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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谢云珠

作者:东周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不记得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只记得那天她和阿戚被分别关进了后院堆放杂物的两间破屋。


    眼睛周围仍在钻心地抽痛,胸前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呼吸都会撕裂般地疼,身上的其他地方也无一幸免,尤其她的双腿,膝盖上有大片而深的伤口,一弯曲就疼得厉害,因此她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


    房间狭小逼仄,角落里一只掉了漆的黑木箱打开着,里面盛放着发霉的头面与戏服,她睡觉的地方是地上的一张草席,已经被血污浸透、发硬。


    门在外面上了锁,墙上只有一张三尺见方的窗户,厨娘每天从窗户扔进来食物——一天一顿。几乎都是酸涩的冷馒头和分辨不出材料的剩菜,她要保持体力,就不得不吃。


    过了几天,她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便开始砸门。


    起初她用拳头,一下,一下。后来她在草席下扒出一截发黑的木棍——看起来像是某个矮凳上的一根腿,便日夜用这个敲打木门。


    很快不断的有人来到窗户附近观望,他们显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凑过来看,只是在不远处悄悄地站着,谢云珠透过窗户恳求他们打开门,但没有人愿意这样做。


    她更加地从早到晚地用木棍砸门,直到有一天老金牙打开门进来扬言要教训她,但谢云珠手里的粗棍和血红的眼睛吓到了他,她拿着棍子在他脸上挥舞,金牙匆匆跳出去然后锁住门,骂了一声“疯子”。


    阿戚很少发出声音,谢云珠有时候会敲敲墙壁,来确认对方是否还好端端地活着,另一边也会敲几下作为回应。


    “别砸了红豆,没用的,他们不会轻易放我们出去的。”


    “这我早就知道。”她短暂地停下来回答他,"现在我必须让他们知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方不再劝她。


    她一直砸到累得筋疲力尽才躺下来。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上面结着厚厚的污垢,她继续摸自己的脸,便摸到了起伏的鞭痕。


    真可怕,她想,会留疤吗?


    陆公子师傅总是称赞她的容貌,但他更常常鼓励她的勇敢,他鼓励她喝第一口酒、第一次夜里出门、第一次向父亲撒谎......


    没错,她什么都不怕——除了女人的尖叫。


    她很小的时候,女人的尖叫伴随着妹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管家婆婆总会将刚出生的妹妹抱到她面前,并让她说一句吉利话。


    后来母亲也发出那样痛苦的尖叫,她固执地认为也是一个女孩,一个不像云琪那样讨厌、比云瑾活泼、比云瑶聪明的妹妹。


    然而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给这个婴儿祝福——那是一个出生便夭折的男胎,慎国府的长子。


    在那之后不久,一顶小轿子晃晃悠悠进了慎国府,她第一次听到了辜姨娘的名字。


    我要去找陆公子师傅,我明天就去,她下定决心,并努力忍住眼泪,她要趴在他的肩头哭,就像过去很多次那样。


    窗户上突然多出现一张讨厌的脸,遮住了房间仅有的光线,她看见八角正用两只手抓着门窗。


    “红豆,我那天给你的簪子呢?”


    “什么?”


    “我翻了你的床铺没有找到,一定在你身上,快还给我!”


    “你把门打开,我就还给你。”


    “我看你是想让我和你一样挨鞭子。”他冷笑一声,伸进来一只手指着她,“班主说了,要一直关着你,直到你的性子像绵羊一样恭顺。你休想出来了,烂在里面吧!”


    别指望我哀求下跪,谢云珠恼怒地想,她早就该离开梨香园这个鬼地方,即使睡街头也比留在这里好得多。


    她又开始疯狂地用拳头砸门,然而外面的人没有离开,八角叫她立刻住手:


    “你吵醒他们了笨蛋!”他斥责她道,"我可以给一点吃的。"


    “我要喝酒,要一壶。”


    “我去哪里给你找酒。”


    “我去哪里给你找簪子?”


    八角一阵沉默,显然心里在做挣扎,过一会他走开了,很快又回来,从窗户内递进去一个酒壶。


    “喝吧,你这个贱人。”


    谢云珠记下这句辱骂,痛痛快快地喝起来,酒滑过喉咙,全身的血液开始翻涌。


    “去,给阿戚喝一点。”


    八角照做之后又回到她的窗前:“簪子呢?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吧。”


    “簪子不在我这,即使我想给你也办不到,”谢云珠靠近窗户,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你给我了,那是我的,你忘了吗?而且在那之前,它是玉萝的。”


    他恼羞成怒地笑了,笑声在黑夜中十分刺耳。


    “我真是鬼迷心窍才会相信你这个贱人——”这是第二次,谢云珠心想,“你一定会死在里面,到那个时候我会把你的尸体扔进荒山,让老鹰叼走,连块骨头都不剩!。”


    “滚开,”她尽量说得满不在乎,“混账东西!快走开!”


