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司地下三层的寂静,在转运站事件后,并未恢复成往日那种沉闷的宁静,而是凝结成一种更微妙、更具张力的脆弱平衡。公开的审查浪潮似乎暂时退去,风纪办公室的人影不再频繁切割走廊的光线,晨会上的训诫也回归到枯燥的流程通报。但林枕沙能清晰感知到,那道无形的隔离屏障已从透明的薄膜,固化为一堵厚重却无声的玻璃墙。同事们与她维持着仅限于工作指令的、精确到字节的交流,如同隔着无菌操作箱传递样本。连老陈那含沙射影的嘟囔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专注的观察——他擦拭眼镜的频率增加了,镜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精确而克制,像在测量某种肉眼不可见的衰减。
她成了一枚被暂时搁置在棋盘边线、未标明归属的棋子。无人移动她,但每一道扫过棋盘的目光,都必然在她身上做片刻的、计算性的停留。
这种悬置状态带来的持续压力,在周四下午变得具体而尖锐。内线通讯器发出短促的蜂鸣,王肃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平稳无波:“林枕沙,来我办公室。”
王肃的办公室像他本人一样,整洁、冷感,高效得缺乏人味。金属档案柜棱角分明,终端屏幕是唯一的光源,在桌面投下一块幽蓝的矩形。他坐在宽大的合金办公桌后,没有抬头,正用一支价格不菲的金属笔,在一份摊开的文件边缘做着极其微小的批注。笔尖划过高级纸张,发出一种独特的、近乎奢侈的沙沙声。
林枕沙在桌前站定,垂手等待。空气里除了电子设备运转的低频嗡鸣,就只剩下那笔尖摩擦纸面的细响,每一声都像刮擦在她绷紧的神经上。她能闻到那股混合了冷冽金属、旧墨水和某种干燥剂的气息——这是王肃领域独有的气味标记。
约莫过了一分钟,或许更久,王肃终于停下了笔。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那份文件——林枕沙认出那是她提交的关于转运站事件的个人情况说明——轻轻推到桌沿,然后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一行被红笔圈出的时间记录。
“这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因房间的绝对安静而显得异常清晰,“‘07:31-07:33,于C区废料堆东南侧整理物品,随后听到异常声响。’根据市政环卫部门提供的当日大型废弃物堆积分布图和现场照片,你所说的位置,正面视野被一座报废的工业压缩机外壳完全阻挡,而压缩机与西侧围墙的直线路径上,横亘着一个深度约一点五米、面积约二十平米的积水洼地,由前日降雨形成,当日尚未抽排。”
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一个对现场地形不熟悉、且处于‘惊慌’状态下的人,如何在两分钟内,绕过视觉障碍,跨过或绕开一个明显的积水区域,准确抵达直线距离约四十米外、且并非出口方向的蓝色回收桶位置?”
问题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那份精心编织的报告中最脆弱的逻辑筋膜。没有质问的语气,只有基于客观证据的推导。林枕沙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窜升,指尖微微发麻。她在编织时间线时,刻意利用了现场混乱和自身“恐慌”作为模糊地带的掩护,但王肃直接绕开了主观描述,用客观存在的物理障碍构建了一个难以辩驳的质疑框架。
她必须回应,且不能有丝毫犹豫。
“我……我当时没看清楚路,”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努力控制的、因回忆“恐惧”而应有的微哑,“声音从后面追过来,我吓坏了,只想离声音远点……可能……可能是从压缩机侧面绕过去的,那边好像堆了些板子,我记得踩上去不太稳……水坑……我不确定有没有看到水坑,也可能从旁边更乱的地方手脚并用爬过去的……脑子里很乱,只记得拼命往前,等停下来,就已经在围墙边了。”
她将“记不清”和“慌乱导致的错误认知”作为盾牌,并引入了“侧面可能存在临时堆积物”这个变量,试图在那个由地图和照片构成的、过于清晰的物理模型中,重新注入现场可能的混乱与不确定性。
王肃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金属笔无意识地在指尖转了一圈,笔身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他没有对她的解释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目光重新落回报告,用笔尖轻轻敲了敲另一个用红笔标注的段落——那里描述了她被清理队员询问的过程。
“你的描述中,队员对你进行了‘例行身份核实和基础扫描’。”王肃的语气依旧平淡,“根据内部安保条例补充细则第七章第四款,在针对‘非标准信号波动’触发二级响应预案的现场处置中,对所有位于信号源核心半径五十米内的非任务人员,除基础扫描外,还需进行至少两项交叉验证:一是与实时人口数据库进行瞬时生物特征比对,二是对随身物品进行非侵入式能量残留检测。”
他再次抬眼,目光如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你的报告里,没有提及这两项。是对方未执行,还是你遗漏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林枕沙的心脏猛地一沉。她不知道这些细节。灰隼给她的纽扣或许能躲过基础扫描,但更高级的检测呢?生物特征比对……她当时的面部表情、瞳孔反应、体温脉搏,是否都已被记录分析?能量残留检测……那本笔记,那枚纽扣,是否留下了看不见的“气味”?
