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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第 79 章

作者:年年乐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谢攸一直在想,这个越界的拥抱到底算什么?


    原以为经此一事,两人之间总会有些不同,可事实上,她再见他时,神色语气仍是一派寻常,仿佛那日种种,不过是他的一场大梦。


    于他,是刻骨铭心。于她,大抵只是风过无痕罢了。


    接连颓唐了两天,直至这日清晨,他正欲出门上值,晨光熹微中,目光触及府邸门首的那道身影,谢攸的精神立马为之一怔!


    呵。


    玉生!


    好啊,真是好得很,竟还敢找到这里来!


    但见那处玉生衣袂飘飘,一身鸦青色暗纹云缎道袍,腰间松松系一条浅色丝绦。


    如此装束更显他身量清癯,虽是瘦了些,然而那挺拔的脊背,又在清瘦中透出几分习剑者特有的劲韧。


    他手中提一只精致的雕漆食盒,正与门倌含笑交谈,寥寥数语后便礼貌地拱手一拜,转身离去。


    谢攸随即袍袖一振,三步并作两步抢至门倌身后。


    门倌甫一回头,顿觉眼前乍暗,惊得他后退半步。定睛一看,竟是学宪大人!可眼前的大人却与平日那温润从容的模样大不相同,面色紧绷,眸色沉沉,罕见的急切。


    “大、大人?”门倌慌忙躬身。


    谢攸扫过玉生离去的方向,沉声追问:“方才那人,来做什么?”


    门倌赶紧将食盒提起来:“是来给镇抚使大人送吃食的。”


    他闻言,心下冷笑三声,接过食盒随手打开。


    食盒共有四层,每一层都放一块荷花酥。


    首层是翠色龙苞,含羞待放;次一层是新荷初绽,粉瓣微张,瓣尖微吐金蕊;第三层是芙蕖盛放,千层酥皮绽放如云,金黄莲蕊纤毫毕现;最末一层便是花谢成果,碧色莲蓬栩栩如生,每处孔眼都精心加工。


    竟是以酥点勾勒了一幅“荷花四季”。


    但见入眼所有酥皮层次细密如蝉翼,怕不是费了千百次的推揉折叠,方能得此效果。再加上绿、粉、黄三色交织,形色悦目,处处皆透着细腻心思。


    还能有什么心思,全是坏心思!


    谢攸深吸一口气,吩咐门倌:“那人非良善之辈,日后若再来寻镇抚使,一律回说不在,不必通传,更不许再收他任何东西。”


    “那……”门倌指着食盒,小心翼翼地问,“这盒点心如何处置?”


    “任你处置。”言毕,谢攸便把食盒塞到他怀里,旋即大步迈出宅门。


    门倌茫然地点了点头,而后一层层揭开食盒细看,眼睛登时一亮,不由啧啧称奇:“唉呀,这手艺当真精绝!怕是宫里的御厨也不过如此了。这般巧夺天工,简直该供起来才是,叫人如何舍得下口?”


    谢攸听得此言,脚步微顿。


    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把戏罢了,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玉生能做到的,我谢攸难道还会输给他不成!


    小道耳,何足道哉!


    他猛一个回身,衣袂翻飞间,已步履生风地朝宅内折返。


    门倌只觉那身影唰地一下从眼前掠过,呆了一瞬,扭头扬声询问:“学宪大人,您今个不去上值了?”


    谢攸头也不回:“不去了,告假!”


    *


    时值傍晚,夕阳穿树下,碎影落阶前。


    裴泠刚踏入庭院,便觉异样,转而看向正蹲在池边百无聊赖撒着鱼食的厨夫,问道:“今日怎么院子里白雾缭绕的?”


    厨夫赶紧起身,恭敬禀道:“回大人的话,这些都是白面儿。”


    “白面?”


    “是……”厨夫苦着脸,朝厨房方向瞥去一眼,“学宪大人也不知怎么了,今个一早突发奇想,非要亲自动手做什么细点,霸着厨房鼓捣一整天,谁也不让插手,您瞧瞧这满院子的粉……”他无奈地一摊手,“废了我两袋上好的飞罗面,嗐!”


