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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40

作者:金面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躲也躲不过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 产妇的生命体征终于了平稳下来, 人也恢复了清醒。


    围在旁边的医生护士们长长地舒了口气, 内科主任跟麻醉科主任相继告辞,有事再喊他们, 他们都一把老骨头了,实在撑不住,得回去躺一躺。


    郭主任将人送到产房门口, 折回头来招呼余秋:“你去睡吧, 我在产房看着就行。”


    可是小秋大夫仍旧不敢撤,生怕后面还会有继发性的变化。不是她不相信经验丰富的产科主任, 而是郭主任的确没有见过羊水栓塞呀。


    医生的水平其实很大程度取决于他(她)究竟经手处理过多少病例。同样水平的医学毕业生,一个进乡镇卫生院,一个进三甲大医院,不出意外的话, 过个三四年,双方水平就会成台阶式区别。因为后者能够接触到的病例多, 自然见多识广。


    现在的郭主任对余秋来说, 就有点儿像下级医院去省人医进修的高级职称医生。尽管对方的职称比自己高,但实际工作, 她还得负责把关。


    余秋摇摇头:“没关系, 主任, 我陪你一块儿吧。万一有什么事情, 多个人也多双手。”


    陈敏在旁边头猛的一低, 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揉揉眼睛, 小声嘀咕着:“怎么啦,怎么啦?”


    显然是睡迷糊了的模样。


    余秋忍俊不禁,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安慰小姑娘道:“没事睡觉去吧,有情况我会喊你。”


    陈敏却强撑着不肯睡,她伸手抱住余秋的胳膊:“我陪你一块儿。”


    结果话刚说完没三分钟,她就靠在余秋的肩膀上,又欢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郭主任笑着直摇头。


    余秋却觉得陈敏是个干大夫的好材料,别的不说,就这种倒头就睡的功夫,是多少常年熬夜班导致生物钟紊乱失眠医生最为羡慕的天赋。


    大约瞌睡具有传染性,原本觉得自己还行的余秋,迷迷糊糊间也打起盹儿来,跟着陈敏睡成一团。


    郭主任看着这两个小姑娘,脸上的笑容更深。她轻手蹑脚地拿来了毯子,给两个小姑娘盖上。


    余秋睡得香甜,要不是窗外传来喔喔叫的公鸡打鸣声,她还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鸡叫一声接着一声,生怕其他的活物不知道什么叫雄鸡一叫天下白一样。


    余秋被惊醒了,赶紧揉揉眼睛,跑到产床边去看产妇。结果产妇的睡眠质量比她还好,外头的鸡叫得震天响都没有影响死里逃生的产妇呼打成雷。


    她的旁边,小小的孩子也睡得香喷喷,跟着一块儿打小呼噜,两只小脚还翘了起来。


    不知道的人看到此刻的他们,估计只能想到岁月静好四个字,哪里猜得到他们曾经的惊心动魄。


    余秋囧囧有神,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这对母子,只觉得生命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陈敏打着呵欠,揉揉眼睛起身,睁眼朝窗户外头看:“哪儿来的公鸡呀?难不成今天食堂会做红烧鸡?”


    一想到红烧鸡的味道,陈敏立刻口水直流。


    虽然比起大队,县医院食堂的伙食简直就是美味佳肴。


    但到今天为止,他们开荤的程度也就是骨头汤跟炒鸡蛋,吃红烧鸡,除非是在睡梦里。


    哎哟喂,可恨死了,昨天那只抽血抽死了的公鸡居然叫师傅做成了烤鸡,白便宜了那位招摇撞骗的顾主任。


    陈敏睁大眼睛看着窗外,发出一声惊呼:“哎,这大公鸡好气派,浑身雪白。”


    余秋赶紧跟着张望,居然跟那公鸡对上了眼睛。虽然过了立秋,但现在天还是亮的早,余秋看清楚大公鸡鸡冠上鼓出的小包,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哎哟,这大公鸡不是被廖主任抱回家去了吗?怎么着,还玩完璧归赵?


    食堂大师傅叉着腰在墙根下骂:“狗日的,叫什么叫?再叫老子宰了你吃掉。”


    余秋跟陈敏喜不胜喜,两人对视一眼,口里的唾沫立刻分泌过度。


    大公鸡好,这么大的一只公鸡,九斤重,麻辣鸡脖、虎皮凤爪、小炒鸡胸肉、五香卤鸡腿、酸辣炒鸡杂、红烧鸡翅膀,土豆炖鸡架,剩下的鸡血还可以做个毛血旺,热热闹闹一顿全鸡宴。


    两人双眼发光,死死盯着大公鸡,就等这位傲娇的鸡大爷不给食堂大师傅面子,喔喔开叫。


    没想到大师傅眼睛一横,那不可一世的大公鸡居然秒怂,相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耷拉着脑袋跑旁边去乖乖待着了。


    俩姑娘家嫌弃地从鼻孔里头喷气,没出息的东西,怎么丁点儿鸡大爷的血性都没有。做鸡呢,一定要有舍己为人的精神啊!


    余秋悻悻地推开产房门,准备去医生办公室搜寻一番,看能不能找点儿东西垫垫胃。


    门一开,她看见门口靠着的绿军装,吓得差点儿惊叫失声。


    妈呀,孙斌的那位战友怎么到现在还没走?还有他杵在产房门口做什么?门神也不是这样当的呀。


    解放军干部从睡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笑了:“我怕你们还要用血,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会耽误事情。”


    “没事了,没事了。”余秋赶紧催促他回去休息,“产妇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不出意外的话,算是闯过这一关了。”


    她虚虚地笑,“您忙您的去吧,可别耽误了您的事情。”


    解放军干部摆摆手:“没事,我本来就是过来看战友。”


    何东胜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招呼人民子弟兵:“解放军同志,你也一块儿过来吃点东西吧。大师傅刚做好的豆腐脑,甜口的,您尝尝。”


    陈敏赶紧附和:“对对对,吃东西,吃过东西再走。”


    余秋则惊讶地盯着何东胜:“你怎么在这啊?”


    何东胜但笑不语,还是余秋自己反应了过来,他是B型血,昨天几乎全院的B型血都撸起胳膊献了血。


    余秋皱眉:“你才刚献了血多久啊?红细胞生成也要7天。程芬到现在还没出院呢。”


    现在献血都是全血,起码间隔半年以上的时间才好。


    解放军赶紧帮何东胜说话:“大夫您别生气,昨晚也是情况急。是我不好,不知道他刚抽了血没几天。不然多抽点我的血就好了。”


    当着他的面,余秋不好在说什么,只能愤愤地将加了白糖的豆腐脑推到何东胜面前:“吃吧,吃完了以后好好休息,你得加强营养。”


    解放军干部也跟着帮腔:“是是是,多亏了你,不然我们孙斌的爱人就危险了。这回孙斌还跟我说,等出院之后他归队就把他爱人带上。”


    陈敏从进屋开始就埋头喝豆腐脑,此刻听了解放军干部的话,顿时一口豆腐脑没咽下去,直接喷了出来。


    她呛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才说出话:“带……带她走?”


    妈呀,这叫个什么事情啊?


    解放军点点头,满脸理所当然:“是啊,部队也要解决军人的实际困难问题呀。我已经答应给他打报告了。”


    说着,他呼呼啦啦喝完了一大碗甜豆腐脑,急着出去上厕所了。


    陈敏这会儿连豆腐脑都吃不出来滋味,小心翼翼地问余秋:“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呀?”


    这话说的怎么着都好像是故意给他们听的。


    余秋也忐忑不安:“谁知道啊?正常情况下应该不知道吧。”


    男人跟女人的想法不一样。一般丈夫出轨了,女方都会找人哭诉。可要是出问题的是女方,男方一定会想办法瞒着,因为丢不起这个人啊。


    “没事的。”她半是安慰陈敏,半是给自己打气,“你看他还给产妇献血呢,应该不会拿着机木仓对我们突突突。”


    何东胜忍不住说了一句余秋:“你这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呀?好端端的,人家干嘛喊他喊杀?”


    余秋想翻白眼,吃你的东西吧,你现在自己还不清白呢。当着人的面,我不好意思讲你而已。


    陈敏又开始关心病人的家庭情况:“那个,他们夫妻都走了,剩下身边的母亲怎么办?”


    何东胜清了清嗓子:“他妈年纪也不大,暂时还不到没办法照顾自己的地步。”


    这倒也勉强说的过去,陈敏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三人喝完了豆腐脑,余秋叮嘱何东胜:“你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不要在外头跑了。现在虽然早晚凉快,中午太阳还是很热的。”


    何东胜笑着点点头:“我有数的。”


    不想小秋大夫半点儿面子都没留给他,直接开口刺他:“你有数,我可真没看出来。”


    何东胜要苦笑,怎么老是被小赤脚医生抓现行?


    医生办公室的门从外头推开了。龚大夫看他们手上的空搪瓷缸,笑道:“你们今儿就喝豆腐脑,不吃鸡蛋饼啊。食堂师傅刚出炉呢。”


    这怎么可以,豆腐脑是蹭的献血同志的营养餐,正经的早饭他们绝对不会舍得放过。


    余秋倒是良心发现,招呼了一句何东胜:“你等着,我给你打块饼。”


    “行了,你留着自己吃吧。”何东胜笑道,“我那儿有吃的,回头给你拿点儿。”


    余秋可顾不上他的好吃的,她现在尤其的馋,听到鸡蛋饼就忍不住。


    两个姑娘兴冲冲地冲到食堂,在打饭的队伍中跟侯向群还有李伟民迎头撞上。


    李伟民朝女同胞们挤眉弄眼,还怪腔怪调地改编起主席的诗:“鸡蛋饼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余秋没好气地白了这小子一眼:“行了,鸡蛋饼都塞不住你的嘴。”


    没想到李伟民却来了精神,愈发兴致盎然起来,眉毛飞得鼻梁上的眼镜都要架不住了:“哎,你们知不知道孙斌家的事情啊。”


    “知道啊。”余秋点点头,喝了口玉米糊糊,又往嘴里头塞了块鸡蛋饼,含混不清道,“他们出院之后就要去部队了。”


    李伟民这回眼镜真要掉下来了,他动用着脸上的每一块肌肉,将表情做到极致的夸张:“哎呀,这回他们是要把他妈也带走吗?”


    陈敏奇怪:“他妈年纪又不大,还不到身边离不开人的时候吧。”


    李伟民这下子脸上的表情生动的不得了,一个劲儿的长吁短叹:“哎呀呀,他妈不走的话,实在难以天下太平啊。”


    陈敏不耐烦他卖关子,立刻催促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怎么这么磨叽呀?”


    李伟民两条眉毛飞成了要上天的毛毛虫,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唉,你一个小姑娘家说话怎么这么不文雅?什么屁不屁的?”


    陈敏要瞪眼,侯向群出来打圆场:“行了,你就照实说吧,别磨磨唧唧的。”


    李伟民鼻孔里头出气,勉为其难地当了回说书先生:“这件事情叫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余秋放下手中的筷子,言简意赅三个字指示:“说重点。”


    重点要重孙家的家长也就是孙斌已经离世的父亲说起。


    话说孙斌也是老革命,参加过抗日战争,也打过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后就在本地复员,就职于工商部门。


    50年代三反的时候,孙父被人举报勾结不法奸商贪污腐败搞不正之风。上面还没开始调查呢,孙父先吓破了胆,急急忙忙地逃跑,结果运气不好,刚好碰上山洪暴发,直接丢掉了性命,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陈敏脑洞大开:“会不会是被杀人灭口啊?其实真正的主谋不是他?”


    李伟民认真地点点头:“有道理。我跟你们说啊,当时主席都发话了,说非得杀几万个干部,才能消灭贪污腐败。哎呀呀,你们不是不知道当时多严重,有的县外派干部58人,只有两个人不贪污。”


    他说的唾沫横飞,余秋不得不提醒他回归主题:“说孙家的事。”


    李伟民赶紧清清嗓子,说正经事:“孙家的当家人没了,但还有战友在。孙父有一位生前交好的战友在隔壁县,他死了以后,这位战友一直非常照顾孙家。孙斌当兵的事情,就是他搞的。”


    陈敏满头雾水,这没什么问题呀,说明战友感情好,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李伟民脸上显出了怪笑,嘿嘿的声音听着无比猥琐:“关键是照顾过头,照顾到床上去了呀。”


    陈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照顾上床了,等回过神,小姑娘顿时又羞又气,狠狠地瞪李伟民:“你不要脸,耍流氓!”


    李伟民委屈,女同胞实在太难伺候了,要听故事的是她们,现在说他耍流氓的还是她们。


    再说他怎么耍流氓了,要论起耍流氓,明明是那位老干部呀。


    余秋瞪眼:“别说怪话。”


    “什么怪话呀,这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李伟民理直气壮,“孙家周围的邻居都知道这事儿。还有人串门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结果就看到床上躺着光膀子的男人。”


    陈敏羞得直跺脚:“你还说!”


    李伟民越发理直气壮:“他们能做,我还不能说呀。”


    余秋倒是见怪不怪,照顾遗孀照顾到床上去的事情多了去,没什么好稀奇。


    况且这件事情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会儿就是孙斌夫妻俩走了,留下孙母,也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李伟明这么一惊一乍的,实在有点儿无聊。


    李伟民要跳脚,感觉自己受到了无比的羞辱:“什么叫无关紧要啊?你以为程芬是怎么怀孕的?”


    余秋跟陈敏对视一眼,两人直接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可怜李伟明快要被活活怄死了。女同志是故意的吧,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会儿她俩说不想知道。


    “行了,也没人塞住你的嘴,要说你就说呗。”侯向群不耐烦地催促,“你80岁的老爷子撒尿,就几滴黄汤,还不停的往外挤?”


    李伟民悻悻,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耍了一样,说话声音都有气无力了:“你们看过《小二黑结婚》没有?”


    陈敏满脸茫然:“看过呀,跟这有什么关系。”


    李伟民要跺脚了:“你想想看小芹的娘三仙姑人老珠黄之后是怎么团结青年的?”


    陈敏越发茫然:“小芹啊,她有女儿小芹。孙家也有女儿吗?不过他家要团结什么人啊?”


    话一落下,小姑娘突然间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是说……”


    妈呀,不会吧,实在太可怕了,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情?


    “就是的。”李伟民盖棺定论,“她女儿早就出嫁了,很少回娘家。这儿媳妇不就相当于女儿了吗?”


    陈敏还是没办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颤颤巍巍的:“可是,他妈不知道程芬是怎么怀孕的呀?”


    那时候程芬都已经晕过去了,是孙母一直强调她儿子有两年没回家了呀。


    如果孙母是王婆,那她为什么要自己戳穿潘金莲跟西门庆的事情啊?


    说实在的,他们医生也不可能上门调查人家的家务事,更加不会盯着人家的丈夫行程。孙母完全可以随口撒个谎,把这件事情给圆过去。


    陈敏越想越觉得可怕,完全不理解那个婆婆到底在想什么。


    李伟民发出怪笑:“那这个事儿只能问她自己了。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他吃完了一盘子鸡蛋饼,得意洋洋的哼着小曲儿,又去打玉米糊糊。鸡蛋饼是定量的,玉米糊糊却可以吃到饱为止。


    陈敏还沉浸在曲折离奇的家庭8点档狗血剧当中无法自拔:“那你说,程芬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侯向群喝了口玉米糊糊,推碗起身,压低声音道:“听说程芬的工作也是那位干部解决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搞得陈敏完全没办法消化。


    直到侯向群走了,陈敏还在疑惑:“他们怎么知道这些的呀?别是胡说八道骗咱们的吧。”


    “别问了,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有的人就是包打听。”余秋摇摇头,“别管这些了,他们安生出院才是正经。”


    何东胜拎着个包裹进食堂,过来推给余秋:“胡奶奶给你的,天冷了,你早晚自己记得加衣服。”


    余秋赶紧起身:“奶奶也真是的,还不够忙吗?”


    包里头的衣服针脚又细又密,也不知道胡奶奶她们费了多少心思。


    何东胜微笑:“你照顾好自己,让她们省心才是正经。吃完饭好好睡一觉,要不就去码头逛逛换换气。今儿可是礼拜天。”


    余秋摇摇头:“算了,我不去逛了,省得我直接上了船,就逃回杨树湾了。”


    何东胜笑得眉眼弯弯,大白牙跟小酒窝都隐隐若现:“你要回家随时回呀,又没有谁撵着你。”


    余秋摇摇头,露出苦笑:“不能回,回去太舒服了,我就不想再出来了。”


    何东胜还是笑:“不出来就不出来呗,接着在咱们杨树湾当大夫。放心,杨树湾养的活你。”


    余秋继续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不行啊,我答应郭主任了,我要继续在县医院开刀。”


    她抬起头来笑,“谁让我是个大夫呢。”


    环境越艰难越是要做事,既然她都穿到这儿来了,躲也躲不过,索性迎头而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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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当楷模


    余秋吃过早饭, 回妇产科值班室补眠。从前天到现在, 她都没能睡上踏实觉。


    陈敏昨晚也没睡饱, 跟着打呵欠躺上了长板凳。


    小姑娘满心疑惑:“余秋,你留在县医院开刀不高兴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心事啊。”


    杨树湾大队有那么好吗?为啥余秋好像很想回大队似的。


    当然, 他们知识青年下山了,的确应该扎根农村,好好在泥巴地里头滚一滚, 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服务。


    可是留在县医院开刀, 有什么不好吗?明明这儿吃的好,睡得好, 老师也和气,还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病人啊。


    余秋笑着摸了摸陈敏的脑袋,含糊其词道:“就是因为病人多,所以才害怕。”


    医生都是越做胆子越小, 到后面谨慎的甚至会迎来别人的嘲笑,因为手上接触的都是命, 就害怕自己一招不慎, 就耽误了病情。


    陈敏非常乐观:“那见多识广啊,看的病人多了, 自然就不会错了。”


    余秋摇摇头:“没有不会犯错的医生, 所有的人都会犯错。经验再丰富, 水平再高也还是会犯错。”


    陈敏满脸疑惑:“既然这样,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吗?”


