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周千懿在花园里为了孙显深“怒发冲冠”之后,小胖墩那一伙人果然收敛了许多。虽然偶尔远远遇见,那个小胖墩还会不服气地朝周千懿做个大大的鬼脸,或者那个总是跟在小胖墩屁股后面、被周千懿私下叫做“小尾巴”的瘦男孩会好奇地多看孙显深两眼,但再也没敢上前来找茬。这种无形的“和平”,让孙显深在小区里玩耍时,眉眼间的拘谨和不安明显少了许多,自在了不少。
盛夏来临,天气越发炎热。午后一两点,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像要把柏油路面都烤化,空气灼热,吸进肺里都带着滚烫的味道。连平日里最聒噪的知了,此刻都叫得有气无力,拖长了尾音,透着一股慵懒和疲惫。大人们大多在开着空调的屋里午休,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一种昏昏欲睡的、被阳光凝固了的安静里。
周千懿是个体内装着永动机的小家伙,让他老老实实睡午觉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他像只煎锅上的小鱼,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浑身精力无处发泄。终于,他一个骨碌爬起来,赤着脚丫,猫一样轻盈地跳到地板上,扒着窗台往外看。
外面花园里空无一人,阳光把滑梯的铁扶手晒得泛着刺眼的白光,秋千也静静地垂着。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有了主意。像执行秘密任务的小特工,他蹑手手蹑脚地溜出房间,经过客厅时,听到爸爸轻微的鼾声从主卧传来,妈妈大概也睡着了。他心下窃喜,更加小心地打开家门,一溜烟跑到了孙显深家楼下。
他不敢大声喊,只能用他们约定好的、极轻的力度,“叩、叩、叩”,像小鸟啄窗棂一样,用一根细长的木枝敲了敲孙显深房间的窗户。
孙显深果然没睡。他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子前,握着一支绿色的彩笔,小心翼翼地给画纸上的一片叶子涂色。听到这熟悉的暗号,他立刻放下笔,将窗帘掀开一条小缝,孙显深安静的小脸露了出来。看到窗外热得鼻尖冒汗、却一脸兴奋朝他使劲招手的周千懿,孙显深微微睁大了眼睛。
周千懿用夸张的口型和手势比划着:“出——来——玩——!”
孙显深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卧室方向,妈妈应该已经睡着了,房间里很安静。他又看了看窗外周千懿那充满诱惑力的、像在发光一样的笑脸,内心挣扎了大概三秒钟,最终还是对和朋友一起冒险的渴望战胜了“乖乖午睡”的规矩。他轻轻点了点头,也学着周千懿的样子,踮着脚尖,像只小心翼翼的小猫,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溜出家门。
“我们去哪儿?”一汇合,孙显深就小声问,外面灼热得像蒸笼一样的空气让他微微皱了皱秀气的眉头,细软的头发很快就被汗濡湿了额角。
“跟我来!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特别凉快!”周千懿神秘兮兮地笑着,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和献宝般的热情。他一把拉起孙显深汗湿的小手,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沿着屋檐下的阴影,绕过几栋静悄悄的别墅,一路小跑,直奔小区最角落、靠近围墙的那片平日里少有人至的小竹林。
竹林比外面看起来要茂密得多,翠绿的竹叶层层叠叠,有效地隔绝了暑气。一走进竹林投下的阴影里,一股混合着泥土和竹子清香的凉意便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周千懿拨开几丛长得特别茂盛的竹子,得意地指着里面:“看!”
孙显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竹林后面,几棵高大年迈的香樟树枝叶繁茂,巨大的树冠像几把撑开的绿色巨伞,交织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就在一棵最粗壮的香樟树脚下,背靠着围墙,居然有一个小小的、用几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木板和一大张厚重的、边缘已经破损的绿色防水布搭起来的“小棚子”。这“建筑”看起来歪歪扭扭,带着明显的孩童手笔,像是以前哪个大孩子留下的“杰作”,如今已经荒废了,但结构居然出乎意料地还算稳固,像一个被遗忘的森林小窝。
“看!我们的秘密基地!”周千懿得意地宣布,像个国王展示自己的城堡。他弯腰,熟练地从一块稍微掀起的防水布角落钻了进去。里面空间不大,但足够两个小孩并排坐下或蜷缩着躺下,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枯的竹叶和香樟树掉下的褐色小果子,踩上去发出沙沙的、悦耳的脆响。
孙显深也充满了好奇,跟着钻了进去。棚子里果然比外面更加凉爽舒适,甚至有丝丝清凉的微风,不知从竹林的哪个缝隙里巧妙地穿过来,温柔地拂过皮肤,带着植物特有的清苦沁凉气息。光线透过绿色的防水布变得柔和而朦胧,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像一个个跳舞的小精灵。他学着周千懿的样子,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来,感觉新奇又刺激,仿佛真的闯入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与世隔绝的秘密世界。
“这里好吧?谁都不知道!”周千懿压低声音,尽管兴奋,却本能地保持着“秘密基地”该有的神秘感,“我前天追一只花蝴蝶,才发现的!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地盘了!我们可以在这里说悄悄话,藏宝贝!”他用手划拉了一下周围,仿佛在规划着伟大的蓝图。
孙显深用力点了点头,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和满足的空间。这里没有别人,没有那些可能会让他紧张或不知所措的目光,只有周千懿和他。这种独占性的、被分享秘密的快乐,像甜甜的泉水,咕嘟咕嘟地从他心底冒出来。
安静下来后,周千懿的注意力被孙显深刚才溜出来时,下意识抓在手里的一个小小速写本和一支短铅笔吸引了。“显深,你刚才在画什么呀?”他记得孙显深好像很喜欢写写画画。
孙显深把速写本递过去,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本子上用简单的线条画着窗外的风景,还有几朵形态各异的小花,虽然笔触稚嫩,但能看出观察得很仔细。最新的一页上,则用彩笔画着一片蓝得透亮的天空,一棵枝叶舒展的大树,树下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虽然比例不太协调,但两个小人都咧着嘴,脸上带着大大的、夸张的笑容,充满了童真的快乐。
“哇!你画的是我们吗?”周千懿惊喜地叫起来,声音都忘了压低,他指着画上那个头发画得有点乱、笑容特别大的小人,“这个是我!蹦蹦跳跳的!”然后又指着旁边那个稍微安静一点的小人,“这个是显深!画得好像!你在笑!”