    也许是酒的缘故,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醒来的时候头又疼又沉,四肢酸疼。


    好热啊。


    她挣扎着支起身子,却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整个人软绵绵地栽下去,身上的皮肤烧得滚烫,她意识到自己生病了。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她喃喃自语,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中。


    在梦中,她的身体变得很轻盈,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来,就像那天在密室中,女巫念咒时的情形一样。她的身体缓缓升到了半空中,几乎要越过房梁。


    “红豆?”有人轻喊她的名字。


    她的身体顿时停止上升,谢云珠不悦地皱起眉头,不打算理会这声音。身体又再次升起,毫无障碍地穿过房顶来到外面,


    前院台子上的伶人们正在表演,台下观众喝彩不断,阿生在客人间穿梭着倒茶,金牙露着他的金牙和每个认识的人说笑。


    当她继续往上升时,视野逐渐开阔,谢云珠看到了屋顶的瓦片、胡同里的树,还有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她努力往远处看,似乎看到了繁华的长乐大街,接着是慎国府的红色围墙。


    那个声音再次呼唤她的名字:“红豆,红豆!”又高又急,并伴随着咚咚的敲打声。


    “红豆!”


    “红豆!”


    “红豆!!!”


    谢云珠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退回来,穿过瓦片和木梁重重地落在草席上,身体重新变得酸痛灼热。


    “我不是红豆,”她恼怒地说,“我是谢云珠!”


    “你说什么?”那个声音问。


    我是谢云珠。


    她听见耳边响起一阵吵闹声。恍惚间谢云珠又回到了那一天,清平王府的侍卫和慎国府的侍卫在大街上争抢她,一片混乱中她被带回家里,被迫面对母亲的哭泣,父亲那双凌厉的眼睛,还有手里牵着妹妹的姨娘们,以及许多管家、嬷嬷、丫鬟......


    众人互相激烈地争论、反驳,她几乎要喘不过来气,但没有人来安抚她。


    她再次醒来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铺上,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床头的木桌上放着一只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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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伸手去拿,却将它打翻,苦涩的汤水味道袭来。


    是药。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屋子里出来的,只觉得好累好渴,努力想要起身,但头晕目眩迫使她不得不重新坐下。


    当她走出去时,外面已是傍晚,有很多人站在那里,教习师傅正不停地抱怨着什么。她一出现,众人立刻瞪大了眼睛,仿佛见了鬼一般。


    “你还真是命硬。”金牙嘟囔了一句。


    她走向井边打算打些水喝,然而几次尝试后,水桶总是掉回到井里。


    阿生走过来替她打了满满一桶水,她用手捧着喝。他看着她,说:"红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她将手放进去,接着是双臂、脸颊,她尽可能地浸在里面,觉得十分舒适。


    “阿戚向班主承诺从此不要工钱,才放你出来。”霜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云珠抬头看着她。


    “他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为自己赎身了。”


    “是我为你煎的药,我不求你的感激,只求两不相欠,”她冷冷地说,“你为我去打周老爷,连同我把你推下水,都两清了。”


    “你本就不欠我什么,我去打周老爷,也不是要你欠我恩情。”谢云珠继续将脸埋进水桶中,


    “不错,你的真实目是想要把阿戚从我身边抢走,我知道你一直喜欢阿戚!”


    霜儿责备的眼神让她想起二妹妹在父亲和祖母面前控诉她的情形:“我从见你第一面就不喜欢你——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整个戏班子的人我都不喜欢,胆小、贪心,混账......居然胆大包天来冒犯我。不过这些我都不在乎了,还有更要紧的事情等着我去做,至于你怎么想......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自从生病后,谢云珠觉得自己虚弱不堪,她讨厌虚弱和生病,以及那些投向她的古怪的目光。


    天越来越冷了。她常常独自坐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晒太阳,有时踱到前院看戏班子排练。阿戚总在那里,要么抡着鼓棒敲鼓,要么坐在台阶上擦拭鼓面。


    她倚着门看了他一会儿,他终于注意到她,谢云珠拢紧衣服走过去。


    “因为你,我才能被放出来。”


    阿戚手上的动作没停:“可要不是我们,你也不会被关进去。”


    “我要走了,”谢云珠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等身体恢复些就走。”


    阿戚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白二爷那人手眼通天,三教九流都有他的眼线,衙门里也有人跟他走得近……单靠一个人,想逃太难了。”


    “被抓回来也无妨,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这件事情不一样,他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他会敲碎你的膝盖骨,用铁钳一根根碾断你的手指,给你的脚上带上沉重的镣铐......无论哪一样,你都不会再有逃跑的念头了。马戏团有一种表演叫‘人蛇’,表演的人没有手和脚,甚至没有舌头,他们用嘴巴接住客人赏的铜板.....。”


    谢云珠听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是在劝我知难而退?”


    “不,”他轻轻摇头,目光沉静,“我只是在想,这件事值不值得。可我想明白了——值得。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们?


    “你要带上霜儿?”


    “没错。”他看着她,嘴角浮现出一个坚定而温柔的笑容,“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辜负霜儿更不值得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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