呀?人家把好的都用到你身上了,你念人家一句好没有?”
腊梅婆婆声音拔高了八度:“当人媳妇伺候穿衣吃饭,那是理所当然的,哪家不这样子?倒成了功劳了!”
何东胜脸阴的跟要下雨一样:“你闭嘴,我看是你没碰上厉害媳妇,磋磨的你哭都哭不出来。我跟你儿子讲话,你插什么嘴?”
他人高马大,一顿疾言厉色,脸又黑的跟锅底一样,倒是镇住了那厉害的婆婆。
何东胜也不管她,只是眼睛盯着腊梅的丈夫:“碰上这种事情,你老婆愿意呀。她大姑娘出门头一回,她哪搞得清楚这许多。人家嫁给你以后就是一门心思想好好过日子。你摸着良心讲,要是你换做她,你痛苦不痛苦?要是她像你这样不讲心,你难受不难受?”
腊梅的丈夫也不反驳,只反反复复一句话:“他是个男的,不是我老婆。”
何东胜拽着他进病房,扑通一声关上房门。
他也不管外头那对公婆怎么吵闹,只训斥腊梅的丈夫:“讲到这个事情,你跟畜牲有什么区别?你老婆下面是什么样子我不清楚,你自己心里头最有数。医生护士看了都掉眼泪,都说这姑娘不晓得遭了什么罪,淌了多少血又有多痛。
她不怕痛吗?她当然怕痛。她是怕你不高兴,所以一直忍着。人家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牵挂着人家一点儿好了吗?
发生这种事情,最痛苦的人是她。老话讲一是夫妻百日恩,你讲讲看你们结婚这半年时间了,你有把她当家里人看吗?
要是你父母姐妹兄弟这个样子了,你也这样恶声恶状,不仅一句好话都没有,还要闹腾成这样,专门往人家心窝子上捅刀,然后再撒把盐吗?”
腊梅的丈夫缩着头,突然间爆发了:“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好好的讨个老婆,讨成这样了,你要我怎么办?”
何东胜由着他发火,等到他吼完了才开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俩要是想继续做夫妻,那就好好动了手术,继续当两口子。就算不能怀孕生孩子,将来抱养个小孩也行。”
腊梅的丈夫不假思索:“做个屁夫妻,我又不是二椅子,我跟个男的过一辈子。”
何东胜也不劝他:“觉得过不下去,那就好聚好散,别吵得这么鸡飞狗跳的,生怕大过年的不够热闹啊。”
“散,我当然要散!”腊梅的丈夫气鼓鼓的,“那亲兄弟明算账,账目得扯清楚吧。”
何东胜又沉下了脸,摇头表示不赞同:“你非要讨回彩礼的话就代表这门亲没成是不是?”
腊梅的丈夫不假思索:“那当然,谁家讨老婆讨个男的呀。”
何东胜点点头:“那好,这就证明你们的婚姻不作数,对不对?”
腊梅的丈夫毫不犹豫地点头:“哪有男的跟男的结婚的道理?我又不是兔儿爷。”
何东胜脸上浮出古怪的神色:“这话是你说的,你认还是不认啊?”
“认,我当然认!”那男人昂着脖子,“他不是我老婆,我们不是夫妻。”
何东胜立刻拉下脸:“既然你们不是夫妻,你强行睡了人家,还把人给弄伤了。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可以作证。你这就是人身伤害,你还是流氓罪。”
在这个年代,同性恋是备受歧视的存在,男的跟男的有关系叫鸡女干犯,也会被抓去劳改。
腊梅的丈夫叫何东胜给绕进去了,嘴巴张了几张:“我没有,我——”
“我什么?”何东胜可没那么好讲话,“她身上的伤不是你弄的。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凭良心啊。你把人弄成这样了,是不是该负责任?医药费要赔吧,精神损失得给吧。
她在你们家伺候一家老小吃喝,又是下田又是做工。我来算算看,像她这样的女同志,眼下的光景,半年挣个200块不是问题吧。你别说多了,她里里外外都没歇过。这钱我还是往少里头算的呢。再加上这医药费跟精神损失费,500块钱已经是少的不能再少了。”
蜡梅的丈夫一蹦三尺高,结结巴巴道:“哪……哪有那么多!”
500块钱他能够再讨个老婆了。
何东胜冷笑:“你要觉得这钱算多了,那咱们去公安局说话。叫人家公安同志好好算算,应该是多少钱?我算少了的话,你得再贴。不然的话,你就准备好了蹲大牢吧。”
腊梅的丈夫叫他的话给吓到了。几乎所有的平头百姓都不愿意跟衙门公安这些打交道。对于老百姓来说,沾上这些人的边,不死也要脱层皮。
何东胜目光严厉地警告他:“那咱们说好了,彩礼钱提都不要提了。这婚你们是结过了,在离婚之前你们就是夫妻。”
他开了病房门,宣布双方谈判的结果。
腊梅的婆家当然不愿意,可听讲自己儿子还要蹲大牢,老两口又不敢吱声了。
腊梅的父亲也不高兴:“不行,这怎么能两清。他家得掏钱,掏钱赔我儿子!”
旁边看热闹的人听不下去了,感觉这姑娘虽然可怜,但姑娘的爹不地道。
说实在的,谁家讨了这样的媳妇谁都会觉得晦气,摆明了鸡飞蛋打,白花了一回讨媳妇的钱。
谁家阔气是财主呀,结个婚就是扒了爹妈的一层皮。
“人家不给了彩礼钱吗?这彩礼钱不能拿出来给你家孩子看病啊。”旁边的病人家属皱眉头,“你们也不要太过分了。将心比心,碰上你们家发生这种事,你们能痛快?”
腊梅的公婆立刻附和:“我们掏了500块钱的彩礼呢!整整500块呀,当初我们家可是把家底都翻出来了。”
也就是这两年政策放松了,准许家家户户养鸡养鸭养猪,大家伙儿手上才有点余留。可这500块钱也是他们家口挪肚攒才存下来的压箱底的钱了。
要不是为了娶门好媳妇,他们也不会这么大手笔。
旁边人纷纷帮着说话,500块钱不少了,拿出来给孩子看病够够的。旁的事情后面再说,先给小孩看病才是真的。
腊梅的父亲被一堆人围着,简直想躲都没地方。他急得喊了起来:“没钱,我没钱!”
旁边人难以置信,500块呀,500块可不是小数目。这才半年的功夫,他们家就花的一干二净了?乖乖,地主老财都不带这么过日子的。
他家又没儿子,又不用掏彩礼娶媳妇,500块钱能花好长时间了。
腊梅的母亲哭了起来:“我就说老大家讨媳妇关我们什么事?凭什么要我们家出这个彩礼钱?我稀罕他们家过继孙子啊。怎么给我们养老啊?漂亮话谁不会讲?到时候还不是想我们给他们养孙子。”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这是拿钱给侄子娶老婆了。按照老话讲,没有儿子的人家叫绝户。绝户家里头的财产都是归侄子的。
可这老头不是已经认定了自己家现在有儿子了吗?为什么还不去把钱要回头?
腊梅的父亲被妻子推的发起火来:“要什么要?没这个钱,我们怎么过继孙子啊。”
儿子就是个花架子,大夫说了,即便做了手术,儿子照样没什么希望生小孩。
那他家不又绝代了嘛,肯定得过继侄子家的儿子当孙子,才能把香火继承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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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跟我回家吗(捉虫)
这下子腊梅的婆家不答应了。彩礼钱已经被糟蹋光了, 完了还想再让他家掏钱?走遍天下都没这个道理。
腊梅的父亲寸步不让, 反正他是不会去找侄儿家把钱要回头的。他丢不起这个脸。
再说也没办法要了, 侄儿媳妇都讨了,彩礼钱已经花出去了,从哪儿变出钱来呀?他哥哥家有三个儿子呢, 无论如何都挤不出钱来了。
“那关我们家什么事?”腊梅的婆婆声音又尖又厉,“你家别蹬鼻子上脸, 要说精神损失, 我儿子损失才大呢。跟这么个怪物睡在一张床上半年, 我儿子才恶心呢。”
“好了!”余秋忍无可忍, “你们吵够了骂够了没有?她还躺在病床上, 她发着高烧。你们有一个人问问他的情况吗?没有!就是因为她跟旁人不一样, 所以她成了怪物,她跟你们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是不是?你们把她当成家里人看过没有?一个把她当成能换彩礼的工具, 一个把她当成传宗接代的工具。你们从头到尾都没把她当成人来看过。她是个人啊, 活生生的人,跟你们一样都是人!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她指着腊梅的婆婆, 厉声呵斥, “你够了没有?张口闭口怪物二椅子,你怎么不怕烂嘴烂舌头啊。就你这样, 也配当个长辈!就你们家这刻薄样, 除非是卖女儿的人家谁敢把闺女嫁进去, 谁丢得起这个脸, 谁不要做人了?”
