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辛?”手肘被不轻不重地捅了一下。
我打了个激灵,瞬间倒抽一口凉气,大量空气进入肺里,那些要将我溺亡的窒息感不见踪影。
“你做噩梦了?脸色好差……”许乐辰递给了我一张纸,嘴上没停,“怎么出这么多汗,赶紧擦擦!果然还是感冒了啊,不要紧吧?”
“谢了,没事。”我接过纸巾,在额头上轻轻按压,往四周看去。
阳光、粉笔、讲课声。课堂的景象变得正常,那场过于真实的梦,令已经回神的我心有余悸。
“这叫没事?刚好教室也闷的要死,就陪你回宿舍一趟。我和老师说一声!”许乐辰的右手蠢蠢欲动,就要举起。
不——我真没事!我瞪大眼睛,伸出手想要阻止他。
就在此刻,椅子松动了一下,我的心里咯噔一声。接着,如同我的预期般,我的重心全部错乱,视野天旋地转。
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咚——!”
……
十分钟后,我和许乐辰一起走在了回宿舍的路上。
他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讲着:“哎,我跟你说,毛笔社团新加入的那个女生,短发的,叫诗瑶,真的好可爱啊!上次活动……”
我含糊地应着,目光有些失焦。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它们似乎在对我无声地笑。
我下意识紧握口袋里的手机。
如果能和辛辰说说话就好了,告诉他那个奇怪的梦,还有刚才……我为了阻止许乐辰差点摔了个底朝天,好在被一旁的桌子抵住。
幸好啊……差点就要留下一个难忘、又称“难以忘怀”的尴尬回忆了。
“所以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从来没听你提过。”许乐辰揽住我的肩,把我从思绪拉回。
我思考了下:“没想过。”
“也对……你看起来啥也不在意。我就可喜欢钱了哈哈,如果还能找到一个和我心意互通的女朋友,那就是最幸福的人生了!”
“钱是身外之物,死了也带不走。”
“好好好,金句出现了。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是实际就是做不到吧,像权利金钱这样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大部分人的追求呢。”
许乐辰有些感慨:“像你这样的,对现实这些东西毫不在意的人,我还真是搞不懂啊。但是你好歹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吧!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
我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看待身体和心灵的关系?”
“啊?忽然这么深奥啊,我想想……身体和心灵是绑在一起的吧,有时候熬夜了,心理也会跟着焦虑。体育课疯玩一节课,出一身汗,憋在心理的烦躁就会神奇地消失了。”
“这样啊。”我点点头,接着说道:“我总感觉,身体只是心灵的一个容器,总有一天,我们可以脱离□□的桎梏。”
许乐辰瞪大眼睛:“等一下……我有点印象了,你这个说法和宗教很像啊。什么灵魂啊,脱离肉身啊,飞入天堂啊。话说这玩意儿还挺符合你的气质哈哈。”
欸?宗教。
……
躺在宿舍床上,我盯着黑色的床帘。
许乐辰无意间提到的“宗教”,在我脑中不断扎根生长。
我为什么会如此排斥“世俗”的东西?比如金钱、比如权利。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是因为我在害怕吧,因为我知道,在那个充满竞争、需要不断和人打交道的外部世界中,我注定会失败。
于是,我逃跑了,我将所有对自己的期望,寄托于一个由我亲手创造的“神”,和一个绝对安全的理想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是“战无不胜”的,至少,是永远被爱的。
这是多么的可笑,我在这个用虚假编织的理想乡里,沉溺了整整七年。
如果没有旁人的提醒,为了发现这一真相——我的懦弱,我可能需要花更多的时间。
把理想寄托于一个不存在的虚幻中,和宗教把幸福依托于来世和天堂……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不敢直面现实的,胆小鬼的慰藉罢了。
我为自己感到可悲,但又想不出解决办法,想着玩会儿手机转移注意力——
宿舍门被推开,谈笑声透过床帘传来。
“天杀的早八,昨天熬夜太晚,走在路上感觉要猝死了。”
“你赶紧补个觉吧,魂都要升天了。”
——是其他舍友回来了。我才想起来,这个宿舍是不同专业的学生混住,所以课程的时间不一样。
……装死吧。确认了床帘已经拉紧,我戴上耳塞,准备睡觉。
他们的说话声不断传来。
“宝贝儿,我已经回到宿舍了~”一个腻腻歪歪的声音响起,应该是曾琦吧。
“曾哥,又和女朋友视频呢,出去出去!”
“不用管他们几个,就是在嫉妒我们~”
“嗷~别踢我!没事儿宝贝,你要问我什么来着?”
“程辛?”曾琦忽然念到我的名字。
瞬间,我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耳塞也被我拿掉。
曾琦有些困惑:“我不太了解他啊,虽然我们是同一个宿舍……他有点孤僻吧,从来不主动找人交流,约也约不出去。喂,你们几个和他熟吗?”