得到如此直接又热烈的肯定,孙显深腼腆地笑了,白皙的小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小声地、却清晰地确认:“嗯。是我们。”
“你真厉害!”周千懿由衷地赞叹,翻看着画本前面几页还有各种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形态优美的花朵,都画得很用心。“我只会画歪歪扭扭的火柴人!你以后肯定能当大画家!”
孙显深被夸得耳朵尖都红了,低下头,用短铅笔无意识地在速写本的空白处画着圈圈。
周千懿放下画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表情变得异常神秘,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往孙显深那边凑近了些,几乎要头碰头:“显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保证不能告诉别人哦!拉钩!”他郑重地伸出小拇指。
孙显深立刻抬起头,看着周千懿异常认真的眼神,他也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用力地、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和周千懿的勾在一起,用力晃了晃:“嗯!拉钩!我不说!”孩子的誓言,在这一刻,比任何合同都更具约束力。
周千懿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保密仪式,这才放心地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哼哼:“我……我其实有点怕黑。晚上睡觉,我都要开着小夜灯。不然总觉得窗帘后面有东西。”他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有点发烫,似乎在担心这个秘密会让他“英勇”的形象受损。这可是连爸爸妈妈他都嘴硬没承认过的“弱点”。
孙显深眨巴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并没有露出周千懿预想中可能会有的哪怕一丝丝的“嘲笑”表情,反而也立刻用小气音,非常认真地、带着一种“我也告诉你我的”分享心态回应道:“我……我害怕打雷。很大的雷声,轰隆隆的,我会怕……会想躲起来,蒙住被子。”他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仿佛已经听到了雷声。
两个孩子互相分享了自己小小的、却真实的“弱点”,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基地”里,仿佛完成了一次庄重而神圣的结盟仪式。他们知道了彼此最不为人知、甚至有些“丢脸”的一面,并且郑重约定要替对方死死保守。这种分享秘密的行为,是孩童世界里友谊升级的最高标志。
“那我们说好了,”周千懿的不好意思瞬间被一种“我们是同伙”的兴奋取代,他用力拍拍胸脯,虽然单薄,却试图拍出江湖好汉的气势,“我保护你不被小胖墩他们欺负,也不怕打雷!你……你下次打雷的时候,可以来找我!我陪你!我胆子大!”
孙显深看着周千懿脸上毫不作伪的关切和那种“有我在”的笃定,心里最后一丝因为分享弱点而产生的忐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暖洋洋的信任。他看着周千懿,很轻很轻地说:“千懿……谢谢你。”
这一次,他的声音虽然依旧不大,却异常清晰、稳定,没有一丝犹豫。
“谢什么!我们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嘛!”周千懿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阳光瞬间穿透了绿色的防水布,照亮了整个小小的树洞。他拉起孙显深,“走,我们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好看的石头,捡回来当宝藏藏在这里!”
“好!”
阳光透过竹叶和香樟树叶的缝隙,在铺满干枯竹叶的地面上投下细碎而晃动的光斑,如同跳跃的钻石。这个炎热得令人烦躁的夏日午后,因为有了这个共同的、隐秘的“秘密基地”,和彼此交换的、郑重其事的“秘密”,而变得格外不同,甚至充满了冒险的趣味。
周千懿觉得,有孙显深这个朋友真好,他可以什么话都跟他说,连怕黑这么“丢脸”的事都可以说。孙显深则觉得,周千懿就像这秘密基地外的阳光,明亮、温暖、充满力量,能驱散他心底所有的不安和阴影。
他们的友谊,在这个隐秘清凉的角落里,如同树根一样,向着土壤深处,又扎进了坚实的一步。这个夏天,还很长,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