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群情激愤的场上一时间寂静无声,只剩下卫砚清手里拎的野鸡叫得响亮。
秦文舟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勉强从混乱的大脑中拼凑出那位压寨郎君的样子,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怎么这么乱啊!
卫砚清装作没看懂场上群情激愤快要打起来的样子,拎着咯咯大叫的野鸡脚步轻快直奔秦文舟而去。
“吾妻,我来了。”
他看起来一副傻呵呵书呆子的样子,实际上后背已经微微冒汗了。
此时的卫砚清,就如同一只进了狼窝的肥羊,稍微漏出些马脚就能将自己的命送在这里。
他在心中暗骂文将军,不是三令五申说封锁消息吗?这要让这群悍匪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一人一口生啖了自己。
好在他在官场浸淫多年,身为一朝宰相,第一课要学的就是装模作样,心理素质相当过硬。
此时他顺水推舟,认真扮演痴情傻书生的角色,憨傻、迂腐,不露丝毫破绽。
秦文舟不知他所想,心中正破口大骂,你来什么来了啊,你怎么就来了啊!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来不是添乱嘛。
她一把将卫砚清拉在自己身后,强笑道:“爹,不是你想的那样。”
卫砚清本来正被老寨主的目光打量的有些心虚,突然被她这下扯了过来,身子有些踉跄。
再抬头时,眼前正是秦文舟那单薄的肩膀,坚定的挡在自己身前,他心头忽的有种莫名的感觉。
卫砚清在朝中向来站在首位,身前从来空空荡荡,此时多了这么个张牙舞爪的小丫头,倒是觉得,有趣的很。
秦北野并未说什么,反身一步踏上高台,对着众人朗声道:“弟兄们,狗官军半日内必到,到时候大家伙是个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
他一句话,已点燃了众人的激愤。
“我秦北野没多大能耐,全靠一帮兄弟们才走到今天,可我不想认怂。”
“官老爷要杀咱们,就得让他们也留下几条命!”
秦北野嗓音洪亮,年近半百的人中气十足,底下的大小土匪听了都嗷嗷喊着恨不得给官军生啃了。
卫砚清看见台下众獠吃人一般的模样,下意识贴的秦文舟更近了一些。
秦文舟心里正乱,她眼看着情绪越来越上头的众人,急得不行。
怎么能和官兵硬碰硬呢,这不是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吗?
她刚想上前阻拦,却被身后卫砚清拉住胳膊。
“娘子,寨子里出什么事了吗?”
卫砚清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偏捡在此时问了起来。
秦文舟一时间来不及解释,对付着应了几句就想去将父亲拦下来。
可卫砚清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小心,一直拉着她的手问来问去,叫她没法上台。
老寨主处变不惊,山寨里弟兄们间的分工也有着多年的默契,三两下便安排妥当。
“收拾好兵刃,让婆娘带着爹娘孩子从山后那条小路走,咱爷们在前面寨口挡住官军,杀一个回本,杀两个赚一个!”
“好!!”
众人轰然应答,各自拎着刀斧榔头回去交代家小。
一时间,刚刚还炸了窝的寨子一下就走空了,只剩下秦家父女,和这个不合时宜的“上门女婿”。
卫砚清见状,忙将野鸡野兔摆了一地,上前拱手拜见道:“小可卫砚清见过岳父大人!”
秦文舟满脑子都在想着对策,冷不丁被他这一句岳父大人惊出一身冷汗,“你别瞎喊!”
他二人这副模样落在秦北野眼中,让他这糙汉子眼中竟添上了几分柔情。
秦北野向着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婿点了点头,对着女儿柔声道:“你也去收拾东西吧,记得跟好韩家婶子,她认得路。”
他本是个刚硬的汉子,做事雷厉风行,义薄云天,即便是娇宠女儿,也向来拙于言辞,此时不知怎么,竟忍不住的想多说两句。
秦北野轻轻伸手,替给女儿理了下鬓边秀发,“你长大了,路上多照应些弟弟妹妹,爹……可能”
“您说什么呢爹!”
秦文舟猛地扑进父亲宽阔的怀里,急得泪水直流:“爹,我有办法,您听我的,我会有办法的,咱们都会没事的。”
她在现代的父亲,在她很小时候就过世了,没想到老天爷竟在这一世替她补齐了父爱。
这四年中秦北野对她百般呵护千般娇宠,她早已将秦北野当作亲生父亲般看待。
听他竟说出这种交代后事一般的话,秦文舟真是痛得心都要碎了,伏在父亲身上泣不成声。
秦北野宽厚粗糙的手掌一下下轻抚女儿的后背,颤声道:“文舟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别怕。”
他看向卫砚清,似是托付又似是威胁:“照顾好她,将来要是敢对不起她,我这口刀可认得你。”
秦文舟听了真是又急又气,满脸鼻涕眼泪地直跺脚。
旁边一人瞧见她哭花了小脸,忙递上一条干净帕子,都没发现自己也跟着哭了满脸眼泪。
秦文舟转头一瞧,原来是方才来报信的胖掌柜。
这胖掌柜姓单,但少有人喊他大名,混得熟了就都喊他胖掌柜了。
他是个热心肠的,最是敬重九岭山好汉,因此来报了信以后便一直没走,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正巧瞧见这幅父女离别的感人场面,自己也在旁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文舟见他在场,也不好意思接着哭了,拿帕子擦着小脸,忍着抽噎道。
“单掌柜,还没谢过您冒险前来报信,没有您我们整个寨子可就全送了命了。”
说罢,她盈盈下拜,想对单掌柜行礼感谢,被他急忙扶起。
“少当家您这不是折煞我了嘛。”
卫砚清听到这里,上前一步道:“这位是,单掌柜?有礼了。”
他双手抱拳,对着胖掌柜点头道:“您是怎么知道前面有官军剿匪的,这消息不会有错吧?”