腊梅婆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找不出话来狠狠地骂回头。
主要是面前的这个女大夫虽然年纪不大,但名气不小。她发了这话,方圆十里八乡就算是坐实了自家刻薄小气的名声。这坏名声传出去了,谁家还愿意跟他家结亲家呀。
要是再掏钱,往穷乡僻壤讨媳妇,虽然人家不在意,可是又实在太亏待自己儿子了。所以愤怒的婆婆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余秋骂完了婆婆也没放过妈,手指头一转,目标又对准了腊梅的母亲:“你丈夫眼里头只有侄儿没有女儿,你在旁边装死呀?别张口闭口你做不了老头子的主。这是你们夫妻共同财产,或者准确点儿讲这是腊梅的钱!他有什么资格决定这钱的去处呀?”
腊梅的父亲急了:“这是我女儿的彩礼,我怎么就做不了这个主?”
余秋冷笑:“哟,这会儿晓得是女儿了?你女儿不稀罕过继你侄儿家的孩子。你把她的救命钱要回头,你侄儿家没钱的话去大队借。一年还不起两年还。他但凡还要脸的话就知道这钱他没脸面拿!要是连这钱他都不肯掏的话,你也别指望将来他会孝顺你了。一个连最基本的良心都没有的人哪儿来的孝心?”
腊梅的婆婆见余秋火力对准了自己的亲家,赶紧打算趁机溜之大吉,省得再沾上这烂泥一样的人家。
余秋却不放他们走,救人如救火,腊梅家的钱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讨回来呢?哪里指望的上。现在腊梅人在病房里头躺着。她发高烧了得了肺炎,这才是眼下最根本的问题,必须得处理。
腊梅的婆婆又要嚷嚷。
余秋却直接卡她卡得死死的:“你们要撒手不管的话,那她的病拖到什么时候就说不清楚了。她不跟你们儿子离婚,你们儿子就不要想再讨老婆。别以为这样子丢下不管就成了。她生病了,你们丢下不理会的话叫遗弃罪,是可以蹲大牢的。别以为我在骗你们,法律写得清清楚楚,家庭成员之间有相互扶养的义务。她这个样子你们不管也得管。
再说了,她早点好也早点跟你们家断绝关系,大家好聚好散,你们面子上都好看。”
腊梅的婆家觉得不能吃这个亏,怎么还跟缠上他家一样了,都成了他家的责任。
余秋帮着说和:“眼下腊梅发高烧是因为跳河,为什么跳河?那们心里头有数,这个事情得归你们家管。还有腊梅要做小手术,这个你家也不能不伸头。好好的人被折磨得这么惨,总归得处理的。”
余秋叹气,“你们也清楚,这两个都是小事,后面才是大头子。后面的大头就她娘家自己想办法吧。这你们家的确扯不上关系。”
大夫把话说到这份上,婆家靠在一起商量了一回,觉得就这么先认下来会比较好。不然后面再被揪着,他们就连大手术也扯不开了。
瞧这假亲家不要脸的样子,说不定以后他们家还没完没了,闹得他家连新媳妇都娶不上。
腊梅的丈夫跟公婆在身上摸了一回,摸的都是准备给家里头小辈的压岁钱。
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先都拿出来再讲。护士赶紧过来帮忙算账。
旁边人跟着唏嘘一回,催促腊梅的父母赶紧回家把那彩礼钱讨回头。救急不救穷这事儿还得他们家拿出章程来,旁人不能代替的做事。
外头吵得沸沸扬扬,大家伙儿都在七嘴八舌地帮忙出主意,躺在病床上的腊梅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还那样木呆呆地躺着。
也许高烧让她切断了跟外界的所有联系,也许高烧让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什么都不愿意做。
自始至终,外头她的家人们谁也没有提出来要进来看一看她或者问问她的情况。
余秋走到了腊梅的床前,突然间开口问:“你是不是觉得活着特别没有意思,这么惨。活着真辛苦,你的家里人对你不管不问,他们都嫌弃你是个累赘?”
腊梅没说话。
余秋却先点点头喃喃自语一般:“是啊,活着真累,我不说别的就说我自己吧。我妈死了,我爸蹲大牢,我上初中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个孤儿了。学校里头,那些出生好的孩子都可以欺负我,我不能反抗,因为我是黑五类的狗崽子。
我下乡了,好不容易当上了大夫,根正苗红的红未兵又可以将我从医院中拖出去。因为我是狗崽子,我的血是黑的,我给贫下中农看病就是在迫害贫下中农。
他们把我绑起来让我坐飞机,然后把我踢下台,我差点儿摔死。
接着呢,我好不容易获救了,我要替刚才打我的人她弟弟做手术。你坐过飞机没有?我告诉你那两条胳膊就跟被人深深扯断了一样。我胳膊又酸又痛,手都抖到什么东西都拿不起来了,可我还得上台开刀。开大手术,从天亮做到天黑,从天黑又做到天亮的那种。
是不是很惨,而且很贱?
没事儿,更惨更贱的事情在后面呢。刚才不过是公社学生的小打小闹,后面县里头的干部抓过,想要剁了我的手。部队的解放军也抓过我,我染上了疟疾,差点儿打摆子死掉。我上了中央又怎么样?有大干部说我是特务,我就被抓起来审问。他们连小便都浇到我脸上。我被逼疯了。
看,我都找不出我活下去的理由。有什么好活的?你越是拼命挣扎你就被折腾得越惨,生不如死。
其实要自杀的话,我早就应该死了,坟头上的草都冒得老高了。
哦,我想错了,像我这样的人谁会给我收尸。我哪里还有坟墓?我的尸体大概也就是被野狗啃掉的命。要是没人丢到野外去,大概就是被老鼠吃光吧。
没办法,我只能活下去,我得拼了命地活下去,总不能死无葬身之地。
旁人觉得我是个麻烦,我就要活成旁人都得盯着我瞧,咂舌羡慕的样子。
那要怎么办呢?我得做个有用的人。有用到旁人就是对我恨的牙痒痒,也不敢轻易动我为什么,因为他们害怕有一天必须得求到我头上,万一到时候我被他们折磨死了,那他们不是什么指望都没有了吗?
对,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靠感情维系之外,更重要的是靠利益。
你能不能提供给对方他们需要的东西,决定了你对他们来讲到底重不重要。
你不是儿子,所以你对你父亲来说就是没意义的,他需要儿子传宗接代。
你不能生孩子,你对你丈夫来讲就毫无价值,因为他讨老婆的目的是养儿育女。
可你是个人,你对你自己来讲意义非凡。你有双手你有大脑,你可以做很多事。
当你的人生站到一定的高度时,你就会发现你现在拘泥的事情有多么微不足道。
你小时候会为一颗糖抓心挠肺,甚至觉得人生都没希望了。但等到你现在的年纪,你会觉得一颗糖有那么重要吗?你的世界太小太窄,所以你才会觉得你现在面临的一切是山崩地裂,是整个世界都毁了。
人生中有些事情是我们没办法改变的,我们所能改变的就是我们看待事情的眼光。
你也不用担心以后会活在旁人的嘲笑当中。那些嘲笑你的人,不过是因为愚昧无知,他们才是可怜虫。
况且你的人生没有那么糟糕。你看,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伸出善意的手。外头天这么冷,河水都要结冰了,可是你落水之后还是有人主动跳下水去救你。
你生病住院了,你家里人都跑光了,但我们的医生护士也没有放弃你,我们还在积极想办法给你做治疗。
我希望你能够珍惜这个世界给予你的善意。即使它们来自于陌生人。可正是因为陌生人,所以才难能可贵,是不是?
