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拒霜觉得，自己仿佛忘掉了什么。
自入魔宫以来，最初她还记得自己是忘情宫大师姐，心心念念着要杀死魔尊。可时日一天天流逝，那些前尘旧事竟皆如梦幻泡影，虽想触碰，却似雾里看花，再抓不住分毫。
她垂下眼眸，心想，想那些做什么。
再过几日便是她与东方暝成婚的日子，身为魔界百年间的第一位魔后，又如此受魔尊重视，她应当高兴才是。
但深夜梦回，沈拒霜总觉得有一个隐约的身影立在天光破晓处，很失望地看着她。
梦境之中，她也曾提着缀满珠玉的裙摆，疾步想要看清楚那个身影是谁。可她还未曾追上，破晓便化作了魔界的永夜，那个素白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只留给她一个隐约的背影。
沈拒霜觉得这个身影很熟悉，但究竟是谁，她却不记得了。
至于究竟是不记得，还是她根本不愿去想，沈拒霜不打算深究。她提笔蘸了浓墨，落在宣纸上，洋洋洒洒书下几行字——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她仿佛记得，曾有人最爱这半阙词。
刚入魔宫之时，她内心苦闷，常常写这词，但时日久了，沈拒霜也渐忘了为什么要写，只是落笔时未加留意，这熟悉的词便流在了纸上，落在了沈拒霜的眼睛里。
沈拒霜一怔，觉得很熟悉。
孤鸿……
是了，孤鸿是什么呢？
那似乎是一把剑的名字。
还记得幼时，师尊拿着两把剑递给她和另外一人，笑道：“拒霜的剑名我已想好，就叫孤鸿。”
原来孤鸿是她的剑，那另一把呢？
沈拒霜费力的思索着，却再想不起来另一把剑叫什么。至于当日她身边之人，也在记忆中化作了一个洁白的影子，轻捷地溜走了。
沈拒霜怔然地放下墨笔，立刻便有眼尖的侍女将笔撤下，换了一杯清润的茶。她随手端起茶杯饮下，却在入口时停住了动作。
侍女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问道：“魔后殿下，这茶水有何问题吗？”
沈拒霜被她唤的回过神来，将茶杯放回几案上，垂目注视着杯中清澈的茶水。
她冷不防开口道：“这茶，是从哪里来的？”
侍女连忙跪在地上，颤声道：“回殿下，是魔尊特意从仙界寻来的茶水。说是您从前最喜欢，所以才……”
茶水是清苦的，漫在沈拒霜的唇齿间，激得她心中莫名一阵难受。她蹙起了精心描画的眉。道：“我不喜欢这茶，以后不要上了。”
这侍女是今日才被派到魔后殿服侍，本就战战兢兢，生怕惹恼了魔后。此刻又被沈拒霜这样一说，女孩子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一福身子，便端着茶杯退了下去。
她生怕被沈拒霜迁怒，因此退的很快，在寂静的大殿中踏出些细微的声响。沈拒霜看着她的身影，忽然烦躁起来。
她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许是因为那茶的确不合她胃口，又或者是这侍女服侍的不好。总而言之，沈拒霜觉得今日的一切皆奇怪得很，处处不遂她心意。
沈拒霜烦闷的靠在缕金的软枕上，扬声道：“再上碗茶来。”
底下人不敢怠慢，片刻后，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女就躬身端上了一碗茶，道：“殿下，茶到了。”
这侍女的声音很耳熟，带着些奇异的冷意，又像是刻意压低了声线。沈拒霜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敷衍道：“知道了。”
不知何时，殿中已经空无一人。一个极浅的屏障被设在了魔后殿门前，若非实力超然，断然不能发现魔后殿已经被人设了结界。
沈拒霜并未注意有何异常，自侍女手中接了茶杯就要饮下。但指尖骤然触碰，沈拒霜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寻常宫女常做粗活，手指被经年的劳累磨出许多老茧，当是极为粗糙才对。但身旁这侍女指尖柔嫩，唯有指掌和关节处覆满了薄茧，沈拒霜纵然在魔宫待的久了，也还是能立刻分辨出，这侍女是个练武之人。
并且，她练的是剑。
剑？！
沈拒霜霍然站起，防备道：“你是谁？”
那人也并未打算躲藏，退后了几步，懒声道：“看来，大师姐是将我忘了啊。”
这个称呼熟悉至极，沈拒霜恍惚了一下，突然想起年幼之时，仿佛也有个白衣的身影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大师姐叫的软甜。
但前尘旧事太过久远，她闭了闭眼，不确定道：“我认得你吗？”
陆筝没有回她，只是偏着头，极安静的望着沈拒霜。
沈拒霜亦与她对视。但接触到陆筝视线的那一刻，沈拒霜心中突然颤了颤。
她好像见过这样的眼神。
失望的，痛惜的，憎恨的眼神。
但在憎恨之下，还有一点点被掩藏着的哀伤。
沈拒霜确信自己没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下意识想要握紧手边的剑，却抓了个空。而陆筝看见她的这个动作，竟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一般，扬唇笑了起来：“你是在找孤鸿吗？”
她收了笑意，走近了一步。
一把凌厉却精巧的剑落在陆筝掌心，沈拒霜眼尖，看见在剑柄之处，雕刻着一朵很小的花。
花旁，是两个笔力深厚的字。
——疏桐。
