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山渡的客栈不少,但能好好住人的却不多。
河水变浅并非一日之功,来往商客却仍要过日子,要是不从渡口走水路,便要绕行一大圈,无论是金钱还是时间都划不来,只能堆积在槐山渡。
是以,几个客栈挤满了人,连大堂都难寻落脚之处。
寻了半天,终于在地势高些、但离渡口偏远的地方找到一个小客栈,匾额上刻着“山中河”三个大字,只是因为天干物燥,裂得“山”“河”不分彼此。
掌柜是个瘦高汉子,皮肤晒得黑黢黢的,一看来客的模样眼睛一亮,又飞快地压了下去,半死不活地问:“住店?”
“住店。”杜掌柜拱手道:“还有房吗?”
“就剩下两间偏房。”
辛圭偷偷打量一圈,堂里挤着十来号人,多是商队跟脚,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干面粉味,还有一股闷闷的糊焦气。
杜掌柜回头商议:“姑娘得住一间房,剩下咱们四个挤挤也成,打个地铺什么的。”
车夫要看马,温麟趾更是没意见,他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行军日子,只剩方启星。他冲车夫招了招手,提议道:“我不习惯和人睡一起,要不咱俩换换,我睡马车上,你睡屋子里,也能好好休息。”
车夫心里自然同意,但还得看杜掌柜的意思。杜掌柜点了下头算是同意,转身问了店家价钱,在被宰了一刀的情况下也只好掏出银两。
温麟趾从马车上卸下被褥,他本想按照张妈嘱咐的去帮辛圭铺好,却在门口遇见辛圭。
“我自己来。”辛圭将东西抱走,往床上歪七扭八的一铺,回头冲温麟趾摆了摆手:“快去休息吧。”
温麟趾看着那张被铺成“山丘地形”的床,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轻声应了一句:“是”。转身回了隔壁房间。
辛圭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感受颠簸,昨晚睡得又不好,几乎是倒头就睡着了。
方启星躺在马车板上,翘着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星星,墙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接着,一个小蜡丸飞了过来。方启星一抬手,准确无误地将蜡丸握在手中。
“京城下雨,商州造势。”
蜡丸中封着的是一张纸,字迹细小。方启星微微闭上双眼,他知道陆居平这是在提醒自己。
夜深后,槐山渡并没有变得凉爽,反而因为渡口客栈聚集了太多人,愈发闷热。
屋顶的瓦片像烤焦的饼,白日里被晒到发白的木梁,由芯子里向外散发热气。房间里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烟气细细,不停歇地向上窜,最后贴到屋顶下,印下一圈一圈的暗痕。
辛圭在床上翻了个身,身下的草甸子发出窸窣响声。这里比不得光忆星,更比不上李府,也怪不得张妈在带床铺一事上态度强硬。
她从床上坐起来,摸到鞋,轻轻推门出去。
走廊并未好一些,人的各种味道混合交织在一起,伴随着能听到的鼾声、磨牙声此起彼伏,像鬼怪合唱团。
【新世界感官记录021:
项目:集体睡眠
音效:鼾声N,磨牙N。
备注:不合格!!!】
再往外走,外面才稍好些,夜风微潮,缓缓从河那头吹过来。渡口零星有几处灯火,像落在桌面的几滴蜡,圈圈叠叠。
“睡不着?”有人在廊下一角说话。
方启星斜靠在木柱上,袖子撩到手肘,头发闲散束着,很有一份江湖侠客的闲逸风姿。
他看着辛圭,笑得十分自然:“我就猜你要出来。”
“你怎么知道?”辛圭有些纳闷。
“你白天一路都在摇晃,”背着月光,方启星向辛圭走来,“像一只被装在盒子里的小鸟,盒子一开,小鸟就该探头看看外面了。”
这个比喻不错,可以留着以后用,辛圭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
“给你,”方启星递过一个纸包,“槐山渡的柿子糖,听说是最后一批了,卖完就没了。”
辛圭打开纸包,淡淡的柿子香扑鼻而来。
从远处看,柿子糖一颗颗码的整齐,但拿在手上近距离看,才发现它们并不是那么完美,有的色深一些,有的缺了个角,有的矮上些许,好像每一块都在坚持做自己。
她捻了一块放进口中,糖衣碰到牙齿上,发出很轻的响声。
“好吃吗?”方启星轻声问道。
辛圭点头:“好吃。”
方启星笑:“槐山渡腌柿子熬柿子糖还是有一手的。”
辛圭抿着甜味,问道:“这是人一点一点熬出来的?”
“不然呢?”方启星觉得她问的奇怪,想到她一直养在深闺中,便解释道:“阿嫲们晚上在家拿大灶慢慢熬的,糖这种东西,需要一直搅拌,等到它冒泡了再倒进容器,凝固后切着你手里的样子的。”
原来如此。
辛圭看着纸包里的糖块们,呢喃道:“手工做的糖真是各式各样。”
“嗯?”
辛圭把后半句吞进了肚子里——而程序做出来的糖却是一模一样的。
她笑着问方启星:“你真的从车上跳下来过?”