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自杀或者是自残,因为你遭遇的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非这样不可。自杀的人是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可我已经告诉你,你的人生可以很辉煌。
如果你觉得病好了之后没有地方去的话,你就留在医院里。从护工开始做,晚上自己去夜校上课,一步步来。等到你手上有技术,你可以完全胜任你的工作时,你也不需要任何人养,你就可以养活你自己。
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也可以独立生活。生命中其他的都是其次,最重要的便是好好活下去。”
余秋摸了下腊梅的脑袋,“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了,好好休养身体才是真的。”
她开了病房门,迎头碰上苏老先生。
余秋有些尴尬,她不知道老人已经在外面站了多久,她只能讷讷地喊了声:“外公。”
苏老先生看向她的目光中有痛心,有失望,也有惆怅。
隔了半晌之后,老人才哑着嗓子开口:“我请阴阳先生看过了,初五是好日子,初五迁坟,初五我带你妈妈回家。”
余秋鼻子发酸,她说不出任何阻拦的话。让那个可怜的女人回家吧。她不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苏韵在想什么。可她想苏韵一定后悔了吧。
不然作为一名母亲,她又怎么会用那么惨烈的方式自杀,甚至不惜死在女儿面前。
她是在用自己的鲜血发出最悲愤最无奈的控诉。她痛恨,她痛恨这个世界。
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到出生成长的地方,让她回到父母身旁。让她的灵魂得到最后的安息。
对,余教授可怜。但是,苏老先生一家人就不可怜吗?他们都是可怜人。
余秋声音发哑:“好,我没意见。”
“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去吗?”老人失望地看着她,“你不送你妈妈最后一程吗?”
余秋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于情于理,作为女儿,她都不应该对母亲迁坟的事情不管不问。
她只得继续点头:“我去安排一下,我得请假。我手上有事情,我不能说走就走。”
本来按照计划,等开过年来,她就要跟王老太太还有老夫人汇合,参与到海城地震灾后妇女儿童事业的重建工作中去。
不破不立,地震摧毁了城市,也给他们提供了建立新样板的机会。在原有的基础上改革很艰难,但是当一切都已经被毁灭之后,他们就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重新建立了。
工副业搞起来,街道托儿所学校办起来,妇女儿童卫生保健事业干起来,村村都有卫生所育红班,家家都要搞家庭副业。
除此以外,他们还要留好招商引资的口子。不是说辽宁也要搞突破吗?要弄个特区。那最好的特区就是海城。
为什么?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成功预测,并且实现了整个城市人口搬迁的地震。
世界人民都震惊了,全世界的专家都盯着海城看,所有人都想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代表团会接二连三地到来,他们会持续进行考察学习。
这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其他地方还要想方设法吸引人来,现在是人家自己主动送上门来。只要来的人多了,那他们就有机会好好发展了。
海城原本底子就不差,要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说不定还能发展为样本呢。到时候大家伙儿都去学习,也能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
不过这些都得往后头推了,或者说余秋暂时没办法再参与进去。她总不能拒绝苏老先生,她对苏韵也心存愧疚,她鸠占鹊巢,抢了人家女儿的位置。
但是眼下余秋要出国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虽然没有正经的公家身份。但作为333干部,她要出国的话,起码应该经过审批。
余秋也不知道这审批流程到底得怎么走。因为现在没有因私出国这一说,大家都是由国家统一安排,然后再出国。
包括留守家属去台湾探亲,那也是统一报名,然后由各个基层单位层层上报,最后汇总,等过完正月十五再一条大船统一运过去。
自己要出国,起码应该经过侨联办吧。
余秋挺糊涂的,主要是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差,各个机构以及彼此的职责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不能按照2019年出国的标准去对待问题。
又因为现在很多机关工作实际上还处于瘫痪半瘫痪的状态,而中国特色又是上行下令,领导发话比什么规章制度都管用,所以她应该找的是大boss。否则就是找到了有关部门,人家也做不了主,还得层层上报。今天都大年初一了,待到他们真报上去,说不定连元宵节都过完了,这大概还是比较快的。
余秋想了一通,觉得外事工作还是归王老先生负责,她得找男神。
况且她要出国停下手上工作的事情,也得跟王老太太通通气,这样计划生育小组另外派人过去的时候,王老太太不至于什么都不清楚。
余秋不方便在医院打电话,她回了医疗站。
过年了,原本待在医疗站的病人们全都回家了。平日热闹非凡的医疗站,现在清静的很。
可惜电话好不容易拨通了,接电话的钱同志却告诉余秋,王老先生跟王老太太都不在。
大年初一正是领导最忙碌的时候,昨晚能坐下来吃顿年夜饭,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奢侈的享受。
余秋只得作罢,又想办法拨电话回他们那个计划生育小组的办公室,这回干脆没人接。
想想也是,大年初一啊,就是再要过革命的年,各个单位也都只是留守值班人员。计划生育小组只是个临时机构,哪有那么多人手。
林斌打着呵欠从后面绕过来,瞧见余秋的时候,他还愣了下:“你怎么回来了呀?”
他还以为余秋整个过年都泡在医院里头呢。
余秋叹了口气,三言两语说了自己眼下的困局。
于情于理,她都应该陪外公护送母亲的骨灰回外家。但是正月初五就走,时间又赶又急,过去之后又不知道得呆几天。她手上的工作总得交代清楚。
林斌哦了一声,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他眼睛睁不开,昨晚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睡,那黑眼圈几乎要盖住整张脸了。
他就顶着这张惨不忍睹的脸拨电话回家,跟爹妈拜年。以此来证明,他可没有不孝。
余秋不好在旁边听人家讲电话,只好转过身,准备先回山洞睡一觉,等醒过来再试着拨拨电话看,说不定到时候就能打通了,联系上大领导。
她一回头,就对上了何东胜的目光。她的小男友眉毛紧紧,显然无比担忧。
余秋伸手摸他的脸,柔声安慰道:“别担心,没事的。”
胡二姐伸着懒腰从后面绕过来,揉揉眼睛,同情地扫了眼这对苦命鸳鸯。
哎,没希望的啦。她外婆说了,不被长辈祝福的婚姻,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他俩这样,最后铁定得分道扬镳。
不行,她得跟外婆好好聊聊。这个事情太惨了,她都同情余秋了。
胡二姐人走进医疗站,就看到林斌在跺脚:“什么丈母娘相看女婿呀?我才没有被相看呢。我不怕打光棍,反正何东胜差不多也要陪我了。小郑,你不许胡说八道,你少煽风点火。”
胡二姐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她迫不及待地抢过话筒,开始竹筒倒豆子:“别提了,林斌上哪儿找对象去?现在大家伙儿根本顾不上。何东胜啊,何队长可惨了。余秋外公看不上他啊,要给余秋介绍新对象呢。”
她三下五除二,将事情经过说了个大概,然后一声接着一声叹气:“真是惨啊,也不怪人家外公。我姑娘要是被人害成这样了,我也要跟那家老死不相往来。不对,我得想办法给我姑娘报仇。”
那头有人问:“你要怎么报仇?”
胡二姐觉得声音有些怪,不像小郑也不像那个端茶给她喝的姐姐。但她昨夜也没睡好,今天脑袋瓜子也跟豆腐脑儿一样,晃晃荡荡的,抓不住重点,仍旧大大咧咧:“当然是抓了他们蹲大牢。谁让我姑娘是自杀呢?要是他们动的手,我就得让他们偿命了。”
林斌在旁边急得不行,一个劲儿要抢电话筒。
胡二姐却不让:“干嘛干嘛?就不带我跟人家姐姐说两句话呀。我又没说你在这儿找对象。”
林斌急了:“哪个姐姐呀?我没有跟姐姐说话。”
胡二姐茫然:“那你跟谁打电话?小郑吗?你俩大老爷们可真够无聊的,大过年的,一大清早还要打长途电话腻歪。啧啧,就你们这样,还找什么媳妇呀?你俩自己凑成一对就解决问题了,说不定比一般的夫妻感情都好。”
林斌恨不得捂住胡二姐的那张嘴,他抢过话筒,赶紧往回找补:“也没有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外公让小秋陪她回马来西亚呢。要把她妈的骨灰带回去,放在他们家族墓地里。您老人家就别愁这个了,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总不可能真的老死不相往来。”
胡二姐脑子嗡的一声,老人家是哪个老人家呀?大年初一的,林斌会跟谁讲电话,还说余秋跟何东胜的事?
