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伦诺普联合军开的都是黑车，纯字面意思。
轿车从底盘、发动机到内饰，全都黑得彻底，以至于流云·哈特曼掉了根头发都非常清晰。
她的头发是白色的。
自从八岁那年把头发剪短，流云就再也没有把它留长，甚至越剪越短，短到什么程度？只要戴上黑色军帽，就只能看到发脚，多一寸都没有。
垃圾清扫车已经在托帕城内扫出一条条街，方便吊臂和挖掘机进出，清理废墟。
黑车驶过国民银行所在的十字路口时，路旁堆成小山的废车和钢筋水泥吸引了流云的注意。
她让司机停车，开门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整理帽檐上的银穗和黑绒手套。
小山堆得很高，分辨不出是被炸成这样的，还是后来被挖掘机推出来的。
小山的顶端斜斜插着巨大的十字架，发黄的白漆冒着钢筋，锈迹斑斑，不似某个教堂飞来的，更像是哪座大厦掉下的房梁。
十来只乌鸦停在上面，即使见到流云也没有离开。
它们虎视眈眈，对着一具尸体。
那是个流浪汉，半身入土，张开双臂，笑着仰头，似在感受阳光。
他已断了气，浑身落满尘埃，不知怎的，迟迟没有倒下。
流云凑近看去，原来是有钢筋插在他体内，无形中成了支撑，竟隐隐散发着诡异的神性。
流云抬起手机，给面前的两个十字架拍下照片，转身要走，忽觉裤脚一紧，低头看去，不知何时，有人从瓦砾堆里爬了过来，死死拽着她。
那人满身满脸的白发和白胡子，洋洋洒洒，混合着尘埃和血污，像要将他淹没。
“救我……流云·哈特曼……我还不想死……带我……去……去见母亲。”
流云居高临下，五官藏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叫人看不真切，唯有嘴角绷紧，似乎连半个字都不愿意吐。
“南流景，二十年了，你早就不姓哈特曼，你应该待在地下城。”
“那是因为该死的基因检测……竟敢说我是N级……可N级又如何……我做到了……我有出息了……带我去见她……我要告诉她，那份报告是错的……”
流云没有应允，只啧啧数声：“下半身都烂成什么样了，亏你还能爬到这儿。我看你是活不成了，别挣扎，留着点力气暖肚吧。”
“不……我要见母亲……带、带我去……带我去！”
“不可能了，你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
流云俯身，将裤脚从南流景满是鲜血的手中拽了出来，用手帕轻轻擦拭。
南流景忙问：“为、为什么？她还……她还不肯原谅我吗？”
流云：“因为啊，她已经死了。”
南流景一怔，本想拉住流云·哈特曼的手停在了半空，颤抖着，握拳捶地。
“不、不可能！她前几天在、在新闻上还好好的，精神得很！”他情绪激动，连说话都流利了许多，“是你、一定是你，你搞的鬼！”
流云将血迹擦拭干净，随手把脏了的手帕扔在原地：“我差点忘了，今天地下城一直断网，所以你应该还不知道。托帕城瓮城和维特地下城一事被披露后，群情激愤，有人在她上班路上给了她脑门一枪。砰，这样，洞口开在这里，正中眉心。”
手帕上绣着哈特曼家的雄鹰家纹，缓缓飘落在南流景面前。
他把手帕拽入手心，大喊：“是你，是你安排的，对不对？你都已经是副司令官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如果连你都不满意，那我呢？我呢？我呢！”
流云已经转身往回走出数步，闻言扭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大哥。”
“……什么？”
“你的基因检测结果，原本应该是S级的。”
说完，流云径直回到车上，离开了。
南流景死死握着那块手帕，一瞬不瞬地盯着上面的家纹，放声痛哭。
群鸦飞舞，南流景突然岔气，瞳孔扩散，彻底没了声息。
车上，一条黑底红纹的小蛇缠上了流云·哈特曼的指尖。
那是条来自巴别塔的小蛇，昨天刚捡的，原本只有食指大小，短短一天时间，竟已经快有她小臂那么长。