沈拒霜脑中轰然炸开，梦境中的迷雾被疏桐的剑光斩去，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忘掉了什么。
“拒霜的剑名我已想好，就叫孤鸿。”
“筝儿的嘛……”
一个和蔼而浑厚的声音在沈拒霜脑中响起，她骇然地跌坐在地上，张不开口。
“疏桐。”
幼时那个跟在她背后，唤她大师姐的女孩子，如今就立在沈拒霜面前，很冷地看着她。
她忘掉的不只是陆筝，是双生的疏桐剑与孤鸿剑，还有太多太多，她以为已经离自己很远的东西。
忘情宫，师尊，掌门，还有——
还有她的身份。
沈拒霜忽然想了起来，她不是即将要与东方暝成亲的魔后。
她是天之骄女，是仙门弟子的榜样，是陆筝的大师姐。
她更是沈拒霜。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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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羡之大摇大摆地走到魔尊殿前，立刻便有人进去通报。他等了半刻，亲卫恭敬地走出来，行礼道：“溯渊大人，魔尊唤您进去。”
谢羡之点点头，暗自攥紧了手上的琉璃匣子。匣子尖利的四角扎疼了他的掌心，他这才稍稍吸了口气，随着亲卫走了进去。
魔尊殿并不似谢羡之想的明亮，恰恰相反，里头只亮着几盏微弱的烛火，东方暝就坐在桌案前，撑着脑袋提笔批阅奏折。
见谢羡之入内，东方暝连头都未抬一下，道：“心脏寻到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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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古早虐恋小说的男主角果然无愧那些华丽的描写，他的声音沉稳和厚重，带着些微哑的鼻音，若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任谁听了这样的声音，恐怕都要为之倾倒。
但谢羡之如今只庆幸殿中灯火昏暗，全然抽不出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原文。他愈发弯下了身子，恭敬道：“是，臣正是来将心脏送给陛下的。”
东方暝总算抬起了头，用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看了谢羡之一会，才道：“拿到孤的面前吧。”
谢羡之提了口气，将琉璃匣放在了东方暝的桌案上。
这颗心脏鲜红而有力，在透明的琉璃匣中微微跳动着，一眼便知道是颗极新鲜的心脏。东方暝很感兴趣的将烛火点亮了些，低头看着琉璃匣，道：“你做的很好。”
殿中亮堂了些，谢羡之终于得以看见东方暝的一点衣角。
他身着暗黑色的魔尊服饰，一条诡异的龙自肩膀斜绣到袍尾，被长长的拖尾搅的看不清形状。
这条龙的主人正随意地拨弄着腰上的红玉珠，而这样的红玉珠，不过是魔尊衣袍上极不起眼的一颗而已。
红色的玉珠与东方暝苍白的手指相衬，在这样昏暗的夜里发出荧荧红光，像恶龙的眼睛，牢牢注视着谢羡之。
——不，不是恶龙的眼睛。
是东方暝本人，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谢羡之，问：“爱卿看什么呢？”
谢羡之立刻跪下，道：“臣只是觉得……魔后殿下一定会喜欢这颗心脏的。”
东方暝慵懒地“嗯”了一下，道：“孤也这样觉得。既然如此，不如孤和你一起去问问魔后？”
谢羡之大骇，想起陆筝还在魔后殿中，伏身拜道：“臣不敢擅入内宫！”
殿中安静极了，谢羡之伏在地上，只觉连空气都沉寂下来，只剩下了东方暝轻微的叹气声。
他不敢起身，如此半刻钟过去之后，才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孤同你开玩笑而已。无事，起来吧。”
谢羡之如蒙大赦，慌忙起身立在一旁。东方暝抬了抬手，随即便有亲卫入殿，给谢羡之拿了一把椅子。
东方暝摆手道：“你坐下便是。”
有了东方暝的允许，谢羡之悄悄吐了口气，坐在了椅子上。但亲卫却并没有退下去，只是拱手行了个礼，道：“禀陛下，幽都城外有百姓不满，似是要闹事。”
东方暝换了个姿势支着额头，不甚在意道：“因为什么？”
亲卫小心翼翼道：“似乎……是因为近日陛下准备大婚，多征了些赋税。百姓不满，所以才……”
谢羡之一动也不敢动，把自己当个死人，默默听着二人交谈。
东方暝把玩着手上的心脏，笑问道：“大概多少人？”
亲卫估计了一下数量，道：“四五千人左右。”
“都杀了。”
亲卫没料到这个答案，错愕道：“都杀了？”
东方暝却懒得同他重复第二遍，不耐道：“孤让你去杀了他们，没听见吗？”
亲卫再不敢多问，侧身退了下去。
谢羡之虽知东方暝残暴，却不想残暴至此。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东方暝打断：“爱卿，你觉得孤处理的如何？”
谢羡之望着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忽然在这片风流的笑意里看到了嗜杀的本性。
于是谢羡之把话咽了下去，道：“臣认为，陛下做的……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