单掌柜本来瞧见他这么个客客气气的白净书生,心里挺有好感,被他这一问登时掉了脸色。
“这我能乱说吗?我本是要去东边岭口镇做生意的,刚过了咱们寨子门口,往东走了没半盏茶的工夫,迎面来了辆马车,上面粘的都是血啊。”
说到这,单掌柜故意拖长了话音,等吊足了胃口,才接着道:“好在里面人没事,那都是黑风山土匪们溅上去的血。”
“那马车是我一个熟识的商户兄弟的,他本来连人带货叫黑风山给扣了,恰巧遇上剿匪,这才保住一条性命,往西边逃命来了。”
单掌柜笑着说,“我得了消息就赶紧掉头回来报信了,那些官军向来是不分好坏的,要真叫他们一路来杀上九岭山,咱们这附近的百姓们还能指望谁呢。”
这话说得,叫卫砚清听不大明白。
什么叫官军分不清好坏?
什么叫百姓指望谁?
百姓不指望官府,难道指望土匪吗?
他堂堂当朝宰相听了这话,着实是面上无光,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得低头不语。
秦文舟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突然问道:“单掌柜你方才说,官兵是从东边来,那么西边现在如何?”
“西边么,我一早从西边过来,路上倒没瞧见什么。”
秦文舟猛敲自己脑壳,西边,就是,她怎么把西边给忘了!
此处群山连绵,这山寨正守着一条东西向必经的山道,与黑风山分别守在山道的首尾。
山道从西边的陇右道而入,盘桓过九岭山,就到了山坳里的岭口镇。
出岭口镇继续往东走半日,就是那被缴了的黑风山。
这条山道周围都是悬崖峭壁,走不得车马。
平日里来往客商要想过路都得准备两份的银钱孝敬,除非迫不得已一般不敢走这条山道。
也是秦文舟来了之后,西边这条道上才渐渐地人多了起来。
只不过多的,也就是走岭南到岭口镇这一段,要再往东往黑风山去,就是翻上十倍的车马费也是断不敢去的。
东边那黑风山可不如九岭山这边好说话,过路费高不说还喜怒无常,常杀个人助助兴什么的,刀下有的是冤魂。
说到底,这黑风山作恶多端,叫官兵给缴了,倒也算不得是冤杀。
秦文舟在山寨中的数年,周围情况早就探查了个遍,方才也是变故突起打得她个措手不及,此时细细琢磨,总还有一线生机。
她拉着父亲的手激动地说:“爹,咱们往西走,只要到了陇右道就成了,陇右道里有人能接应咱们,不会叫官军查出咱们的!”
卫砚清听到这里来了兴趣,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凑了过来,手上装作对胖掌柜的马车十分感兴趣的模样,实际正支起耳朵细听。
秦北野苦笑摇头:“闺女,咱们能跑的马车不过三四辆,还要带着几家的老人小孩,到岭南起码得走上一天,迟早叫官兵给追上。”
他叹气道,“到时候再没了寨口这层易守难攻的关隘,只怕一个都活不下来。”
卫砚清听得暗暗点头,这老寨主看着豪放,没想到竟是个粗中有细的用兵好手。
“我们可以先假扮是商户,这里不是有单老板和刘老板的车队吗?只要能骗过官军小队的盘查,就一定能逃出去!”秦文舟急切劝说道。
但秦北野只是一味地摇头,“你看看兄弟们,哪里有商户的样子啊。”
“算了闺女,认命吧,照顾好自己,快去吧。”
秦北野作势要推秦文舟回房收拾,准备就此诀别,一旁卫砚清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高声向胖掌柜聊了起来。
“单掌柜,您这一车衣服瞧着真气派呀,看着像是镖局的衣服。”
胖掌柜听见有人夸他货好,心里也是得意,笑呵呵答应着。
“你这小伙子眼力不错啊,这可是我从岭南最好的成衣铺里定做的,款式都是从江南老师傅那里学来的,可花了我好大一笔钱。”
这话传到秦文舟耳朵里,叫她只觉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她有些激动地颤声道,“单掌柜,您是说这车里装的,是给镖局的衣服?”
等不及胖掌柜回答,她已飞快地跑到马车旁边,掀开车帘一看,里面果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镖局的各式衣服,足有上百件。
不知道秦文舟要干什么,胖掌柜只管在一旁笑呵呵地应着。
秦文舟心下立时有了计较,她握着胖掌柜的手说,“您可真是我们九岭山的救命恩人呀!”
她本就盘算着将山寨洗白成镖局,这是最方便的路子了。
真是瞌睡就送枕头,虽然准备得还不够周全,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口,也顾不得那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