胡二姐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脸,然后嘴巴一咧,当场就要嚎啕。完蛋了,她刚刚跟谁讲电话来着。她还说要惩罚凶手,让人家蹲大牢,甚至一枪毙了。
要死了,她得赶紧去写遗书。她这么个现行反格命,肯定会吃枪子儿的。
她必须得强调清楚,这个完全是她个人思想腐化堕落,跟她家里都没关系,千万不要连累她的家属。她要不要直接自杀呀?写清楚她是自裁于人民,坚决不浪费国家的子弓单。
电话那头的老人久久没有出声,隔了半天之后才开口:“等我死了吧,等我死了再定我的罪。随便怎么说,我不在乎。但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我也不能死。忍忍吧,我也没那么想活着。”
林斌喉咙哽咽:“您不要说这种话。小秋她也不想走的,她都跟她外公说了,要留下来建设祖国。”
“去嘛,让她去。”老人家却是毫无挽留的意思,“让她过去看看,她要觉得好,留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古忠孝两难全,孝顺总不是什么坏事。”
林斌急了:“怎么就没什么大不了?何东胜怎么办呀?她跑到国外去了,那何东胜不得打光棍了。”
老人不以为意:“让他也跟着去嘛,毛脚女婿上门,不好好表现还能怎么办?人家要相不中,那就死了这条心,好好找个踏实的对象。”
电话挂断了,林斌转过头,对上了胡二姐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脸。
小林大夫一颗心冷酷又无情,毫无怜香惜玉的意思。况且胡二姐眼泪鼻涕糊成一团,距离香玉的标准确实也有点儿远。
“你还抢我电话不?”
胡二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哭哭啼啼:“你有没有问是让我上吊还是服毒啊?上吊可痛的,服毒也难受,头水更不行,这天太冷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疼。”
她怎么知道林斌会这么打电话给主席呀。那是国家领导,难道不应该有特别的专线,在特定的地方才能打吗?怎么随随便便一台电话机就能拨通呢?
再说主席不应该日理万机吗?怎么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关系?
她讲电话的时候,主席也没有打断她呀。
林斌咬牙切齿:“那是天底下也找不出你这样无法无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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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帮忙找个人?
余秋一觉睡到天擦黑, 爬起床的时候, 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摸着肚子准备找胡奶奶炒饭吃, 人还没进门,就听见屋子里头传来呜呜的哭声。
胡二姐哭得好不凄惨:“爸爸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电话那头是他呀。我就是这么一说, 我没有想什么东西。”
自从挂了电话之后,可怜的胡二姐就心惊肉跳。她一时想上吊, 一时想投水, 一时还想吃药来着, 最终都因为人怂鼠胆勇气不足, 被迫放弃, 只能悲伤地洗了一整天的衣服床单。
直到傍晚时分, 终于抽出空来看老婆孩子的胡将军抵达杨树湾,胡二姐可算是找到了能够哭诉的对象, 立刻呜呜大哭起来。
这一整个白天, 林斌始终板着脸, 也不给她句准话。
她弟弟胡杨大过年的也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同她这个姐姐照面。
余秋更绝, 躺在床上就人事不知, 压根都喊不醒。
至于跟着她一块儿来杨树湾的胡母,胡二姐良心未泯, 感觉还是不要吓唬她妈比较好。
于是无从倾诉的胡二姐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憋着, 差点没憋出毛病来。
这一回对着亲爹, 她可算是找到了依靠的对象, 立刻哭得一塌糊涂。
胡将军听女儿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地描述了整件事情经过,一股强烈的无奈冲击着老父亲的心。
他想骂女儿来的,却骂不出口,因为他从小就教导女儿不能说谎。现在女儿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就算不合时宜那也不算有错呀。
他想教育女儿以后要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似乎又跟他从小对女儿的教育相悖左。
什么时候说真话,反而成了错误了?人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枉死的人不想原谅,想要报仇,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胡将军找不到话教训女儿,最终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脑袋,语重心长地强调:“我没有什么能留给你们三人的。我也不期许你们功成名就,我只要求你们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职业工作没有高低贵贱,只有做没做出成绩来。爸爸很庆幸,你们三个有手有脚,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将来过成什么样子,要看你们自己奋斗。你也别哭了,不用怕,爸爸还在呢。爸爸就是不当这个司令也要掰扯清楚,公珉有言论自由。”
胡二姐这下哭得更伤心了,她二归二,脑子不清白,可她清楚地明白说错话究竟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海南天气潮湿,柴火不容易点燃。他们隔壁连队有位知青起火烧饭的时候,用了不少纸,还是没将树枝点燃,就随口念叨了一句:“星星之火,原来不可燎原啊。”
这下子惨了,这人立刻被当成现行反格命,抓起来轮流劈斗。
胡二姐虽然根正苗红,中学时代又是舞斗最流行的时期,按理说应该走在格命的最前沿。但是胡家管的极严,压根就不许他们出去凑热闹。三个孩子除了老大最鬼,当过一段时间学校造.反.派的头头之外,剩下两个小的基本上没沾过热潮的边,也就少了分见识。
胡二姐也是在那次下放之后才晓得原来一个人真的会因为无心之言就被当成现行反格命,要遭受人珉的审判。
她认识那位知青,他们在坐船来海南的途中还一块儿聊过天。那位知青是主动申请去最艰苦的地方,一心一意要让日月换新颜的。
后来那知青被劈斗的奄奄一息,众人都担心他会想不开跳海自杀的时候,他申请回广东老家养病去了。
后来他们就再没见过这人,隔了足有年把功夫,后头下放来的知青才传来消息。那知青没有回家,而是想要偷.渡去香岗,结果被淹死了。尸体飘在海上都发臭了,才叫人给捞了回来。
从那以后,胡二姐对格命充满了恐惧。这不是她理想中的格命,这是法西.斯,她对格命再也没了半点儿热情。
现在爸爸嘴上安慰她说没事,可又是这种托孤的口吻,怎么可能没事呢?
胡杨在边上,声音闷闷的:“不会的,起码短时间内不会动。再动就容易乱了。”
林飚坠机事件之后,为了防止军队暴动,各大军区的领导就已经调整过一回。足足用了几年功夫情况,好不容易才将情况稳定下来。
眼下正是敏感时期,帼际局势风云变幻,帼内也是暗潮汹涌。如果这个时候贸然动军区领导的话,很容易会被过度解读,从而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旁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是二姐说错了话才给家里头惹来的麻烦。他们只会将父亲的沉浮跟老石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老石获释,被准许回老家休养。在外界看来,这就是老人家同老帅之间的和解,也是他维持军队稳定的重要手段。
父亲帮助老石逃脱迫害,救了老石性命的事情,对普通百姓而言是大秘密,但在军队上层中,却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人人都清楚,父亲即使不是老石这一派的,也对老石充满了同情。
假如父亲受到了打压,甚至丢掉性命,那么众人只会认为他是被秋后算账了,他因为帮助老石的事情受到了打击报复。
这么一来的话,人心思变,军心是要乱了的。
偏偏这个时候,军队是最不能乱的。因为帼际风云变化莫测,苔弯的军舰已经实现勺渔岛的常规巡航,也已经开始编队准备开进南海。
战争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作为保障力量的中央军队绝对不能乱。
况且帼内的局势也同样复杂。浸淫其中的人都心知肚明,老人家一直在权衡两股力量,一股是以军队为代表,另一股则是文格小组。
现在大家都清楚老人想要结束格命,正在想方设法压制文格小组的势头。那么他就必须得依靠军队的力量。
收缴珉兵手中的木仓支弓单药就是在绝造反.派的后路。因为文格小组动不了军队,他们就只能依靠珉兵。木仓杆子里头出正权,收缴了木仓,就相当于拔掉了老虎的利爪獠牙。
可如果这个时候军队动了的话,难免造反.派不起心思,又开始有新动作。
这并不是老人所期待的,老人现在的重心已经转移到社会建设上去。社会一旦乱了的话,建设就没办法持续,这会打破他的整体布局。
所以无论老人究竟如何想,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气愤难当,从大局角度来说,他不会轻易动胡家,起码短时间内不会。
胡杨的话又轻又急,别说站在门口,就是贴着门板都听不清。
余秋只听到屋子里头传来林斌的声音:“你们在想什么呢?才不会呢,他从来都不小气。他要是小气的话,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他很愿意听外头的声音,就算声音逆耳,他也就是笑笑而已。他不是小气的人!”