它吐着信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流云说：“多谢款待。下一顿是什么时候？”
流云轻刮它下巴：“不急。我们先去见两个人，啊不对，应该是三个人。别让人家久等了。”
苏念玖等得不耐烦。
黑车宽敞，却仍局促。李秘书给她们备了些食物，苏念瑶三两口吃完自己的，把果汁舔干净，打了个饱嗝，对拥有独立身体这件事有了更清晰的体验：“好吃。”
她的眼睛盯着小餐桌另一边的一盘羊肉，眨了眨眼。
秋池把羊肉推到她跟前，笑道：“吃吧，我没动过。”
“谢谢队长！”
说完，小白狮继续埋头干饭。
路卡斯之眼问苏念玖：“你怎么不吃？你不吃，我怎么吃你？快吃！赶紧！”
苏念玖看着窗外，随手啃了几口沙拉，味同嚼蜡：“等了快一个小时了，还让不让人干活了？我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研究研究异兽，说不定能找到救院长的线索……”
路卡斯之眼：“你抱怨归抱怨，别饿着我呀。”
苏念玖又啃了几口，瞪向秋池：“都怪你……”
秋池：“人家可是点名要见你哦。我区区一条位面管理局的看门犬，自然不敢得罪公约位面的高层啊。”
把怂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苏念玖还是头一回见。
言语间，窗外有人影走动，李秘书从外面打开车门。
来人身材高挑，黑色军装上跨着银穗和满胸勋章。
副司令官来了，手上捧着刚脱下的军帽，坐进车内，一一伸手招呼。
双手交握间，苏念玖悄悄打量这位副司令官。
第一眼，她以为对方是男的，等到细看皮肤和身体结构，细听说话的声音，才确认对方其实是位女性，还有些眼熟。
“不认得我了，”对方先开的口，“苏同学？”
三字一出，配合着带有淡淡肃杀气息的平和腔调，苏念玖想起了多年前，基因检测结果出来那天，正是眼前的这位朝她递出中央大学和联合军的录取通知书。
她的手机里还躺着对方的联系方式，只是她一直没有拨打过，昨天好不容易拨了，对方却一直没接。
苏念玖：“你好，哈特曼司令。”
“抱歉，昨天一直在开会，没有接听到你的来电。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苏念玖想起了刘心鉴：“没，已经没事了。”
流云·哈特曼又朝小餐桌上的苏念瑶俯身伸出手。
苏念玖和苏念瑶同时一愣，对方已经拎起苏念瑶的前爪轻轻一捏：“饭菜还合胃口吗？”
白狮不知该不该答，僵在原地，最后还是秋池出言解围：“克伦诺普的美食果然名不虚传，我都快吃胖了。”
睁眼说瞎话，这家伙明明一口未动，全是苏念瑶在吃。
简单寒暄几句，流云切入正题，询问秋池这些异兽的来历和本次入侵的具体情况，中间夹杂着对位面管理局所持态度的试探。
流云有意套话，秋池一一回答，知道的便绕来绕去，答个大概，不知道的便陷入沉思，很是无奈，模棱两可的统一说要回去请示或者还待调查，所提供的信息量不多不少，言语客气，留有余地，却也滴水不漏，尤其是涉及本次战役所使用的技术，半分没有透露出去。
秋池乍看吊儿郎当，外交辞令倒是说得一套一套。
双胞胎和路卡斯之眼静静坐在一旁，听得是一愣一愣：不愧是位面管理局的“看门犬”，褒义。
流云眼神微变，忽看向苏念玖和苏念瑶，说：“不过没想到，我们的学生居然参加了这次反侵略战役。”
“她们很优秀，正直，善良，勇敢，还很有天赋，”秋池并不吝啬夸赞，顺着流云的话往下说，“要是能进入位面管理局，也许能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发挥重要作用。”
“真是巧了，她们已经提前被我们系统录用了，恐怕无法离开克伦诺普。”
苏念玖一怔，双手不自觉地抓皱了裤子。
秋池明知故问：“啊，是吗？具体担任什么职位？”
流云：“抱歉，可能不方便透露，但工作环境和报酬绝对是一流的。”
“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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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难办了，”秋池长长叹了口气，“两位小朋友对于我们接下来的调查非常重要。”