“我……我不知道还有这些程序,”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困惑而老实,“那个戴面具的人……就用一个发红光的小仪器对着我扫了一下,问了住处,然后就让我别动……没有做别的。可能……可能是因为现场人不多,或者他们觉得我不像……”
“或者,因为你的生物特征与能量读数,在那一刻的实时数据库与检测阈值内,未被标记为‘异常关联对象’。”王肃打断了她,直接给出了一个冰冷的、技术性的可能结论。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林枕沙意外的事——他将那份布满红笔标记的报告拿起来,动作平稳地放进了桌边一个标有“已复核-归档”的金属文件篮里。那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报告流程符合要求,个人陈述与现场多数目击者证词在‘恐慌导致认知模糊’这一关键点上,存在共通性。”王肃的声音恢复了日常布置工作时的平直,“这件事,在司内记录层面,到此为止。”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手指交叉搁在光洁的桌面上,这是一个略显放松却依然保有距离的姿态。
“档案司的工作,是在时间的灰烬里挑拣、分类、贴标签。让混乱的过去,看起来有迹可循,有理可据。”他的目光扫过房间四壁那些沉默的档案柜,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哲思的平淡,“但总有那么一些‘当下’,正在剧烈燃烧,尚未化成灰烬。这时候,该怎么分类,该贴什么标签,往往不取决于燃烧物本身,而取决于……谁握着灭火器,以及,他们希望火熄灭后,现场留下怎样的‘痕迹’以供归档。”
林枕沙屏住呼吸,看着他。王肃的话像一道曲折的裂缝,突然让她窥见了这冰冷规则之下,某种流动的、充满博弈的暗河。
“下周开始,司里要系统整理近三年所有跨部门外勤协作的备份记录,提升归档标准化水平。”王肃话锋一转,回到了具体事务,“你参与过C-77片区的临时支援,相关记录链条需要补全和复核。这部分工作,由你和老陈共同负责。他熟悉旧城区档案的脉络,你了解这次外勤的具体节点。合作完成。”
与老陈。共同负责。C-77片区。
这几个词像冰珠,一颗颗砸在她的意识里。是巧合的叠加,还是精心的布局?是进一步融入“正常”工作的安排,还是一个将她与潜在危险绑定、置于更直接观察下的新方案?
“是,王监管。”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低声应道。
“出去吧。”王肃重新靠回椅背,拿起了另一份文件,目光已然移开,仿佛刚才那番关于燃烧与归档的谈论,只是日常工作间隙一次寻常的思维游离。
林枕沙转身,走向门口。手指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王肃最后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送入了她的耳中:
“记住,归档的最高标准,不是还原‘真相’,而是确保所有材料,都能严丝合缝地嵌入既定的分类框架。有时候,一张摆放得当的索引卡,比一百页混乱的原始记录,更有价值。”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个充满冷光与隐喻的房间。
林枕沙站在走廊里,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久久没有移动。王肃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
他究竟在暗示什么?是在教她如何在规则中隐藏?还是在警告她,一切不合规的“痕迹”终将被“修正”?
而与老陈的合作,就像被投入一个已知含有危险物质、却不得不伸手进去搅拌的容器。那声“已复核-归档”的文件落篮声,此刻听来,不像结束,更像一个更复杂棋局开始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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