余秋看架势不对,生怕屋子里头的人吵起来,赶紧要推门。
她身旁却响起了一个声音,苏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医疗站出来了,悠悠地叹了口气:“还真是大方啊。”
余秋不知道老人的意思,只能局促地喊了声:“外公。”
苏老先生沉默不语,像是又陷入到沉思当中去了。
屋子里头,胡二姐这下子可算是活过来了,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真的?你敢打包票?”
林斌却没好脸色,压根不理会她。
余秋怕这两人吵架,赶紧敲门进去。
谁知道林斌抬眼瞧见自己跟苏老先生,立刻跟炮弹似的:“你们放心,他年纪最大,他从早忙到晚一分钟都歇不下来,他肯定会死的比你们早。到时候你们肯定能够大仇得报。”
说到后面,年轻的小林医生泪流满面。
余秋还没有反应过来林斌嘴里头的“他”究竟是谁时,林斌已经怒气冲冲地奔了出去,差点儿迎头撞到端着醉鱼回来的胡奶奶。旁边捧着无骨鸡爪的秀秀也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大海碗几乎都丢了。
做醉鱼要专门的手艺,杨树湾醉鱼做的最好的是陈福顺的奶奶。因为家里头又来了客人,胡奶奶特地上人家去换了一大盘子醉鱼。至于无骨鸡爪,这是从大队卤菜房里头买的。一般人家也没材料做这么多鸡爪。
瞧见林斌朝外头奔,老人赶紧招呼:“忙啥呢?吃过饭再忙吧。”
然而林斌哪里肯听,他闷着头一溜烟的跑了。
胡杨不放心他,拉着自己二姐一块儿出去追。刚才他话说过了,林斌可能受不住。
胡二姐满头雾水,完全搞不明白林斌为什么突然间这样。然而她弟弟拽着她,她就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跑。
跑出去的时候,胡二姐看见了胡奶奶手里头端着的醉鱼,真是满心悲伤。她喜欢吃醉鱼呀,她今天被林斌吓的早饭跟中午饭都没好好吃,她现在肚子都饿死了。她居然不能吃饭,还要去追那个发脾气的罪魁祸首。
这对姐弟都跑出去了,田雨觉得自己在屋子里头也挺不自在的,索性抬起脚,跟着追出去。
胡奶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疑惑地看余秋:“怎么了这是?一个个的吃饭的点儿往外头跑。”
余秋能说什么?她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年饱,他们肚子不饿。”
胡奶奶跺着脚,老大不赞同:“年纪轻轻的能饱个什么劲嘛,现在不吃,身体长不好,以后吃再多都补不回来。”
她又礼貌地招呼苏老先生,“你也一块吃吧。大过年的,吃那个面包算什么呀。冷冰冰硬邦邦的,我就没瞧出来哪儿好。你要是觉得饭菜吃不惯,叫小秋给你做蛋糕,小秋做蛋糕味道顶好了。”
看到苏老先生没有动的意思,胡奶奶又强调,“行啦,你放心,余教授今晚不在这儿吃,他去东胜家吃饭了。”
苏老先生这才抬起拐杖,人往屋子里头走。
胡母现在看到这位老人还不自在,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胡将军倒是主动伸出手,跟老人打招呼:“苏老先生您好,我谨代表大青山游击队的全体同志感谢南洋同胞们对我们的支援。当初如果不是同胞们节衣缩食,从牙缝里头省出钱财购买物资支援我们抗日,我们也没办法支撑那么久。”
苏老先生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一些,他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公产党的将军居然会提这一茬。
余秋也惊讶,其实她是知道南洋侨胞支援帼内抗日的事情的。但羞愧的是,这段历史她不是从历史书上知道的,而是从一部冷门拗口的电视剧《南侨机工英雄传》,草草了解了只言片语。
230万南洋侨胞捐出了54亿帼币的抗日经费,有1/7的人口失去了生命。抗日战争之惨烈,由此可见一斑。
胡将军之所以大年初一就赶到杨树湾,跟家人汇合过年还是小事,他真正的目的是冲着苏老先生来的。
他一是为了表达感谢,虽然当时南洋侨胞的经费都是捐赠给帼珉党正府的,但是抗日战争全面打响初期属于帼共合作的蜜月阶段,他们游击队也获得了衣物跟药品等物资,大大改善了生活条件。尤其是侨胞们为他们购买的磺胺,救了好多人的命。
苏老先生脸上的坚冰似乎碎了裂纹,当年抗日,他拿出了近小半的家产认购帼珉正府发行的战争公债。当时大家都清楚,绝对不能让日本人肆意横行,否则中华珉族就要被灭种了。
他们这批老华侨其实一直保留着中帼帼籍,即使人在海外心里头想着的还是有一天要回去的。只不过世事变幻,很多事情都讲不清楚。
苏老先生语气有些僵硬:“这不算什么,都是应该做的。每一个中华儿女都应该做的,人家都打上门来了,我们哪里能当奴隶。”
胡将军点头,动情道:“我们当时都知道,华夏儿女无论身处何方,心都是一样的。虽然当时条件艰苦,日本人又极为凶残,但是我们想着我们背后由整个珉族做支撑,所以我们不怕。”
苏老先生手拄着拐杖,没有接胡将军的话。可是从他颤抖的手,余秋就可以推测出他内心的激动。
能不激动吗?谁又愿意自己的付出被忽视?即使不求回报,但即便是口头上的肯定也能给人莫大的安慰。
胡将军看着苏老先生,认真道:“老先生,除了向您道谢之外,今天我过来,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请您帮忙寻亲。”
当年打游击的时候,很多队伍是被打散了又自己汇集起来的。他们大青山游击队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其中就有来自福建的同志。
“他父亲跟两个哥哥都下南洋了,去的就是马来西亚。当初战争爆发之后,他先是帮忙在两边转运物资,后来线路被封锁,他就留在帼内参军打日本鬼子。他打过淞沪会战的,是位极英勇也极聪明的同志。后来他所在的部队打散了,他就辗转着跟其他同志一块儿来到了我们大青山,加入到游击队中,打了很多漂亮的仗。
可惜的是,有一次日寇疯狂扫荡,叛徒出卖,他为了掩护我们大部队撤退,挨了一枪掉进了水里。我们把他从水中捞出来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行了。他说生前不能尽孝,希望死后能够常伴父母左右。
但那个时候,马来西亚也被日本人占领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联系到他的父母家人。后来大家辗转作战,跟他熟悉的同志又陆续牺牲了,我们能够找到的信息也越来越少。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我们想完成他的遗愿。但是当时帼内的局势又发生了变化,通过帼珉正府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我就只能辜负了兄弟的期许,将他的骨灰埋进了大青山烈士陵园。
新中帼成立之后,我一直在想办法做这件事。可是帼际形势又发生了变化,两帼迟迟没有建交,想要找人实在太困难。我听说您是从马来西亚来的,我就想托您帮忙打听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我这位兄弟的家人。”
说话的时候,外头门被敲响了,伴随着招呼声:“老胡,你在不?”
旁边有声音附和:“对呀,胡将军,你也来杨树湾过年啦。”
余秋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不妙,廖副书记怎么跑过来了?