    余秋只摸揉揉她的小辫子, 没有回答。


    其实她害怕的不是在技术上犯错, 这是完全没有办法避免的事情,别说是人了,就是神话故事里头的神仙,也会犯各种各样的错误。何况芸芸众生?她完全可以接受自己犯错的事实。


    她真正害怕的是自己的选择。这是个向左走向右走,都会通向死胡同的决定。


    从安全的角度来讲,她真的不应该答应郭主任留在妇产科开刀,推广妇科肿瘤手术方式,打造现代化的妇产科专业队伍。


    因为木仓打出头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这个黑五类分子,很容易沦为众矢之的,然后被拖去当成典型劈斗。


    就算她运气好,逃过了这些正治迫害,可大隐隐于市,出风头对她来说也是致命的。她不是李逵而是你鬼呀,一旦被人辨认出真正的身份,等待她的说不定就是牢狱之灾。


    她肯定是疯了,她明明知道这些,她居然还想做事,她肯定是脑壳完全坏掉了。因为她居然疯狂地想要借力打力,利用这个荒谬的时代去实现她的目标。


    她想提前推广医疗技术,让二十一世纪的先进技术提前面世。


    对,她没有多厉害。


    一个国产博士,在2019年的三甲教学医院简直烂大街。之所以她能够留在省人医,90%以上的原因是因为她有给力的导师,她的导师是大佬,在科里头有话语权。


    可她在这儿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1972年到2019年,47年时间的医学发展,是笔巨大的财富。


    这中间跨越的不仅仅是半个世纪,还有在无数人力物力乃至人命堆叠得出的经验与成科研成果。


    医学是一门生命的科学,或者残酷点儿讲,它就是在不断的试错当中获得的进步。


    海.洛因最早在临床上被用于戒除吗非上瘾。获得诺贝尔奖的前额叶切除术造就了《飞越疯人院》中的悲剧,全世界有几十万人因此受害。更别说造成无数产妇死亡的产褥热是因为当时的医生压根就没有无菌操作观念。


    余秋想要推广自己所学所知的一切。这是个荒谬绝伦的痴心妄想,可她就是发疯地想要去做。


    当医生最大的好处是时刻都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价值,这也是无数医生崩溃之后仍旧坚持干这行的真正原因。


    还有什么比推动医学事业发展更能够体现从医者价值的事情呢?


    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浑身直打哆嗦。按照蝴蝶效应,穿越者最好保持原状才安全,否则很可能会造成巨大的灾难。


    可是余秋不想放弃,她不愿意为了未知的灾难而改变自己的选择。因为她完全可以预想到新技术推广以后可以给人民甚至整个人类带来的福音。


    想要实现她的痴人说梦,那就只有利用现在的平台。


    医学是等级森严的学科,医院是最讲究排资论辈的地方,除了这样一个疯狂的时代,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容得她一个小赤脚大夫指手画脚肆意妄为。


    被称为“母亲的救世主”的匈牙利医生塞梅尔魏斯?伊格纳兹?菲利普不过是提出接生医生应当清洗消毒双手以及手术器械,以此来降低产妇感染死亡率,就被当时的权威与主流思想所排斥,最后甚至精神失常。


    他还是医学博士呢,尚且如此。何况是身为小小的初中毕业生赤脚大夫的她。


    从这个角度上讲,现在的荒唐,反而是余秋的福音,让她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县医院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县医院是附近几个县的标杆,只要在县医院顺利推广起来了,其他的县就会有样学样。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种一旦点燃,便就有希望四下蔓延开来。


    余秋觉得自己是个赌徒,为了这么点儿渺然的希望,她就敢去冒险,甚至赌上身家性命,不惜一切地去冒险。


    大约人的心中都有点儿浪漫主义英雄情怀,大约她也被这个狂热的时代所感染了,大约她打多了鸡血,所以她才会如此发癫。


    陈敏想不到这么复杂的事情,她只乐观地跟余秋规划未来蓝图:“那我们一块好好努力,以后一定会更好的,到时候每个人都能看上病,大家再也不害怕生病的时候找不到医生了。”


    她悄悄跟余秋咬耳朵,“你爸爸肯定也很快就能放出来。好人一定不会被冤枉。”


    余秋在心中苦笑,那也要他能熬得过牢狱之灾。


    对,文格终将会过去,10年冻乱已经走过了6年,她完全可以乐观地畅想未来。


    可是美好的未来很可能跟她毫无关系。


    她现在做的越多,干得越好,越是被当成标签典型去宣传报道,等待她的命运很可能越是暗淡。


    赤脚医生是什么?事实上,了解新中国这段历史的人会发现,赤脚医生跟上山下乡运动一样,与文格并没有必然联系。


    但是历史就是这么的荒谬,它们与文格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涂抹上了浓郁的正治色彩。然后随着文格的结束,它们也会黯然失色。


    其中一时风头无两的人搞不好还会被视为余孽,甚至身陷囹圄。


    余秋记得自己穿越前去医学院上课,曾经跟着学生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过一部纪录片《赤脚医生》。


    里头的主角好像就是一位下放知青,因为同伴的一句玩笑话,稀里糊涂变成了赤脚大夫。


    从此以后,他赶鸭子上架。从来没有正经学过医的他,凭借自学以及向同伴请教,成为了当地赫赫有名的神医。


    他在窑洞里头开了3000多台刀,据说没有一例失手的。当地老百姓甚至编民歌赞美他。


    他作为典型知青的代表,接受中佒表彰,还去日内瓦参加国际会议。


    最后文格结束了,他又因为一封信身陷囹圄,80年代被劳动改造。然后当地的老百姓上了万民折,惊动了中佒领导,他又稀里糊涂地被无罪释放了。


    没有法律做保障的时代就是如此荒谬。好与不好,对与不对,是座上宾还是阶下囚不过是领导的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促织》的悲剧绵延了许多年。


    最后这人读完医学硕士之后出了国,加入了美国国籍。看电影的学生们都表示能够理解,换做他们也会做同样的事。


    太可怕了,谁知道眼睛一眨迎接自己的家是什么样的命运。


    从这个角度上看,80年代的出国热潮不是没有道理。大到国家民族,小到个人都可能犯错误,只是有的错误实在太大,个人未必承受得起。


    余秋闭上眼睛,在心中安慰自己,不管了。


    天底下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只要是人活着,就算闲来无事,走在大街上,都有可能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破了脑袋,丢了性命。


    冒险就冒险吧,先正经做事再说。


    对了,杨树湾的兔子跟中草药可千万不能放松。


    万一到时候运气不好,她被抓去劳改了当不了医生,回头出来还要指望着卖兔毛跟草药以及蚂蝗挣钱呢。


    还有就是知了猴不能放松,得赶紧实现人工养殖,将来就是卖不了蝉蜕也能凭借吃货对于知了猴的热爱形成稳定的销售市场。


    田鼠就算了吧,虽然田鼠肉的确好吃,田鼠皮也能卖钱,可要是搞田鼠养殖,那个心理压力实在有点儿大。


    还有就是卫生巾,除了在医院卖以外,还得好好考虑妇女劳保市场。士农工商,现在最有钱的是工厂。工会每年采购劳保用品可是大头。


    唉,先前在食堂应该跟何东胜好好商量一下的。他说杨树湾养得活她,可她总不能吃干饭吧。


    等熬过政审最严格的几年,她想办法弄个执业证,开个小诊所也不错。


    余秋还挺乐观,颇有天塌下来当棉被盖的精神。一合上眼睛,她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候。


    哎哟,小秋大夫摸着肚子,感觉这日子过得真是吃了睡睡了吃。


    她才舍不得错过任何一顿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呢,赶紧端起搪瓷缸子,拉着陈敏一块儿去打饭。


    李伟民朝睡眼惺忪的两个姑娘挤眉弄眼:“你俩还真睡到这时候啊,吃过饭,你们打算做什么?”


    今儿是礼拜天,难得休息。原本礼拜天是专题政治学习时间,结果吕老师闹出那桩林副主席的事情之后就一直躲着他们走,连平常的政治学习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不管他们在底下偷偷的看医学专业书。


    李伟民兴致勃勃:“我们打算好好逛逛县城,你们要不要一块儿去?看看有什么缺的,赶紧买了。”


    余秋摇摇头,端正了脸色:“我没空逛街,而且我建议你也不要去逛街,因为我打算系统地讲一讲人体解剖学。”


    现在医学教育的方式跟传统医学院教育正好相反,是从疾病出发。


    这样做的好处是速成,让医生迅速变成熟练工种,但弊端也是显然的,因为缺乏扎实的医学基础。只要情况发生变化,医生就会不知所措。


    李伟民大吃一惊,差点儿喷出嘴里的饭粒:“我都好久没放假了。”


    余秋微笑:“等你三个月的培训时间结束,你想来都没得来。”


    小李医生左右看看,咽下了嘴里头的饭:“余秋,你给我兜个底,你以后是不是就留在县医院了?”


    “谁说的?”陈敏急了,“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们余秋才不是穿上了白大褂就变成了洋医生,不给贫下中农服务呢。”


    李伟民不服气:“可我看郭主任就是想留余秋。睁眼的人都能看出来。”


    “我不会留在县医院的。”余秋喝了口汤,“培训结束了,我还会回杨树湾,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别啊,你留在县医院不也是为祖国医疗卫生事业做贡献。”李伟民讪讪地笑,“我就是开玩笑而已,我没有嫉妒你的意思。”


    余秋摇摇头:“你误会了,我的确得回去才能做更重要的事。”


    县医院虽然是附近几个县医疗行业的标杆,但它辐射范围也仅仅局限在这几个县而已。


    这还不够,远远不能满足她的野心。余秋需要更广袤的土地。因为现在特殊的时代,她只能选择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


    既然那位知青赤脚医生可以成为典型,被广为宣传推广,为什么她不能?她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借助宣传的力量就大不一样了。


    没有杂志广播会宣传县医院,城里头的医院都有服务官老爷的嫌疑,只能从赤脚医生这个层级做起。这才符合宣传要求。


    余秋微笑:“我要好好工作,当赤脚医生中的先进。”


    李伟民肩膀一耸,做出了怪样子:“好吧,我等着你戴大红花,红霞满天。”


    说着,他端起吃完的搪瓷缸子去外头洗刷。


    小李大夫人刚到食堂门口,就迎头撞上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待看清对方的脸,他吓得“嗷”一声叫出来。


    妈呀,这小丫头眼睛、耳朵、鼻子、嘴都在往外头淌血。


    结果他这一叫不知道是惊吓了小病人还是怎么的,小丫头居然直直在他面前倒了下去。


    李伟民大惊失色,厉声尖叫:“七窍流血,快,砒.霜中毒!”


    “砒.霜你个头,不要乱讲话。”余秋赶紧催他,“愣着干嘛,弄个推车过来。”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将小病人的头扭到一旁,防止呕血倒吸入气管引起窒息。


    饭吃了一半的周医生也跑过来,吼了一声回不过神的李伟民:“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


    李伟民哭丧着脸跑开,心中的委屈快要泪流成河。


    还说县医院不打算留余秋呢,看看周老师这态度,分明把余秋当成了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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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出血


    七窍流血的小姑娘被送到抢救室进行检查, 她除了心率快点儿, 血压偏低之外, 生命体征倒还算平稳。心电图跟x光片都做了,没有发现特殊的地方。


    检查的过程当中, 小姑娘自行苏醒了,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带着女儿来看病的夫妻两个, 满眼焦灼的神色, 眼巴巴看着周大夫:“医生,我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就淌血, 一淌血人就吃不消晕过去。”


    周大夫没吭声,只询问在名字后面给小姑娘做体格检查的余秋:“怎么样?”


    余秋摇摇头:“身上没有明显的瘀点瘀斑,腹部无压痛、反跳痛,肾区也没有叩击痛。”


    简单点儿讲, 这个小姑娘除了莫名其妙的眼睛、鼻子跟嘴巴出血之外,没有明显异常。


    可惜县医院也做不了眼底镜跟鼻镜, 不然倒是可以帮忙明确出血的情况。她只能让小姑娘张开嘴巴, 拿着手电筒跟压舌板检查小丫头的口腔。


    这会儿小丫头嘴巴倒是不淌血了,只不过嘴一张, 差点儿将余秋熏晕过去。


    本县人好像都没有刷牙的概念, 看着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个人卫生习惯也叫人头痛, 那气味简直黯然销魂。


    口臭外加吐过血的腥味混杂在一起, 效果堪比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余秋不得不扬起头, 避开正面交接, 赶紧拿了生理盐水让这小丫头漱口。等到对方清洗干净,她才好做口腔检查


    小姑娘的口腔没有明显出血点,只牙龈肿胀,厚厚的牙黄散发着腥臭味,咽部没有红肿出血。


    余秋仔仔细细地检查一圈,收了手电筒,询问躺在检查床上的小女孩:“小英,你告诉姐姐,淌血淌了多久了?痛不痛啊?”


    这会儿小姑娘的嘴巴倒是不淌血了,她说话声音细细的:“不怎么痛,就是头晕。”


    “是啊,大夫。”帘子外头的家长急着补充,“从前年开始就突然间这样。当天是摔了一跤,鼻子跟嘴巴出血,过了两天自己好了。结果后面断断续续的老是这样子,越来越厉害了,从今年开过春以来,每回出血丫头都晕过去。”


    周大夫点点头,追问病史:“那有没有带你女儿去看过呀?”


    “怎么没看过,我们公社的草药郎中都找过了。”孩子母亲眼睛都红了,“每次吃了草药好像是好了,过段时间又发病。今儿一早,我们抱着娃娃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刚好县里头的领导下乡。格委会的廖主任说县医院好,让我们直接带孩子过来看。大夫,求求你们,给我姑娘想想办法吧。”


    周医生点点头:“我们自然会尽力而为。”


    他回过头,直接点了李伟明的名字,“你说说看,下一步要怎么做?”


    李伟民正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呢,闻声不假思索:“查她有没有中毒。”


    孩子的父亲焦急不已:“草药郎中也是这么说,可我家娃娃们吃住都在一块儿,她哥哥姐姐跟妹妹都好好的,单她一个这样啊。这要是中毒不应该都中吗?”


    “那可不一定。”李伟民满脸严肃,“你家娃娃不上学吗?就不跟别的小孩一块了吗?说不定她在上学路上就采了什么果子吃,不小心中毒了。”


    上县里头参加赤脚大夫培训班之前,李伟明自己就碰到过吃马桑果中毒的小孩。


    嘿,亏得他机灵,赶紧把人送到公社卫生院洗胃去了。


    当然他不会承认,他上个月自己刚不小心吃了两颗马桑果,嗨,好不容易才自己缓过来的。


    周医生点点头,又追问了一句:“除此以外呢?”


    李伟民卡壳了,事实上他连如何明确中毒都不知道应该做哪些检查。


    陈敏倒是在边上细声细气道:“还要看看是不是血液系统的毛病,总不会无缘无故就老是出血的。”


    这话倒是让周医生颇为高兴:“对,目前我们暂时先考虑这两方面的问题。”


    他转过脑袋去安慰患儿的父母,“行了,既然来了也就先宽宽心,急是没用的。这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要是好解决,草药郎中早给你们解决了。”


    小英母亲抹抹眼泪,满怀希冀地看着周大夫:“那就劳烦大夫您多费心了,我娃娃可怜哎。”


    周大夫赶紧应声:“一定一定,这娃娃我们看着也心疼。”


    因为长期出血,这孩子呈现出明显的贫血貌,又瘦又小,看着跟颗豆芽菜似的,瞧着就叫人难受。


    护士过来给孩子抽了血,查回来的血常规报告显示除了中度贫血之外,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凝血功能得回的数据也是好的。


    目前实验室检查结果并不支持血液系统疾病的诊断。贫血更加像是疾病的继发性表现。


    周大夫也没有定论,他直接开了住院单,通知家长带孩子去儿科先住下来,后面再边检查边治疗。


    余秋有点迟疑:“要不,先给小英做个骨髓穿刺吧。”


    很明显,这是一例罕见疾病。余秋也算是接触医学11年了,而且平常还算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可她从未见过类似的疾病。


    偏偏诊断罕见病,最有效的检查方法就是不断的排除常见病多发病,最后才能明确诊断。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允许做到这一点,他们能够做的检查就极为有限啊。


    余秋不死心,她想再多做点儿尝试。虽然血常规报告没有明显的白细胞增高血小板减少表现,但小英牙龈出血的问题还是让余秋不得不心生警觉。


    儿童是白血病好发人群,不少白血病患者首次就诊的原因都是牙龈出血。有些人还因为误以为是上火,不放在心上,所以耽误了治疗。


    周大夫点点头:“也好,做个骨髓涂片,帮助明确诊断。”


    他招呼李伟民跟陈敏,“你俩跟着看看,到底怎么做骨髓穿刺。”


    余秋下意识地磨牙,周大夫这是打算做甩手掌柜了,连临床带教的工作都直接塞给了她。


    可惜余秋没有拒绝的胆量,她只能捏着鼻子拿来了骨穿包,教两个小孩做骨髓穿刺。


    李伟民这个碎嘴子还不领情,在边上当助手帮忙递东西的时候居然狗胆包天,小声嘀咕:“我一赤脚医生学这些干什么?我总不能在村里头给人做骨髓穿刺吧?”


    余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就不能?这都是基本操作。你怎么知道以后大队小学没有显微镜?到时候一样能看。”


    陈敏立刻帮腔:“就是,你一点出息都没有,都不想着积极进步。”


    倒霉的李伟民不过说了句大实话,就招来女同胞的口诛笔伐。他现在深切地觉得女同志实在太难伺候了,一个不好就容易遭人家白眼。


    幸运的是,骨髓涂片镜检结果是正常的,小姑娘并没有骨髓异常增生表现。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即使到了2019年,白血病仍旧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血癌。


    假如小英是白血病的话,余秋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在现在这个条件下,骨髓移植基本不可能,化疗到底有没有效果也得打大大的问号。


    毕竟,现在可以使用的药物极其有限。


    但对他们医生来说,摆在面前的问题愈发迫切了,小英这样莫名其妙的出血,到底是为什么呢?