    裴泠眼底闪过一丝纯粹的困惑,想了想,也想不出什么缘由,遂旋踵,朝厨房方向走去。


    越靠近厨房,那蒸腾的白雾便愈发浓重,感觉走进去,能给脸上铺一层白粉。


    她止步门前,隔着缭绕雾气朝里唤道:“我说学宪,你在厨房做什么?”


    谢攸颇为费力地往外张望,见是裴泠,兴冲冲地道:“你来得正巧!快进来,我做了好东西,你来尝一尝。”


    裴泠拒绝:“我不进来,你拿出来。”


    “那好罢,你等我一下!”


    只听得里头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动,俄顷,谢攸顶着一头一脸的白粉钻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个食盒,郑重地举至她面前。


    “来!尝尝我做的点心。”


    裴泠一时无言。


    见她似乎不感兴趣,他极力自荐道:“试一个,就试一个,味道应当不差的。”


    “你先打开,我瞧瞧。”


    谢攸依言,忙不迭先揭开第一层。


    “这是——”


    他屏住呼吸,期待地看着她。


    “这是绿包子吗?”裴泠端详片刻,迟疑道。


    “包子??”谢攸瞪大眼,险些跳起来,“这是酥皮!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捏出来的花苞!”他急急转身又钻进厨房,不多时搬出一张矮案,将剩余三层一一陈列开来,“你再看这三样,总该看出来了?这分明都是酥皮细点啊。”


    裴泠拖长语调“啊”了一声,勉强颔首:“这三样倒是能看出来。”


    “我就说,打一眼就能看出来。”谢攸眉宇间顿时云开雾散,殷勤地道,“快尝尝看。”


    “能不尝么?我不大饿。”


    “就尝一口。”他坚持道。


    推辞不过,裴泠勉为其难地弯腰拈起一块,浅尝辄止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


    “如何?”他紧张道。


    “尚可。”


    “你说实话,我要听真话。”


    裴泠不愿再答,将话锋一转:“这般繁复的糕点,你费心做它作甚?”


    “哈!”谢攸只觉与她心有灵犀,这话不偏不倚,正正说中了他内心真实想法,令他的声调也不自觉地扬起,“你也觉得繁琐是不是?我也不爱整这么复杂的玩意儿。”


    “那你为何?”裴泠晃一晃手中的荷花酥。


    自然是因为玉生做得出来,我谢攸也必然能做出来!


    这念头在胸中翻涌,冲到唇边却化作一句:“没什么,不过是一时兴起。”他垂眸盯着荷花酥,又道,“这些东西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再怎么做也难吃。”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快,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连带着将心底那点不甘也一同摁了下去。


    不过——


    任那玉生手艺再精,花样再巧又如何?此刻能让她浅尝一口的,终究是他亲手做的点心,即便形拙味平,远不及那人所做精巧,但至少,她吃的是他做的!


    思及此,谢攸心里好受多了。


    裴泠将咬了一口的荷花酥轻轻放回食盒,说道:“既是折腾完了,快回房换身衣服,这像个什么样子?”


    谢攸闻言却没动,上头的情绪渐渐褪去,他看着她,忽然有些忍不住,那盘桓心底许久的话,终是冲口而出:“那日……那日在厅堂檐下,你我之间,究竟算什么?”


    裴泠垂了一下眸,但很快抬起来,毫不避讳地望向他:“那日除了躲开一片坠瓦,你我之间,还发生过别的什么?”


    这次他没有退,没有逃,目光灼灼地锁住她:“发生过。”


    “那个拥抱于你而言,什么都不是吗?”


    “学宪,”裴泠轻笑一声,语气疏淡,“我知你恪守礼教,最重男女大防,可儒家那套男女授受不亲,是你们的规矩,不是我的。于我而言,不算什么。”语罢,转身便走。


    她走得干脆,谢攸却被钉在了原地。


    不问不甘心,现在问了,那答案果然是——什么也不算。


    好了,以后连自欺欺人也没办法了。


    *


    翌日,裴泠下值,刚步出镇抚司衙门,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姐姐。”


    那声音温润,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她顿步回首,便见玉生立在阶下,一身清透朦胧的藕合行衣,如薄云裹着紫雾,晚风过处,衣袂飘逸,衬得他整个人柔情似水,我见犹怜。


    “你怎么在这儿?”


