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如何处理江云姣入学这一件事，学馆里就出现了几轮争议。
隗康适的保证并没有让同僚们高抬贵手，祝祭酒也举棋不定。
宋移星每日听着学馆的争闹，摇头失笑。
“这个隗康适，连江云姣的人都没见过，就敢做出这种担保，还不惜为她打破常规，真是胆大。”
江云姣确实是不学无术，唯独喜欢钻研算科。一看书就头疼，四书五经前两页都翻烂了也没看到过第三页。
这样的一个人，将市面上所有的算学书都看了个遍。她甚至不知道科举里面还有算科，只是完全出于兴趣得钻研，晦涩难懂的书，硬生生被她自己啃下来。
无人教导，无人传授。
的确堪称天才。
以宁莞尔：“隗先生也是动了惜才之心，难以割舍。”
“这些年算科式微。”宋移星落笔有神，“也是难为他了。”
六科之中，唯独算科不受推崇，盖因其繁琐晦涩，门槛太高，很快让学子知难而退。
“隗先生难得如此强势，以自身做保，想必祝祭酒此时必定左右为难。”以宁在旁磨墨，“不知祝祭酒最后会如何抉择。”
“此人在学馆蹉跎了几十年，断然不愿打破常规断送学馆名声。”宋移星翻开奏折，“不必对他有太大指望，如今纠结，也不过是担心最后招到的女子数量太少，被朕惩诫罢了。”
以宁问道：“陛下，江云姣精于算科，是不是适合进户部？”
“她去户部做什么？这辈子最高官位给事中，默默算账本。”宋移星看得很开，“官场不是黄金屋，有一技之长就能生存下去。你看看那些官员，随意拎出来哪一个不是既会掉书袋又会拉拢人？有短板的人走不长。”
“只通算科，绝无进入朝堂的可能。”
宋移星一锤定音。
以宁颔首：“以宁明白了。”
待出了太极殿，以宁招手唤来一个宫女，和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子给她。
“买些果子糕点送去鸿蒙学馆，给祝祭酒，就说祝祭酒近日辛苦，请他老人家注意身体。”
她随侍陛下，月钱涨得很高，这么些银子放在以前她攒几个月都拿不出来，但已经不太心疼了。
国库虽然空虚，但她们这些近侍以及翎羽卫的月钱却已然算得上丰厚。
听了小宫女转述的话，祝祭酒勉强撑着笑容送她离去。
众人疑惑。
“祭酒，想不到您还同以宁近侍熟识呢。”
熟个锤子。
祝祭酒敲了敲桌上刚出炉的投票结果：“把这扔了吧。”
隗康适闻言双眼都发出亮光，其他人不干：“为什么？不是说好了投票吗？”
祝祭酒放下篮子：“算科有此天赋者实属罕见，学馆本就是让学生补足短板的地方，我们不应以繁文缛节拒绝一个有算科天赋的学子。”
众人眉头紧皱，脸上写满了抗议。
“但学馆的门槛也不能降，破格招进来是万万不可的。”祝祭酒话锋一转，“康适，这个学子你来教导，给她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再进行一次考试，若是届时还达不到标准，这个算科天才就算是与你无缘了。”
“！！”隗康适激动，“多谢祭酒！学生必定不负所托。”
次日，江云初赴宴回来，看见江云姣愁眉苦脸得往里走，身后的小厮丫鬟人人搬着一摞书跟着。
“姣姣。”江云初叫住妹妹，关心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开心？”
江云姣像是要化掉的香皂一样：“长姐，你不知道……这不是打算考鸿蒙学馆么，他们那课业可多了，我得尽快把这些书都看完。”
她说服父亲同意她去鸿蒙学馆的事情江云初是知道的，当然，她也清楚父亲是出于什么想法答应的。
无非是笃定姣姣不可能考得上。
但江云初不知道妹妹已经去考过一次的事情，她看着这么一摞摞书，神色震撼。
“姣姣，这些书……是你要看的？”
江云姣理所当然：“对啊。”
江云初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往后三年你都不打算出门了吗？”
江云姣回头看了看，又转过来。
“……不至于吧，我看书是难了些，但也不至于要看三年这么久吧？长姐，你是不是在吓唬我？”
江云初拍了拍她的肩：“除非你晚上不睡觉，这样用一年半就可以看完。”
江云姣露出难以接受的神情，一把抓住她的衣袖。
“长姐，帮帮我！！”
江云初自小读书，已经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了，江云姣现在已经管不了许多，谁能帮她看快点她就求谁，誓死在三个月内学完这些。
谁让隗先生今天给她讲的算法太有意思了！这是她在书上完全没见过的。
为了这，她也要不惜代价上。
半柱香后，江云初坐在妹妹房间，帮她拆解书里的内容。
她翻看那些书目，越翻脸色越凝重。
“姣姣，这里面的书大部分我都没看过，四书五经我也只学过其中小部分，论语会得多一些，但恐怕也不够。”
江云姣没有气馁：“没关系，长姐，你只要教我你会的那部分就好了，其它的我再去找人问。”
这次看起来很有斗志。
江云初微不可查得摇了摇头，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一柱香。