    周大夫倒是极度富有乐观精神,他欢欢喜喜地安慰小英父母:“我们今天给她做的这些检查呢,排除了一个很可怕的病。这就意味着,可能小英的病没有那么严重,只要找到原因了,就能够解决。”


    小英父母赶紧跟周大夫道谢,拿着住院证带女儿去儿科住下。


    余秋招呼李伟民和陈敏一块儿跟上。现在找不到病因,无法明确诊断,起码他们要在人文上多给病人些关怀,好歹也让病人家属心里头好受些。


    小英父母千恩万谢,一个劲儿地念叨,廖主任说的果然没错,县医院的确是人民的医院,方方面面都为贫下中农着想。


    三个赤脚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相当古怪。


    哎哟, 这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的,廖主任倒是在外头给县医院做起活广告来了。


    儿科在内科楼上,送完病人后,余秋习惯性地又转到内科病区,好看看小伟哥哥的情况。


    陈敏跟在她屁.股后头追问:“余秋,小英到底是什么毛病啊?怎么老出血?”


    余秋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在心中将所有可能出血的原因全都想了一遍,可又一一排除掉,感觉小英的情况并不支持她的猜测。


    陈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都不知道吗?”


    余秋那么厉害,上次那个吐血的女人,连周老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余秋跑过去说了几句话,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我那也是运气好,刚好猜到了。”余秋下意识地掐掐眉心,语气无奈,“这看病有的时候就像是买彩票,能中奖的概率千万分之一。”


    陈敏疑惑地看她:“买彩票是什么东西呀?”


    余秋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转移话题:“没什么,我们去看看小伟他哥哥吧。”


    两人刚走进内科病区,从病房出来的徐大夫就直接喊住了余秋:“刚好,小秋你过来了,跟着帮忙看看。”


    余秋疑惑:“看什么?有什么情况吗?”


    徐大夫还没说话,跟在她身后出来病房的年轻女人突然间嘴一张,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陈敏“啊”的一声尖叫,今天实在是邪门了,她中午刚见识了七窍流血,现在又看到吐血的人。


    妈呀,肯定是她太乌鸦嘴了,她刚才说什么不好,非要说吐血的女人。


    跟在后面的家属赶紧道歉,张罗着去拿扫帚拖把解决地上吐的血。


    跟手忙脚乱的家属相比,病人本人倒是平静的很。


    她像是习惯了一样,直接端着搪瓷缸喝了口水漱漱嘴巴,只面色忧愁:“大夫,我这一年多老是吐血,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痨病?”


    徐大夫没有正面回答,只朝余秋点点头:“我们这不正在商量着你的事情嘛。”


    说着,他拿出手上病人刚拍的片子招呼余秋看,“你瞧瞧这个,她从去年3月份开始就一直一阵阵的吐血,每次大概持续三五天,吐血量也不算大,但长期这样吃不消。她本人也感觉胸口发闷。”


    余秋拿起X光片,直接走进病房放在玻璃窗旁对着光看,片子上有明显的斑块状阴影。余秋下意识地开口问:“这是有肺部出血表现吧?”


    难怪一阵接着一阵的呕血,病人肺出血啊。


    徐医生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可问题的关键是,她为什么会肺出血呢?”


    余秋皱起眉头,这倒是个要命的问题,就跟之前急诊接待的那位大呕血病人一样。


    如果不是后来自己想到药物副作用影响,从而对因治疗,那人的呕血就止不住。


    余秋转过头看病人:“你每次呕血前有什么特别感受没有?后来吐血是自己停止的吗?”


    病人点点头:“对,每次都是突然间吐血,又突然间自己慢慢好了。先前我还想随他去了,可我这几个月都觉得胸口发闷,我觉得吃不消,就想到医院看看。”


    余秋应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她又开始仔仔细细地问病史,包括病人结过婚没有,生过几个孩子都仔细问了个遍。


    女病人有点儿害羞:“医生,我还没对象呢,哪儿来的孩子?”


    余秋笑了笑,目光扫过床头柜上摆着个大口袋,突然间停住:“你来例假了?”


    女病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点点头:“对,大夫你观察可真仔细。”


    包里头装着两包草纸,是她用来填月经带的。


    余秋笑容满面:“你去妇产科问问看,他们那儿有卫生巾,直接垫着就可以,不用每次换草纸的。”


    徐医生眼皮子直跳,觉得这小秋大夫真不愧是杨树湾人,时时刻刻不忘朝外头推杨树湾的东西。


    他清清嗓子:“你现在怎么看?这个老是吐血的事情。”


    余秋笑着回头问病人:“你每次吐血的时候,是不是刚好来例假?”


    女病人连连点头,感觉面前的小医生似乎真有两把刷子,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余秋这回笑容更深了:“那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你很有可能是子宮内膜异位症。每次来例假的时候,附着在你肺部的子宮内膜也同样增生剥脱出血,所以导致你每个月都固定的时候呕血。”


    医生们回到办公室,开始讨论下一步该怎样给病人治疗。


    徐大夫朝余秋竖起了大拇指:“厉害,连这个你都能想到,难怪郭主任说要多收病人给你开刀。”


    余秋笑了起来:“其实这病的诊断并不难,只要你想到月经就好。”


    但每个科都有自己的思维定势,如果是妇产科医生询问病史,肯定都会关心病人的月经情况。


    但内科医生就未必了,即使病历上常规会写,但也难以引起他们警觉。


    “我猜,病人自己也意识到吐血跟月经的关系了。毕竟每个月都是固定的时候。不过刚好你是男的,她一个姑娘家,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些事。”余秋笑嘻嘻的,“这就是我们女医生的性别优势。”


    徐医生笑着直摇头:“你也别谦虚了,她就是跟我说了,我也不知道。子宮内膜异位症我听说过,不过那不是会痛经吗?怎么会肺部出血啊?”


    余秋笑着摇摇头:“子宮内膜异位症号称最像癌症的良性病变,因为内膜可以到处种植,引起身体各个部位出血。像肚脐眼,腹股沟,阑尾,直肠甚至鼻腔,都有可能子宮内膜种植,引起周期性出血。虽然不常见,但还是存在的。”


    她自己本人见过一例极为罕见的子宫内膜种植到脑袋里头引起脑出血。后来手术切除病灶送去做病检,全院都轰动了,如此稀罕的病例居然叫他们给碰上了。


    脑外科的住院总还开玩笑表示,以后他们所有的女病人都要先请妇产科会诊,排除妇科疾病再说。


    于是毫无意外的,他挨了揍。谁让他老婆就是妇科的住院总呢。


    陈敏在边上突然间提问:“那内膜会不会种植到眼睛上啊,就跟小英一样出血。”


    余秋下意识地否认:“理论上是有可能,不过小英才多大,她还没有来例假呢。”


    她话音一落,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想当然的错误,就是子宮内膜异位症也有可能发生在儿童身上。


    跟绝大部分疾病一样,即使到了2019年,子宮内膜异位症的发病机制仍旧不明确,有着各种各样的学说。


    其中比较为人所熟悉的是经血逆流说。


    所谓月经就是子宮内膜在体内激素作用下周期性增生,然后剥脱的过程。


    经期时,子宮内膜腺上皮和间质细胞可随经血逆流,经输卵管进入盆腔,种植于卵.巢和邻近的盆腔腹膜,并在这里继续生长、蔓延,形成盆腔内异症。


    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学说认为该病是苗勒氏管胚性残余或体腔上皮化生。儿童期及青少年时期子宮内膜异位症就是这样来的。


    这样的病例虽然罕见,但并非没有。


    余秋师姐就曾经收过一个肚脐眼出血半年的小姑娘,同样没有来例假,术后病理诊断结果就是子宮内膜异位症。


    她高兴地揉了把陈敏的脑袋,大声夸奖道:“我们家陈敏实在太聪明,以后肯定是个顶顶厉害的大医生。”


    她一阵风似的跑了,剩下小陈大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迷茫地看向徐大夫:“我说什么了?”


    徐医生笑容满面:“你说那个眼睛出血的小孩是子宮内膜异位症。”


    陈敏惊恐地捂住嘴巴,天呐,她真说了这么可怕的事?她连子宮内膜异位症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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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到钱就行


    吃过晚饭, 趁着天黑前给赤脚医生们上了堂人体解剖学的课之后, 余秋就老老实实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头开始写文章。


    她左手一本毛选, 右手一本鸿保书,写几行字就翻几页书。


    没办法, 《赤脚医生》杂志约稿函上明确强调了,来稿要讲究思想性、政治性、科学性,引用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主席语录时, 必须得是全国性报刊已经公开发表过的, 饮用时请逐字逐句核对,确保正确无误, 并且注明出处,好方便杂志社查对。至于文章里头提到的药物剂量用法之类,只简简单单的保证正确四个字。谁是重点,一目了然。


    余秋看着《赤脚医生》杂志, 亲身感慨,这求生欲也real没得说了。生活不易, 大家都要夹缝里头求生存。


    如果是刚穿过来的时候, 余秋对于这种要求肯定嗤之以鼻,不屑与之为伍。反正《赤脚医生》也没有稿费, 现在全国报刊杂志都没稿费, 只有一本样刊作为报酬。


    她疯了才给这种破杂志写文章, 又不是SCI期刊, 都不能帮她评职称, 还指望她倒贴了信纸笔墨, 花钱买信封邮票,上赶着去折腾?


    门儿都没有!


    搞业务的人天生对正治毫无兴趣,有那挤出来的时间,她还不如多看几个手术视频。


    可是现在,只要能够让她实现目标,她完全不要任何节操,让她背下整本鸿保书,她也面不改色。


    估计再这样一段时间下去,她也能够成为学习毛思的优秀分子。


    陈敏在边上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儿追问余秋:“哎呀,你别急着写文章了,你赶紧跟我讲讲小英到底是不是子宮内膜异位症啊?”


    余秋头也不抬,逐字逐句地摘抄“不搞科学技术,生产力无法提高”,随口回答三个字:“不知道。”


    小陈大夫要跳脚,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你不知道?不知道你还给小英用药?”


    妈呀,这不是庸医,草菅人命吗?


    “这叫治疗性诊断。”余秋小心翼翼地抄完一句话,又对着书一字一句地检查,“子宮内膜异位症诊断的金标准腔镜检查活检病理诊断。什么都没做,我怎么可能知道到底是不是?”


    陈敏眨巴着眼睛:“什么是腔镜啊?”


    “一种微创手术工具。”余秋倒是舍得多说几句话解释了,“开刀的时候在肚子上打几个孔,直接将工具伸进去操作,就不需要开腹手术了。”


    陈敏的眼睛瞪的老大,同伴的话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还可以这样?”


    余秋点点头,只不抬眼睛:“当然,手术方式的发展是日新月异的。”


    陈敏伸长脖子问:“那咱们县医院可以做这个腔镜吗?”


    余秋摇摇头:“县医院没有腔镜,没设备,当然做不了检查。”


    陈敏可怜巴巴:“那怎么能给病人用药呢?”


    余秋笑了起来:“如果用药效果好,就代表可以支持这种诊断呀。”


    现在要清除小英体内的病灶其实并不容易。


    儿科主任已经跟她父母谈了,建议他们去市里做进一步检查治疗。毕竟县医院没有专门的眼科,无法手术摘除她眼睛的出血灶。


    不过小英家里头并不愿意,对这样的农民家庭而言,要不是革委会廖主任拍着胸口强调进了县医院就能药到病除,他们根本没勇气跑进县城来。


    现在既然可以用药物治疗先试试,他们就毫不犹豫的选择先吃药打针。


    陈敏苦恼地托着下巴,皱着眉头看余秋:“你就不担心吗?万一要不是怎么办?”


    都说是药三分毒哎,药物肯定有副作用的。


    余秋自顾自地翻着书:“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比她这样子持续性出血来的好。小孩子贫血可要命了,营养完全没有办法运输到身体各个部分,时间久了,器官发育都会有问题。”


    陈敏没办法让朋友将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只得扭过头苦恼地看着旁边一声不吭翻字典的田雨:“你又在干什么呀?你该不会背字典吧?”


    田雨愁眉苦脸:“我倒宁可把字典背下来。”


    余秋倒是来了兴趣,她先前看小田老师一声不吭地翻字典,还以为这孩子采取最笨也是最扎实的方法自学。这会儿听着小姑娘的意思,像是别有隐情啊。


    “怎么了你?要给孩子们出卷子吗?”余秋挑挑眉毛,“简单,你直接发病范围让他们默写毛选得了。”


    小田老师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才不是怕这个呢,我要给他们起名字。”


    余秋愈发好奇:“他们是谁呀?谁没名字?你该不会给我们的小兔子起名字吧?”


    “不是的呀,是二毛他们。”田雨小脸缩成一团,“他们要取学名。”


    所谓的学名就是大名,杨树湾的规矩,孩子生下来只有小名。只有进学堂拜先生了,才由先生亲自给孩子拟定学名。


    这可是件大事,天地君亲师,一般人可轮不到给孩子取名字。


    田雨现在教着一年级,可不就成了那个拟定姓名的人了。


    昨天何东胜给他们送东西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小田老师顿时如临大敌,捧着《新华字典》就死活不撒手了。


    开玩笑,取名字能是小事吗?一个人的名字就代表着这个人。要是她把名字起坏了,岂不是要影响学生的一生。


    今年新入学的29个孩子都要小田老师起名,她几乎一夜愁白头,笔记本都要写完了,也没拟定完几个名字。


    田雨可怜巴巴地看着余秋:“你说我怎么办啊?名字好难起的。”


    余秋相当没有同情心地立刻低下脑袋,决心置身事外:“这我可帮不上忙,取名字讲究太多了,你还是慢慢想吧。”


    最重要的事情是,这年头忌讳多啊,万一一个不小心起了名字犯了谁的忌讳,那麻烦可就大了。


    田雨急得直跺脚:“余秋,你不能见死不救。”


    小秋大夫毫无原则可言,立刻祸水东引:“这事儿还不简单,你想不清白的话,让胡杨想啊。反正胡杨给他们起名字,他们肯定高兴。”


    田雨立刻笑逐颜开:“对呀,我怎么能忘了胡杨呢。对了,胡杨给小伟他哥哥做了个悬灸器,回去我拿给他啊。”


    “哎,胡杨可以呀,这个动作也太快了。”余秋站起身,让田雨拿挎包里头的悬灸器给她看。


    田雨刚拿出手工制作的悬灸器,办公室门就从外头被推开了,小伟跟颗炮弹似的冲进来。


    她一见小男孩,立刻笑逐颜开:“正好你过来了,拿这个回去给你哥哥用,你就不用一宿一宿的守着了。小孩子晚上不睡觉会不长个子的。”


    小伟扬起头,脸上却全是泪水:“我哥用不上了,我妈要带我哥回家。”


    屋里头的三个女孩子全都惊得站起身。


    余秋快步上前,安慰情绪激动的小男孩:“怎么回事呀?你哥不是治疗的好好的吗?这一个疗程还没结束呢。”


    小伟抽抽噎噎:“我妈说,大队不给我哥报销。”


    内科医生办公室里头,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徐大夫对面。


    也许是怕生,也许是心情过于紧张,她的屁股只挨到了椅子前1/5的位置,叫人担心,她随时都可能摔到地上。


    就算如此,她也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压坏椅子一样。


    小伟家就兄弟两个,当地人结婚生孩子都早,差不多20岁不到就做爹妈了。


    从两个孩子的年龄来推断,眼前这个女人的岁数应当不超过40。


    可是余秋一也看过去,如果有人告诉她,这女人是60岁,她也绝对相信。


    干瘦的女人面色黝黑,头上的发髻已经夹杂了大半的灰白,衬着她的脸尤其苦涩。


    她窘迫不堪地捏着手:“大夫,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一直照应我们家娃娃,可我家娃娃真不能再住下去了。”


    她说着,眼眶红了起来,“大队说今年合作社的钱用光了,不能给我家娃娃报销。”


    陈敏直接喊出了声:“8月还没走完呢,钱就花光了?”


    小伟母亲的脸却木然起来:“今年队里头生病的人多,说钱不够用了。”


    徐大夫问了声:“你们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的?”


    小伟母亲报了名字,他点点头道:“哦,难怪了,今年你们队里头上半年是有几个人住院来着。”


    陈敏难以置信:“那也不至于把钱都花光了呀。”


    一个大队起码好几百号人吧,个人掏一块,大队补贴一块,怎么着加在一起也有千把块钱。


    这才刚8月份呢,居然就花的一干二净?


    太不像话了,难道管账的人就没有一点儿规划吗?钱这么早早的花光了,剩下来的半年怎么办?


    余秋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千把块钱对于生病的人来说,真的不禁花。


    大队报销医药费也是一门学问,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从大队拿到钱。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既得利益者肯定要先保障自己的权益。


    这就好像上头的人吃上肉了,下面的人才有机会喝汤。现在上头自己都吃不饱,还怎么可能顾得上下面?


    不用问,余秋也能猜测得到,能够顺利拿到大队补助款的人,起码有半数以上跟大队干部沾亲带故,亦或者交情匪浅。


    不然的话,他们恐怕也不敢轻易到县城来住院。


    田雨气愤不已:“交了钱给合作社,生病住院却不能报销,那这钱交了还有什么意义?”


    余秋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小田老师说话小心点儿,不要犯原则性错误。


    田雨眼睛水汪汪的,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感觉快要哭了的模样。


    她觉得不公平极了,他们家里头人生病都是直接去医院,就从来没有说过不能报销的事情啊。


    余秋转头劝慰小伟母亲:“大婶,你也不必急这么一时。起码等你们家老大先治疗完这一个疗程再说。”


    面容衰老的女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了,大夫,这就是我们山里头人的命。我们认命了,我们不能欠先生的钱。”


    余秋知道这个先生是指医生,在当地只有两种人被称为先生,一个是医生,另一个就是老师。


    愁眉苦脸的女人从包里头摸出个小袋子,再打开袋子,里头是零零碎碎的毛票与分币。


    “大夫,你点点数,要是差的话,我再想办法去凑。”


    徐医生赶紧伸手拦住她:“唉,你这是做什么呀?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大晚上的说什么出院?”


