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是在一个雨势将歇未歇的黄昏出现的。
当时她们刚结束一次短暂而成功的“外出”——仅仅只是走到公寓楼下的信箱取了一份信件。
回来的路上,沈清简撑着那把被她戏称为“拐杖伞”的长柄伞,低头专注地看着潮湿地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她走在沈清简斜前方半步的、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黑皮鞋尖。
然后,就听到了那声音。
极其微弱,混在檐角滴落的水声里,几乎被忽略。
像是什么东西被掐住了脖子,又像是一片湿透的羽毛在无力地挣动。
“喵……”
沈清欢脚步顿住了。
沈清简也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她,眼神带着询问。
“嘘。”沈清欢竖起一根手指,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对这个细微声响如此在意。
侧耳倾听,雨声渐沥,那微弱的啜泣般的叫声又响了一次,更清晰了些,来自旁边灌木丛被雨水打得凌乱不堪的根部。
沈清简显然也听见了。
她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信件折好放进外套口袋,然后轻轻拨开那些湿漉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枝叶。
她们看见了它。
小小的一团,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黏糊糊地蜷缩在一个浅浅的、积着污水的凹坑里。
浅黄色的、稀疏的绒毛被泥水和不知名的黏液黏成一绺一绺,紧紧贴在它过分瘦小的身体上,能看见底下嶙峋的肋骨轮廓。
它的一条后腿姿势怪异地向后撇着,似乎无法动弹。最让人心头发紧的是它的眼睛——一只半眯着,糊满眼垢,另一只则顽强地睁着,瞳孔是种浑浊的、介于琥珀和灰绿之间的颜色,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和恐惧。
它那么小,小到沈清简一只手就能完全托住。
它在发抖,每一次细微的颤抖都让那些湿透的绒毛可怜地晃动。
心脏某个角落,那块因为长期自我封闭而变得有些麻木的地方,像是被这根小小的、痛苦的针,极其精准地刺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怜悯,混合着同样尖锐的“我无法承受更多”的退缩感,同时攥住了沈清欢。
沈清简蹲了下去,动作很慢,避免惊扰它。她没有立刻伸手去碰,只是隔着一点距离观察。
“后腿可能骨折或者严重扭伤。”她低声说,用的是那种冷静的、评估伤情的专业语气,但眼神却异常专注,“眼睛有感染,严重营养不良,脱水……可能还有别的问题。”她抬起眼看向我,目光沉静,“它需要立刻处理。”
沈清欢知道她在等她的反应。
这不是一个“我们是否要帮助它”的问题,在她那里,救助是必然的。
这是一个“你是否愿意参与”的邀请。
沈清欢看着那只小猫。
它似乎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那只尚且能睁开的眼睛,无神地对着虚空,小小的身体随着艰难的呼吸微弱起伏。
雨后的凉风吹过,它又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沈清欢握紧了伞柄,指节发白。
带它回去?意味着无法预料的麻烦,可能的病菌,半夜的哀叫,医药费,还有……一条脆弱生命的全部重量。
她的世界已经沉得快要拖不动自己,她还能负担得起另一个生命的存亡吗?
“我……”沈清欢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沈清简说,语气平和,没有一丝责备或催促。
她已经开始脱自己的薄外套——那件质地很好的浅灰色亚麻衬衫外套。
“我需要你帮我拿着伞,然后,帮我把这个,垫在下面。”
她将外套里子朝外,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旁边的干爽地面上。
然后,她再次转向小猫,伸出手,动作稳定而轻柔到不可思议,先是试探地碰了碰它湿漉漉的脑袋,然后极慢地、用一种避免牵拉伤处的角度,将它整个托了起来。
小猫几乎没有挣扎,或许是太虚弱,或许是感受到了这触碰里的谨慎和温度。
它被安稳地移到了铺开的外套上,浅黄色的、肮脏的小身体陷在柔软的灰色布料里,对比鲜明。
“好了,”沈清简用外套仔细地将它裹住,只露出脑袋,然后抬头看着沈清欢眼神里有一种坚定的温柔,“现在我们带它回家,你走前面,帮忙按电梯,开门,可以吗?”