她抽出论语，开始为妹妹讲解。
果不其然，江云姣听两句话就开始眼晕，感觉每个字她都认识，合起来完全听不懂。
“长姐，这个里人为美是什么意思？”
江云初叹气：“这是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之。意思是家中值得推崇的是仁慈，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抉择仁慈之人为友，那你如何成为一个有价值的人。”
江云姣的脸皱成一团：“这三句话是怎么连在一起的？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这的确有些强人所难，江云初了解自家妹妹，对于数量她一眼便记得住，但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她理解起来确实很吃力。
“要不然直接背下来？不理解了。”江云初提议，“你背东西还是很快的。”
江云姣扶额：“我背下来的前提是理解，这样完全想不到的东西我根本背不下来。”除非硬记。
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得背，不仅要背字，还要记顺序。
江云姣两眼一黑，双手摊开倒在床上。
早知道上鸿蒙学馆不容易，但她没想到这么难。
她算科都满分了居然还要学其他的，难道算科满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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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得祝祭酒他们对她网开一面不参加其它课业的考试吗？
这下好了，自己找的罪自己受。
江云姣咬牙：“长姐你继续讲。”
从白日到黄昏，再到明月高悬。
江云姣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仍然不肯罢休，一边试图理解其中含义，一边生生背下来。
白日。
江书站在二女儿房门口，透着没有关严的门缝朝里看。
只见江云姣站在墙边，手里拿着书看，嘴里念念有词，状似疯癫。偶尔念到激动处还要拍桌倒立。
江书面带惊悚：“她竟然在读书？！”
而且还是真得读，不是糊弄。
江云初颔首：“对，姣姣这次似乎下定决心了。”
“……！”江书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的混账女儿突然开悟，“她学了几日了？”
定然是刚开始吧？很快就要放弃了。大叫着头疼读不进去，然后狂暴，怒摔书而去。
江云初回答：“这是第三日了。”
说完，里面的江云姣便忽然嚎叫，抓了一把头发，脚下的凳子也惨遭不测，手中的书飞到桌子上。
“说人话！说人话！能不能说人话？！什么破书！哪来的一群伪君子搁这立规矩呢？！”
这熟悉的感觉。
江书顿时放下心来：“三日，已经破了她从小到大的最长读书的日子了。”
可以了，有进步。
江云初没来得及回话，因为有人朝她爹隔空扇了一巴掌。
——江云姣咒骂几声后静悄悄得将书捡了回来，翻到之前那页继续读。
江云初看了眼呆滞的父亲，补充道。
“看来这次三日停不住。”
江书：“……”
糟了，不会真让她考上吧？
鸿蒙学馆，门槛应该没这么低吧？
江书父女心中的想法完全重合。
五日，十日，十五日……
除了用膳歇息，江云姣其余清醒的时候都在读书。光是被她逮到请教的人都不下十个了，就连往日里最是合不来的父亲都开始请教，再次让江书露出白日见鬼一样的神情。
她以难以想象的意志坚持了下来。
江云初看着她，眉眼间的羡慕和纠结愈发明显。
自从她说了自己也想去鸿蒙学馆的想法，先是被父亲斥责，心中难过下向未婚夫倾诉，本以为他会理解自己，没想到反而也是激烈的不赞同。
他觉得学馆人多口杂，她若是去了难免不会有难听的话传出去，到时候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江云初垂眸，遮盖住了眼底的泪光。
她无论在何处，见她的长辈都夸她知书达礼，同辈赞她善解人意。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些评价都是因为…对他们有益，也像是强加给她的枷锁。
他们这样夸她，她就只能越来越这样。
一开始她还乐在其中，但时间长了，她就觉得疲惫不堪。她有情感、也会愤怒、会烦躁，这些夸赞根本无法带给她快乐。
反而是姣姣，横行无忌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就不做，无人能奈何她。
正如此时此刻，她无法去、不被允许去的鸿蒙学馆，姣姣有选择，而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