    他的目光扫过女人的脚,突然间反应过来。这人不是特地大晚上跑过来,而是走了整整一天的山路,才到县城。


    徐大夫知道他们的大队,其实那儿也可以坐渡船过来。可是坐船要钱啊,这个女人显然舍不得坐船的钱。


    所以她宁可花一天的时间走山路,因为穷人的时间最不值钱。


    余秋赶紧帮腔:“是啊,大婶,这一夜住的也不额外收钱。我给你找个长板凳过来,你在医院先将就一晚上,等明天再说,成不?你就是带着你家老大回家艾灸,也得问问闵大夫的意思,看后面有没有什么事情要注意的。”


    女人捂住脸,突然间小声抽噎起来。


    余秋等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


    生活太苦了,压得她喘不过气,也只有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她才敢掉会儿眼泪。


    好不容易等到她停止哭泣,余秋赶紧领着她往病房去。


    小伟一马当先,气呼呼地往前冲。


    他人刚到病房门口,李红兵就急吼吼地冲到了小伟跟前:“嘿,你这家伙怎么今天这么早就上来了?我小田老师没有把我小杨哥给你哥做的悬灸器拿给你吗?以后你就直接点了艾条就行,不用一直抓着了。”


    他说话跟机关木仓一样,突突突的,中间半点儿停顿的时间都没有,“你不用烦你哥的事情啦,以后我带你去抓田鼠。嗐,我跟你讲,田鼠可笨了,它们逃跑的时候都是直线跑,从来不带拐弯的。咱们在河边找到了田鼠洞,把它们吓出来,在两边放下捕鼠笼子,它们就自己跑进去了。”


    李红兵眉飞色舞,还左右看看,小声跟自己的朋友咬耳朵,“今晚,我们逮了30只田鼠呢。”


    看,这交易好的真是让他自己都忍不住要跳脚,怎么早点儿他们没发现,县城也有农场,就往河畔那边走,好多田鼠肥的很呢。


    李红兵兴冲冲地示意自己手上的网兜:“这个给你哥吃,陈福顺他奶奶做的,炖泥鳅。”


    他伸手将网兜塞到小伟怀里头,“让你哥吃完早点睡觉,我东胜哥说了,只有好吃好睡才能养好身体。艾灸条够用不?明儿我再拿些过来。”


    小伟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红兵哥,我哥用不上了,明儿我们就出院。”


    李红兵跳脚:“为什么呀?你是给你哥艾灸的太累了?哎呀,我知道了,肯定是我小田老师丢三落四,就没把悬灸器给你们拿过来。真是的,她就是不能做点儿事。”


    田雨刚好走出办公室,钻耳朵就是这一句,气的小田老师恨不得手持钢鞭将他打。


    “你胡说八道什么啦?谁忘了,我才没忘呢!”田雨气呼呼地拿出悬灸器,脸色相当不好看,“是大队不给他们报销医药费。”


    李红兵快速眨巴着眼睛消化这句话,气愤地拔高了声音:“大队不报销药费就要出院回家吗?小伟哥哥病还没治好呢。”


    余秋立刻朝这孩子瞪眼:“闭嘴,就你话多。”


    现在一没医保,二没社会捐助,农民生了大病,在家里头等死的比比皆是。冷酷点儿讲,医生护士早就见怪不怪了。


    李红兵却接受不了,他急得直嚷嚷:“大队不给报销,我们自己看不行吗?我们自己拿钱看。”


    余秋恨不得捂住这孩子的嘴巴,自己拿钱,小伟家里头哪有钱?要真有钱,会舍不得坐船,宁可自己走一天山路吗?


    李红兵眼睛瞪得老大:“家里头没钱,我们就自己挣啊,我们挣钱给哥哥看病。”


    田雨作势要打这孩子:“你好大的能耐,你都晓得挣钱啦。”


    真是不能把人带到县城来,一个个心都跑得好野。


    余秋却突然间回过神来,对呀,小伟自己本身就在挣钱啊。现在他哥哥的治疗手段主要就是日常护理以及悬灸,基本上不用什么药了,这就意味着费用支出有限。


    他们本身就算做买卖也要走大队的账,由大队来分配,可是小伟的情况不一样啊。小伟除了挣自己兄弟俩的伙食费以外,还可以把医药费也给挣了。


    李红兵拉着小伟的胳膊,一本正经道:“你放心,卖知了猴不够的话,咱们还可以卖田鼠皮。以后我带你抓田鼠,一晚上下来保准让你有块把钱的进账。”


    少年快活地眨巴着眼睛,“挣了钱,你还害怕不能给你哥治病吗?”


    徐大夫人走到病房门口,只听到这么一句话就忍不住直摇头:“咱们心烦的问题,倒是让个孩子一句话就解决了。”


    说到底,不就是没钱闹的吗?想办法弄到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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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肩难产


    小伟哥哥的医药费问题顺利解决了,田雨却并不开心。


    一个小伟哥哥, 他们能够想办法, 抓知了猴逮田鼠。可是其他的小伟哥哥们呢?


    明明有大队医疗合作社,真正要花钱的时候, 却还是得自己掏腰包, 那这合作社的意义何在?


    陈敏也愁眉苦脸,感觉情况非常糟糕。她小声嘟囔道:“我现在明白我外婆家的哥哥姐姐们为什么急着回城里头了。”


    没想到将来自己以及自己的孩子都会像小伟哥哥一样有病也没钱进医院,她就不寒而栗。


    难怪家长们想方设法要把孩子留在身边,还有人开假的病例证明, 就是不想让孩子下乡。


    原来父母们比他们更加了解事情的真相, 知道下乡是个苦差事,没有人愿意当农民。


    余秋叹了口气,拍了拍小陈大夫的肩膀, 安慰孩子道:“所以我们赤脚医生要努力提高医疗技术水平。尽可能小病不出村, 让大家不上卫生院就能解决问题。”


    她心里头还有话没说, 真正的问题在于,第一、国家本来就穷,盘子里头蛋糕就那么点儿大。分到每个人头上,自然只有那么一丢丢。


    第二, 政策的倾斜问题, 现在国家是在集中一切力量加强工业生产。从目前的局势以及全局发展角度来说,这种策略没有任何问题。要不是取全国之力, 一穷二白的新中国, 怎么可能让卫星上天, 原子.弹与氢.弹爆.炸试验成功,更别说人工合成牛胰岛素和发现提纯青蒿素等其他一系列的医疗卫生科技方面的重大突破了。


    只是在这种政策影响下,农民就成了被忽略的部分,赤脚医生制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们人刚走回妇产科病区,护士就慌慌张张地从产房里头冲出来。


    一件余秋,护士顿时两眼放光,扯着嗓子喊:“小秋,你赶紧进来,难产。”


    外头等候的家属顿时慌得不行,追着护士问:“谁难产啊,怎么难产呢?”


    护士急得满头大汗:“穿灰褂子的娃娃生下来不好,穿蓝衣服的娃娃生不下来。别堵着我,我还要想办法救命呢。”


    “赶紧联系郭主任跟儿科医生。”余秋草草丢下一句话,就往产房跑,经过家属身边时,她只简单地安慰了一句,“我们会尽力而为。”


    陈敏在后面追着跑,满头雾水:“怎么一下子有两个人生啊?”


    晚上她们过来值班的时候,明明没有一个要生的大肚子呀。就连助产士都说难得如此平静。


    结果话不能说满,现在两张接生床上都躺着大肚子。


    龚大夫正在一张接生床前忙碌。


    县医院产房总共只有三位助产士,他们轮流值班,没有备班,当助产士忙不过来的时候,值班的妇产科医生就去帮忙。


    现在够呛的是龚大夫手里头接下来的宝宝软软的,反应不太妙。龚医生正对她进行摩挲刺激。


    不过,这个小家伙不是最危急的情况。余秋扫了眼小宝宝,虽然反应欠佳,但还不到要立刻抢救的地步。


    真正够呛的是另外一张接生台上的大人孩子。


    助产士已经喊的嗓子要劈了,一个劲儿招呼大肚子用劲。


    对于产科医生而言,孩子没生下来其实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最可怕的事情是孩子生了一半,头已经出来了,身体却卡在产道里头,迟迟没办法下来。这样持续的时间久了,宝宝会被活活憋死。


    正常情况下,肩难产的发生概率并不高。


    因为宝宝是头大身子小,脑袋几乎是体积最大的部分。孩子头出来了,身体自然而然也能下来。而且这个年代的孩子普遍都是五六斤重,孕妇又常年劳作,基本上生的都不太艰难。


    但有的孩子因为身材过胖或者是母亲产道条件欠佳又或者头盆不称等等原因,孩子头下来了,身体却卡在了里头。这样不上不下的,连改行剖宫产都来不及,实在是很让人头大。


    而且临床上很多肩难产的发生,往往没有任何征兆,属于防不胜防。一旦发生,如果不能立即处理,孩子又很快就会丢了性命。


    接生台旁边,一个跟着实习的小护士正伸手往下推宮底。


    余秋立刻喊:“不要推。”


    压肚子增加腹压帮助胎儿娩出是临床上常用的助产方法,但在教科书以及指南上被明令禁止,因为有增加子宮破裂的风险。


    肩难产的大肚子更加不能这样压宫底,因为胎肩已经卡住了出不去,上面的压力再增大的话,容易让子宮不断被拉,乃至破裂。


    余秋冲上去,大声喊产妇:“来,现在听我的话,不要用力,张嘴哈哈气千万不要往下用力,把大腿抬起来。”


    处理肩难产,首先要避免产妇屏气用力,不可腹部及宮底加压。接生的人要想办法增大产妇骨.盆径线、压缩胎儿双肩径或者将双肩径转至骨盆斜径。


    实习护士反应倒是挺机灵,她立刻帮着余秋一左一右把产妇的大腿抬起来。


    “往肚子上靠,双腿极度屈曲靠近腹部。”余秋扯着嗓子喊,“来,妈妈也动动,两个手尽量抱住膝盖。”


    这是解决肩难产最常见也最简单的方法,双手抱膝,令产妇的耻.骨联合往头侧旋转,而且产妇腰骶部随着这个动作被拉直,就松懈了胎儿前肩的嵌顿。


    运气好的情况下,差不多接近一半的肩难产看着这么一来,就能顺利生下来宝宝。


    陈敏抱着产钳包冲到余秋身旁,慌慌张张地喊:“余秋,上钳子吗?”


    “不要。”余秋招呼小姑娘,“你过来,帮忙压着腿。”


    产钳对于艰难产没有什么帮助,反而耽误时间。肩难产的处理最害怕的就是时间耽误,只要持续时间一长,孩子会活活闷死。


    余秋所生活的城市有另外一家三甲医院就发生过一起惨烈的悲剧。本院产科护士住院生孩子,结果肩难产,产科大主任亲自上台了,孩子下来也没抢救活。


    单纯的抱膝并没有让孩子顺利下来,余秋立刻加用了另一种方法。


    她的手捏成拳头,在产妇耻骨联合上摸到孩子胎背面,往下压孩子的前肩。


    这么做可以让生了一半的孩子肩部内收,双肩靠近胸部来缩小其双肩径。就好像门太窄,人缩着肩膀往外走一样。


    可惜产妇的产道条件的确欠佳,饶氏余秋间断下压,一个宮缩,孩子还是还是没能顺利下来。


    隔壁床刚生下来的小宝宝经过一系列的刺激之后,终于发出响亮的哭声。


    龚大夫迅速解决了产妇的胎盘问题,就直接换了副手套,准备到隔壁产床帮忙。


    结果原本躺在床上不声不吭的灰布褂子产妇突然间又哎哟的叫唤起来:“大夫,怎么回事?我肚子还疼。”


    龚医生赶紧伸手摸她的肚子,顿时意识到不妙。


    妈呀,这个情况下正常产妇的子宮已经缩成皮球了,怎么这位妈妈的子宮还这么大。


    再一摸,龚医生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怎么你头还有个娃娃?


    现在的孕妇基本上没有产检的概念,这个灰布褂子妈妈就是肚子疼狠了才来的医院,进了产房就上接生床,直接开始生的。


    匆忙之间,龚医生只来得及给她接生,也分不出手来去做其他检查,结果不曾想,这居然是双胞胎。


    这边一生就是俩,旁边一个宝宝还生不下来。


    备受折磨的蓝布衣裳产妇疼得大叫,整个人都要快晕过去了。


    余秋当机立断,放弃了荫道内操作。


    按照她工作的省人医常规操作流程,在屈大腿法及耻.骨联合上加压失败后,她应该立刻将整只手伸入产妇荫道内,握住宝宝的手,用类似洗脸的动作轻柔地拉出宝宝后臂,后肩一出来,前肩基本上就会跟着出来。


    这也算是余秋的拿手好戏,因为她天生有一双小手,操作极为灵活。


    可是县医院不同于省人医,省人医自然分娩的产妇基本上都是打的无痛分娩,在有麻醉药加持的情况下,产妇的痛苦程度会减轻很多,接生的人再进行荫道内操作,产妇也更容易接受配合。


    但是现在躺在产床上的大肚子已经无比痛苦,如果强行拉孩子手的话,说不定过于痛苦的产妇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会造成胎儿的严重损伤。


    “来,妈妈配合!”余秋声音喊得极大。


    照教科书上的指示,这个时候接生人员应当轻声细语地安慰准妈妈。


    可实际在临床上,这个时候接生员必须得大声,否则痛苦不堪的母亲根本听不到她说话。


    余秋声音响亮:“听我的,动一动,人趴过来,四肢都跪在床上。”


    这叫四肢着床法,一般正常的情况,产妇都是躺着生。现在,余秋必须得给她换个体位。


    大肚子跪在床上,两只手撑着床。如此一来,因为重力作用,产妇就能创造更多的就能创造更多的荫道空间。


    地方大了,孩子自然容易出来。


    大肚子痛得死去活来,却还是强忍着按照医生的要求配合行动。


    她刚跪在床上,麻醉科医生就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怎么了?是要开刀还是怎么样?”


    “做好打麻醉的准备吧。”余秋表情严肃,“要是这样还生不下来的话,我得伸手进去了。”


    如果伸手进去还是没办法让孩子出来,她就只能手法折断宝宝的锁骨,强行让孩子下来了。


    可是到了这一步的话,孩子真心就遭大罪了,搞不好会造成更多的组织损伤,后面恢复情况如何也要打大大的问号。


    麻醉科医生没有多问,直接开始做打麻醉前的准备。


    余秋的眼睛死死盯着生了一半的孩子,她接过了助产士的工作,温柔的往下拉胎儿后肩膀。


    旁边的灰布褂子产妇已经顺利地生下第二个孩子,这个小宝宝活力十足,一下来就发出响亮的哭喊。


    蓝布衣裳产妇跪在产床上,听着旁边人家两个宝宝的哭声,顿时悲从中来,吸着鼻子就开始抽泣。


    “不哭不哭。”余秋大声招呼,“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来,听话。”


    灰布褂子的产妇也安慰自己的同行:“你不着急的,都进了医院,你怕什么呀?你家宝宝肯定也是好好的。”


    蓝布衣裳产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猛一吸气,就要扯着嗓子开始嚎啕。


    结果莫名其妙地只感觉下面一松,后面就响起医生护士的喊声:“下来了,下来了。”


    新手妈妈酝酿了一半的情绪就这么生生地被截断了。


    郭主任跟儿科医生是同时赶到产房的,两人一进门就听见里头的喊声:“新生儿急救。”


    蓝布衣裳产妇生下来的孩子到底在产道里头憋的时间太久了,下来整个人软软的,拍打脚心也没有反应。


    余秋赶紧将宝宝抱到旁边开始抢救。


    当妈妈的人看着医生护士围着孩子忙碌不停,顿时心慌手抖,哭喊起来问:“我娃娃怎么了呀?大夫,我娃娃怎么了?”


    灰布褂子在边上安慰她:“你慌个啥?没看到大夫们在忙吗?你有啥好怕的?你看我的老大下来的时候不是也不哭,现在哭得比谁都声音大。”


    两位新手妈妈也搞不懂医生护士都在忙碌些什么,她们只能躺在接生床上,看着面前的人影来来晃晃。


    这会儿,蓝布衣裳妈妈倒是可以躺着休息了,后面胎盘娩出什么的,都用不着她使力,可是她哪儿能安得下心来?


    余秋往孩子嘴里头吹了几口气,又拼命地摩擦她的后背,不停地刺激这个刚生下来的小姑娘。


    妈呀,产科定律可千万这个时候要显灵,小姑娘都命大。


    这头助产士也一个头两个大,因为产妇分娩时间过长加上担心孩子情况,胎盘娩出后,她的血就淌个不停。


    助产士又是推药,又是招呼陈敏帮忙制作宮腔球囊。


    两人忙活了半天不见起效,龚大夫也过去接手帮忙。


    结果这头小宝宝发出一声哭声时,神了,当妈的人下面出血,立刻就跟被拧上自来水龙头一样,直接变小了。


    龚大夫再按揉几下子宮,血块躺下来之后,出血索性停了。


    陈敏在边上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这还能这样啊?”


    完全不可思议,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呀?


    助产士笑着冒了一句:“哎哟,要不怎么说宝宝是妈妈身上的肉?心贴着心呢。”


    郭主任将反应良好的小姑娘抱到了母亲身旁,安慰她道:“行啦,现在看到你宝宝慌了吧?”