胡将军立刻招呼:“快进来吧,老刘,刚好你帮忙跟苏老先生说说,小龚,你们队里头的小龚的事情。苏老先生是从马来西亚过来的,说不定认识他家里人。”
刘主任推门而入,朝屋里头的人点点头。他现在还是主任,不过从公社格委会主任变成了县委办公室主任,算是县委书记的头号助手。
刘主任的神色有些激动,他拖着假腿进屋的时候差点儿绊倒了。
廖副书记也激动,他听见马来西亚4个字的时候就开始双眼放光。乖乖,余秋这丫头的娘有海外关系还真不是虚话,人家的亲外公已经找上门来了。极阔气,极有气派的老头儿。
这上门看外孙女儿总没有空着手的道理吧。外孙女儿家里头建得漂漂亮亮的,做外公的脸上也有面子,是不是?
好在廖副书记脑袋虽然钻进了钱眼里,倒还晓得事情有轻重缓急。
不能在人家讲牺牲同志的事情时,开口谈投资的事。那太市侩了,不好,给人的印象很不好。
亏得廖副书记还没有心神荡漾,所以能够成功的搀扶住了情绪过于激动的刘主任。
刘主任两只手都往前伸,瞧见苏老先生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像是哭一样的神色。
“小龚啊,龚平。”刘主任声音颤抖,“他是个很好的同志,他是家里头的老小,父母是开橡胶园的。”
他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关于自己牺牲掉的同志的点点滴滴。当时他们队伍里头,龚平是年纪最小学问最高的同志。除了打仗之外,他们还在村里头办夜校办扫盲班,来抵抗日本人在学校里头教日文。
龚平说在马来西亚,他们华人也有华人自己的学校。只有学了自己的文化,人才不会忘掉自己的根。
刘主任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虽然已经过去30多年,可是想起这位小兄弟的时候,他总要忍不住掉眼泪。
他们这帮牺牲的兄弟,谁也没有活着看到日本鬼子被赶跑的那一天。
刘主任声音哽咽:“苏老先生,还请您帮帮忙。小龚牺牲之前就已经跟家里头断了联系,临死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回到父母身边。”
廖副书记在旁边帮腔,满脸悲戚之色:“是啊,老先生,您跟小邱大夫一样是心善的。还请您老人家伸伸手,帮帮我们吧。”
说着,他还擦了擦眼泪。
胡二姐跟田雨正从山上下来。
林斌钻进了据说是主席呆过的山洞死活不肯出来。胡杨劝不了他,估摸着今晚他肯定要在山洞里头过夜了。这天寒地冻的,总不能让这人活活冻死。于是胡二姐跟田雨只能搭伴下山来搬被子。
胡二姐正满腹牢骚呢,一路嘀咕下山来。这会儿到门口,她就听见廖副书记正在求苏老先生帮忙。她也没搞明白究竟是帮什么忙,只觉得廖副书记实在是太没有眼色了。
这会儿还想请苏老先生帮忙?人家不当场撅翻了你们,实在是人家涵养好。
胡二姐义正言辞:“你们就不要再为难余秋了。苏老先生帮你们的忙,无论是帮什么忙,那都是看在余秋的面子上。余秋做的已经够多的了,你们不能欺负人好讲话。”
余秋这家伙,她还不了解吗?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嘴上说的硬,到时候肯定会心软帮忙。
她现在都已经跟她外公闹成这样了,再帮忙的话,难不成要跟她外公老死不相往来啊?
没这个道理。
说个不好听的话,到时候余秋落魄了,没用了,真正能护着她,不计较她有用没用的,不还是她家里人吗?
廖副书记没做前期工作,不晓得这其中的恩怨情仇。
这会儿叫胡二姐硬邦邦地顶话,省委领导顿时扬高了眉头:“哎呀,胡洁同志,你哪能说这么见外的话呢?苏老先生是余秋的外公,也就是我们的外公。我们做晚辈的想请长辈帮忙,自然得直言不讳了。”
胡二姐急了:“人家认你这个晚辈吗?也不看你们做了什么事。小秋的妈妈是怎么死的?你们这会儿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做人不能这样子,实在太欺负人了。”
她伸手拉余秋,“走,你不要理会他们。他们要再这个样子,你就跟你外公走,回马来西亚去。”
廖副书记满头雾水:“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呀?”
“好什么呀?”胡二姐扬高了声音,“人家妈妈都被逼死了,你们还要怎么好?嗷,平反了,摘掉右哌的帽子了,这件事情就算完了?人家死了也白死,对不对?你们还有脸叫人家帮忙!”
她刚才在林斌面前受的气这会儿全爆发出来了。明明就是他们做错了,为什么受害的人还要忍着憋着,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能讲?
这会儿当着廖副书记的面,胡二姐火力全开,噼里啪啦的将即将过往全都倒了出来。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廖副书记,把人当成林斌怼:“你说,你们做的对不对?你们究竟有什么面目要求别人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还要给你们帮忙啊!”
廖副书记瞠目结舌,他还真的忘了余秋母亲死因这一茬。主要是这种事情不罕见,况且余家父女俩也基本上不提,加上他自己也不愿意想这一茬。死人了,终归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死的还是位无辜的女同志。
廖副书记有点儿难受,胡二姐还在逼着他说话:“你看着苏老先生,你还有脸对人家开口吗?”
胡将军沉下了脸,开口训斥女儿:“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胡母也伸出手,想要捂住女儿的嘴巴。
苏老先生却发了话:“原来还有明事理的人,可喜可贺。胡将军,旁的方面我不清楚。不过你能教育出一个敢讲真话的女儿,在这个地方已经是难能之极。”
胡将军面色灰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苏老先生的话。
余秋也心下恻然。胡二姐这是说出了苏老先生的心声吧。这些话,恐怕也只有不知天高地厚完全搞不清楚后果的胡二姐才能说出口。
看,勇敢这个事情也是要看条件的。没有相应的成长背景,人根本就无法做到勇敢。因为勇敢的代价太高,诚实的代价更高,所以我们只能缄默,沉默着什么都不说。
胡二姐叫她妈眼睛瞪着,只能委屈地闭着嘴。她却紧紧抓着余秋的胳膊,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廖副书记叫胡二姐控诉的眼神盯着,忽而重重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直接对着苏老先生“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屋子里头的人都被吓到了,余秋也彻底傻眼了。她完全搞不明白廖副书记这是在做什么。
省委领导抬起头,眼睛都红了:“苏老先生,没错,是我们对不住您。我们不敢奢求原谅,我们只想表达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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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捉虫)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 所有人都盯着廖副书记。堂堂省委第一副书记就这么跪着, 死活不肯起身。
田雨搂着余秋, 满脸忧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余秋冲她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有罪。”廖副书记眼睛盯着地面,一副抬不起头的模样, “我不认识令爱,也没见过她。不过看女儿知母亲, 她能将小秋大夫培养成现在这样, 可见是位知书达理, 极温柔又极善良, 而且极为独立能干有担当的优秀女同志。令爱发生这种事,我羞愧我痛心,我罪无可恕。”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听上去跟在哭一样。
然而苏老先生完全不为所动, 仍旧板着脸:“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代替不了任何人。”
廖副书记连连摇头, 这下声音里头真带上了浓浓的哭腔:“嗯,您老人家不知道, 我也是造反的工人。我原本在厂里头上班, 我反了我们厂党委书记的。因为她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可是造反到后面,我们厂所有的领导都被打倒了。
他们都有问题吗?不是的,到后面就刹不住车了。只要是领导, 就都有了罪。我这人没什么文化, 也没什么学问, 我讲不清楚。但我经历过, 我只能讲原本是针对性的一个个打击,到后面眼睛都红了,就打倒了一片,无辜的人也被打倒了。
所以我说我有罪,我们这样子打倒一片跟会传染一样,其他地方也是这样的。令千金没有任何罪,她就是无辜受牵连的人。真正有罪的是打倒一片。这件事情我难辞其咎。我也是凶手之一,我不是站起来阻拦的人,我是推波助澜的人。”
廖副书记又磕起了头,认真地看着苏老先生,“我不求您原谅,您也千万不要原谅。要是您都原谅了的话,谁还记得犯过的错,造下的罪。您永远都不能原谅,这样犯错的人才能够记住教训。悲剧已经酿成,万死难辞其咎,我也不晓得要怎么做,才能让您老人家好受点儿。恐怕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没办法减轻您的伤痛。
我只能讲,要是你老人家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提,但凡我们能做到的,我们绝不推辞。”
他直起了上半身,转头看胡将军跟刘主任,面色悲壮而无奈,“咱们还是自己想办法吧。龚同志的事情,我们再想想其他门路,看能不能找到他的亲人。对着苏老先生,我开不了这个口,我没这个脸。我有罪。”
胡将军面色沉郁,他紧走两步到了苏老先生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声音沉闷:“我也对不住你老人家。当时乱成一团糟,军队接管地方事务,是我工作没做好,没有控制好局势,才让令媛遭受如此多磋磨。我有罪。”