“调查？”
“是的，我们怀疑这群异兽来自未知位面，但具体情况还要仔细调查。”
流云一阵沉吟：“该不会是很危险的任务吧，苏同学不一定习惯。”
秋池：“实不相瞒，我们的同伴中有不少像阿玖和阿瑶这样的新生代。在技能开发方面，我们的经验相对丰富。而且两人的能力尚不稳定，容易失控，我们也能提供相应的解决方案。”
流云：“确实，难为你思虑周全，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们一直接受克伦诺普联合军资助，贸然离开，我总得给纳税人一个交代。不然……有点难办。”
苏念玖头一回感受到原来自己备受瞩目，悄悄观察起秋池的举动。
秋池：“司令官不必忧心，各位面向我们提供了人才，我们自然有向各位面汇报工作、共享资源的义务。”
流云：“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请讲。”
“之前，我们派驻到位面管理局的几位调查员，死的死，伤的伤，按理说应该空出了不少职位，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方面的人员需要？”
“只要能力过关，无限欢迎。”
“那真是太好了。”
“您不妨先把人员名单和资料给我，我尽快启动审核程序。”
“名单……还要调整，没那么快。等这边敲定了，我第一时间联系管理局。”
“好，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这顿饭才结束。
回去的路上，苏念玖边走边踢着路上的石子：“……你怎么自作主张断了我后路？”
“咦？”秋池拉长了声音，“我以为你已经答应了来管理局，不是这样的吗？”
“……”
“趁那位哈特曼还没走远，去，赶紧去追，来得及。”
“……你真的能给那些孩子一个容身之所吗？我知道的，很费钱。”
秋池的唇角渐渐抚平，低垂的眼睫映着柔和的午后阳光，白如星辰。
“我不说没把握的话。”
“他们会被安置在哪里？”
“紫鲸岛附近有很多离岛，交通方便，随时往返市区。岛上有专门机构。等他们长大了，想上学的就上学，想学一门手艺的就去学一门手艺。他们可以搬去城里，也可以留在岛上。他们不一定成为什么社会栋梁，可能只是度过平凡的一生，也会有很多烦恼，但总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方法。”
“紫鲸岛有基因检测吗？”
“我们不信那玩意儿。”
“紫鲸岛有地下城吗？”
“不知道，反正目前还没发现。”
“……你这样招聘，很没吸引力。”
“不说了吗，我不说没把握的话。”
“……”
“哎呀，黑车不见啦，糟糕糟糕！你再不去追可就追不上……”
“我答应你。”
秋池原本要拿她逗趣，见她突然掷地有声，很是认真，不由一愣，随后笑着把手掌放到耳后，凑到苏念玖嘴边：“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听清，清……”
哪来的风？纯粹就是欠揍！
“爱听不听……”
苏念玖嘟囔一声，也不管她，抬脚就走。
秋池在身后喊道：“阿瑶，那你呢？”
苏念瑶：“姐姐在哪，我就在哪。”
“小跟屁虫，”秋池大笑着走上前，一把揽过双胞胎，“既然答应了，我们现在就回去签‘卖身契’吧。”
苏念瑶：“什么？”
苏念玖：“卖身契？你从前可没这么说过！”
秋池：“哎哟，不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合同吗？走个过场。”
苏念玖：“不，这里头一定有坑，我反悔了，副司令官！”
“晚咯。”
秋池拿出飞天扫帚，略施小咒，捆着她们就飞向巴别塔。
齐林已经把回程的位面通道打开，秋池一把将她们丢了进去，眉笑眼开。
“放心，我一定会把你们培养成出色的督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