    蓝布褂子眼角还挂着泪,脸上却全是笑:“哎,不慌了。”


    结果她一看女儿,顿时皱起眉头,“哎呀,我娃娃怎么这么丑?跟个红猴子似的。”


    这话小姑娘似乎很不爱听,她立刻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产房里头的人全都笑了。


    郭主任抱着孩子来回走动:“哎呀呀,当我们小听不懂呢。其实我们除了不会讲话,我们心里头有数,都明白着呢。妈妈乱讲,我们明明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旁边的灰布褂子也帮腔:“哪个说丑啊?我看小姑娘标致的很,我还想相了给我当儿媳妇呢。”


    她相当大方,“亲家母,我这两个娃娃你相中哪个随便挑。我给你从小就好好管教,将来他要是敢欺负你姑娘,我来揍他。”


    产房里头的笑声更大。


    余秋囧囧有神,广大人民群众可真是未雨绸缪,连娃娃亲都要从产房结起。


    蓝布衣裳妈妈总算破泣为笑,她看着余秋:“大夫,你给我娃娃起个名字吧。多亏了你,不然我娃娃就生不下来了。”


    余秋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妈呀,怎么今晚她就逃不过给孩子起名字的命运?


    天呐,到底该怎么起名字?是不是要算天干地支还要弄清楚阴阳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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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城女知青


    起名字可是件大事,可以翻出来整部《辞海》仍旧一无所获。


    余秋关于肩难产的文章都写完了, 对着鸿保书跟毛选逐字逐句校对完错误之后, 又郑重其事地贴上邮票,完了投进邮筒的时候, 她还没给孩子起好名字。


    最要命的是当时产房有好多人都听到了。然后县医院实在太小, 不到一天功夫全院都知道她要给个小姑娘起名字的事。


    就连周医生送个急诊大肚子来产科的时候,都笑嘻嘻地问她:“名字起好了没有?要不要我给你掌掌眼?这起名字可不是小事啊。搁着以前,那可是专门有人给算的。”


    可怜余秋只能缩着脑袋,无耻地尿遁了。


    妈呀, 她宁可就着肩难产这个问题写SCI论文。


    每天查房看到产妇跟小姑娘的时候, 余秋更是恨不得自己能变成鸵鸟,直接把脑袋扎进土里头去。


    因为旁边病人家属询问小妞妞的名字时,每次产妇都自豪地宣称:“大夫会给我们家妞妞儿起个好名字的。”


    旁边那对双胞胎的妈, 还跟着附和:“我儿媳妇的名字肯定好听。”


    没错, 这两个妈在产房里头就义结金兰, 顺带着给孩子结成了娃娃亲。


    至于将来妞妞儿是嫁给老大还是老二?那就要看两个娃娃谁出息些了。没出息的是找不到老婆的。


    肩负着两个家庭希望的余秋,更加抬不起头来了。


    最后还是郭主任出手解救了她。


    在小姑娘母女两个顺利出院的时候,郭主任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小希。意喻着孩子是祖国、未来与家庭的希望。


    这名字志存高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余秋总有一种看台湾偶像剧的感觉,小希, 妥妥的台偶女主范儿啊。


    “哎哟, 真不错, 我们的妞妞儿有名字了。”周大夫笑嘻嘻地从病区门口走进来,挤眉弄眼地逗弄了一会儿小孩,“这名字好听,一天就不是我们小秋取得出来的。”


    孩子母亲茫然:“为什么呀?小秋大夫一看就是学问人。”


    周大夫哈哈大笑:“她取的名字全是小花小草红霞红英。”


    明明是个小姑娘家,怎么起个名字都老气横秋的。


    余秋气得够呛,那不是条件不允许她发挥嘛,她也想照着诗经取名字,问题是取出来万一出乱子怎么办?


    周大夫笑眯眯地送走了出院的母女,转头招呼余秋:“来,给你们送走一个,再带来一个,这个姑娘你们给看看吧。”


    他的身后走出个身形瘦削的年轻姑娘,大眼睛鸭蛋脸,就是脸色有点儿不好看,瞧着病怏怏的。


    余秋下意识地挑高眉毛:“哪里不舒服呀?”


    周大夫言简意赅两个字:“咳嗽。”


    余秋几乎要暴走了,咳嗽找妇产科看什么呀?就算是孕妇咳嗽,人家要治的也是咳嗽这个问题而不是怀孕。


    她以前上夜班时最讨厌的就是内科急诊将咳嗽、感冒发烧等等一系列但凡是怀了孕的病人,全都推到妇产科来。


    本末倒置嘛,这不是。


    可惜小秋大夫不敢冲周医生吼,尤其是当着病人的面。


    她只能微笑再微笑,对病人保持微笑服务:“怀孕几个月了呀?”


    病人闹了个大红脸,一声不吭。


    旁边陪同的看着像是她母亲模样的中年女人立刻开口:“哎哟,小大夫,我家女儿还是姑娘呢,上哪儿怀孕去?”


    她跟产科护士像是相识,对着人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


    她女儿也是下放知青,足足下放了三年多的功夫。而且她运气不好,没有就近下放,在大西北都把身体给熬垮了。


    “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这身子骨也是眼见的不行。”患者母亲的眼睛发红,“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春天受了凉,一直咳嗽到现在都不见好。看看这人熬的,简直是造孽。”


    产科护士看了病人一眼,跟着附和:“哎呀,这咳嗽的时间是有点儿长了,得好几个月了吧。”


    “可不是。”患者母亲愁眉苦脸,“我就担心是个痨病,那以后生娃娃都是问题。”


    余秋看着病人的脸色似乎暗淡了一些,赶紧开口安慰:“即便是结核病,也是可以治疗的,不要太悲观。”


    她将周大夫拉到边上,疑惑道,“这又没怀孕,你把人带到妇产科干嘛?”


    “她痰里头有血丝,我不是怕她也子宫内膜异位症嘛。”周大夫满脸理所当然,“所以先上你们这儿来排查一下。”


    余秋这回是真想揍人了。


    按照这个理论的话,以后不管头痛脚痛,是不是他们都要把病人拉过来,先排除一下子宫内膜异位症?


    小秋大夫咬牙切齿:“那你自己排除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排除。”


    周医生还是满脸笑容:“这姑娘例假不太正常,来了两年,日子都不固定。我又不是搞妇产科的,能知道多少?我把片子带过来了,你看看。”


    余秋恨得牙痒痒,抓着片子对着窗户看。说实在的,她真是到了县医院才大量接触X片。


    在她穿越之前,她基本上都是看超声检查跟CT以及MRI片子,胸部平片都没怎么接触过。


    不过这张片子拍得相当清楚,可以看到明显的散在阴影。


    “你看看,这姑娘咳嗽这么长时间,也太遭罪了。”周医生朝余秋摇摇头,“目前看着不太像肺结核。”


    余秋应了声,招呼那病人解完小便,把人带进妇检室。


    等到门上了插销,病人躺上妇检床,余秋才端正颜色:“首先,我要告诉你,我绝对没有窥探你隐私的意思。但你必须得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性生活史?”


    妇检床上女青年立刻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大夫,我就是一直咳嗽而已。”


    余秋点点头,戴上一次性手套:“既然这样,我就给你做缸查。这样的话,你的宮颈以及荫道情况我就没办法看到了。”


    妇检床上的病人保持沉默,直接闭上了眼睛。


    余秋伸手开始做检查的时候,就意识到不对。


    病人的子宮明显偏大,而且质地偏软,跟怀孕三个月的子宮差不多,宮体有压痛。


    余秋皱眉:“你真的没有谈过朋友,没有过性生活史?”


    女青年迅速地起身,仍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大夫,我是个姑娘。”


    余秋点点头,突然间开问:“那你能否告诉我,是谁教你上检查床后,这样支着腿的吗?”


    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定期体检的概念,如果不是生了大病,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进医院,更别说给未婚女青年做妇科检查了。


    女青年身体明显颤抖了起来,她突然间捂住脸,半晌后,从手掌后传来抽泣的声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能看出来。”


    余秋叹了口气:“我还是那句话,你照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过性生活?怀孕过吗?”


    女青年点点头,没吭声。


    “生下来了?”


    年轻的女人摇摇头。


    “什么时候打掉的?当时几个月了?”


    女人表情木木的:“五月份,我回家之前,不知道几个月。”


    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她下意识扭过头去。


    余秋无声地叹了口气:“谁给你做的人流术?”


    女青年立刻警觉起来:“大夫,你问这个做什么?”


    余秋平静地看着她:“你不要误会,我知道你应该不是通过正规的方式做的人流,我也不可能去告密什么的。我只是需要评估你人流术的情况。”


    经验丰富的医生可以凭借肉眼观察判断出刮出来的到底是不是孕囊,但新手未必就能看明白了。


    女青年不说话。


    余秋无奈地叹气:“那好,我猜猜看,是不是跟你一同下乡的人,当赤脚医生的?”


    女青年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余秋,又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一样,迅速挪开视线。


    余秋不动声色:“因为大概只有你的同伴才能真正理解你的痛苦。我也是知青,在本县红星公社插队,希望你能够像相信你的朋友一样相信我。现在,我要再给你做一次妇检,不知你是否同意。”


    女青年点点头,抿紧了嘴巴。


    检查完了,余秋给病人开了化验单,又转头问她:“如果你肚子里头的孩子是好的,你还要吗?”


    病人立刻摇头,惊慌地看着余秋:“我不能要!”


    余秋点头:“那好,我可能需要跟你做一次诊刮,将刮出来的东西送去做病理检查。”


    女青年身体猛地一抖,脸色煞白,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余秋心情暗淡:“我去问问看,要是能打麻醉的话,就给你做无痛诊刮。”


    人流术的痛苦让她成了惊弓之鸟,也许这辈子她都不愿意经历同样的噩梦。


    余秋让病人先去化验小便,再查个血常规跟凝血功能。


    转过头,郭主任问她:“怎么样?什么情况?”


    “有可能存在稽留流产。”余秋摇摇头,小声道,“她五月份在西北当地由赤脚医生给她做过人流术。我想等尿妊娠检测结果回来,给她做个诊刮。”


    所谓的稽留流产就是孕囊还存在于病人的子宮中,但胚胎已经死亡。如果死胎迟迟不排出的话,容易引起母体凝血功能障碍。


    郭主任点点头:“跟她好好说清楚,注意跟患者家属的沟通。她母亲未必知道这件事,别到时候闹得不好看。”


    余秋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我看她好像还有些炎症感染,可能之前做人流以后卫生没有注意好。”


    “那就给她消炎治疗吧。”郭主任叹了口气,像是替病人辩解一样,“他们背井离乡去那么远的地方,身边又没有亲人照顾,年纪又那么小,都不容易。”


    下乡的时间久了,迟迟得不到返乡的消息,很多人都会陷入沮丧当中,个人生活就不注意了。


    谁知道后来又有了可以招工离开的机会,彼此依偎取暖的爱情,比起个人命运前途来说,实在微不足道。


    余秋点头:“我想问问麻醉科可不可以给她无痛,她做过人流,有心理阴影,诊刮的时候配合度可能会比较糟糕。”


    郭主任摇头苦笑:“以前没这个惯例,还有就是咱们医院各项监测设备跟不上,麻药数目又有限,恐怕有点儿难。还有一点就是,要是给她打麻醉的话,她母亲那边恐怕不太好交代。”


    前面几点,余秋可以想办法去协调,最后一点却真没法子了。即使现在医患沟通不是时时刻刻签字,但打麻醉总要给家属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吧。


    余秋无奈:“那就只能她生受着了。我先看检查结果吧,让她自己考虑清楚再说。”


    要真是稽留流产,先给药吃,后面再看情况决定清不清宮吧。


    她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刚好撞上看完生孩子熟人的周大夫。


    周医生朝她眨眼睛,笑容满面:“怎么着,我没带错人吧,就是你们妇产科的病人。”


    余秋冷笑:“她是有妇产科的问题,但咳嗽应该是内科的毛病,怎么解决咳嗽,还得你们想办法。”


    周医生直龇牙,十分遗憾的模样:“不是子宮内膜异位症啊。”


    “子宮内膜异位症转移到肺上本来就不常见,哪能让你天天都碰上啊。”余秋瞪眼,“你们看看肺上的问题要怎么办吧。”


    周医生端正了神色:“你觉得下一步要怎么办?”


    余秋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做的检查实在太少了。实在不行的话,做个活检。”


    周大夫笑:“你也怀疑?”


    余秋点点头:“对,虽然常规认为吸烟男性是肺癌的高发人群。但我看过的资料上也有不吸烟的青年女性患有肺癌。她这么一直咳嗽,痰中带血丝,已经可以提示肺癌的可能性了。”


    周医生点点头,再度龇牙咧嘴:“我看搞不好她还得去市里头再查查。咱们这儿实在勉强啊。”


    没想到那刚插队回乡的女青年,根本没有来得及去市里做进一步检查,就直接倒下了。


    当天晚上,她因为剧烈腹痛再度被母亲送进医院。她母亲还以为她是吃坏了肚子,想请楼下急诊大夫帮忙看看。


    也不知道周大夫是怎么跟值班医生交代的,当班的急诊医生直接让人躺在床上,推着上妇产科做检查来了。


    余秋正带着陈敏在台上接生呢,外头护士就一叠声地喊。


    她跑出去看到病人的脸色就觉得不妙:“快先把静脉通路给开放了。测个血压脉搏,把血带出来,急查血常规跟凝血功能。”


    护士动作很快,记性也一流:“下午给她查过凝血功能了,是正常的。”


    余秋摇摇头:“她现在情况可能会有变化。”


    白天做的尿妊娠试验显示是阳性,现在她又剧烈腹痛,荫道少量流血,不排除宮外孕的可能。


    陈敏跟着跑出产房。


    她刚接生完小孩,就被助产士老师打发下来了。这个孩子生的很顺利,没什么特别,产房人手不紧张。倒是外头喊的那个动静,搞不好会有大事。


    陈敏惶惶然地看余秋:“下面我们要怎么办?”


    余秋眉头紧锁:“拿个注射器给我,我要给她做荫道后穹窿穿刺。”


    这算是诊断宫外孕一个常见简单有极为有效的办法,如果从荫道后穹窿抽出不凝血来,那就很可能提示宮外孕。


    郭主任的速度非常快,余秋刚做完穿刺,她就从家里头赶过来了。


    当然,绝对没有什么电话通知,而是护士直接站在病区窗户边,朝着郭主任家的方向喊。


    基本上所有的备班医生都是这样被招呼过来的。


    余秋深觉亏得县医院规模不大,病人数量有限,急重症也不多,否则整个医院的人都别想睡个安生觉。


    郭主任快步走到余秋身边,看到针管里头的暗色血液,她下意识地皱眉头:“怎么样?”


    余秋放下手中的针筒,同样面色凝重:“这人宮颈举痛明显,荫道后穹窿有明显的触痛。”


    这两点基本上提示盆腔里头有积液,而且积液的数量不算太少。


    余秋手上没有B超机可以使用,自然没办法做更多的预测。


    如果是在省人医的话,宮外孕患者即使出现了腹痛的症状,也可以根据患者的整体情况决定是否做保守治疗,不一定非要开刀。


    可是按照目前的状况及条件,余秋觉得还是给这个病人直接开刀会比较安全些。因为后续病情一旦变化的话,很可能她们完全来不及反应。


    护士报了生命体征测量结果:“现在血压是80/54mmHg,脉搏117次/分。”


    郭主任当即拍板:“开刀吧,人都休克了,先救命再说。”


    陈敏惊惶惶地跑去打电话给手术室,语带哭腔地问余秋:“为什么这么多宫外孕啊?”


    先前那个程芬才刚出院啊。


    余秋摇摇头:“不知道。这个也未必是宫外孕,不能排除妊娠合并黄体破裂的可能。也有可能是其他地方出血。”


    陈敏傻眼了:“那咱们的刀怎么开啊?”


    “照样开。”余秋叹气,“开进去才能见真章。”


    说实在的,余秋现在觉得这刀还是小事。要是这病人真患了肺癌,那才叫人头大如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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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愤怒的母亲


    一上台打开患者的肚子,余秋跟郭主任都不约而同地庆幸不已。


    谢天谢地, 幸亏他们当机立断决定开刀了, 这回城女青年肚子里头全是血块。


    就连麻醉医生在边上看的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妈呀,这人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余秋吸干净病人肚子里头的血块之后, 开始探查出血口。


    她要了生理盐水冲洗病人的腹腔, 待看清输卵管之后,她忍不住皱眉头,病人的双侧输卵管都好好的,没有任何破损的地方。


    宫外孕最常见的着床部位就是输卵管, 但这位患者显然不是输卵管妊娠。


    难道在卵巢上?或者根本就是黄体破裂?余秋又仔细探查了患者的卵巢, 仍旧没有发现出血点。


    好在肚子里头的东西就这么多,她仔细翻找子宮的时候,总算有所收获了。


    患者的子宫底靠近脊柱的方位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肿块, 还在往外头冒血。


    郭主任都惊讶了:“居然长到这儿来了, 我这真是头回见。”


    余秋也感觉长见识。她虽然在资料上见过腹膜内妊娠, 但这样亲眼在手术台上看到,意味还是完全不相同。


    陈敏跟上台拉钩,看到这样的病灶,她无比疑惑:“这个要怎么切?把子宮也切掉吗?”


    “把这个包块和附近的子宫肌层都切掉送病理化验。”余秋抬起头跟郭主任商量, “主任, 我们查个血β—hCG吧,都没看到绒毛。”


    郭主任皱眉:“咱们医院检验科不查这个呀。”


    “不行就送到市里去吧。”余秋试探着问, “市里头应该查这个吧?”


    她记得林巧稚教授50年代就有篇论文提到了定量测量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来观察绒癌的预后问题。


    陈敏好奇不已:“不是已经确定她怀孕了吗?为什么还要查那个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啊?”


    “现在我们并不能肯定病灶已经完全被切除了。”余秋叹气, “还有可能其他地方存在病灶, 但我们没有看到。如果这个手术之后,患者的血β—hCG持续下降,那就代表我们手术治疗效果很好。如果降得很慢或者甚至升高,我们就得考虑其他可能性,还要给予药物治疗甚至二次手术。”


    陈敏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妈呀,这也太麻烦了,开过刀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病吗?”


    郭主任笑了起来:“病理诊断是金标准,我们得看病理诊断说话。”


    陈敏开始犯愁:“那我们要怎么跟她妈妈说呀?”


    经历过一个程芬的事情之后,小陈大夫现在都有心理阴影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骗人,人家要追着她问,她到底该怎么回答呀?


