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起来，姜月例行到宋青岚那里去请早安。
路上姜月就觉得谢府和平常有些不大一样，似乎更忙碌了些。遣了秋叶过去问，下人回说似乎不日就有贵客上门。
一进屋子，姜月就看到对面桌子上正摆着一颗翡翠貔貅。
这翡翠纯青之至，通身没有一点杂色，水光也是极好。貔貅雕刻精美繁复，栩栩如生，连底座也是用整块上好的檀木制成，镶嵌黄金。
谢斐正坐在一边喝茶，见到姜月手上一顿，很快就敛下眸子继续喝茶。
姜月走上前来，给宋青岚见了茶，又转身走到谢斐面前。
谢斐捧着茶碗，心一下提了起来：“妹妹好。”
“唉。”姜月答应着，看了他手里一眼。
“是热的。”谢斐道。
姜月不禁轻笑，伸出手，芊芊玉指拿起了他身边桌上的一个空碗：“我就是来拿个杯子。”
她说完转身，坐到了另一边。
“这个茶碗好看，今天就用这个。”
秋水应了一声，到后面提了青瓷茶壶给姜月倒上茶水。
谢斐松了一口气。
他这几天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天克了。从前他舌战群儒，打遍江南江北书院无敌手，一到他这个妹妹面前，竟变得笨嘴笨舌。
谢斐有些郁闷地偷偷看她。
姜月一手捧着白瓷碗，一手置于茶杯前稍作遮掩，抿了一口茶。这么寻常的动作让她做起来都分外雅致好看，凝脂白玉般的手指似乎比白瓷碗都要晶莹白皙。
谢斐心里叹气，他刚才还在琢磨着在母亲面前诉诉苦，将她一军呢。现在一照面，还提什么将军，在她面前不出丑就不错了。
……唉。
宋青岚左右看看，视线在这两人身上流转，很快就心中有数。看自家儿子有些失神的样子，宋青岚心中哼笑一声。
傻儿子。
让茶水润了润喉，姜月把茶碗放到一边，问道：“宋姨，这桌上摆的是什么？”
宋青岚指尖点点这翡翠貔貅：“是斐儿祖母亲族张家那边的人送来的礼。此人名叫张先，比老爷差了个两三岁，和咱们家交往甚密。”
一听到这个名字，姜月心中炸起惊雷。
但她面上依旧温煦：“原来如此，难怪今天府上人来人往的，比平日要热闹。”
谢斐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姜月眼底的那丝异样，有些奇怪地看了姜月一眼。
他虽然说不上来姜月那一瞬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定然是反感居多。
为什么？月儿妹妹应该没有见过张先生吧。
说了一会话，宋青岚要亲自去看一下准备事宜，姜月就回去了。走到中庭偏南的一处小池，姜月对身后侍从道：“我去看看鲤鱼，你们在这里候着就行。”
秋叶秋水应是。
走到小池边，日光倾映照水波，锦鲤漫游浮倒影，白碧朱鳞之彩，煞是好看。
这好景如画，姜月嘴角却落了下来，面上一片冷硬。
张先此人，狼子野心。在兰原州首府兰城遭到黑水若袭击之时，这人竟趁机割据兰城之东的合阳城自立为王，与黑水若勾结，约定共分兰原州。兰城腹背受敌最终陷落，谢斐当机立断向兰城东北方向突围，保留了有生力量。
之后，张先迅速开始抢食谢家资业，尤其是谢家经营多年、遍布江南江北水网的船队，为吞并天下做准备。
谢氏一族满门忠烈，多数人因坚守兰城而牺牲，一部分人被俘。因宁死不泄露谢斐的下落，张先将这些人尽数烹杀，后来还将其送至谢斐处。
不到一年，黑水若围陷国都，谢斐和姜月的爹谢士祯、姜良琦跟随景怀帝守国门，皆战死于京城。谢斐于洺州阻击黑水若南下，宋青岚带百姓退守京城西南的黎山，将急需的粮草送至前线洺州的谢斐手中。
洺州一战，谢斐大胜，击败黑水若主力。接着谢斐带军转战西南数州，阵斩张先，暂定天下后匆忙赶回。但宋青岚因悲痛积郁撒手人寰，谢斐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姜月深深一叹，这怎一个惨字了得。
谢斐如此聪明，应该不会对张先没有提防。但谁也没想到张先竟敢卖国通敌，而且是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显然有反心已久，其心可诛。
姜月心中已经开始计划，预备趁这个人上门拜访的机会直接把他摁死在谢家。
“妹妹。”
一道清朗之声让姜月回过神来，心中那股萦绕不去的焦躁愤恨也霎时空净。
姜月转头，看向来者：“谢哥哥。”
因为此前情绪翻涌，姜月此时眼中水意弥漫。谢斐见她如此，心中略有颤颤，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充斥他满心满怀。
走到姜月身边，谢斐温声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刚才看你，似乎有心事。”
姜月没吭声，只是抬眼望着谢斐。
是啊，是和你有关的心事。
姜月的眼睛会说话，这个意思谢斐也感觉到了，但他觉得奇怪，仍旧想不通为什么。
说她心悦他，眼中不见情意。
说她不心悦他，却又处处关心他。
女孩的心思真难猜。
“妹妹若不嫌弃，有什么事不如与我说一说，能帮上忙的，我难道还会推脱吗？”
姜月转身，抬手拿衣袖擦了擦脸。前世的时候她读到景朝历史相关就总是心神激荡，此时此刻，她情难自抑，终是落下泪来。