刘主任也走了过来,同样鞠躬道歉:“我发现事情苗头不好的时候,我没有积极向组织反映,提出自己的意见,及时阻断骚乱继续发生。我也有罪,坏风气形成的时候,我不该独善其身。”
他们所有人都有罪,那是他们一代人的罪过。造成的悲剧,永远没办法挽回。
苏老先生沉默不语。他的脸像是被刀斧这个出来的一样,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那么的清晰。
余秋鼻子发酸,忍不住掉下泪来。她说不清此刻自己的情绪,她只觉得无穷无尽的酸楚,为可怜的苏韵,为痛苦的苏老先生,也为这个屋子里头的所有人。
她掉泪的时候,田雨也哭了。18岁的姑娘,强行压抑自己的感情,只跟着默默流泪。
胡二姐不知所措,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也该跟过去鞠躬道歉。
劈斗她是肯定参加过的,那时候劈斗校长,全校师生都参加。她就站在台子底下,瞧见校长头上戴着高高的尖帽子,脖子上还挂着黑板,上头写着牛鬼蛇神。
校长年纪很大了,腿脚不灵便。上台的时候,他脚下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台子上。台下发出震天的笑声。
胡二姐记得自己也笑了。
她突然间想到,也许从台上看下去,她的笑脸很蠢很傻,也很残忍。
没错,胡二姐心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个念头,他们所有人都有罪。无论是作恶的还是旁观的,他们都罪无可恕。
那个被劈斗逼到逃岗的男知青,叫工作队的人拎着,到处劈斗的时候,她也没有站出来指出他们的不对。
一句话而已,怎么就成了反格命了?先法明明规定人珉有言论自由。可是她缩在了后面,即便她知道不对,她也没有往前走一步。
因为她害怕自己也会被当成反格命分子的同伙。
其他人就不知道那知青是无辜的吗?当然知道。有多少人真蠢到相信一句无心的话就包藏了多少祸心?
只不过连队需要杀鸡儆猴,来把厉害的镇住他们这帮下乡的知青。
而他们自己的队伍里头,有人跟那知青关系不好,巴不得他遭罪好叫自己心里头痛快。也有人是纯粹闲得无聊,下放生活没有任何娱乐,有个人被拖出来劈斗,好歹也能凑凑热闹。更多的人大概就像自己一样,敢怒不敢言,不愿意当那只出头的鸟。
其实枪打出头鸟是因为冒出头的实在太少。假如他们所有人能够团结起来,坚决反对这种错误的批判反对随便扣帽子。那,这位倒霉的男知青是不是就不会被逼到逃港,是不是就不会死?
法不责众,说的就是这样。如果人珉都反对,法律就成了非正义的那一方。
就像弟弟讲的,即使是最位高权重的人,也要考虑全面的局势。他只能顺水推舟,发动群众的力量。他也没办法站在群众的对立面,真正做到随心所欲。
只不过人心的恶毒与残忍被安上了正义的名号,人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作恶了。真正不愿意结束的是作恶的人,是人心的罪恶。
苏老先生不发话,屋子里头就只有余秋跟田雨小声啜泣。
胡二姐听着心酸,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抹起了眼泪。
今天是大年初一,外头烟火爆竹声不断,浓浓的年味笼罩着整片山水,然而春风却吹不进这小小的一间屋子。
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身形矮矮的小东西,自己扒着门,咕噜噜跑进来了。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滚。因为她已经被父母穿成了圆球。
小丫头看见自己的父亲跪在白头发老爷爷面前,立刻恍然大悟。她二话不说,直接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认真地磕了个头,然后举起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冲着白头发的老爷爷笑,奶声奶气地喊:“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这是小秋大夫教她拜年的话。
屋子里头的人都惊呆了,谁也不知道廖副书记家的小姑娘怎么跑进来了。
余秋赶紧上前,也跪在了小姑娘身旁,跟着朝老人磕了个头,声音哽咽:“外公,新年好!”
廖副书记面上神色凄凉,伸手摸自己女儿的脑袋,柔声道:“我们跟妈妈出去玩好不好?我们去找大丫二丫还有小妞妞姐姐。”
小姑娘有些茫然,扭头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疑惑地抬起眼睛看白头发的老爷爷。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头,磕头等于拿红包。她还没有拿到红包呢。
小姑娘的头来回扭了好几次,她的脑袋都晕了的时候,老人从口袋里头摸出了红包,塞到小丫头的小胖手中,然后声音沉闷:“新年快乐!”
小姑娘高兴地抓着红包爬起身,小脸都乐开了花。
余秋在旁边却无比惊讶,这个红包显然是老人事先就准备好的。她完全没有料到苏老先生也会准备红包。
苏老先生又摸口袋掏出另一份红包,递给余秋,叹了口气:“过了一年就长大一岁了,你是大人了。”
余秋抓着红包不知所措。
田雨还愣在原处,同样不晓得要怎么办。
拿到红包的小丫头却已经屁颠颠的去催促小田老师磕头。
小姑娘的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很认真地强调:“磕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田雨茫然地噢了一声,居然真被个小东西拽着走到苏老先生跟前,磕了个头。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老人就递了红包过来。
抓到红包时,田雨没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
这回胡二姐倒是不需要人提醒了,也跟着稀里糊涂过去磕头。她拿到了两个红包,两个厚厚的大红包。
苏老先生还摸了下她的头,说了句:“你是个好的,有良心的。”
胡二姐懵懂又茫然,完全不知道老人在说什么。
她看了看手上的红包,感觉自己应该赶紧将弟弟跟林斌都叫回来。磕头啊,过年了怎么能够不给人拜年。
哪里还需要她出去喊,原本在门外没有进屋的陈招娣早就腿脚麻利,赶紧去隔壁的医疗站拨电话了。
山上是有电话机的,当初临时架设,为的就是方便老人需求。后来廖副书记神来一笔将山洞变成了旅游景点,电话线路自然要好好维护。
胡杨连拖带拽,死活林斌扯下山。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总不能让余秋为难,在老人面前没办法抬起头来。
胡杨拖着林斌到苏老先生跟前,二话不说,自己先跪下,一下下磕着响头。
老人看了眼胡杨,倒是没有难为这位年轻的大队书记,又摸了个红包递过去。这也是个有良心的,听说自己要带外孙女儿走,没有起任何幺蛾子,就张罗着要欢送。
老人的目光只落在林斌眼上。
一天的时间已经足够老人清楚,面前的这位年轻人身份不一般。这大概也是中帼特色,越是身上没有职位的人越是位高权重,因为他们可以上达天听。
林斌看着苏老先生,满脸严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他直起上半身,认真地强调:“这个头我是为自己磕的,我不代表任何人。我祝您新年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也愿天下太平,海清河晏,盛世昌明,再也不要有冤屈。”
苏老先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摸出了个红包推了过去,像是不跟小辈一般见识似的。
他的目光扫视一圈,再收回头的时候,何东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屋子里,同样跪在了他身前。
旁边的胡奶奶忐忑不安地看着苏老先生。显然是老太太心疼自家的子弟,又悄咪咪地跑过去通知年轻人赶紧过来,混水摸鱼也好,混个脸熟也罢,总归不能闹僵了。
苏老先生没有看何东胜,只胡乱塞了个红包过去。显然极为不待见这个年轻人。
何东胜哪里有敢嫌弃的道理,他毕恭毕敬的双手接过了红包,恨不得立刻就将红包供起来。
屋子外头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姑娘小小子们的叫唤:“胜男,出来走步。”
所谓的走步就是走百步,按照老规矩,应该是从大年初三才开始走的。但是杨树湾人似乎不在意这些。过年期间,小孩子们凑到一起,就绕着村子走。一边走,一边说笑打闹,也是他们玩耍的方式。
家里头没事的大人们也跟着,一边讲讲话一边看着小家伙,倒也热闹的很。
赵大嫂家的姑娘跟小妞妞推门而入,刚好同廖副书记家里头的小姑娘胜男迎头撞上。
胜男小姑娘赶紧一手拽一个,提醒两位小伙伴:“磕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两个小东西满脸懵懂,稀里糊涂的就跪下来磕头,也跟着奶声奶气地喊:“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苏老先生看了小家伙们一眼,到底不为难小孩子,索性从包里头摸出了红包。
这下子好了,外头的小姑娘小小子们集体排着队进来磕头。个个都开始了拜年。
有了小孩子的地方,事情的发展就不能遵照常理进行。原本严肃凄凉的氛围一扫而空,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那声音简直能够掀翻整个屋顶。
房子太小了,他们站不下,拿到红包的人就跑出去,高兴地跟小伙伴们一块儿分享拜年的喜悦。
陪着小孩子们出来的大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都假装没看见。
小小孩们打头阵,闻讯赶来的大小孩们磕了头拿到红包也不好意思。
李红兵摸着鼻子,试探着提议:“爷爷,我们给您唱首歌吧,祝您新年快乐!”