    “你就说你不知道,你就看到她肚子里头有血。”余秋觉得这孩子实在太实诚了,她一个实习的赤脚医生,一推三二五比谁都简单啊。


    陈敏委屈:“人家以为我是大夫呀。我还穿着白大褂呢。”


    手术室里头的人都笑了起来,麻醉医生调侃道:“对,谁说我们小陈大夫不是大夫的话,我第一个跟她急。”


    “不要想那么多。”郭主任安慰小姑娘,“术后病人家属要有什么问题的话,你们让她过来找我。”


    台上的护士也安慰陈敏:“别想啦,那个是婆婆,这个是妈,还是不一样的。”


    就算气得要死,亲妈还能拿姑娘怎么办?到时候还是一床棉被压下来,把事情瞒得死死的。


    陈敏想不通:“既然都是亲妈了,那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妈妈呢?”


    “因为患者是有独立民事自主能力的成年人,她有权决定关于自己的所有事。”余秋叹了口气,“她未必高兴她母亲知道。”


    事实上,父母对子女往往知之甚少。很多时候父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也是子女最不希望知道的人。


    “这姑娘也真是造孽,年纪轻轻的自己不晓得惜护自己。”护士摇摇头,“结果吃亏的还不是姑娘。自己出门在外不小心着点儿,倒霉的就是自己呀。”


    郭主任轻声细语道:“她年纪小,身边又没个大人带着,难免吃亏。其实年纪轻的时候吃点儿亏是好事,早点长教训就不容易再上当受骗。”


    下了手术台之后,余秋写完手术记录也没有回值班室睡觉,而是趴在医生办公室里头开始默写第9版《妇产科学》关于异位妊娠的章节。


    其实第9版的书2018年才出来,余秋本科阶段用的还是第8版教材,不过她有个习惯,一但教材或者指南更新的时候,她就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将更改的部分标注出来。


    陈敏伸长脖子好奇地张望:“余秋,你怎么记得住这么多东西?”


    看看这一条条的,她简直文不加点,比背语录都迅速。


    余秋心道,真让她,说不定她还得疙疙瘩瘩,不过默写教材是她的拿手好戏。


    在她成长的年代,学生培优上辅导班已经稀疏平常,但是她跟奶奶相依为命,就奶奶那点儿退休工资维持祖孙俩的生活都捉襟见肘,哪儿来的钱给她上什么辅导班。


    余秋不知道该如何提高成绩,她就采用最笨的方法,将所有的教科书都背下来。


    后来她发现,这个毫无创造力可言的笨办法其实效果非常。无论小升初还是中考或者高考,她都是佼佼者。因为万变不离其宗,书本上的例题才是最经典的题目。


    等上了大学以后,她也没有放弃这种学习套路。常年在背书上积累的丰富经验让她面对医学院后的能够当砖头拍死人的教材,也能一章章的背下来。


    所以她虽然算不上多聪明,医学院八年制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了,但她的基本功是出了名的扎实,考执业医压根就不用复习,直接上场还能考全院第一的那种。


    余秋故意逗弄陈敏小姑娘:“我们家的书不都被抄掉了嘛,我没办法,又不敢偷偷的抄写,就只能记在脑子里头。”


    陈敏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样也行啊。”


    余秋一本正经:“那当然,人都是被逼的。”


    郭主任拿了两个熟鸡蛋过来递给办公桌旁的小姑娘。产房里头的大肚子生了,家里头人拎了一包红鸡蛋过来。


    她随意扫了眼余秋笔记本上的东西,忍不住感慨道:“知识更新的实在太快了,我都跟不上趟了。”


    余秋一颗心狂跳,生怕叫郭主任看出端倪来。她赶紧起身,从柜子里头拿出另外一本本子:“主任,您看看,我写的关于球囊压迫宮腔止血的文章,准备寄给《赤脚医生》杂志。”


    郭主任点点头,一边逐字逐句地看文章,一边表示肯定:“应该的,这个方法很好,在农村没有什么药可以用的情况下尤其适用。”


    以前不注意卫生,产褥热是产妇最常见的死亡原因。


    这些年经过爱国卫生运动以及新式接生法培训,产褥热的发生几率已经降低了很多。但产后大出血的发生概率却没有明显下降,一跃成为产妇致死原因的首位。


    郭主任看完了文章,非常高兴:“以后你就多写写这些内容,简单直接实用好学,我相信编辑也会喜欢的。我给你个建议,你最好配上插图,这样大家学习操作的时候能够更加直观。”


    余秋连连点头:“是我疏忽了。”


    对她来说稀疏平常的东西,于现代的人而言可能就是西洋镜,新鲜的很。光用文字描述而不配插图的话,人家未必能够理解。


    她趁热打铁,又提出一桩事情:“主任,我想将新生儿窒息抢救的方法贴到墙上去,这样大家一抬头就能看见,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


    郭主任点点头:“我看这样,你给全科的医生护士都做次培训吧。这样的孩子大家接触的少,处理起来也不够规范。”


    余秋心里头直打鼓,尴尬不已:“我做这个培训不太好吧。”


    县医院正式的医生护士跟赤脚医生们到底不一样。


    后者本身就抱着学生学习的心态,就好像班上成绩差的孩子向成绩好的小孩请教,并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成绩好的小孩上讲台当小老师帮助自己的同学也稀疏平常。


    但县医院的医生护士相当于她的老师呀。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可以为师矣。”郭主任笑容满面,“你不要想太多,这段时间忙没顾上,前头我还让产房的助产士老师给大家都做接生培训呢。”


    余秋这才放下心来。


    她心念一动:“那主任,不知道你跟学校熟不熟,就是县里头的小学中学。我想如果做培训的话,将他们也拉进来。”


    郭主任放下了笔记本,疑惑地看小赤脚医生:“你要给他们培训什么?给他们讲新生儿复苏,恐怕没什么效果。”


    “不,我想在学校里培训心肺复苏法跟心前区捶击复律以及海氏冲击法。”


    余秋穿越之前就始终非常遗憾,国民缺乏急救知识相关培训以及意识。紧急情况下,打完120之后,他们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然而事实上,那本车来的几分钟时间是最宝贵的抢救时机,如果急救手法得当的,能够挽救很多条生命。


    在2019年,对全民进行急救知识培训其实并不容易。因为第一人口流动性过大,难以全方面辐射。第二不是所有的学校都可以提供相关培训。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没有人想当第二个彭宇,就是在路上碰到突然间倒地的人,大家也不敢上去帮忙。


    但是这个时代不一样,这个时代的人有运动热情,对于任何事情的投入都带着极大的激情。


    农药用来灭虱子这件事给了余秋很大的启发。明明仔细想想就能知道该有多危险的事,却流传了好几十年。因为他们当年就是受到这样的教育。


    同样的,如果用好了这股热情,说不定她可以提高全民的急救意识以及急救能力。有效的院前急救对于挽救生命实在太重要了。


    郭主任点点头:“你这个想法倒是挺好的。这样吧,回头我碰到院长,跟院长说说看,最好有医院出面组织这个事情。”


    不管国家宣传的多好,县城里头的学校可不会卖赤脚医生的账。


    余秋笑逐颜开:“哎,好呢。”


    郭主任也笑:“那在此之前,你得先把你的同学们培训出来。这种事情真的得手把手的教,光看效果并不好。到时候我给找找看,能不能多拿几个模拟人出来。”


    外头护士进来汇报,那个回城女知青张楚茹目前生命体征平稳,回病房后一小时测量血压110/70mmHg,脉搏每分钟88次,体温37℃,呼吸平稳。


    郭主任点点头:“今晚你们多费点儿心,注意观察她的情况。尤其是小便,不要疏忽。”


    护士赶紧应声。


    陈敏按捺不住好奇的心:“郭主任,你怎么跟她妈说的呀?”


    “我什么都没说。”主任表情也无奈,“要怎么说,看她自己吧。”


    回值班室睡觉的时候,陈敏还在惴惴不安:“她妈妈会不会打她呀?她妈肯定气坏了。”


    余秋摇摇头:“这我哪儿知道啊?不过要打,估计也得等出院再说。这会儿要打的话,真是能打出人命来的。”


    她打了个呵欠,催促陈敏:“你别管了,咱们早点儿睡吧。”


    明天还有一堆事情等着要做呢,她的计划表已经列了十几张,每一桩事情推进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


    余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在迷迷糊糊间被吵醒。她听到外头响起哭喊的声音,顿时吓得睡意全无。


    妈呀,这该不会又是危重病人吧?


    陈敏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余秋,怎么了?外头。”


    余秋已经从长板凳上跳起来,慌里慌张地朝外头跑:“我去看看。”


    一推开门,外头的吵闹声就更大了,哭喊的声音直往她耳朵里头钻:“不得了咯,那我去死吧,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哦。”


    余秋赶紧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病房门半开着,那哭泣悲鸣的声音,就从病房里头传出来。


    待看清楚病房的具体位置,余秋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张楚茹住这个病房啊。昨晚她急诊过来的,没有正式的床位了,就住在小杂物间改成的加床上。


    她昨晚才开的刀呢,这会儿到底谁在闹腾啊?也不顾病人的死活。


    病房里头传出护士的声音:“别哭,宝云,你哭什么呀?孩子才刚开过刀呢,要好好休养。”


    没想到那个宝云的声音更大了:“休养个屁,老张家没养过这样的混账东西。”


    余秋赶紧跑进病房,就看到张楚茹伸手就要拽女儿:“起来,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死远点,死得越远越好!”


    护士伸手拦着:“你干嘛呢?这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对孩子动什么手?”


    没想到朋友的阻拦反而激怒了张楚茹的母亲,她狠狠一巴掌甩到女儿脸上,满脸憎恨愤怒的神色:“我没养过这种不要脸的东西,早死早干净,死了才清静。”


    余秋慌忙拦住:“你干什么呀?这才刚开过刀呢。”


    “呸,开什么刀啊?有什么好开的?”当母亲的人满脸通红,眼睛里头全是血丝,“本来就没有任何用的东西,现在连娃娃都不能生了,活着还有什么用?早点死了干净!”


    她看着女儿,像是什么恶心的垃圾,眼神丝毫不掩饰厌恶憎恨。


    眼前这个人,跟昨天对女儿身体充满担忧的母亲完全像两个人一样。


    余秋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毛:“第一,应该没有任何人跟你讲,你女儿以后肯定不能再生孩子了。


    第二,女性的价值绝对不止生孩子而已。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要去死吗?没有孩子的女人就没有活的价值吗?宋副主席邓大姐,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她们没有孩子,可她们的人生照样有价值。


    伟大的领袖教导我们,妇女也顶半边天。不生孩子的女性,照样有意义。”


    她情绪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不如自主拔高了。


    张楚茹的母亲像是被激怒了,突然间吼出声:“你给我闭嘴,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东西。不要脸,你们还以为光荣是不是?你们这些下放知青没有一个要脸的,自轻自贱,连表子都不如!”


    病床上的张楚茹木着一张脸,只面颊上留着两行泪。


    那泪水彻底激怒了她母亲,他扬起手来又是一巴掌,再一次怨毒地咒骂着:“去死吧,立刻从楼上跳下去,死了干净!”


    余秋暴怒:“出去!这儿是医院。”


    病床上的张楚茹突然间发出声尖叫,然后头一歪,整个人就不动弹了。


    余秋看着面色煞白的年轻病人,顿时脑袋瓜子一个激灵。妈呀,该不会是术后肺栓塞吧。


    这是可预见但难以预防的并发症,死亡率较高,抢救难度大。一旦发生,搞不好就要命啊。


    还跳楼呢,现在就是在保险箱里头待着,都未必有命活下去。


    余秋直接将病人母亲推到旁边,开始抢救病人:“你即使是她的母亲,也没有权利决定她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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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痛的女人


    如果可以选择,余秋宁可被人打一顿, 也不愿意碰上肺脏塞的患者。而且她相信, 她的绝大部分同行都会跟她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肺栓塞是个很叫人头大的疾病。它的临床表现极为不明显,教科书上说呼吸困难、胸痛和咯血是急性肺栓塞的三联征。但他们省人医急诊科主任工作三十余年, 就没碰到过一例如此典型的病例。


    余秋本人参与过的一例肺栓塞抢救病人, 七十八岁的奶奶,卵巢癌术后九天,术后恢复良好,都要出院的时候, 忽然间咳嗽一声, 人就撅过去了。


    全院大抢救,医生护士就跟打仗似的。余秋跟师姐妹们做胸外按压到虚脱,结果那奶奶还是没能抢救回头。


    这种疾病的进展又极为迅速, 很多时候根本来不及等到相关检查结果出来, 人都已经没了。这个过程当中医生要怎么处理, 完全凭借医生的临床经验,也就是所谓的感觉。


    感觉又是一个非常玄妙的东西,因为很多疾病的临床表现其实很相似。


    拿最基本的例子来讲,脑梗跟脑出血的患者同时都可以出现直接倒下去呼之不应, 在没有任何辅助检查的情况下。医生又如何判断, 到底是哪一种疾病呢?偏偏这两种病的治疗方法可以说是截然相反,脑梗需要溶栓, 脑出血则需要防指继续出血, 药用反了要怎么算?


    余秋看着病床上的病人, 脑海中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肺栓塞诊断的金标准是血管造影,临床上急诊常常依靠肺动脉CT血管成像做出诊断。


    可这两者现在都不要想,县医院连B超机都没有,还奢想什么CT。至于放射性核素肺通气/血流灌注扫描之类,更是痴人说梦。


    昨晚才手术的,现在查D—二聚体结果就是显示增高也说明不了什么。


    余秋现在全部能用的东西,只有手上的一个听诊器。


    急性肺栓塞的患者呼吸急促最常见,常常有发绀表现,肺部有的时候可以听到哮鸣音以及细湿啰音。


    但是患者术前就长期咳嗽,肺部有散在湿啰音,现在余秋就算听到了这些肺部改变,也没办法肯定跟急性肺栓塞相关。


    她期待自己可以在心脏肺动脉瓣区第二心音亢进或分裂,亦或者是三尖瓣区收缩期杂音。


    但是她运气不佳,一无所获。


    单凭借眼前的临床表现以及体征检查结果,余秋不敢轻易下肺栓塞的诊断。


    肺栓塞常常要进行溶栓治疗,可是她昨天晚上才刚动完手术呀。


    护士冲过来,动作迅速地给病人吸上了氧,又抬头看余秋:“要用什么药?”


    “先支持治疗。”余秋总算下定了决心,“上呼吸面罩,正压给氧。血压目前多少?”


    陈敏迅速报了结果:“96/68mmHg。”


    “急会诊电话打了没有?”


    外头的护士招呼:“打了,内科说马上过来。”


    她话音刚落,病房门口就响起脚步声。行色匆匆的郭主任跟周大夫几乎同时冲进了病房。


    “怎么样?”郭主任表情严肃,“血压稳住没有?”


    “目前还行。”余秋皱眉,“要是能做个CT就好了。”


    郭主任疑惑:“什么CT?”


    余秋赶紧清清嗓子,含糊其辞道:“我在书上看到的一种检查设备。”


    她心里头直打鼓,现在有CT吗?她还真的不知,因为半个世纪的科技发展实在太迅速了。


    周大夫没有在意这个话题,他皱着眉头,上前开始给病人做检查。


    余秋这才腾出空来追问患者母亲病史:“你家姑娘以前有没有过类似的情况?”


    虽然之前问病史的时候,患者否认了一切身体不适。但有的时候医生不能相信病人的话,因为他们可能疏忽了,或者是存心隐瞒。


    张楚茹的母亲神情木然,她像是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到了,又像是完全毫无反应。


    余秋连着问了她两遍,她都没有回答。隔了半晌,她才突兀地喊出一句话:“我哪知道,丢人的事情做多了,她哪儿来的脸告诉我。早三年前,她就该死了。”


    撂下这话,张楚茹的母亲居然一扭头,直接出了病房门。


    陈敏目瞪口呆,嘴巴张了老久才冒出一句话:“她怎么这样啊?”


    当妈妈的人哪能如此?就算张楚茹做了再多的措施,她不是她的女儿吗?


    小陈大夫从小做的错事多了,她妈关起门来骂归骂训归训,对着外头可都是跟老母鸡护鸡仔似的,绝对给她当靠山。


    余秋微微皱眉,类似的事情她倒是见过。


    在计划生育门诊轮转的时候,带着女儿过来做人流的母亲,有好几位就这样当众咒骂女孩。后来都是她的老师看不下去,发火问到底还要不要做手术,才把局面给压下去。


    余秋有的时候看这些妈妈的眼神都觉得不寒而栗,她甚至怀疑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她们会直接掐死女儿。


    因为女儿成了她们的耻辱,是她们在教育上失败的证明,是她们的人生黑历史。


    就像不完美的产品,应该被召回销毁。


    周医生跟郭主任还在商量下一步到底要如何处理?现在把人推过去拍X光片危险度太高了,况且肺栓塞的话,X光片估计也照不出来什么。


    医生护士们正在讨论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张楚茹居然悠悠转醒了。


    众人大喜过望,全都围着她问东问西。谢天谢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昏迷倒是没有让她陷入谵妄,醒过来的人神志是清醒的。


    “你刚才是哪里不舒服,突然间才晕过去的?现在胸部还痛不痛?”


    “不痛。”张楚茹说话有气无力,“我就是头突然间痛了,就眼前一黑。”


    余秋皱眉:“头痛?是第一次这样痛吗?还是以前就有过这种情况?”


    床上的年轻女人沉默了一下,隔了足有半分钟她才轻声开口,“我上个月吹了冷风,头就经常痛。”


    周大夫跟余秋对视了一眼,面色都凝重。吹风头痛不是事情,可怕的是头痛未必是因为吹风。


    肺癌发生脑转移的时候,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


    周大夫打定了主意:“张楚茹,你现在的情况很可能需要去上面的医院再看看。我们医院条件有限,很多检查做不了,实在没办法确定你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看什么看?”病房外头,张楚茹的母亲突然间喊出声,“丢人现眼的还不够吗?还去市里头,干脆去省里头去北京去天.安门,让全国都晓得你的丑事!”