谢斐上前一步，跟上姜月：“妹妹若是不说，你的心事，我又如何得知呢？”
在池边，姜月慢慢向前走：“万语千言，我不知从何说起。”
身后的谢斐见一滴清泪沿着姜月下巴落下，心中惶惶。
“那你就慢慢同我说。只要你想，只要你说，我总是在的。”
他刚才看她面色有一点不好，放不下心找了过来。这下见姜月竟然哭了，谢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之前他还看不起那些花花公子的风月手段，现在却有些后悔没学两招。
定了定心思，谢斐停下纠结，伸手搭在姜月的肩上，让她转过身来。
“好妹妹，别再让我猜了。”
姜月转过头，脸上泪痕还没干，谢斐指尖本能地动了动，但怕冒犯到她，忍住了。
姜月看眼前这人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到底有些感动，扬起唇，擦干净了泪痕：“让谢哥哥忧扰了。我没事了，许是前些天宋姨说要去京城，我有些想家人。”
谢斐收回手：“没事就好。”
虽然眼前少女终于笑了，却还是和之前一样，是那种完美无瑕，让旁人无从靠近的笑。但她不再哭，谢斐无奈想道，自己还算是安慰到她了吧。
就在姜月拜别谢斐，转身要走的时候，谢斐叫住了她，又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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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斐抓起腰侧的一块纯白方形玉佩，解下来递给她：“妹妹，这个给你。”
姜月好奇地拿过，仔细端详。
这白玉佩没有一点杂质，正中刻着一个“谢”字，周边云纹瑞兽，还有一些古字。
“这是谢家家主的一件信物，妹妹拿着吧。”
姜月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当下伸手将玉佩还给了谢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谢斐抬掌，将玉佩推了回去：“拿着，一个小玩意而已。”
能号令全体谢家人，换言之能调动兰城乃至长江南北千万里疆土之力的一个信物，在谢斐嘴里竟是个小东西。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景朝在地方世家豪强的支持下立国，世家势大也是不争的事实。谢家一令之下的风云涌动，说句一怒而诸侯惧不为过。
想到此处，姜月脑中一闪。对啊，如此的谢家，现在都已桃李天下，地方和朝中官员多有出其门者。谢家本应在景朝中四世三公，却卒然一夕灭亡。
历史上对兰城陷落的前后语焉不详。但合阳城和黑水若隔着好几座城，究竟是怎么越过兰城和黑水若勾结上的。
张先也是江南世家，家业都在景朝，为何会突然通敌？
必定有人牵线，说不定此次张先前来，就是假借拜访谢家之名，和某些人暗通曲款！
一切都太巧，好像是有什么人策划，导致了谢家的陨落。
思路逐渐清晰，姜月看了看手中的玉佩，还是先试探了一下：“谢哥哥，我拿着这个做什么？”
谢斐道：“自然是让妹妹有个依仗，想做什么做什么。”
姜月反问谢斐：“哦，那我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不过我想要是谢家做得好一些，也许刚刚妹妹就不会哭了。”
姜月低眉，摸着玉佩上的字，心里哼了一声，这人还怪会巧言令色的。
然而谢斐下一句话，就让姜月有些淡定不能了。
“既然你不愿告诉我心事，那说明我不能让妹妹放心，不如我把东西给妹妹，妹妹自己去做能让自己安心的事。”
姜月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我……我不是不放心你，这其实是我自己不好。”
恰恰相反，论人品论能力，这人再让人放心不过了。
“妹妹没有任何不好，”谢斐摇了摇头，“你既然放心我，那最好不过。有什么难过伤心的，尽快来找我说，当然妹妹也别多想，等你想说了再说就好。”
这等光风霁月、磊落大方的人，倒叫姜月有些恍然失措了。谢斐确实是厉害，自信又敞亮，相信自己的眼光和能力，用人不疑。
不过，这人好像有点恋爱脑啊，姜月干脆把这个玉佩当作任命了。
姜月眨眨眼：“那，我就收下了。”
半个月前，前线来报，西北的黑水若流移有异，谢斐未雨绸缪，回到兰城展开部署以防万一。
回到兰城后不久，属下来报，说姜小姐最近察觉到有人在秘密购入军需物资，正在彻查兰城粮行和盐铁店，几家有问题的人和店已经被揪出，并严加控制了起来。
他这个妹妹，很厉害呢。
谢斐颔首，声音沉静而有力：“嗯，这玉佩本身就是要给你的。而且我觉得，就算没有这个，妹妹也是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
一片波光水影中，谢斐对姜月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