一个人回答:“早出晚归的,感觉一学期都没见过几次面。”
另一个人回答:“这个问题应该问许乐辰吧。”
“对啊,除了许乐辰,好像没见他和谁说过话。”
“许乐辰那是中央空调,对谁都好……”
曾琦总结道:“让你姐妹换个人吧,就算是看脸,也不能完全忽略性格吧,他和大部分人都无法相处。”
这句话你倒是说对了。让女孩儿找个可以陪伴她的人吧,像我这样的人……
孤僻。
不在意。
不交流。
舍友的议论声散去了,可这些词就像沉入我心底的石头。这些词,我听过太多遍、也太熟悉了。
脑海里不受控地翻涌起一些画面。
班主任那双从镜片后投过来的、担忧的目光:“程辛,这次作业你一个人完成得很棒……但这是个小组作业,你可以试试多和同学沟通。”
母亲自责地在我身边念叨:“这孩子怎么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都是我的错。”
班长热情洋溢的脸:“程辛,毕业典礼那天,你真的要请假吗?大家一起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抱歉,那天有事。”我回答。
算了吧,留下这些回忆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忘了。
……
等到了毕业典礼那天,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
我没有走进喧闹的礼堂,甚至没有让其他人看到我,而是像逃离现场一样,沿着熟悉的楼梯,一步步走上了空旷的天台。我常常会一个人来着这里发呆,什么也不做。
天台下方,人群像色彩斑斓的彩虹瀑布,流动、汇聚、嬉戏,然后逐渐散去,寂静沉重地压了下来。
夕阳西沉,教学楼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直到整栋建筑都闭上了眼。
我留的很晚,整栋教学楼,只有我一个人,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哭了,不是感慨高中三年时光飞速,也不是为即将到来的人生新阶段而感到害怕。我只是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意识到——我是一个人,一直以来都是。
我一个人逛书店、一个人看展览、一个人漫步在深夜的公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和自己聊天、一个人给自己唱生日歌,一个人跨年、一个人发高烧独自去医院挂号,护士问我怎么一个人来的时,我都没有哭。
……
只有辛辰。
在我对着书架发呆的时候,他会在我耳旁轻声说:“这本书的封面好丑,我们别买它。”
在我看展览的时候,他会和我争论哪个雕塑看起来更奇形怪状。
在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他会催我再买一点他喜欢的甜品——当然,我们的口味一致。
在我一个人跨年时,他会和我们一起倒计时,然后在零点准时对我说:“程辛,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请多指教。”
他鼓励我,给我讲笑话,陪我玩幼稚的游戏,最重要的是——他爱我,他爱这个连我自己都厌恶的自己。
什么宗教?什么虚幻?
如果他是我的信仰,那我甘愿沉溺。
如果他是我的幻觉,那我拒绝清醒。
我就是胆小,就是懦弱,我坦然承认,并接纳这个不完美的自己。
但是辛辰,我绝不会让你消失。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是孤单一人。
那个来自未来的谎言,我会亲手戳破。我要揪出那个冒牌货的尾巴,查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下定了决心,第一步,先联系上未来我。
我立刻打开手机……指尖却在屏幕上方顿住。当时拒绝得那么干脆,连联系方式都没留。现在要去哪里找人?难道要天天到校门口蹲着吗?
一股对自己的懊恼涌了上来。我毫不客气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用清晰的阵痛,来惩罚过去那个固执的自我。
疼痛感还未消散,膝盖处也传来一阵隐约的闷痛。
我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把裤腿从下往上卷起——膝盖上,一道新鲜的、边缘泛着紫红的淤青,赫然在目。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冲开。
上午教室里停滞的时间、无声涌入的黑影、仓惶起身时膝盖撞到椅子的闷响……
难道,那根本不是梦?
越来越多的碎片开始浮现:水洼中滞后的倒影、操场上与雨共舞的落叶……以及,那个自称来自未来的“我”。
这个世界,好像真的开始不对劲了。
手机屏幕的光冷冷地照着我,我本该感到毛骨悚然,或者至少该怀疑自己是不是终于精神失常了。
但很奇怪,我的内心异常平静,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也许在我内心深处,早已接受了这种疯狂,只是理性一直在视而不见。
我划开手机,通讯录上,一个鲜红的“1”映入眼帘。点开,是一条未读的好友申请。
验证信息空空如也,而那个昵称,让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星星星辰。
这是我的网名,不会有别人了。
一种被命运牢牢抓住的复杂感包裹了我。我原本以为要大海捞针,没想到,他早已将线头递到了我手里。
沉默片刻,我按下了【通过验证】。
几乎是下一秒,对话界面跳了出来。
【星星星辰】: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