说着他立刻招呼自己的初中同学们,开始扯着场子唱:“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这是他们杨树湾的初中生排练好了,准备大年三十时唱的。听说是庆祝抗日胜利的歌曲,不过过年时唱也挺好的,总归是喜事呀。
但是昨天晚上那样的环境,唱歌总是不太合适。新年的庆典就是小孩子们上去跳了舞,大人跟他们这些大孩子就没有再格外闹腾了。
看到哥哥姐姐们唱歌,二丫她们就压抑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也要开始表演。
小家伙们先是跳了舞,然后又开始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屋子里头太小,他们就在屋子前头的空地上又唱又跳。
他们的歌声直上云霄,引得原本在家里头呆着的大人们全都跑出来看热闹。
哎呀,自家的小东西们,真是个顶个的能干,瞧瞧这舞跳得多好,这歌唱的多妙。
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表演节目。大人们也不甘示弱。昨天晚上他们没有找到发挥的舞台,今天可算是能好好热闹热闹了。
缝纫机合作社出了赞扬机械厂制造出电动缝纫机的小歌舞剧。
机械厂投桃报李,来了段快板夸奖缝纫机组给全村男女老少都制作新衣裳。
说书的,讲相声的,演小品的,表演武术的还有大合唱的,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参与了进来。
他们表演的节目也不高大上,全都跟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什么种地呀,什么上工呀,什么搞养殖呀,大家伙儿都表演得热闹的很。
人珉群众才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歌颂的一切都源自生活。
表演一开始,就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大家伙儿就把空地当成舞台,也不嫌弃站着脚酸,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看别人的节目。
一直闹到大半夜,天上的星星都要跑下去了。何东胜才放了个大大的烟花,宣布今儿晚上的庆祝暂时告一段落。明天晚上开始放电影,全放从台湾过来的新片子,有武打片《大醉侠》跟家庭片。
众人立刻高兴起来,听说有武打片,大家伙儿都觉得带劲。过年总要热闹呀,虽然说朝鲜电影挺好看的,但大过年的哭哭啼啼就不好了。
人潮散去,余秋陪着苏老先生进屋休息。老人踏进房门,忽而伸手拍了拍余秋的脑袋,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余秋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不知道该如何宽解老人,她只能徒劳地叮嘱老人早点休息。
时间从来不能消弥伤痛,时间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让更多的事情去挤占人的生活空间,让伤痛渐渐被挤到角落中,不再那么醒目刺眼。
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说出口,那就只能去做。说成什么样跟做成什么样也许完全是两回事。说了就等于表态,做了却可以有千百种解答。
余秋一觉睡到天亮,又去医院看了腊梅的情况,顺带着处理完几位病人。
待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听见村里头的喇叭响,是主席发表春节贺词了。
其实自从格命之后,春节就被格了命。也就是从今年开始,才全帼范围内真正恢复春节三天假期。大年三十初一初二放假,等到初三就要开始工作了。
主席在春节贺词里头祝贺大家新春快乐,然后又强调过完春节就得收心,重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社会大生产运动中去。
余秋从头听到尾,非常肯定,这份出现的极为突兀的春节贺词没有再提格命这两个字。这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帼家领导人公然宣扬赞颂的春节不说,也不再提过格命的年。甚至在对新一年的期许当中,都没有提到守卫格命胜利的果实,而是强调了全帼人珉要团结一致,共同建设帼家。
饭桌上的人面面相觑,谁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斌突然间从屋子外头跑了进来,直接将一张报纸拍到了余秋面前,然后头一扭,又跑出去了。
胡奶奶急得不行,这孩子究竟什么毛病啊?该吃饭的点,又要跑上山猫着吗?饿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胡二姐冷酷又无情:“一顿饭不吃,又饿不死他。我也挨过饿呀,不还好好活的吗?”
她伸长了脖子去看报纸,没瞧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报纸上既没有说要打仗也没有讲哪儿又发生地震了,就是一篇普普通通的人事任免。
呀,新年果然要换新官。上海的领导班子大换血了,压根就没有提格委会的事,直接是市委市正府的领导班子。
胡杨赶紧抓起报纸,示意何东胜一块儿看。他俩算是跟正治沾了边的人物,自然不会像胡二姐一样看待问题。
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是格命的急先锋。几位格命领导人大首长都跟上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上海也被公认为是他们的格命大本营。
说起来也有意思,明明是为了全帼人珉搞格命,主席依靠的却不是占据全帼80%以上人口的农珉,而是工人。格命的急先锋以及领导人又偏偏是从帼际化大都市上海走出去的。
这个格命可真够有意思的。
现在是要釜底抽薪了吗?上海凭借格命上位的领导人们集体被抹掉了,换上了新一届的市正府领导班子。
上海要搞开发了,要变成经济特区。显然格命是没有办法适应经济特区发展的。
何东胜目光盯着报纸上新一届上海市正府领导班子的名字。这些人,他比胡杨更熟悉。
他们有的是经济学者,何东胜去大学上课的时候曾经听过他们的课。有的是被打倒的老干部,当初被扣上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叫认定了永世不得翻身。
这些人凑在一起,形成了新的领导班子。班子成员当中,除了有劳模代表之外,显现不出任何跟先前几年有关系的痕迹。至于红极一时的造.反.派们,被彻底厌弃了,一个都没有上名字。
何东胜喃喃自语:“造.反.派的日子到头了。”
上海是一个信号,作为格命的急先锋褪去格命色彩的信号。
全帼范围内一下子不能大规模地变,但是这些被帼家领导寄予厚望的经济特区就已经传递出了中央的意思,格命已经结束了,眼下要做的是收尾工作。
这个帼家或者说全世界只要是走正治这条路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没了中央的支持,原本就缺乏根基的造.反.派会在各地正坛逐渐失势。所有人都会向中央靠拢,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都不会逆流而行。
余秋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枕黄粱梦。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真正经历过的人,在自己的心中又如何评价自己的经历呢?
行过恶的多半不会忏悔,只会郁闷自己没有捞到更多的好处。
受了罪的又无从怨怼,因为所有人都是凶手,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去恨谁。
胡杨放下了报纸,喃喃自语道:“班子估计会大调整了,也不晓得会来什么领导。估计造.反.派们都得下。”
他话音落下,饭桌上的人齐齐转过头,目光直直盯着廖副书记。
要说造.反.派,他们面前不就有个现成的造.反.派吗?
廖副书记就是靠着造反,一路从普通的青年工人成长为省委第一副书记的。
这要搞清算的话,廖副书记可难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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