她转移话题的表现太过明显,方启星却没有再问,他“噫”了一声:“真的,那时我可真是英勇无畏!可惜摔断了腿,但我的心跑了两里地。”
因为他当时要去找很重要的人,可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疼吗?”辛圭问道。她感觉到方启星情绪场里的那棵小星星突然躲到了云后,光线黯淡了许多。
“早忘了。”方启星抬头看了眼天,突然指着不远处的河道:“你看,白天是快秃了的头,晚上应该是这颗脑袋勉强戴上像样点的帽子了。”
河面映衬着月光,那些石头便也偃旗息鼓,不再顶着发白的脑壳儿了,像是被夜色安抚了一遍。
辛圭想起张妈,便靠近方启星,拉住他的手,安慰着:“没事儿的。”
指尖传来温软的触感,方启星愣住。
辛圭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转身面对方启星,两人中间的空隙怕是只有晚风才能穿过。
“啊——”辛圭拿出一块柿子糖,塞到方启星的唇中:“吃糖就不疼了。”
糖在舌尖激起水渍,丝丝甜味逐渐蔓延至整个口腔。“砰”“砰”,方启星感觉自己的心脏刚才似乎是忘记该怎么跳动了,如今缓过神来,就要把刚才少跳的几下用力补回来。
“咳咳。”方启星别过头去,深吸两口气再回头看辛圭的时候,她已经侧过身去看河,她眼睛里满满地都是傻气和懵懂,仿佛刚才那一整套行为,只是一个极为自然的步骤。
他想说点什么,但又怕打破此刻的气氛,只是朝她那边靠近了些。
“嗯?”辛圭注意力并不在方启星身上,而是在认真记录——
【情绪场记录·样本005方启星:
状态一:提到摔断腿——星星躲进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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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状态二:被拉手、喂糖——星星亮度略微提升。
初步结论:拉手+喂糖=安慰。】
“夜里风大,容易着凉。”方启星找了个最蠢的借口。
辛圭以为他要给自己挡风,很诚实地说道:“风是从我这边来的。”
“是我有点冷。”方启星说完,气恼地简直要跳起来狠狠跺地。
“那要不还是进去吧。”恐怕没有比这更诚恳的态度了。
一瞬间,方启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辛圭歪了一下头,感受到他愈发沉闷的情绪场,又想起白天靠在温麟趾身上的效果,秉承着严谨的试验精神,她拉了下方启星的袖子,又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腾得一下,星星从云层里冲了出来,骤然亮得惊人。
辛圭在心里认真记下:
【情绪场记录·样本005补充:
操作:拉袖子+靠肩
结果:星星骤亮。
结论:确实起到了鼓舞效果。在对方情绪场状态不佳的时候,是有效干预手段。】
果然,带着他们两个一起出来能学到很多!
“轰!”
第一声雷,是从极远处滚过来的。闷闷的一声,把远处群山的轮廓短暂地照亮了些。但沉寂下来,反而觉得群山更黑。
一道细长的闪电划破夜幕,在云层中扭了一圈,又迅速被黑暗吞没。接近着是第二声雷,要近得多。
第一滴雨就这样落了下来,空气像是被雷敲出了水,第二滴很快落下,砸在屋檐上,沉沉的。
紧接着,第三滴第四滴。
雨点很大,每一颗都有分量,先是稀稀拉拉,下一个瞬间就像有人拿了一盆水,劈头盖脸地往下浇。
火苗被水一压,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廊下的纸灯笼先灭了一盏,又灭了一盏。
方启星无语,他拉着辛圭往后退了退:“这雨……来的也太是时候了。”
离渡口近的地方有灯火闪烁,有人从客栈里冲出来,赶去挪白日搁在外面的货物。山中河内的人声也渐渐响起,温麟趾从里面走出,看见辛圭和方启星站在屋檐下,眉头轻锁。
他走上前:“下雨了。小姐先回去。下面的人怕是要往高处来,方启星去看车。”
客栈的门一扇扇打开,骂声、惊叹声混在一起。
“哎哟,这雨吓疯了!”
“河水,河水涨起来了!”
“再不挪就淹了!”
下面更乱,几乎是人仰马翻。
而槐山渡这一整片地方的情绪场,全都被雨水砸开了。
情绪场像骤然被敲碎的琉璃碎片,四处飞溅,乱成了一锅粥。可就在这沸沸扬扬的情绪场中——辛圭猛然回头。
“怎么了?”一路护着辛圭的温麟趾问道。
“那个人好像在高兴。”
温麟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个白天就坐在大堂角落的商队行脚,此刻没有冲出去抢救自家的货物,而是将身影掩藏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片刻后从大堂后门钻了出去。
下雨高兴没什么稀奇,只是行为古怪。
“先回房。”温麟趾带着辛圭进了房间,又嘱咐道:“门栓好,别开门,我去看马。”
说罢,他扫了一眼辛圭手上的纸包,辛圭说明:“是柿子糖。”
“待会儿别拿在手上,容易被挤掉。”温麟趾拿过纸包折好,放回她的手中:“在这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