    余秋拉下了脸:“你不嚷嚷的话,没有人知道。你觉得你这么喊这么叫,这么迫不及待地恨不得掐死你女儿,别人就觉得她跟你没关系了,认为你是一个纯洁高尚的人了?你错了,别人只会觉得你荒谬又可笑。人重自重者,恒辱自贱者。”


    “恒辱自贱者。大夫你也知道啊。”张楚茹的母亲冷笑起来,“她自轻自贱,还怪得了谁?我没养过这种丢人现眼的东西。”


    余秋简直没办法再跟这种人交流下去。


    他们像是有表演型人格,竭尽所能地讨好着周围社会。他们看似大公无私,用揭发亲人所谓的丑恶来赢得大众的认同。事实上他们是最自私最可怕的人。


    “我不去。”病床上的张楚茹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咒骂一样,脸上毫无表情,“我就在这儿。”


    郭主任劝了一句这个姑娘:“我们这里条件有限,很可能会耽误你治疗的。”


    “死就死了吧。”张楚茹闭上眼睛,“这是我的命。”


    早晨的阳光从窗户打进来,照在她苍白虚弱的脸上,如同初夏柔弱无依的栀子花。


    “不要想死。”余秋突兀地开口,“想想你那个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做手术的朋友。你要是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让别人替你冒险呢?”


    病床上的女人没有睁开眼,她的眼角滚下了两颗泪珠儿。


    她的眼泪却激怒了她的母亲:“你现在晓得哭啦?早点儿干什么去了?我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不是很风光吗?现在跑到我面前哭什么哭?有种跟人跑,就不要哭。嫌丢人的话就早点去死。”


    “好了!”郭主任沉声呵斥,“你要教女儿的话,回家教去。这里是医院!”


    护士也开口劝她:“好了好了,现在人回来了,有什么话不能慢慢说。你也别这么又喊又叫的了,你姑娘不做人啊?”


    “她要晓得做人也不是这个死行架子了。”女人冷笑,“我一早就说了,有有哭的日子在后头呢。现在哭啊,哭早了!”


    当妈的人撂下狠话,一甩手就这么走了。


    护士赶紧追出去,想劝和。


    留下个小护士可怜巴巴地看着郭主任:“主任,我们下面要怎么办?”


    现在什么检查都做不了,自然也没有进一步的处理措施。郭主任让护士继续给她一级护理,有什么情况再对症处理好了。


    “做个心电图吧。”余秋抱着一线的希望,“说不定能有点收获。”


    县医院也没有手提式心电图机,患者现在又不方便移动,只能余秋跟陈敏跑一趟,将楼下的心电图机推上来用。


    陈敏愁眉苦脸地跟着余秋跑,小姑娘唉声叹气:“唉,她要是能自爱点就好了。”


    “不,什么叫做不自爱?”余秋表情平静,“她是一个成年人,她的身体属于她自己,她有权利做一切她自己想做的事。只要不是当小三做姨太太,破坏别人的家庭关系,她完全可以自己决定如何解决生理问题。”


    陈敏眨巴着眼睛,惊讶地看着余秋:“你……”


    “是人都有身体欲望,女人也是人。”余秋面不改色,“对,我知道,按照大众的观点这是羞耻的,绝对不能说出口。但事实上,这是违反人体本能的。她当然有错误,她最大的错误不是跟谁睡了一觉,而是没有做好避孕措施。”


    这些话对于十五岁的小赤脚医生来说,实在太过于石破天惊。小陈大夫张着嘴巴,简直快要哭了。


    余秋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她道:“女人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有性别的区分。病人也一样的,他们首先都是人。任何不尊重人性的偏见都是错误的。”


    正是因为社会的性羞辱与性偏见,才让那么多性.暴力的受害者选择三缄其口。他们一旦站出来的话,就会受到社会的再度羞辱,甚至比性.暴力本身对他们造成的伤害更大。


    小陈大夫眼泪汪汪,小小声地询问:“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呢?”


    余秋头痛:“不怎么办,继续观察,随时注意病情变化。”


    她心烦意乱,也不知道送到市里头检测的血液结果什么时候才能返回。


    要是这一次手术根本没有清除干净宮外孕病灶的话,后面治疗更是叫人头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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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释一下,1975年市面上才有商用的CT,我国1977年从国外引进的CT,国产的要到80年代才出现。


    除此以外,此时的超声检查只有a超,到80年代才有现在大家比较熟悉的B超。


    有故事的同学


    郭主任已经事先打过电话, 余秋跟陈明抵达心电图室的时候, 值班大夫笑着拔下心电图机的插头:“你们去用吧, 用完了快点还回来,省得有病人。”


    他话音刚落, 外头就传来不满的声音:“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吐了两回嘛,多大不了的事情。来了也不给我开药,光晓得化验这个检查那个。”


    余秋跟陈敏对视一眼, 赶紧又把心电图机放回头。


    心电图室的值班医生还没来得及将插头插上, 面色潮红的病人就已经走了进来。


    看到穿白大褂的人,他气呼呼地将手上的单子往桌上一拍:“做心电图!”


    说着, 他跟和谁赌气似的猛的往检查床上一跳,人直直往下躺,脑袋发出好大的一声“咚”。


    听得余秋都替他害疼,心电图室的检查床可没有缓冲软垫, 就是普通的木板床。那硬实实的力度对上了后脑勺,磕出血都是有可能的。


    她跟陈敏对视一眼, 相当现实的选择了闭嘴。这人一开口就是股浓郁的酒精味, 说不定喝高了,万一嫌弃她们多嘴多舌, 要对她们挥拳头可怎么办?


    医院的心电图机有些年头了, 每次拔下插头之后再启动, 都要花点儿功夫。


    等待心电图运作的时间里, 值班医生开口询问:“哪里不舒服呀?”


    那人怒气冲冲:“你给我开药不?不给我开药的话就不要问。”


    值班医生倒是好脾气:“我问清楚了情况, 你好给你对症检查呀。”


    “不是机器给我检查吗?”那人一点儿好颜色都没有, 张了嘴就恨不得冲死人,“机器还能听懂我说话?”


    值班医生耐着性子道:“机器做出来的东西还得我们人来看。”


    没想到这人却是杠上了:“那机器怎么做的你怎么看不就好了,哪有这么多废话。”


    陈敏没憋住,忍不住开口:“那看病总讲究个望闻问切,你什么都不说,让大夫怎么给你看病啊?”


    “望闻问切可没有弄个机器来的。”病人理直气壮,“就你们县医院喜欢弄这些洋玩意儿,有能耐的大夫伸手搭个脉就知道是什么毛病了。”


    陈敏真想撅回头,嫌弃县医院不好,那别到县医院来看病啊。一大清早,他们还没嫌他多事呢。


    余秋赶紧捂住小姑娘的嘴巴,生怕这丫头情绪过于激动之下会说出什么刺激病人情绪的话。


    这年头好像虽然不流行医闹,但革命热情十分高涨啊,万一这人把他们当成革命对象了怎么办?


    值班医生捏着鼻子,让他将衣服往上捋,好接上导联开始跑心电图。


    男人嘴里头嘟囔的句什么,老大不愿意地将汗衫往上捋。


    他一双醉眼斜睨着余秋跟陈敏:“你们两个女娃娃还要看男人啊。”


    陈敏气得要跳脚,小脸涨得通红。


    余秋保持微笑:“医者父母心,在医生眼中是没有性别差异的。”


    这点儿小事算什么呀。她以前在内科轮转的时候,还碰上过流氓公然当着女医生护士的面遛鸟,配以猥琐的笑容。


    结果医护姐妹们直接嘲笑,就这点儿大,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对待这种流氓,千万不能怕,更加不能羞,你越是这样,他们越是兴奋。


    直接报以鄙视的高姿态,把压住他们那颗嚣张的心才行。


    余秋姿态冷淡地扫过病人,突然间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量到底哪儿不对时,值班医生先对着跑出来的心电图纸发出一声惊呼。


    余秋赶紧伸过头,待目光停留在心电图纸上时,她也喊起来:“室早!”


    看看那典型的鱼钩样改变,余秋不由自主地追问,“你心脏不好吗?平常吃不吃什么药?”


    结果这话触怒了患者,穿着汗衫的男人不满地喊起来:“你才有病呢,老子身体好的很。”


    话音刚落,他眼睛一翻,居然直接晕了过去。


    这下子,心电图室立刻陷入了兵荒马乱。


    余秋跟值班医生赶紧冲上前去处理。患者人是晕过去了,心电图却不消停,那上头杂乱的图形看得人心惊胆战。


    陈敏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急诊大厅,刚看完妇产科病人都没来得及吃早饭的周大夫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怎么回事?”


    “这人吃早饭的时候胃不舒服,过来让开药的。”急诊值班医生也闻声匆忙赶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汇报病史,“我怕他会有心梗,就让他过来做个心电图。”


    余秋接着汇报:“他好像喝了酒,我闻到了酒精味。他一过来做的心电图就是频发室早。我们给推了利多卡因。护士去了阿托品了。”


    周医生点点头,眼睛还盯着心电图:“家属呢?家里头人知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他以前有没有什么毛病?”


    “他自己说没有。”急诊值班医生语气无奈,“这人来就是想开药的,我多问几句他就不耐烦。他一个人来的,没有家人陪着。”


    周大夫皱着眉,眼睛盯着这人看,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该不会是药物中毒吧?”


    余秋也怀疑,心电图的表现实在太像洋地黄中毒了,况且这人还有典型的上消化道反应,恶心呕吐。


    大部分有心脏疾病的病人都会晨起服药。这人喝了酒,会不会稀里糊涂间药吃多了,所以导致中毒?


    护士拿来了阿托品,周大夫下了肌肉注射的医嘱。他扯着嗓子招呼:“让急诊的人都过来认认,看能不能通知他家里人。”


    余秋忍不住羞愧,她还是经验太薄弱了,缺乏急诊思维。


    这人一大早喝着酒,吃着饭感觉不舒服就到医院来,代表他家就在医院附近。毕竟现在交通不发达,而且就算是国营店卖早点的地方也不会卖酒。


    周大夫的吩咐传下去没多久,就有人把病人的弟弟喊过来了。


    这人今年45岁,一直没有结婚。原先跟父母一块儿生活,父母过世后就独居在老房子里,日常吃喝情况他弟弟不清楚。不过当弟弟的人倒从来没听说过哥哥有心脏方面的毛病,平常也没见他吃药。


    “那其他方面呢?你哥哥有没有说过哪里不舒服?”


    从上班路上被人硬拽过来的男人表情讪讪:“这我不清楚,我哥这么大的人了,总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跟我这个当弟弟的说。他平常身体还好,没听说过哪儿有毛病。”


    家属口中问不出更多有效的信息,但基本上可以否定掉洋地黄药物中毒的可能。


    余秋的目光上下观察患者,试图从他身上发现什么玄机。


    “余秋,今天上午你还上不上解剖课?”


    李伟民手里头端着搪瓷缸子,从外面伸进脑袋来追问,“你这什么时候结束?要不要我给你们留饭?”


    余秋摇摇头:“稍微等一下吧,等吃完饭再说,你自己先吃吧。”


    奇怪,这人如果平常身体很好的话,为什么会突然间这样?不是洋地黄中毒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现在的状况?


    李伟民突然间抽了抽鼻子,好奇地追问:“你们谁喝药酒了?好大的味道啊。”


    周大夫跟余秋都疑惑地抬起头:“药酒?”


    李伟民点点头:“对呀,这么大的药酒味,你们难道闻不到吗?”


    余秋还真没闻出来,她只闻出了酒精的味道。她赶紧追问李伟民:“那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药泡的酒?”


    国人抱着有病治病无病养生的观念,导致了不少种类的药酒,没事就眯上两口。殊不知是药三分毒,哪里能够胡乱养生。省人医每年都能收住不少药酒中毒的病人。


    李伟民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不知道,你以为我是狗鼻子啊。”


    不晓得药酒的种类也没关系,现在患者弟弟过来了,他赶紧跑了一回家,将哥哥的药酒瓶子拿了过来。


    可惜的是,那里头好几种草药,在场的医生护士基本上又都是学西医出身的,唯一一个中医对着那草药看了半天也只能摇摇头,他辨认不出来。


    周大夫当机立断:“准备给病人洗胃吧。”


    不管到底是什么药材,既然是喝到肚子里头的毛病,那就赶紧将里头的东西排出来。


    值班医生有些迟疑,小心翼翼地问周大夫:“他这样子能洗胃吗?”


    心电图跑得让人心惊胆战的。


    周大夫眼睛微微眯着:“现在不洗胃的话,估计到时候也没得胃给洗了。”


    陈敏满脸茫然:“他的胃又不会跑,怎么没得洗?”


    周大夫似笑非笑:“人都死了,洗什么胃呀?”


    可怜小陈大夫吓得花容失色,立刻躲到了余秋身后。


    余秋摸摸小姑娘的脑袋,目光落在那男人的身体上。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东西,这东西对此人的病情判断至关重要。


    “来了来了。”


    心电图室外头传来李伟民的喊声,“老王,你赶紧给认认这是什么药酒?”


    被李伟民称为老王的赤脚医生是个草药世家出来的郎中,在他们这群人当中属于年纪比较大的一位,家里头有些祖传的方子对于治疗各种慢性病颇有疗效,在当地乡间很受欢迎。


    老王身材微胖,被李伟民一路连拖带拽着跑到心电图室,整个人都要喘不过气了。


    李伟民却完全不给他休息的机会,直接拿着玻璃药酒瓶逼他看:“快快快,要救命的。”


    老王大汗淋漓,一张脸红得发紫,他先是眼睛看,又伸过鼻子去闻,一桩桩的报着药名。


    余秋对中药所知有限,只听他没报一样就摇摇头:“不对呀,这几种药性子都很温和,不会中毒的。”


    众人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感觉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老王抓着药酒瓶,又伸过脑袋去深深地嗅。


    李伟民不耐烦:“行啦,别馋酒了,回头你到我们家,我请你喝酒。”


    老王摇摇头:“这里头好像还有味药,给泡散了看不出来。”


    余秋追问:“你觉得像什么?”


    老王迟疑道:“有点儿像附子,不过我家不太用这个药,我也不太熟悉。”


    余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附子是什么,做什么用的?”


    “回阳救逆第一神药,能够回阳救逆、补益阳气、祛寒止痛。”


    老王话还没说完,余秋就发出了惊呼:“我知道了,你说的是乌头!乌头泡酒,一喝就走。他是乌头中毒。”


    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哪儿觉得不对头了。患者的手,这人的骨关节有明显的变形,看着极为粗大,这是关节病变的表现。乌头又常用于风湿性疾病治疗。


    只是现在的人常年干体力活,有风湿病的人数不少,余秋已经见怪不怪,所以看到对方的手时,没能引起她足够的警觉。


    为什么药酒里头有乌头的味道,却没有草药的样子?因为一般中医都会将乌头做成小药丸给病人吃。


    乌头本身就有毒性,需要久煎,并且经常跟甘草一类的具有主解毒功能的药一块儿煎。根本就不可以泡酒喝。


    这人将乌头丸直接泡在药酒里头,乌头碱浓度过高,所以喝着就直接中毒了。


    乌头中毒会导致严重的心律失常,心电图表现有的时候类似于洋地黄中毒。每年都有人因此而丧命。


    “赶紧的,洗胃吧。”周医生直摇头,“是药三分毒,哪里能随便乱喝呢。赶紧的,把水给他挂起来,尽快将毒排出去。”


    经过患者弟弟身旁时,他突然间似笑非笑,“你哥哥有风湿病,你怎么不说呀?”


    那穿着蓝布工装的弟弟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现在病人这种情况,自然是离不开心电图机的。


    余秋跟陈敏只得两手空空的返回妇产科,怎么着也得跟龚老师她们说一声。


    出心电图室的时候,余秋特地夸了一句还在边上跃跃欲试的李伟民:“多亏了你,不然我们还想不到这一茬。”


    李伟民冷不丁挨了表扬,而且还是女同学的表扬,顿时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说话都要咬到舌头了:“没没没什么,我我我也是医生啊。”


    陈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原来李伟民是个结巴呀,他以前还隐藏的挺好。真不容易,一般的结巴都不爱说话,生怕被人听出来嘲笑,林伟民的心态实在不错。


    李伟民这回要跳脚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你你,你才是结巴呢。”


    陈敏满脸无辜:“那你自己听听,你明明就在结巴嘛。”


    可怜的小李医生还想为自己的名声奋斗,饭吃了一半就被拎过来的老王可没这个耐心,直接拖着人走:“吃饭吃饭去,就你废话多。”


    李伟民同学只得顶着口吃的黑锅,满腹委屈的跟着老王走了。


    余秋跟陈敏则返回妇产科病区拿自己的搪瓷缸,顺带着和龚医生她们说一声。这一时半会儿的,估计那病人是离不开心电图机了。


    唉,县医院的设备还是太少了,就这点儿机器真不够用。


    她们回到妇产科的时候,龚大夫刚好去产房里头看新来的大肚子。


    余秋目光扫过原本是杂物间的临时加床,病房里头静悄悄的,只张楚茹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的母亲不知道去哪儿了。


    陈敏拉了下余秋的胳膊,小声道:“他好可怜啊。”


    开了这么大的刀,家里头居然一个人都不过来照顾她。


    余秋叹了口气,敲了敲房门走进去:“你现在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张楚茹直挺挺地躺着,眼睛木呆呆看着天花板,嘴唇上下蠕动:“没有。”


    她还没有术后通气,现在禁食禁水,原本跟花瓣似的嘴唇干裂的都要出血了。


    余秋拿着棉签蘸了水给她涂抹嘴唇,小声道:“你可以稍稍的抿点儿水,再过个把小时就可以少喝点儿水了。”


    陈敏在边上小声嘀咕:“你也真是的,就是告诉你妈,也不要直筒筒地说呀。看吧,吃大亏了。”


    她从小做坏事告诉家长的时候,都是要讲究策略的。


    张楚茹两只眼睛一轮不轮,身上一点儿活泛劲都没有:“她自己看到的。”


    陈敏有些尴尬:“你妈识字呀,她知道妊娠是什么意思啊。”


    其实现在很多人都不明白妊娠跟怀孕之间的关系的。


    “我妈是老师,她当然认识。”


    这下子陈敏尴尬了,主要是张楚茹母亲的形象跟她印象当中老师的模样差距太远了。


    田雨看着都要比她更加像位老师。


    “你们家其他人呢?”余秋看向死气沉沉的年轻女人,“总要有个人在这儿照顾你。”


    张楚茹说话声音非常虚弱:“我爸爸在外头修铁路。”


    余秋点点头,她算是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张母的个性如此强硬了。因为这个家庭父亲的角色实际上是缺失的,母亲在绝大部分时间要身兼双职。


    “其他人呢,比方说你的兄弟姐妹。”余秋语气委婉,“你现在这种情况,肯定需要人照顾。”


    张楚茹木木的:“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家只有我一个。”


    陈敏惊讶地喊出了声:“你家就你一个?你是独生女?”