她把最困难的部分——接触、判断、最初的处置——自己承担了,然后交给沈清欢一些简单的、辅助性的任务。
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她点点头,努力忽略心底那阵慌乱,转身走向公寓大门。
一路无话。电梯里只有小猫极其细微的、痛苦的哼唧声,和沈清欢自己过快的心跳。
沈清简稳稳地抱着那一小团包裹,目光低垂,落在小猫偶尔颤动一下的耳朵尖上,侧脸在电梯顶灯下显得异常柔和而专注。
回到家,踩上那片温软的米白色地毯时,沈清欢才恍然意识到她们带回了什么。
一个陌生的、孱弱的、满是问题的小生命,即将侵入这片被沈清简精心构筑的、绝对安全和洁净的领地。
沈清简没有犹豫。
她径直走向客厅一片阳光较好的区域,将裹着小猫的外套轻轻放在地毯上。
“清欢,帮我拿医药箱过来,还有那个闲置的收纳箱,铺上几条旧毛巾。另外,烧一点温水,不要太烫。”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瞬间将混乱的局面拉入可操作的轨道。
沈清欢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照做。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沈清简展现出了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她跪坐在地毯上,黑色的长发为了不碍事,被她用一根橡皮筋随意扎成了低马尾。
医药箱打开在身边,她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动作娴熟而轻柔得像在进行一台微型手术。
她用沾了温水的无菌棉球,一点一点擦拭小猫脸上的污垢和眼垢。
小猫疼得轻轻瑟缩,发出细弱的叫声,她便停下来,用指尖极轻地抚摸它的头顶,低声说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安抚音节:“好了,好了,马上就不难受了……”
沈清欢蹲在旁边,负责递东西:棉球、纱布、碘伏、小剪子。
看着那只脏兮兮的小东西,在沈清简手下渐渐显露出原本的样貌——毛色是种很浅的、像褪色阳光般的淡金,夹杂着几缕乳白。洗干净的眼睛虽然仍有些红肿,但能看出是漂亮的琥珀。
它的耳朵很大,尖尖地立在小小的脑袋上,此刻因为紧张和不适,微微向后抿着。
后腿的伤势,沈清简初步判断是关节脱臼加严重扭伤,没有开放性骨折。
她用纱布和硬纸板做了一个简易的固定夹板,动作利落专业。
“需要去宠物医院拍片确认,做更专业的固定。”她一边缠纱布一边说,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今晚先这样,让它稳定下来,补充点水分和能量。”
她去冲了少量的、温度适宜的宠物羊奶粉。
小猫的鼻子翕动了几下,挣扎着想抬头。
沈清简用一个小号注射器(去掉针头)吸取了少量奶液,凑到它嘴边。它起初有些抗拒,但在奶香和沈清简耐心的引导下,终于伸出粉色的、带着细小倒刺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舐起来。
看着那微弱却顽强的求生动作,沈清欢胸口堵着的那团东西,好像松动了一些。
沈清简处理好一切,给小猫身下垫好干净的尿垫,又用旧毛巾给它做了个简陋的窝,安置在铺了软垫的收纳箱里。然后她才起身,摘下沾了污渍的手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暂时只能这样了。”她说,走到沈清欢身边,一起看着箱子里那团正在温暖毛巾里逐渐放松下来的小生命。
小猫的眼睛半阖着,发出极其轻微的、满足的呼噜声,虽然身体还在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微颤抖。
“我们……要养它吗?”沈清欢终于问出了从发现它时就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沈清简没有立刻回答。
沈清简侧过脸,眼神在昏暗下来的室内光线里显得格外深邃。
“不是‘我们’要不要养它,”她纠正道,声音很轻,“是‘你’,清欢。它的去留,由你决定。”
“它现在需要照顾,至少需要照顾到能独立生存。”她继续说,目光落回小猫身上,“这个过程,如果你愿意参与,那它就暂时是我们的‘责任’。如果你觉得无法承受,等它伤势稳定一些,我会为它寻找可靠的领养家庭。”
她把选择权,连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一起放在了沈清欢面前。
没有用同情绑架我,也没有用“治愈系宠物”的美好想象诱惑我。
她只是陈述事实,并把决定的重量交给我。
沈清欢低头看着箱子里的小猫。
它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费力地睁开一点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像两粒小小的、湿润的玻璃珠,茫然又依赖地望向这边。
沈清欢想起它蜷在泥水里的样子,想起它颤抖的身体,想起它舔舐羊奶时那点微弱的努力。
她的世界依然很重。
但看着这个比她的世界更破碎、更无依的小生命,一种奇异的、近乎悖论的感觉涌了上来。
或许,分担一点看得见的、具体的“重”,反而能让她暂时忘记自己体内那团无形却庞大的“重”。
“……它叫什么?”
沈清简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暖的、了然的弧度。
“你取。”她说。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际,夜色温柔地笼罩下来。
屋内,浅灰色的地毯无声地吸纳着一切声响。
暖黄的落地灯光晕里,受伤的小猫在临时小窝里沉沉睡去,身体随着呼吸浅浅起伏。
沈清简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沈清欢往她身边带了带。
“今晚我守前半夜,”她在我耳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你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我们轮流。它第一次在家过夜,可能会不安。”
沈请欢点点头,靠在她肩上,目光没有离开那只熟睡的小猫。
它的呼吸很轻,很浅,但确实存在。
在这个被柔软地毯包裹的、安全的家里,一个受伤的小生命,和另一个受伤的灵魂,在雨后的黄昏,不期而遇。
漫长的互相舔舐与修复,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