    玉生上前两步,在恰到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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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停下,眉眼弯弯地道:“我算着时辰,在此处等姐姐下值。”他稍作停顿,从袖中取出一个用干净纱绢裹着的小包,递到裴泠面前,“路过市集,瞧见新渍的梅子,用的是去核的脆青梅,想着姐姐或许喜欢,便带了些。”


    裴泠伸手接过:“多谢。”


    “昨日的荷花酥姐姐尝了吗?”玉生柔声问。


    “荷花酥?”


    玉生点头:“昨个一早我交给府上门倌的,说是务必转交姐姐。他没送到吗?”


    原来是这样,裴泠蓦地一笑。


    “姐姐?”玉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笑弄得有些迷惘。


    她抬眸,眼中还带着未散的笑意:“我尝了,很好吃。”


    “姐姐喜欢就好。”玉生展颜一笑,“姐姐若得闲,现下可愿一同去乌衣巷逛逛?巷子里有个挑担老翁,卖的梅花糕顶顶好吃的,就在秦淮河畔,离姐姐住处也近,便当顺路走走,姐姐觉得乏了,转身就能回去歇息。”


    裴泠听见“乌衣巷”与“梅花糕”,只觉分外耳熟,略一思想,便记起正是那日教他射箭后,他曾说过的。


    “好,那就去逛逛。”她道。


    夕阳西下,暮色渐沉。


    二人才进巷口便闻到了焦糖香,那老翁的担子前排着长队,玉生让裴泠在槐树下等候,回来时捧着荷叶包好的梅花糕。


    果然如他所言,面上撒着糯糯的小元宵、葡萄干、瓜子仁并青红丝,样子很好看。她低头咬一口,裹的豆沙馅儿也确实磨得极细。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的乌衣巷,也容得下如我这般的寻常人了。”玉生道。


    裴泠淡淡一笑,未置一词。


    两人继续往巷子里走。


    玉生忽然又轻声开口:“其实带姐姐来之前,我也不知还能寻到这家梅花糕,上一回吃,还是四岁那年爹带我来南京时。”暮色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我娘身子不好,前头已有三个哥哥,偏又生了我和妹妹这对双生子,家贫得连粥都熬不匀了。有一日父亲拉着我们的手,说要给我们寻个能吃饱饭的地方。”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后来才知,那个能吃饱饭的地方,是长春院。”


    “那你妹妹呢?”裴泠问。


    “妹妹卖给牙人了,许是在哪个大户人家当丫鬟罢。”


    裴泠没有再接话。


    又行出一段,玉生顿步在卖骑射用具的摊子前,执起一枚光滑的兽骨指套,回首含笑道:“之前替姐姐揉捏时,发现姐姐指节有茧,应是时常射箭?我瞧这指套内侧还衬了层软皮,做得颇为精细。”他没有直接递上,而是托在掌中让她细看,目光清亮而真诚,“玉生买一个送姐姐,可好?”


    “不必了,”裴泠淡淡地道,“我已经不射箭了。”


    二人又交谈两句,继续走走停停,却不知那巷子深处的阴影里,嵌着一双在醋海沉浮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们。


    谢攸原是因科考事宜来应天府学,不料办完事刚踏出门首,便见远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拐进了乌衣巷。


    他看见玉生从老翁手中接过刚出笼的梅花糕,转身递过去,裴泠竟真的接了,还低头尝了一口。


    她……


    她吃玉生买的梅花糕,却不吃他买的梅花糕。


    谢攸的牙关不自觉地咬住,下颌线绷得死紧。


    她难道看不出玉生的居心叵测?


    此人每个眼神都是刻意!每一声“姐姐”都是陷阱!


    他都看出来了,她会看不出来?


    还是……她看出来了,却根本不在意?


    正当他胸中翻涌时,又忽见玉生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绣着缠枝莲纹的香囊。


    “近日蚊虫渐多,里头装了艾草、香茅,还掺了些冰片。白日佩着可提神,夜里搁在枕边能安眠。”


    见裴泠目光落在香囊上,玉生又温声补充道:“针线粗陋,让姐姐见笑了。”


    这厢谢攸虽听不清言语,但看那姿态,便知是在献殷勤!


    玉生这狐狸!


    成精了!这狐狸成精了!


    谢攸双眼一闭。


    来个人,他要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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