    天呐,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家里头只有一个女儿,难道不应该跟宝贝疙瘩蛋似的吗?为什么她妈还这样对她。


    张楚茹微微动了下脑袋,目光落在吃惊不已的小陈大夫脸上:“你家有兄弟姐妹几个?”


    陈敏期期艾艾:“三个,我还有弟弟妹妹。”


    “那你真幸运。”张楚茹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我真羡慕你,你一定活得很自由。”


    陈敏的眼睛瞪大了:“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张楚茹只是微笑,她默默地合上了眼睛,并不回答小妹妹的问题。


    陈敏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余秋,她觉得余秋肯定知道答案。


    然而她的同伴同样保持沉默,只伸手帮张楚茹掖了掖被子,然后直起腰:“我也是独生女,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病床上的年轻女人跟完全没有听到一样,毫无反应。


    陈敏下意识地抓余秋的衣角,朝她使眼色,这个张楚茹真是怪怪的。


    余秋在心中无声地叹息,她安慰了一句张楚茹:“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就按铃,我们会过来看你的。回头我们想办法跟你妈妈谈谈,总归要有人照顾你的。”


    两人推开病房门出去的时候,陈敏忍不住问余秋:“跟她妈说有用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家应该有其他的亲戚吧。”余秋也头痛,“反正她现在的情况身边肯定得有人啊。”


    两人还没有走到医生办公室,就听见里头传来嚎啕的哭声。


    张楚茹的母亲伸手拼命地捶打胸口:“我的命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余秋跟陈敏迟疑着,不太想进去触这个霉头。


    不想里头却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关老师,您别难过,张楚茹不是回来了吗?母女之间还有什么事情说不开的。”


    何东胜?


    两个赤脚医生惊讶地面面相觑,张楚茹的母亲还是何东胜的熟人啊,听这语气好像是他的老师。


    余秋赶紧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听着动静。万一这位关老师情绪过于激动,她们也好在外头有个应对。


    关老师哭得喘不过气,一叠声地嚷嚷着后悔:“我不该呀,小何,我真的不该呀。当初我就该让她跟你一块儿回你老家去。”


    值班室外头,余秋跟陈敏同款O型嘴。


    妈呀,好像他们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瓜。


    这张楚茹跟何队长难道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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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一位仙女


    余秋立刻脑补出一场恩怨情仇的大戏。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 在高中毕业后, 面临着劳燕分飞的人生十字路口。


    小青梅希望跟着自己的恋人回乡, 哪怕是当个农民,她也甘之如饴。


    然而准丈母娘却看不上凤凰男,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家千金跟着下乡受苦。


    张楚茹是独生女呀,按照政策规定完全可以留在父母身边,将来也当城里人。


    奈何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 即使父母阻拦甚至□□, 陷入爱情的年轻女孩依然一往直前,坚持要跟着爱人走, 结果激怒了父母。


    最终张楚茹还是没人跟着何东胜回到杨树湾。可惜张母低估了女儿的烈性,不让她下乡,她索性走的更远,直接去了大西北。


    如此看来, 这位关老师口中所说的“跟人跑了”是这么一回事。


    余秋恍然大悟,难怪何东胜到现在也没找媳妇呢。宝珍大哥年纪都比何东胜小, 人家现在也要当爸爸了。


    她忍不住唏嘘, 原来是心里头存着个人,到底意难平啊。


    陈敏偷偷跟余秋咬耳朵:“她妈现在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呀?”


    她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母亲, 怎么对着谁面前都要哭诉命苦, 非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女儿宮外孕了才高兴吗?


    医生办公室里头, 关老师泪雨婆娑, 哀婉地看着自己昔日的学生:“小何, 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 以后我就把我们家楚茹托付给你了。”


    门外头,余秋惊讶地瞪大眼睛,张楚茹的母亲外面动作太快了些。现在谈这些是不是不太合适?张楚茹人还躺在病床上,需要做进一步治疗呢。


    陈敏咬牙切齿,忍不住狠狠地“呸”了一声:“真不要脸,当初看不上人家,现在自己女儿这样了,要丢包袱呀。”


    余秋赶紧捂住她的嘴巴,把人往旁边带。


    龚医生刚好从产房里头出来,见到她俩就追问:“心电图做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


    “心电图室那边正在抢救病人呢。”余秋故意扬高了声音,“我们等到现在机子也空不出来,就先回来了。”


    龚医生点点头:“那等后面再说吧,现在张楚茹的情况倒还算稳定。”


    她走到办公室门口,扭开门,看见里头眼泪婆娑的关老师,本能地一愣,抓着门把手的手都停了下来:“你们这是?”


    何东胜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站起身紧紧抓住。


    他狼狈不堪地胡乱安慰关老师:“老师您放宽心,凡事千万得想开点。”


    可怜的生产队长跟被狗撵了似的冲出办公室,就对上两个小赤脚医生意味深长的眼神。


    何东胜抓着手上的包,直接往余秋方向递:“这个你拿着,跟同学一块儿吃。”


    陈敏一听“吃”字,立刻双眼放光,赶紧接过布包打开来看。


    里头密密麻麻放着巴掌长短的紫红色的瓜果,有的已经裂开了,露出里头棉白色的果肉,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这是什么呀?”陈敏满心好奇,伸出手就抓了一个,就着裂开的口子打开,尝了口果肉,“哎,蛮甜哎。”


    “这是8月炸。”余秋索性将手中的布包都塞给了陈敏,转头看何东胜,“你也真是不怕麻烦,你们自己吃就好了。”


    何东胜脸上挂着笑:“我要不给你拎过来的话,胡奶奶会讲死我的。她还问你什么时候放假回去,要给你做双鞋子,入秋天就凉了。”


    余秋摇摇头:“我暂时抽不出空,得把手上的事情忙完了再说。你让奶奶注意身体,别太累着了。对了,你等一下,我有东西,你给我捎回去。”


    余秋跑到里头的小值班室,这是她跟陈敏睡觉的地方。


    郭主任特地让医院后勤帮忙找了个旧柜子给俩姑娘摆东西用,她在里头翻出个包,拿了塞给何东胜:“这是给宝珍大嫂的。我问了人,这差不多够打一套小衣服了。”


    按照月份算,宝珍大嫂的孩子差不多过年前后出生。现在得趁着农闲的时候把孩子的衣服被褥都准备齐全了,不然到时候事情一多就手忙脚乱。


    何东胜看着里头的毛线,颇为疑惑:“你哪儿来的票?”


    现在买毛线可不是单要钱,得有票的。


    余秋左右看看,悄悄告诉何东胜:“我用卫生护垫跟人换的。她家用不上毛线票,就换给我了。”


    “你手上又没什么钱,顾好你自己就行。”何东胜皱眉,“下次这种事情我来处理就好。”


    当班护士从病房出来,询问跟着自己的实习生:“加床的血压测了没有?一定要注意观察她。”


    小护士清脆地报了数据:“她情况还好。”


    余秋表情微妙,伸手指了指加床的方向:“张楚茹住在那里,你要不要过去跟人说说话?”


    何东胜迟疑了一下:“她到底生了什么病啊?我看关老师哭得挺伤心。”


    陈敏已经干掉了一个8月炸,闻声惊讶地抬起头:“你不知道啊?张楚茹妈妈没跟你说?”


    年轻的生产队长满头雾水:“她跟我说什么啊?”


    “她都要把女儿嫁给你了还不跟你照实说?”陈敏眼睛瞪得老圆,“这也太……”


    她剩下的话没能说完,就被余秋直接捂住了嘴。


    小姑娘呜呜呜叫着,可惜余秋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小秋大夫满脸微笑:“你自己去看她吧,她现在肯定特别脆弱,需要人安慰。”


    何东胜还在琢磨着陈敏的话呢,听到余秋这么说,他立刻否认:“你们别想多了呀。关老师那是急糊涂了,随口说的。我跟张楚茹就是同学,高中同学。”


    俩小赤脚大夫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对对,我们知道你们是同学。”


    何东胜总觉得这俩姑娘脸上的表情太过于意味深长,赶紧追着解释:“我们真的是普通同学,就是那时候都是班干部,日常接触多点。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


    余秋认真地点头:“我们知道了,我们去上课了啊。谢谢你帮忙送瓜来,张楚茹的病房就在那边,房里就她一个人。”


    何东胜皱着眉头看向张楚茹的病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去看看老同学。


    按道理来讲,自己都知道人家生病住院了,来了医院却过门不入,感觉好像不太好。


    可关老师似乎误会了什么,他要过去看张楚茹的话,说不定后面会有牵扯。


    何东胜站在护士站边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看看张楚茹。


    高中毕业时,班上有不少同学下乡插队了。他想顺带着问问其他几个昔日交好的同学情况。


    何东胜人走到病房门前,举起手来准备敲门,里头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关老师像是压抑着极大的火气,说话又急又冲:“我告诉你,收起你的小姐脾气。你以为你还是什么值钱的黄花大闺女呢?你清醒点儿,你有什么资本挑三拣四?你这个样子,我跟你说,有男人肯要你,你就偷笑吧。”


    何东胜尴尬,他没想到关老师跑到病房里头去,而且正在跟女儿说如此私密的话题。


    余秋跟陈敏也面面相觑,没料到关老师居然舍得进病房看女儿了。不过就她现在这个样子,他还真不如不要进病房。


    余秋赶紧拉着陈敏准备闪人,这种事情他们还是不要掺和比较好。


    何东胜也抬脚打算跟着走,结果里头却传来他的名字。


    关老师声音尖锐:“你现在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资本嫌好怠拐的。我看那个何东胜肯要你,你就赶紧嫁了吧。有个地里头刨食的农民就不错了。你自己下贱怪得了谁。”


    何东胜绷紧了脸。


    余秋跟陈敏也皱起了眉头,小陈大夫更是气得恨不得直接破门而入,跟这位关老师好好吵一场。


    到底要不要脸啊?还是当老师的呢,真是恬不知耻。


    农民怎么了?她吃的米面吃的蔬菜吃的鱼肉吃的鸡蛋,没有农民的话,她吃狗屁去!


    现在张楚茹是个什么情况,她心里头没底儿数吗?居然还是一副施舍何队长的口吻,我想人家不娶她女儿,就只能一辈子打光棍一样。


    何东胜朝陈敏摇摇头,余秋也拉住小姑娘。


    这个时候闹腾起来,最难堪的人还是张楚茹。这个姑娘已经够倒霉的了,他们算了吧,别火上浇油。


    “走吧,我们下去吧。”余秋坚定地拉着陈敏走,坚决不踏进这个病房门。


    护士站却传来响声,一个看着跟何东胜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正跟护士打招呼:“哎,孙姐,张楚茹住在哪个病房啊?我高中同学,麻烦您多照顾着点儿哎。”


    护士脸上带着笑:“晓得勒,赵主任,您同学我们哪有不照顾的道理。”


    “你又笑我,孙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卫校后勤就我赵志远这么一个光杆司令。”他抬脚往杂物间的方向走,待看清何东胜的脸时,他惊讶地喊出了名字,“嘿,老何,你个老小子动作够快的呀。我这才刚知道张楚茹生病了呢,你就跑过来了。”


    余秋忍不住有些同情何东胜,倒霉的生产队长如此千里迢迢,结果却被初恋情人的母亲各种嫌弃。


    卫校的后勤主任已经亲热地拍上了何东胜的肩膀:“怎么样?咱们的老同学张楚茹同志现在身体如何?”


    何东胜含糊其辞,直接带着赵志远往病区外头走:“你回头再看她吧,她吃了药已经睡着了。”


    赵志远眉毛跟两条毛毛虫似的,在额头上爬来爬去,最后停留在奇怪的位置:“嘿,你个老小子,还挺体贴的呀。”


    余秋跟陈敏走在他俩身旁,感觉别扭极了。俩姑娘赶紧打了声招呼,跟逃跑似的直接拔腿就跑。


    赵志远摸摸自己的脸,奇怪地问何东胜:“我有那么可怕吗?怎么小姑娘看到我就跑?”


    “你少说怪话,她们急着上课去。”何东胜端正了颜色,“你也别拿张楚茹开玩笑,对人家姑娘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她跟王海林谈的。”


    赵志远眼睛眉毛飞上天,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吧?那早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


    何东胜挑高了眉毛:“你说什么呢?当初谁不知道啊,张楚茹就是为了王海宁才跟着去大西北插队的。”


    走的时候,关老师在学校里头闹腾得厉害,几乎要跟张楚茹断绝母女关系了。


    现在张楚茹回县城了,王海林去哪儿了?张楚茹生病住院,怎么也不见他的身影?


    赵志远连连摇头,从口袋里头掏出包烟,散了根给自己的老同学:“说你呢,脑袋瓜子还停留在多少年前。早散了,现在王海林小日子滋润的很。他在那边叫公社革委会主任相中了,招了他当女婿,现在是那个公社中学的副校长,手上很有点儿权力呢。”


    何东胜难以置信:“王海林这小子也太不地道了吧,他这么来的话,张楚茹怎么办?”


    赵志远嘿嘿干笑:“什么叫怎么办?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不正好便宜你小子了。张楚茹当年可是咱们这届的一枝花,配你一点儿也不亏你。”


    说着,他还用肩膀撞何东胜,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你还没讨老婆吧?这不就正好等着张楚茹吗?”


    何东胜不动声色:“那怎么不是你等着呢?你不也到今天没找对象么。”


    赵志远嘴里头叼着香烟,深深地吸了口:“我嘛,找老婆总不能随意将就,好歹得认真挑挑。”


    何东胜微笑:“怎么着,你这是打算挑个九天仙女下凡尘?”


    赵志远没有亏待自己的名字,他志存高远,得意地抹了把头发,骄傲地挺起胸膛:“我这个条件,吃着国家粮,爹妈又有正式工作,我人才也不差,当然得好好挑个仙女儿了。”


    何东胜笑着点头:“是这个理儿,你可千万得好好挑挑,别到时候后悔。”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跨过小门,走到了卫校。


    赵志远倒是想起来也得关心老同学的个人生活,颇为认真地劝道:“我跟你说实在的,你应该考虑考虑张楚茹。这姑娘条件还是不错的。”


    前头教室传来人讲课的声音,何东胜目光落在黑板上的人体结构图上。


    也不知道小秋大夫的脑袋瓜子到底是怎么长的,她刷刷刷的就画出了人体的神经分布图。


    何东胜随口回应老同学:“算了吧,你别老拿我开玩笑了,我就是个农民,不会想城里头姑娘的。”


    赵志远脸上的神色微妙起来:“嗐,这都新社会了,哪有这么多讲究。你放心,我看关老师也挺喜欢你的,保不齐就想招你当女婿。


    当你是兄弟才跟你说实诚话,张家条件不错,你娶了他家的独养女儿肯定不吃亏。到时候你老丈人退休了,说不定你还能顶他的职,当个国家工人呢。”


    嘿,这种好事,种地的做梦都该笑醒了吧。


    何东胜面色平静:“我可不敢有这么远大的志向。我做农民挺好的,自在。”他侧过脸,语气带着点儿调侃的意味,“别光说我,说说你自己,九天仙女还千般模样呢,你到底要找哪一位仙女呀?”


    话题转到赵志远自己身上,他也不恼,反而美滋滋地眼睛朝前看,示意讲台上的小老师:“我看这个小秋大夫就不错,念过书有文化,跟我能志同道合。”


    何东胜不动声色:“怎么着,你不追求进步了?”


    当初在高中的时候,赵志远可是拼命地追求县里头一位老干部家的姑娘。如果用他的话来说,那是幸亏没追上。


    因为他们还没高中毕业的时候,这位老干部就被打倒了,成了现行反格命。原本众星拱月的大小姐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后来也去大西北插队了。


    按照赵志远的个性,何东胜就不信他没有调查余秋的家庭背景。


    赵志远额头上毛毛虫一样的眉毛又开始上下舞动:“我这是以身作则在帮助落后分子家庭出来的子女,这叫共同进步。”


    这话说的可真是叫何东胜刮目相看,真不符合赵志远的个性。


    何东胜挑挑眉毛:“那你打算也去我们杨树湾插队吗?”


    赵志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不得了的笑话,嘴巴咧得老大。


    他一个劲儿的拍何东胜的肩膀:“哎哟,我的老何哎,像小秋大夫这样的人才,真是正是我们无产阶级事业最为需要的。你看她课上得多好啊,卫校正缺培训老师呢,刚好她可以留下来给各个公社的赤脚大夫轮流培训。”


    何东胜点点头,面带微笑:“我看你想的还挺清楚的嘛,那你打算等到30岁再结婚吗?你可别忘了,小秋大夫今年才十五呢。”


    赵志远惊讶不已:“要等这么久吗?18岁结婚就差不多了,撑死了只要三年啊。”


    何东胜摇摇头:“小秋大夫的想法跟一般女孩子可不一样,她是要全身心投入到医学事业中去的。”


    他目光恳切地看着赵志远,“老赵,当你是自己人我才劝你,算了吧,你还是换个仙女考虑比较实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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